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这类医院在哪里?看外荫有红点到哪家好一些?能否告诉我

全文2.5w+,一发完。

        水族箱里,两尾人鱼环绕彼此旋转游动,一男一女,男人蓝灰色头发,女人亚麻色,发间都别着类似鱼鳍的装饰,细看耳廓上还嵌着大小不一的珍珠。两人都是一等一的身材,皮肤受着水的浸泡,更显细腻滑嫩,看着颇为养眼。想来也受过表演训练,神情动作恰到好处且动情投入,尤其鱼尾摆得甚是柔媚勾人。近一小时的演出期间,酒吧里人满为患,频频爆发掌声和叫好。

        苏醒眼神迷离,微微颔首,夹着酒杯向外倾斜示意,然后仰头一饮而尽。面前人头攒动,不时挡住他的视线,不过并不影响他的愉悦。

        女演员不在,苏醒稍显失落。男演员坐在镜子前,正别着脸欣赏耳上的珍珠。他似乎刚从水里出来,服化都没卸,一条湿淋淋的鱼尾拖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水。细碎的蓝发贴在额前,皮肤在化妆灯下更显白皙。苏醒盯着他块块分明,线条流畅的肌肉,颇为欣赏,搭话道:“哥们儿在哪练的?”男演员循声望去,有些迷茫,似乎在纳闷什么时候化妆间门口站了个人。

        “你问我啊?”男演员低下下巴,抬起双臂朝胸前一拢,肌肉登时更加饱满,“就我们学校旁边的健身房,”然后放松下来,嘿嘿一笑,“怎么样,不错吧?”

        “啊,她在更衣室换衣服呢。”男孩抬了抬下巴示意化妆间尽头的小门,朝里面喊了一声:“于姐,快点啦,外面有人找!”

        话声刚落,被称作于姐的人抱着一团衣服和零零碎碎的首饰匆匆开门。路过男孩身边,拍拍他的肩,说:“不好意思啊远儿,今天磨蹭了一会儿,耽误你时间了吧。”男孩朝她咧嘴一笑道:“没事没事,还来得及。”

        苏醒靠着门框,单手插兜,摸着下巴,调整好笑容,正准备一招即中。没承想,对方目不斜视地侧身直接从他旁边略过了。“借过”还弥留耳际,人已经不见踪影。

        话卡在嗓子眼,硬是吞了回去,苏醒望着酒吧门口愣了几秒,转过头来,那个男生也不在了,不知为何,他松了口气。

        苏醒打完球来此小酌几杯已成习惯。这家酒吧选址仿佛为他而设,离篮球馆近,离家也不远。喝完欲醉还醒,散步回家,晚风迎面吹着,吹出一首半首歌来。

        于林脸上涨起红晕,笑了,“其实观众缘这事儿吧,真挺玄的,有时候你长得再好看,演得再好,人观众不一定喜欢看你。我之前那个搭档,高高大大,蓝头发那个,记得吧,他观众缘就好。我俩也挺搭的,可惜他后面不来了。”

        苏醒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那个蓝发男生。在健身房,苏醒正戴着耳机跑步,听到几声叫喊:“远儿!我们先走了!”有点耳熟,苏醒心想。旁边跑步机上的人应了声拜拜,苏醒扭头去看,正好对上男生往这边挥手。他越看越觉得眼熟,回忆了半天,原来是一个月前在酒吧里遇见的那条人鱼。如果不注意,还真认不出来了。一头细细软软的黑发,是常见的学生发型,没烫也没染,柔顺自然地垂着。上身套了件宽大的纯白T恤,干净清爽。五官比带妆时更温和清秀了。这么壮硕的身躯怎么就顶了张如此小巧的脸,苏醒不解。

        但面上依然保持镇定:“一个月前,深海酒吧,后台化妆间,我找你于林姐,还问你在哪儿练的,你炫耀完肌肉说在你们学校旁边的健身房,想起来没?”

        “……是。”张远接过来,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感觉就像宿醉失忆,被两三损友清点酒后散德行的斑斑劣迹。

        后来他们又在健身房碰见过几次,寒暄几句便各练各的。立秋后,天气转凉,巴结没等来,倒等来了借钱。苏醒的乐队最近有了点热度,正紧锣密鼓地写歌、排练,准备顺水推舟攒个巡演。接到张远的来电已是夜里十二点,乐队刚排练完,前面已经堆了好几次来电提醒,苏醒挑眉,一边寻思这是稀客啊,一边又隐隐担心什么事这么急。

      “哦。”苏醒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埋怨他不接电话,“我刚在排练,很吵,手机就没听见。”

        “嗐,我还以为什么呢。那是我一弟弟,找我借钱。还在上学,估计有什么事,手头紧吧。”苏醒握紧方向盘,看一眼后视镜,左拐进东路,汇入昼夜不息的车流。

        忙起来,苏醒酒吧去得少了,连去健身房都要见缝插针地找时间,更多时候累得只想在家躺着。听于林说,张远又回去做兼职了,五六七,加周三课少,一周四天,快赶上全职了。

        “小远也不知道怎么了,这次回来以后就沉默寡言的,又这么拼了命赚钱,别不是被什么校园贷骗了。”于林在电话里说。

        不过他可以放开喝。水族箱里,张远和于林的鱼尾时而缠绕,时而交叠。男生的脸在蓝色的打光下显得严肃忧郁,今天也许是个伤感的爱情故事。蓝发,又是蓝发,所以第一次见时,他的头发并不是染的,而是戴的假发,倒也合理。苏醒眼前两个人的身影开始重合又分开,重合又分开。苏醒总觉得张远在流泪,瞪大眼睛仔细一瞧,却是他耳上的珍珠,亮亮地折射着白光。他没想到他喝12也会晕,但他没醉,他确信自己还清醒。

        过了会儿,于林开门出来,见着苏醒一愣,满脸狐疑地走到张远旁边拍拍他的肩:“远儿,姐先走了,这个人要是欺负你,记得找我告状!”张远这才回过神来,朝门口看去,然后不设防地笑了:“醒哥。”

        张远从更衣室出来,恢复到白衫黑发的样子。头发还有些湿,偶有水滴下来,打湿了肩膀和后背小部分的衣服。苏醒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刚才的座位旁边,面前的化妆台上摆着两杯酒,张远看着,有些不知所措。

        “那就好,来。”苏醒拉开身边的椅子,“这酒挺温和的,不过也不知道你酒量怎么样。”苏醒攥起瓶身看了看。

        张远没应声,其实他不怎么喝酒。他走过去坐下,双手端起酒杯,说:“醒哥,这杯敬你,谢谢你借钱给我。”

        “办葬礼要花钱,我没那么多钱。我家没什么亲戚,出钱出力的都没有。我爸……小时候就没见过。我妈很早就把她后事安排好了,跟我说她海葬就行。但我想还是给她办个葬礼,她生前是个中学老师,学生们很爱戴她。她走得很急,银行卡密码什么的,也没告诉我。葬礼花了一万五左右,还有五千……我得交下学期的学费。我认识的朋友不多,基本上都是学生,没什么钱,我也不好意思找他们借。打工的地方……于林姐挺照顾我的,但她也拮据,我知道。你不是健身房的老板吗,你应该很有钱吧,我那天急得实在没办法,就照着你给我的名片给你打了电话。”

        这下轮到苏醒沉默了。他还没听过张远讲这么多话,但每一句都像钟杵敲击他的心脏。化妆间很静,听得见嗡鸣的回音。

        张远揣摩着苏醒的表情,手指局促地交叠在一起,说:“醒哥你别担心,钱我一定会尽快还你的。要不,你拍下我的学生证和身份证吧……给你也不太现实,我还要用。我不会跑了的,你也知道我在哪上学。”说着,他从一旁的书包里翻出两张证件。

        张远说:“嗯,挺好的。她学校的老师同事帮了不少忙。好多她以前的学生也来了,她知道应该会很开心的吧。”

        “那就好。”苏醒松了口气,说:“张远你听着,我不需要你尽快还钱,更不担心你会跑。如果你拿我当朋友,这钱可以不还。如果你还拿我当朋友,就等你工作了有收入了再还。”

        苏醒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提个小建议啊,你看是不是可以回到你原来只周末来兼职的模式,不影响你平时上学,也能赚点零花。这钱,真的,就当我给阿姨随礼了。”

        苏醒嗓子发干,心里的烦躁一阵阵地往外冒,想抽烟。他摸摸兜,却摸了空。他端起杯,碰了下张远的杯子,说:“来,喝酒”,然后把杯里剩的底喝干净了。

        张远见势也陪了一大口,踌躇了一下小声说:“醒哥,你还有别的事吗?要不,今天就先到这儿?快到点了,我得回去睡觉。”

        车后排,张远迷迷糊糊睡着了。苏醒让司机把导航声音调小,看了几次后视镜,光线昏暗,但隐约仍见他双颊泛红。这小家伙,明明完全不能喝。还来酒吧兼职,真是胆大。

        秋天夜里凉风习习,没开车窗,苏醒依稀闻到一缕似有若无的奶香。他以为自己受到酒精干扰,五感有了幻觉,但那股清甜的香气却愈来愈浓,逐渐溢满整个车厢,像是有人打翻了几瓶牛奶。苏醒回头看了眼张远,他一动不动地歪头睡着。见鬼了,苏醒想。

        扶着张远进单元门,从他兜里摸出钥匙,再把他放床上安置好,苏醒可以肯定,奶香味就是从张远身上散发出来的。

        自打那以后,苏醒周末常带着乐队来酒吧给张远于林捧场,推杯换盏中,几个哥们儿都默默认下了苏醒新认的这个弟弟。他们对张远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是得护着他。苏醒请他们喝酒,单独给张远变着花儿地点饮料。搞得他们以为张远是不是还未成年,结果一问他已经大三。哥儿几个闻言无话可说,只有互相举杯闷酒。张远总是乐呵呵的,开他玩笑也不恼,聚在一起就这哥那哥的叫着,实际他们有的也不比他大几岁。于林说得很对,张远确实招人喜欢,不论男女。酒吧里常有年轻女子来找张远敬酒,但多数碍于脸皮薄,被他们几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几句,面子便撑不住,走开了。也有醉醺醺不知天高地厚的男的,上来就对张远动手动脚。苏醒见状,一拳对准他脸砸过去,那男的倒在桌上,压碎了一众瓶瓶罐罐。高脚杯滚到地上,叮叮咚咚摔成玻璃渣。红色液体在桌角淅淅沥沥地流着,不知是酒还是血。醉酒男子这才清醒,要求私了赔偿,张口就是八千,苏醒摸准了这人小磨小伤想讹钱,非要拖他到警察局自首,一查案底丰富,酒后驾车,骚扰猥亵,又进去了。笔录和各项文书做完,苏醒又从善如流地受了一番批评教育,走出警局,天已经蒙蒙亮,苏醒低头见张远孤零零抱着双膝埋头坐在警局前的台阶上,缩成一团,像只小鸟。“Hey Bird,走吧回家。”苏醒笑着说。张远抬起头来看他,脸上像蒙了层雾。

        没过几天就是中秋节,苏醒乐队加上于林都是在此地漂着,家遥人远,只有抱团取暖,值此佳节,必须一聚。苏醒健完身,正好到学校接张远去吃饭。他在门口的石墩子上坐了半天,打了好几个电话没人接,校门口人来车往,也不见熟悉的身影。于林打电话来,问怎么还没接到。他说张远电话打不通,问她有没有张远同学的电话。于林说她找找,之前有一个男生来酒吧找过他。半分钟后,苏醒收到一个叫陆虎的人的电话。打通一说他叫苏醒,对方立马说知道。然后说张远近几天都没来上课,有的课请了病假,有的他帮忙混了出勤。苏醒问是从哪天开始的。陆虎说是星期一。苏醒紧张起来,正是打架后一天。电话那头,陆虎还在滔滔不绝:“醒哥,不知道能否这么称呼您,有件事儿不知道好不好跟您说,张远估计没告诉您,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着,就是张远不是在酒吧兼职吗,他演人鱼这事儿吧,正好被我们学校一帮不务正业俗称混混的人给碰见了,拍了好几张挺恶意的照片要挟他,让他给钱,否则就传到网上,张远您也知道,他不是喜欢把事闹大的人,就想忍忍算了,谁知道他们是个无底洞啊,不停要钱,不删照片,还跑到酒吧去闹。学校这种问题也指望不上,张远没办法,就把那工作辞了,也实在没钱给他们了,他们就真把照片发网上去了。其实本来没什么,可是防不住有内心阴暗的添油加醋或者道德卫士说三道四。就还好不知道张远哪来的钱,又及时给他们送去,这才删帖……”苏醒看着学校门口变黄的梧桐叶刷刷地掉,从裤袋里摸出了最后一根烟点上,夜幕开始降临,陆虎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变得断断续续:“这不,他又回酒吧了,赚的钱都养活那几个混蛋了。”说到最后,陆虎恨恨地挂了电话。

        于林的电话接进来,说他们几个换了家小饭馆,已经吃完了。又说张远给她来电话了,他人现在病在家里。问到底怎么回事。苏醒说,挺好的。于林,你没事去张远家照顾照顾他吧,谢谢你。于林说,那还用说。说完她觉得不对劲,问,那你呢?苏醒挂了电话。石墩子有点凉,他站起来,看见八月十五的月亮圆圆满满地挂在夜空上。

        于林在老家有个弟弟,她出来打拼的时候,弟弟刚上高中,高高大大,满面阳光,家里人重男轻女,但她对弟弟恨不起来。她第一次见张远就觉得亲切,喜欢他,想保护他。面试的时候她也在,当时老板不确定这个象牙塔里的大学生,看着如此懵懂青涩,能不能胜任工作。是于林怂恿老板把他留下来,后来她就处处带着他。事实证明,张远很聪明,学东西很快掌握窍门,也受到很多顾客的喜欢。有次演出结束,有客人冲到后台拉着于林要给她灌酒,张远眼疾手快地把他扯到一边按住,酒洒了一地,对方掂量一下,力不占优,便不敢再来。此后于林逮着机会就求老板给张远加薪,软磨硬泡,好说歹说,终于同意,张远却一声不响辞了职。于林只觉得可惜,她想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难处,她理解。现在他又回来演出,她自然高兴。

        于林每天做好饭,给张远送一份去,病中人不适合吃刺激的,正好她平时就喜清淡。一个人做饭量把握不好,也没什么动力,容易凑活,做两人份的倒好些。张远开门,见是于林姐,十分欣喜。于林细细问了张远的近况,知道他感冒发烧多日,一个人在家三顿外卖,满是心疼。

        “远儿,你要是不嫌弃我手艺,以后中午,等我给你送饭,”于林说,“早晚我是管不了……不过我每天给你带些粥过来,你晚上可以热着喝,好不好?”

        张远低下头,苍白的脸上泛起些血色。于林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就像小时候跟弟弟嬉闹那样,轻轻摇晃,“快说好快说好!”

        于林不动声色地塞给他几张纸巾,笑道:“是你醒哥,托我来照顾你。他们巡演快开始了,整天忙得团团转。”

        张远眼睛发亮,说:“醒哥好厉害啊,什么都会。当时在健身房,他跟我说他是老板,把我吓了一跳,后来我给他打电话,好几次碰到他在排练,我才知道原来他自己有个乐队!”

        张远浑然不觉:“是啊,醒哥很有魅力的。我听了他们的歌,特别好听,超级喜欢。”张远说着哼唱了一小段,“以后一定会有更多人喜欢他们。醒哥……”张远嚼完嘴里的食物,“尤其崇拜他,他唱歌真的很稳!”

        张远的病稀稀拉拉拖了将近一个星期才好利索,说是那天在警局门口坐了一夜,吹透了,着凉引起的重感冒。为了庆祝张远康复,他们决定周末去唱K,于林提的议。苏醒开车到张远家楼下,想了想还是上去敲了门。快一个星期不见,苏醒感觉张远单薄了许多,脸都小了。松垮的家居服套在身上,随他开门的动作直晃。明明是大男孩子的骨架,苏醒却觉得里面空荡荡的,像片薄纸。张远知道他要来接他,但没想到会上门,生病几天,家里没收拾,乱糟糟的,张远有些懊恼。

        张远蹲在茶几旁,一手提垃圾桶,一手扫一个个瘪了的牛奶包装盒进去。苏醒还没见过这种场面,一般他都是看人整理满地东倒西歪的啤酒瓶。他借机环看四周,房子不大,应该是两居室。客厅没有装电视,一面墙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家具大都是原木色的,面上摆的生活用品挺多,但杂而不乱,显得温馨。张远见他站在玄关不动,突然想起来什么,丢下垃圾桶,拽了张纸擦擦手,抱起沙发上的被子走进卧室。“真不好意思,”张远走出来,挠挠头说道,“平时于林姐来我们都坐地毯上……你坐呀,站那儿干嘛。”

        张远穿了件蓝白条纹的毛衣,白衬衫领子翻出来,样子清清爽爽。苏醒走上前去给他整整领子,然后抱住了他。张远比他高一些,他的下巴刚好顶着张远的肩。他轻拍张远后背说:“张远,要健健康康的,好吗?答应我。”他把张远揽紧了一下,几秒后突然放开,抓起他的右臂,把张远的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捏了几下手心后问:“你身上怎么这么凉?病还没好吗?”

        张远被这一系列动作弄懵了,摊手道:“没有啦,我从小就这样,体寒。”分开时他注意到苏醒手上有条细长的疤,问他是怎么回事。

        去KTV的路上下起了小雨。苏醒不太喜欢这种天气,一出门衣服就像海绵一样,饱吸空气中的水汽,身上也黏湿湿的。到了包厢,几个人疯成一团在抢麦,音响放着当红甜歌《棉花糖》。苏醒无奈摇头,一看就知道这几个人喝嗨了。看到今天的主角来了,也不管麦落谁手,都一窝蜂上来又搂又抱又亲。苏醒一把托住那张凑得最近的脸,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几位真的很像丧尸。”张远笑着从他胳膊撑起的空间下溜走了。大伙儿争着跟张远合唱,张远也不怯场,一开始嗓子紧,唱了几曲便渐入佳境。苏醒第一次知道张远唱歌这么好听,不是那种普通意义上的好听,而是多少有些天赋在。他独自坐在沙发角落,看着张远在包间里暧昧不明的彩灯下,被一群人簇拥着敬酒聊天,不禁有些恍惚。

        下半场,除苏醒和张远,都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有的趴桌子,有的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耍酒疯的因为没人搭理,也慢慢安静下来。苏醒滴酒未沾,他是开车来的。张远,一如往常,喝的饮料。时间还没到,张远开口:“醒哥,唱一首你们乐队的歌吧,我还没听过现场呢。”张远脸上不知是兴奋还是什么,涨得通红,像酒精上头。眼睛在晦暗的光线下亮亮的,让苏醒想起那天晕眩中他错认为眼泪的珍珠的光泽。

        苏醒起身,点了首他们偏流行抒情曲风的歌,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胳膊腿,拾集起两支麦,递给张远一支,在他身边落座。

        到副歌部分,苏醒加进来,张远的声音突然间有了着落,像一只鸟在风中悬停许久,云拨雾散,终肯栖息于一根电线上。张远发声有了底气,他音色清越,加上习惯用真声,更添一分醇厚。苏醒则音域稍高,唱这首歌用假声更多,空灵嘹亮,像一层薄衣包裹住内里坚韧的果核,又似一注美酒从高空落下,落入张远声音所构成的半满而回音隆隆的桶中。是这样的契合,苏醒闭上眼睛想。如同榫卯相扣。

        他想起往日的种种。高中的时候私下跟同学组乐队,偷偷摸摸的,在废弃的车库里排练,绞尽脑汁绕开老师避开家长。三九三伏天,手冻得哆嗦和衣服能拧出水的那些时刻,谁也没有过一句怨言。正是表达欲旺盛的时期,歌词如泉水哗哗地往外涌。音乐上谁也不服谁,为了一个小节可以大打出手,打完又心平气和地接着排练。熬到全市校联开的艺术节,他们做好了万全准备,想借此机会大放异彩,期待就此获得老师家长的认可。在台上热血沸腾地唱了一半,场子也跟着燥了起来,不想电线却被突然上台的家长踢断了,键盘手被揪着后衣领,像被拎小鸡一样,推搡着下台。后面的事苏醒一概不知,只记得那天太阳很大,白光刺眼。那年暑假苏醒不知道在电话里听了多少句对不起,听得他厌烦,手机一关,躲进他们从前的车库,现在是彻底废弃了。他不明白人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向一些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情低头、认错、妥协。不明白他们之间打架都不生气的情谊怎么成了第一可以舍弃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毫无疑问是被背叛了,而越在这种时候,他越要逆流而上,他要让他们看看,人是可以不违背自己本心做出选择的,而选择的代价他全盘接受。他没参加高考,跟人合伙做了生意,业余则抓紧一切机会写歌、找人、组乐队。而时隔多年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做这些事时十足的底气,是他背后有个开明且富裕的家庭。于林没有选择,张远……大概也没有罢。

        张远看出来苏醒有些心不在焉。曲毕,他提议说,不然早点回家吧。苏醒把瘫在各处的四人叫醒,和张远一人架俩,歪歪扭扭地走出包间。到门口,张远往苏醒停车的地方边走边说:“你把他们送回去吧,四个人刚好坐下,我打车回去。”苏醒说:“不顺路。”他叫了四个代驾,把人一个个塞进去,关上车门,拍拍手上的灰,对张远说:“走吧,我送佛送到西。”

        雨停了,苏醒把车窗打开,雨后混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扑到脸上,十分醒脑。想起张远病刚好,万一冷不丁风一吹着凉复发,又赶忙把车窗摇上。张远坐在副驾出声道:“没事儿,车里这么闷,透透气挺好。” 路口处红灯亮了,苏醒停车,看了眼张远说:“现在早晚温差大,本来就容易感冒,你还是得注意。”

        张远不服气地伸出爪子朝身边人胡乱挠去,苏醒一只手伏在方向盘上,只能腾出一只手防御,上身躲来闪去。绿灯亮了,苏醒笑着把手抽回去说:“好了好了,我认输。”张远这才作罢。

        苏醒先把车开到自己家楼下,让张远在车里等着,一刻钟后,苏醒拖了个小行李箱下来,面对张远质询的眼神,苏醒不紧不慢地解释说:“我家离排练室太远了,来回浪费好多时间。”

        “你一个人住不冷清吗,喏,白送个室友。”苏醒看着张远佯装生气的样子特别想笑,但还是强忍着拍了拍胸脯。“每个月给你交租。”

        当晚,张远让苏醒睡他的卧室,自己睡沙发。被苏醒斩钉截铁地拒绝:“肯定不行。我睡沙发,没有商量余地。”张远被堵得心焦,这才了然,这人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嫌排练室远才跑来他家住。但事已至此,他找不到什么义正言辞的借口赶苏醒回去,自暴自弃地往沙发上倒成一个大字,且没有起来的意思。苏醒也不着急,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整拾行李,行李不多,几套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张远仰在沙发上,面朝天花板,有气无力地喃喃:“苏醒呐,我真后悔找你借钱。我就不该招惹你。”苏醒蹲在行李箱旁,眼皮抬也没抬一下:“晚了。”

        苏醒抬起头,茫然地眨眨眼睛,小学毕业后他还没听谁说过怕鬼。他走过去坐在沙发一角,看着张远说:“那今天就开灯睡,但以后还是要关灯,光线影响睡眠。”

        苏醒佩服张远有个特别好的习惯,就是几乎不熬夜,到点就睡。他的生物钟仿佛比他人的都要精确、灵敏、严恪守时,天塌下来似乎也撼动不了他对入睡时间的执着,苏醒找他喝酒那次就见识过。十点半,秒针刚归位,张远从沙发上弹起来,冲进卫生间洗漱。十五分钟后,张远拖着步子,回卧室的短短几米走出了视死如归的气势。没关灯。他确实怕鬼。他对世间的一切神秘事物怀有敬畏之心。

        苏醒在客厅窸窸窣窣了一阵,到沙发上躺下了,枕着胳膊,一只脚叠在另一只脚上,全无睡意。他又想起在深海酒吧第一次看见张远,是一条人鱼的样子。微微下撇的嘴角、泛着青光的鱼鳞、还有鱼鳍竖直的纹路,看得一清二楚,如此袒露无余。都快要忘了,他的视线还要穿透一层巨厚的玻璃。光线是怎样波折流窜的?他不知道。他翻过身侧躺着,脸朝沙发靠背,视野急遽缩小,有如一座高墙横在面前。鼻息里渗入一丝奶香,苏醒鼻子凑上前,吸了吸,确是接缝处上方约莫两指的地方散发出来的,然而换个地儿一闻,又好像沙发周围随处都有似的。喜欢喝牛奶的人身上就会携带奶香吗?苏醒想了想,还真是小孩子啊。

        客厅的副灯开着,苏醒拿胳膊遮着眼睛,忘记找张远要个眼罩了,他想。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他觉得睡眠今天不会来找他了,站起来到对面的书架前随便抽了本书回来看。

        封面是鹅卵石白,装帧简单,只有中心处印着作者的黑白头像,四四方方,很小一块。内容是一位英国导演的日记,讲的是他确诊艾滋病初几年也是生命里最后几年的故事。他记述自己的童年、一生的影像、花园里的植物,笔风幽美斑斓,幻如迷梦。苏醒平时不太喜欢这类书籍,觉得矫情。但今天兴许怀着几分朦胧的心境,竟看进去了。仿佛正走在海边的花园小径上,听作者讲着路边他心爱的植株。顷刻间又坐在他的小屋里,见证他全部的欣喜、恐惧、与苦痛。

        睁眼天光已经大亮。客厅里的灯都关了,苏醒在掖得整整齐齐的被窝里醒来,偏头看见昨晚的那本书合着躺在茶几上,书封包着前三分之一的纸张。他爬起来,看完了剩下的三分之二。

        几个乐队成员调侃苏醒这么早就开始养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从前拖着他们凌晨一点还在排练的主唱,现在十点不到就嚷嚷着散场。不幸的是,与之对应的,原先下午才开始的排练日程,提到了早晨九点。习惯昼伏夜出的几位都市小伙连连叫苦。

        张远没课的时候就来跑看他们排练。鼓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张远一来他们主唱就唱得尤其卖力。苏醒唱不动的时候就让张远替他跟其他人合,他坐在一旁看着,边喝水边用脚打节奏。张远小时候学过钢琴,能摸几下键盘,又会唱,跟他们玩得不亦乐乎,被称作乐队编外成员。几人都觉得张远在音乐上颇有灵气,给他们贡献过好几个动机。有时候他们争执不下,拿不定主意,便请张远来定夺。休息间隙,见张远好奇,鼓手没事便教他打几下架子鼓,张远学得起劲,但鼓手总觉得背后凉兮兮的,仿佛有风穿堂而过。直到有天,他们因为写的新歌进行得不顺,没有按时结束,延后了二十分钟,张远打电话来,苏醒正烦躁,手滑按了免提,只听电话那头,张远喊道:“苏醒,什么时候回家。”

        第二天,苏醒走进排练室,见墙上贴着一张A4纸,用巨大的黑粗体字写着:“乐队成员间禁止恋爱”。“间”字下面还打着下划线。

        他上去把那张纸撕了,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指着他们说:“你们几个,啊,一天到晚没一个上进的,你说墙上贴点什么不好?挂副字画也总比这强吧?多难看。我们搞的是什么?是艺术。搞艺术的不能没有文化,明白否?”

        张远学校门口的梧桐叶快落完了,铺了厚厚一地,踩上去嘎吱嘎吱响。乐队巡演要开始了,恰逢张远放寒假。期末憔悴,张远考完回去躺尸了一周。苏醒在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他搬来时行李就少。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摸摸后脑勺,望望四周,拉开立柜几个抽屉,都是空的,便琢磨着把面上摆的一些零零散散的杂物规整规整。零食、包装、纸巾、调料罐、各种摆件。张远警觉,说:“你干嘛?”苏醒说:“我把它们收拾收拾,归归类,放起来,看着整齐点,也不容易落灰。”张远说:“我不要,放在外面才感觉有人住。”苏醒于是默不作声地把刚才收进去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复原到原来的位置。完后苏醒在客厅餐厅来回溜达,转到张远卧室,再次进去检查看落了什么东西没有。自打张远发现苏醒睡了一晚沙发还没有要走的觉悟,便无奈把卧室让给他,自己去妈妈的房间睡,毕竟没有让客人睡沙发的理。他以为在妈妈的床上会更睡不着,没想到结果却相反。就这点而言,他还得感谢苏醒。

        转眼就是过年。苏醒的乐队巡演在年前顺利结束,中间几场免不了发生瑕疵和小插曲,但都无伤大雅。最后一场在西安,苏醒老家。大家受邀,盛情难却,便留下来过年。乐队的几个人大都没来过西安,趁此机会,苏醒带他们游山玩水,拍了好多照片,发给张远。张远看着也很替他们高兴。学校里的混混在他那次生病痊愈返校后,不知怎得,没再找过他。他攒了点钱,买了架电子琴在家里弹着玩。于林过年不打算回家了,她说没意思,还是一个人自在。张远于是得空就去她家谈天,撸猫,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于林做饭很合张远胃口。苏醒打电话来说要不你俩来西安找我们一起过年吧,就当旅游了。于林问包不包吃住行。苏醒说包。于林说你包个屁,巡演挣钱了是吧。我跟小远一起过年挺好的,不跟你们几个臭男人瞎掺和了。张远在旁边捧腹大笑。苏醒隔着天线喊道,张远你笑是吧,等我回来收拾你。于林毫不迟疑地按了挂断。

        除夕那天,张远早早到了于林家,他们约好去买两副春联贴家里,顺便逛逛市场,打发时间。于林背着手开门,突然变出来一只红包,笑盈盈地递到张远跟前,“小远新年快乐呀。”张远接着颇为不好意思,毕竟成年都好几年了。他给于林的新年礼物是条围巾,网上买的材料包,自己织的,红色的,于林围在脖子上,像团冬日焰火,跟她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很搭。张远在市场上碰到写对联的摊位,便走不动道,请师傅写了三对不一样的,加三张福字,高兴地捧在怀里。于林叹了口气,知道今天买什么都得来三份了。

        年夜饭于林做了鱼和八宝饭,在外打包了几个小菜回来,摆上桌倒也算得上丰盛。晚饭后,张远和于林一起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等春晚开幕。本山大叔的小品开始的时候,张远接到苏醒的电话。

        “你听到了吗?我这边在放烟花,好漂亮。”苏醒的声音渐弱,把手机拿远了。张远听到一次次响亮的咻咻砰砰,想象烟花升空,然后炸开。

        外面温度很低,于林冻得牙打颤,紧了紧睡衣。她看见张远低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像座雕塑。她走过去,缓缓坐下来,跟着张远一起沉默。半分钟后,耳边传来细微的啜泣声。于林心里有处地方空了,像危墙一样轰然倒塌。她忙把张远拢在怀里,哄婴儿般抚顺着他的背。她分辨不清张远脸上是欣悦还是痛苦,或者两者兼具。哭到后来,张远开始禁不住地吞气,脖颈一抻一抻,如溺水之人奋劲挣扎。

        除夕夜是今年唯一张远主动熬夜的一天。大年初一,他在于林家睡到下午快四点。于林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视,猫在她脚边无精打采地趴着。见张远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出来,步子也轻飘飘的,她扑哧一声笑了,“小祖宗,你再不醒我就要打120了。”她抖落掉身上的瓜子皮,走进厨房。

        张远盘腿坐下来,把猫抱过来放在怀里,开了盒奶喝。当地地方台下午的肥皂剧结束,开始播放法制栏目。预告里,是几个月前,两伙人打架,一人重伤,两人轻伤。监控只拍到他们陆续进巷子里的画面,几个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从画面左上方走来,接着来了几辆摩托,后面还有小轿车开进来。巷子偏僻昏暗,视频画面模糊,看不清人脸。播音员字正腔圆没有感情的画外音说着:“事故由双方的个人纠纷引起,经互相举报,警方调查后证实,双方均有敲诈勒索等犯罪嫌疑。据了解,嫌疑人X某,Y某仍是在校学生……”张远愣了。电视里,那段监控录像反复播放,张远注意到右上角的台阶上一直坐着个人,两伙人进来之前就坐在那里,他们踉跄逃跑后依然没动。身体大部分被围墙挡住,只露出一截背影。那人戴着帽子,张远开始只觉得哪里奇怪,说不上来,突然他仿佛遇到一个霹雳,全身震悚起来。

        苏醒和乐队从西安回来就马不停蹄,张罗着要摆庆功宴。正好赶上元宵节,苏醒大手一挥,定了家本市数一数二的高档酒店。酒店坐落在半山处,原是一家专科学院。院里不少仿古楼阁,松柏林立,氛围雅静。包厢里却是另一番天地,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席间,张远不再好意思喝饮料,跟着于林一起喝红酒。祝酒词交换了几轮,菜也下了大半。苏醒又斟满一杯,举起对着张远。

        正值年后,大家喝得都很节制,只有苏醒醉了。张远脸很红,眼皮有些沉重,大脑尚且还能运转。他自告奋勇提出送苏醒回家,其他几人也都识趣,帮忙叫来车,嘱咐他注意安全。张远把苏醒扶到司机后排的位置坐好,自己坐进副驾驶室。司机问去哪儿,张远欲报自己家地址,被苏醒打断。

        电梯里,苏醒像条滑溜溜的带鱼挂在张远身上,双颊交替贴在张远颈窝里,嘴里嘟囔着:“远远,你怎么这么凉呀,好像冰糕。”毛衣领子被他蹭得歪向一边,张远拎着自己的围巾,僵挺挺地保持直立。

        苏醒家装修走的侘寂风,说白了就是性冷淡。大片大片中性相近的色块连在一起,水泥灰,陶土色,米白,大地。少了常规日式的素净质朴,多了几分类似意大利西部片的浑浊粗粝。张远虽然知道他家地址,以前在健身房碰见的时候被他邀请过到家来玩,但他一次也没上门过。这次来他觉得跟他想象中的似乎大不一样。苏醒和这种风格,叫他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玄关处,正厅被一方突兀的水族箱隔断,各色金鱼在水草中穿梭来去。走廊尽头是一樽素坯瓷瓶,里头单插一节奇木枯枝,很粗,盘着许多木疙瘩。

        苏醒凑上去,在张远唇边啄了一下。只隔着一个舌尖的距离,张远感到苏醒浓重的鼻息扑在脸上,带着强烈的酒精味。呼吸不自觉被调节到与苏醒同步的频率。苏醒见他未动,顺理成章地支着张远的肩,用上臂托牢他的头,再次吻了上去。细碎的吻像羽毛一下一下落在张远脸上,杂乱无章,到后来变成难分难解的深吻。唾液是甜腻的,苏醒大概就在那时完全失去了理智,拽过张远把他压在身下。张远身体冰凉,他像迎面扑倒在雪丛里,以一颗虔诚而颤抖的心,哆嗦着俯身吻向洁白的大地。他祈祷自己这具沸腾着的肉身,能够溶灭于雪水,洗去发肤的尘泥,褪去血的腥气,在来年冬天,以同样的雪的形式降临。

        “远远,说你想我。”苏醒扶着张远的腰,坐起来,在张远耳边吹气。他用舌尖扫着张远耳朵的轮廓,“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在深海看见你,就觉得这里的珍珠,漂亮极了。”

        苏醒的手在张远的腰窝处上下抚弄。那是怎样的腰肢?要无数次把鱼尾摆得勾人心弦,被水流冲涌出海浪的弧度与纹路,那样柔韧,坚实,如同一块美玉。

        苏醒双臂从张远的腋窝下穿过,箍住他的背。他把头埋进张远的胸线,不断变换位置,试图找一个合适的姿势以紧紧与其贴合,像一只小鸟寻找它的巢。

        张远仰着脖子,空荡地、愉快地、滞重地,不息地摇晃着,在悬崖筑巢,顾不得万丈深渊。他感觉自己体内一定有处被灼伤了,怎么办,他不知道怎么办。喉结透过薄薄一层粉皮,清晰地凸出,随他吞咽口水上下滑动,苏醒冲上去含住了它。

        “都现在了,还装,有必要吗?”苏醒冷笑,“你找我借钱根本不是因为阿姨的事吧。阿姨去世已经好几年了!你以为我去你家住是为了什么?你家已经没有一点阿姨生活过的痕迹了。如果照你说的时间,呵,那你可真是大孝子啊。”

        “是,我确实不是因为我妈死了找你借钱,但我说的全是真话,全是事实,只是置换了情境。你是受不了这个是吗?”

        张远眼眶红得吓人,“我跟他们那群人,是我跟他们的事,你凭什么插手?”话到后面,已经有了咬牙切齿的怒音。

        苏醒哪里会知道,如果张远想这样算了,就是真的算了。然而雨水了,惊蛰了,春分了,终于清明,他接到了张远的电话。

        苏醒提前约定的时间半个小时就到了张远家楼下。张远抱着一个方正雕花的盒子上车,苏醒立刻了然今天是要去干嘛。

        “我妈是睡美人后代和美人鱼后代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我拥有她们两方和人类的血统。也许是没进化完全吧,我们需要不时变成人鱼,这有利于我们肺功能的恢复,但一次最多一个小时。你在酒吧看到我人鱼的样子,那都是真的,真鱼尾,真鱼鳍。”

        “我们十一点前必须睡觉,每天总共要睡够十个小时。如果做不到,身体就会亏损。也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就是喝牛奶,可以应急,但没法从根上使身体恢复完全健康——你知道的吧,那种亏损是有表现实体的,就是你闻到的奶香——所以,我们族人多数短命,很多人都因为有补救方法,心怀侥幸地放纵自己。但实际上,谁也不知道自己身体亏损了多少,也不知道靠牛奶能补足多少,到最后,往往盈不足而亏有余,身体就这么一天天耗着,直到永远沉睡。死了以后,我们的躯体只要触碰到水,就会化为珍珠。”

        “但也没办法,如果要坚持足够睡眠量的话,我们能干的工作真的很少,没有称心如意的,只有比较起来,稍微好一些的。除非自由职业者,自己安排时间,但都知道的,对吧,也不是那么好当。”

        “我因为作息,从小到大没有在学校住过。其实我也不是本地人,考上这所大学,便跟我妈一起搬来这里。她是在我大一的时候去世的。我不知道我爸是谁,这我没骗你,我们族群是母系社会。只是,剩下的人真的不多了。有的后代这些后遗症会在他们身上减弱直至消失,到那时,他们就融入了真正的人类。”

        他面对海,海面被夜色侵没,晦暗不明。他把手从兜里抽出来,在心里默念:“阿姨,您安心去吧,以后有我照顾他。”

        自从知道张远是人鱼的事之后,苏醒内疚了好一阵子。他回想以前他们相处的细节,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深究下去,这样他也许可以早点明白他,但是他没有,为什么没有?他觉得两个大男人在一块儿,婆婆妈妈的总归别扭,他坚信行动是最好的语言,无论如何,他只要在他身边,做他的矛,也做他的盾,就够了。他原以为他已经正侧结合想方设法地了解这个人的所有了,到头来其实并没有。还有那些强硬的,想要对他好的行为,现在看来也只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很有些自以为是的意味。有时,这些好心,还会办坏事,伤害到他。他破天荒地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后来面对张远,他竟生出些小心翼翼,再没法肆无忌惮。反观张远,卸下各种沉重的秘密包袱之后,变得云淡风轻,优游自如。这让苏醒时常有种使不上劲的失落感,张远在他面前越是直白透明,他却越觉得心里空空的,仿佛失去了什么似的。就好像,水族箱的玻璃终于被打破,未等他伸手,张远就被流水挟走,游向大海里。如果深海是他的故乡,苏醒在艳阳天里打了个寒战,他跟不过去。

        苏醒和张远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起过元宵节那晚的事。细节苏醒记不清了,但他知道发生过这么一档子事,多的他不敢再回忆了。张远说他不是同性恋,他没说谎。他说他也不是,他也没说谎。他在酒吧认识了一个女孩,浓眉大眼,一脸稚气。女孩比他矮半头,仰着脸看他时,眼睛里的崇拜快要溢出来,苏醒沉醉于这种眼神,堪比酒精。第二次约会,他带着女孩去篮球馆,没想到她非但不排斥,反而对篮球颇有心得,这不得不让苏醒从此对她高看一眼。很快,女生便融入了他们这个小团体。就像当初乐队那帮人接受张远一样,他们也十分顺畅地接纳了新成员。张远跟她很谈得来,年龄相仿,聊起来没什么代沟,而且都对ACG文化感兴趣。于林一如既往地周到,总是客客气气地笑脸相迎。女生跟苏醒同姓,他们便忽略长幼,都小苏小苏地叫着。

        苏醒乐队有时去外地演出,剩下三个就聚在于林家。于林独居惯了,家里这么热闹还是头一回,她不禁有些想家。一年多没回去,弟弟估计长高不少。

        “他呀,就会玩个什么,愤怒的小鸟,我比他厉害他还不承认,非得拿我手机,破我记录,真的是。”张远一脸嫌弃。

        屏幕上,张远控制的那个小人脚下一闪,踩空了。张远急得捶地,倒在沙发靠背上,单臂盖着脸,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

        于林坐在一旁,也不出声,安静地给猫顺毛。白猫懒洋洋地趴在她怀里,舒服地眯起眼睛,昏昏欲睡。冬去夏来,于林觉着,这猫似乎是肥了一圈,抱着都有点重了。

        张远大学学的创意媒体,各种艺术门类平时都有所触及。不过他打算深耕音乐领域了,不仅是他流淌在血脉里的基因,让他在这方面学起来如鱼得水,更重要的是他喜欢,喜欢让他有无限的热情。从大三下学期开始,他就留心找音乐相关的实习,不过因为非科班出身,处处碰壁。苏醒听说他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录音棚里打杂,深感屈才,便委托经纪人多留意着,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有时跟制作方的饭局,时间恰当的,就捎上张远,给他们介绍说是乐队预备成员,因为个人原因遗憾没有加入。人很有才,上进,可惜没什么机会。大家都是兄弟一场,要有稳定的活儿就有劳各位给牵线介绍介绍。张远在觥筹交错中酒量逐渐练出来,场面话客套话慢慢讲得自然诚恳,救场啊,活跃气氛啊,这些机关窍门也在大量的察言观色中琢磨出经验来。偶尔跟苏醒合作控场,配合得天衣无缝,几乎可以算得上心有灵犀,让苏醒惊叹不已。

        功夫总算没有白费,暑期过半,一个音乐剧剧组找上张远,说三个月培训观察期,台前或者幕后,结束合格即可入组,不过接下来一年会在东南亚几个国家巡演,可能会比较奔波劳累,如果这次合作顺利,以后会有更多机会,让张远考虑成熟后及时答复。张远当即答应下来,他没什么可考虑的,这明摆着是不可多得的机遇。如果真的入组,他大不了Gap一年,或者延毕。系里对于学生出去实习放得很松,尽可能地提供支持帮助。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身体,但他年轻又健壮,他想只要合理安排好时间,应该没什么问题。合约签字后,他高兴地请苏醒和大伙儿吃了顿饭。

        培训期间,张远满脑子除了音乐还是音乐。耳朵里只要一有声音就在练习绝对音感。于林见他这样子,无奈摇了摇头,这孩子干什么都这么痴迷,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转念一想,照张远这样专注的劲,进组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她便放心许多。于林弟弟今年刚高考完,据说考得不错,她向老板请假,迫不及待地坐上回家的火车。

        苏醒带小苏去北海道度假了,每天都在正时兴的朋友圈发布好多照片,花田、海峡、精致的海鲜料理,还有两人相拥的合照。他们去支笏湖观鸟,苏醒把拍的小鸟的照片单发给张远,问像不像你。张远给他自拍了一张,翻着白眼,手比中指。小苏看对面苏醒握着手机傻乐半天,也不动筷子,问他在笑啥,苏醒摆摆手,说看到个笑话。

        时间滚滚向前不留一席余地。生活在向好,对未来满怀憧憬,便顾不得计较过去。朝花夕拾之人往往心已垂垂暮矣。然而过去其实并未过去,它像幽灵一般流散于每个人的一呼一吸。

        苏醒的乐队在本地积攒了些人气,受邀参加一档地方台自制的音乐综艺。第一次录制,乐队全员激动盖过紧张。于林、张远、小苏都在休息室给他们加油鼓劲。工作人员通知他们十五分钟后上台,让做好准备。谁知恰在此时,一群便衣警察冲上来,把键盘手反手控制住了。一问才知,键盘手尿检异常,重新送检后确认为阳性。键盘手被带走了,这次不像拎小鸡,他深弓着背,像被绑走的大虾米。小苏受惊,躲在于林怀里脸色惨白。苏醒霎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黑漆漆的,他双手抱着头坐下来,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他不停问自己怎么会这样?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高中那段黑暗的记忆汹涌而来,快把他吞没了。他开始打颤,仿佛身处冷库,其实只是空调开得比较低而已。他把自己蜷缩在演出服中,也顾不上会起皱了,他只想离开,他只想消失。混沌中,他听见张远在说话。

        苏醒不记得他是怎么走出休息室的,又是怎么上了台。他拿起话筒的时候手还在抖,直到大幕拉开,镁光灯直直打在脸上,他才如梦方醒。张远站在他的正对面,穿着自己的衣服,宽松的白衬衫,一角掖进黑色牛仔裤,放在他们今天稍微文雅内敛的造型里,并不显突兀。苏醒觉得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站在那里了,没有人。他仿佛天生属于舞台,立在蓝色圆锥形灯束里,像异国的王子。那时候他心里唯一想的是想要看清他的脸。

        台下观众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疑惑键盘手怎么换人了。等前奏奏完,苏醒的声音进来,观众却愈发安静。一曲奏毕,不少观众眼眶湿润,几秒后掌声雷动。

        熟悉他们的听众会发觉,今天这首歌的演绎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版,不仅变成了双主唱,而且和声几乎完美贴合,浑然天成。乐曲的情感在两人的一唱一和中彼此相携着涨高,感染力达到了以往从未有过的峰值。

        那是一定的。这歌正是张远和苏醒在KTV里各怀心事合唱过的那首,导演考虑到大众还是对此种曲风的歌接受度更高,建议他们第一次唱这个。张远自己在家里弹唱过千百遍,谱子和声都已烂熟于心。

        第一次登台亮相好评如潮,成员吸毒反向使他们的关注度水涨船高。节目是不能再参加下去了,好在没有不体面收场,也给台里留足了缓冲时间。

        他蔫巴巴地老实交代道:“我那天在夜店,一群大哥找我喝酒,我也不认识,寻思给个面子吧,万一能处成朋友呢。就喝了。我真没想那么多,真没想到,我一喝就发现那酒有异味,我问他们加了什么,他们说是什么粉,我就不想喝了,但他们人多……按着我灌,后来我就头晕,有了幻觉……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第一次……”他越说声音越小,后面的话带着哭腔。

        去年深秋,他坐在巷口的台阶上,专门找的监控死角,亲眼看他们一个个入场。他没直接参与他们和勒索张远那波人的两方争斗,他只是跟几个耗子一样流窜在藏污纳垢的街头巷尾的人混熟了,煽风点火了一下而已。他也没想到这火一点就着,如此轻易,想来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事是上下中外的永恒难题。张远的事情就这么干脆利落草船借箭地解决了,他还得意了好一阵。等那伙人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气急败坏也撒气无门。但坏也坏在这上面,乐队知名度起来,少不了曝光。他们也许就是在电视上偶然认出他来,存心报复一把。

        不过,这事该有个了结了。苏醒跟着键盘手去警局提供诱使他吸毒人员的线索,没过几天,那伙人又被拘留了。果然还是邪不压正吧,苏醒想。

        乐队被经纪公司勒令禁止活动一年,苏醒倒也坦然。他觉得出这么个事,换他和张远同台,不亏。何况顺带着还解决了以前的恩怨。后来他都快要对这件事感激涕零了,因为音乐剧组的人看了张远的救场演唱,基本算是默认了他的入组资格。

        张远出国的那天,没让大家送,用苏醒的话讲,又不是生离死别,搞那么隆重伤感,没必要。不过于林执意要去,他也只好同意。在机场,于林千叮咛万嘱咐,他乖乖地说,知道啦,你放一百个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上了机才发现包里不知什么时候被塞了三万块钱,用牛皮纸橡皮筋包得齐整。

        “收拾,收拾,年年都说收拾,也没见你怎么收拾。”张远偏头躲了一下年货摊支出来的灯笼。街上张灯结彩,他走在去滨海湾的路上。

        然后苏醒就看到张远把镜头拉开,视频画面里,一树树银花绽放,千万星子吹落下来,消失在海面上。他们好像没有向对方说新年快乐,不过那也不重要了。

        三月底苏醒搬了新家,正好张远剧组在马来西亚的演出计划取消了,放了小长假,便回国来休息几天。乔迁派对已经办完了,苏醒补邀张远去新家里坐坐。张远从他车里下来的时候,苏醒才发现,张远不是瘦了,而是瘦得都有些脱相了。他张口欲言,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一路沉着脸把人领上楼。

        装修延续了上一套房子的风格,想必是苏醒一手操办。这回进门就直通正厅,采光不错,看着颇为敞亮。面积明显比之前那个大。他带张远到其中一间房,推门迎面就看到巨大的水族箱,填满了一面墙。其他都是普通卧室的装修,落地窗,视野很开阔。

        苏醒脸上辛辛苦苦搭建的表情,瞬间垮了。他脑子里有千头万绪,最清晰的还是张远瘦了,几乎能看见一根根肋条。他怎么瘦成这样?他怎么敢瘦成这样?半年,六个月零二天,他比谁都清楚张远离开了多久。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他凭什么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把自己搞成这样。

        再尝,滋味大不一样了。入口已经咸得发涩,然而张远还是不动声色地吃下去。他用余光瞄苏醒,他安静地进食,面无表情。

        这半年除了倒时差影响睡眠,剧组的工作其实并不好干,时间压得很紧,做音乐又需要灵感,有时写完唱段,才发现已经天明。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他想以后还是自立门户比较好,但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他仿佛做了一个梦。梦里耳中的声音从清明逐渐变得混重,呼吸困难起来,心脏开始剧烈疼痛,像是小时候学游泳,下蹲憋气,充满消毒水味的池水盖过胸膛再漫过头顶的瞬间。眼睛只能眯成一条缝,大量白光从这条缝中漏进来,使他的眼前明晃晃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他开始手脚并用地胡乱挣扎,让头部时不时露出水面,抓紧时间大口喘气。他听见混重的声响,是苏醒在说话,于是使劲钻出水面,想要听清,下一秒又沉入无声的海底。他想喊救命,可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喉咙被涌入的海水堵住,他的话变成了一个个小泡泡,混入大海的浪涛中。

        苏醒瞪大了眼睛,突出的眼球布满了红血丝。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们才是精神病,你们这群判定别人是精神病的人才是精神病!你们杀了人!你们都是杀人凶手!你们杀了我……”苏醒话音急停,像是被空气噎着了,瞳孔急遽放大,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他整个人凝固了一两秒,握拳朝墙砸去,痛楚没过他的头顶,他嘴里有海水在涨潮。

        多年以后,她也许会清晰记得这个画面,她的妈妈把车靠边停下,趴着方向盘掩面痛哭。但她没办法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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