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布奇诺玫瑰和密西碎冰密西根碎冰蓝渐变玫瑰是真花吗哪个好一点?


【已完结】《爱人》
——你是我无疾而终的爱人
(上)·姜妤
1
我是个安静的小孩。
妈妈说记忆中我哭闹得最凶的两次,一次是八岁爸爸过世的那天,一次是十三岁我们被赶出奶奶家那天。
妈妈知道我什么都懂。
我一直记得那些话。
“克夫的女人…不要脸。早说不要找这种没爹妈的女人,死皮赖脸地住咱们家的房子不肯走,姜妤跟她一样晦气。”
妈妈哭着求叔父不要赶我们走,这个家里都是我们和爸爸的回忆。他把妈妈推倒在地。
“哥走了之后的这几年你们哪里不是吃我们家,用我们家的? 你出去干的那些脏活,连姜妤的学费都出不起!爸妈,你们也说句话啊?”
我知道爷爷奶奶从来不喜欢我,他们喜欢叔父家的弟弟。
“慧啊,你也知道,我们家也不好过,姜妤要上初中花费更多,我们家已经承担不了了。这房产证上到底也是我们家的名字…再说,你这又是个女儿…”
妈妈迈出家门的时候哭得双腿都没了力气,但还是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们连同一堆行李,像垃圾一样被扔了出去。
我也哭得很伤心。我们离爸爸越来越远了。
我和妈妈住进了一个小小的出租屋里。我就只有妈妈,妈妈也只有我了。
妈妈一直带在身边的一张小照片已经磨损得厉害,这是爸妈的结婚照。它被压在透明发黄的餐桌垫下面。妈妈每天都要出去工作,她找到了附近餐馆的工作,虽然每天早出晚归很辛苦,但好在待遇不错。
我的初中和高中离出租屋都不远,能自己上下学。我学会了用妈妈囤好的菜给自己做饭,按时打扫卫生,检查跳闸停电,替换灯泡,做很多事。我们的生活渐渐好起来。
妈妈爱养花,她慢慢地买了许多花草摆在阳台架子上,我也帮着侍弄。那些花儿中有一种团簇状小白花最好看,妈妈说那是风信子。
“白色风信子的花语是沉默的爱。”我点头,我喜欢风信子的味道。
生活很贫困。妈妈赚的钱加上她空余时间打的外快,也就勉强供我们日常生活和学费租金,但日子并不难熬。
因为记忆里的出租屋是拥挤却温暖的。 阳光在旧被单上的味道,风吹过风信子的味道,还有妈妈拥我入睡时身上的味道,它们串联着我后半个童年。
高考那年,我考上了本地,也就是魔都最好的大学。查到成绩那天,我们一起哭了很久。我说我要给妈妈换个大房子。我伸手去抹妈妈的眼泪,帮她整理碎发,我再次细看她的脸,她却已经憔悴的如同生了病。
我没想到妈妈是真的生了病。
大一才上了半年不到,妈妈被查出乳腺癌晚期。我急疯了,四处借钱也无法填补,直到我想借高利贷,却被妈妈发现,阻止。
妈妈已经哭不动了,她只是轻轻抚摸我的背,努力伸手帮我擦干眼泪,她想让我带她回家。但我做不到。
我不想放弃任何一丝希望。我想找再没联系过的叔父家,他们仍是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但是我找不到他们了。
医生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焦头烂额地和借贷平台周旋。我赶到医院,只看到地上的一大片血迹,红得触目惊心。
医生说,妈妈从高楼的病房跳下去了,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妈妈留下一封信,她说不想拖累我,也不想再忍受病痛的折磨。她要我好好读完大学,替她好好活着。
我最后一次摸她的脸,浑身瘫软,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心像被千万根细长的针扎得发麻。我哭到失去知觉,我一遍遍喊着妈妈,但是妈妈再也回不来了。我还要给妈妈换大房子,但是妈妈再也回不来了。
“你爸给你留了一本存折,我这些年也陆续往里面存了些钱,就藏在床头柜最下面,足够以后的学费和生活费了。
妤妤,妈对不起你。”
2
妈妈走后,我彻底变成了一个人。
我想过结束生命,我陷入绝望,但我知道我需要好好活下去。
我常在宿舍楼顶望着魔都的万家灯火,却再也没有一盏属于我。
我申请了助学金,一边勤工俭学,买了辆二手摩托去学校附近找零工,找到了一家合适的小超市打工。
超市老板人很好,我们都叫她陈姐。陈姐常和我们聊天,发觉我处境困难,无依无靠,而她却已经准备年底关了超市回家乡做生意,因此常说要给我介绍一份新的工作。
这让我感到很温暖。
生活忙碌,忙得没有时间伤心和喘息。渐渐的,我被迫从痛苦中抽离了出来。
出租屋我还租着,虽然离学校有些远了,但这里装满了回忆。我把那张压磨了很久的结婚照用相框装了起来,放在床头。好像他们还在我身边。
陈姐爱听王菲,那个跟了她很久的旧音箱里除了一点比较红的国语情歌,就是王菲。我听多了,晚上一个人在店里大扫除的时候也常常哼唱出来。那天陈姐回店里拿东西,就站在我身后,我转过身的时候她甚至还没回过神。
“小妤,没想到你唱歌那么好听啊。”陈姐惊喜不已,她要介绍我去一家朋友的酒吧做驻唱歌手。
“没事,我朋友人很好的,酒吧也小,很正规的。你只管坐着唱就行,不用害怕。”
很快,我就被拉去了那间酒吧。它开在我们离大学比较远的一个街角,小小的,有个亮灯的招牌——Burning。这是它的名字。
酒吧老板是个和陈姐差不多大的男人,看起来很温和。我用酒吧的音响唱了首爱与痛的边缘,他显然愣住了。
你天生适合这里。他说。
那年是1999年,也是妈妈走后两年。
酒吧的工作很轻松,待遇也不错。我唱的大部分还是王菲,也有些大家都喜欢的情歌。小酒吧的独特氛围吸引了一些客人,大家对我很关照,我在这里有了家的感觉。
很多客人我都已经脸熟了,包括经常来这里的一群大学生。
那晚只有他们。休息的时候,听吧台李哥说,他们跟我一个大学。本来常在大学附近的酒吧聚会喝酒,后来有人无意间发现了这里,很喜欢,就带着大家一起来了。
“就是她,最中间的长发那个。”李哥向不远处点了点头,起身送酒。
我跟着他的目光抬头。
我认识这个女孩。
说是认识,也不算。只是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见她,唱歌的时候对视过几次,就记住了。
她那天穿了吊带和牛仔裤,她似乎很喜欢这么穿。涂了口红,但看不出化了妆。笑得很灿烂。
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
她拿着酒,大概是有点醉了,突然抬头看我。我挪开视线,慌忙地继续唱歌。
她起身走向李哥,就站在我身后。
“李哥,放点现成的吧。”
3
我躲在吧台后面,她在我旁边坐下了。
“你很喜欢王菲吗?”
她从口袋里拿了根烟,刚想点,又停住了,只是拿在手里把玩。
我点点头,看到李哥端来两杯酒。
“请你喝的。”她说。
我愣住了,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
她把其中一杯推向我。
“没见过吧,这是我教李哥调的。”
“喝吧,这只是一点味美思啦。”
我喝了一点。那是我第一次喝酒。
她笑了,不再把玩那只烟,歪头看我。
“听老板说过你也是庆大的。”
我仍点头。
她仍笑。
“你是不是只会点头啊。”
我真的只会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的厉害。只觉得她靠我好近。
她说她今年也大三,读的法语专业,和我一样大。她也知道我读文学。她早就问了很多关于我的事。
“但我还是想自己了解你。”
我转头看她。她的眼睛里是灯光的倒影。我看到她扣在耳骨的耳钉和她脖子上的纹身。
“这是什么花?”
“我也不知道,纹的时候随便选的。我就觉得它最好看。”她注意到我的视线。
其实我知道这是什么花。这是风信子。
她拉起我的手,让我抚摸她的纹身,很漂亮的纹身。我放下手的时候不小心划过了她的吊带。
“好看吗?我自己剪的。”掉了烟,她低头去捡。
“好看。”
她抬起头,我们相视一笑。
那晚我们喝了很多,我可能是醉了。
她的朋友都走了。李哥让我帮忙收店关门。我们不知不觉呆了很久。
“其实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姜妤,我叫姜妤。”我把杯子里剩下的一点酒倒出来,沾着写在桌上给她看。
“林苏宜。”她学我,把杯子里的酒一点点,一点点倒出来。
那以后,她总是一个人来喝酒,总是留到很晚等我。还是在吧台后面,点两杯酒。
等我的时候,她大概是在抽烟。我过去时她总是已经把烟熄了。
她经常带着一只数码相机,我叫的不上名字,只知道一定不便宜。她拍了很多酒吧的物什,只说很喜欢,但每一张都有我的背影。
我们渐渐熟了。我没什么同龄朋友,苏宜是第一个。
她说她爸妈都在外地做生意,偶尔着家也说不上几句话,只给够生活费。她也不住学校宿舍,家就在附近。
“家里太冷清,我不喜欢一个人。我喜欢热闹点,聚会喝酒多热闹。”
她说上大学以前,爸妈还没那么忙,那时候被管得很严,现在想换一种方式生活。
我们真的很合拍。
除了上课,我们好像一直在一起。
都有空的时候她带我去她家,她家很漂亮,但空落落的。我们可以看一上午的DVD,然后不知不觉一起睡着。我们放王菲,我跟着唱。她说她唱歌不好听,不愿意唱。我想听,我们就闹成一团。
我们一起学到深夜。我读书,她做题。她看我看过的书。
但她的书我看不明白,我不懂法语。
书本和纸张散落在沙发和地板上,我听到钢笔摩擦书页的声音,很安静。也听到心跳的声音。
“你的名字用法语怎么说?”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笑了。
“…mon amour,叫我mon amour。”
“mon amour…”我笨拙地重复。她把指尖放在我的唇上,轻按。
是这么发音。
她的指尖凉凉的。我看着她,有点走神了。
“mon amour。”
“对了。”
“那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好了。”
她点点头,手指离开我的嘴唇。她好像也有些走神了。
她帮我涂指甲油,我不愿意,她说就涂一只手。是灰蓝色的,她就一瓶。
“这个颜色衬你好看。”她看向我,灰蓝色,和她的眼睛一样雾蒙蒙的。
她低着头仔细地涂,我感觉到她的气息在指尖跳跃。她的睫毛长长的,微微颤抖。
……
似是浓却仍然很淡
天早灰蓝想告别
偏未晚
她轻轻哼唱了几句,很好听。
4
暑假来的很快。
我找了点零工,再加上酒吧的工作,希望能攒些钱。
空余时间,我就骑摩托车载着苏宜穿越在魔都的大街小巷。她说她很喜欢坐摩托的感觉。
“那你要不要学?我教你。”
“不要,我喜欢你载我。”
她把头靠在我肩上。
苏宜爱吃路边的生煎包,她说她不喜欢从前爸妈爱带她吃的那些西餐,那些蛋黄酱沙拉不如小笼生煎好吃。
我就给她买很多。
很多很多生煎包。
太多啦。她笑的眼弯弯,我把她嘴角的芝麻抹掉。
有时候她会在人群里消失,又忽然出现,手里拿着两串冰糖葫芦。
我本来是不爱吃糖葫芦的,不知道怎么也喜欢上了。
我带她来了出租屋。我们一起摆弄那些花草,然后一起躺在铺满阳光的床上,在窗外街市的嘈杂声中谈天说地。
她也看到了风信子。我买了很多白色风信子。“这是我纹的花样,”她看向我,“原来你早就知道。”
是啊,我早就知道。
我抚摸她的脖颈。
“但它在你身上更好看。”
她的碎发被进来的风吹乱了,挡住了眼睛,我轻轻帮她拨开。
“白色风信子的花语是什么?”
她忽然凑近我,空气里是温热的,清甜的花香。
“沉默的爱。”
我看着她,就像看一株蓄存的花。
“做我女朋友吧。”她似乎是半开玩笑地说。我的心却一下跳得飞快。
“我认真的。”
她的嘴唇试探着碰上我的嘴唇,凉凉的,软软的。我们小心翼翼地接吻。
我的心也被吹乱了。
那个夏天很快结束了。
5
那晚是1999年的跨年夜。
我们说好一起在酒吧跨年,可她一直没有来。直到我唱完最后一首歌她都没有来。
我打了很多个电话,她一个都没接。我着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她可能是出了事。
在我准备关门出去找她的时候,她闯了进来,直直地扑到我怀里。
她头发很乱,也没穿外套,在我怀里哭个不停。我抱着她,慌张地连一句“怎么了”都问不出来。
她渐渐在我怀里平复了呼吸,我拿来两杯味美思。她走去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不看我。
我放下酒,蹲在她面前,帮她理头发,给她擦眼泪,把吧台后面盖腿的毛毯替她披上。我看到了她脸上红肿的印子,红得很刺眼。
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跟我说过家里的事,也说过,她决定跟家里坦白我们的事。她想要真正勇敢一次。
可是结果似乎并不好,甚至比我们意料中还要糟糕。
她低着头,还是不说话。我安静地在她旁边坐下,轻轻搭上她的手,直到她开口。
“今天爸妈回来了,我说了我们的事。我说我喜欢女孩,只喜欢女孩。我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了,我想永远跟她在一起。”
“他们很生气。我爸打了我,然后就是我妈。
他说,我妈教出这样的女儿,丢了他家的脸。他打妈比打我重。这些我都已经习惯了,但是从来没感觉这么疼过。”
我拿起那杯味美思,冰的,轻轻贴在她脸上。
“苏宜,就算得不到允许,我们还是能在一起。既然你没有提及我,我们还是能以朋友的身份在一起。”
她转过头,握住我拿着冰酒的那只手,轻轻地让我放下。我看到她脸上的红印消退了些。
“真的可以吗。”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像反问,又像怀疑,“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一定可以。”我反握她的手。
她轻轻挣脱,再次低下头。
“我会跟他们说分手的。”
“那我们呢?”
“我们还是在一起。”她抬头,眼里亮晶晶的,“你说的,一定可以。”
那天晚上,像无数个在一起的日子一样,我载着她穿行在魔都的车水马龙之中。
还没过十二点,冬夜的风很凉很凉,但我们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我只记得我发了疯一样地加速,在无人的、或是拥挤的马路边飞驰。 苏宜紧紧搂着我,我们对迎面而来的呼啸的冷风大喊。我们呼出白雾,它们消散在99年魔都的最后一个夜里。我们穿过无数个红绿灯路口,穿过万家灯火和跨年的汹涌人潮,我们在杨浦大桥下看新年的烟花。
“十二点到了,新年快乐。”忽然她说。没有给我回答的时间,她吻了我。
那晚我们回到了出租屋,那晚是她的第一次,也是我的第一次。
2000年到了。
6
苏宜跟父母提了分手的事之后,我们很默契地再没提那晚的事。
他们依旧不在家,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谈着,只不过更小心了一点。
我们逛魔都的夜市,我一边走一边吃她不爱吃的热炒年糕。回头看她,她总跟在后面,用她的相机给我拍照。
我不喜欢拍照,但我喜欢出现在她的镜头里。我给她全部的我。
是啊,我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镜头里。
逛完夜市,我们买冰啤酒回去喝。喝完我们做爱,聊到天亮,一点点地交换过去和未来。
她说她以后要开一间花铺,把我养的风信子放在漂亮的橱窗里。
她总嘲笑我酒量差,我却一点都没印象。我酒量很好,从没醉过。
我们也吵架,都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在磨合中走得更近。
她抽烟的时候还是喜欢躲着我。我从背后勾住她的脖子要尝一口,她就把我推开,说,小孩子不要尝这个。
她从口袋里拿出棒棒糖给我,“吃糖吧,我在超市随便买的。”
我剥开糖纸放到嘴里,她看着我笑,转头吐出一口烟,它们消散在窗外的夜色里。被风带走的烟味淡淡的,和嘴里的果香味融化在一起。 “对嘛,小孩子吃这个才对。”我看着她,然后飞快地把糖塞进她嘴里。
她愣了一下,笑了。她看着我,眼睛亮亮的。
我们也融化在夜色里了。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分明每分每秒都是美好的,分明生活也本该这样美好的。
但是我错了。
我们很默契的再也没提那晚的事,但也只是没提罢了。我没想过,或许我们没办法当作它从未发生。
2001年,四年的大学生活眼看就要结束,大家各奔东西。我拿到了学校的保研资格,留在了学校,而苏宜的爸妈也回来为她安排好了工作。
我仍去酒吧唱歌。
我们的生活渐渐交错开,不过还是尽可能找机会在一起。苏宜爸妈在家的次数变多了,有时我们去出租屋,有时苏宜按时回家。
她通过了实习,而我开始写作。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忘了从哪天开始,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而苏宜声称有事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我心里有了猜疑,却不愿意多想。
直到那天,那天是我们的纪念日。我却联系不上她。
我带着给她准备的礼物——一大束为她养的风信子,还有她最爱吃的生煎包去她家。我明白似乎是时候该勇敢一次。
开门的是她妈妈,一个举止温婉的女人。
“谁啊?”屋里传来苏宜的声音。随后她走了出来。
她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和我们差不多大。
男人的手自然的搭在她的腰间。
“不好意思,我找错门了。”
我几乎是逃走的。 给她准备的花和礼物,被我扔在了街边的垃圾桶里。
我没办法再回想那晚是怎么度过的。她并没有给我回电话,只是传来短信。
只有短短的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
这样的话,你从未对我说过。
7
那晚过后,我浑浑噩噩地在出租屋躺了一整天,直到门被敲响。
“你电话关机,我去酒吧没找到你,想你应该是在这里。”
她低着头脱下外衣,她全身都湿了,但是怀里的包却没有。我下意识想伸手帮她,又悄悄放下了。
她动作顿了顿。
“半路上下了雨。”
我注意到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给她拿了毛巾,我们在餐桌旁坐下,就像我第一次带她来这里一样。
她低着头轻轻擦干脸上的雨水,擦滴水的发丝。然后抬头看我。
她的眼睛比99年那晚更红更肿,但没有眼泪。
“姜妤,我们需要好好聊聊。”
她像平时一样温柔地注视我,说的话却冷淡至极。
我多希望这是一场误会,我多希望能听到她的解释,哪怕她真的犯了错,哪怕她只是来宽慰我,我都会在一瞬间原谅她。
但是她没有。
“昨晚你看到的那个人是公司的同事。他家里和我们家也在做生意,两家在撮合我们。”
“什么时候的事?”
她低头回避我的视线,没有回答。
“那些在你有事的时候?不联系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这段时间在干什么?”
“…我原本只想迎合一下爸妈的意思,但他人很风度,对我也很好…跟他相处的时候我一点点喜欢上他。”
我只感觉浑身冰冷,我几乎说不出话。
“那我算什么?”
“如果不是我忘了我们的纪念日,发生了昨天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坦白…
对不起,我对你已经没有当初的感觉了。我们分手吧。这样对你我都好。”
我难以相信这样的话会从她嘴里说出来,一切都太突然了。
“苏宜,这不像是你说出来的话,你快告诉我你只是在开玩笑,快告诉我…”
“我们分手吧,姜妤,你还不明白吗?
我们相爱本身就是个错误。
而他是个男人。我和他门当户对,家里也支持,嫁给他我会幸福。会比跟你在一起幸福。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的。”
“门当户对…你现在跟我说这个?这根本不是你说的话!”
“姜妤,”她伸手抹我的眼泪,她的手冰凉。“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你让我怎么办林苏宜,你让我怎么办,我以后该怎么办?”
我抓住她的手,她轻轻抽走,再次回避我的视线。
“如果你会以这种状态继续生活,我也会不知道怎么办的。拜托你懂事一点。”
“你以前说的,一定,都不算数了吗?”
她摇摇头,我看见她眼里的泪水。
我太爱她了,我甚至不想看见她为难。我觉得我可能是疯了。
我说,你走吧。
“什么?”她似乎有些惊讶。
“你走吧。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她愣了一瞬,把怀里的包放在了桌上。
“这是给你的纪念日礼物。”
她拿上外衣,打开门。
“苏宜,”
她回头。
“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放弃这段感情对你来说,原来那么容易吗?
她没有回答我。
我真的以为我们很了解彼此。
8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再次回到正常的生活。我换了号码,我们再没联系过。
那天晚上在酒吧的时候,我又看见她。
我们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
她把脖颈的纹身洗了,穿了一条我从没见过的长裙,还是点了一杯味美思,也没有在抽烟。她点了一首《爱与痛的边缘》。
她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是她最后一次来酒吧。
2003年,听李哥说,她出国了。
酒吧老板不做了,我买下这间酒吧,改成了花铺。店名依然叫“Burning”。
我在橱窗里摆满了风信子。
我再也没见过她。
直到那天,一个男人走进来,要订一束花。送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地址。
几乎下一秒我就认出他。他在那段记忆里深藏着,像一根尖刺。
“对,送给我未婚妻。”
“未婚妻?”
“是的,我们刚回国,要结婚了。”他笑的很灿烂。我一瞬间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做了一束玫瑰。送了一小束白色风信子,在最里面塞了一张卡片。
我写上,赠:mon amour。祝你幸福。
多可笑啊。我真的希望她幸福,虽然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那天晚上我留在了花铺。我拿出了她送我的纪念日礼物,那是她的相机,里面全是我和我们的照片。笑着,哭着的。清晰,模糊的。我翻来覆去的看,止不住地哭。
头很晕,一瞬间痛觉取代了一切。随后我看到了她。
那是我记忆中的她。那是真实的她。
她出现在花铺门口,把玩着一只烟,笑着歪头看我。她的眼睛里是火光的倒影。我看到她扣在耳骨的耳钉和她脖子上的纹身。
她说这几年只是一个玩笑。
我哭了,我点头。
她说:“我们在一起吧。我们在漂亮的橱窗里摆满风信子……哎,你已经放上了。”
我仍点头。
她仍笑。
“你是不是只会点头啊。”
我脑中浮现出无数个我们的瞬间。
(下)·林苏宜
1
你要做个乖孩子。
这是记忆中妈妈最常对我说的话。
他们要求我成绩优异。他们要求我的一言一行。他们要求我不能有自己的情绪,我的一颦一笑都必须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他们说这样我才能在那些饭局、生意场上为他们长脸面。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们要求我在必要的时候保持沉默。
必要的时候,我明白。
是爸爸扇妈妈耳光的时候。是他扯着妈妈的头发,把她摔在地上的时候。是他卷起皮带,一下又一下抽打在妈妈身上的时候。
那条皮带,也常被他用来抽打我。
于是我很快就学会了默不作声。我不敢哭出声,因为那样会更疼。
我不明白我们做错了什么。但妈妈说,爸爸不开心的时候,我们做什么都是错的。所以只要想着自己做错了事,身上就没那么疼了。
爸爸是爱我们的。妈妈说。
不知道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我说的。
我学会了,我被他们封闭起来,像笼子里的金丝雀。我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的。
直到那天。
那天我回家忘拿了钥匙,邻居阿姨回来刚好看见我,热情地招呼我过去等。
我踏进对面的那扇门,就像是踏进一个新的世界。暖黄色的灯光,一桌普通但用心的家常菜,厨房里系着围裙的男人给回家的妻子拥抱和吻,女孩从房间里走出大方的欢迎,一家三口幸福的笑颜。这些画面突然且强势地包围了我。
我终于意识到,原来这才是家。
面前的这个女孩,跟我一样大的年纪,却能肆无忌惮地绽放笑容,那样热烈地被爱,和表达爱。
而我就像他们的提线木偶,是他们的附属品。我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权利。
那天回家以后,我被勒令不要再进他们家。但从此爸妈每次晚归我都会偷偷过去,让邻居阿姨替我保守秘密。
邻居家的女孩叫黎乐,她说她的名字是爸妈希望她快快乐乐就好。
“你呢?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
我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事我从没听他们说起过。
在黎乐家,我第一次感受到被尊重,被关心,感受到有家的幸福。哪怕这种短暂的幸福像是偷来的,我也乐在其中。
黎乐一家对我很好。黎乐看到我长裙下不经意间露出的伤痕,会帮我抹去疤的药膏,但什么也不会问。
我们关系越来越好。我一得空就偷去找她,她也会在我发短信跟她求救的时候,及时地提一碗热汤敲响我家的门。
她对我来说,就像投入黑暗罅隙中的一束阳光。
可是这束阳光还是太耀眼了。
黎乐陪着我度过漫长的三年,我向她告白。
她答应会一直陪着我,却在无形中一遍遍地向我提出要求。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从不反抗,为什么不能让那些事暴露在阳光下,让施暴者和压迫者认识错误,接受教育和惩罚。
她无法理解,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因为他们不可能认识到错误。
在我们上高中前暑假的最后一天,她离开了我。她给我写了信,因为当面说不出口。她说她再也无法陪我忍受黑暗,但依旧希望我一切都好。
在信的最后她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可是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原来我从来没有过。
2
在突然意识到自己长大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高中。
爸爸打我的次数变少了,但妈妈被打的次数因此变多了。
爸爸点了根烟,迎面呛了我一口。他说女孩子大了再打留疤不好看,以后就嫁不出去了。
是啊,因为长得漂亮,我身边有很多朋友。但是我知道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高二那年我学会了抽烟,是同班几个男同学教会我的。家里对我的囚禁越发恶劣,接触这些其实就像无声的反抗。我明白这种反抗伤害的是自己的身体,但这是我唯一能自己选择的事。
久而久之,它也成了我压力和情绪唯一的宣泄口。
就像是有天赋一般,烟雾被熟练的过肺再吐出,抽的是红河,没有呛到,他们都很惊讶。
我说,在家看习惯了,可能就顺口些。
我知道他们不在乎我抽了多少,为什么抽,嗓子痛不痛,也不在乎我生活在什么样的泥沼中。他们只在乎我抽得漂不漂亮。
他们说,喜欢抽烟的女孩,因为很有魅力。就像其他男人说喜欢不抽烟的女孩,因为那样才是好女孩一样。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一家三口久违地好好吃了顿饭。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笑脸,那样幸福的笑容让我有点恶心。
他们只看到我的成绩,我看似光鲜亮丽的未来,和他们的脸面。他们看不到的是我手腕上的疤,手臂的淤青和生满疮的心。
我决定偷改志愿那天,是我这辈子做出的最大的决定。
也是在那天,妈妈闯进我的房间,摔烂了一切可以摔的东西,看到了记忆中那个女孩留给我的信。
“林苏宜,妈妈为了你忍了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你是我的女儿,你的全部都是我给你的!!你怎么会是这种心理变态??你真让我失望…真让我恶心……”
妈妈疯了一样的撕碎了它,那些纸片从我的头顶落下,像一场冰冷彻骨的雪。
她脱下自己的衬衣,内衣,长裤,一个不落。所有的淤青、疤痕,新的旧的,缝了针的,那些记忆中一道一道的伤口,像着了火一样在我眼里燃烧起来。她抓着我往她身上摸,那些恐怖的疤痕,跟她一样向我嘶吼着、哭喊着,她说这都是她为了我付出的代价,是她爱我的证明。
可我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一切都无声了。我只听到尖锐的耳鸣。
那晚,妈妈没有把那件事告诉爸爸。改专业的事她也替我揽下了,换来的是一顿毒打。
她嘴角的血,肿胀的脸颊,眼里的泪水。她习惯性地用双手护住后脑,却看向我的眼神。这些记忆中最恐怖的画面再一次在眼前发生,我才明白它永远不会停止。
而我能做的,只有服从,和回报。
3
上了大学以后,爸妈去法国做生意,说要为我铺路。我的生活一下子自由了许多,虽然这都只是暂时的。
我交了很多朋友,渐渐变得开朗些,对这个世界充满新鲜感。
有很多男人追求我,羞涩的,大方的,礼貌的,恶心的,有傻子也有疯子。我不太理会这些,我害怕他们所有人的接近,害怕他们口中的爱和喜欢,害怕大家讨论的恋爱与婚姻。
或许是害怕找到一个像爸爸那样的人?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我清楚自己喜欢女人。
我清楚自己喜欢女人,却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就像小说里的情节一样,直到我遇见她。
在Burning,一间开在街角的酒吧,我第一次见到她。
她坐在吧台前唱歌。酒吧里有点冷,她穿了一件普通的灰色外套,及肩半扎发和银色的耳钉很搭。
她唱了首《爱与痛的边缘》。很好听。
暖黄色的灯光像记忆中那样柔软地点缀在她的发丝和脸颊,她有一双很美的眼睛。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对视了很久。
她的眼神里,有捉摸不透的光和纯净的欲望,有我想了解的故事。
从那以后我常来这间酒吧,有时候带一群朋友,有时候是一个人。
我用随身带着的相机给她拍照。没有表情的,笑着的,看向我的,闭着眼的,我一张也舍不得删掉。
在她唱歌的吧台后面,我渐渐跟李哥聊熟了。听他说我们刚好在一个学校,她学文学,我学法语。
“小妤的家庭情况不太好,是老板的朋友介绍来的,大约是勤工俭学。”
作为答谢,我教李哥调了特制的味美思。
“走,苏宜说今天还在那家聚。”
那天晚上我穿了吊带和牛仔裤,吊带是我自己剪的。我很喜欢这么穿。涂了口红,但没有化妆。那天晚上她唱了《暧昧》,不知是谁点的,她反复地唱。
我拿着酒,感觉有点醉了。周围的人聊天的声音,搭讪的声音,嬉笑的声音一下子都消失了,我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于是我抬头看她。她挪开视线,有一点慌张。
我借着酒劲起身走向李哥,就站在她身后。
“李哥,放点现成的吧。”
我说。
4
她躲在吧台后面,像一只受惊的小猫。我在她旁边坐下了。
“你很喜欢王菲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头还晕乎乎的。
我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拿了根烟,刚想点,有点不知所措地停住了,只是拿在手里把玩。
她轻轻点了点头,李哥端来两杯酒。
“请你喝的。”我说。
她愣住了,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
我把其中一杯推向她。
“没见过吧,这是我教李哥调的。”
“喝吧,这只是一点味美思啦。”
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点,很可爱。那应该是她第一次喝酒。
我笑了,不再把玩那只烟,一边忍不住地看她,一边想说点什么。
“听老板说过你也是庆大的。”
她仍点头。我笑了。
“你是不是只会点头啊。”
她低下头,不知道是害羞还是紧张。
我说我早就问了很多关于她的事,但还是想自己了解她。
她转头看我。她的睫毛很长,灰色连帽衫衬得她皮肤白皙,她看着我的脖颈。
“这是什么花?”
“我也不知道,纹的时候随便选的。我就觉得它最好看。”
我认真地回答。我喜欢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柔软又温暖。
头还是有点晕。我再一次借着酒劲拉起她的手,让她抚摸我的纹身。她放下手的时候划过了我的吊带。
“好看吗?我自己剪的。”
她注视着我。我假装掉了烟,低头去捡。
“好看。”
我抬起头,这是最暧昧的角度。我们相视一笑。
她的脸颊肉眼可见的迅速红起来。
那晚我们喝的不多,但她醉了。她的酒量很差,很可爱。
朋友都走了。我们帮李哥收店关门,不知不觉呆了很久。
“其实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姜妤,我叫姜妤。”她把杯子里剩下的一点酒倒出来,沾着写在桌上给我看。
我笑得很开心。
我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想听她亲口说给我听而已。
“林苏宜。”我眨了眨眼,学她,把杯子里的酒一点点倒出来。
那以后,我更喜欢一个人来喝酒,喜欢留到很晚等她。还是在吧台后面,点两杯酒。
等她的时候,我喜欢抽一会烟,她快唱完的时候我就把烟熄了。
我们聊王菲,聊喜欢的乐队,聊文学和电影,聊学校的趣事,慢慢熟了起来。
她说她没有亲人,我是她第一个朋友。
在我意料之中,我们很合拍。
除了上课,我们一直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不知不觉我依赖上她。
都有空的时候我带她回家,家里渐渐充满温暖和爱意。我们一起看一上午的DVD,然后一起睡着。我们放王菲,她跟着唱,唱累了让我唱。我唱歌不好听,不愿意唱。她想听,就扑来挠我,我笑的停不下来。
那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了。
我们一起学到深夜。她读书,我一边做题,一边翻她读过的书。
她也来翻我的,却看不明白,她英文很不错,可惜对法语一窍不通。
书本和纸张散落在沙发和地板上,只有钢笔摩擦书页的声音,和心跳的声音。
“你的名字用法语怎么说?”
她突然问我。
我愣住了。
“…mon amour,叫我mon amour。”
我说。
“mon amour…”她笨拙地重复。我把指尖放在我的唇上,轻按。
是这么发音,我说。
“mon amour。”
“对了。”
“那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好了。”
我点了点头,手指离开她的嘴唇。
Mon amour,是“爱人”的意思。
我好像有些走神了。
5
暑假很快就来了。
爸妈还是不回家,只说生意很忙。
小妤找了点零工,再加上酒吧的工作,想要攒些钱。
空余时间,她就骑摩托车载着我穿越在魔都的大街小巷。我很喜欢坐摩托的感觉。
“那你要不要学?我教你。”
“不要,我喜欢你载我。”
我靠在她肩上撒娇。
我爱吃路边的生煎包,小笼生煎是最好吃的。
但小妤把两大笼生煎包放到我面前时我还是傻了眼。
太多啦,我说。我笑得合不拢嘴。
在她出神的时候我偷偷去买冰糖葫芦。她说她本来是不爱吃糖葫芦的,不知道怎么也喜欢上了。
她带我去她的出租屋。我们一起侍弄花草,然后躺在柔软的小床上,在窗外街市的嘈杂声中谈天说地。
我看到了风信子。很多白色风信子。
“这是我纹的花样,”我看向她,“原来你早就知道。”
她笑着抚摸我的脖颈。
“但它在你身上更好看。”
我额前的碎发被进来的风吹乱了,挡住了眼睛,我眨了眨眼,她轻轻帮我拨开,她的指尖凉凉的,脸颊微微红起来。
我猜,是时候了。
“白色风信子的花语是什么?”
我凑近她,空气里是温热的,清甜的花香。
“沉默的爱。”
她愣了半晌, 看向我。
“做我女朋友吧。”我装作半开玩笑地说。心却一下跳得飞快。
她就那样看着我,温柔的甜蜜的,似乎在问我是否认真。
“我认真的。”
我鼓起勇气, 将嘴唇试探着碰上她的嘴唇,凉凉的,软软的。我们小心翼翼地接吻。
我的心依然跳得飞快。
那个夏天很快结束了。
6
1999年的跨年夜,我们说好一起在酒吧跨年。爸妈回来了,我也决定跟家里坦白我们的事,我想要真正勇敢一次。
可是结果并不好,甚至比我们预料的还要糟糕。
只记得巴掌落在我脸上,耳边是爸爸的怒吼和妈妈的求饶。
恶心,丢脸,精神病。他用那样的词形容我。妈妈哭着让我跪下。
“快跟爸爸道歉,说你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我什么都不说,爸爸手里的皮带就落在妈妈身上。他说,我妈教出这样的女儿,丢了他家的脸。他打得很重,妈妈白色的裙子底下沁出了血,我最后还是颤颤地跪下来,哭着求他放过妈妈,说我会按照他的要求生活。
那天夜里,直到他们都睡下来,我才悄悄离开。
手机摔碎了,我想她一定打了很多电话给我。我急着见她。
街上很热闹,大家都出来跨年。但我似乎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冷风吹过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忘了穿外套。
快到的时候,她正准备关门出来找我。我闯了进去,直直地扑到她怀里。
爱人的拥抱很温暖。
她湿漉漉的双眼,怀里的淡淡的甜酒味道,温柔的抚摸。我的感知好像在瞬间恢复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渐渐地,我在她怀里平复了呼吸,她拿来两杯味美思。
我坐在沙发上,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会觉得我不勇敢吗?会对我失望,会愤怒吗?她会像黎乐一样不愿再忍受而因此离开我吗?
我突然有点害怕。我低着头。
一直以来,我努力变成她可能喜欢的样子,却忘了最深处、最真实的自己多么不堪。
她放下酒,蹲在我面前,帮我理头发,给我擦眼泪,把吧台后面盖腿的毛毯替我披上。她看着我,似乎有点局促,又去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件旧棉袄。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我旁边安静地坐下,轻轻搭上我的手,直到我开口。
听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完以后,她拿起那杯味美思,冰的,轻轻贴在我脸上。
“苏宜,就算得不到允许,我们还是能在一起。既然你没有提及我,我们还是能以朋友的身份在一起。”
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我转过头。
“真的可以吗。”我看着她,却在问自己。一切动作和提问都是无意识的。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一定可以。”她握住我的手。
我轻轻挣脱,再次低下头。
“我会跟他们说分手的。”
“那我们呢?”
“我们还是在一起。”我抬头,坚定地注视他,“你说的,一定可以。”
那天晚上,当我们喝完酒,她骑摩托车载着我驰骋在车水马龙中的时候。当我的双手紧紧环绕住她的腰,她的格子围巾拂过我面颊刺刺的、痒痒的时候。当我们在城市喧闹夜色中加速,大喊的时候。我想,也许我是真的动心了。
也许我很久以前就动心了。
原来,爱与被爱是这种感觉吗。
2000年到了。
7
我和爸妈提了分手的事之后,我们很默契地再没提那晚的事。
爸妈依旧不在家,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谈着,只不过更小心了一点。
我们逛魔都的夜市,她一边走一边吃热炒年糕,我不爱吃那个,总跟在后面,用那只相机给她拍照。
她似乎很喜欢拍照。她给我全部的她。
是啊,她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镜头里。
逛完夜市,我们买冰啤酒回去喝。喝完我们做爱,聊到天亮,我们交换过去和未来。
我说,我以后要开一间花铺,把她养的风信子放在漂亮的橱窗里。
“那种蕾丝花边形状的,浅绿色和乳白色的木质橱窗。”我认真地讲,她认真地听,然后看着我笑。
我总嘲笑她酒量差,她却一点都没印象。她说她酒量很好的时候很可爱,跟她喝醉了一样可爱。
我们也吵架,都不是什么大事。我知道我们在磨合中走得更近。
我抽烟的时候依旧喜欢躲着她,她从背后勾住我的脖子要尝一口,我就把她轻轻推开,从口袋里拿出棒棒糖给她,说小孩子不能尝这个,吃糖。
她吐吐舌头,剥开糖纸放到嘴里。我看着我笑,转头吐出一口烟,它们消散在窗外的夜色里。
随后嘴里就充满甜蜜的,浓郁的果香。
“对嘛,小孩子吃这个才对。”她看着我,坏坏地笑。
我愣了一下,也笑了。
我们融化在夜色里了。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分明每分每秒都是美好的,分明生活也本该这样美好的。
但是我们都错了。
我们很默契的再也没提那晚的事,但我们却没办法当作它从未发生。
2001年,小妤因为拿到学校的保研资格留在了学校,爸妈也回来为我安排好了工作,去法国的事他们却没说。
我们的生活渐渐交错开,她仍去酒吧唱歌,我能去的时间却少了很多。我们还是尽可能找机会在一起。
爸妈在家的时间变多了,有时我们去出租屋,有时我按时回家。
我通过了实习,而她开始写作。
8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纪念日前一段时间,我常整理这几年相机里的照片,想把它们洗出来,做成相册当作纪念日礼物。
然而我忘记了,我不过是他们的所有物。随意翻看我的东西早已成了他们的一种习惯。
到家的时候,妈妈正拿着那只相机。她的手在颤抖。
下一秒,她转头看我,眼睛肿的厉害,布满血丝。我头皮发麻。
她高高地举起那只相机。
就在那一瞬间我冲了上去,几乎是用了全部的力气抢走它。妈妈被我撞倒在地。
她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却没有忘记把相机塞进身后的包里。
我想要去扶她,却被她狠狠甩开。
“为什么要这么对妈妈……苏宜,妈妈为了你忍受了这么多……”
我闭上眼睛。这些话从我记事起她就说给我听。在考砸的时候,试图反抗的时候,秘密被发现的时候,在所有违抗他们意愿的时候。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眼泪顺着面颊流进脖子里,湿湿的,跟血流下来的感觉一样。
她疯了一般地踉跄起身抓住我,她的指甲掐着我的肩膀,掐进肉里,但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我被她拼了命地摇,被她揪着头发往墙上撞。她用发红的双眼死死地瞪着我,好像我是毁了她一辈子的仇人。
“妈妈没有工作,这个家是你爸爸撑起来的,我为了你这么多年来依附顺从着就像寄生虫…如果我没有忍到现在,怎么维持这个家?怎么给你最好的生活??……林苏宜,你到底跟我有什么仇什么怨?我是你的妈妈,生你养你的妈妈,为什么要一次再一次地骗妈妈,违逆妈妈?为什么要做恶心的事?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回报妈妈,跟以前一样听话……”
这些话在我脑中盘旋,不,它们早就在很久以前生根发芽,开出溃烂的花。
看到妈妈冲进厨房,拿刀挥向我最后却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看到她手臂上深深浅浅的血痕,手腕上跟我一样可怖的疤就像蜘蛛网的时候。看到我拼尽全力阻止她,她跪在我面前求我的时候。
我的心如同被刀割一般。
我打了120,她躺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她说,“妈妈决定了,妈妈可以为你做任何事。苏宜。如果那样让你快乐,那妈妈就先走了。你带着她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家,永远也不要回来。”
她的白发和皱纹,她身上的伤,那些自己弄的,不是自己弄的,它们唤醒一切扎根在我心里、永远无法逃避的罪恶感。
我们无法逃避。一切都在慢慢溃烂。她为了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她为了我忍受的毒打和侮辱,将她变成一个徘徊于崩溃边缘的疯子。她从没有得到爱,从来都只是男人的附属品、家庭的牺牲品,她不是别人,是生我养我的妈妈。
那为什么我配得到爱、享受爱呢。那是多么残忍、罪恶的事。
姜妤,我不能让你跟我一样陷入这片泥潭,让我们的感情成为杀死妈妈的罪魁祸首。我不能让我爱的人跟我一样变成罪人,变成伤害另一个我爱的人最锋利的刀刃。
我爱你,因为我爱你,我绝不能这么做。你应该是清澈的、干净的、温暖的。而不是被我沾染的、负罪的、腐烂的。
我想我把自己绕进去了。我的所有一切记忆被唤醒了,在妈妈的病床前一遍又一遍回放。我把自己说服了。
林苏宜,你要离开她。
9
妈妈的伤养好了以后,我们也没再提那天的事。爸爸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快马加鞭地为我物色一个结婚人选,一个能为他、为这个家带来利益的好女婿。
我和她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声称有事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那只相机,被我藏在了公司里。
那天是9月3日,我们的纪念日。
而我却被困在这里,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囚笼里。和异常和蔼的家人,还有一个总忍不住盯着我看的衣冠楚楚的男人。
我们才象征性地认识不到一周,他已经很自然的搂上我的腰。爸妈对此却很满意。
一家人和和气气地讨论订婚的事宜,那些话在我听来尤为刺耳,每个字都能把我的心扎出血来。
就在那时,门被敲响了。
记忆在一瞬回到小时候,那个敲响家门救我的女孩。
但此刻,站在门外的,是我无疾而终的爱人。是无法解救我的,无法再靠近我的,我的爱人。
她带着给我准备的礼物——一大束风信子,还有热呼呼的生煎包站在门口,那样可怜和局促不安。
这场戏,我知道我需要演下去。
“谁啊?”我换上明媚的笑,这是在无数场合中练就的,最标准的那种。随后我走了出去。
她愣住了。因为我身边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的手自然地搭在我的腰间。我十分恶心,却笑得愈发灿烂。
“不好意思,我找错门了。”
她没有再看我一眼,她几乎是逃走的。
我无法再回想那天晚上是怎么度过的。她给我打了几十个电话,我一个也没有回。只是传去短信。
短信只有短短的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
这样的三个字,我打了很久。
10
那晚过后,她没有再找我。我准备好了说辞,那头却关机了。
我担心她出了什么事,临时请了假去学校和酒吧找她,都没有找到。
或许她在那里。
夜里下起大雨,我没带伞,只能把手里要带给她的那只相机紧紧裹在怀里。
就像99年那晚一样,我不顾一切地飞奔。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那晚我急于投向她的怀抱,而今晚我决意离开她的怀抱。
雨水混杂着泪水,让整个人都湿透了。
“你电话关机,我去酒吧没找到你,想你应该是在这里。”
门被打开后我松了一口气,走进门脱下了外衣,所幸怀里护着的包没事。
她看着我,眼睛水肿得厉害。凌乱的发丝贴在她脸上,她垂下眼帘。
我动作顿了顿。
“半路上下了雨。”
她拿来毛巾,却只是生硬地递给我。我们在餐桌旁坐下,就像她第一次带我来这里一样。
我轻轻擦干脸上的雨水,擦滴水的发丝,然后抬头看她。
“姜妤,我们需要好好聊聊。”
我发觉我的嗓子有些沙哑。这样叫她还是在初次认识的时候了。
“昨晚你看到的那个人是公司的同事。他家里和我们家也在做生意,两家在撮合我们。”
“什么时候的事?”
我低头回避她的视线,没有回答。
“那些在你有事的时候?不联系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这段时间在干什么?”
“…我原本只想迎合一下爸妈的意思,但他人很风度,对我也很好…跟他相处的时候我一点点喜欢上他。”
我只感觉浑身冰冷,她的每一个字都让我心痛。
“那我算什么?”
“如果不是我忘了我们的纪念日,发生了昨天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坦白…
对不起,我对你已经没有当初的感觉了。我们分手吧。这样对你我都好。”
说出那些话的感觉是那样不真实,但她的眼睛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依旧在真实地伤害她。
“苏宜,这不像是你说出来的话,你快告诉我你只是在开玩笑,快告诉我…”
“我们分手吧,姜妤,你还不明白吗?
我们相爱本身就是个错误。
而他是个男人。我和他门当户对,家里也支持,嫁给他我会幸福。会比跟你在一起幸福。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的。”
“门当户对…你现在跟我说这个?这根本不是你说的话!”
“姜妤,”我伸手抹她的眼泪,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触碰她,“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你让我怎么办林苏宜,你让我怎么办,我以后该怎么办?”
她抓住我的手,我轻轻抽走,再次回避了她的视线。
“如果你会以这种状态继续生活,我也会不知道怎么办的。拜托你懂事一点。”
“你以前说的,一定,都不算数了吗?”
我摇摇头。
不。算数的。你是我唯一的爱人。
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爱人。
在心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脑中嗡嗡作响。
她说,你走吧。
“什么?”
“你走吧。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我愣了很久,或许只有一瞬,然后我将怀里的包拿出来放在了桌上。
“这是给你的纪念日礼物。”
几乎下一秒我便拿上外衣,打开门。
我不敢再看她。
“苏宜,”
我回头。
“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我爱你。
我回答了她。
11
那天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常偷偷打听她的消息。听说她过的好,我也会开心一点点。
订婚的事推迟了,啊啊爸妈打算让我们先去法国一起经营熟悉两家的生意合作。
出发前我想再见她一面。
还是那个时间,我去了第一次见面的地方,Burning。
我点了一首《爱与痛的边缘》。那是我第一次听她唱的歌。
我坐在角落,当她看向我时,突然不知以怎样的面孔面对她。
一瞬间,我将所有爱意、思念、愧疚、祝福和痛苦隐藏了起来。
我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在法国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
就好像换了一个笼子,但笼子里的金丝雀还是那只。
妈妈挨打的次数变少了,我却因为男人的特殊癖好开始遭受新一轮的凌辱与虐待。他以高傲的姿态向我宣称这是爱的象征。
没有那么疼,可能是身体已经习惯了。
我仍想着她。
2003年,听李哥说,酒吧老板不做了,她买下了那间酒吧。
在法国住了几年后,我们回国结婚。
我被困在新房子里,试一件又一件婚纱,那些我在梦中幻想过和她一起穿的婚纱。
男人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两束准备好的花。
一束娇艳的红玫瑰。
“哦,这一束是花店的人送的。”
那是一小束白色风信子,是记忆中的模样。我只接过了它。
我注意到自己的双手有些颤抖。
花间深处有张小卡片,我轻轻取出,带着一阵清甜的花香。
上面写着,赠:mon amour。祝你幸福。
我的泪一下子涌出来。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飞奔出去,全然忘了自己还穿着婚纱和高跟鞋。我摘掉手上水蓝色的钻石订婚戒指,将它丢进下水道里。
我发现自己做不到。这么多年,我还是做不到真正离开她。我的思念、痛苦、愧疚、爱意和不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不要再徘徊于爱与痛的边缘。真正勇敢一次吧。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
赶到“Burning”的时候,我才发现这里被她改成了花铺,那是我们的梦想。
是的,我是从焦黑发烂的残骸中依稀辨认出的。
她还是把风信子放在了漂亮的橱窗里。那种蕾丝花边形状的,浅绿色和乳白色的木质橱窗。它们被烈火摧残得不成样子,仅残存一点形状和颜色。
“这家铺子电路老化严重了,一直没有注意,昨晚电路起火,人还留在里面,我们邻铺的都吓坏了。消防来的时候早就晚了,一把火啊把这里全烧了……”
我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
我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好像这样她就能回到我身边。
像有千万根针将我的头皮扎得发麻,将五脏六腑连同心脏扎出血来。我什么都听不到了,连尖锐的耳鸣都听不到了。只觉得特别特别痛。
你很痛吧,小妤,你是不是很痛很痛。
可是她听不到,也无法回答我了。
我的所有爱与希望,我美好的梦和寄托的幻想,都伴随着一起化为灰烬了。
Mon amour。再也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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