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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生与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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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秒自动关闭窗口《董生与李氏》王仁杰 著
彭员外及其魂灵
小鬼甲、乙
学童甲、乙
彭府婢、仆若干
一出 临终嘱托
[梅香扶李氏上。
李 氏 （唱）乍吟白头，
何曾到白头！
游丝悬君命，
冷月照孤舟。
虽未效孟姜哭夫、绿珠坠楼，
但恐望夫石畔，
亦作了怨妇空自守。
[婢、仆扶彭员外上。
彭员外 （唱）魂魄已到酆都游，
忽闻红粉哭声啾。
不忍骤然去，
惶惶急回头。
唉！（唱）
花朝月夕，
肥马轻裘；
舍不得蛾眉粉黛，
黄昏独自愁。
董秀才……董秀才为何未到？
仆 甲 禀老爷，董秀才即刻就到：
彭员外 速去……再请……
仆 甲 是。（下）
梅 香 夫人，老爷昏去了。：
李 氏 老爷……（泣）
[小鬼甲、乙上。
小鬼甲 （念）持牒出酆都，
小鬼乙 （念）勾魂不含糊。
小鬼甲 （念）阎王要你三更死，
小鬼乙 （念）谁人敢等四更鼓？
小鬼甲 兄弟呀，此宅哭哭啼啼，正是彭府，速速入去捉人。
小鬼乙 我来动手……呀，美……美……
小鬼甲 什么美美？
小鬼乙 彭夫人真美，你看一下：
小鬼甲 我句[口雷]！都不见头面，因乜知伊美？
小鬼乙 这点我在行，看这小蛮腰、樊素口……
小鬼甲 臭死狗呀！叫咱来勾魂摄魄，管人什么小蛮腰樊素口？难怪你曾经做色中饿鬼打入香粉地狱。闲话少说，勾来！
小鬼甲乙 （唱）勾尔魂，摄尔魄，
非关我失德；
是尔病魔来缠身，
阳寿到此刻。
[彭员外魂下。
彭 魂 你等相催何太急呀！（唱）
且宽容，谨商量，
我有要事在心上。
小鬼甲 你有乜要事？
彭 魂 鬼哥，事因发妻病故，前年续弦，娶得李氏青春貌美……
小鬼乙 果然，果然，此话不假。
彭 魂 因此不忍撒手而去。
小鬼乙 难怪，难怪。想当原初……
小鬼甲噫……阳世之人，有此艳福者多矣，人人不肯撒手，我等岂不失业？况且，你有钱在阴间当你的员外；她在阳世做她的节妇，各得其所，有何不忍哉？
彭 魂 哎呀，鬼大哥，吾不忍者，实疑虑也。
彭 魂 两位鬼哥，可曾读过古人“浪淘沙”一词？
小鬼甲乙 唱来相分听一下也好！
彭 魂 （唱）妻妾眼前花，
死后冤家。
寻常说起抱琵琶，
怒气直冲霄汉上，
切齿磋牙。
及至戴丧髽，
别长情芽，
个中心绪乱如麻。
学抱琵琶犹恨晚，
尚不如她。
小鬼乙 妙哉，妙哉！
小鬼甲 说得虽是，然改嫁的多，守节的少，自古皆然。否则，这阳世岂不遍地都是贞节坊了？
小鬼乙 你双眼一闭，两脚一伸直，四大皆空，管她琵琶直抱还是横抱？
彭 魂 鬼哥这话，比刺我心坎第三槽还痛苦。
小鬼乙 怕她改嫁，却也不难，连她的魂一齐勾去如何？
彭 魂 且慢！此事未尝不可。只是未知到了冥司，是否依旧结成夫妻？
小鬼乙 冥司点的鸳鸯谱，你我如何得知？
彭 魂 既然如此，不可，不可！
小鬼甲 既是如此，赶路要紧，走兮！
彭 魂 鬼哥且慢，吾尚有一法。
小鬼甲乙 乜法？
彭 魂 吾托一人监管。
小鬼甲 你上无父母伯叔，下无昆仲子侄，谁人替你监管？
小鬼乙 莫非家中婢仆？
彭 魂 仆谋主母，曾有李固；婢惑主娘，有红娘、益春。吾死之后，除了老而且丑的梅香，尽皆遣去。
小鬼甲 既是如此，尚有何人可托？
彭 魂 有秀才董四畏，蒙馆为业，与吾为邻。
小鬼乙 孔夫子只有三畏，叫做畏天命、畏大人、畏贤人之言，此君何有四畏？
彭 魂 外加一畏，畏妇人也。
［小鬼甲、乙失笑。
彭 魂 此人虽久困场屋，然君子固穷，信而好古，好德不好色，年过四旬，尚鳏居而洁身自好……
小鬼乙俺小呀，听他讲一通山海经，你说世上有此等人无？连鬼也不信！若耽误时辰，阿判点没名，不给咱下海，罚咱再去读书，敢会歹体！共他枷上，赶路是也！
小鬼甲 说得也是，走兮！
彭 魂 两位鬼哥请从容。此有纹银十两，不当作“红包”，共恁宽一刻钟！
小鬼乙 俺大，明来了，你打定主意！
小鬼甲 “不吃白不吃，不收白不收”……
小鬼乙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小鬼甲 准他乎？
小鬼乙 准他乎？
小鬼甲乙 准他呀！限你一刻钟，速去速来！（唱）
魂兮紧去莫延迟，
此正回光返照时。
世人莫道鬼亦贪，
他予我取两相宜：
小鬼乙 咱“潘公子现清”，二一添作五，到一边分去！
［小鬼甲、乙下。彭魂隐去。
梅 香 夫人，老爷醒、醒来了！
李 氏 老爷！
彭员外 夫人！
[内声：“董秀才到！”
彭员外 你等全部退下，退下！
[众人下。仆引董四畏上，仆复下。
董四畏 （唱）亦广文，亦五柳，
环堵萧然岂曾愁。
箪瓢空，衣百结，
白了双鬓不知羞。
断了青云志，
吾教书只为稻粱谋。
哎呀员外，馆务缠身，探望来迟，恕罪恕罪！
彭员外 董兄何罪之有？董兄，今有一纸，烦兄一视。
董四畏 哎呀，此乃借据！去年葬母无资，暂向员外借银十两，至今本息共二十两。一俟束修到手，自当奉还，望员外……
彭员外 来人！
[仆甲应声上。
彭员外 把此纸拿下，付之一炬！
仆 甲 是。（下）
董四畏 不可！借贷不还，岂不陷吾于不义不信！
彭员外 非关你事，此乃吾意。
董四畏 这……
彭员外 董兄，彭某有一事重托。
董四畏 重托？除了拟文修书诸事，尚无人对我言托，何况还是重托，此就奇了！未知员外……
彭员外 你过来……（耳语）
董四畏 哎呀，要我日探夜窥，密察夫人行止，莫使交结匪类，淫心萌起，遂生再醮之意……
彭员外 你再过来……（又耳语）
董四畏 每月到他墓前禀告详情，若夫人有差池之处，可代他行家法……哎呀，员外，此吾万万不能为也！（唱）
鸡鸣狗盗所为，
煮鹤焚琴何异。
吾乃堂堂儒生，
忍教斯文扫地？
更哪堪授人笑柄，
一世清名毁于兹。
彭员外 哈……吾正喜听你这一席话，此事更非你不可了！秀才恩重如山，请受吾一拜。
董四畏 不，不！
彭员外 你若不应允，吾死不瞑目也……
董四畏 员外！
［小鬼甲、乙上。
小鬼甲 时辰已到，速提去冥司复命！
小鬼甲乙 魂兮随我来！
[彭魂复现。
小鬼甲乙 （唱）速去鬼门关，
再上森罗殿。
阎王面前交了差，
沽酒回家转。（与彭魂同下）
董四畏 来人呀，员外去了！
[众人上，李氏扑上低泣。
梅 香 去都去了，就是眼睛不愿闭！
李 氏 老爷……
梅 香 还是不愿闭……
董四畏 （无奈地）员外，我应允就是……
仆 甲 员外眼睛……闭下了！
二出 每日功课
[学童甲、乙上。
学童甲乙 （唱）读书读书，
苦乐知何如。
人生识字糊涂始，
刘项原来不读书。
学童甲 （念）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学童乙 （念）苟不教，性乃迁，
教之道，贵以专……
学童甲 （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学童乙 （念）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学童甲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学童乙 孟子曰，上下交征利，国危矣！
学童甲 此话怎说？
学童乙 啫！王争利、官争利、士争利、民亦争利，举国上下，人人见利忘义。堕纲纪，坏礼乐，不见真善美，唯有假恶丑，国岂不危哉？
学童甲 圣人至理之言，足为千古鉴。若不读书，焉知国危哉！
学童罗 （唱）不读书，不读书，
焉知贤愚。
人道总被儒冠误，
诗书经史亦何辜。
学童甲 读书无用，是数百年后事，与我等何干？
学童乙 也是。只是先生尚未来……
学童甲 先生未来，咱到内面寻一清静所在背课文，你看如何？
学童乙 也好，走兮……（与学童甲同下）
[梅香内声：“夫人走好……”与李氏同上。董四畏暗随上
李 氏 （唱）巫山云散，
霜雪折雁行。
角枕泪痕湿，
五更钟鼓独自伤。
虽每坟前细细诉，
又一语何曾到冥乡？
只满目芳草萋，
越割吊愁肠。
梅 香 夫人！（唱）
何必太悲伤，
伊在阴，你在阳。
冥钱烧了千千万，
纸厝糊了“五间张”；
大功德，做七日，
伊在阴间有福享。
天妃宫，想咱命，
人算怎比天算强。
董四畏 （唱）悔却当初受嘱托，
君子竟在妇人后。
害得我一路经书遮羞颜，
不敢抬头走。
李 氏 梅香，看我腿都酸了。
梅 香 夫人有坐轿的命，轿不坐，偏要来磨死这双三寸金莲。待我共你揉一下。
李 氏 你来共我揉一下。
董四畏 （边走边读）“子见南子，子路不说（音悦）。夫人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无意中踏住李氏裙角）“天厌之……”
李 氏 （伸手牵裙，见董四畏心慌不觉）……书呆！
梅 香 （拨开着）大路通天，各走一边，没因来撞咱怎说？
董四畏 呀……我……
梅 香 你……哼，读书人不去做官，却来做跟随，好见无志气！才次我和夫人去上墓，你一路跟上随下，成何体统？
董四畏 这……
李 氏 梅香休得无礼！荒郊野外，正是读书好去处，咱都到厝了，紧开门入内去。
梅 香 哼，狗跟屁！（与李氏开门人内，同下）
董四畏 唉，受人身后托，秀才狗跟屁！（唱）
盯得我眼乜斜，
跟得我双足麻，
骂得我口变哑。
未见蛛丝马迹、雪月风花，
夫人分明守节无差。
每月墓前报，
白璧应无瑕。
[董四畏注目凝视李宅。学童甲、乙上。
学童甲乙 先生！
董四畏 唔……上课。（见学童坐定）今日功课，乃《诗?卫风?硕人》篇。诗曰——手如柔荑……
学童甲乙 手如柔荑。
董四畏 肤如凝脂。
学童甲乙 肤如“荔枝”……
董四畏 凝脂，冻结之脂油也，非食之荔枝：
学童甲乙 是，肤如凝脂：
董四畏 领如蝤蛴。
学童甲乙 领如蝤蛴。
董四畏 齿如——
[李氏内声：“梅香，打开大门，我要看街市景致。”上。
李 氏 （唱）学馆隔巷相望，
尽日书声绕梁。
且听那诗三百，
九曲回肠。
学童甲乙 啊先生，齿如什么？
董四畏 齿如瓠犀。
学童甲乙 齿如瓠犀。
董四畏 螓首娥眉‘
学童甲乙 螓首娥眉。
董四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禁不住向李氏宅门长时间注目）
学童甲乙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随董四畏视线看去）
董四畏 （唱）门儿半掩，
南风微卷珠帘。
玉影隐约识半面，
更教书生何以堪！
虽道非礼勿视，
每日里但求一瞻。
学童甲乙 且看先生！（唱）
岂心如止水，
风乍起忽卷微澜。
李 氏 （唱）为何朗朗书声断，
教帘里人凝眄顾盼。（下）
[李氏内声：“梅香，这盘蜜桔，你共伊送去”。
[梅香应声上。
梅 香 （出门）老董，吃蜜桔！
董四畏 桔？这是……
梅 香 这是夫人恐恁口渴，才差我送来的。
董四畏 那……
梅 香 那什么，捧去乎！（下）
学童甲 （捧走）多谢夫人，多谢梅香！吃桔兮！先生，这是你的分额！（与学童乙同下）
董四畏 失态，我今日实是失态呀！（唱）
魂似云阶叩月宫，
却为何忘了两鬓霜，
竟一时有那非分想。
想我董四畏家徒四壁，形销骨瘦，尚有一念之差；李氏少年美艳，青春守寡，人道冶容诲淫，岂无非分之想？然数月观察，不见有何形迹，却是为何？哎呀，是、是了！从来男女苟合，岂在白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我一时疏忽，不知奸情也未可知。我与伊乃一墙之隔，今夜……正是——（念）
一语豁然解迷津，
登墙今夕窥东邻。
三出 登墙夜窥
[李氏、梅香上
梅 香 （念）一日吃三顿，
百事皆不问。
管它天子啥字姓，
日落就爱困。
夫人，该着歇息了。
李 氏 你先去歇息，我要赏月。
梅 香 月有么好赏？也不是中秋，也不是初二、十六……
李 氏 多话呀。你爱困就先去困，罗嗦什么。
梅 香 是。（打个呵欠下）
李 氏 （唱）彩云归去月满庭，
岂独对青娥翠画屏。
素手推绿窗，
为向银河窥双星。
[董四畏上。
董四畏 （唱）平生不沾酒，
今夜微醉何由？
且借杯中物，
遮得秀才满面羞。
墙高过人，如何是好？等我竹椅垫脚，尚可探得分明……这墙角正好有株梧桐遮我身影，不致被人发觉。（探头）哎呀！（唱）
月影花影树影灯影，
更哪堪亭亭玉立佳人影。
云汉无声，
四周好寂静。
书生何幸，
如到桃源境。
方羡得刘阮人天台，
不忍问归程。
哎哟！是么物叮得我好疼？是蚊子。畜生呀，明知我此时但恐出声，不敢拍你，你才来咬我，任你咬，任你叮……（唱）
任你肆把凶逞，
任你咬断我颈。
且慢，人说世上万物，皆有灵性，此蚊莫非彭员外所遣，见我夜窥其寡妻，故意来警戒我也未可知！恶蚊呀，非是老董钻穴逾墙，我乃受人之托，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古人有说，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可也！这一说，果然飞去了。我且细心再探……
[李氏一声叹息。
董四畏夫人赏月，为么长吁短叹？我好呆，尽日子曰诗云，不省人伦。夫人新寡，怨风愁雨，见月伤心，亦妇人常情，有何怪哉？想来，她孤身一人，日子也大不易。员外呀，你撒手而去，好不自在，看她呀……（唱）
空对着朗朗窗外月，
独守那荧荧榻前灯。
谁怜她绣帏锦被，
怀抱里冷冷冰冰。
李 氏 （唱）东邻多病萧娘，
西邻清瘦刘郎……
董四畏 是元人小令“天净沙”……
李 氏 （唱）被一堵无端粉墙，
将人隔断，
抵多少水远山长。
董四畏 奇哉，夫人果有好才情！只是今夜为何唱出此曲？哎呀，更奇者……（唱）
乍见一身缟素，
霎那间春衫窄窄衬柳腰。
灯下对镜，
重把双眉仔细描。
虽非蜀中卓文君，
却比文君别样娇。
教人隔墙，
魂儿销，心旌摇。
（一时失足自椅上跌倒，发出声响）
[梅香闻声披衣上。
梅 香 夫人夫人，有贼！
李 氏 有么贼？
梅 香 我眠中听见一声响动，定是贼仔跳人咱墙内，待我提灯四周巡巡咧……
李 氏 是猫在咬老鼠，有么贼！
梅 香 若没贼，我来睡续下去，正是——（念）
一场好梦正待圆，
猫咬老鼠化云烟。（下）
董四畏 日间曾做狗跟屁，夜里竟作猫咬鼠。李氏呀！（唱）
你今夕行止好跷蹊，
莫非你燕约莺期。
李 氏 （唱）骂你个短命薄情材料，
小可的无福怎么难消。
想着咱月下星前期约，
受了些无打算凄凉烦恼。
我呀，想着记着梦着，
又被这雨打纱窗惊觉了。
董四畏 又是元人小令——（唱）
分明艳词淫调，
唱与那浪子情苗。
胸中无名火，
熊熊燃起今宵。
彭员外呀彭员外——（唱）
你果然胸中有神算，
后来事早料。
你看，此时她呀……
李 氏 （唱）俺提灯出绣房，
轻轻地把门关上。
静悄悄地，
穿曲径，过回廊，
嫣然回眸一笑，
步月到西厢……
董四畏 李氏呀李氏！（唱）
把你行径，
俺看了真切；
原是你风流穴。
此时那奸夫，正好跳西墙而入——（唱）
一对野鸳鸯，
捉奸，正大好时节。
只是呀——（唱）
此岂书生为，
我又何太绝？
不可呀不可，奸情一露，李氏有何面目存世？（唱）
玉殒香消，
红颜泣血，
秀才肝肠先裂。
李氏呀李氏，我好恨你，好恨你呀！（唱）
我心郁结，
更与何人说？
煞费踌躇，
此时有计计亦绌。
罢、罢了！此时若无个彭员外有托，跳墙到西厢看个究竟——（唱）
我心也如铁，
顾不得四体不勤，
管不得手裂脚折。
学一个张君瑞，
我意已决。
（艰难地爬上墙头）
四出 “监守自盗”
[李氏上。董四畏跟踪随上，在房门外伫步。
李 氏 （唱）夜半月如霜，
西风吹来好清凉。
暗地里，倚门望，
他呀，咫尺如天涯，
一步一彷徨。
虽笑他书生行藏，
为何我一时也心慌忙？
董四畏 （唱）如临深渊，
如履薄冰；
瓜田李下走，
战战亦兢兢。
西厢门外，
欲进无胆，
欲退却不能。
李 氏 （一声娇柔的笑）哈哈……
董四畏 李氏呀！（唱）
耳听你笑语吟吟，
无名火烧心！
把你……淫妇奸夫双双擒。
（欲破门，又止）且慢！李氏与我非亲非故，岂不唐突？况且，若被奸夫逃脱，到时李氏反咬一口，道我夜半闯入，欲行非礼，许时黄河水岂洗得清？然我当初受彭员外所托，虽曾推却，但一诺千金，总不能不司其责！岂顾得许多，待我推门而入！（推门入）李氏！
李 氏 （报以笑声）哈……
董四畏 你……
李 氏 秀才！（唱）
早知你大驾光临，
恕贱妾有失远迎。
但恐室内昏暗，
你看不清。
待阮点起灯，
好教你仔细看分明。
董四畏 （唱）灯火忽通明，
但见她故作无事，
处变似不惊。
这房内哪有他人影？
倒教我汗颜，
名不顺来言不正。
李氏，我问你，这房内尚有一人呢？
李 氏 （故作疑虑地）尚有一人吗……
董四畏 是呀，尚有一人在何处？
李 氏 在何处呀在何处？
董四畏 你莫得支吾其词，紧说！
李 氏 你爱要我说乎？若爱我说，我就说！
董四畏 说！还有一人……
李 氏 还有一人，正是秀才你！
董四畏 你……莫得乱说！
李 氏 我因乜有乱说？啫，这房内就你我两人，都也一目了然。
董四畏我苦！我今都没话可应她了。明明是她和我两个人，不见有第三个。今要怎样？正是进来容易出去难。这闺房变作了白虎堂！彭员外呀，你真害人，无因来托老董这事，才……咳，怪死人此时也没么益，还是硬着头皮走出去……夫人，我……（说不出口，唯脚步不住地外移）
李 氏 （厉声）董四畏，你且住！
董四畏 我……
李 氏 （一阵大笑）哈哈……
董四畏 你……你笑什么？
李 氏 我笑，我笑！（唱）
笑你如蝇附膻，
身后随去来。
笑你夜攀东墙，
失足蒙尘埃。
闯深闺，胡乱猜，
今夕你易入不易回！
董四畏 我……
李 氏 （唱）你，你这无用乔才，
今生投了王八羔子胎。
枉有贼心无贼胆，
心想使坏使不了坏。
阎王殿判你当男儿，
贻笑天下究可哀！
董四畏 啊，好快哉也！（唱）
一阵臭骂好快哉！
骂得我大汗淋漓，
骂得我如芒刺背，
骂得我浑身通泰。
夫人！（唱）
但见她一团红晕上玉肌，
纤手抚弄香罗带。
眼底里半嗔半怪，
脸庞儿万千仪态。
原来……哎呀，我好呆呀！想到这——（唱）
灵魂儿飞到了天外，
一时间万般难捺——
李 氏 书呆！（示意门未关）
董四畏 我……（关门，与李氏熄灯，同下）
[氤氲使者偕和合二仙上。
氤氲使者 （唱）自古真情可动天，
又何必鸳鸯牒下有夙缘。
吾乃缱绻司总管氤氲使者是也。只因董生、李氏有偷期之秘，虽鸳鸯牒下尚无名分，吾感其真情，特来乐助其成。和合二仙，你等行事吧！
印合二仙 遵命！（唱）
一个枯木逢春时，
一个落花移上枝。
花无力，赖护持，
东君莫相欺。
莫相欺，更相宜
留得雨态与风姿。
遍人间天上，
播佳果情丝……
氤氲使者 你等为何歌舞到此，戛然而止？
和 仙 只因董生、李氏欢会，初始情极相洽，后来……
氤氲使者 后来可怎样？
合 仙 后来只听得李氏夸董生道：“你行他不行”……
和 仙 那董生反问他字指谁，李氏答道：“彭员外”。董生听见彭员外三字……
合 仙 脸色骤变，汗如雨下……
和合二仙 竟至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氤氲使者 唉，惜哉惜哉！今夕事不谐，乃是董生另有心事。此缱绻司也无良方，我等且回吧！（与和合二仙下）
[董四畏颓然上。
董四畏 （唱）曾逞英豪，
霎那间掩旌卷旄。
免战牌，挂得高，
赢得个落荒逃。
但闻得夫人榻上声声泣，
我心受煎熬。
怎奈呀，那死鬼彭员外三字——（唱）
今夕忽如悬头刀，
那幽灵，如恶梦，
把人紧缠绕。
明日又是我上墓向他禀告夫人“守节无差”的日子。真正是——（念）
无意春光春自临，
书生暗室竟欺心。
墓前怎报春消息，
蒿草萋萋鬼气森。
五出 坟前舌争
梅 香 （念）一夜鼾声如雷动，
醒来日照红彤彤。
但见夫人满脸泪，
定是伤心哭老翁。
我才共夫人说，要哭，不如到老爷墓前放声哭，尽情哭，哭一个透彻，哭到眼泪干。从此咱快乐做人，不用半夜伤心失眠、无益咱身己。想当初我老翁过世，死人落土，我大哭三日，哭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从此我笑脸看人，好不自在。夫人初头不肯来，经不起我三劝二说，才备了香烛纸钱和我来。夫人都来了……
李 氏 （唱）跋涉过山坡，
素衣裙牵住了藤萝。
李氏恍如昨夜死，
重到墓前滋味多。
梅 香 墓庭我都清扫过了，就等你来点香灼。
李 氏 晓得呀。梅香，香灼都点了，今要怎样呀？
梅 香 傻夫人，你哭呀！你哭你叫，老爷在阴间就会来听，听到伤心处，说不定他会和你一齐哭。
李 氏 梅香，我一时都哭不出来。
梅 香 哭不出来，是你未曾想到伤心处。
李 氏 哎呀，梅香……
梅 香 叫老爷，因乜叫梅香怎说？
李 氏 唉，老爷呀……梅香，我不哭了。
梅香夫人今日是怎样？你既是一时哭不出来，梅香先来共你“引”。唉！“老爷啊，死人你哪怎侥幸，放我一人守孤零；死人你哪怎无良，放我一人守空房”……
[忽然刮过一阵阴风。
梅 香 哎呀夫人，我共你“引”来了！一阵阴风吹，定是老爷果然到。你有话去和他说，会哭尽量哭，梅香我跑到一边……
李 氏 梅香，梅香……我怕，我怕……
[彭员外魂上。
彭 魂 （唱）我昔为人兮，
威重如神；
我今为鬼兮，
塑了金身。（念）
临终嘱托语，
有人竟不遵。
重来行家法，
更把戒条申。
李 氏 我怕，我怕……
彭 魂 哈……李氏，你怕什么？
李 氏 老爷……
彭 魂 李氏，还有一人呢？
李 氏 还有什么一人？
彭 魂 你莫装聋作哑，今日正是此人来此禀告之时。你看，他来了。李氏，你且退一边！
[李氏被阴风扇到一边。董四畏上。
董四畏 （念）昔日来时快如风，
今朝顿觉路千重。
一番旧话难开口，
偏教真言塞在胸。
好一阵阴冷！哀呀，彭员外……
彭 魂 嗯……
董四畏 奇哉，今日他为么叫会应？待我再试叫一声。彭员外！
彭 魂 董先生。
董四畏 不但叫会应，还会叫我董先生？彭员外呀，尊夫人为你守……节，依旧……心……坚志……诚……无么……差、差……池……
彭 魂 哈……董四畏，你睁眼看看我是谁？
董四畏 你……彭员外！
彭 魂 （唱）人若亏心，
雷殛天谴。
神明有眼，
偏教我魂儿见。
董四畏 员外，我……（跪）我……
彭魂你呀！当初我临终之时，曾有重托，你不受也罢，既已受了，当知一诺千金。何乃监守自盗，做出那逾规越礼、不仁不义不智不信之事！（唱）
只道你谦谦君子，
知书达理，
方寄你重托；
谁知你衣冠禽兽，
所为毁人亦自毁。
你可知罪否？
董四畏 我，知罪……员外！（唱）
是我冥顽，
是我行短。
怎区处，怎区处，
全凭你决断。
彭 魂 ……岂有如此便当之事？董秀才，当初你可曾答应，李氏若有失节败名之处，当代我行家法？
董四畏 是，我曾……答应。
彭 魂 现李氏就在这墓边。
董四畏 夫人……
李 氏 先生呀先生！（唱）
万千事，莫惶恐，
自有妾身能担当！
彭 魂 李氏，你住口！董四畏，鬼头刀一口，李氏就交你处治！
[鬼头刀现于墓上。
李 氏 老爷……
董四畏 啊呀员外，夫人无罪，罪在学生，要杀，该杀我才是！
李 氏 秀才无过，过在李氏！（唱）
愿甘引颈受刑，
不愿命如浮萍。
秀才紧动手，
愿血溅坟庭。
董四畏 不，不！（唱）
怎忍红粉尸横，
刀剑戳（疑当为戮）芳卿。
员外，刀下留人！
彭 魂 你紧动手，莫得多话！
董四畏 你真不肯留情？
彭 魂 我说到当做到。
董四畏 当真？
彭 魂 当真！
董四畏 果然？
彭 魂 果然！
董四畏 呀呸！悬头刀，鬼头刀，逼人太甚乃尔！（唱）
自古我儒生，
浊世为精英。
文有治国策，
武可作干城；
威武不能屈，
危难见坚贞。
先贤事迹在，
青史有定评。
董生诚不肖，
未敢污令名。
一介武夫，尚且能“冲冠一怒为红颜”，我董四畏虽无拳无勇，不名一文，今日也要变成董不畏！（唱）
书中百万兵，
更作不平鸣。
彭员外，你这恶鬼！我问你，你撒手西去，留下夫人为你守活寡，一旦有差池，更以刀剑相加，你仁乎？
彭 魂 这……
董四畏 我又问你，你是人还是鬼？
彭 魂 我……鬼也！
董四畏 你是鬼，不是人。孔子曰，不知生，焉知死；不事人，焉事鬼——你知乎？
彭 魂 呀……
董四畏 你明知她寡，我鳏，竟以怨妇而托旷男，你智乎？
彭 魂 我……我不智，我实不智。
董四畏你不仁不智，终陷人于不信不义，谁之罪？谁之过？况且，吾与夫人，诚意正心，两相情愿，行人之大伦，正君子之仁也，义也，礼也，智也，信也，何过之有？何罪之有哉？
彭 魂 此人平日看他百无一用，想不到满腹经书，竟作唇刀舌剑，教我一时无词以对。董秀才，你，你意欲何为？
董四畏 你知趣退去也罢，若不知趣，吾秀才不降其志，愿舍身求仁，与你一拼到底！
彭 魂 书生发怒，非匹夫之勇，今要如之奈何？
董四畏 彭员外，我有话劝你！（唱）
劝你泉下安睡，
莫到人间作祟。
烧你三炷香，
供你一灵位，
你尸位素餐可矣——
董四畏、李氏 （唱）何必再把活人累！
彭 魂 （唱）一席话．教人心折，
不容我，枉费口舌：
再多事，但恐他，
掘坟挖穴。
倒不如，识时务，
回到阴间为俊杰。
罢、罢了，吾归去呀！（阴风中隐去）
董四畏 夫人！
李 氏 先生！（唱）
乍以为国中无男儿，
谁知你凛然有正气。
刮目重相看，
正儒者雄风再继！
董四畏 若不是他肆意曲谤圣贤书，辱我千年道统，更要残害夫人，学生一时都也胆怯无词。
李 氏 昨夜你怕鬼，今日鬼怕你，我知呀！
董四畏 夫人，我今已决定，要大张旗鼓，红花轿，“红甲吹”，大吹大拍，明媒正娶，和你结作夫妻。未知你愿否？
李 氏 我愿不愿，你昨夜都明白了。
董四畏 夫人……贤妻！
李 氏 秀才……夫君！
董四畏 贤妻！
梅 香 什么“现炊”？夫人，你真真要嫁他？
[学童甲、乙上。
李 氏 真真。
梅 香 教书先生一辈子清贫，你甘愿？
李 氏 我甘愿！
学童甲乙 好啊！
梅 香 恁好，我呢？
董四畏 有我的吃，自然也有你的。
梅 香 这话都也会听得。
董四畏 贤妻！（唱）
馆后小园屋一椽，
相如赋得白头篇。
李 氏 （唱）为君当垆效卓女，
忍教东墙眼欲穿。
学童甲乙 （唱）老树着花无丑枝，
风流古艳未曾迟。
梅 香 （唱）可怜梅香不逢时，
学童甲乙 （唱）是你自误当怪谁！
董四畏 且慢！
董四畏 待我烧几张纸钱，敬奉我的老前辈——
众 老前辈？
董四畏 彭员外呀！
[纸钱飘落，化作满空花雨。
（本剧主要情节取材于尤凤伟现代农村题材短篇小说《乌鸦》）
——王仁杰著：《三畏斋剧稿》，第50-87页，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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