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炮那个友多一点的秀零
为什么我无法对你温柔呢?
有时候,想着这样的问题。
或者那不是细沙,是倒数的时间。从某一天开始,在羽田秀吉的眼里,时间开始变得可视化。规律地、无声地,正从沙漏里坠落那样。
或许是长年比赛形成的习惯。他如此看着每一步的用时。
时间无声坠下。让驹,左香落,一手损换角。和往常相似的一局棋,在这一步设下陷阱。即使他的对手不可能这么轻易就中招——
羽田秀吉愣住了。在他正对面,赤井秀一看了他一眼。
理所当然若无其事,这一眼是【怎么了】的意思。秀吉无语地回看他。
不是吧,哥哥。你这么轻易就中招吗?
他把飞车打入敌阵。简直难以置信,但似乎要轻松地赢了。对手已经掉进陷阱,接下来就利用先前发动的总攻击巧妙逆转局势,大约再过二十步,赤井就会发现不只是折损银将那么简单的事情。
然后秀吉发现赤井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情。他甚至不在意自己在做什么,和现役七冠王下棋这种事,对他来说只是陪弟弟打发时间而已。显然也不在意输赢。
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在意吗?
有时秀吉会思考这样的问题。当他看着他的哥哥,漫不经心的赤井秀一。
赤井似乎什么也不在意。地下组织、纽约街头、联邦调查局,这三十年人生他都活在战场,却能看上去永远云淡风轻。连自己的殉职都不在乎,好像只要他想,就连复活都能做到。他得到所有东西都很轻易,得不到的那些他通常也没兴趣。
从小开始,每次每次,总是这样的。
沙漏翻转,朝颠倒的方向坠落。时间于此逆流,这是一场记忆的复盘。
少见地,羽田秀吉在对弈中途想起了其他事情。过去的事情。
在羽田秀吉的记忆里,更年轻的赤井秀一。那时他的哥哥还不是现在这个搜查官,特工日常擦枪锻炼,上衣一脱都是男子气概和伤疤。
那是少年时代的赤井秀一。留着半长不短的黑发,体格比现在更纤细一点,很适合日式的高中制服,白衬衫打上领带。很久以前他们刚刚搬到日本,即使秀吉第一天就表示自己能记住回家的路,玛丽仍然让大儿子放学之后来接他。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秀吉所有的女同学都坚持陪他走到校门口。秀吉同学,你哥哥要来了吗?你会帮我把这个送给他吗?上次的情书他看了吗?他喜欢巧克力蛋糕吗?
没有,谢谢,他不喜欢吃甜食,我会交给他。秀吉总是对她们露出微笑。这和他的哥哥相反,那时赤井秀一已经不怎么笑了,他总是面无表情地靠在校门上,平淡的绿眼睛自带气场。
当然这无法阻止秀吉的女同学们问出同一个问题。不厌其烦地。
就只有这个问题无法轻易地回答。赤井秀一有女朋友吗?中学时代的秀吉为此陷入苦恼。他确实在哥哥身边看过一些女孩,但每一次都不一样。
最后他只能如此回答。顺利得到了女同学们伤心的叹息。当然也有一些不放弃的,大胆的,更主动的,告白的;最后她们都变成了同样伤心的。
“……他拒绝你了吗?”
有一次秀吉忍不住问。眼前的女孩眼睛都哭肿了。
这让秀吉陷入了更深的迷茫。没有被拒绝的话,为什么要哭呢。
有一阵子,这样的赤井秀一似乎成为了大魔王一样的存在。秀吉已经搞不懂女孩们到底怎么看他了。冷淡的,吸引人的,有礼貌的,傲慢的。也不是不温柔的。非常讨厌的。所有矛盾的形容词都堆在一起。
我说不上来,最后那个女孩子告诉秀吉。
“反正就是,我没办法……”
王尔德说,除了诱惑,我什么都能抵抗。但赤井秀一好像从来都不抵抗。与其说是来者不拒,不如说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诱惑他。
我没有办法变成对他来说特别的人。一直到很久之后,羽田秀吉都记得这句话。
后来赤井秀一离开了校园。他留长了头发,开始抽烟,像所有工作狂那样用墨镜挡住黑眼圈。但为他着迷的女性——和男性——似乎只增不减,在魔法师制造涟漪的沙滩上,连嫌犯都对这个极品男人发出赞叹。
当时的北森靖绘说。没错,秀吉还记得那个嫌犯的名字。这就是世界第一的记忆力。
但他已经记不起赤井当时的表情了。或许是因为赤井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吧。一次又一次,他的哥哥永远对这种事毫无感觉。
再之后赤井回到了美国。差不多就在加入FBI前后,秀吉还曾经飞去拜访过他。大体算是相当愉快的兄弟时光,他在赤井的公寓里住了几天,还顺便宣布自己和宫本由美正在交往。
“很棒吧,哥哥,我真的喜欢她!”
当时他们正一起走过街头,赤井刚请弟弟在小酒馆吃过晚饭(是的,就是他打工拉琴的那一间)。秀吉整个人都陷在热恋里,恨不得把自己的告白登上纽时头条:
“我肯定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你知道我们——”
Ho。赤井秀一只是叼着烟,从口袋摸出一盒套子扔给了他。
“不是啦哥哥啊啊啊啊啊!!!”
纯爱的羽田名人抱头大叫。
偷听bot,Overheard New York。在那些开放的异国,酒吧和十字路口,时常听见这样的笑话。你看来很眼熟——莫非你是名人吗,或者我们睡过?
后来秀吉已经没法把这当成笑话了。当第四个和赤井擦肩而过的美女又一脸惊讶地回过头,他不得不开始怀疑笑话都是取材自哪里。
那是你的一夜情对象吗?当然不可能这么问。但赤井秀一应该不是什么名人吧。
在母亲眼里太过任性的。在妹妹眼里太过遥远的。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几乎只剩下背影的哥哥。
于是羽田秀吉发现,赤井秀一放学了来接他回家的那段日子,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久到他自己都已经长大,现在还谈了恋爱。
而赤井秀一也已经离开家很久了。身上的高校制服变成了FBI的雷德夹克,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做了很多秀吉看不见的事。
但是有另一些什么,似乎始终都没变过。
冷漠的,也不是不温柔的,但就是什么都不在意的。羽田秀吉想他的哥哥确实和他很不一样。对别人的恋爱毫无兴趣,也从不分享自己的恋爱故事。也或许他真的没有那种故事。
即使在那些最自由而浪漫的国家里。即使第五个美女又欲言又止地回头了一次。
为什么没有人能够成为赤井秀一的那一个呢?
让他在意的。对他来说,特别的那一个人——
秀吉离开美国那天,赤井开车送他到机场,嘱咐他到了日本记得说一声。这一点确实很有兄长风范,降落之后秀吉听话地打了通电话给他。
结果电话那头传来女人放浪的叫声。秀吉冷静接住自己的下巴。
嗯。赤井的声音仍然很沉稳,听上去毫无波澜。即使谁都知道他正在做什么。
说的是英语,有一瞬间秀吉不清楚他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对面的女人。后者有一种充满暗示的意味,让他立刻就红了脸。
哦,赤井笑出声。很显然明白秀吉误会了什么。他换成日语说:我问的是你。
“……我到了我到了。”
秀吉简直想投降。都能想象赤井正对他露出调侃的神情。
真是的,哥哥。不要在这种时候接电话啊。
露水情缘一夜风流,在那里想必是第六位女士,下一次街头相遇会让赤井觉得眼熟。或许她会爱上赤井也说不定。那时赤井会说什么呢——秀吉想着诸如此类的事情,匆匆扯完几句就挂了电话。
如果玛丽在这里,可能会当场发送吼叫信吧。在你弟弟面前干什么啊!
再后来,赤井给他的那盒套子被扔进了垃圾桶。在东京的机场,某一个角落。秀吉离开前最后看了它一眼,想着如果哪天赤井也能幸福快乐就好了。这意思是有感情的、安稳的,长久的那种。
可惜他哥哥对快乐的定义可能和他不同。那之后赤井秀一成了FBI的搜查官,王牌狙击手,但电话那头时不时的惊吓从没消失过。英语法语西班牙,那些女人带着不同地区的口音。秀吉每一次打给赤井,都很想知道他怎么在百忙之中依然不缺床上生活。
好吧,该怎么说,世上也是有詹姆斯邦德这样的人嘛。
记忆走到尽头。倒转的沙漏重新翻正,时间安静地坠落。
在羽田秀吉的棋盘对面,赤井秀一抽着烟,露出思考的表情。但显然并不在想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事实上他已经输定了。
并不像苦恼,也不特别深沉。就只是这样想着某件事,绿眼睛专注地停在那里。
于是秀吉也安静地看着他。这是如今的赤井秀一,重新剪短了那头黑发,回到了日本。剿灭组织之后还有收尾工作,他离开工藤宅邸,留在东京,租了短期公寓。
烟雾静静升起。这一步棋的时间应该到了,但秀吉没有说话。赤井像是突然醒来似地眨了一下眼。
然后也像突然醒来那样说。爽朗地——对这场胜负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秀吉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正是因为如此,即使赢了自己的哥哥也并不有趣。要再来一局吗?但在他来得及开口之前,赤井把手探进了口袋里。
因为他的手机响了。那一瞬间,秀吉突然想,他或许知道赤井刚才在想什么了。
他在想那个人何时会打来吗?
赤井移开叼住的烟,接起了手机。似乎没有打算回避自己的样子,于是秀吉继续看着他。
他对电话那头说:“你下班了?”
也许是在家里的关系,赤井难得地戴上了眼镜。最常见的银框款式,但放在他脸上就仿佛在拍代言画报。有时秀吉想起当年那些女同学,她们的痴迷很显然其来有自。
银框眼镜,黑衬衫,为了下棋卷起来的袖子。秀吉看着他线条漂亮的小臂,那上面有一些浅白色的疤。训练或实战,格斗留下的伤痕。
然后赤井顿了一下,说:今天我弟弟在我这。
“没办法,他和女朋友吵架,被赶出家门,只好来借住几天……”
哇啊啊。秀吉慌乱地跳起来。怎么连这种事都讲啊!
赤井抬起眼看他,戏谑地挑了一下眉毛。我有说错吗?
没有。被兄长出卖的名人只好又坐下。呜呜呜,由美糖。
嗯,赤井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所以你今晚要过来吗?”
等一下。秀吉又慌了。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啊。要过来吗?今晚要过来吗?你今晚要过来吗?
他立刻开口:“如果你们——”
赤井对他举起没拿电话的那只手,示意他安静。手机那头的人似乎正在说话。
过了半晌,赤井说:这样啊。
“那我想吃Paella(西班牙海鲜饭)。”
怎么回事,话题变成晚餐菜单了。秀吉呆呆地看着他——然后他看见赤井抬起来的那只手。
刚才完全没有注意到。叠在那些褪得浅白的疤痕之上,有一道新鲜的、血红月牙似的伤。感觉像指甲抓出来的痕迹,底下有淡淡的指印。似乎曾有什么人失控地掐住赤井的小臂,而他并没有反抗。
秀吉停止思考这个问题。太可怕了。
而赤井就在这时笑了。只是非常淡地笑了一下而已,电话那头的人或许根本听不出来。浅浅的笑意掠过唇角,比一次呼吸更轻。
“我只是在想,你是全世界最棒的。”
或者很快就是二十九了。这二十九年里能让他想不透的事情并不多,毕竟一个人如果绝顶聪明,那他想什么都会相当容易。
所以这一次,他也轻易就能想到和赤井通话的是谁。至少想不到更有可能的人了。
他曾经和那个人见过一次面。
就在几个月前,联合搜查结束之后,日美双方的聚会。庆功宴在深夜转场到酒吧里,羽田秀吉在那一晚接到赤井秀一的电话。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赤井从不会在这时打扰作息规律的弟弟,秀吉有些惊讶地接了起来:
那一头回应的声音很陌生。但来电号码确实属于赤井没错。
对方说。看来是拿赤井的手机拨通了这个号码,并且知道秀吉的身分。
“你是赤井秀一的弟弟吧?”
有一秒秀吉甚至以为赤井是被恐怖份子绑架了。那就是想要赎金吧,没问题,以羽田家的财力——
然后对方毫不留情打断他的幻想。那个声音冷冷地说:这里是公安。
“你哥喝醉了。你能来接他回去吗?”
庆功宴。秀吉终于想起赤井似乎提过这件事。当然可以!他立刻回答:我马上过去。
“啊不行!等等,我不太会开车——叫出租车行吗!我——啊,由美糖,算了我自己去——所以你们在哪里,我是说,我到了之后要找——呃,等一下,请问你是?”
就在他自乱阵脚的同时,电话那头的人发出一种轻微的气音。时至今日,秀吉也不确定对方当时到底是被逗笑了,还是不耐烦地吐了一口气。
出租车也行,最后那个人说,接着报了一个六本木的酒吧地址。直到这时秀吉才发现,对方的声音似乎很好听。
“我的名字是降谷零。”
那就是羽田秀吉第一次见到降谷零。当他匆匆跳下出租车,来到酒吧门口,有一台白色跑车张扬地停在那里。马自达的RX-7。
午夜的六本木是盛着碎冰的,光里流出晶莹夜景。有个青年站在那样的光下,金发被映得几乎透明。在浅灰色的西装外面,套着看上去很昂贵的白色风衣。
他说,对秀吉稍稍点了下头。比电话里更冷,也更好听的声音。
“我是降谷。很抱歉这种时间打扰你。”
不不不,秀吉慌忙回答:我就住在附近。
等等,要说什么?给你添麻烦了?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居然要说出这种话。真的有可能喝醉吗,难以置信。
我哥哥可是那个赤井秀一啊。
下一秒那个赤井就从酒吧走了出来。步伐确实是难得地不太稳了,后面还跟着两个略显担忧的FBI。如果您需要我们——秀吉听见类似的英语。Sir——
赤井只是轻轻挥了一下手,径直朝这里走了过来。降谷站在原地,对着他抱起胳膊,一动也不动。这是一个明显表达冷淡的动作。
但赤井毫不在意地靠近他。太近了,几乎要贴到他胸前;降谷不得不整个人往后靠,看着像是被困在赤井和他自己的车中央。
FBI,他用愠怒的语气开口。
赤井似乎笑了一下。他伸出手,轻易就把金发的青年圈到怀里。
稍稍侧着脸,自然地低下头去。一开始秀吉以为他只是想要和降谷说话。
接着他意识到这两个人接吻了。微醺、缓慢而温柔地,赤井合上眼,像真的喝醉了那样。降谷仍然是冷淡的样子,背靠着车门,但也没有推开他。他的手交抱在身前,压在赤井的胸膛上。
他也没有闭上眼睛。在赤井吻他的时候,降谷就那样凝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或许正看着夜空吧。
漂亮、寒冷、安静,东京都的月亮。从赤井的黑发之间落入他眼里,碎冰似的光。
“你不能载我回去吗?”
然后秀吉听见赤井说。气息很低,轻而缠绵,几乎显得任性。他的唇在降谷耳边落下,像另一个吻被印在那里。
等一下,哥哥,我人还在这啊。秀吉简直欲哭无泪。看来你们挺好的,那我走了啊?
“我说了我还有工作。”
降谷冷冷回答。我要直接回去警察厅。
“你今晚还没闹够吗,赤井秀一?”
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冻结了。明明是温柔的、微微下垂的形状,却毫无温度的冰蓝色眼睛。
秀吉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仔细一看,在那身漂亮的西装底下,降谷的衬衫其实并不整齐。领子有点凌乱,他的嘴角也擦破了。在赤井的颧骨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瘀伤。
怎么回事,刚才酒后斗殴了?
好吧,赤井说。他稍稍从降谷身前退开来,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那你回去吧。祝你工作顺利。”
降谷看也不看他,自顾自把右手搭到车门上。左手探进口袋里——
赤井轻笑出声。什么东西在夜空下闪了一闪。秀吉看见他抬起手,仿佛变魔术一样,小小的钥匙凭空出现在那里。
RX-7的车钥匙。很显然不久前这东西还在降谷本人的口袋里,但此刻它挂在赤井的食指上,打转着晃了一圈。
降谷君,赤井用奇妙的语气说。
“想走的话,就不要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口袋啊。随便就会弄丢的。”
秀吉突然想起赤井出现时的动作。随意而自然地伸出手,把降谷揽到怀里,指尖从那件白风衣的口袋上轻轻滑过。
有那么一秒,秀吉是真的怀疑自己的哥哥会被当场杀死,然后降谷会拿走车钥匙,头也不回扬长而去。不过这样的剧情当然没有发生,不然这个故事就会结束在这里。
降谷只是把放在车门上的手抓紧了。像是忍耐着什么一样。
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满溢出来了那样。汹涌地,就要忍不住了,或许会从胸口爆炸那样。像一百万只蝴蝶同时破蛹而出那样。
他的心脏。漫天的翅膀。
如果你真心想走的话——
赤井说。似乎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弟弟,一边回过头来。秀吉看见他的绿眼睛,清醒的,若有似无带着微笑,里头毫无醉意。
“抱歉还让你跑一趟。你先回去吧。”
尊重,祝福,人别死酒吧门口。善良的羽田秀吉只能善良地离开。回到出租车上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告诉司机自己也不清楚状况。
那一夜的最后,在逐渐远去的车窗外,已经看不见降谷的表情。他的脸藏在赤井肩膀投下的阴影里,秀吉最后看见的东西是一点金色。夜风把他的金发和白色衣摆同时翻了起来。
于是秀吉不合时宜地发现,降谷的身材似乎相当好。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件事;在已经穿着西服三件套的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再穿上一件风衣。
身材很好,腰也很细。几乎像模特一样,脸蛋漂亮得无可挑剔。在电话里听见公安的时候,原本以为是性格死板的官僚;但是此刻看来,降谷在那方面的作风显然也很开放,不然就不会和赤井保持这种关系了。
那之后秀吉得知他不只是公安,还是公安高层,二十九岁的警视正。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完美到可怕的人。
然后这样的人成为了赤井的情人。不是爱人也不是伴侶,只是床上的那一种。
当然,有时候秀吉想,情人这个定位到底够不够准确。
他和赤井过去的那些床伴一样吗?不一样吗?有点难以确定。至少赤井并没有安定下来更进一步的样子,但他仍然和降谷保持了这么久的关系。某一次赤井不经意说溜嘴,于是秀吉得知他们早从卧底时期就开始上床了。
只建立在身体关系之上,这么长的日子。说自由又似乎不自由的。
另一些时候,秀吉也想,他们究竟为什么愿意留在这样的关系里头。
日常,一个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晚上——
我也想知道,如果能和你度过这种日子,那感觉会是怎么样。
规律地、无声地,记憶归于平静。第二次翻转的沙漏走到了尽头。
而赤井挂掉电话。秀吉问道:“是他吗?”
他的哥哥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什么?”
赤井秀一,三十二岁。敷衍的高手,让一切不了了之的天才。只要是他不想主动提起的话题……
“我是说,”秀吉单刀直入,“降谷君。”
赤井笑了出来。你可不能这么叫,他用轻松的口气说。人家比你大一岁呢,要用敬语。
好吧,秀吉说。降谷警视正。(这是模仿由美的叫法)
“反正是他打来的吧?”
赤井点起另外一根烟。看不出他到底喜不喜欢这个话题。“嗯哼。”
居然就这么问出口了,秀吉都想为自己鼓掌。或许是真的好奇很久了。
赤井的表情仍然很淡定,“没有。”
“因为他不让我去他家。”
淡定的,平静的,漫不经心。从小到大,秀吉看着这个哥哥,问过很多问题。那些时候赤井秀一总是这样的表情。他有时回答有时不回答他的问题。
为什么英国总是在下雨?蛇颈龙的家在哪里?你能教我下西洋棋吗?我们的爸爸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去美国?你为什么要回日本?这个伤是怎么回事?这几年都发生了什么?我能打电话给你吗?
烟雾淡淡升起,又在赤井的眼里散去。秀吉轻咳一声。
好吧,他说。你们高兴就行。
“如果你们今晚,需要,嗯,一点私人空间,那我也可以去住酒店……”
不必了,赤井叼着烟回答。我们不需要。
“我今晚不想和他做。”
即使已经当了快三十年的兄弟,羽田秀吉(完全是保守的日本人)仍然时不时被赤井秀一(完全是开放的美国人)所震惊。听我说,谢谢你,这种事真的不必说给我听。
赤井被他呆滞的表情逗笑了。
“怎么,很难理解?”
不是理解的问题。问题是我并不想知道这种事情。但这件事确实不好理解(没有在交往的话,他来你家还能干什么?)于是秀吉仍然顺着问道:
不想就是不想啊。赤井耸了耸肩。就算是你,也有不想下将棋的时候吧。
这样说也是没错。秀吉不得不沉默了片刻。
“但是,”最后他说,“我还是最喜欢将棋了。”
赤井侧过头,继续抽烟,什么也没说。其实秀吉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讲。
是啊,但是。即使如此。
赤井忽然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和由美糖交往?”
等一下,哥哥。不要随便就把别人的女朋友叫作由美糖啦。
秀吉夸张地皱起眉头。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需要思索:
“因为我要让她幸福啊。”
“不和你交往的话,她就无法得到幸福吗?”
赤井的语气仍然很平静。秀吉突然被他搞得苦恼起来。
不一定。但好像也不是这样。不不,我们是命中注定的啊?
但她真的非和我在一起不可吗?
对吧,赤井翘起二郎腿。仍然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
每次每次,总是这样的。从小到大都一样,每一次秀吉问他什么问题,他看上去都并没有认真在听,也没有打算好好回答。
但是,不知怎么,又好像其实已经回答了。
不交往的话,就无法得到幸福吗?
赤井总是用这种方式回答问题。直到最后也不会明说的。
我们的爸爸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去美国?这几年都发生了什么事?
就像过去一样。用他的FBI夹克,机票,电话,留长又剪短的黑发。藏在衬衫底下的枪和枪伤。寄回来给真纯的录像带,有时会拍到后面的墙。剪报资料,一些危险的调查。
任性的、遥远的,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只剩下背影的哥哥。此刻他已经回来了,一路受过的伤开始愈合,而过去的那些问题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是啊,那么。既然如此。
我多么希望,现在的你也能够——
如果是由美的话,最后秀吉说:就算不和我在一起也可以。
“但是我想让她更幸福。两个人在一起的话,会比一个人更幸福——也有这样的可能性吧?”
或许。赤井不疾不徐地回答。
我不知道。世界上唯一能把敷衍说得如此帅气的男人:赤井秀一。
如果是在平常,秀吉早就放弃了。他从来不挑战自己的哥哥;毕竟连玛丽都无法动摇这个人已经决定的事情。
但是,该怎么说呢,有些人遇到了不在一起就很可惜。更何况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连赤井自己都未必想要就这么下去。
即使在无意识说出的话里,有时候也藏着真心吧。
“难道你不想要那样的关系吗?”
秀吉问。我不需要,赤井回答。但秀吉的本日人设是富有求知欲的弟弟,他继续追问道:
“想要这种关系吗?”
赤井似乎觉得有点好笑:
“你是说,他会想要交往、婚姻、纪念日,在庭院里给白色的小狗盖房子——”
对啊,秀吉说。
“或者约会、家庭电影、圣诞树,一起去买点礼物什么的。”
就像世上所有相爱的人做的那样。就像他现在和宫本由美做的那样。虽然很难想象那个降谷零会养狗,但这样的日常确实还不错吧?
出乎意料,这次他没有立刻被反驳。他的哥哥停下来,把烟按熄在烟灰缸里。
我不清楚他想不想要,最后赤井说:但他会说不行。
“你知道公安警察是什么吧?”
秀吉突然觉得有点泄气。因为他确实懂了。
决定性的一步出现了,或者说致命的。这就是王手,结束棋局的将军。
所以,赤井轻松地重复:他会说不行。
对他自己,也对任何试图爱他的人说不行。试图真正触碰到他的人。这种时候,他需要那个人对此表示同意。告诉他没错,你是对的,你不必在意。
我们确实不需要那种关系。
后来的话没有被说出来。一切都回到了原点,那些从来不被正面回答的问题,好像什么也不在意的、赤井漫不经心的绿眼睛。在等待降谷到来的时间里,他们又无言地下了第二局棋。
千日手。在将棋的世界里,如此称呼走不出来的死局。停滞不前也无法改变。
停滞不前,也无法改变。秀吉仍然无法不去想这样的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
要怎样才能够得到幸福呢?
最终也没有结论,这道小小的、兄弟之间的辩题。有人按响了门铃。
我去开门,秀吉慌忙起身。啊,赤井说,但是慢了一步。秀吉已经走到门口,听见他的哥哥在身后说:他有钥匙。
按门铃只是意思意思告知一下而已。果然秀吉面前响起了门锁打开的声音。
羽田秀吉,二十八岁,此生从未如此无语。你们到底是怎样啊。
明明不是那种关系,却能把家里的钥匙给他吗?明明不是那种关系,却能收下别人家里的钥匙吗?
在心情复杂的名人面前,公寓大门打开了。不久前才被这对兄弟讨论的人出现在那里,金色头发白衬衫,今天也穿着讲究的风衣外套,带有分量感的下摆完美衬托出腰线。风衣是漂亮的海军蓝,和他的眼睛很相配。
那双蓝眼睛淡淡看了秀吉一眼。
降谷零说,对他点了一下头当作招呼,轻车熟路走进屋里。秀吉看着他把手里的纸袋放在桌上,一边自然地脱下外套,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才是闯入的那一个。
怎么办,是我打扰了你们吗?我不该出现在这里吗?其实我应该出去住酒店对吧,但被认出来很麻烦啊,我好歹也是名人啊!
救命,由美糖。我想回家。
赤井往桌上的提袋里看了看。秀吉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僵硬地回到桌边坐下。袋子里放着雪白的纸盒,叠在一起,明明是外卖却看上去很有质感。散发出来的香气也很诱人。
但赤井似乎并不满意。他像孩子那样蹙起了眉头。
他用控诉的语气说。这就是我做的,降谷淡淡地回答。
“我只是借了波洛的厨房。食材更好,和他们的餐盒——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问题。比我回家一趟方便很多。”
“和榎本小姐一起做的?”
我不在意。赤井的语气又沉穏下来。我都不认识她。
降谷自顾自松开领带,什么也没说。秀吉觉得自己都要石化了。
这鬼一般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对了,降谷毫无预兆地转向他。石化秀吉立刻抖了一下:“是?”
赤井噗哧一声笑出来。降谷看也不看他,对秀吉说:我给你做了Carbonara。
“下面那一盒。听说你喜欢乳酪,所以多放了一点进去。你也还没吃饭吧?”
我要说什么,非常感谢,好不自然——明明也是见惯大场面的名人了,此刻的秀吉仍然有点欲哭无泪。归根究柢,面对一个跟你哥关系复杂的人,到底要用什么态度才对啊?
幸好复杂关系的主角之一插话解救了他。赤井问道:“那你呢?”
我吃过了,降谷随便摆了一下手。我要去冲个澡。
但那只手被抓住了。于是降谷不得不回过头。
赤井的声音沉了一点。“我想和你一起吃。”
“没必要吧。”
降谷的回答和表情一样不以为然。秀吉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赤井握着他的那只手似乎收紧了。
降谷君,他平心静气地说。
“当我向你提出今晚的菜单,我的意思是,我想和你一起做晚餐,然后一起吃饭。”
“你又不会做。”
哦。秀吉以为降谷会继续拒绝,但他居然笑了。是那种毫不掩饰,嘲弄的笑容:
“你今天很爱撒娇啊,赤井秀一?”
赤井也笑了。仿佛已经很习惯被如此对待,他松开降谷的手,说:好吧。
“你的浴巾晾在阳台上。”
降谷头也不回地走了。很显然也非常熟悉阳台在哪里。现在秀吉觉得自己的存在越发艰难,在这吊诡的、对第三人极其不友好的空间——
赤井若无其事打开自己的纸盒,对他说:吃吧。
降谷零,或者说安室透很擅长做菜,这件事羽田秀吉是听过的(感谢少年侦探团)。此刻出现在那里的料理确实让人惊艳。缤纷的烤蔬菜,金色米饭,浸满番红花和龙虾高汤的香气;干贝也煎得很漂亮。只是以西班牙名菜来讲看上去并不算道地,或许是特意改良的做法。
是为了赤井才这样吗?秀吉忍不住想。好像放了很多他爱吃的东西进去。
在赤井秀一成为黑咖啡能量棒不挑食的赤井秀一之前,也曾有过一些东西,他吃到了会露出稍微高兴的神情。在秀吉很小的时候,模糊的记忆。那时的赤井也很小,如今想起来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降谷为什么会知道他爱吃的东西?
赤井对他说过什么样的事情?
但赤井本人似乎没有在想同一件事。他问:
秀吉愣了一下。这是一个很日本的名人,对佐餐酒并没有特别习惯。但赤井已经站起身来,一边继续说道:
“海鲜要搭配白酒。你的品味发生什么事了,FBI?”
降谷的声音说。不晓得什么时候他又出现了,浴巾搭在手臂上,一边对赤井露出冷笑。
总觉得这个人会对赤井的一切喜好都表示嫌弃。秀吉突然这么想。
明明做菜的时候没有这样啊。为了赤井喜欢的东西,还特地改了食谱不是吗?
但赤井从善如流。完全没有打算坚持或回嘴,秀吉看见他放下手里的波本威士忌,换了一瓶白苏维浓。
有一瞬间,降谷似乎想说什么。
所以你也不是非要波本不可吗?
当然他没有这么说。取而代之的是傲慢的——他直接从赤井手里抽走了那瓶白酒,说:不准喝。
“我突然想起来,这个要留着做白酒漬桃。”
现在秀吉已经肯定了。降谷就是在找赤井麻烦;那瓶白苏维浓被他拿走了,看这架式说不定会一路带进浴室里。总之是赤井现在想喝也不行了。
“果然还是只能喝波本啊。”
伤脑筋,赤井用一点也不伤脑筋的语气说。他凝视着降谷消失的方向。
“你也觉得很可爱吧?”
完全不觉得,秀吉在心里回答。我觉得你们两个都有点问题,我在这里继续待着也会变得不正常。请让我回家。
没有办法轻易说出甜蜜的话,无法像奶油蛋糕那样微笑。
不主动也不擅长诱惑,其实不开放也不想假装。既不坦率也不善于说谎。
他不是波本,也不是安室透。
在降谷冲完澡的同时,赤井的手机又响了。秀吉听见他接电话,用英语,声音沉了下去;听着像FBI的工作出了什么问题。
“我出门一趟。”
显然是他必须亲自去解决的事情。赤井挂掉电话,开始套上夹克。降谷靠在浴室门口看他,懒懒地问:“谁打来的?”
同事,赤井说,一边把针织帽安到头上:“他们遇到一点麻烦……”
“是谁打来的?”
降谷重复。赤井的动作停了下来。
朱蒂。最后他回答,感觉像叹了一口气。秀吉不知道为什么降谷对此露出一种胜利的神情。他似乎相当享受赤井压抑着什么的反应。
看来你今晚有得忙了,公安警察说。他从秀吉身旁穿过,那头金发仍然在滴水:
“既然这样,我自己留在这里也没意义。我要回去了。”
但赤井又抓住了他的手腕。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我很快就回来,他看着降谷的眼睛说。
“只是一点小状况,不需要太久——”
降谷的声音很冷漠,像一面镜子,或平滑的冰。他用没被握住那只手撩起自己的前发:
“谁知道你们今晚要搞到几点才结束。我对FBI的工作效率……”
我很快就回来,赤井重复了一次。
“拜托了。我保证不会让你等太久。”
厉害了,秀吉想。是听上去很蛮横但意外有道理的论点。
果然赤井沉默了,看来是没什么条件能谈。降谷又露出了那种胜利的表情。
“谈判专家,赤井搜查官——”
“以上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名词。好了,没话可说就放手,我要回家了。”
但赤井笑了。他松开降谷的手腕,有一瞬间秀吉眼前突然强烈地浮出既视感。
在六本木的酒吧,光影破碎的街上。降谷的身影在夜里僵住了。
如果你真心想走的话……
“那么,”赤井问,“要我顺便载你吗,降谷君?”
平静的湖水漫不经心,也深不见底。湖水是美而冷淡的。
秀吉看着降谷被放开的那一只手。它停在半空中,像一句说出了又收不回的话。
“……谁要坐你的车。”
最后降谷恶狠狠地说。那只手倏地一抬,从赤井脸上抽走了那副银框眼镜。在他转身走回厨房的时候,秀吉已经看不见他的表情。
“出门别戴。一点也不适合你。”
他只扔下这句话。了解,赤井回答,眼里又带上了笑意。顺从地,仿佛他才是被迫服软的那一个;但秀吉不觉得自己看错了他刚才的眼神。
支配的,被支配的。被宠坏的,把他宠坏的人。秀吉又想起那一天,RX-7的车钥匙,白色风衣的口袋。风衣的主人是一个公安警察,足以在组织卧底的顶尖搜查官。
然后一整串钥匙从他身上被摸走了。这样的把戏,降谷是真的无法发现吗?
此刻秀吉突然想,或许当时的降谷其实默许了整件事发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或许这个人也露出了同样的眼神。和刚才的赤井一样。
压迫,独占,控制欲;找麻烦和自找麻烦。纵容一些放手或逃跑的宣言,有时假装有时直接不假装。被束缚的时候说谎,被松开的时候又留下。
一来一回,没有尽头的千日手。说自由又不自由,矛盾的迷宫。
所以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们到底想要怎样的关系?
羽田秀吉,二十八岁,是真的第一次遇上这种想不明白的事情。
不过,他又想。赤井戴眼镜的样子确实很帅气。
那些FBI的同事没法看见,还是有点可惜。
有人说:咲这个字就是开花。关上口,从不言说的就是花。
梔子、白茉莉、冷冷的樱花。透明的露水落在夜里,像声息消失在水中。
冷冷地承受,冷冷地为他绽放。有时也想起那一晚,六本木上空的月亮。
为什么我无法对你温柔呢?
沉默的,绿宝石眼睛的蜘蛛,似乎并不为留住什么而张开的网。
沉默地承受,沉默地对他开放。
去掉桃核,切块的蜜桃。白酒加上砂糖,连皮煮出漂亮的淡粉色。放凉之后还要浸渍一晚,桃子被盛进小玻璃罐里,再放进冰箱。
他不喜欢吃甜食,秀吉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对某个女孩这样说。那么赤井会把这样的桃子吃掉吗?有点难以想象。
即使隔着冰冷的玻璃,仍然甜美地散发香气。秀吉望着降谷的侧脸。
适合拿来酒渍的,都是还没熟透的果实。仍然有点生硬的。
降谷转过头,对上他不及收回的眼神。
“……你想吃消夜吗?”
那一晚直到午夜,赤井都没有回来。降谷像是非把白酒用完不可一样,在冰箱几乎被酒渍桃子填满之后,他还做了一小份香料白酒烤鲷鱼给秀吉。
知名于欧洲,但秀吉小时候从未吃过的料理。他的英国母亲很显然没有这等厨艺。特色是利用蒸气的技法,让鱼维持柔嫩的肉质,同时锁住汤汁。端出烤箱、撕开烘焙纸的一瞬间,会夸张地溢出香气。
所以,赤井常常能吃到这种消夜吗?
不合时宜地,秀吉想起这样的事。真对不起,由美糖。再怎么自诩为好男人,我也没法为你做出这种等级的东西。
不,如果拜托他教我的话……
秀吉在这里停止胡思乱想。他肯定是没有立场拜托降谷零的——拿什么身份啊?床伴的弟弟?也太奇怪了吧。
降谷看了他一眼,“好吃吗?”
太好吃了,秀吉立刻回答。谢谢你,呃——
“呃,降谷,警视正……”
真是太尴尬了。说到底两个人在这里独处本来就是很尴尬的事。秀吉甚至不知道如何称呼他;总觉得这人也不会说出“叫我名字就行了”这种亲切的话。
隔着看似透明的玻璃,无法碰触的东西。
秀吉决定直接忽略尴尬的称呼问题。非常好吃,他重复道:谢谢你。
“如果可以每天都吃到就好了。”
出乎意料的是降谷怔了一下。接着他笑了。
这是秀吉第一次看见降谷这样笑。在这个人身上,那种微妙的距离感似乎稍微消失了。那双蓝眼睛看他的样子柔和下去,像看着什么非常年轻而天真的人。
明明秀吉也只比他小一岁而已。
但降谷说:很久以前我也说过类似的话。
“在我试图让……朋友教我做菜的时候。”
后来秀吉想,那是唯一的一次,降谷零这样对他说话。其实也没说什么。
但是,又好像说出了非常重要的话。是放在深深的地方,冰封的玻璃之下,名为过去的记忆。在他仍然年轻的日子里。
那么,他对赤井说过同样的事吗?就像赤井把自己从前爱吃的东西告诉他那样?
秀吉当然不可能得到这个问题的回答。
甜美的桃子香气,静静散发了出来。
秀吉被吵醒的时候大约是凌晨三点。
房门之外、先近再远的,砰砰匡匡的声响。从走廊延伸到厨房,像是有人沿路在家里打了一架那样。如果是闯进门的小偷也未免太过张狂。
怎么回事。秀吉困倦地爬起来,走向厨房。不可能是小偷吧,这里可是FBI特工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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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他不爱你又不放过你,这确实没有办法。
隔天是假日。清晨,羽田秀吉走进厨房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昨晚还乱七八糟的地方,已经重新变得整洁又明亮。昨夜三点还被搞得乱七八糟的人,此刻也人模人样。白衬衫和金发都一丝不乱,像拍摄厨具广告那样优雅地握着一把刀。
早,降谷零淡淡地说。刀尖对秀吉晃了一下。
“早餐吃班尼迪克蛋好吗?”
这应该不是人吧。秀吉后退一步,内心对日本警察生出了崇高的敬意。
但降谷好像误会了他的意思。他蹙起眉头,说:要吃别的也可以。
“或是你想吃甜的,那就把昨天的桃子拿出来。我可以弄点果冻……”
非常谢谢你。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休息而已。只不过是个早餐,真的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日本警察还真是可怕啊,由美糖。
——话又说回来,赤井经常能够吃到这种早餐吗?
羽田秀吉,二十八岁,今天也是绝赞困惑中。
法国白芦笋是白中透紫的,清甜的颜色。洒上星星点点的盐花,再刨几片干酪。往盘里盛进烤过的松饼,培根,一颗滑嫩的水波蛋。
流畅、和谐而轻快,这个人做起料理如同演奏一首进行曲。一切都看上去非常完美,直到降谷开始切芹菜。
秀吉愣住了。赤井的表达更为直接一些。
“没人会在荷兰酱上面洒芹菜,降谷君。”
他指控。是的,他就在这个恰当的时机起床,走进了厨房里。
降谷以清脆的切菜声响回应他。那些芹菜被俐落地剁碎了。
秀吉抖了一下。好像正被降谷剁碎的是其他什么东西一样;但赤井大无畏地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我不想吃芹菜。”
赤井重复道。嗓音听上去闷闷的,可能是因为他正把鼻尖埋在降谷肩上。
出乎意料的是降谷没有闪开他。秀吉听见他笑了一声。
“请问FBI,”他嘲弄道,“——的赤井秀一后援会,知道他们的王牌会挑食吗?”
“真让人惊讶。”降谷的声音一点也不惊讶,“但警察厅里有降谷零后援会呢。”
“那么,”赤井很平静,“想必是因为他们还不晓得你会吃芹菜。”
降谷的动作停了片刻。接着他开始把切碎的芹菜洒进盘里(秀吉在心里呻吟了一声),一边以挑衅的口气问道:
“你为什么对芹菜敌意那么重?”
敌意很重的人是你,秀吉悲伤地想。果然赤井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他的手从降谷腰上稍微松开了。
你为什么对芹菜敌意那么重?
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问题。因为它太难吃了——秀吉想着他应该会如此回答。但赤井的沉默已经超出了正常时限,久到降谷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因为你很喜欢它。”
赤井说。云淡风轻地,顺手揉了一下降谷的金发。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
是吗。降谷重新背过身去,把另一颗水波蛋盛进盘子里。赤井看着他的背影。
漂亮的水波蛋突然破了。金色蛋黄汩汩流下,蛋白碎散开来,如同一场雪崩。
降谷又说了一次。他的声音和手似乎属于完全不同的系统,这句话连一点波动都没有。
但秀吉清楚地看见,就是他自己失手把那颗蛋给弄破的。赤井似乎没有看见同一件事。
是的,他用平静的口气继续说:所以他们昨晚才通知我。
“这里剩下的事已经不多了,总部有更需要我的工作。”
降谷轻轻推了一下那颗破掉的蛋。这是再怎么样也修不好的东西,金色蛋黄仍然徒劳地往下流。
有一瞬间,秀吉又看见沙漏。就在降谷身上,倒数的时间正急速坠落。在降谷和赤井之间。
滴答。凌乱的,扭曲的珍珠。已经被融化的奶油。金色、破裂的东西,用无可挽回的方式滴落。
赤井说:“我三天后就走。”
浴巾、杯子、换洗的白衬衫。除了盛装甜品没有其他功能的玻璃罐。客厅角落,白色的吉他。过于充实的厨房和冰箱,赤井明显不会使用的厨具,和完全不像他会常备的食材。
秀吉直到那时才意识到,这间房子里似乎到处都是降谷的痕迹。
他不得不承认,即使加上了芹菜和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这顿早餐仍然很美味。降谷的表现也仍然很正常,早餐过后,他宣布:那我要把放在你家的东西带走了。
你需要帮忙吗?赤井问。不必了,降谷回答。你別来碍事就行。
然后他走进卧室,关上门,开始收拾;在里面一待就是一整个早上。
“他有那么多东西要收吗?”
中午,秀吉终于忍不住问。赤井叼着烟看了他一眼。
这个早上他不停地抽烟。什么都没做,就只是沉默地站在窗前,换个地方,然后再点另一根烟。
秀吉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说话了。但是,又好像应该说些什么。
他往卧室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
“……你要去叫他吗?”
赤井没有回答,但熄掉了手里的烟。秀吉看着他走到卧室门口,轻轻转了一下门把。
果然是锁上的。赤井似乎并不意外。
“降谷君,”他开口,“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秀吉看见赤井握住左手,举了起来,像是想要敲门,最后只是无声地抵在了门板上。
开门吧,降谷君。赤井轻声说。
房门的那一头仍然坚持沉默。肯定是没有在收东西的;但秀吉也不晓得降谷现在在做什么。也不晓得他究竟在想什么。
赤井把前额靠在自己的拳头上,轻轻闭起了眼睛。
你开门吧,他重复了一次。拜托你。
经过了不断刷新认知的这两天,如果说还有什么新事物是羽田秀吉此生尚未得见的,那就是赤井秀一低头的样子。请求的样子。明明可以轻易地把门轰烂,却站在这里束手无策的样子。
如果降谷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可能会立刻把门打开吧。光是想像赤井秀一这个男人居然要低下头,本身就是世界上最难忍受的事。
不过,这就是某种悖论了。正是因为降谷不肯开门,所以才看不见此刻的赤井。如果他知道了应该会后悔吧?秀吉发现自己总是不合时宜地在想这类事情。
困在这里,无法改变的东西。
一直到日色西斜,这两个人仍然隔着一扇门沉默。一整天什么也没做。
相较之下,优秀的名人羽田秀吉已经研究了五份棋谱,打给棋院讨论新赛季的规划,看了几场对弈重播,还自立自强点了外卖。其实很想继续吃降谷做的饭,但人好像正在和自己哥哥生气,实在不好意思去把他请出来。
绯红的,无声的。破碎的金色夕阳,斜斜落在客厅的白色吉他上。
秀吉拎着外卖回到屋里的时候,看见赤井怀里抱着那把吉他,背靠着房门坐在地上。似乎也没有打算说服降谷出来了,只是想让他听见那样、隔着门板随意哼了几句。秀吉也从没听过赤井弹吉他。
(蕾拉,我已经为你跪下了)
(我请求你,我亲爱的——)
Lay-la。克莱普顿的《蕾拉》。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发音听上去有点像降谷的名字,至少前半段很像。Rei和Layla。
但赤井总是喊他降谷君。或许以后也不可能叫出那个名字了;他很快就要回美国了。
(不要说我们无路可走)
(而我的爱,一切徒劳无功)
斜斜的,破碎的金色夕阳里,秀吉突然想起了宫本由美的眼睛。难过的,任性的,对他发怒的。即使在那些时候还是非常美丽的。
该怎么说,果然还是回家吧。快点回家,然后和好吧。
人们能够相爱的时间已经太少了。
(在你终于寂寞,没有人等在你身旁的时候)
(你已经逃避又躲藏了太久)
(你知道这只是你荒谬的自尊使然——)
秀吉到机场送行的那天,惊讶地发现降谷也来了。
在偌大的羽田机场中央,穿透玻璃的阳光下。降谷把手插在口袋里,朝这对兄弟走了过来。仍然是冷冷的样子,像秀吉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今天的风衣也很漂亮。奶茶色,英伦风格,双排扣闪烁出金色光芒。那些扣子在阳光里显得很耀眼,但和他的金发一比似乎也不算什么。
在他身后五公尺远的地方,公安的部下停住脚步。他们看上去仍然对FBI充满敌意,但降谷满不在乎地直接走到了赤井面前。
“我给你买了一束花,”他开口,“庆祝你终于离开日本。”
那可真是感谢,赤井说。他的绿眼睛朝降谷手边看了看,很显然那里没有任何一朵花。事实上降谷的手仍然傲慢地插在口袋里。
“那么我的花在哪里呢?”
赤井礼貌地问。降谷耸了耸肩。
“路上遇到漂亮的女人,随手送给她了。”
赤井笑了出来。降谷君,他叹息似地说。我都已经要走了。
他在这里停住了,抬起手,有一瞬间秀吉以为他的指尖会抚过降谷的金发。
降谷抬着眼睛看他。他们有一点点微妙的身高差。
但赤井只是放下手,又露出了那种无奈的笑容。
我要走了,他重复了一次。在他身后,提醒登机的广播正响过大厅。
降谷又耸了一次肩,“再见。”
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们之间。穿透玻璃,地面是一片流光溢彩的浅海。路过的深蓝色行李箱,轮子滚出轻而空洞的声响。航班信息,大厅的时钟,时间和光一起从那里滴落。
赤井没有再说什么,轻轻点了点头。秀吉看见他戴起墨镜,转过身,背起来的行李也并不多。差不多就是一个人生活所需的最低限度,走向出境通道的样子像他已经走了无数次;这个人确实一向独來独往,也很擅长离开。
某个公安警察出声说。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另一个人说道:请走吧。
“等等总厅有会议,从十点开始,理事官要求您务必——”
理事官要他务必做什么,秀吉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所有公安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漫天绽放,一百万只蝴蝶的翅膀。降谷的风衣腰带翻了起来,在他奔跑的时候又落下。
奔跑着,穿越阳光灿烂的大厅。赤井在出境门前回过了头。
一百万只蝴蝶同时扑进了他怀里。降谷的金发。
金色的、汹涌的、耀眼的阳光。在最后一刻终于融化,冰封的迷宫彻底坍塌。
降谷的脸仍然埋在他胸口。赤井用单手抱住他,另一手举起食指放到了唇边。那双绿眼睛远远看了过来——现在公安们感觉要拔枪了。
抱歉让你们跑一趟,秀吉看见赤井的口型。你们先回去吧。
这一幕突然似曾相识。就在六本木的街上,深夜的酒吧门口。那时秀吉想着这段关系就是千日手。
停滞不前,也无法改变。从很久以前就被困住的。
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决定奔向他的时候。
羽田秀吉,二十八岁,在人生里初次遇到这么多无法回答的问题。
所有的问题都很复杂,或许直到最后也不会有答案。但是更久之前他也曾经站在这里。
站在灿烂的阳光底下,东京的羽田机场中央。那时他比现在年轻很多,刚刚从美国回来,落地后给赤井打了一通电话。然后他把赤井送他的套子扔进了垃圾桶里。
那一天秀吉只想着一件很单纯的事情。一点也不复杂的。
那时候他想,如果赤井也能幸福快乐,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