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一个叫金口河的地方前往峨边的。在这座距离大渡河不到50米的汽车站,我搭上了一辆东风中巴车。车上挤满了和平乡的彝族人,他们操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说笑着。一个男人把一张100元现金递给我前面的老太时,叽里咕噜地讲了一大堆,由于太过激动,口水都滋到了我手背上。原本无伤大雅,但在防范新冠病毒传播的日子里,这一突如其来的飞沫攻击,不亚于扔来一颗手雷。电光火石一刻,身体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那只受惊的右手,触电一样抽了回来;而左手,也下意识地从随身包里翻出了免洗消毒液。
当然无理由怪罪这位说话喷沫的大哥,更何况坐我前面的那位老太,几乎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她身披一件紫色衬衫,上面点缀着一圈圈蓝色小花,具有鲜明的彝族美学特色,非常惹眼。乌黑的麻花辫盘成髻,包有一块别致的黑色头布,雪花状的饰物别在后面,这样的打扮在小凉山之外可万万见不着。我一边打量着她,一边任屁股不断和塑料座椅发生着剧烈摩擦。窗外,大渡河在颠簸,那是中巴车在306省道上飞一般狂奔的证明。扬起的尘土弥漫在村庄上空,坠入岸边,和裹挟而来的泥沙纠缠在一起。成昆铁路旁的冶炼厂里炉火熊熊,它们冒出的黑烟,还不足以驱散萦绕在壁立千仞的大峡谷高处的白色雾气。
峨边火车站位于大渡河畔,我从这里搭上T8869次特快列车,前往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州府西昌。在售票厅,我看见两个打扮入时的女孩,站在取票机前用彝语小声嘀咕着什么。
“你晓得咋个取票不?”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女孩,突然用四川话向我发问了。
“如果你需要纸质车票,就点击取报销凭证。如果不需要就直接刷卡进站,也可以打印一张购票信息单。”我说。
“谢谢。很久没坐火车了,都不知道怎么操作了。”听到我不讲四川话,她马上切换成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啊,这也没办法,前不久中国铁路开始实行电子客票,纸质车票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我们笑着别过,直到T8869次列车驶入站台。找到14车厢的座位号,刚刚卸下行李,就看到她们二人坐在了我对面。这般短暂的一次别离,就像一首俏皮的钢琴曲,漫长的旅途总是需要一些事先未彩排的伴奏。
戴眼镜的女孩叫阿尔金西,她和闺蜜来峨边找朋友玩,待了整整四天。当我问她峨边好不好玩时,她却眉头一皱,说每天都被朋友拉去各种地方吃喝玩乐,根本没时间去领略自然风光。
“那这么说,你们应该没去黑竹沟看看?”
“黑猪……沟?这是哪里,有很多黑猪吗?”她一脸疑惑。
“好吧,看来你真没了解过。在我看来,黑竹沟算是峨边最有意思的景点了。它是一片神秘的原始森林,有没有黑猪不知道,但有数之不尽的奇珍异草和飞禽走兽。”
“那没去岂不是太可惜了?”阿尔金西叹道。
“等你听我说完,可能就不这样想了。黑竹沟还有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传说,一直有人在里面神秘失踪或死亡,因此它又被称为中国的百慕大。而且,虽然黑竹沟很早就开辟出成熟的景区,游客可以享受温泉和度假酒店,但总有些不安分人会想方设法潜入到景区以外的地方……”
“听上去是有点渗人。”
“2014年8月,3名驴友在黑竹沟失踪了。我当时一直关注这事儿,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阿尔金西显然已被吊足了胃口。
“最可怕的是,经过五十多天的搜救,人们最终找到了两具尸体,另外一人至今下落不明。”
“太可怕了。”阿尔金西摇了摇头,陷入一段沉默中。车窗外,光明与黑暗在反复搏杀。
列车从一座山洞里钻出来,还没喘口气,便又消失在另一座山洞中。如此折腾个几十回合,却始终走不出这幽深的大渡河峡谷。这段路程是修建成昆铁路时最难攻克的“筑路禁区”,几乎每一块碎石上都流淌着铁道兵的血汗,和前来视察的领导们控制不住的眼泪。而在这连绵不绝的大峡谷背后,更有无数像黑竹沟这样神秘的无人区,躲藏在一个个更加与世隔绝的地方。
列车穿越大峡谷时,假如你稍稍一抬头,也许会看见这些光秃秃的玄武岩峭壁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山体滑坡防护网。它不仅仅是成昆铁路,也是全车乘客和工作人员的守护神。每年夏季汛期来临时,这条铁路总要饱受泥石流和山体滑坡的困扰。2019年8月,一场暴雨使甘洛境内凉红至埃岱站之间数万方高位岩体崩塌,成昆铁路不得不停运三个多月。这对于铁路沿线人民的出行来说,不亚于灭顶之灾。而甘洛,正是阿尔金西的家乡。
“你坐火车回甘洛,那你来的时候,不知道电子客票吗?”我问阿尔金西。
“我坐汽车来的。”阿尔金西说,“本来也打算坐汽车回去,不过买票的时候听说公路塌方了,所以改了火车。”
公路坏了,还有铁路;铁路坏了,那就啥也没了。这就是凉山地区的交通现状,人类已经发明出载人飞船和无人驾驶汽车,但仍有一些人在凶悍的大自然面前举步维艰。
好在至少这一刻,阿尔金西尚能端坐在还算舒适的T8869次特快列车上,我的火车旅行也能继续。而脚下这条成昆铁路,也刚刚度过了它的50周岁生日。在高铁全面统治这个国度的今天,凉山人民仍将很长一段时间内受益于这条伟大的山岳铁路。
我给阿尔金西讲了在金口河被当做外国人,差点被警察抓走的故事,把她逗得哈哈大笑。得知我要去西昌,她特意关照我多擦点防晒霜,说那里热得很。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直到她从甘洛站下车。临别之际,我才知道她是一位刚刚大学毕业的语文老师,正在甘洛一所中学代课。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阿尔金西下车之后,乘客减员了一大半。到了普雄,呼啦一下全空了。很多人索性脱下鞋子,往三人座椅上一躺。
然而普雄站到底是普雄站,它永远不会缺少乘客。那些躺下来的人,只能遗憾地痛失刚刚抢来的地盘。几乎一转眼间,普雄站的乘客就把车厢再次填满了。
2017年12月,为拍摄纪录片《乘着绿皮车去旅行》,我们一行从普雄搭上了开往攀枝花的5633次列车。这趟车是成都铁路局下的公益慢火车,使用未装空调的25B型客车,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绿皮火车”。因为全程不过二十来块钱,加上几乎所有小站都要停车,便于村民出行,所以深受越西、喜德一带的彝族同胞欢迎。
如果你把一个久居大城市的人丢到这趟列车上,他会惊奇的发现他自以为是的想象力,竟会如此贫瘠。那是他们永远无法构筑的一幅超现实画面:堆积如山的电缆线,座位下打鸣的雄鸡,身披查尔瓦头顶天菩萨的男人,甚至还会出现司掌彝族宗教活动的毕摩或苏尼。当绿皮火车遇上大凉山,所有司空见惯的秩序都被颠覆了。
成都铁路局不仅默许乘客携带各种“超规格”的货物上车,还默许沿线村民在火车上自由兜售一些商品。这其中包括但不限于麻辣鸡腿、鸭腿、酸辣粉、盒饭、水果、蔬菜和各种手工艺品。这些小商贩一边叫卖,一边在各节车厢里游荡。不过个把钟头之后,他们就会消失不见。你可能猜到他们从一个不知名小站下了车,但你可能猜不到他们很快又上了一列火车。由于旅客列车大多采用对开的方式,这些村民从A站搭上5633次列车,经过一路叫卖,抵达B站;没过多久,他们又会从B站搭上反方向的5634次列车,经过一路叫卖,回到A站。这便是一名成昆铁路沿线的火车小贩,一天之内的所有工作安排。
“各位亲爱的旅客朋友们,大家先醒一醒,我来送枣子给你们吃啦!”一位身穿铁路工作人员制服的小贩,将我的思绪从5633次列车拉回到T8869次列车上。到底,这还是目前成昆铁路上最快也相对最“豪华”的一趟旅客列车,没有“官方授权”,一个普通乘客是万万没有资格站在车厢叫卖的。
这位官方派来的小贩白白的,矮矮的,讲一口奇怪的普通话。说白了,就是拐弯,但死活听不出往哪儿拐。既不朝西南官话的方向拐,也嗅不到东北大碴子味,更没有吴侬软语的嗲,令人想起传说中的一种动物——四不像。然而,他跑偏的口音却并不能掩盖一嘴的伶牙俐齿,简直就是小时候我妈教育我的典范——“你要学会见人说人话”。听听他是怎样卖枣子的吧:对抽烟的中年男人,他说吃了口腔清新;对爱打扮的年轻女孩,他说吃了美颜润肤;对头发花白的彝族老太太,他说趁现在牙口好多享点清福;对调皮的小孩,他说这枣像糖一样但比糖好吃……
就这样,10元两包的枣子,在他带货惊人的推销面前,很快便卖光了。有人问枣子是哪里出的,他说是“荷兰”的,还说北方枣子比南方好。刚要惊讶一番成都铁路局竟然开始卖进口货了,突然意识到此“荷兰”乃彼“河南”。不过,这也基本暴露了他南方人的身份。最后他索性不打自招,说自己是湖南长沙人,刚刚在成都买了房子。
此时列车正沿着牛日河,驶入喜德县境内。喜德县与老凉山州府昭觉县紧挨在一起,因此这段铁路实际就铺设在大凉山腹心地带的边缘。为征服喜德县境内众多的山地和丘陵,成昆铁路先后在乐武乡、沙马拉达乡和两河口乡修建了三条展线,以方便列车在崇山峻岭中不断攀升。之前有位朋友体验成昆铁路时,曾好奇地对我说,她在火车上看到山脚下有一条铁路,过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的火车也开在了这条铁路上。“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领略了铁路展线的精髓。”我对她说。
过去人们修筑铁路时,为节约成本,往往会主动把线路展长,通过螺旋型、灯泡型或马蹄型盘山铁路的方式,使火车顺利越过山丘。算上喜德县境内的这三条,成昆铁路共有七条气势恢宏的展线,这在世界铁路领域都实属罕见。这七大展线的存在,不仅仅让穿行在成昆铁路上的列车,成为举世瞩目的“过山车”,也使得这条铁路当之无愧地跻身为世界著名景观铁路。
1986年,保罗索鲁再次来到中国。在峨眉开往昆明的列车上,他被成昆铁路的展线深深倾倒,并称这条铁路是中国最美的火车线路之一:“铁路无法直接通过大雪山山脉,因此需要绕道而行,穿过山的侧翼,爬到稍高一点的地方盘旋一圈,再沿原来的方向继续前行。此时低头往下看,会发现隧道入口已经在你脚下,你这才意识到列车并没有前进,只是上升了一些。接着,火车进入另一个山谷,再次朝下方的河流驶去。”(《在中国大地上》,后浪出版公司2020年,陈媛媛译)
从地图上看,乐武展线就像一幅眼镜,列车要像眼镜布一样沿着边缘擦出它的轮廓。而一过红峰车站,列车又会被一座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这是沙马拉达隧道。
沙马拉达隧道位于红峰站和沙马拉达站之间,全长6379米,为当时(1966年贯通)中国最长的一座铁路隧道。有趣的是,黑漆漆的沙马拉达隧道中,还藏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位于隧道中部最高处的变坡点,海拔2244米,是成昆铁路全线海拔最高的地方。
我在沙马拉达隧道里,打了一个盹儿。醒来时,听到隔壁座位有人在聊杭州杀妻案。循声望去,是两个中年男人。在这个人人都能通过手机获取互联网资讯的时代,一条消息能够几秒钟之内传遍这颗星球的大街小巷,不管它是真消息,还是假消息。只要能够博取眼球,或者挑起大众的情绪,没有人能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独善其身。说老实话,自打杭州杀妻案这件事发生后,我已经在包括汽车火车在内的无数交通工具上听到人们谈论了。为什么都是些交通工具呢?因为这是我滞留过为数不多的人员密集场所。当一个5岁孩子和一个70岁老翁都津津乐道于此事时,我并不认为这一现象合乎情理。
关于沙马拉达隧道,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故事。仍然是2017年12月的火车旅行,我在5633次列车上翻看《成昆铁路》画册时,坐我对面的一位彝族大妈,突然激动地指着我画册上的沙马拉达隧道,说了一堆彝语。其中只有四个字我听懂了,那就是“沙马拉达”。当然,这四个字原本就是根据彝语发音汉化的。这位大妈勉强能讲几句汉语,是那种夹杂着彝语的四川方言,这种语言被戏称为象征民族一家的“团结话”,我只听懂了个大概。之所以她能瞬间认出“沙马拉达隧道“,是因为她的父亲曾经作为一员民兵,参与过这条隧道的建设。老人目前76岁,身体健康,他们一家都搬去了喜德县城生活。
已经忘了这趟列车是否采用汉彝双语报站,不过每每抵达喜德、冕宁这样人流密集的“大站”时,列车员都会紧张地冲进车厢,大声吆喝好几遍XX站到了,试图叫醒那些睡觉的乘客,生怕他们坐过站,态度还是没得说。驶入漫水湾车站前,你能看见安宁河西侧有一条铁路专用线,与成昆铁路分道扬镳。在这条专用线的尽头,巨大的火箭发射塔直冲云天。没错,这就是著名的西昌卫星发射中心了。
T8869次列车当然不会偏航。经过六个多小时的跋涉,这趟穿越大凉山的火车之旅上半程,将在中国的休斯顿、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州府——西昌,划上句点。
这是一次没有中场休息的旅程。翌日11点56分,下半程由西昌站开始。这回故意挑了一趟慢车,你猜对了,前文中数次提到的5633次绿皮车,正像老朋友一样等着我。
时过境迁,如今的这趟列车,在这条成昆铁路可是“赫赫有名”,无数媒体和旅行者都把目光对准了它,就连彝族女列车长阿西阿呷,也以劳动模范的身份参与了2019年的天安门阅兵。然而,事态却并没有朝一个更美好的方向发展。
首先,车上的彝族乘客,早已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你只要举起相机,他们多半会朝你摆摆手,提醒你不要拍摄。显然,他们面对镜头的恐惧加深了。不但充满抵触情绪,也时刻提高着警惕,防备长枪短炮的“偷袭”。这完全可以理解,摄影师应该牢记尊重被摄对象的第一原则。但列车员就有些“操心过头”了,他们就像一群监考老师,而你的相机就是作弊器,一旦被发现,轻者劝告重者呵斥。这不应该啊,明明我是来坐火车的,来为中国铁路贡献票房的,为什么要像个罪犯一样,拍个照还得偷偷摸摸的,你说憋屈不憋屈。
好在,我所在车厢的女列车员,她处理问题的方式还是相当温柔的。很不幸,一拿出相机我就被她盯上了。看到我在车厢里东拍西逛,她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了一句:帅哥,最好不要拍哦。这竟然让我有点恼火,难道我脸上写着“我是一名游客”吗?
“我就是太无聊了,这车在西昌南站停得实在太久了。”我对她说。
“无聊就玩玩手机嘛!”她笑着说。
“手机没电了。”我撒了一个谎。
“我可以借你充电宝。”她说。
“这倒不必了,我正在用充电宝给手机充电呢。不是说充电的时候最好不要玩手机吗?”
差一点,我就露馅了。不过就算露馅,她也不可能吃了我。但事实不容辩驳,既然这位女列车员态度如此和蔼,我也没必要去为难她。
下半程目的地是攀枝花站,也是5633次列车的终点站。攀枝花是四川省第三大城市,它在70年代以前,还只是一座长满荒草的大山包。因为钒钛磁铁矿的储量惊人,毛泽东信誓旦旦地要在这里建设一座大型钢铁厂,并留下一句口号:“攀枝花建不成,我睡不着觉。”可在这荒山野岭的,光有工厂还不行啊,于是成昆铁路提上了日程。在那个坚信人定胜天的疯狂岁月里,“攀枝花出铁,成昆铁路通车”成为无数三线建设者毕生的梦想。
成昆铁路全长1096公里。从成都南下西昌,差不多560公里左右。因此从西昌站往南,列车其实已经进入南成昆区域。火车越往南跑,大凉山就越来越远。它憋着一口气,从群山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让这些长满绿树的高山,化身为一堆只有绿色轮廓的线条。就在这一刻,一个黑黝黝的孩子正扒着车窗,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座座白色的大型风力发电机。它们铺天盖地地立于原野之上,为这片宁静的大地源源不断地注入能量。
凉山苍穹下,碧空如洗。列车正驶入安宁河谷,中国首个山谷风电场——四川德昌安宁河峡谷风电场,早已列好方阵迎接乘客的检阅。当然要把车窗开到最高处,这样才不辜负那取之不尽的风力资源。更何况,在所有快速移动的交通工具中,唯有绿皮火车能够长时间大开车窗,而不必担心安全问题。当风不顾一切地灌进来,绿皮火车也变成了一座风力发电机。美好就像凉山的苦荞,唾手可得,夏天就这样奇迹般地重现了。
先前凝视窗外的黑小孩,不知从哪搞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大声吮吸着,面目有些狰狞,鼻孔里甚至还残留着块状的疙瘩。在他对面,一个年轻女孩正对镜梳妆。车厢晃晃悠悠,她手忙脚乱。只要那台韶山3型电力火车头一记急刹车,她就把眼线画歪。这时你会听到一声苦涩的轻叹,伴随她偷偷环顾四周的无奈眼神。坐我身旁的彝族大姐,每到一个鸟不拉屎的车站就问我到哪了。最后把我问烦了,反问她哪里下车?她说攀枝花。我说攀枝花是最后一个车站,你不要着急。她还有些不放心,问我攀枝花几点到。我说五点半,假如不晚点的话。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从此沉默不语。
我有时也会站起来随便走走。从车厢这头,到这厢那头;从这节车厢,到另一节车厢。在隔壁车厢,一个彝族男孩把扑克牌当成飞镖,放在手心中,用力一弹,扑克牌嗖的一下飞出窗外。没弹个几张,就被一个不知外婆还是奶奶的老太太发现了,先是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接着噼里啪啦一顿臭骂。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指了指他衣服上的Post Punk。
“嗨,你知道这几个英文什么意思吗?”我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后朋克,是一种音乐风格,你想不想听听?”
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讶,不过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意了。
一分钟不到,他就把耳机摘了下来,说太吵了。碰了一鼻子灰的我,只好离开。这时列车摇摇晃晃中驶入了一座小站,我看了一眼窗外的白色站牌,上面写着“永郎”二字。永郎站位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德昌县永郎镇,是一座四等车站。同时,它也是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南大门。列车一出永郎,便进入攀枝花市米易县境内。这就意味着,我已搭乘火车穿越了大凉山。
窗外光线醉人,安宁河还是安宁河,风却从南高原吹来。不起眼的站牌上,彝文仍旧活灵活现。凉山已逝,彝情犹在。我看见一个中年女人,躺在男人的腿上沉睡。岁月收割了她脸上的皱纹,表情却安详又幸福。快到攀枝花时,女人醒来,站在座椅上,没由来地哼起山歌。男人笑着,和她站在一起,勾肩搭背,放声歌唱。透过树荫,南高原的光一束束地打在二人身上,似油画一般不真实,笑声又如孩童般清澈。没人会责备这两个“没素质”的大小孩,归乡的愁绪塞满了车厢。在这宁静的喘息中,我仿佛听到了彝族诗人沙马的诗句:
风吹苍茫,吹过敏感的河川
那么多的热爱,那么多的悲伤
这段穿越大凉山的旅途,始于T8869次列车离开峨边,止于5633次列车驶入攀枝花。虽有几分蜻蜓点水,却回荡着无尽余味。它不是细致入微的科考,它是一出全景式影像的纪录片。勇往直前的火车,从来都是书写草根的笔记本,锻造故事的熔铁炉。自打它装满乘客的那一刻,车厢中翻滚着的永远都是人生百态。
我和所有风尘仆仆的乘客一起,从1970年建成的攀枝花站徐徐走出,迈向各自不同的归途。陪伴我们的唯有南高原的风,和金沙江的怒号。与大渡河的滚滚黄沙相比,它显然更不安分。
本文首发于《孤独星球》杂志2021年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