北平的大宴小宴是女眷们探问别家长短的好去处,时逢总理嫁女,男宾们亦不舍离去。
这边王一博的一番豪迈言语,不多时便传了出去。
肖家两位首脑并肖峥及夫人坐在次席上,肖幼宜不知哪里转回来,神色古怪,她嫂子便拉住她询问。
“发生了什么事?怎地你哥哥方才听人说,王家二爷当众表态你们的婚事已近?”
幼宜不知如何应答,迟疑了下,点点头。
“妹妹大喜啊!”她亲昵地攥住小姑子的手,颇为欣喜地拍了拍:“是不是高兴糊涂了?哎,是这样的,当年我跟你哥哥成亲前的那一夜,也是失魂落魄,明明该笑,就觉得飘在云里头似的,你说呢?”
她含着笑冲丈夫抛去一丝秋波,指望对方能抓住,然肖峥不知没看到还是无动于衷,冷哼一声:“算他识相。近来他老子常为他铺路,说什么自小养在太太膝下,与嫡子无异。庶子就是庶子,披上了政府官员的皮一样是庶子,等他真做了我的妹婿,我这做舅兄的,少不了教导他一二。”
酒过三巡,场面热烈,没人听到他的大逆不道之言。
肖朝宗为已故代理总理肖朝安长兄,闻言,扯了扯侄儿的手臂:“噤声。”
肖峥对大伯父纵有不满,面上是十分恭敬的,只言语间仍是与王家不对付:“伯父多虑了,我这个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和我们议亲,我自会为幼宜撑足场面,绝不令她被夫家为难。”
肖家三房互相牵制,军政又互为犄角,说不上谁占上风。但在儿女婚事上,伯父们总是占了个长辈的地位,而肖峥如此年轻,欲挤进内阁,坐上副总理的位子,还需军队支援。
肖峥心下不忿,前几日两老儿来电,命他至塘沽口岸迎接,因军阀进京,原则上所携带的人丁武器自有定数。肖朝宗等若想破例,最便捷的便是请海关总长侄儿持令,光明正大地进北平。军队的人堂而皇之地住进肖家花园,来往巡逻均从小厮换成了兵勇,而那些人毫无规矩,不是闹事斗殴,便是灌了黄汤胡言乱语,搅得他心烦意乱。
除夕夜,为着掩人耳目,都没能去瞧一瞧兄长。
好在他们是为着幼宜的婚事来的,婚事一定,他们自会回南方去。
正自斟自饮,两老儿不知商议了什么,肖朝宗凑过脸来,攀住侄儿的肩膀:“宴后瞅准机会,我们与总理谈一谈婚事,我的意思是,趁我们走之前,将婚事办了。”
这大大出乎肖峥意料,甭管王家乐意有五分还是十分,男方先向女方提亲,这是古理,定规定法。
肖朝宗要借一步说话,爷俩一前一后来到个角落。
“没错,北平能配得上幼宜的年轻人是不多,可也不止那王一博一个。王家在婚事上一会儿一个态度,实话说,我很为幼宜的将来担忧。”
肖朝宗身量不高,身材却敦实,说一不二惯了,被侄儿质疑便有些不悦:“肖家虽有三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不知你懂不懂。我自也盼着幼宜那小妮子如意,但嫁入了高门,能不能讨得丈夫欢心、为翁姑满意,得看她自己的本事。”
肖峥眉头皱成了川字,他这个管海关的,如半个军人,毛躁道:“旁人家的女子是怎样我不管,我只有幼宜一个亲妹子,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得给她摘下来!”
“可你那不争气的妹子,爱慕王家老二,脸皮都快不要了!今儿一过,北平都得传开来,说咱两家是板上钉钉的姻亲。若是王家反悔,人家是男丁,丝毫不受非议影响,幼宜再谈婚论嫁,可就难了!”
这倒戳中了肖峥心坎,顿时哑火。
肖朝宗又道:“此前我要你向王家靠拢,是为着你的前途,现下,更到了我肖家生死存亡关头,这个婚,必须得议,必须得结,而且,越快越好!”
肖峥一凛:“愿闻其详。”
“王蒋联姻,放眼国内,你可知最大的一股势力已然结成。”
肖峥以手抚额:“伯父是否太夸张了,广东军虽众,割据之势力却如星火,数之不尽。他们固然盘据一方,想要一统,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要他们有所异动,咱们联合旁的派系‘孙刘抗曹’,未必没有赢面。”
“我错了?”肖峥冷声道:“还是伯父年岁大了,胆子变小了?”
肖朝宗心里暗骂这小子不上道,却也没到和自己人较劲的地步,遂按捺着给他分析利弊:“月前与徐家议和,和没议完,便听探子报,对方也在暗中联络蒋家。”
肖峥实是不喜蒋家的,因王家是嫁女,以后要随着去广东,而他妹妹幼宜则是嫁到总理府,与蒋氏不共存于一个屋檐下。若真有了实质的利益冲突,他是断断不愿幼宜过去的。
蒋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王家与虎谋皮是王家的事,他可没那么傻。
“你什么都好,便是读书不及你兄长。”肖朝宗叹了口气,见他脸色变了,忙转了话锋:“你说的那是合纵,弱国抗强秦,蒋家呢,玩的是连横。你父亲在时,我兄弟常议论军事,朝安言道,与其合纵,人心不齐,不如假意连横,免得被强秦当作了眼中钉肉中刺,除之后快。”
肖峥向不喜父亲偏心,左耳进右耳出,但“兄长”一词勾得他浮想联翩,竟问:“兄长也知这番议论?”
肖朝宗知他有所松动,顺着道:“凤兮在政治上看得颇淡,若是他,大约黄老之术治国,纷乱之世,哪容得下他这般庸懦之人?罢了,不提,人都已灰飞烟灭,徒惹伤心。”
肖峥勉强答允下来,若寻到机会,探探总理那边的口风。
只因他听了伯父的暗示才明白,原来肖家所谓的胜仗,不过如宋襄公一般,得了霸主的名头,根本没有享受过诸侯霸主的地位。不同蒋家搭上关系,待广东军与徐家勾结到一起,肖家便死无葬身之地。
若说此前欲与王家联姻,心理上还颇占上风,如今则觉悟到,并非如此。
午宴散去,大戏开锣。年轻人们嘻嘻哈哈,呼朋引伴,年长者则三五成群,到花厅饮茶,谈论政事。
王希陵正和亲家蒋文昌坐在二楼书房,秘书来报,说肖家两位老先生求见总理。
“嗬,说得这么客气,肖家这次礼送得可也不轻啊。”
蒋文昌耸耸肩:“路我可都替你铺好了,一个迷魂阵,他们摸不着咱们的脉门,并不知,徐家向我靠拢是我放出去的假消息。实则,我广东军前些年大战没有,小战不断,也需休养生息。咱们的内底不甚充足,这不也怕他狗急跳墙,联合一帮乌合之众瞎闹腾。”
王希陵手不离折扇,潇洒得如公子哥:“若论鬼机灵,没谁比你文昌兄更甚了。那好,咱们就摆一出空城计,吓他们一吓,让他们乖乖地把女儿送上来,还要——”他摇头晃脑,声音尖锐勉强,竟用上了戏腔:“割地——赔,款!”
蒋文昌拊掌叫座儿:“好!”
肖氏没得准话,不便离去,几人团团围了一桌,一边吃茶嗑瓜子,一边瞧那粉墨登场的花旦咿咿呀呀。
“怎么回事,不是见到总理了么?”肖峥挥挥手,命自己的亲随:“再去探!”
不多时那人急匆匆回转,悄声道:“问了,总理也正焦急呢,那王家二爷起初不见踪影,现倒是找着了,听说议亲,要了命似的,正打擂台呢。”
肖峥气得双手乱颤,猛一拍案,茶水四溅。
肖朝宗道:“这样,你再去一趟,给总理那位秘书多许点好处,就说,二爷多半年轻心不定,指不定在外面养了姨太太。跟总理说,莫担忧,这等尊贵的男儿,三妻四妾均是常事,我肖家女也不是没有容人之量。”
幼宜脸色惨白,珠泪盈盈,肖峥亦惊怒道:“伯父怎这般大度,婚前便大开闸门,以后还了得!”
肖朝宗恨铁不成钢:“你怎地同……同那孽子一般,目光短浅,胸中毫无大局?须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先把婚议成了,今儿个便放出话去,至于何时结,怎么个细节,那都不重要!”
他转向幼宜,高抬下颚:“妮子,你究竟愿不愿嫁?伯父忖着是一举两得,多少名门贵女,嫁不到合心意的人家。目下家族需要,你又欢喜,若你真不愿,伯父也不能将你捆了送上花轿,还得仔细你咬了舌头,坏了两家好事!”
他一番声色俱厉,幼宜惶惶不安,瞥了瞥面色铁青的兄长,终究一咬牙、一横心:“嫁!我听伯父的!”
秘书远远地过来:“次长肯了,现总理夫妇、蒋将军并蒋大公子都在,您几位一同请吧。”
肖朝宗喜上眉梢,他所料不错,蒋家已与王家一体,他们这会晤,又偏偏指望着蒋家掌门人在场!
总理的书房,肖峥是第一次进入。到此时,他才有些明白,身份不同,眼界自然有差,总理这里,论华贵与他的宅邸不相上下,但论私藏珍品,他拍马也赶不上。
一进门,便是一扇紫檀雕花的宽大屏风,会客则在后头,私密性极好。几人鱼贯而入,尊贵的人物依次坐在横平竖直摆放的墨绿绒缎沙发里,一双双黑色的漆皮鞋与女士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地毯均是波斯织物,毛色鲜亮,图案美观。沙发后相对的两面墙,各立着一架直入顶子的仿古陈列格,一格一格,盆景、瓷器、茶壶、香炉,及至文房四宝,唐宋元明清皆有,看着竟悉数真品,无一件赝物。
而墙上挂着的吴道子、唐寅,更令人啧啧称奇。
肖朝宗一介武夫,却因故去亲弟的缘故,颇爱附庸风雅。他向王希陵拱手,指着其中一幅道:“这是‘研山铭’吧,传说逊清时便已失落,怎地会在总理府上看到?”
王希陵笑吟吟的:“朝宗兄好眼光。先说,这一幅字做的何如?”
“自由放达,端庄之中不乏婀娜多姿,竟怎么看怎么是真迹。”他仔细地瞧,虽不便用手抚摸,却也能看出是澄心堂纸,墨色陈旧,如经历了数百年风霜。
这幅字横向,四尺宽,一枚红色印章烙在中间,他突然顿在印章处:“唯有这里反常些,像……两幅纸面拼在一起似的。”
王希陵挽了他臂,将他按下:“厉害,肖氏一门,均是高才之士。”他立在中央,侃侃而谈:“这房中,唯有这一卷是仿作,但我甚是钟爱,几可以假乱真。”
他当着太太的面抬举儿子:“是我家海瀛的孝心,我五十岁做生日,海瀛听闻我爱米芾书法,遍寻‘研山铭’不获,便请了位宗师一挥而就。”他报了那人名号,笑道:“老先生已仙游两年,世上再无能这般模仿米芾之人。他是从不为旁人书写的,也不知海瀛用了什么法子,求他出山。”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坐在沙发尾端的王家庶子身上。
他直挺挺地坐着,笑意寡淡,无视父亲的眼色。
肖朝宗笑道:“次长好俊的人品。”
王一博拱手:“不敢承督军夸赞。”
督军与将军,前者辖一省军事,后者则势力范围更为庞大。蒋文昌还好,蒋克岐斜着眼睛,皮靴尖直指天花板,傲慢非常。
他是不屑于掺和素来瞧不起的王家庶子之事的,然他那弟弟,一听要与肖家外交,推说累得头晕溜之大吉,于是,他便被父亲抓了壮丁。
最厌烦虚伪之人拽文,他冷哼一声:“不是议亲的么,那便议起来吧。”
肖朝宗笑着起了个头:“今日我肖家,除幼宜之母在西山养病,几乎是到全了,鄙人身为她的伯父,自能全权做主。我们幼宜,容貌端丽,自幼为书香浸染,又同海瀛一般,往英吉利留洋数年,可见,双方家世门第、才华性情均堪为良配。我们肖家,今天借着王蒋联姻的吉日,愿喜上加喜,与王家结为秦晋之好。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一屋子人各怀心事,但总理鼓起掌来,大家便也装作雍雍穆穆。
总理夫人气结,眼看庶子得肖家一门“贵戚”,羽翼丰满,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但丈夫早已告诫,小事容得她任性,大事却阻拦不得。
王一博忽地立起来,神色颓败,待要说些什么,蒋文昌摆摆手,示意大家稍安。
“朝宗兄,我是个直性子,这就不妨直说。年轻人的婚事,总理和兄弟我都是乐见其成的,海瀛却未必。你也知,共和时代,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我们虽是富贵人家,也迫不得儿女。这些日子,我同希陵兄费尽了口舌,才使得海瀛有了些回转,我们老的出力是没什么,要紧的是海瀛能否心平气和地成就好事。不知……”
肖朝宗心下雪亮,这是来考究诚意了。就如请托送礼,送什么放其次,对方收不收才是关键。蒋氏肯发言,肯索要,那事就成了一半。
他挥挥手,其弟从怀中摸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递到蒋文昌手里。
肖朝宗干笑数声:“如何,这一片莫不如作为两家的共管地带,那处景色秀丽,若是新婚夫妇来玩上一玩,大伙儿也能在那儿乐一乐。”
金银珠宝谁缺,肖家投蒋所好,奉上的是打通粤鄂之间的交通要道,反过来请求广东军支援粮草弹药。自此,这一块虽非广东军领地,却无形中开了一豁口,实在妙绝!
蒋文昌一个“善哉”尚未出口,就被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
王希陵怒道:“你又做什么怪?方才不是……”
“我本就不愿,父亲和蒋伯父不是第一日知道。我越想越不舒坦,为何要牺牲我终身幸福,和一个不爱的女人结婚。非要勉强,父亲,你不如将我逐出家门,我并不稀罕什么次长,什么宅邸。”
又来了又来了,王希陵头痛欲裂:“你不是小孩子了,岂知这等大事,如何朝令夕改?”
肖峥怒不可遏:“那你方才何故在婚宴上大放厥词,说与肖家婚事板上钉钉?”
剑拔弩张,夹杂着肖幼宜的啜泣,余人七嘴八舌地劝,连总理夫人都假意劝了几句。
王一博油盐不进,恁得难缠。当着王希陵的面,纵然蒋文昌急得蹿火,肖朝宗更是恨不得一枪崩了这小子,却不得不装贤德长辈,苦口婆心。
“海瀛,你提条件,你说怎样便怎样,只要王肖两家婚事能成。”
蒋文昌眼睛翻白:“若我还有第三个儿子,我……”
“惊扰各位长辈,海瀛亦是愧疚,”王一博似在沉吟,慢吞吞道。
众人均盯着他那一张嘴,盼着他金口玉言“结”,可千万别是“不结”。
“我的确有个请求,是我自己的私心,但我这私心,不妨碍两家婚事。”
幼宜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泪眼婆娑。
“你说,你说你说,”肖朝宗派弟弟稳住肖峥,自己过来搂住王一博肩膀:“或者有什么不便说出来的,你便告诉伯父,伯父定给你办到。”
“哦,是这样。两家联姻,无非是王家子娶肖家女,我有一意中人,便在肖家。”
肖峥不明所以:“你胡说什么!肖氏三房,唯独幼宜一个女儿,我两位伯父,膝下并无千金!”
“是么,幼宜曾言道,她可是有一庶出姐姐……”
此事过于久远,早被尘埃湮没。肖朝宗费了老大劲才回想起来,其弟朝安在娶原配发妻之前,一通房珠胎暗结。世家大族有个不言而喻的规矩,嫡妻进门之前,通房不得生下孩儿,却因朝安嫡妻心善,听得那通房难产而死,便点头将女孩儿养在自己身边,算作其子凤兮的长姐。
但那女孩儿身体孱弱,没养几年,一场风寒便去了。
前因后果一讲,众人更是诧异,王一博总不能看上了一个不存于世的女子。
“那么我在藏凤阁中看到的又是谁?”他像蛰伏的豹骤然而起,露出爪牙。
幼宜不寒而栗,他与方才宴会上的神情,如出一辙。
肖朝宗纳罕:“那里早已废弃,无人居住。至于为何……”他抬头,与蒋家父子对视一眼,咽下后话:“总之,是海瀛你看错了。”
“不,我没看错,此刻众人俱在,我撂下一句话,要我同意,我便要藏凤阁中人,现立时去接人。我不稀罕繁琐婚仪,亦无需大张旗鼓,只需将这女子给了我,我便登报声明,我王一博,与肖家女缔结婚姻。”
一时间,书房鸦雀无声,都被这惊变震慑了。
许久,竟是蒋文昌先拍拍手:“听着,倒也是那么个理儿。不论是政界军界、社会舆论,还是两家要的结果,都是王肖之婚盟落地,我三家各取所需。谁关心肖家女名幼宜还是名旁的什么?朝宗兄,你意下如何?”
肖家尚未表态,总理夫人先与丈夫耳语,觉着很是可行。
不知那女子是何来由,总之比不得肖幼宜地位尊贵,肖老儿心愿达成,肖总长却绝不肯认这个妹婿,日后少不了处处为难,那可有意思了。
王希陵怎会想不到,可王一博倔强,若不是他只这么一个儿子,何至于如此被动?想到这儿,头一次埋怨太太专制,妾室通房不许有,又没能与庶子交心。
也罢,肖峥这头,他这个总理还压得住。日后看能不能拉拢,若拢不住,反正他和蒋家的最终目的是蚕食肖家地盘,壮大自己,迟早撕毁联盟。
这些,却是太太等女流之辈所不详的了。
“我对藏凤阁中是否有人还存疑虑,这样,我陪海瀛去接人,若是真有,那可能是肖家遭了贬斥的丫鬟使女,可万一是肖峥的妾室……”
“不管是谁,我就要这个人,要定了这个人!”王一博掷地有声。
肖朝宗一时迷惑,可又驳不得。这个人,肯定不是有身份的女眷了,肖峥的正室夫人当排除在外。实则,达官显贵之间将妾室、通房当作礼物送人,也属寻常,他们关起门来议论,这不过是小节。
“好,既然如此,我便作主,允可了这门婚事!”肖朝宗一锤定音。
“谁准你允许的,你凭什么允许!”一直沉默的肖峥双眼血红地跳起来,一反常态地咆哮:“我不允许,绝不允许!你要进藏凤阁,就先杀了我,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幼宜吓得站起来,被兄长的失态激得惊呼:“哥哥!”
“你这卑贱庶子,不过小小次长,痴心妄想!”他整个人都变了,怒发冲冠,嗓音嘶哑。他与王一博本分坐两边,一个不留神已冲到近前去,扯了王一博领子,一拳重重打在脸上。
嘴角肿起,一缕鲜血潺潺而下。
王希陵喝道:“放肆!”
蒋文昌给长子使眼色,那家伙纹丝不动,他只得自己拔了枪,指在肖峥后脑:“坐回去。”
肖峥充耳不闻,手臂挥出,却在下一秒被蒋克岐拎起来抡到一旁:“天王老子,也得听我父亲说话!”
王一博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很好,蒋家已投入战斗,连蒋大少爷也入戏了,何愁大事不成。
“喔,总长且说说,藏凤阁中那人,我为何不能娶?”
肖峥如野兽气喘嗬嗬,两位伯父亦连声追问,他说不出口。幼宜哭着奔到大伯父身边,耳语了数句。
“你们……好大的胆子!”
这却是王一博没料到的,他以为肖战之事,肖家上下都是共谋,没料到是肖峥自己搞出来的“假死”。
那也不妨碍计划。王一博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平静道:“身份这东西,一句话的事,不管那人是肖家女,还是肖家的丫鬟通房,你们给他安个名头便可,我看……总长那个庶出姐姐当可利用一番。谁清楚你家有几个女儿,你便说是从老家接来的,此前一直在为嫡母礼佛,不就顺理成章?”
“你给我闭嘴!”肖朝宗向蒋文昌欠欠身:“就这样定了,明日便登报声明,为免夜长梦多,我亲自同海瀛接人。肖峥这小子触犯家规,回头我同他还有得账算,文昌兄,烦你看他一个时辰。”
肖峥如梦初醒,猱身而上,却顷刻间就被武艺精熟的蒋克岐用皮带绑了手。
“你们两房,凭什么管我们三房的事?肖朝宗你怎能容他将人带走……”他终究没办法道出实情,谁不知肖凤兮已殁,这后头牵扯着一连串人和事,细细查下去,他、幼宜乃至他远在西山的母亲,个个讨不了好。
可伯父明知那是大少爷凤兮啊,是他的兄长,是个男人,却仍然……
“不可,不可,你会遭报应的!这是逆人伦的大罪!”
蒋克岐已借了总理夫人的帕子,狠狠的堵上了那张嘴。
至于肖朝宗,心道,难怪王家二爷不正眼瞧幼宜,原来是有着龙阳之好。当年,为着三房长子的丑事,家族明令,若同男人苟且,当即杖杀。肖凤兮反正“病死”了,死了和消失没什么两样,肖家刚好不担这风险。若有一日露了馅,那也是他不要脸、私逃,怨不得谁。
将他当作个女儿“嫁”出去,换得与蒋王两家结盟,实在划算。与此同时,也算是捏住了王家的把柄。
王希陵仍觉不办婚仪委屈了儿子,便提出不如将此女接来安置在总理府,择日举办婚宴。这等细枝末节,无人在意。
王一博上前,对父亲和嫡母各讲了几句话。
二人面容惨淡,竟摇摇欲坠。
“稍待我去接人,一个时辰便回转,父亲母亲去见大哥最后一面,余下的丧仪我会一力承担,保证既体面,也不外泄了消息。”
王希陵骤闻噩耗,六神无主,又听儿子道:“我同大哥感情甚笃,他去了,我伤怀得很。我会为他服丧一年,喜事,却是不敬了。无碍,我不在乎这个,父亲也便由得我吧。”
他悄悄地于众人瞧不见的死角掀起西装外套,底下便是一根白色腰孝。
不办婚宴、不事铺张,正中太太下怀,也算是丧子之痛外唯一的一个收获,省了好大一笔银钱。
总理又是伤痛,又为儿子礼义所感,重重地将双手放在儿子肩上,点点头。突如其来的娶亲实在仍有不少疑点,他却无暇也无心深究了。
王一博将王全儿叫来:“我现要去肖家接人,计划提前了,好在我们早有准备,你去警察局走一趟,依计行事。”
王全儿双目圆睁,元衡仍在那边挺尸,他以为计划会搁置,哪知来得这么快。
王一博坐上了肖家的车子,对肖朝宗道:“稍后也无需费什么事,您忙您的,我自有主张。”
这二少爷真是个庶子吗,滴水不漏的风范、挥斥方遒的气度,令肖朝宗暗暗心惊。
王一博只抱着个包袱进了藏凤阁。
他来时背个包袱,这一次也不例外,不同的是,次次翻墙而入的他,堂而皇之地打开了藏凤阁的大门。
吱呀……灰霭的天空下,残破红漆黯淡无比,呼啸的北风卷起几根枯枝,像是杏花低低地哭。
王一博弹了弹衣角,斜斜回望。藏凤阁牌匾依旧坠下半面,被风晃得摇头,这里又有什么好景致了,打从第一次来,便是凤尾竹凋残、杏花不见一朵的衰败。
一白色素衣、发长及腰的孤影坐在凤尾竹旁的大石头上,正望天冥思。听到声响,缓缓转头,与西装领带、戴着礼帽的英俊青年对视。
“海瀛!”他孤寂的目光悄然亮起,风卷起他的长发与衣摆,露出一张秾丽无双的脸孔。
藏凤阁自始至终只有一朵杏花,那杏花跃出墙头,跃出门楣,飘然出尘。
王一博忆及初次被杏花妖巨撅走魂魄的那一幕,其实,是仙非妖。但在藏凤阁主人这儿,妖气亦堂堂皇皇,他甘愿做入幕之宾。
凤兮奔到跟前才发现海瀛身后还有个人影。并非不识,那是数年未见的大伯父。
他们是来处置他的么?囚了他不够,非要他的命。
脚步停顿,他从伯父眼中读出恶意。
海瀛没能抱他满怀,解开包袱,将一袭黑色曳地狐裘披在他身上,又将帽戴好。
狐裘遮住他的男子长袍,遮住他的足面,遮住他的前额,只剩下猎猎飞舞的长发和一张糜红的嘴唇。
王一博拨了拨不慎被他咬在口中的发,凝着他的眼眸,那其中依然有悲有怯,亦有惑。
“说好的,来接你。”王一博慢慢向他伸出手:“跟我走吗?”
他被许多人害过、背叛过,可奇怪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又要忘得差不多了。他想,若是海瀛背叛了他,那他就算死了又如何?
他颤抖着将伤痕遍布的手放到海瀛手心,什么也不带,一字也不问。
狐裘如墨,肌肤苍凉,黑白之分明,恰如善恶。
“海瀛,我冷。”他真的打了个哆嗦,一痕乞怜的泪水划过颜面。
穿着单袍孤坐庭院不冷,披着狐裘反倒冷了。
精明的王一博深信不疑。
他将瑟缩的人儿打横抱起,疼他,暖他,一步,一步,走出了藏凤阁,再也没有回头。
但见残月半弯,风凄霜冷,一只落了单的鸦啊啊哀鸣。盛极一时的凤冠花园,曾被万千宠眷的藏凤阁,终于随着主人毫无留恋的离去,成为历史的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