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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圆夜》(HE!)我原以为我是女主角,甚至幻想过进入高门大院后,成为机灵小丫鬟,过五关斩六将谱写宅斗爽文。可我从没想过,没等幻想成真,我的东家——县里最有排面的祝员外家,居然迎来了这一天。官兵在府里来来往往,老爷院里好宝贝排着队被抬出门。带头的差爷随手掀开一箱,探头,里头金子码得整齐,油腻的脸被映得黄灿灿。老爷早被拷走了,我躲在小姐身后,小姐躲在夫人身后。“娘,这都是爹前半生辛苦挣下来的,咱们家只是给瑞王打下手,他出了事,我们家的东西凭什么都拿走。”夫人哑着嗓子抽噎:”拔出萝卜带出泥,瑞王倒了,咱们怎能还有好日子过呢?“我看向小姐,她眼眶红得打紧,巴掌大的小脸接不住泪,胸前的衣衫都湿透,瞪着那列来来回回进出抬东西的小差佬。惊惶中,无人顾及天色渐晚。差佬们离开时,周围人家的炊烟飘过来,我肚子咕噜噜两声,可今日府里,估计是不可能开灶烧饭的了。毕竟夫人小姐没心情饿,夫人哭得头昏脑涨,站也站不稳,被她身边的范妈妈强行摁到床上躺。我听吩咐,把府里所有仆人丫鬟叫到院里,排成四列,齐刷刷面对红木雕花椅上的小姐。小姐身量纤纤,此刻坐在那颇有往日老爷的气势。她数数人头,估摸都到齐,打开脚边一个箱子,掏出大叠纸,大声道:“ 时至今日,祝府往后应是什么样,大家也猜得出。按我朝的律法,仆人的身契是可以再拿到市上,寻点贴补用的。不过,各位在家里伺候多年,苦劳我都记得住,祝家做不出拿人换钱的事。现在,我将各位的身契发给各位,从今日起,各位的出路,就自个寻去罢。”百八十个仆奴听名拿契,作鸟兽散。原本闹哄哄的后院,只剩下小姐和我。“桃芝,你的身契在我屋里的妆奁里,你自个取去吧。”小姐背对我,声音如月光清冽。“除了小姐,桃芝还能依靠谁呢?不如陪着小姐好了。”这是讲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祝家就算塌了,跟着小姐也总比回老家,跟抠了吧唧的种田哥嫂过得好。小姐没搭理我,直勾勾望向天空。婵娟高悬,淌了一地的月光,她望向天空,单薄的身子浸在其中,看得我鼻头有点发酸。【二】夫人昨夜躺下就没力气起来,没过几天,老爷病倒的消息,跟着大牢里的乌鸦,飞进祝家萧条的府邸。小姐自己做主,把仅剩那点指甲大的田契铺面换些钱,想方设法塞到衙门里,挣个到监狱见老爷的机会。“快进快出,上面人看他看得紧,懂?”守门的衙役揣好银子,偷偷摸摸领着小姐和我钻进大牢。这地走得鞋底黏。老爷蓬头垢面,在散着霉味的牢里咳嗽。小姐心疼,我赶紧递上家里拿来的大衣,打开食盒,让小姐喂着老爷吃顿能咽下的饭。“怎么只有你来,你娘呢?”您进来那天娘就倒下了,三天就吃了三顿,哪有力气来。“”那······你姨娘和小弟弟呢?“小姐冷笑:“什么姨娘不姨娘弟弟不弟弟,你那外室,白天刚出事,夜里我去寻她,门严实得跟棺材盖似的。我砸开闯进去,人家在那收拾东西准备跑呢!还跟我说了,她又没被抬进祝家享福,凭什么出了事,要用她的银子打点官差。”“那?那你弟弟呢?”“呸!”小姐啐口唾沫,“我说以前府里流水的钱银进了这,就是你自个的了?好歹你儿子是姓祝,为着他你也得出力把我爹赎出来罢?她倒好,跟我说那压根不是你祝员外的种,当初为进门,千方百计跟野男人怀上。不曾想生了个男的,我娘也只让她做个外室。她还说,好在名不正言不顺,否则真是你二房,现在还要跟我娘一样,做个一穷二白破落户!”“不!不会这样!”老爷哭起来,捶胸顿足,“你走吧,我现在谁也不想见。”小姐没走,就站在牢房外,冷眼看老爷哭得鼻涕眼泪黏一脸。老爷嚎得喘不上气,抬头看见小姐还原地,声音更大了:“你怎么还不走!我祝章之,就是生不出个儿子挣功名,只能做了别人的附庸才能在官场有依靠!否则!哪能落得这步田地!我拼上半辈子拼得家大业大,临了临了,只能得到这部田地!”这话宛如过年点炮的香,点燃小姐的引线,她啪地把手里的碗摔食盒里:“生儿子生儿子!你就是为了生儿子,把那个女的弄到身边,听她的话去攀附瑞王,惹得现在一身骚!结果呢?!临了临了,原是替别人养了三四年老婆儿子,被别人带绿帽,还千金万银送去贴补呢!”老爷仰天长叹,掩面痛哭,再也没搭理小姐。小姐气得眼睛又红红:“我娘倒下了,我一个没出阁的,为了你这几天抛头露面换银子,想办法把你弄出去。听你病了,赶忙来看你。结果呢,好容易到你跟前,你不问一句我这几天吃得好不好,就想着那便宜外室和绿帽儿,还把气撒在我头上。你这辈子就是没儿子的命!临了临了,给你养老送终的只有女儿!”小姐说完,气哄哄转身离开,我向老爷行了个礼,一步一黏地跑出去。【三】打断骨头连着筋,小姐气过一晚,还是回忆着老爷之前的好友,列出一张单子,准备挨家挨户借到赎老爷的银子。吃了几家闭门羹,小姐晃悠到李知县府外,踌躇不前。我知道,李府里住着和小姐订婚的公子哥。老爷出事以来,这对亲家连个传话安慰的人都没有。夫人为此叹好几次“树倒猢狲散”,小姐烦完银钱的事,抽空安慰夫人:“李知县是个两袖清风的官家人,咱们家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人家也要避嫌的嘛。”这话安慰昨夜的夫人,却难安慰今日的小姐。她的步子都把李府门口扫干净了,还是觉得:“算了算了,走走走。”我们转身还未走上几步, 便有人急匆匆来报信:“祝小姐,您快去衙门一趟罢,你爹爹昨夜在牢里出事了呀!”【四】谁能想到,昨儿个还在大牢里跟小姐吵架的老爷,今天就被卷在草席里,被人领着抬回家。老爷受刺激,在牢里把自个的衣物撕下来,上吊 。小姐又典当许多家具、物件,勉勉强强给老爷置副棺材,办场寒酸白事。李府的人终于来了,不过不是李知县和夫人,而是李管家和他媳妇。二人烧个香便走,小姐话都没能说上几句。倒是我出去采买,在纸钱铺里听说,李衙内想来看望小姐,却被他爹娘关在家里不让搅祝家的混水。李衙内凌晨爬墙,不曾想摔下来扭伤脚,便放弃了。陪小姐烧纸钱时,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告诉小姐,她直愣愣看火光吞噬白纸,良久吐出一句:“随便吧,莫强求。”夫人念叨的“树倒猢狲散”,真是天下第一哲理啊。不过也还有一两只猴在。从前老爷做商人时生意场上作对的贺家,倒是派来他们的二少爷。贺公子烧完香,跟夫人说上几句便走。不一会,又冒雨提个四五层的食盒回来,湿着半个身子递给小姐:“祝小姐,要忙活的事多,可没胃口也要吃点东西,否则身体撑不住,很遭罪的。”贺公子湿了,食盒倒是没沾上水。我能闻出来,这是县里最贵的琼楼里头,最好最香的吃食点心。小姐人都瘦下去两圈。她本就脸小眼大,现如今没肉挂,跟街上没人喂的猫似的。她向贺公子行个礼,脸上挤出个很久没让人见着的微笑:“谢谢贺家哥儿。”【五】夫人以前管老爷管得服服帖帖,家里暖床侍妾一个没有,老爷才偷摸在外头养一个生儿子。我原以为她是个厉害角色,可出事后夫人只会哭和“树倒猢狲散”,我才发觉,这个宅子里最厉害的还是小姐。她把祝家宅子连同剩下七七八八的东西都卖了,置办间仅两间房的小院子,和一辆车马。“娘,我在乡下还留了间铺子租出去,能勉强挣点钱让您花,又在那边买了套宅子。您跟着范妈回去吧。”“那你呢?不跟娘回去?”“回去干嘛,回去种地?我哪会种地。我留城里。”“一个姑娘家自己住?!像什么话!多危险呐!”夫人惊得嗷嗷叫,小姐连忙奉上茶水。夫人一口喝下,便晕过去。“范妈妈,药效是一个时辰左右,麻烦你,带我娘回去照顾好她。”小姐跟我把夫人扛上马车,送走她们,我便被小姐拖回到屋。“桃芝,你会做饭对叭?”我估摸小姐饿了,赶忙到厨房做点吃的端上来。“ 啧,味道还可以,就是差了点意思。”小姐砸吧着嘴。“您以前吃的都是山珍海味,婢子的手艺哪能比啊。”我摊牌了,我不爽。“倒不是说你手艺不好,就是出去摆摊还差点意思。”小姐拍拍我的脑壳,刺溜吃完那碟素素的菜。哎,我知道小姐想什么,只是现在她手上的钱还不够添我和她肚子,哪能支摊挣给人吃饭的钱。小姐望向床边桌子上的李衙内从前送的文房四宝,心里拿下个主意。翌日,小姐跟我扛了张桌子到市集,挂上“代写书信”的招牌。来往围观的人很多,但多来瞧落魄的祝家小姐。半日下来,只有三四个农家娘子是正经做写信生意。下午,一个带酒气的男子到小姐面前,要她写东西。小姐摊纸竖笔,那男人的眼一下一下舔着她的脸,念起要写的东西:“头上桂花香,头毛乌圆圆,膨头迎神仙。”小姐起初没听出门道。那男的继续念叨:“下颔连上颔,耳孔听得现,颈根洗得净······”她是钟鸣鼎食的千金,自然没听过巷子里的浪荡话,可他嘴里的淫词艳曲越念越露骨,小姐意识到什么,嘴角的笑僵住,笔也滞在半空。我乡里泥巴滚大,田间地头里什么没听过。一开始小姐听不出来,我也不好发作让她难堪,可现在小姐听出来,那可就不怪我————“你是什么狗屁东西,我们小姐金枝玉叶,你也配对她动下三滥的恶心念头。滚回狗炕上十八摸你的狗娘老子!”我把带出门的小铜壶,连着热水砸到那男人脸上,随手拿了隔壁菜摊大叔的扁担打过去。他被烫得龇牙咧嘴,骂骂咧咧滚蛋:“妈的,真还以为自己是从前的千金大小姐呢!饭都吃不上装什么清高,呸!”我追着那臭流氓跑出去,气喘吁吁回摊子上,小姐蹲在那,盯着铜壶上被砸出来的一个坑,良久,她叹了口气:“怎么为着这样的人糟蹋东西,以后只能用坏的壶烧水了。”【六】入夜。“小姐,明天还去不去摆摊啊。”“不去了,再去,真要被人摸上十八次。”小姐懒洋洋的,月光洒进床头,她挪挪身子,把头伸过去,月光落在她脸上,把她的憔悴柔和成楚楚可怜。我低头收拾东西,小姐眼睛一瞥我的头:“你这头发也太乱了,来,我给你整整。”小姐伸手,我下意识一闪:“哪有主子给丫鬟梳头的道理。”“呸,整日跟我顶嘴,哪把我当主子。”小姐翻翻白眼,把我摁到桌子前,拿起把梳子梳了梳,又索性全都解开,取了条衣服上的丝带子,挽个了灵蛇髻。“不错,不愧是我。”小姐把我脑袋转过来,手指抵起我的下巴,“好看,比你那筷子插头好看多了。”我拿起铜镜一照,果然,小姐这发髻梳得灵动,衬得我这村妹脸蛋多几分小家碧玉的轻盈气。我舍不得碰头,揽镜照来照去。小姐盯着我的脑袋,逐渐沉思。“桃芝,五天后是县里办雅集会的日子,对吗?”“是啊。”“嗯,我知道了。”小姐的手指一下一下,抚过我发尾的丝带,心里又不知在筹谋什么。【七】县里个风俗,每年六月十五在河堤处做个集会。衙门和富商们共同出资攒局,红男绿女,聚在一块打马球钓鱼投壶野餐。前些年,小姐弄个花船在河上划,引得镇上那些女的模仿,现在集会又多出个划船游湖的项目。也不知道小姐是不是这些日子太苦了,想让自己开心乐呵乐呵:“今年这个集会,我还要去!”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但摸摸小姐床头的钱袋,还是希望她清醒一点:“小姐,咱们没钱。除非您舍得把箱子里那些东西当了。”箱子里还有上好的笔砚、玉如意、首饰和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小姐撅起嘴,脸上不情不愿。她必然不愿意,她给老爷备棺材的时候她情愿典当自己的金丝貂皮大衣,也不愿意打它们的注意。这些都是当初李家提亲的聘礼,和李衙内送她的小礼物。“不行,我还是要去。”小姐咬牙。我寻思她这是要干当东西潇洒的混账事。第二天,小姐拉着我去从前常去的裁缝铺子。小姐从前出手大方,脾气好不难为人,裁缝铺冯掌柜也不是势利眼,见小姐寒寒酸酸来,但还是好茶招待。我蹲在旁边吃果子,零零星星听到小姐和他叽叽咕咕合计什么。二人越说冯掌柜越激动,我以为要打起来,靠近一听:“看祝小姐近日消瘦,想必是吃上不少苦,您是个有风骨的,不愿要我家银子能理解。可若是衣物不够,尽管跟我提,给小姐几件又不是难事,何必让小姐来我这租衣求穿一天,这是看不起我还是要折煞我?或是前些日子我回乡,没赶上送祝老爷,小姐这是生我气不成?”“嗨,冯掌柜夸张了,我想借的那套衣服是您新出的广袖长摆款,我现在不做小姐,这样的衣服对我来说难打理。只是要出个场合,实在需要件好的撑场面,手上的银子又不够买下来。我就租一天穿一次,保管给您弄好还回来。您也知道我穿的衣服,您是不用愁卖不出同款。干干净净送回来,您不提就没人嫌弃被我穿过。”“啧,小姐您话里话外怎么,总像觉得我嫌弃您。真不是。当年承蒙小姐照顾生意,我这铺子才挺过来,这些年小姐穿的款受欢迎,给我引了不少客,我谢您还来不及,这套衣服不要说什么租不租借不借,我就送小姐了!”于是,小姐喜滋滋提套新衣服,没花一文钱。我俩又晃荡到琼楼门口,小姐带着我在那晃来晃去,好容易见一个暗红色身影走过来,小姐立马冲过去:“贺公子!”贺公子惊了惊:“祝小姐也来这吃饭?”?是不是傻,我们看起来有在这花钱的能力吗。小姐坦荡挑明:“不是,我没钱,我是在这蹲你的。”“小姐这是找我有事?”贺公子的笑如春风化雨,“那小姐就随我进去,我做东,咱们边吃边聊。”他都这么说了,我们必然不客气。小姐拉着我晃进去,贺公子让他的随从小厮石元跟我开一桌吃菜,他和小姐坐另一桌。琼楼的东西是真的香,我只顾吃,才不管小姐在跟贺公子说什么。石元见我吃食如风卷残云:“桃芝姑娘这是饿了几天啊。”“怎么说话呢,我家小姐怎能让我挨饿。”“那你这……”“你不懂,”她是贺府的家生子,没受过穷,我便同他说道说道,“吃得饱和吃得好,是两回事。吃得饱,就我这样,能跑能跳但不长肉,吃得好,就你这样,结结实实。”石元乐不可支,把桌上的东西往我面前推推:“那姑娘快多吃些。” 我吃得半饱,分出心思听小姐和贺公子扯淡:“公子别忘,当初县里的船铺,贺家和祝家是势均力敌。可为何后来我家把您家给挤了呢?还不是那年我撑了我家的船,雅集日里湖上走了一遭,惹得其他人家模仿,都来我家打船,连带着琼楼的艇,玉宇阁舞娘们的花船,都是做祝家的生意。如今您让我借一挺,再在河上游一遭……从前祝家船铺的生意,可不就跑您家去了嘛。”“祝小姐说得有道理,只是家里营生都是大哥管,小姐若是想商量生意上的事,可能要同我大哥讲。”“啊这……”小姐露出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那……贺公子不如帮我引荐一下您大哥贺掌柜的?”“嗯……”贺公子思索一下,“嗨,借挺小舟罢了,也非大事,我带祝小姐取,就说是借给朋友用,跟生意无关。”“那可太谢谢公子了。”石元把他们话都听明白了:“你们家小姐真有心思,那李知县可真是瞎了眼。放着这么伶俐的媳妇不要。”我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忽觉石元的话不对劲,放下手中的肘子正色:“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李知县当初给我家小姐下聘求亲,整个县谁不知道我小姐是他们家正经的娘子儿媳。聘礼都还在房里呢,什么叫不要,你别在这么好的猪肘子前放狗屁。”“呀?你们……难道李家没给你家解聘?”石元摸不着头脑,压着声音说:“前两天,李夫人带着媒婆和不少东西往城西顾举人家去了,应该是要跟他家女儿下聘……”他看我恶狠狠咬了肘子一口,又安慰起来,“没事,这也是大家伙瞎猜的。据说你亲姑爷李衙内是坚决非祝小姐不娶!现在在家里闹绝食呢!”“呸,什么亲姑爷,又没过门,你别乱讲,辱我小姐的清白。”我气呼呼把骨头扔桌上,转头看小姐。此刻她什么也不知,和贺公子把酒言欢,落落大方。【八】雅集日,月亮还没落下,小姐早早便起身梳洗。在琼楼,石元说错话惹了我,偷偷塞颗碎银子让我买肘子吃。我昨天担心小姐早上起床梳洗冻着,一咬牙,把银子拿去买些无烟的炭在房里热着。洗头,熏香,穿衣,一套流程下来,天都亮了。赶忙坐下梳妆打扮。小姐把未用完的香粉妆膏胭脂水粉,从箱子里取出来,细细给自己描画。我将鲜花从水里提出来,小姐学过侍弄花草,昨夜摘下的花现在还精神。她慢慢用桂花油摸到头上的,然后梳理利索,挽了分成两瓣立起来的发髻,缀上鲜花。小姐说这个头叫“惊鸿髻”。我瞧着她,犹如瞧见天女下凡。她自己倒是不满意,拿着镜子叹气:“我这也太憔悴了,怎么化都没有以前内味。”索性蒙上一张面纱,然后转过头看着我。“到你了,坐下来。”“?怎么还有我的事?”“昨晚要你洗头你就该想到了。你就坐我旁边,不把你捯饬得好看点,丢我的人?”她说着就要往我头上摸桂花油,我要躲闪,又被摁回去,“这瓶头油买的时候就要十两银子,现在还剩六两,你再乱动把这六两银子砸了,我就把你头拧下来。”?恶主吗?这是恶主吧,我赶忙老实做好。小姐抹上油,给我梳上次的灵蛇髻,剩下一半头发,用根绿丝带编成辫子坠下,插点茉莉。她把我的脸拧过来,妆好,逼我换上她柜子里一件好点的浅色衣裙。“你看看,多好看。”我取过镜子,俺村妹也有点神仙下凡内味了。主仆二人赶忙往城郊那去。河堤两岸早聚上好多人,岸边一处,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麻烦各位都让让,让让!”小姐拉着我直往那走,大家纷纷给她让出空,我定睛一看,小姐跟贺公子借的小舟正停在那,小巧玲珑。“哟,祝小姐,你们家船铺不是被官府没收关门了吗?怎的还能造出这么看的小舟。”“不是我家的,这是贺家船铺打的,我也觉着他家工人手艺非凡。”小姐脆生生应了诸位,给足贺家面子,丝毫不提这船,是按着她画的图纸改装过,才这么好看。小姐跟我上了小舟,划起桨。待船乘到河中,小姐把面纱取下。此时微风泛起,落英缤纷,河面飞舞花瓣,小姐在其中泛舟游河,惹得两岸的人啧啧赞叹:“别的不说,祝家小姐可真漂亮啊。”“哎,今日这祝小姐在水上,真有点洛水神仙的味道。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小姐听到夸的话,笑得贼灿烂,拉着在船上我东张西望。不知瞧到什么,笑在嘴角枯掉了。寻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好家伙,李夫人挽着顾家姑娘的手在河边散步,亲昵得不行。我嘴笨,想安慰小姐,却说不出什么话。“你不用想着安慰我。”小姐倒是自己开了口,“在琼楼里,石元跟你说过的话我都听到了,应酬着贺公子没好发作罢了。”我无语凝噎,只能啃啃嘴皮。“别啃嘴巴,把妆吃掉了。”她又挂起刚刚骄傲和快乐的微笑,“桃芝,你觉得我今天这个打扮好看吗。”“那是自然,今天多少公子哥盯着小姐瞧呢。”“是啊,我多好看啊。”小姐把头伸处舟外,水面映出她的花容月貌,也映出小舟后边不远处,万春坊玉宇阁的花船。“我也该用我这漂亮脸蛋,寻点出路了。”【九】第二天,日上三竿,被一阵敲门声砰砰砰吵醒。我奔出去开门,迎面的是张裹上脂粉的笑脸。“请问您是?”“哎哟,不亏是祝小姐身边的人,长得也水灵。”那妇人笑得热热闹闹,“姑娘,敢问你家小姐可在?”?啊?所以她到底是哪位?“难为这么一大早樊妈妈就来了?快进屋坐坐。”小姐不知什么时候起床梳洗好,笑盈盈立在门房外,迎什么樊妈妈进去,“桃芝,好好烧点水,沏茶。“好好烧水是不可能烧水的,我把炉子架上,蹲在窗下偷听。可惜小姐特意把声音放得比平日小些,压根听不清,只听到樊妈妈叽叽咕咕说什么昨日男子夸奖啊美啊名动京城啊的。樊妈妈背对着窗,我只能瞧着小姐本是笑得开心,逐渐疑惑,逐渐尴尬,逐渐窒息。水还没烧开,樊妈妈就走了,表情没有来时热情,到门口还转身让小姐好好想想,她可是难得的好苗子。送走人,我屁颠颠跑上去:“小姐,这是谁?”“万春坊的老鸨。““啊???!“我惊得摔跤,想到昨日小姐精心的打扮,想到她出尽风头,想到她在船上说要拿漂亮挣银子,我急火攻心扑上去,“小姐!可不能去那万春坊啊!“小姐转头,一脸疑惑:“哈?你讲咩啊?”这主子平日精得很,怎么现在这么糊涂,我爬起来,冲进屋里苦口婆心:“小姐,那万春坊是万万去不得啊。那年饥荒,我家邻居和我哥听说窑子买人赚钱,合计着把我跟邻家姐姐卖进去。我命好,长得一般,老鸨不要,我哥才把我卖到祝家。邻家姐姐命不好,人漂亮水灵就留下来,调教俩月挂牌接客。一年后得了花柳病被扔出去,还是我早求夫人支点月前给她找大夫。”“哟,女菩萨啊。后来呢。”“姐姐病得太重,她家里人嫌弃她在窑子里呆过,也不来看看,没过两三天她就走了,草席一卷送去义庄。所以小姐,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可是······万花坊来往的都是富贵人家,出手也大方,我没那么惨叭?”“再怎么好再怎么有钱都是窑子!天下窑子和天下乌鸦一般黑!小姐不要去!去那里还不如让夫人给您找个好点的郎君!”“噗嗤——哈哈哈哈你是不是傻!”小姐乐开花,可巧门又砰砰砰起来,她施施手,“去开门吧。”我奔向门去,支呀一开,肌肤胜雪的窈窕女郎站在面前,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手上提着东西。她是县里著名的美人,玉宇阁的头号舞姬——许娘子。许娘子行了个礼:“敢问妹妹,祝家小姐是否住这?”“在在在,您快进去。”我看到美女都磕巴了,把娘子迎进去。小姐见我馋娘子美色,让我在屋里端茶送水。“娘子今日登门,不知所谓何事?”平日在达官贵人面前冷漠的许娘子,此刻和颜悦色:“那奴家,便直说了呀。昨日在雅集上见到祝小姐,泛舟游湖,艳艳绝尘,着装、发饰、妆容都宛如洛神出水。可巧,奴家三月时读了曹植的《洛神赋》后颇为震撼,紧着编了一曲洛神惊鸿舞,过两天便要上了。”“嗯哼?娘子是想请我去看舞”“小姐应能明白,一曲舞,重要的除了舞者的身姿动作,还有妆发配合辅佐。舞编好后,奴家一直苦恼扮相如何,才能显现洛神姿态。昨日,您的舟出现在玉宇阁前边,奴家被小姐惊艳。您的模样,正是奴家梦中的洛神。所以今日斗胆备些薄礼,请小姐为奴家妆造,重现洛神身姿。”小姐咂口茶:“嗨,娘子竟是为了这来。早听说许娘子要要上一曲关于洛神的舞,我还担心,您是上门责怪我先抢了您未来洛神的夸奖。”“那哪能啊。早知道祝小姐是最擅长服饰妆造的妙人,可惜从前没得机会和小姐说道。莫以为奴家是看您落魄来踩脚,实在是欣赏小姐的审美和手艺。小姐若能答应,奴家一定有重谢。”“娘子莫多心哈,梳头化妆又不是什么难事。娘子是这方圆百里出名的舞姬,舞界大家,我也乐得能给娘子锦上添花。不过呢,个人相貌有个人的不同,适合我的不一定适合娘子,所以可能要提前给娘子试妆。”“小姐有心!奴家必然重金酬谢!”两人叽叽喳喳夸来夸去好久,许娘子才离开,留下好多吃的和银钱。小姐把银钱收荷包里,转头发问:“女菩萨,知道你家小姐昨天出风头是为了什么吗?”我好像有点懂,又好像没懂,我自己也不懂我懂没懂。小姐看我眼神,宛如看扶不上墙的烂泥,想解释,又懒得:“算了,总之,这几日咱俩日子是好过的。”说完打开许娘子送来的点心,“啧,我还以为那个鸨母是来找我给她们家姑娘们上妆的,谁能想到,是叫我去当头牌。”我嘿嘿笑起来:“只要别去万花坊,小姐昨天什么心思都行。不过小姐,真要去给人家梳头了?”“饭都快吃不起快去卖身了,去给别人做洗头妹,算什么。”【十】晚上,小姐和我把许娘子带来的吃食都吃光了,里边还有壶桂花酿,主仆二人喝得飘飘然,咿咿呀呀,各自早早上床睡去。我的床在外屋,小姐住惯大屋子,不喜跟人同房,夜里睡前会放帷幔,把我的床跟她的内屋隔开。入夜,我睡得迷迷糊糊,恍然听见稀稀疏疏的响声,似乎是床在摇动人在扭,还听见呜呜呜的叫声。我寻思小姐可能又做噩梦蹬被子,便下了床走进去,打算给她盖被子。拉开帷幔,眼前所见惊得我差点尿出来,夏夜里像是有冰从天灵盖灌进来,喘的气都是寒的。月亮正好升起来,光亮照进屋里。内屋的窗被打开,小姐床上竟有两个淫笑的男人,一个捂住她的嘴,一个压着她腿,用力撕扯她的衣服嘿嘿笑:“昨天穿得那个骚样,是不是李衙内不要你,就想男人了?没事,哥哥我不就来陪你了?”小姐满脸通红,手被捆起来,呜呜呜地呻吟。我疯了,抄起手边的板凳冲上去就是砸。撕衣服的反手一抓,我便被甩翻在地。撕衣服的跳下床,直接骑在我身上:“嘿嘿,这是昨天旁边那个小丫鬟?”“本以为祝小姐是一个人,没想到不做千金,还有人伺候呢?哈哈,今晚可是开荤了。”“是,哥,姓祝的先就让给你,我来尝尝这丫鬟的味道,等下再换过来。”那疯子骑在我身上解掉他的腰带,缠住我的手捆在桌腿。我动弹不得,大叫:“杀千刀的臭狗屎,别碰你姑奶奶!”疯弟嫌吵,伸手便要捂我的嘴。我直接张嘴狠狠咬住。“妈的,臭婊子敢咬老子!”疯弟扇我一巴掌,牙齿磕到得嘴,一股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疯哥从小姐身上跳下,走向我,又是一耳光刮过来:“小蹄子性子挺烈。”我被打得头晕眼花,俩流氓疯子扯开衣服,我急得直流泪,嘴巴被堵死,叫不出声,呼不了吸。“啊——”两个男人叫起来,压在身上的劲吧少些,定睛一看,二人肩上都淌出血,小姐手里握着把匕首,浑身发抖,手上沾血,披头散着的发被汗黏糊在脖上,月光下,惨白得像只鬼。“奶奶的,臭婊子真狠,老子今天杀了你。”两个男人扑到小姐那,其中一个拽着她的头往墙上撞,另个伸手要夺她手里的匕首。我嘴被堵上喊不出,手不断扯松绳子,脚勾个板凳,狠狠向抢匕首的男人甩去。两个男人吃痛,小姐趁机扭出来,见我手上的绳松开了,马上掉转头向门口冲出去,大声叫:“救命啊!走水啦!着火啊!救命啊!”两个男人跟着冲出去,小姐腿快得很,冲到街上声嘶力竭:“救命啊!走水啦!走水啦!”天爷保佑,她冲出去可巧碰到夜里巡逻的捕快,直接将那两个男人擒住。心里松口气,主仆二人穿好衣服跟着捕快,到衙门里验伤,指正,画押。忙活完已是五更,隔壁的鸡都开始喔喔叫。小姐回来以后,在堂屋的椅子上发愣。“跟我在一起,就这么个情况。”她幽幽地开口,“我早知道会有这天,每晚枕着匕首睡觉,每晚都做好跟闯进来的男人对付的预备,这就是跟我的苦。你觉得太难了,早早走吧,再找个大户人家干。不想做丫鬟,明天去把奴籍销了,嫁人,种田,什么都比跟着我好。”我喉咙像灌了铅,扭头看向小姐,她个子小,连脚带身子蜷缩在上边,更像一只猫了。我转头望向窗外,半个月亮悬在半空,在鸡叫声里显得孤寂。唉,事到如今,只能狠下心罢。【十一】“汪汪汪——”一阵狗吠划破破落小院的安静。“吵死了吵死了!”小姐气急败坏,从被窝里弹起来,对着窗户大骂,“大清早还让不让人睡了!”“小姐,正午了,您从五更睡到现在啦。”我拽一根绳进门,“狗儿,进来进来!”小姐跑到院子里,只我溜着只毛色黄黑的狗子,个头不大,叫的贼凶。“女菩萨,这是几个意思?”小姐不明就里。好笨哦我的主子,我把狗拴好,蹲在来摸摸它的头,它立刻安静下来,“小姐,我觉着咱俩这么住着确实不大行。买条狗在院里看家,我们乡下都这样,好得很。”“能行吗?”小姐弯下腿摸摸它的头,被狠狠汪汪两声,吓得手赶快伸回来,“嗯,我觉得很可以。”“不对,你哪来的钱?”她忽然警觉起来。“石元给我买肘子的。”我呼噜呼噜狗的头,狗对着我笑。“好家伙,他给了多少啊,是给你买肘子啊,还是让你买肘子店啊。”我黄脸一红,赶紧换话题:“小姐,这狗叫什么啊,叫旺财好不好,旺旺咱们的财气。”“什么旺财,土不土,俗不俗,你出去喊一声旺财,起码有半条街的狗对你叫。”小姐蹲下来,狗看她顺眼了,蹦到她膝盖上,“依我看,就叫有钱!”【十二】有钱在家里住下来,我俩心里踏实很多。小姐下午去玉宇阁找许娘子的时候,连蹦带跳。许娘子应是听说了昨晚的事,拉着小姐问长问短,还说,匕首藏在枕头下睡觉很容易伤到自己,下次用洋葱花椒泡上水,遇到臭男人一泼,保管有效。“谢谢娘子关心,”小姐淡淡笑,把许娘子妆奁里的东西都看罢,“娘子这全都是好东西呀,那,咱们开始吧。”小姐解下许娘子的钗环,头发像打翻砚台泼出来的墨,乌得泛光。我知道这样的头发,是用那瓶十两银子的桂花头油抹出来的,以前小姐的青丝也这么好看。小姐把许娘子的发在脑门上挽成好看的结,分成两瓣分别向左右弯去,我的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发髻便数好了轮廓。她瞧不上那一盒子的簪钗,只挑了三个打成花朵形状的金饰插上,中间的结坠上一颗宝石。许娘子照着镜子左看右看:“这是飞仙髻吧?小姐的手艺也太好了,配饰选的也好,不俗又贵气,只是,为什么不用小姐那天的发型。”“娘子的脸型同我的不一样,这个比较合适。飞仙髻更简练,仙气,更搭配您的舞衣,也适合在台上做大幅度的动作。”小姐说着,又蹲下腿撑起身子,半挺着给许娘子上妆。许娘子挺好玩的,明明也是见过世面的绝代美女,此刻小孩似的咿咿呀呀感叹小姐的手宛如神仙,也不知道到底化了哪里,反正化完就好看好几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开开心心付了小姐一大笔赏钱。两天后,许娘子的洛神惊鸿舞如期登台,扮相绝美,小姐跟我蹲在场下嗑瓜子看大舞,一群人在我们耳边念什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哦,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玉宇阁的掌柜妈妈赞不绝口,愿意把玉宇阁今后每日舞娘的梳头妆造,都交给小姐打理。小姐笑傻了,举着糖葫芦和樱桃煎跳来跳去,哼着小曲儿,醉汉似的扭回家。我在后面离她三丈远,别问,问就是丢人。拐进巷子入口,小姐居然站拐口不动,双手举着东西,极其严肃:“别动,你听这狗叫,是不是从我们那传出来的。”我支棱起耳朵,果然阵阵犬吠从巷子深处传出来。主仆二人相视一眼,小姐把手里的东西扔给我,从怀里掏出匕首,慢慢走近我们的小院。隐隐约约,我在犬吠声中捕捉到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向我们靠近。小姐把匕首打开,谨慎聚齐。墙上,一个影子映出来,愈发向我们逼近,小姐举起匕首,我举起手里的东西,一起尖叫:“啊!!!!!”“小雅,你去哪了?你怎么了?”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瘸一拐,憔悴不堪的李衙内。【十三】有钱应该不喜欢李衙内,他在我们院子里走上走下多久,有钱就对着他汪汪多久。“进来坐吧。”小姐蜷缩椅子上,大眼睛的光,聚焦着她的未婚夫。摸着良心说,李衙内也是浓眉大眼的妙郎君,此刻瘸着条腿,面黄肌瘦,胡子拉碴,我左看右看,有些猥琐。“小雅,你怎么住在这里呢。”“你这人开口就挺幽默,不睡这,要睡大街?”李衙内很嫌弃我们的小院,明摆了觉得这地方配不上小姐,一个劲地说,这简陋那透风。说得小姐一脚踢向桌子,他才咂摸出她的不爽。“对不起小雅,我就是心疼你。”李衙内走到小姐的椅子前,俯身蹲下,仰望她的双眼,“祝伯父出事,我家本应去探望,可因为伯父和王爷······我爹毕竟还要在官场上滚打,只能避嫌。后来伯父离世,我爹也坚决不让我去看看你和伯母,我急得翻墙,结果从墙那摔下来,腿伤着了,床都下不了。趁着今天我爹娘去玉宇阁看舞,才能偷偷出来寻你,看看你。”放在女儿家心上的人,好话哄哄,还有什么怨是不能化的呢?李衙内一眼睛的似水柔情,把小姐这些日子心里生出的坚硬,泡软几分,音调也柔和起来:“你都瘦了。”“我瘦了,也是在家有人伺候吃饱穿暖,你瘦了,是因为真的吃苦。”他们两个一言一语蜜里调油,我嫌腻得慌,赶紧到外边喂狗。迈出腿,听见小姐噘嘴委屈:“那······我问你,顾家的聘礼是怎么回事。”我赶紧把腿缩回来,假装进内屋收拾东西。李衙内支支吾吾,把手搭在小姐的膝盖上:“小雅,我不是那种见异思迁心猿意马的人,只是······”“只是什么?”“只是我娘觉得,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李衙内咽咽口水,伸手将她的碎发挽到耳后,“我娘觉得,祝家已经落魄,不适合继续做亲家。我家就决定跟顾举人家里结亲。但小雅!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所以,你要和我走吗?还是打算出来后,不回去了?如果走,我们以后可以到别的地方去,你好好科考,我能做点小生意供你!”小姐的眼亮晶晶,望着李衙内。“小雅,这是我们长大的地方,为何要离开?我们也没有可以傍身生活的本事,离开我爹,日子不好过的。何况聘则妻奔则妾,这样只会让你吃苦。我绝食三日,家里终于松口答应,可以先娶顾家小姐过门,你再进来。”这话吹灭小姐眼中的星火:“意思是,我做妾?”“小雅,你先委屈着。待我明年科考中举,在家中有了底气,再把你抬成平妻。我知道你会不痛快,可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你莫怕,我心里最重要的还是你。”啧啧啧,这话情真意切,但怎么听得我想打他?李衙内本以为小姐会流泪哭倒,张开手臂等佳人入怀。而小姐只抬抬眉毛:“说完了?”“哈?”“说完了就给爷滚!”小姐伸腿踹倒李衙内,跳下椅子,对着地上的男人拳打脚踢,“做妾?你三书六品提的亲,现在让我做妾?我家里垮了,你让我做妾?”李衙内只觉委屈,狠狠推开小姐:“你疯了!你想走,私奔是做妾,留下来,也是妾,那怎么不能直接进门呢?”“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小姐心如灶火被浇上油,纯手打不解气,抄起桌上的铜壶砸过去:“你还想要两个媳妇!做梦去你
妈床头绕青梅,去他
妈的郎骑竹马来,!”李衙内腿没好全,多日米面不粘牙,体力不支反打不过小姐。再打下去怕是闹出人命,我连忙丢下手头的东西拉架:“小姐,冷静些,他老子是县里老大,打坏他咱们没钱吃官司!”“钱”点住小姐的穴,她立即停手。我趁她没回过神,赶紧把李衙内扶起来,半架半拖推到门外。“李衙内,我家小姐和您已经没缘分,好聚好散,您以后别出现在她面前,好吧?”“可······”“没有可不可。我知道您有苦衷,就算您不愿·······不是,没法在钱银上接济,托人带个话写个信也好。小姐等您一个月,等来的只有你家背地里给别人下聘,和您同意让她做连祖坟都进不了的侧室,换做是您妹妹,您能忍么?”我砰地摔上门回屋里,小姐又缩回椅子,抱着腿低着头,一声不吭。我拾起地上的铜壶,壶刚刚被摔在地,又凹了一个坑,心疼不行:“何必为了这种人糟蹋东西,以后真的只能用彻底坏的壶烧水了。”“为什么?扔了!”小姐昂首挺胸,把箱子里七七八八的聘礼拿出来,“你明天,去把这些当了,咱们买个新的壶!最贵的!”【十四】李衙内走后,小姐看了一夜月亮,太阳升起又神清气爽去玉宇阁。许娘子追求新意,最好每日压轴的惊鸿舞,发髻妆造皆为不同才好。小姐乐得挣钱,睡醒便溜去玉宇阁折腾钻研。一曲惊鸿舞上数日,小姐亦为许娘子钻研数个扮相。今儿个是飞天配金簪的洛神,明儿做双刀戴绒花的洛神,每套模样都好看,每场高朋满座。许娘子貌美心善,古道热肠,直接坦言她这洛神也离不开小姐的妆造手艺,一时间,小姐的手艺在方圆百里的勾栏瓦舍出大名,不少舞坊戏班下帖请小姐为他们打扮台柱。一月下来,小姐的手都被桂花油腌入味了。虽然累,但能听到铜板叮当响,我俩乐乐呵呵。清闲下来,小姐也不休息,钻进书斋淘到不少关于女子妆造服饰的古书,花银子备上许多水粉胭脂,坐在家里往自己脸上抹。抹累了,就要拿我的脑袋练梳头。 可能有钱这个名字真的蛮招财,也可能是那些聘礼晦气,当掉以后,风水运气就都改了,总之,这样的日子给人梳妆的日子过了两月有余,小姐兜里的荷包是越来越重。 可她还是瘦瘦小小,蜷缩在椅子上像只猫。不过眼睛不似从前常常呆滞地盯着一角,闪闪亮亮,顾盼生辉。我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只晓得她在心里点燃一束火光,光从眼里透出来,任谁也熄不灭。偶然发现,石元和我是同乡。老乡异地相见,互相接济关照也寻常。最初石元瞧我跟着小姐住在小破院里,日子不大好过,不时会买点小点心送过来,让我悄咪咪打打牙祭。后来被小姐发觉,嫌弃石元和这偷偷摸摸的行为实在难看,索性让石元直接大方上门。一来二去,我吃得比小姐还圆上点。看得小姐翻白眼:“救命,真不知道谁是丫鬟。”今日,肘子又带着石元来了,水粉胭脂书本摆满一桌,小姐懒得腾地,石元和我直接坐在门口吃,她在旁边一边涂脸,一边听石元唧唧呱呱深宅大院的琐碎事。忽而,小姐开口打断:“哎哎,你上一句是什么?”“嗯·····。我家小姐想在马球会上出点彩头,最好能让通判夫人瞧见。”  “在上一句,连起来。”“城里通判家要办马球会,给我家小姐递了帖子。小姐同我家公子说,希望自己在马球场上出点彩头,最好能让通判夫人瞧见。”“啊这?嘻嘻。”小姐猛地抬头,笑得极其谄媚,“石元,你跟你家小姐的丫鬟熟吗?不熟的话,能为我熟一熟吗?”  我举着肘子,斜眼望向小姐。  “啊呀啊呀,乱吃什么飞醋,给你挣钱买肘子呢!”小姐冲我点点下巴,“石元,能不能寻个法子,帮我同你家小姐意思意思,就,如果不知道那天怎么打扮,可以让我去帮帮忙————纯帮忙,不收钱两的。”    “小姐,刚刚不是说挣钱买肘子么,为什么不收银两?”  她瞥我一眼,得,又在心里骂什么烂木头不配雕刻。“没问题祝小姐,也不用跟我家小姐丫鬟说,直接告诉我家公子,让他想办法搭个线好了——银两嘛,祝小姐要是能哄她开心认做闺阁姐妹,必能少不了。” “那就多谢啦。不过石元,此后莫将你家小姐的事情在外人面前碎碎念。和我跟桃芝还好,但放到别人耳朵里,会说你家小姐闲话。若你东家听到了,没准落个嚼主子小姐舌根的罪名,到时候吃苦的是你自个。”小姐又把书端起来,沉到那些瓶瓶罐罐里。我能猜到此刻,她的心中已掀起波纹。【十五】贺家小姐庭玫不喜琢磨脂粉,从前跟小姐出门碰到的她,皆为粉黛未施的素脸。如今小女孩的心,被通判家少年郎吹开了桃花,想在那人面前美美一番,却又不知如何对自己下手。丫鬟和母亲的审美帮不上忙,一听哥哥说,从前十里八乡出名的俏佳人祝小姐愿来帮忙,喜出望外。于是不出两天,我们便收到一张来自贺府的帖子,想请小姐为她提前琢磨好去马球赛的装扮。猜到那没得什么脂粉,小姐把她的瓶瓶罐罐都拎去了,叮叮当当又摆一桌,惹贺小姐感叹:“祝姐姐一看便知厉害!我是真不会!昨日自己化成大花脸,还被二哥笑话眉毛像毛虫!”“贺小姐天生丽质,平日粉黛不失也是清水芙蓉。化妆打扮本就是简单的事,只是小姐从前心怀丘壑,独爱纸墨香,无心研究脂粉事。真要钻研,小姐或许比我还厉害。”小姐真的很会讲,三言两语哄的贺小姐鹅鹅鹅傻乐。小姐拿起把修眉的刀片:“贺小姐要去马球赛,那打扮还是偏利落英气些较合适。贺小姐的眉,自然生长未修过,因而昨日上妆描眉,下重手后便会似……毛虫?待我先修出个整齐的形状。可不要小看眉毛,对人的精气神影响可大。”说完,又为她扑好底粉,描眉:“您皮肤细腻,底粉轻轻扑上一层变好。眉毛呢本就浓郁,画眉时切勿直接下手,平日只需要在眉尾延长大致的轮廓,再轻轻补上些许颜色。现在需要追求英气利落,那眉头处多描些,眉峰略高再圆下来……好了!”贺庭玫迫不及待端起铜镜:“姐姐的手是仙子的吗?画个眉毛,我就变样啦!”小姐挑出款芍药粉的胭脂,用刷子一层层往贺庭玫眼下扫:“芍药的粉色显的人娇憨,却不会小家子气,最适合马球赛这样的场合。用的时候切勿直接重重地往脸上涂,一层层淡淡地加上,最后再上层薄薄底粉,方才显得气色由内而外,自然脱俗。”贺庭玫听得认真,恨不得拿纸笔抄下小姐的箴言诀窍,吩咐她的人赶忙去胭脂铺买下小姐给她用的好东西。“那不必麻烦,我之前多备了两盒,还是封好拆用过的,贺小姐不嫌弃,我便宜点折个价给妹妹好了。”贺庭玫欣喜答应,一口一个祝姐姐真是人美心善手艺强。“庭玫,怎能让祝小姐这样低着身子给你梳妆!不礼貌!”严肃的责备响起,寻着声响望向门口,原是贺公子。“不至于不至于,是我自己习惯这样低下去。我也是来做事的,不讲究。”小姐半蹲在地,转过头嫣然一笑,贺公子微微晃神。我在角落,瞧他似乎忘了俗礼,痴痴的眼神停驻在小姐身上,隐忍却眷恋。石元也发觉不妥,用手拉拉他的衣角,贺公子才收敛那眼神,温声道:“祝小姐是客人,我门需以礼相待。”“二哥哥就会怪我。祝姐姐才不会计较那些有的没的。”贺庭玫霸道地委屈,贺公子坐到外屋的长椅,看妹妹——也有可能看小姐忙活。小姐弄完脸蛋,拍拍手,把头发分成两半编起来。这回形状似小兔子耳朵,点缀玉兰花发钗,前额留些碎发,中和眉毛英气。贺庭玫瞧自己瞧得新鲜,拉着在场所有人问好看与否,得到肯定,喜出望外,恨不得把小姐留在房里做闺阁亲姐妹。小姐体面客气给贺庭玫挑好出席的服饰,商量好明早几时过来妆造,便要离开。贺庭玫偷偷瞄了她的二哥哥,识趣道:“那······不打扰祝姐姐啦,明日还麻烦祝姐姐,一早来给我妆扮。二哥哥,不如帮我送送客罢!”贺府派了马车送我们回去。两个小姐互相行礼告辞,贺公子带我们去坐车车。贺府和从前的祝府一般大,府内挖了个小池,修上九曲回廊,栽上柳树,池子开了荷花,逛起来颇感清凉。贺公子走在小姐身旁,我和石元紧随其后。他想和小姐聊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谈论什么。提提贺府陈设的来历典故,又怕小姐联想从前祝府的丹楹刻桷,连忙住嘴。“嗯嗯啊啊哈哈哈”的闲扯僵硬,听得尴尬。于是,过了九曲回廊,小姐建议:“听说公子近日忙于筹备科举,也不好叨扰公子时间,不如就送到这,我们自己出门便罢?”“嗯······其实,我的科考已经结束,现在只是在等放榜·····不过确实,祝小姐还是赶忙回去罢,”贺公子折扇点点鼻尖,掩去面上的遗憾,耍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我得了包上好的忍冬,清热解毒最好不过,今日给小姐尝尝,望小姐莫要嫌弃。嗯……今日天气炎热,祝小姐切记多喝水,莫要中暑。”“好,谢贺公子。”小姐大方接过,施施然行礼,点头离去。我也跟着行礼,悄咪咪和石元摆摆头无声再见。“修雅。”许久没听见有人叫小姐的名字,小姐和我下意识回头望去,彼时雨后初霁,塘中清涟荷花亭亭开放,柳枝挟雨滴风中摇曳,贺庭乔公子站在柳下,背倚潋滟水波,望着小姐。“啊……祝小姐不介意庭乔直呼小姐闺名罢?”他双手作揖,微微鞠躬。“都可以,公子觉得顺口便是。”“修雅,如今你仅和桃芝姑娘,两个女儿家孤零零在北边的穷巷住着,许是有诸多不便。若是有房屋修葺之类的难事,尽管同石元说,我定会帮忙。还有,切莫为了挣钱累到自个,你身量纤纤,比从前消瘦太多,这样下去是吃不消的。”小姐未曾想竟从贺公子那听到这番话,抬抬眉梢,笑道:“谢谢贺公子关照,贺公子放榜期间若还看书,亦要劳逸结合,夜里灯点得亮堂些再看,莫要伤到眼睛。若不看,也别窝在家中,多出去走走,强身健体。”“修雅总唤我贺公子,听起来怪生分,我比你年长半岁,你可叫我乔哥儿”小姐垂目,睫毛耷拉下来,沉默几秒,又挂起她标志性的淡笑,温柔而疏离:“想必贺公子也知,祝府中落,修雅被李衙内退亲,被邻人取笑是个弃妇、破落户,处在这种现状,和哪个男子言语热切些,都有不少流言在家门口等着我呢。往日石元来找桃芝,也有嘴碎的说道,不过他们是老乡,不时往来也无伤大雅。而我,还是莫要跟贺公子太过亲昵才好。毕竟富贵人家是非多,若让心思歪的见了,风言风语一传,对贺公子科考察举之路,怕是有些影响。”小姐言出,也不抬头看他,颔首致意,转身而走。我连忙跟上,着急忙慌间,恍惚听见后方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叹息。“唉。”【十六】出了贺府,我耳边回荡着那个“唉”。小姐定是也听到了,不过她装聋作哑,在马车上面无表情,绕贺公子的茶包系带玩,一圈一缠,碧绿绸带松松包住水葱似的手指。“您送到这就好了,谢谢。”马车忽然被小姐叫停,和贺府马夫告辞,我随她走进卖货街道里。官府在路旁栽种的三角红梅,此刻灼灼绽放,整条街露红烟绿,煞是好看。我贪恋三角梅似锦,东瞧西望,被小姐拉进城里最著名的胭脂铺。掌柜就坐在柜台边,小姐同他寒暄几句,掏出张纸,递到掌柜面前:“赛掌柜,这是我这些日子为您代卖的胭脂清单,四款二十三盒,原价和您给我的价,赚的钱,您让我的利,都列上面了。对了,西麟巷贺家小姐刚刚同我订了这两款,不过我那没货了。麻烦您给我补下。”她又掏出不少碎银子:“这是应该给您的银子,您数数。”赛掌柜没点银子,拿起小姐的单子细细阅读,不禁喜笑颜开:“祝小姐果真厉害啊。这几个款原是最不好卖的,小姐竟能都把我所有的存货都清了。”“嗨,其实这些颜色只是放在盒子里不好看,注意手法,上脸效果其实很好的。她们直接看到妆效,肯定会买。”我眼珠子滴溜溜,想起小姐每回给人上妆,都把用到的胭脂介绍讲解得极其细致,用料,颜色,场景搭配,无一不至。因而大部分上妆的或围观的,皆随口问句哪买的,什么款。届时小姐则表示,自己多备了没拆用过的,可以低价转给她们。不少人看到上妆后的效果,颇为心动,从小姐手上拿得省事省钱,便直接要去。啊……大雾顷刻消散,一切清晰明了,我说怎么每次都能“多备几盒”,原来是在帮胭脂铺卖货啊。反应过来,两个生意人谈好事,小姐把掌柜托卖的好几盒新款胭脂绑成包袱,招呼我:“回家啦回家啦。”出铺子,她问我这回看懂了吗?“看懂啦看懂啦。”我将推测告诉小姐。小姐十分满意我的进步,给我买了两串糖葫芦。主仆二人揣着两个包袱的瓶瓶罐罐,举着糖葫芦,嘻嘻哈哈往家里走。我咬下颗葫芦,莫名觉得比往日吃的都香甜酸脆。多年以后,我早记不清小姐赚了胭脂铺多少钱,道不明糖葫芦为何异常可口,历历在目的只有,那日一路的花红叶绿,衬着身旁的素衣少女,如装满金银宝石的匣子里,独块无暇白玉。 她拍拍我的脑袋,对我说:“我们憨憨桃芝变聪明啦,我要买最好吃的糖葫芦奖励她。”【十七】否极泰来,一个人磕磕绊绊太久,摔得太痛,老天爷也愿意为她把前头的路铺得平直些。小姐再次押对宝,往常不施粉黛的贺庭玫,那日惊艳整个马球场,不少人上前询问她是否得了个巧手巧思的梳头丫鬟。贺庭玫轻描淡写一句“请到妙人”带过。无所事事的闺秀们最不缺法子,有心的派下人拨开云雾,“巧手妙人”的身份便见了光明。那段时间,除了从前的台柱子,小姐手下还有不少脸属于富户女眷,胭脂也连带着卖不少。石元送来的吃食越来越好。他的公子少爷中举,原来的通判大人步步高升,贺庭乔顶上去。马球场上,贺小姐的俏丽可爱,化为殷勤青鸟,衔来心上人的动情,少女心中的桃花开后结成果,新旧两位通判大人喜结连理,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佳话。这日子流水似地过着,平平淡淡,将人滋润出幸福模样。夜里闲暇,我常在门口吃石元买的果子,小姐啪啪啪打算盘记账,有钱在脚边摇头晃脑咕噜咕噜。十五临近,乌云散开,半圆的月懒懒倚在天边,冷白的光,斜斜散在我打理的菜圃上,像结层薄冰,闪烁碎光。【十八】雨季,瓢泼的降水浇灭了富户女眷们聚会的热情,也熄灭人们听戏看舞的欲望。闺秀不社交,台柱少登台,我们得闲。小姐懒得动弹,苦命小婢女呀,只能顶着大雨买菜去,鞋还泡坏了。我气呼呼到家,石元穿着蓑衣从梯子下来。几日的大雨冲坏厨房的瓦,我不敢爬高,小姐兴冲冲上房揭瓦,爬到一半脚滑,好在扶住梯子未出大事。我吓得不清,死活不再让她冒险。请瓦匠的路上遇见贺通判,他一听小姐要受伤,立马要石元速来为我们修屋顶。跟石元一前一后进门,我忿忿抱怨这该死的雨冲淡小姐生意,还弄坏鞋。石元随手削个他带来的梨,递到我面前:“就你话多,咭咭呱呱。鞋破了,我明儿个发了月钱送你一双便是,何必说到嘴巴都干了。”“切,不许嫌我话多。”我剜他一眼,接过梨狠狠咬掉小半个。躺在马扎上看书的小姐见状,化成鸽子精咯咯乐。“小姐,你笑什么?”“笑你啊。”小姐坐起来,“你吃了人家的肘子果子和梨子,怎么还不做人家媳妇儿啊?”说完这话,没过多久,石元的聘礼就直接下到我们小院里。从哥哥打算将我卖到妓院那刻,我就断了兄妹之情,就算后来是进的祝家大院,也再没跟家里有来往。因而,出嫁的娘家事宜,便由小姐承担打理。一个月后,我和石元便在十五月圆之日,结为夫妇。贺庭乔销了石元的奴籍,拨了个小院给他做新房。往后,石元虽继续在他身边做事,却再也不算奴婢。他送的自由和安稳,是我们夫妇收到最好的贺礼。小姐像捯饬闺秀的脸似的,将小院细细整一番,灯笼都买最贵的款,又买了最好的红笺,亲自帮我备婚帖,不仅叫从前祝府里跟我相好的丫鬟,还请许娘子过来撑场面,必要让我体体面面嫁出去。“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又齐眉……”她站在我身后,篦子细细穿过丝发,小姐轻轻哼唱,将民间———也是她最诚挚的祝福化为歌声,穿进双耳,融进身体里。“这个簪子,是我自己画图,到铺子里订的。”小姐编好发髻,插上一个叠花嵌红玉的黄金簪子,“咱们刚出来那阵,只能给你戴筷子似的木簪,现在我有钱了,要给你戴最好最亮的金玉簪,做全城最美丽的新娘子,不能让别人小瞧了去。”我照着镜子,镜子映出身后的小姐,手是一丝不苟插发饰,脸是喜气洋洋笑不拢嘴,开心得仿佛是她自己出嫁。“小姐,日子刚好过点,就大手大脚花钱,挣多少还够您花啊。”“给你成亲用的,算什么大手大脚。”小姐翻了好大个白眼,“你当初要是没有来陪我,去坐其他小姐的丫鬟,日子一定更好过,现在你嫁人,我必要给你花点银子撑场面。不要这么小家子气,以后怎么做人家儿媳妇。”“小姐,我没有您想的那么道义。我当时以为祝家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人笨不会说话,你作为东家又是最大方心善的,跟着你,是最好的出路。”“无所谓,总之,陪我熬过来的是你。”小姐打理完头发,拍拍我的肩,我握上她的手。镜中二人如从前在祝府:一前一后,一坐一立,一人待出门,一人忙着侍梳妆,不过站的坐的换了个。我们都知道,二人从前是主仆,如今,早已不止是主仆。客人们一窝蜂进来,屋内顿时热闹,小姐又笑起来,嘴上忙不迭应付来客,手里忙活起我的妆容。再过些时候,花轿来了。婚宴主要摆在石元那,我上轿,家里的客人跟着花轿吃婚席去,院里空下来,小姐懒得收拾,只退到院里的角落,对着张灯结彩的空院子发呆。有钱晃晃脑袋,走到她身边,打了好几个滚。“嘿嘿,”小姐忍俊不禁,伸头撸撸它的头,“有钱,宝贝儿,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祝小姐,不跟着去吃席啊。”忽而听见男声在院里响起,小姐抬头,原是贺庭乔,跟着接亲的队伍来,却没随队伍去,把花轿送到巷子口,又折回院子看小姐。“还有这么多东西打理呢。总归晚上还有几桌,晚上在去罢。”小姐苦笑,撅起嘴,下巴点点狼藉的小院,“贺公子——不对,通判大人怎么不跟着去吃席啊。”“总归晚上还有几桌,晚上在去罢。”“噗嗤。”贺庭乔低头摸摸有钱,环顾四周,瓜子皮、包果子的碎纸遍地,桌上水果零零散散,收拾起来可要花费一番功夫。他索性起身,开始整理杂乱不堪的小院。“哎哎哎,您这是干嘛啊。”“帮祝小姐弄弄,否则小姐一个人要弄到什么时候。”“怎能劳烦通判大人做这些。”小姐尴尬,起身要拦。动作过猛,一下扯到前两日挂灯笼扭到的腰,不禁“嘶嘶”倒吸两口凉气。“小姐还是歇着罢。我来就行。小姐就当本官为官为民,为政以德,身体力行。”小姐本想继续回绝,估计贺庭乔是早发现她行动别扭,猜到应是伤到哪,才打算折回来看看她,再推辞,倒显得不给通判大人为民服务的面子,索性老实坐着,看他忙活,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小姐最近生意如何?”“大人怎么不叫我修雅啦?”“噗嗤——好,修雅最近忙么?”“还可以吧,最近女眷们不爱出去玩,不过戏班子舞坊表演多,收入也算稳定些。”“厨房还漏水吗?”“那倒没有,石元手艺好得很,修一次就行。”“修雅,桃芝今天嫁人了,往后你怎办呢?”“还好吧,我不会做饭。附近小馆子多也不贵,以后就去那随便打发肚子呗。”“不为自己终身打算打算么?”“打算了,我存些银子,能做点更大的生意。我爹当年是倒木头起家的,我就先入手木材吧。”“除了做生意呢?修雅今年虚岁17了罢?不考虑终身大事么?”“那大人虚岁也有18了,怎么还不娶个通判大娘子?”“哈哈,抱歉,是我唐突了。修雅莫气,我只是觉得,一女儿家,独自打拼着实辛劳。若是有个男子臂膀依靠,日子或许过得轻快些。”“大人这话,民女可要辩驳辩驳喔!我娘少时也这么想,觉得女子唯有丈夫可依靠,因而狭于宅中,化为人形女萝依托我爹这棵大树而生。可我爹找外室后,她缠绵病榻,丈夫不闻不问,照顾她的是贴身长大的陪嫁丫鬟;家里塌了,为她打点生活的,是我;我成了破落户,李衙内不敢违背父命关照我,跟我熬过来的,是桃芝。我和我娘经历种种,依靠的可不是男人。”“修雅莫像个出家姑子。你娘所托非人,李衙内,是他懦弱无能,配不上你。你这样出色,定有人愿意和你相伴此生。只是……他还未有运气和时机罢。”贺庭乔收拾好东西,走到小姐身旁坐下。“议亲?哪有挣银子有意思,我爹生前念叨没儿子继承他的家产,而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这个女儿,能把家业挣得比他还大。”小姐洒脱笑笑,舒展双臂拥抱阳光。“我现在就想挣银子,开铺子,开了铺子挣大银子。我爹被衙差带走那夜,我遣散完家里所有仆人,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大人,你知道吗,那天的月亮不圆,但很亮,整座城都浸在月光里。当时我心想,决不能垮,无论如何我都要让祝家再撑起来。秦时明月汉时关,刘邦让秦朝的明月照遍汉代的边关烽台,而我也要让我爹曾赏过的月,照在我开起来的铺子上。不对,管他星光月光还是阳光,我要让天地光华照耀到的每寸土地上,都立着我祝修雅刻的商铺牌匾。”“啪!啪!啪!”贺庭乔听罢肺腑之言,抬手鼓掌。“大人———这是笑我这个小女子狂妄自大?”小姐撅嘴,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嗨,也是,谁会觉得一介女流,能在男子的商场上厮杀呢?”“不不不,”贺庭乔连忙抿嘴摇头,“修雅莫要误会。我只是想起儿时在学堂的事?”“嗯?”“入学第一天,夫子问我们为何读书。同学们有的答为明事理,有的答为开眼界,只有我答为了做官。”“哈哈哈。大人还真是洒脱。不过男子读完书,不都是去考学么?考完学,不都是做官么?大人的回答虽赤裸直白,却也是实话,比那些做作的理由好多了。”“可是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里,我这样的回答,会让人觉得商贾之家出来的孩子,就是肤浅,俗不可耐,不登大雅之堂。当时同学们都笑了,夫子只问我为什么要做官。修雅,你知道大道、大同么?”“是礼记么?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将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对,我告诉夫子我想做官,是因为做官才能有能力实现孔子的大同。我要让我庇护下的百姓老有所终,壮有所用, 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我启蒙早,同学们并未读过礼记,又多为官宦子弟,父辈的官场事听多了………便觉我是痴人说梦,笑得更大声。而夫子说,有些想法听起来俗气狂妄,但实则真挚纯粹。心诚则灵,坚持下去,终有一日会实现的。”“大人……是要把夫子的话送给我么?”“对!”贺庭乔抬手拿起面前的茶壶,斟上两杯,一杯递给小姐,“我已经中举为官,小姐也挣到第一桶金。你我的狂妄如今都初步落实,何愁明日不会成真呢?庭乔以茶代酒,愿祝修雅小姐早日富甲一方!”“哈哈,那民女也愿贺庭乔大人,早日实现大道之行!”“叮当——”两个非池中物碰杯,瓷器轻撞,发出清澈透亮的声音作为见证。【十九】我以为成亲后,还能频繁同小姐见面。谁知,石元是贺庭乔的得力助手,我嫁过来便成买一送一的劳力。夫君是主子院里的管事,我便要替夫君分担主子院中丫鬟的差事管理,此外每天要给石元打理穿衣出行饮食,压根榨不出时间看小姐。做人媳妇也太难了。好在小姐也想我,直接牵着有钱来做客。小姐最近不去给人梳妆了,倒腾一批木材,上好的红木是打家具的好材料,小姐觉得老爷从前那般简单转手倒卖,利润不大,于是自己上手画幅桌椅图纸,找到上好的师傅打了一套实体,挂在木材铺子里卖。通常家中物件都是买了木材,直接请师傅打好。款式只靠木匠的审美和功夫,如今款式精美别致的现成货直接摆在铺里,买家觉得新奇有趣,直接付银子搬回家去。小姐算盘一打———这可比老爷从前赚得多了,又设计一整套桌椅柜子,东西还在木匠手里打到一半,便又有人看上。这回买家是财大气粗的油坊掌柜孙老爷。孙老爷在城郊新购一豪宅,正愁没有合适的家私摆放。忽而在木匠那看到小姐订作的物件,心生欢喜,连忙让木匠牵线搭桥,跟小姐订下合约:从会客的桌椅到闺房的贵妃塌,小姐设计全套图纸,孙老爷过目敲定后,直接请木匠用那批红木打成实物,都折腾好了,再统一运到新宅子里。“撇除人工和杂七杂八的费用,我最起码净赚这个数。”小姐伸出五个手指,神秘兮兮地比划。“小姐不亏是小姐,旁人可没这个本事。”石元洗了一盘鲜果,端到小姐面前,“不对,从今以后不能再叫小姐了,要改口叫祝掌柜。”石元这话,说得某人嘴咧到耳朵根子:“低调低调哈,这才是第一笔生意,才收到定金,尾账都没结。”“咦?那什么时候交货啊?”“嗨,很快!现在东西都在城北土地庙旁的库房里, 明天!明天孙掌柜就派人来运货结账。”“小姐,厉害!祝老爷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石元啧啧赞叹,却让我心底别扭不爽,“小姐厉害是小姐的事,老爷从前嫌小姐是女儿身,从不愿带着小姐谈生意。旁人耳朵听到只觉小姐有本事,可小姐一个人摸爬滚打琢磨事情的苦,又有谁知道呢?”小姐闻言轻挑眉毛,不为人知的辛劳,只化为嘴边一哂:“嗨,就那样吧。”石元见状,赶快变化话题,三人再东拉西扯些家常。夕阳西下,小姐也不留饭,赶着回去打点明日交货的事宜。今夜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秋老虎凶得很,吓走周遭的风,闷得我心烦意乱。石元搞来壶镇在井水里的绿豆汤,夫妇二人饮下一壶,才觉五脏清爽,四肢舒畅,铺好枕席,早早睡下。凉饮只解一时暑气,石元睡得不稳,我也被高温折腾得翻来覆去。“媳妇,媳妇!媳妇快醒醒!”忽而,我被石元从艰难的睡眠中拽出,迷迷糊糊,外头纷乱嘈杂。“怎,怎么呢?”“你快看看,北边那着火了······小姐不是说今夜就在城北库房歇下么?”我跌跌撞撞冲到院中,北边火光烛天,云朵被映成暗红,只看一眼,便觉灼热窒息。小姐,我的小姐今夜就歇在那头。我疯了,也不管此刻只着亵衣,直接夺门而出,飞向北边。拐出廊道,前方也有一人,衣不蔽体,魔障般朝府门奔去。我定睛一看———是贺庭乔?!贺庭乔在府门旁修个小马厩,以防城内夜里有事,方便外出赶赴。他直接冲进马厩,骑马而出,奔向那片灼灼火光。可巧石元赶到,将外衣披上我身,牵住我的手,夫妇二人互相扶持,跑往北边。我俩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来到目的地。土地庙和旁边不大的瓦屋,早已被狂舞烈焰贪婪吞没。火,刮刮杂杂,熯天炽地,热浪泼面而来,令人绝望。那夜,我头一遭看见这样的小姐。被抄家,老爷自尽,流氓欺辱,衙内悔婚······从前桩桩件件,她只独自沉默,流泪,到底也是优雅的。而此刻,她发髻散落,衣裙邋遢,小脸灰黑,嚎啕大哭,声音凄厉。若不是贺庭乔死死抱着她的腰,有钱咬住她的裙子,她早已变成飞蛾,求死般扑向熊熊烈火。“我的货!我的货!”小姐悲哀欲绝,鼻涕眼泪淌一脸,不断试图冲进火中。贺庭乔顾不得男女之嫌,双臂交叉,将娇小可怜的人儿箍在怀里,只怕一松劲便再也拽不住她。“你放我进去!我要去救我的货!”“祝修雅!你冷静点!救不回来了!你进去就是送命!”“你知道个屁!我的货没有了!”小姐声嘶力竭,长长指甲狠狠抓向贺庭乔的胳膊。他吃痛下不禁松手,小姐挣脱,跑不过两步,有钱汪汪汪再次咬住裙子,她又被贺庭乔拽住。“祝修雅!你进去!只有葬身火海!你以后还会有遍地的商铺!这点货不要紧!”“我不要遍地的商铺!我就要这些货!你别管我!死就死了!”小姐尖叫。贺庭乔将她转过来,咆哮:“你要货!你要死!可你娘呢!祝夫人只有你了!你要她回到城里!只能看到一具焦尸吗?!”夫人是小姐的镇神参片,听到便立刻冷静些许,从扑火飞蛾变成残翼蝴蝶,跌坠地下,倒在贺庭乔怀中。“怎么会这样呢?我待了一晚,什么事也没,怎么我一走,就这样了呢?”小姐呜咽着,自言自语。贺庭乔搂着她,轻抚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贺庭乔,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就怕出事,打更大伯跟我说,天干物燥木仓容易失火,我就特意休息在这里。可我月事莫名其妙来了,我,我裙子脏了,我肚子疼,我就想我家离这,来回就不到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回去换身裙子就行。怎么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所有的钱都投进去了,贺庭乔·······”小姐声声泣诉,听得我肝肠寸断,扑到她面前,握住冰凉的手:“不是的小姐,你还有我,你忘了,你还有我,我们再回小院里,再重新来过,我陪你,好不好?”此时,官府的潜火队赶来,拯救这场烈焰火灾。【二十】天亮时便查出走水,是老鼠在土地庙偷吃贡品,弄倒香炉,未灭的香点着帘子,火星子成了火焰,顺着房梁呼啦烧到小姐的仓库去。小姐的心,已经随仓库里的红木家私,化为乌黑乌黑的焦土。凌晨回家,她便在床上直挺挺到夜里,不吃不喝,双眼直直勾着房梁,泪水打湿半个枕头。“媳妇,咱们大人来了。“石元提醒后,我见小姐毫无反应,直接把床前的纱帘放好。贺庭乔敲门,礼貌两声便进来。我让出位置,请他在床边的凳子坐下。隔着纱帘,贺庭乔问:“修雅,昨日的火,想必原因,你也知道了吧?”小姐沉默。“嗯······修雅,祝伯父从前做木材生意发家的,他没跟你说么?寺庙有香火,木头是不能存在寺庙旁边。”此话一出,他忽觉自己蠢的要死。老爷生前重男轻女不愿小姐插手生意,怎可能会教她这些?连忙闭嘴,低头抱歉。小姐闷声道:“我只知道那仓库很便宜。”“修雅,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憋着气,急着证明祝伯父生前是错的,他能做到的你也能,所以你才会特意选倒木材,从他起步的地方起步。但你并不擅长,倒木的许多注意和关窍,你都不懂————也没潜心学过。修雅,你莫要误会,我不是责备你,而是觉得,其实财路哪条都是通的,你为何非要拗你爹的路,不继续走你擅长的那条呢?”“我擅长的……都是红粉胭脂……我想走男子的路。”“这事哪分男女?修雅不该赌你爹的气,你是女子,擅长研究脂粉衣着,那就正视自己的能力,用女子擅长的事挣到银子,用这些银子让祝家东山再起,才能真正让你爹在天之灵知道,他就是错的。”夜深,贺庭乔不便久留,掏完心肺起身离开。我送他出院,不禁同石元感慨:“你家大人对小姐可是真好啊。”“才知道?他对你家小姐最上心了。你们住在这开始,他担心不安全,特意花银子请捕快多关照些你们这,尤其是夜里。”“啊,难怪那次有流氓,小姐出去就碰捕快,我当菩萨保佑,原是大人的功劳?”“还有,他估计小姐想见李衙内,自掏腰包备票请知县看舞,李衙内才得机会出门。还有,上次我家三小姐打马球,也是他授意让我悄摸暗示祝小姐,又自个和三小姐推荐……就,那时你们收到的帖子,也是大人写的。”啊这……原来那些事,竟有他暗中相助,用毫不出格的方式,如微风细雨滋润春苗,守护小姐多日。“汪汪汪!”我正感叹贺庭乔情深款款,有钱忽而睡醒起身,对着门汪汪叫起,回头一看,小姐不知何时站在我们身后。见我们四只人眼两只狗眼望向她,闷闷开口:“桃芝,我饿了。”【二十一】两顿饭吃过,小姐强挺着结算买家的定金,再把材料、仓库、木匠的账结清,又变回一穷二白的祝修雅。好在人很精神,小姐支棱起来,又重新拾起替人打扮的活计。除了给舞姬台柱扮相、代卖胭脂,她还自各跑去和媒婆谈合作,介绍她在红事里,做新娘梳妆的生意。菊花花期结束时,小姐除了靠给人捯饬,还在脂粉铺衣铺赚到不少佣金;红梅开花那日,胭脂铺分店开档,小姐成了二掌柜;春寒料峭,她缩在炉子旁钻研香粉制作,百花盛开时节,小姐白日忙完,夜里溜着有钱到市集上,做香粉小贩;初夏,荷塘刚结出花苞,她便结识位乡下绣娘,夜市香粉摊上的多摆了丝扇帕子,绣工精致,极受欢迎。城里再次披上黄金甲,小姐已经拥有自己的香粉铺和团扇店。城里人提到她,不是“祝章之的千金”,而是“祝掌柜”。她的希望,播撒在她金光闪闪的财路上,贺庭乔的希望,播撒在他堆满案牍的桌子上,而我和石元的希望,则播撒在我温柔圆鼓的小腹里。【二十一】怀孕的事传到小姐那,她立刻放下算盘账本,拎着大堆补品,出现在我面前:“放起来慢慢吃。石元给你买的什么啊,都是补他孩子的,我买的是专补你自己身子的。”“小姐莫要乱说,孩子在我肚里,补什么都是我先补啊。我才怀了一月呢,小姐这要我补十个月啊。”我嘎嘎嘎,忽然发现小姐编头发的绿色绸带,怎么又陌生,又眼熟呢?“反正,我买的你,多吃点。贺大人近日不是外巡么?他跟着一块去啦?”“没有,贺大人说我头三个月不安全,让石元陪着我,他上街买茶叶啦!”“啊……这样啊…”小姐摇摇头,发髻上的缎带活像只停留的绿蝴蝶。“媳妇,媳妇!”石元的声音比人提早出现,扯着嗓子,难听得丢死个人,我赶紧迎到门外:“你注意点,小姐来了。”石元上气不接下气:“媳妇,出大事了。就,咱们大人,下巡······回来路上,过护城河的时候,河上那桥,塌了,大人掉下去了!!”“邦铛——”一身巨响,夫妇二人回头,小姐摔下凳子,倒坐在地上。“媳妇,你跟小姐呆着,我跟大少爷去城外,救大人。”石元将茶包塞我手中,转身要跑出去。“等等”小姐腿软,撑着身后的凳子,爬起来,“石元,我跟你去。”二话不说,两人直接奔出去。小姐的发带扬起,墨绿蝴蝶随风飞去,匆匆寻觅那抹纸墨香气。我揉揉鼻子,进屋把菊花茶收起,扯开茶包系带一刻,忽而想起来了。小姐那根墨绿色的绸带,当初,系在贺庭乔送的那包忍冬上。【二十二】在贺府门口,同贺老夫人从天亮盼到天黑,终于盼到贺大人被抬着回家。石元说,到了那,水里的人都被救上岸,唯独不见贺庭乔。岸边泥石堆了大片,水面寻不见一个人影。所有人都要潜水找人,而小姐在场跟疯了似的,冲去刨岸上的泥石。她说贺庭乔是走在前头,没准下水岸边的土地上。桥断裂后引得岸边山泥滚落,贺庭乔被压在山泥与桥石下方。我闻言大怒,小姐那双手连衣服都没洗过,一群大老爷们怎么让她搬?石元委屈,当时好几个人示意小姐别干这活,小姐骂他们放屁,继续泥搬石,折腾许久,终于挖到废墟下的贺庭乔。这回真是天爷保佑,两块桥板相搭呈三角,福大命大的贺庭乔正好被压三角中,除去腿部的皮肉外伤,并未伤及筋骨头颅,无大碍。贺庭乔躺坐在床上,让母亲和哥哥回房休息,看到院里两个丫鬟端来水盆和贴身衣物,尴尬咳嗽两声:“你们先走吧,我平日也不是你们伺候这些。”丫鬟应声离开,我看向身边的小姐,笑死,这话也不知是特意讲给谁听。我和石元识趣走开,绕到屋外,在窗下支起耳朵。“手疼么?”小姐低头垂目,今日挖了许久土坑石块,纤纤玉手被拉了不少血口子,水葱似的指甲磨出毛刺划痕。方才大夫消毒上药时,平日谨记优雅的小姐,疼得嗷嗷直叫。听得我难受,抬手就给石元两巴掌。“还好,总没你的腿伤疼。”“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今日在土下,我恍恍惚惚,心想自己快要死了去。见到你的脸,我以为是你终于变回洛神,前来救我。”“变回洛神?噗嗤————洛神可不是我,咱们这的洛神是许娘子。”“唔唔。你才是洛神”贺庭乔摇头,“多年前,你第一次乘你家的花船,泛舟游河那刻,你便已成为我心里唯一的洛神。“说罢,他看向床榻旁挂着的泛舟图:“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小姐寻着望去,画中两岸青山相对,河面开阔———是每年办雅集的城郊。图上女子仙袂飘飘,周身彩霞环绕,一看便知是洛神。洛神乘坐的小舟上,刻着“祝氏船坊”四个字。月出皎皎,照见小姐捂住双颊,低头掩去自己绯红发热的脸庞。贺庭乔眼尖,认出她头上那根墨绿发带,不禁喜出望外:“这,是我送的那根吗。”“对啊,”小姐索性甩开双手,挺直腰,慢慢从发髻里抽出那根发带,拎在二人中间。“那……绣在上面的字,你发现了么?”贺庭乔小心翼翼试探。“你是说……这个?”小姐扯过绸带的一端,上面竟隐藏了墨绿色的丝线刺绣。小姐手指抚摸刺绣,念出上面的诗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念罢,歪着头,揶揄看向贺庭乔,迎向他的目光。“所以……纵我不往,子宁不似音?”“贺大人可知,今日民女在泥石堆挖您时,在想什么?”“什么?”“当时我在想,这世间有很多事情是假的,我娘对我爹的期盼是假的,李衙内给予的许诺是假的,我做过的梦是假的,可是————”小姐转向窗户,临近十五,月将近圆满,温柔成潺潺流水,醉在窗边一对男女的脸上。“可是,银子、月亮和我喜欢你,是真的。”【二十三】要我说,这日子没有比从前更好过的了。小姐的香粉、团扇铺子赚得盆满钵满。年底结出余钱,她打打算盘一合计,索性收购几大块田,一边打理铺子,一边开始打听琢磨起米行的门道。“闺秀可以不化妆,台柱可以不登台,但我们老百姓怎么能不吃饭!我决定!秋收前,开个米铺!”小姐小胳膊一挥,她的商业版图开始扩张。“那想好米铺叫什么了么?”“想好了啊,我觉得米行生计,关乎民生。你说过你的理想是大道之行,那就叫大道米铺!”“小姐,取名字这事还是让贺大人来吧,您取过的名字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听。”我把茶点端上桌,听到小姐贺庭乔的话,不禁嫌弃。“哼!”小姐冲着我撅嘴,目光驻留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这也三四个月罢,贺大人怎么回事啊,怎能让身怀六甲的妇人,上来端茶送水招待客人呢。””小姐,矫情劲,大人对我好得很,也对您好得很。就看您难得赋闲来贺府串门,这才让我做点您喜欢吃的。“放好茶点,抬头,小姐和贺庭乔含情脉脉对望,咦惹,腻到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贺大人,民女前几日到田边看了看,雇农说今年天象异常,年底怕粮食短缺些。”“这样么?官府的存粮倒是能应对一阵,不过去年因暴雨,存粮便消耗些,今年所剩的库存······也不知还够不够百姓撑过去。”“所以大人,我有一想法·······”小姐神秘兮兮,“我爹生前,有两个在江南开米行的挚友。我打算过完年,就去江南拜访一下,弄些米来。一来解决我未来米铺的货源,二来可以学学外地米铺的经营之道,三来,也能帮贺大人缓解缓解官粮的压力。”“本官有祝掌柜,幸甚至哉。”小姐的江南之行抬上日程。新年结束,跟着跑江南的茶商组队,择了个好日子出发。仍记得那时,我、有钱和贺大人在城门送小姐离开,城内外百花盛开,蝴蝶翩翩,有钱在小姐裙边呜呜咽咽。“小姐,我都快生了,您这时候去,我生孩子可怎办。”我把亲手做好的点心塞到包袱里。“嗨,你现在六个月,我早去早回,正好能赶上你生孩子,又刚好能看你做月子,这不是都恰得刚刚好嘛。”小姐蹲下来,撸撸有钱的头,“有钱,照顾好家里,我回来要是又有东西不见了,你就三天没有骨头吃!”贺庭乔的眼睛粘在小姐身上,一刻也不离开,小姐被看得脸红:“别舍不得我啦,就去几个月,很快回来的。”她的头上还系着那根绿带子,贺庭乔瞧到,会心一笑,把兜里的荷包递给她:“出门在外,多带些银子在身上。还有这根带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不能往,修雅定要多多回信。”“嗯嗯,”小姐摸摸发髻,“我把它编进发髻里,掉不了,你的话,我也忘不了。一到江南,我就给你回信,你莫要再为我担心,好不好?”“那,你回来,你爹守孝期已过,届时,我就去跟你娘下聘求亲,好么。”“噗嗤······”小姐脸颊晕起绯红,也不回应,转身蹦蹦跳跳跟商队离开,走上几步,又回头转身同我们挥手:“贺大人,桃芝,有钱!你们就在这,等我回来!贺庭乔,今天是初三,十五月圆,我一定回来!”我和贺庭乔走上城门,目送小姐远去。官道两旁百花烂漫,姹紫嫣红全开遍,小姐和茶商、同行女眷相谈甚欢,盈盈一笑,如花仙显现。【二十四】晨光熹微,片刻又是如火骄阳。日东升西落,月圆了又缺。桃花开罢,荷叶田田,万物一枯一荣,时间便这样悄然溜走。贺庭乔,还在等着小姐回来。今天又是十五,我走向城门。“娘,为什么通判大人,每月十五都要在城门上发呆啊。”宏儿拉拉我的衣角。“因为大人在等小姐回来啊。”“是娘以前的小姐吗?是那个又漂亮又会给娘梳辫子的小姐吗?”“对,就是她。”“娘,那小姐怎么还没回来呀?”宏儿把他的小书包抱得更紧些。我不知如何回他这句话,沉默站在贺庭乔身后:”大人,月亮都要升起来了,咱们先回府用饭罢?““你先回去吧,等下你家小姐看到没人接她,定要生气。”“大人,太晚了,小姐今日怕是不回来了。”“怎么会?”贺庭乔忿忿,回头看我,“她说十五那天肯定回来,今儿个是十五。”我抿抿嘴,手指在怀中摩挲根墨绿带子,上面的深绿刺绣,磨得手指微微疼,留下小片红印子。我认得那几个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大人,那我先回去啦,您也快回去吧,府里还等您吃饭呢。”“好,桃芝,辛苦喂下有钱,有钱最近太瘦。修雅今晚回来看到,会不开心的。”我连忙应声,转头,轻轻暗叹。那年,落雨时节,邻郡河道被冲下的泥沙淤堵,难以通航。小姐和茶商一行,只能雇了人手,将米和茶叶改道陆路返回。而半途中竟遇悍匪夺货。悍匪头子夺货后杀了茶商们,又垂涎同行女眷,欲将她们拖回寨中。小姐趁机溜开,却被匪徒追赶。逃至悬崖一处时,因雨水冲得土地湿滑,不慎跌落坠下。当日,我急得呼吸紧促,腹痛流血后,在对小姐的牵挂中生下早产的宏儿。贺庭乔强撑自己,让知县出动衙门到城外悬崖处寻人。有钱也被牵着去,将山上的石头山下的河岸细细闻了两天,只寻到这根曾牢牢编在小姐发髻中的墨绿带子。差佬和衙门的狗搜了五日,也捕捉不到小姐的踪迹。李知县推断,小姐怕是坠崖后被下方河水冲走,再也寻不回了。贺庭乔听罢,将面前的案牍甩翻在地,放声悲鸣,生生哭晕过去。他连续两日高烧,在床上迷迷糊糊将死过去,嘴里不念小姐的名字,只呢喃什么“子宁不音”,什么“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病愈后,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是疯了,还是没疯。说他没疯,确实,否则怎会不眠不休追查土匪下落,顶着风险联合乡兵一举剿灭那批土匪,还百姓安宁。说他疯了,也没错。连夫人都为小姐设了个衣冠冢,可贺庭乔就是不信。我把小姐那根发带递给他,他说这是假的,他送的他怎会认不出,定是大家合伙诓人。又在每月十五前后两日,登上这高高城门,翘首企盼小姐回来,对着他挥手,对着他嫣然一笑。我无言看着贺庭乔的背影,抚摸发髻,成亲那日小姐亲手为我设计、簪上的金玉钗还在头上,恍惚间,似有洛神出现在眼前,在耳边道:“议亲?哪有挣银子有意思,我爹生前念叨没儿子继承他的家产,而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这个女儿,能把家业挣得比他还大。”“以前只能给你戴筷子似的簪子,现在有钱了,我要给你戴最好的金玉簪,要让你做全城最美的新娘子。”“世上很多东西都是假的,只有月亮,银子和喜欢你是真的。”彼时天色将晚,一轮明月升起,像摆在蓝缎子上的玉盘,圆圆满满,和贺庭乔温柔地对望。城内外鲜花盛开,芍药是红,月季是粉,茉莉的白点缀其间,幽香阵阵掠过我的鼻尖。月亮缺了又圆,花朵谢了又开,阴晴圆缺,枯荣的轮回不停歇。而我的小姐,究竟何时回来?别骂了别骂了,他们不是梁祝!番外指路:我受《仙剑一》编剧影响很深,这篇文取“花好月圆夜”不是骗人进来再杀,只是觉得客观上的月和花很容易圆满,而人间圆满却很难得。情深不寿,祝修雅很美好,贺庭乔很美好,可美好的故事在现实中往往难以得到美好的结局————就像寻常人的人生一样。不过,最后还是给他们HE好了。花好月圆,人团圆。等番外的时候,希望大家可以康康我的这个文,是he!(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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