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本和速写本本打湿了会怎样

发一篇高中时写的未发表小说——《盲》
从初中到高中毕业,我大概写满了二三十本日记本,究竟有几十万还是上百万字我自己也不清楚。而小说却一直写的很少。这篇是在高三的课堂上,将A4纸压在课本下面,偷偷地一点点写完的。那时是2005年的年末,幻城还在流行,梦里花落知多少也尚未被发现是抄袭。我用当时所迷恋的华丽浮夸的语言努力想讲述清楚一段想象中晦涩的青春故事。无名指和小指的侧面全都染满了无意中从纸上蹭下的蓝色油墨。
那时的文字风格现在看来未免矫情,然而那个年龄,那些把日记本压在数学课本下一直写字的日子,我始终怀念。
&我叫安然,他们喜欢叫我安。
&&&&&&&安。他们这样叫我,仿佛我是与他们曾一同说笑的朋友。安。安。他们叫我如同另一些人在叫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一个远比我淡定且自恃的女人的名字。
而我一直相信我的名字应该叫做萧然,即使我从来不曾向任何人提起。
我独自站在这间画室的角落,习惯沉默,习惯将目光抛向窗外。我熟悉空旷的操场上寂寥的影子,看铁灰色的天空一点点明亮再一点点坠入黑暗。我总是感到恐慌,似乎一切都在随之轮转,源于黑暗,隐于黑暗。
我在画架角上钉上一张偶然在画具店发现的画片,做成明信片的样子,粗糙的印刷造成严重的偏色,然而每次看到它都让我沉迷:在浓郁得似乎将人吞噬的蓝绿色交织的背景之上,有初生的婴孩,有采摘果实的健壮男子,有悲伤佝偻的老妇,以及众多专注于各自神秘生活仪式的人们,画中人都最大限度地赤裸着,皮肤被画家赋予泥土的颜色,在晦涩的背景上突显得几乎刺眼。
&是高更的名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看着它,我总会觉得似乎某种命运的力量已经将我们每一个人俘获,而我们全都无所察觉,还在一边幻想着虚假渺茫的希望一边践行着早已被注定的悲剧。
我环顾四周,每一个手拿画笔的人脸上的表情都模糊暧昧。他们关心于自己的作品如何能得到一个更漂亮的红色阿拉伯数字。他们笔下的色彩工整准确。而我画中的静物总是有太过浓重的色彩,我的老师从不赞赏。
我喜欢透过窗看匆匆从艺术楼前走过的理工科的人脸上那种仓皇而疲惫的神色,它们殷实真切,让我感到一种疏远的安全。
在这所综合类大学里打扮入时的艺术生总像是一群异类,正如总穿深色衣服随意地披着未曾烫染过的黑色长发的我走在这栋艺术楼中便是一个异类一样。
我几乎不说话,我永远在画架上放高更作品的画片,我的画总让走过我身旁的老师蹙起眉头。我害怕班里大片女生中浮动的那种几乎寻常的活跃与热烈,像是一种刻意维持的假象,我被这种假象淹没,徒劳地挣扎。
还好,愿意把画架支在这个角落的只有一个男孩子,高大挺拔,画笔中却流露出意外的细腻与诚恳。不穿满是破洞的牛仔裤,不在耳后别一支香烟,也未打耳洞。
我叫吴轩,东吴的吴,轩辕的轩。他浅笑着这样向我介绍自己。
安然。安然的安,安然的然。
他的笑意深了一些。
安。这是母亲的姓氏。而我应该叫萧然,我一直这样相信。
安。我听过无数人这样叫母亲。然后他们总是转向我,用伪善的亲昵叫我:小安。母亲总是沉默应允。然而我却想不起,母亲一直如何叫我。
每次试图描述自己的性格时,我总是习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讲起,仿佛从那远久的以前,一切的结局就已站在某个注定的前方等待了。
记忆中是个阴暗寒冷的房间,肮脏而狭小的窗户冰冷地阻挡掉大部分阳光,空气中总弥漫着淡淡的霉味。简单陈旧的家具拥挤凌乱地抢占着每一处空间。母亲就坐床边,平静的不带一丝温度。
母亲是平凡而坚强的女子,很努力地工作很拼命地挣钱来维持我们的生活,她沉默而克制,似难于亲近,只是自然地存在于那里,不带感情,不被打扰。她在我尚还年幼时整夜整夜地小声啜泣。而从我懂事起,她留在我记忆里的表情只有两个:沉默。和唯一的一次酒醉。
很多年前的酒醉。那是唯一一次她纵声地笑,嚎啕地哭。然而这些表情都不是她的,她只是醉。
就是在那次酒醉时她叫我萧然,笑着叫我萧然。然后她哭泣:“如果你不曾出生……”
于是我知道,我叫萧然。然而我不知道,如果我不曾出生,一切将会如何。
我在之后无数的日子里看着沉默的母亲想着这句话,想象着与之相关的所有可能性。母亲仍保持她的淡定自恃,埋头于手边的事,连一个探询的目光都不曾给我。
我的大部分童年就在与她沉默的对峙中流过。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母亲亦从不提起,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我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影,黑,消瘦,阴郁而萧索,如一棵叶片落尽的银杏。
在阴冷和沉默中的成长使我逐渐失掉了倾诉与要求的本能,我的性格中有大片的克制和隐忍,不喜欢发问,不喜欢锐利的目光,但渴望柔软的感情,对感情及其敏锐。
第一次看见吴轩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他身上流淌出来的爱,这和煦的感情如木星的光环般围绕着他周身,令我茫然无措。
安,下午有咱们系和中文系的篮球赛。
安,毕业后我想去西部支教一年。一边教书,一边写生。
安,你很喜欢高更的画吗,我喜欢的第一幅画是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微笑》,甚至在开始学画时我一直把那幅画的照片放在钱包里。
安,你认识夏悠雪吗,那个文学院的女孩。我喜欢她很多年。
吴轩总是喜欢这样说很多话,像一种单方面的倾诉,与听者无关。我常诧异于他有如此平和的心灵,如此正常健康的生活。他会用很长的时间讲述一场球赛中的种种细节,语气中洋溢着血性的快乐。我喜欢看他说话的样子,并不用锐利的目光盯我眼睛,他只看着我画架一角高更作品的照片,眼睛弯成柔软的弧度,脸上总带着浅浅的笑意。
听他说话时我常感到颤栗,他浑身散发出生命的气息以及对生活的深爱,像是暖热的风一缕缕吹过我心底那些潮湿阴冷的植物,可以听到叶片在哗哗作响。
&我在他所散发出的温煦的光芒里颤抖,惊慌地几乎想掉头逃离,却又沉迷于他与我分享的那个世界,无法自拔。
&我喜欢着每一个在他的故事中被提起名字的人,他们参与他的生活,以各自不同的方法在他身上留下各自独特的烙印,成为围绕他的光环。他读到那些名字时随意的语气之下总流溢着不自知的深情厚谊,充满感激地,带着灵魂深处灼人的温度。
&从未曾有人这样读过我的名字,无论安,还是安然。我也深知我尚未进入他的生活,我只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像是遥望星空般接受星光的恩泽。
&然而我如此渴望自己的名字也能被他那样郑重读出。
&我开始尝试与他交谈。和他沟通是如此简单,但我知道,我们之间相隔的,是一个无法逾越的世界。
&吴轩。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转过头看我,脸上没有意外,只是自然的浅笑。
&吴轩,可不可以在放学时,把夏悠雪指给我看。
& 每一个相识都是命运。这是认识尹一辰两个月之后他跟我说的一句话。
&在文科楼前同吴轩一起等待夏悠雪出现时我一直在看路旁的银杏树。靠近文科楼门口的那颗。在这初秋时节其他银杏树的叶子只是微微泛黄时它的叶片已然落尽。站在众多尚还枝繁叶茂的银杏中突兀而刺眼,如同一个尖锐的伤口在提醒着人们隐藏在那高远湛蓝的天空和如水倾泻的阳光背后的,是一个残忍的季节。片刻后人潮涌出,吴轩的目光在这无数的毫无特征的普通人之间逡巡之后,终于定在一点。我看着他穿过人群,走向这平凡的众人之中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孩。
&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女孩,面色温和,笑容恬淡。既没有那种动人心弦的美好,也并无令人退避的不悦,只是普通,让人转目即忘。然而站在她面前的吴轩竟也褪去了周身的光华,成为急于被认可的笨手笨脚的普通男孩。
&我感到几分可笑,却又有些不忍卒睹,当我想重新将目光投向那颗银杏树时,尹一辰在视野中出现。
&高挑而瘦削的男孩,从银杏树下向我的方向走来,因距离拉近而显得高大起来的身影逐渐遮蔽了身后那个季节的伤口,却又仿佛根本是从那个伤口中走出来。站在突兀苍凉的背景中通透而自然,脚步坚定,神情平和,眼中却有迷离的光彩。我在一瞬间被吸引,感到了莫名的急促。
&你。我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走到了他的面前,我听到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你,可不可以让我给你画像。
&他茫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面前仰起头看他的女孩,目光清澈直接,掉落进我眼中,柔和,并无锐利。
&我叫安然。安然的安,安然的然。
&尹一辰。他似无意识地报出自己的名字,语调平淡,没有更多的语言,也许他是同样不喜欢发问的人。
&于是我想起,他是吴轩的朋友。我记得吴轩曾提及他的名字,用让我羡慕的方式。
&尹一辰是理工科的男生,也许在相识之前,我曾无数次地欣赏他脸上仓皇疲惫的神色,并因疏远而安全。只是直到那个秋日,这个理科男生走过文科楼前的银杏树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他本身的存在。
&有时我也会想为什么在那个时刻那个地点会突然选择与他相识。也许,在他的身影挡住我视野中的伤口的瞬间,我便认定他是个可以治愈伤口的人。至少,可以掩盖。
&我相信一切都是命运,我的沉默,他的清澈。
&在阳光朗照的日子里我喜欢站在靠窗的位置上,让稀薄而温暖的光芒覆盖,安静地注视着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吴轩,那时刻的心情透明的一塌糊涂。
&吴轩总穿着白色的毛线衣,奔跑和跳跃,在阳光下宛如一只羽翼初丰的大鸟,在空气中泛起涟漪。
&时间便在那个时刻静止。而我,就这样静默地保持同一个姿势,一直一直到流下泪来,到融化进阳光中,到似乎前生便是如此度过,一切的记忆,都让它随风而去。
&我一日日在吴轩的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暗自编织着进入他温暖生活的梦幻,让心中的伤痕与阴暗一层层剥落,用最虔诚的灵魂祈求永恒的阳光。
&正是因为不会有结果,才被称之为“永恒”的。
&我突然发现每次吴轩打篮球时,叶子都会站在场边。
&一年前的夏天,母亲烧掉了她的旧照片。
&那些照片上是一个笑容甜美的女孩,有纯净幸福的脸庞。黑白的相片在火焰中扭曲,化为灰烬。母亲无声地看着那张童真的面孔被火焰吞噬,依然没有表情的脸上,有两条液体划出的痕迹一直延伸到下巴。
&那种笑容在这个女子身上早已随风散尽,此刻,残留的最后假象也化为烟灰。我明白母亲正在进行的是一场葬礼,为心里残留的最后的执念送葬。
&之后母亲便平静地告诉我,她要结婚了。
&我愣愣地张了张嘴,却依然归于沉默。只是定定地看着母亲鬓角露出的一根雪白。我知道那是一场不会有爱情的婚姻。就像一种交换,她给他一切,他还给她一个归宿。
&母亲老了。母亲与生活扭打了太久,如今,是需要一个角落来疗伤和遗忘了。
&我突然觉得心中有了某种空洞,像是饥饿感,一点点蚕食我的身体。
&我不肯参加母亲的婚礼,那些带着华丽而空洞的笑容说着无关痛痒的祝福语言的人不会看出母亲的青春和生命是怎样在一场婚礼间就颓然凋谢的。我能看到,我不忍面对。
&我不愿搬去她新组的家庭,甚至不曾见过那个男人,只是听说他比母亲大两岁,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有一个与我同岁的孩子。
&我独自住在母亲留下的那间十几平米的屋子,母亲每月会寄生活费到学校,我们彼此并不相见。
&只身一人,仅是十几平米的房子,亦觉得空旷荒凉。
&叶子的日记本扉页上有一句话: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
&很难想象我会跟这样直率纯粹的女孩成为朋友,或者根本很难想象我会与任何人成为朋友。
&即使,我始终不喜欢她提起吴轩时的语气。
&叶子单纯而任性,哭和笑都率性真实。她热烈而善于言谈,与我性格迥异。在认识吴轩与尹一辰之前,她便是我生活中与温暖有关的全部记忆,如同我所处的阴暗世界与世上光明之处的唯一通道。
&吴轩问过我一次,为什么会和叶子成为朋友。我的回答是:跟她在一起,觉得轻松。
&的确轻松,叶子说很多的笑话发很多的牢骚,但说话中从不看我的眼睛,也不要求我有任何回应。我可以在她说话的过程中做任何事想任何事,保持沉默和平静。这种相处让我们彼此都感到满足。
& 安,你猜吴轩说什么?告诉你他……
& 安,你都想不到吴轩多过分,他居然……
&叶子说起吴轩时总是激昂的长篇大论,语气里透着不加掩饰的欣赏以及对吴轩关怀的索取。叶子是没受过伤的人,有健全的心智与感情,懂得去爱和要求。她和吴轩是一个世界的人,而我,只会站在远处的阴影中恪守沉默,并因察觉到叶子对吴轩的感情而郁郁不乐。
&跟尹一辰在一起常是默契的沉默,并肩走向同一个方向,却并不交谈。
&想起他时头脑中首先浮现的画面总是很多被很快地甩在身后的景物或人,色彩荒凉旷达,可以记起很多细节:飘零的银杏叶画出宛如叹息的金色弧线然后栖息在我们的肩膀,空旷的枝桠上有蓝色的气球轻轻摇曳,呼啸而过的车辆闪过车窗内神情麻木的面孔……
尹一辰走路的速度很快,我在他身旁努力地加快步伐以不致被他落下,我从未要求他走慢些或等一等。我没有倾诉或要求的本能,我只很专注地走路。
& 沉默,并疾速向前,这就是我和尹一辰的相处方式。
&冷漠,但是安心。
&他是简单生活的人,把多半课余时间泡在文科楼或图书馆。随性地走进一间教室坐下听课,或随手取下书架上的一本书阅读,无论上课或读书都不中途废止,即使是无聊的课程,或浅俗的书本。他说唯有此才能获得真实的世界,而不是被人为筛选后的片面印象。
&有时我画画遇到阻碍无法继续进行下去时便跟他一起去文科楼蹭课。听过《牡丹亭》,郁达夫,《俄狄浦斯王》,雨果,王尔德,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还听过两节新闻写作技巧。他无论遇上什么课都认真倾听,不横加评判,也不流露好恶。我有时听课,有时拿出速写本涂抹。俩人间绝少交谈。
&有时我陪着等候夏悠雪的吴轩一起站在文科楼前,漫不经心地等待他出现。吴轩喜欢在讲述很多关于夏悠雪的心情之后,仿佛作为对我的补偿般地,淡淡提及尹一辰。
&尹一辰。吴轩以一贯不自知的情谊说出这个名字:尹一辰。那是个单纯的人,在书中倾注的太深,对生活了解得太少。
&我不做回答。单纯,这正是我在他身边所感受到的安定的由来。也是让我在第一次注意到他时,就抑制不住地想用画笔留下的东西。
&他就像冬日里薄薄的阳光,很容易让人感觉到他灵魂的清澈。他似未谙世事,身体与心灵都没有伤口,尚不懂阴暗与罪的存在,不会伤害别人,也不防备会被别人伤害。如果说吴轩身上的爱和生命力激越而沸腾,那么尹一辰身上同样有爱和生命的流露,但并不张扬,只静静流淌,却同样温暖可感。
&我知道夏悠雪不爱吴轩,她跟吴轩在一起时虽然神情疏朗,礼貌并自制,但看着吴轩的目光中始终没有神采。她对吴轩读出她名字时灵魂发出的巨大战栗没有兴趣,她不想成为包围吴轩的光环。
&然而吴轩像扑火的飞蛾般带着仿佛永远不息的热情拼命地凑上去,笨拙地扇动着翅膀。我很想问他,你是否看不出夏悠雪的心意,抑或是心中了然却仍不介意。
&我将手中的画笔离开即将完成的那副静物画支在调色板上,取出我的速写本递给身边的吴轩。
&他看着我打开的那页,愣愣地出神。
&我用最简单的线条粗略勾勒出两张面孔,而然吴轩看出了他们是谁。
&画纸上,夏悠雪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走过。勾画她眼睛的线条硬朗,拒人千里。她身后,是同样表情平淡的吴轩,但他眼里却拥挤着全世界的感情,痛苦不堪。
&吴轩定定看我一阵,长叹口气:安,你觉得我应该放弃吗?
&我取回他手中的画,沉默以对。
&吴轩又叹口气,将他的速写本拿到我面前。
&我打开它时手指有些颤抖,在打开它之前我就知道里面会是怎样的故事——痛苦的,并且与我无关的故事。
叶子从不承认她喜欢吴轩,只是她并不自知,她每次提到吴轩时的语气总透着以彼为荣的骄傲,每次讲起吴轩的趣事,都如数家珍。
&她向我讲述她知道的所有吴轩细枝末节的生活,也用热烈的语气谈论吴轩对夏悠雪的感情,并尽量不流露一丝苦涩。仿佛从那般必然无果的痴情中,她也可以分得某种荣耀。
而每到这时,我却总忍不住想要去安慰她,安慰这个在我面前口若悬河不见丝毫悲伤痕迹的女孩。我知道她同我一样,祈望着进入吴轩的生活中,成为他所讲述的故事中一个被提及的名字,在他温暖的内心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
&当叶子冲进画室找我时,我正将额头抵在窗玻璃上,注视着操场上打球的吴轩,面前摊开着的速写本上,是一个跃起投篮的身影,没有画出面容。
&叶子有些意外地看着我,而我来不及收拢的情绪流溢出来,一瞬间的难堪。
&叶子却似全未察觉,只走到窗前同我一样将目光抛向操场。
&安,你说像吴轩这样去爱一个人值吗?
&我无从回答。
&那如果爱上一个像吴轩这样的人呢?
&叶子同往常一样谈起吴轩的名字,同往常一样不流露自己的感情,仿佛谈一条古已有之且与己无关的公理。我有些怜惜她,但无从安慰。
&叶子,你知道吗。他越爱她。你越爱他。
&叶子却突然直视我的眼睛,她说:安,不要爱上吴轩,不然我就同时失去了两个最好的朋友。我愕然看着她被窗外投进的阳光和窗框的阴影切割的体无完肤的脸庞,上面爬满痛苦的藤蔓。
&我没有回答。我习惯于沉默的接受,就像叶子习惯于我的默许。
&然而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吴轩所散发的光热对我们如同太阳的存在,只可以被遥远地照耀,然而太执着于此,便会被灼伤。
&夸父追日,是那么痛的故事。
&我从不曾想到,母亲的离去带给我的,是这样排山倒海的寂寞。
&我在与她凝重的沉默对峙的漫长时间里,学会在内心维系自身平衡。我以为我可以独自生活,却不知失去了与我的沉默对峙的一方,死寂便如疯长的荒草般从我的沉默中漫了出来,压得我生命的天平逐步倾颓。
&我开始留恋阳光,恐惧夜晚。当晚上画室关门,我不得不独自回到那个狭小而黑暗的房间时,我总像患有强迫症般不断将灯开了又关。
&我越来越频繁地失眠,在深夜感觉荒凉和岑寂沉重地压向我,让我不得喘息。我像溺水的人,拼命挣扎,想摆脱窒息我的寒冷与黑暗。太多感情在我身体里急速膨胀,我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无法表达。我有时不可自制地大声嘶喊,直到绝望感扼住我的喉咙,无法再发出声响。我撕扯每一件能抓在手中的东西,床单,枕头,摆在床脚的画,直到筋疲力尽。
&我感到有种狂暴的情绪在身体里肆虐,无法抑制。像只关在笼子里的兽,随时准备冲破牢笼。
&空旷的黑暗中隐隐有母亲的哭泣声充斥在我的耳畔,这是伴我度过大半个童年的声音,此刻,却一点一点辗断我头脑中的理智与坚忍。
&我像陷入黑暗与诅咒的罪人,等待救赎。
&从出生前就注定,我背负着一种原罪,必定沉沦。
&吴轩递给我的速写本上是满满的夏悠雪的画像。全然不同于我画过的那个目光冷峻的形象,而是温煦如冬日暖阳的女孩。每一根线条都柔和亲切,每一画笔触都满含谦卑的爱意,依然是那个相貌平凡的女孩,在吴轩的笔下,却耀出醉人心弦的淡淡光晕。
&每幅画上都在空白处写着很多文字,关于夏悠雪的,关于吴轩内心爱恋的,寂寞而美好,略带忧伤,像露水未干的田野上蒸腾起的薄薄晨雾。
&吴轩笔下的夏悠雪纯净,不染纤尘,圣洁宛如冰山上的雪莲,不可企及。
&我将画簿还给吴轩时看到了他脸上探寻的目光,带着想要努力掩饰掉的不安,像等待考试结果的学生。我知道他想我说点什么,赞同或至少承认他对夏悠雪的感情,然而他不知道我的手指已被那本画簿烫伤。
&轩,你知道吗,你太出色,又太深情,所以在你身边的人都会痛苦。
&说这句话前,我想到叶子,而说出这句话时,我感到手指的灼痛。
&吴轩看着我,第一次看我的眼睛。他目光圆润,带着惊讶和迷茫,然后一点点地转化为疼痛。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想我的目光一定寒冷而锐利,但他的眼中只有一团薄雾,我的目光无法刺穿。
&在文科楼听泰戈尔的课间,尹一辰要了我的画翻看。
&几十张画纸上散落着铅笔线条勾勒的简单图像。有吴轩,有叶子,有同尹一辰随机蹭课时讲课的教授,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人,有很多忘了是从哪扇窗口看到的风景。
&也有尹一辰,我很惊异他能辨认出自己。我画的他总是没有瞳孔,原本便高挑的身躯被刻意拉长,仿佛可以弥合天地间的裂口。
&他说他想随我去画室,看看我其他的画。
&我立在角落的画架上是刚刚完成的静物。依然是浓烈的化不开的色彩,一层层厚厚堆叠起的颜料仿佛是某种带着敌意的宣泄,光影之间的转换与其说过度莫如说针锋相对的对峙,所有的色彩互不妥协,每一种都饱满欲滴,充满欲望。我所画的不是面前摆在被阳光染上一层温暖色泽的教室中的水果,我的画是夜晚那个惊慌失措的我透过白天出现教室里的我向这个真实世界发出的呐喊。
&我的老师厌恶我的画,虽然她极力掩饰,但我能看得出。
&然而尹一辰则神色泰然,他看我的画的眼神,如同看某一处早已熟识的风景,似乎那是一个他可以完全理解的世界,早已被他接纳。
&他说,正如我所想象。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他和我所熟悉的那些仓皇疲惫的理科生太不一样,我想他是经历过什么的,只是他不说,我也没有发问的习惯。
&他没说更多的话,只是从包里翻出mp3,将其中一只耳机递给我。清冽如洗的钢琴声从中缓缓流淌而出,像水晶玻璃破碎的样子,漾起一地幽微冰冷的寒光。我无声地沉浸其中,只觉得一切都在此刻凝固,仿佛几生几世都是这样流转过去,悄无声息。
&画室前边一个穿乳白色对襟毛衣的女孩转过头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我们,而我们则身陷另一个世界,我想她一定读不懂眼前的画面。
&安然,你应该走出来。
&尹一辰的声音遥远得几乎不真实。
&在白天,在吴轩、叶子与尹一辰身边,我渐渐接近明媚的生活。他们都是散发出温暖的人,填补我的空洞。
&叶子与吴轩都有热烈的性格,两个人在一起快乐而强烈,像一场战争。我突然觉得我和吴轩的相处有某种缺失。
&叶子和吴轩的相处也有缺失,对夏悠雪的感情使吴轩产生了一种盲。叶子的情愫成为盲区的中心。
&叶子明白吴轩的爱与盲,她说她只索取给予朋友的那份关心,剩下的,就让他留给关于夏悠雪的梦幻吧。说这句话的叶子笑得一脸落寞。
&付出无法获得回报的爱,终究是种不幸。尹一辰如是说。尤其对于无法自拔的人来说。比如吴轩,还有叶子。
&安然。你会因为什么而接受另外一个人的感情呢?尹一辰问我,目光望着远处。
&我想告诉他因为爱,然而那空虚孤寂的灵魂无法让我轻易说出那个渴望了无数个日夜的“爱”字。我想起所有漫长扭曲的夜晚和空空荡荡的房间。张了张嘴,我听到自己的回答:因为需要。
&后来我无数次地想,如果当初回答的是爱,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毫无意义的假设。
&我没有跟叶子提起吴轩的那本速写本,吴轩的感情,即使不需去翻看他的画,叶子也全都明白。她依然跟我讲述关于吴轩的所有琐事,像是那天不曾在画室向我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想叶子在心里已然接受了她对吴轩这份感情注定的无望,只是无法放手,才不得不这样坚持下去。
&像是一种因袭成习的惯例,在无意间便很难戒除。
&像是我不知何时变得很快的步伐,叶子一再要我走慢些时我才意识到,那是尹一辰的步调。
&然后意外地,听到叶子说起尹一辰,她的话在我心里产生莫名的不安回响。
&叶子说:安,苏娴在追求尹一辰。告诉尹一辰一定不要答应,苏娴有过太多的男朋友,感情对她来说只是一场熟悉的游戏。而尹一辰只懂得书中的爱情,一旦涉足,便会沉溺。还有,安,你不愿失去他。
&我沉默地抬头看天,银杏树尖锐的树杈一点点刺穿落日,渐渐暗淡的橘色,暮色四合。
&苏娴,便是尹一辰来画室那天那个穿乳白色对襟毛衣的女孩,我想不起她将目光落在尹一辰身上时的神情。我只记得她有精致而甜蜜的脸庞,有洁净如初生婴儿般的笑容。
&而我总觉得苏娴是心里有过阴影的孩子,平常的言谈之下似乎总有什么被克制在身体深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为我所熟悉。我说不出它们的确切含义,只是我知道,当我急切地渴望融入叶子、吴轩和尹一辰组成的白日的世界却无从表达时,同样的东西会在我外在的沉默之下汹涌。
&我想苏娴也许在寻求相同的东西,如若真正获得,一定奉若神明。
&我决定继续保持与尹一辰沉默而急速的相处,有些决定是唯有他自己才能做的,旁的人无权评述。
&然而我心中潜藏着对结果的某种希冀。
&在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用通透的洁白粉饰了世界后,我看到吴轩独自在文科楼前的银杏树下哭泣。
&其实算不得哭泣,他即没有落下大滴的眼泪,甚至也没有呜咽。他只是将手臂抵在树上,脸色煞白,眼中没有光彩,只怔怔凝视着仿佛宇宙远端的某一点。然而当听到我叫他,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透过他没有焦距的瞳孔,我听到他整个生命哭泣的声音。
&我站在他面前轻轻颤抖,我想我应该安慰他,也许拥抱他轻轻拍他的背,或者哪怕只牵起他一只手。而然我蜷缩在衣袖中的手指冰凉僵硬,我的口中干得沙沙作响。
&我如石像般站在吴轩的痛苦面前,被他的痛苦像钉子般钉在地上。
&直到叶子出现,她毫不犹豫地上前握紧吴轩冻得通红的手指。我看到吴轩在叶子带来的温度中缓缓从痛苦的渊薮退回到现实世界,之前连接我们的痛苦纽带被斩断,我身上的寒意也逐渐褪除。
&我们在积雪的操场沿跑道一圈圈缓缓行走,吴轩讲述他跟夏悠雪之间的故事,语调依然温柔,而嗓音有一点嘶哑。
&确切来说谈不上故事,只是简单的暗恋,告白,拒绝,等待,持续的单方面付出,以及更决绝的拒绝。少年时的爱恋总有这样的简单纯粹,如同走过玉兰树下覆盖在肩上的洁白花瓣。
&只是吴轩对夏悠雪的感情,远比这个年龄应有的朦胧的喜欢更深刻并且笃定。那种溢满他整个身心的深沉的爱使其他人对他的任何幻想都显得那么自私和卑劣。
&安,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她能记住吴轩这个名字,仅此而已。
&吴轩说这句话时,我看到走在他另一侧的叶子苍白的脸色。
&收到母亲寄来的明信片时,我才突然意识到要过年了。
&我拿着那张红色的印着新一年生肖的卡片半晌回不过神来。明信片,这般世俗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同我记忆中的母亲联系不起来。我所知的母亲是沉默的,她在这个物质世界中只求最实际的生存,她的生活她的感情都只存在于内心世界。
&我想象不出这样的母亲,想要打破与我之间沉默的母亲,挑选明信片的母亲,在明信片上写字的母亲——尽管明信片上只有双方的地址,以及一句再简单不过的“新年快乐”。
&我突然想要画母亲。不,不是我想要,是母亲的形象透过这张明信片进驻我的内心,在我内心深处强烈地撞击我,我必须将她释放出来。
&寒假来临,我色彩画的分数如我想象般少的可怜,我从容地撕掉成绩单。我要画母亲。其他这些,都是不重要的事。
&只在当人们将画架一个个收起,然后离开时,对着突然变得空旷的画室,心里闪过瞬间的脆弱。我很想有一个人,能向我伸出一只手,像某个我未曾目睹的家庭接纳母亲般接纳我,只需要跟我说一句:安,跟我来吧,你不是适合孤寂的孩子。我便可成为在节日给亲人寄明信片的普通女孩。并藉此相信,我能与这世界达成妥协,获得重生。
&然而吴轩只是跟我说:安,新年快乐。我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猜到,他要赶去与夏悠雪见旧年里的最后一面。
&画室关门的日子,我去买了新的颜料和画纸。我在狭小的家里支起画架,很久以来第一次对这个空间没有恐慌。心里被母亲的形象占满,简直要爆炸开来。
&我开始整日作画。母亲的身影在我脑中太鲜明太清晰地展显,我很快地用铅笔浅浅地勾出母亲身体的线条,她的头型,她五官的位置,然而却迟迟下不了笔仔细描摹母亲的神态。
&母亲总是沉默,脸上从不流露明显的表情。然而面容绝不木然,那是巨大的克制和坚强凝结出的坚毅线条。既带有对命运的顺从接纳,不作抱怨的美德,又充满直面并承受命运风雨的骁勇不屈的刚毅。她似瘦弱,却仿佛脊柱里生长着一颗枝干粗壮的树,永远不会弯折。
&而我画出的五官总是没有表情。母亲的形象在我的心头不停撞击,然而我一直捕捉不到她的灵魂。
&时间对我已不再有意义,我不停地画,几乎很少吃东西。遇到阻碍画不下去时就蜷在床上睡觉,当烦躁得无法入睡时便裹件大衣出门在街头疾走。
&很多个夜晚和凌晨,我双手插兜迎着夜风不断行走。夜风湿凉,扑面,令我清醒而悲伤。母亲的形象在这个时刻暂时的远离。酒红色的霓虹映在我脸上,沉默如我,寂寞如我。我在黎明时分带着疲倦的身体和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指进门,直接跌在床上睡觉。冻僵的双手让我感到平静,那是它得以暂时脱离画画这一宿命的时刻,我终于可以安睡的时刻。
&我就这样穿过了这一年最后的所有夜晚,却仍未走进永昼的世界。
&除夕那天,我画好了母亲的双眼。母亲的左眼异常的大,瞳孔石头般硬实,仿佛能击碎全世界的惊讶,非议,仇视,灾难,只永远保持这种凝固般的超脱。右眼则略微弯起,似乎在微笑,仿佛要给左眼看到遭受灾难的人们以慰藉,又仿佛根本在嘲笑这所有的不幸。
&旧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来临,我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背对终于添上双目的母亲画像的铅笔稿,专注地看着深黑色的穹庐里不断盛开不断凋零的烟火,盛大,妖娆,绚烂,空洞,转瞬即逝。想起母亲,以及我自己,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
&在这春风沉醉的晚上,所有人都是幸福而满足的。我突然想,如果此刻我就这样从窗口跳下去,亦不会有人注意。
&生命是种美丽而脆弱的东西,一如蝴蝶,一如烟火。我隐约记起尹一辰曾这样说过。
&开学第一天,我第一次看到尹一辰和苏娴在一起。尹一辰身边的苏娴娇美如初绽的花朵。
&两人没有牵手,也没有其他暧昧的举动,但在我看到他们的第一眼起,我便明白尹一辰终于做出了决定。
&不是我所希冀的决定。
&与苏娴并肩而行的尹一辰步伐缓慢,也并不沉默。我听到他唤她:娴。
&忽然想起他从未叫过我安,每次都是很郑重地称我安然,似小心翼翼地保持一种距离感,拒绝接近。
我疾速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犹如往日极力跟上尹一辰的步伐。我没有任何伤痛感,眼眶也干燥,我的血液中流淌着母亲的淡漠克制,不会要求,注定等待。
&我只是急切地需要回到画室,那里有我的画架,还有吴轩。我一路上都在想该用怎样的语气告诉吴轩我今后不会陪他等在文科楼门前了。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吴轩,却让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艺术楼前,吴轩颓然靠墙站立,头向后仰着靠在墙上,眼神浑浊,像失了魂魄。叶子在他面前,心急如焚。我看着叶子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语句试图安慰吴轩,然而吴轩跌进自己的世界里,发觉不到她的存在。
&当我走到他们面前时叶子只是跟我小声简单交代一句“以后再说”,便又开始急切地继续她的劝慰。我走过他们时发现脚下散落着满满的,被撕得粉碎的吴轩的速写本的残骸。
&我在画室支好自己的画架,依然是那个角落的位置。然后找到吴轩的画架,支在我的旁边。
&然而这一天吴轩并没有出现。
&我开始为母亲的画像上色。
&母亲的头发用了泥浆般厚重的深黑色,没有画出光泽。它们通往母亲的过去,那是埋藏着她所有往事,所有爱情,所有秘密的黑洞。母亲肤色白皙,然而我却决定给母亲泥土色的皮肤,像高更笔下的人一样,那是对生命的至高礼赞。
&我在调色盘里慢慢调整色彩的明暗,心里却混乱不堪,在作画时一直涨满我内心的母亲的形象第一次被其他事搅乱,在纷扰的思绪中摇摆不定。
&我想着晚上离开画室时看到的那一幕,依然是那个平凡无奇的女孩,却因爱恋而在脸上罩上了一曾光彩,她牵起身边男孩的手,成为和我记忆中不同的眼角带笑的夏悠雪。吴轩的痛苦与她自不相干,那是吴轩的事,还有叶子的事。
&而我依然不属于那个世界,无论我多渴望进入其中,我仍只是个旁观者。为自己不能改变的剧情动情伤痛。
&我试着将颜色上在母亲脸上。然而颜色太过晦暗。不。不对。母亲的脸不是这种死灰。我要给她淡定之下潜藏了巨大生命本能的脸庞,让人能从中看到她的生,看到她的血液,看到她的子宫——那是埋藏了她最大秘密的巢穴,那里曾孕育了我和我的沉默。
&不。还是不对。调整后的颜色又太过轻佻浅薄。那不是母亲的脸色,母亲的面容里藏着她深不可测的寂寞和隐忍,像是深黑色的宇宙,所有往事在其中按各自轨道静默地运行着。
&不。不。不对!
&我的手指被痛苦和急切折磨得几乎颤抖起来。我越是极力地想要在心里抓住母亲的形象那个形象就越遥远模糊,越摇摆不定。母亲浑沌的面孔像雾气般虚弱,而吴轩失神的脸庞,叶子焦急徒劳的安慰,夏悠雪眼中的笑意还有尹一辰同苏娴并肩的画面却如一片片利刃般刺穿进来。不。我只想看到母亲!他们的世界我进入不了,我只能在他们的世界之外像卫星般转上两周,然后便被甩入宇宙更深处。不!不对!我要画母亲!只有母亲是这个世界上真正与我联系在一起的人,我发端于她的子宫,我的体内流着她的血液。我的每一滴血都来源于她!我要怎么才能调出母亲的肤色!那皮肤下血管密布,流动着与我相通的液体。
别再去想尹一辰!停下!你并不希望他与苏娴分开。你知道那会伤害他!不!这个颜色太厚重,母亲的生命都被它掩盖,你无法从中看到你与母亲的联系,血的联系!
&血!我突然明白这就是答案!我发狂般地将画箱整个倾倒在地上,找出那支用来削美术铅笔的小刀。我用它浅浅划开我的左臂,看着殷红色的液体如珍珠般涌出,心里突然无比快乐。血。这就是答案,如此明晰。我将它滴在调色盘上,它将是母亲面容下的秘密,也将是我的秘密。
&我洗净了调色盘,从头开始调色,新鲜的泥土色,新鲜的血液。我从未觉得如此快乐。
&吴轩终于出现在画室,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安,对不起。以后我不陪你去文科楼了。我转头看他,他的目光依然落在我画架角上高更的画片上,眼睛有温柔弧度。然而他脸上每一根线条每一个细胞都透着伤,从他暖热的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像是烫过的酒,温暖而伤人。
&我下意识地想拂去他脸上浮着的那层强作的笑颜,然而左手伸到一半,手臂上的伤口擦在袖子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大胆,手停在半空中,进退两难。
&吴轩说,安,没关系。都没关系的。我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天。我早想过会有一天在这样的情况下等待,我只是暂时不会再去打扰她,但对我来说,什么都没变的。
&那叶子呢?
&叶子?吴轩有些意外,语气里全是不解,叶子怎么了?
&我叹口气,眼中充满悲悯:轩,我说过,你太出色,又太深情,所以在你身边的人都会痛苦。记住这句话吧,也许将来还会有人这样对你说的。
&吴轩看着我,目光柔软忧伤。
&尹一辰约我出去时我有些意外,在苏娴出现之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并肩而行了。
&尹一辰的步伐依然疾速。我们走过熟悉的路,地上仍有残留的积雪,斑驳不堪。冬季的萧索尚未过去,似湮灭了全部的新生的希望。我感受着从鼻尖向脸颊蔓延开的寒意,内心因尹一辰的重新出现而体会到了久违的安宁。尹一辰跟我说话,语调平和。
&安然,我们很久没见了。
&安然,你还是老样子,那么沉默。
&我们进出一些沿途的文具店和精品屋,看陈列的各种精致而华美的饰品。我原本是抗拒这些东西的,它们的存在时刻提醒着我自己的生活是那样冰冷龌龊,与被它们装点出的阳光下的世界格格不入。然而此刻,因尹一辰在身边,我只觉得泰然,甚至可以饶有兴趣地欣赏它们,想象用它们的光华遮掩起家里破旧的样子。
&一块水晶像早已等待在那似的闯进我的视线。晶莹剔透的心状水晶,温润而圆滑,放在底座上,被底座变幻的彩灯映照成各种清澈而诡异的色彩,满眼旖旎,潋滟如梦。我想象着在失眠的漫长夜晚看到它的光投射在墙上,想象着透过这变换着色彩的水晶去看母亲的画像,我不由呼吸急促起来。
&安然,这个很美丽,是吗?
&我很认真地点点头:辰,如果有人送这个给我,我愿为那人付出一切。
&尹一辰第一次送东西给我,一枚戒指。银色水滴,镶着淡紫色的水钻,在灯光下有宛如幻觉的灿烂。
&那天道别之前,尹一辰提出让我挑一件礼物。那是在离开我们看到水晶那家店很久之后。我探寻地望着他的眼睛,想知道他是否希望成为我愿望为之付出一切的那个人,然而他低头把玩着手边的物品,心事重重。
&于是我随手拿起了这枚戒指,心里知道,也许我所愿给予的从来都不是他所想要的,而我所希冀的,也不该向他索取。
&我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然后看到了尹一辰哀伤和略带尴尬的表情。
&我向他宽慰地笑笑:辰,这并不代表什么。你应该明白,我不会向你做任何要求的。
&安然,你需要被爱的,你是不适合孤寂的孩子。
&泪在一瞬间决堤,我蹲下抱住膝盖哭得不能自已。
&安,你应该忠告尹一辰的。苏娴是有太深城府的女子,她会伤害他,那是她的本能。叶子来找我,却绝口不提吴轩的事。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然而她只带着就事论事的郑重,看不到那日的急切与痛苦。连一直以来流淌在她眼睛深处的无望的爱都了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然,似乎已经做出了某种重大的决定。。
&我仍保持着沉默。我无法向叶子解释我心中潜藏的希冀,那是连我自己都不甚明确的感情,然而正是它们,使得我无法替尹一辰做任何选择。
&但我知道叶子说的是实情。每次从尹一辰身边走过时,我都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洋溢着一种温暖的感情,而走过苏娴时,只有寒风凛冽。
&可悲的是我无法使这一切有任何的改变,我只是一个无法进入他的生活的观众,带着他不想要的馈赠,祈望着他不想给的礼物。
〈二十三〉
&安,苏娴找了新的男友,叫翔,是尹一辰的好友。叶子告诉我这些事时,离我第一次看见尹一辰和苏娴在一起不过一个月。
&听到这个消息的我不等叶子说完便转身跑开,发疯般地冲进理科楼在每一件教室寻找尹一辰的身影。然而直到我跑遍理科楼、文科楼和图书馆,累得扶着银杏树干连连干呕时,依然没有看到那个修长的身影。
&在我慢慢喘匀气的过程中我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疯狂的举动,那种焚心的焦急,正如同在夏悠雪面前笨手笨脚的吴轩,或是在吴轩面前极力劝慰的叶子。我的心猛然被叫不出名的什么收紧一下,接着不禁为自己感到悲哀而可笑。
&我常可以看到那个叫翔的男孩子在画室门口等苏娴。翔比尹一辰高大,英俊,爱出风头,可以轻易地吸引大片女生的目光,苏娴跟他走在一起,完美如童话。
&我发现尹一辰开始在晚上坐在空旷的操场中间仰望夜空,形单影孤,默无声息,只是一直看着头上那片深黑色的穹庐,很长时间都不变换一下姿势,宛如一尊雕塑。
&我无法想象好友和女友的同时背叛带给个这个只活在书本和课堂里的孩子以怎样巨大的伤害。但我明白尹一辰是单纯的孩子,如若被伤害,便刻骨铭心。
&而我,就这样靠在离他很近的一棵树后,抚弄着无名指上的戒指,默默注视。
&沉默,这一直是我们之间的相处方式,让我感到安心。
&只是我不知道,这样的相处,是否会让他也感到同样的安心。
&在母亲的画像终于初见端倪的那日,叶子偶然地看到了我手臂上的伤痕,一条条清晰的红线,微微凸起,面目狰狞。
&叶子惊恐地看着我,目光中盈满疼惜。然后突然抱住我,开始哭泣。
&泪水滴落在我手臂上,划开一条冰冷的痕迹,我却有被灼伤的感觉。我是对感情敏锐的人,叶子对我的感情让我不堪承受。
&叶子说,安,学会爱护自己吧,不然如果有一天我离开的话,要我怎么放心得下你。
&叶子说,安,答应我,再不要做这种事。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会成为那些跟菜贩为两角钱吵得天翻地覆而毫不脸红的女人,过操持家务相夫教子的平常日子。安,我们都会幸福的。
&我依然保持着克制和沉默。生命尚不过脆弱如烟火,幸福,亦也许只是幻觉。
&春风终于冲破严冬的防线,一切都在复苏。早上走在路上时总能看到很多不知名的黄色花朵开绽,这些绽着昨夜星光的拂晓之花葱茏地掩盖着统治世界太久的芜杂,宛如疼痛了一冬的伤口终于轰轰烈烈地愈合。
&我想是否一切都开始过去,如叶子说的那样。
&苏娴的生日。很多礼物堆在她面前,她的笑容洁净,整个人仿佛都散发着和煦的光华。
&我用画架上完成了一半的色彩画紧紧锁住自己的视线,将心尽量深地沉入颜料盒中。我不忍看苏娴幸福的脸庞,它会让我想起那个在夜色中仰望星空的背影。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这个日子,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对苏娴留有眷恋。
&突然发出的声音惊得我一个颤栗,手中占了浓浓黑色颜料的画笔借着这颤抖狠狠地划过我的画纸。
&我愣愣地看着被丢到我脚下的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半晌才艰难地抬起头,正看到苏娴冰冷的目光。
&还给尹一辰,我不要。苏娴的语气凛冽,转身便走。我愣在那里,隐隐听到了破碎的声音。
&剧烈的愤恨突然涌起,我看着苏娴离去的身影,想要冲上去狠狠地骂她,打她,让她疼痛,让她清清楚楚地看看她做了些什么,让她为她所作的一切付出代价。然而因愤怒而颤抖的双手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甚至无法俯身将那个盒子拿在手中。顿时,沉重的无助感淹没了我,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灵魂在徒劳地挣扎。我感到眼眶一烫,几乎落下泪来。
&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我颤抖的手腕,吴轩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柔和:安,我来。
&吴轩拿起那个盒子,神情坚毅而淡定,走出教室。
&我颓然靠在身后的墙上,感觉心里空洞,似有阴冷的风在心底呼啸。
&轩,辰怎么样?
&吴轩眉头轻蹙:除了在我这个局外人面前拼命忍住眼泪,还能做什么。他是太干净的人,太容易被伤害。
&轩,我要去唤醒他!
&安,先给他一点时间,现在他的伤口正在淌血,不能示人。
&我站在尹一辰面前,他的神情黯淡,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带着清晰的痛楚,微微别过头,目光始终望向别处。
&我心里某个地方紧绷绷地疼了起来。
&我伸出手,像要擦去那些伤痛的线条般轻轻覆盖他的脸颊,然后将他的头扭过来面对我:辰。
&然而触到他目光的瞬间我几乎被惊呆——蝉壳!我猛然发觉此时站立在我面前的高挑男孩已不再是那个从银杏树下走出,跟我走过许许多多风景的尹一辰了。他眼中的光彩全然熄灭,视线落在我身上却没有焦距。我清楚地看出他身体里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已经离开,只剩下这个蝉壳般的空洞躯壳。
&我张着嘴,然而再发不出声音,所有提前精心准备的语言都已失去。我突然感到窘迫,太久了,我习惯于沉默,我只能等待他来说一些什么,愤怒的或难过的话,然后,给予他一点安慰。
&他终于开口,却是用淡漠的语气,似乎在说一件发生在陌生人身上无关痛痒的事。目光没有纵深,眼里一片死黑。
&安然,把这个交给娴,如果她不接受,丢掉也好,不要再让我看到。拿在尹一辰手中的,是苏娴退还给他的盒子,还有一封信。
&一阵急促暴烈的愤怒瞬间灼痛我的心。辰,你这个傻子!傻子!!我想吼,想狠狠地骂醒尹一辰,强烈的语言哽在喉头,却吐不出一个字。我用强抑颤抖的左手接过盒子与信,在他放手的一霎那,用尽全身力气抡起右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的左手冰凉,右手手掌滚烫。尹一辰站在那里,上身向右倾斜,头歪在一边,宛如凝固。
&面前的雕塑已不再是那个有迷离目光,不懂伤害的清澈男孩了。
&我不忍再看,默默转过身去,只用淡然的语调说,东西我会让她收下的,你放心。然后安静地离开。
&隐约有灼热的液体划过我的脸颊。
&苏娴的位置靠窗,淡薄如纸的阳光被窗框切割得支离破碎,苍白地覆盖下来。
&苏娴抬头看我,目光锐利,刺得我几欲流泪。
&她似看懂了我的坚持,长出一口气,接过我手中的东西。
&她将信一条一条撕掉,脸上冷若冰霜。我走回自己的位置,瑟瑟发抖,盯着那条几乎贯穿了整张画纸的充满恶意的黑线紧咬嘴唇,直到感觉到口中有了一丝腥甜。
&而就在苏娴打开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的瞬间,我的坚强与忍耐统统崩溃。
心状水晶,温润而圆滑。苏娴将它扔在我桌上时摔出的裂纹如蛛网般覆盖在上面,凛冽的延伸开来,底座变幻的彩灯无力地亮着,映照在一条条裂纹上,清澈而脆弱,像华丽的伤口,美得令人心痛。
&我终于无法抑制,伏在画架上,痛哭失声。
& 我摘下了尹一辰送我的戒指,无名指上留着淡淡的戒痕。
&早知道不应属于我的痕迹,终究是要归于虚无。&
&我第一次整日不去画室,那个在我而言一直意味庇护的地方,如今被苏娴的磁场占满。
&我不愿再去想尹一辰,然而眼前不断浮现他那张失魂落魄的面孔,视线落在我身上,却全然盲目。我心里一阵抽痛,我第一次意识到这正是我存在于他生活的方式,一如吴轩面前的叶子,虚无,透明。我像一颗渺小的人造卫星般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环绕,希冀某一日可以在这颗行星明媚的大气层之下着落,却不知我所祈望的那个世界中根本看不到我的存在,我的命运注定是在无往而漫长的环绕之后,被抛入茫茫宇宙。
&我蜷在十余平米的家中呆呆地看着镜中的影,看着自己目光中那与苏娴相同的什么。那种无以名状的东西驱使我们竭力去寻求他人世界的温暖,然后又以各自的方式将其毁灭——苏娴毁灭他人,我则毁灭自身。
&我手臂上的新旧伤痕同时隐隐作痛。
&我开始常常想念母亲,在我尚年幼时整夜以泪洗面,然后在坚硬的生活中一点点变为沉默坚强的女子。她最终学会与尘世妥协,融入温暖寻常的生活。我想我也会有这样一天的,在历经成长的磨砺后终于长大,寻得一个平凡的归宿,安静地生活,如叶子说得那样。
&只是那样的生活离此刻的我还太遥远,我用手指轻轻拂过自己臂上的伤口,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进入画室前我一直在想如若吴轩问起我前一日的消失我该如何解释。以至当有说话声音利刃般猛然斩断我的思绪时我竟一时无法返身回到现实世界。面前的女孩见我呆在原处,只得再跟我说一遍:嗳,麻烦叫一下吴轩。
我这才回过神来,然而不免又是一愣: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夏悠雪来找吴轩。
&夏悠雪的声音也如同她的相貌一般平凡,我很难将面前这个普通到若不是连续两次唤我一定会被我完全忽略掉的女孩同吴轩速写本上的那朵圣洁雪莲联系起来。而就是这样毫不起眼的女孩,竟遮蔽掉了温煦如春的吴轩的全部光华,使其成为自己的盲点。
&我没多说什么,只告诉吴轩有人找他。吴轩将头转向门口的瞬间,全身线条突然冻结般僵直了三秒,接着他走出门,步伐沉重而坚定,像是要在未干的水泥地面上留下艰深的脚印。
&我放下画箱,从中拿出画笔时才注意到,原先画架上那幅被不祥的黑线纵贯的画已被人撤去,而一张洁净如初雪的新画纸则端端正正钉在上面。我知道这是吴轩所为,会为我做如此温柔熨帖之事的,除他再无别人。我心里猛地涌起一阵感动,喉头竟然哽咽,我真希望此时吴轩就站在我面前,可以让我放下所有坚忍和自制,不顾一切地伏在他肩上大哭一场。我期待着吴轩回来,只消看到他的面孔,听他叫出我的名字,我的心就能得到某种深远的安慰,我怀着从未有过的不可克制地期待,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因这等待的尚未如愿而感受着煎熬。
&而吴轩终于回来时,却全然掉落进了自己的世界。他脸上带着因强烈震撼反而造成的麻木,眼中的焦点退缩到很远的地方,似正努力审视头脑中混沌不清的纷杂情感。
&他动作机械地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我看,我从他手中接过时不由屏住了呼吸——是吴轩的速写本。正是他曾在漫长的时日里一点点在上面编织关于夏悠雪的梦幻,又在那个清冷的早上亲手撕作无数碎片洒向天空的那一本。那满地的碎片被人细细收集,又小心翼翼地将这成百上千的碎片一一找出位置重新拼合,并用胶带在画纸的背面仔细黏贴。我用颤抖的手翻阅这本重生的画簿,看着重新被拼凑起的夏悠雪的面孔,看着被一丝不苟地修补过的每一张画纸上蛛网般密致的胶带痕迹,心里清晰地浮现出叶子那张无望的,急切的面孔。她付出自己的全部心意只期让自己所爱的那个男人幸福,然而她的供奉对对方而言却终究不值一文,即使她倾尽全部气力,使劲浑身解数,那也依然只能是发生她自己世界的事,对另一人来说,只是透明,只是虚无。
&安。夏悠雪哭了。
&安。夏悠雪说不论以前她是如何待我,从今天起,她都将把我作为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来珍惜和爱护。
&安。她说她会记住吴轩这个名字的。
&吴轩宛如身陷梦境般喃喃自语地向我说话,眼里一片水晶般迷离的璀璨。我看着他,双手又一次被这速写本灼伤,起满水泡。然而这次,这本速写本上滚烫的温度却是来自另一个人。我以为吴轩会首先提到她的名字,但吴轩始终挂在嘴边的,始终只是夏悠雪的只言片语。
&轩。如果我是叶子,我一定会恨你。
&吴轩猛然停住他梦呓般的话语,如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惊讶与震撼混杂的神情在脸上一圈圈涟漪般荡漾开来。我看到他眼里的迷雾渐渐散去,深处有黑色的疼痛逐渐清晰地浮现上来。
&安。吴轩叫我名字时的语气宛若哀求。别这样说。我亏欠叶子的,我知道。
&我看到他眼里因自责的折磨而产生的痛苦,突然心疼起来。我就站在他的面前时发现我想念他,想念那个眼睛弯成温柔弧度,眼里是一片温暖光芒的男孩。我能想像叶子面对他痛苦的眼睛时的那种不顾一切的心情,只是想再唤回他眼里幸福的光泽。于是我伸出我的双臂,在我有记忆的生命里第一次对世界摆出这个接纳的姿势,像亲人般轻轻拥着他依然僵硬的身体。
&轩,没有关系的,我们每个人终究只能挣扎在自己的泥淖里。无论是叶子,还是你。谁都不必感觉亏欠。
&吴轩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他也用双臂轻轻环我:安。
&他接下来说了什么,或者有没有说话我都不再知道。我透过吴轩的肩头看到了画室门口叶子震惊的,带着巨大伤痛的眼睛。
&在我来得及做出其他任何反应之前,叶子已转身跑开。我推开吴轩追出画室时,只看到了空空荡荡的楼道,和楼道尽头还在摇摆的大门。
&追出来的吴轩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安,没事,我会去找她的。道谢。还有道歉。
&而那时我和吴轩都还不知道,叶子原本,是来告别的。
&吴轩又开始跟我说很多话,看着我的画架,眼睛有温柔弧度,提及每一个友人的名字时都带着不自知的深情厚谊。
&他又变回那个幸福的孩子,浑身散发出生命的气息以及对生活的热爱。我记得他曾说过的心愿: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希望夏悠雪记住他的名字,仅此而已。
&而他从未曾真切地意识到为这个心愿的实现,叶子做出了怎样残酷的,鲜血淋漓的挣扎。
&我想这正是他的幸运。
&轩,你知道吗,你会幸福的。也许,是最幸福的那个。
&吴轩脸上有淡淡的幸福的笑意,目光柔软,恬淡。
&那时候我以为关于吴轩、夏悠雪和叶子的故事就是这样了,平静的继续下去,波澜不惊。然而我们都没想到叶子会选择离开,那样突然地,毫无征兆地离开。
&得知叶子要转学去另一个城市的那个夜晚才发现她已搬出寝室。我和吴轩发疯般地在大街小巷寻找她的身影。我们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穿梭在每一个她有可能出现的地方。
&那是我第一次想那么多关于叶子的事,我们都太多地沉溺在自己的伤痛中,对叶子却因她的简单和热烈而习惯地停留在她的言谈并忽视她的心情——即使注意到她心情的那绝少数几次,我也总是将所有责任推在吴轩身上而选择了沉默。甚至,我至今也未就那次在画室与吴轩的拥抱向她做任何解释。直到她选择离去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对她的亏欠。可是太迟了。
&那天深夜,精疲力尽的我和吴轩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各自沉默。
&夜风依然湿凉,扑面,令我清醒而悲伤。
&我感到身边的吴轩在轻轻颤抖,我扭过头去看他,第一次看到了吴轩的泪水,沿着他脸部的轮廓沉重地落下——是为叶子而落。
&我感到某种宿命般的悲哀。
&安,是我亏欠她太多。
&我起身站在他面前,伸出双手托起他的脸庞。他的眼里噙着茫茫的泪水,让我看不到他的瞳孔深处。
&轩,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那是叶子的泥淖,我们本就无能为力。
&不,安。是我的错。我早该明白她的心情,然而我却刻意瞒骗自己。我闭上眼睛假装瞎子,然后就告诉自己世界很黑,很安全。我以为我可以如此欺瞒世人,维持和叶子的友情,结果却只是伤害他人。
&轩,不要这样说。
&是我懦夫一般地闭起眼睛什么都不敢正视,结果把最关心我的人推向最远的位置。
&别这样想,轩。然而我的话全然无法传进吴轩的耳中,他只兀自说着自轻的话,托在我手中的头颅带着极具现实感的重量。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和掌控。在我意识到,甚至在我想到用什么去堵他的嘴之前,我就已这样做了。我的嘴唇压上了他的,明确而用力地印上他双唇的轮廓。而在我还未来得及明白自己的举动时,吴轩已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推开。
&大概过了几秒钟我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肌肉扭成一个震惊的神情。身体的触感像远处驶来的列车般一点点回归,嘴唇上留着吴轩的唇的触觉,柔软而温暖的,一如这个男孩生命的质感。而我的双肩则被他抓得生疼。
&吴轩的目光终于准确而完全地落进了我的眼睛里,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看我,不再说着想着属于他生活的单方面的悲喜,不再隔着彼此世界间高高的藩篱。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离他的世界如此之近,甚至已被包裹其中,再不存在所谓他的世界我的世界,在我们可以在彼此的眸子看到自己的这一刻,我终于不再只是一个他视线之外的倾听者,我第一次触及到他的生活。
&安,别这样。别让我也伤害到你。
&我摇摇头:轩,你伤害不到我的。你只能伤害爱你的人,用你的善良和你的优柔。而我对你怀有的憧憬,不是爱情。
&我是在说出这些话的同时,才真正明晰这些心情的。
&安,如果一切重来,我一定对叶子好一点,或者决绝一点,无论怎样,都不致如今这样伤害她。
&我再次摇头:如果一切重来,什么都不会改变。你依然爱着夏悠雪,而看不到叶子,你无法对一个你根本看不到她的存在的人好。而决绝,你永远不会那样对待一个善待你的人。轩,你不欠叶子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叶子一定也是知道这点才决定离开的。谁爱谁,谁欠谁。很多事情,是在我们付出感情的那一瞬间,就已注定好的。
&吴轩抓在我肩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懈掉了力气,看着我的眼里蒙着深深的无望与无法自制的自责。
&我再次伸出双手去托他的脸,将他的头靠在我的肩上:轩,我曾说过,如果我是叶子我一定会恨你。而事实是,叶子永远都不会恨你的。她离开,只是希望你能幸福,而她,也轻松一些。答应我,你会幸福,为了叶子,你一定要幸福。
&吴轩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肩头。
&我已然明白吴轩会离开了,清楚地好像他亲口告诉我一般。
&我抱着膝盖蜷坐在家中的床上,面前是刚刚完成的母亲的画像。在这幅画像最后一笔终结的瞬间,一直包裹折磨着我的内心,将我的心狠狠挤压的母亲的形象突然归于沉寂。在这幅画完成的一瞬间它在我而言便失去了意义。就好像是我拼尽全力褪下的一层壳,已不再与我有任何关联。我心里岑寂得仿佛海啸过后的废墟。
&而叶子离开那个晚上的画面一直漂浮在我的脑海。
&那天告别时我没有说再见,只是哀伤地看着吴轩的眼睛:轩,不要走太远。
&安,你放心,我不会像叶子那样逃开的。吴轩脸上有深深的隐忍,语气带着宽慰。他没听懂我的话。
&我站在原地看着吴轩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一点点被黑暗吞没,不知为谁而落的泪水顷刻间便如绝望般填满我的全部视野。
&第二天吴轩如我预料般折起画架时我十分平静。
&安。吴轩望着我的眼睛开口。我……
&没关系的。我打断他那早就准备好,也许已在心中练习过很多次的话。我都明白。
&吴轩站在原处,有些尴尬与不知所措。
&我伸手从画板上取下那副高更名画的拙劣复制品,递到吴轩面前:轩,这个给你。记住你答应我的。为了叶子。
&可是,这个对你很重要吧。
&我笑了。第一次对着吴轩微笑了。嘴角向上弯起,眼角能感到来自脸颊的压力:我不再需要它了。该去哪里,我终于有了答案。这是真实的生活,不是哲学命题,它有答案,最为直接简单。
&我看着吴轩退出我的生活,像演出结束时那样,清理舞台,打包道具,然后微笑鞠躬,缓慢退场。将画架重新支在教室前排的吴轩终于成为那些关心红色分数的普通人之中的一个。我想大概所有的故事也将以此为界,告一段落了。那些听吴轩讲述关于夏悠雪故事的日子,那些努力追上尹一辰步伐的日子,那些因叶子说起吴轩时的语气而郁郁不乐的日子。这些都将成为记忆,被回忆,被遗忘。
&而我决定去找母亲。
&我按明信片上的地址寻找母亲的家,那是一片老旧的居民楼,沿途有卖玉米、烤红薯的小贩。食物温暖的味道与色泽给人以平和而幸福的假象,有穿着肮脏但目光清澈的孩子在小贩的摊位间奔跑,身上散发着最初的、未经压抑与雕琢的人性。
&母亲的家在一栋斑驳的楼房的一层,我站在那扇陌生的门前,心中镇静而笃定。母亲,身上跟我流着同样血液的女人,只有她才是我的来源,也只有她才能成为我的归宿。我早该跟她来此,加入那平凡而无望的生活。唯有这样的生活,才有可能弥合我身心所有的缺失。
&我叩响了房门,一种穿越我灵魂的声音在阴湿的楼道里响起,如此陌生的声音。我不曾去拜访过别人,也不曾有人来访。敲门声,在我耳中似连接了另一个世界,我将在这个声音之后学会去要求。
&我听到有脚步声在门里响起,我突然感到急促,如果门开后与我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子,我是否有勇气淡然地告诉他,我是他未曾谋面的继女,将加入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
&不容我有更多的思考,门已很快地向里面旋开,门后的人一瞬间便出现在了我面前,沉默地四目相对。
&我。母亲。
&母亲引我进入她的家,我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围着蓝色格子围裙的母亲匆匆帮我端来一杯水,便又进入厨房忙碌。
&我捧起那个透明的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杯中的温水,并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房间。
&七十余平米的家,粉白的墙壁,简单的家具整齐地占据着各自的位置。家中没有太多的摆设,但却可以感到平和的生活气息在各个角落氤氲。菜在油中翻滚的“咝咝”声从厨房传来,一切正常温暖得宛如幻象,抑或只有此刻才是真实,而在此之前的二十度春秋都只是一场迷梦。
&我看到母亲在厨房中的身影,心中明白她跟那个伴我沉默地走过十余载光阴的女子不一样了,在开门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了。我看到她眼中的慌乱,这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轻易地将我心中那个永远克制淡定、不被打扰的大理石像击得粉碎。我又看到了母亲眼角细碎的纹路,它们在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母亲的面颊,将那个照片上笑容甜美的女孩的脸切割得支离破碎。
&我停止啜饮杯中的水,只凝视着这一片静止的透明,想在这梦境与现实的夹缝里将长久以来的生活一点点理清。忽然,水杯中的宁静被什么东西打破,一圈圈波纹荡向杯壁。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掌一片湿润。
&良久的沉默平和弥漫在空气中,我宛若走入幻梦。
&突然,钥匙开门的声音将我唤回现实。我这才猛然意识到,这个家中的温暖并不是营造于我和母亲之间,它们属于这个三口之家,此刻,我只是一个想要加入这份温暖的入侵者。
&我紧张地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那个杯子,像是要从中汲取勇气与安慰。
&门缓缓向里旋开,我站在那里,准备好迎接一个陌生人的出现,准备好面对一切尴尬与难堪,准备好让白日的光线刺入眼睛。
&我准备好面对世界上任何一张面孔,除了这个——尹一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惊愕的表情。
&我愣在那里,只听到有玻璃落到地上破碎的声音,有水溅湿了我的裤腿。
&安然,你怎么会……尹一辰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迈进门。
&我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一声混沌的声响,像是失了言语。我无法做出任何思考,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逃开,逃出上天这恶意的作弄。我夺路而逃。
&安然!身后传来尹一辰的呼喊,以及追逐我的脚步声,而我除了尽力地快跑,在做不出其他任何反应。
&我听到尹一辰的脚步急迫地临近,我惟有拼命地加快步伐。风迎面吹来,刺得眼睛生疼,泪水不断涌出。我恍惚地意识到,这是尹一辰第一次追着我的脚步。
&从认识尹一辰到今天,无声无息中竟走过了那么多日子。一直以为苏娴离开后我便可以再与尹一辰并肩,回到最初最单纯美好的时光。然而岁月卷着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从我们身上碾过,在我们心中留下难以抚平的深深痕迹。当我们再次四目相对时,看到的竟是这样残忍的玩笑的真相。我终于明白一切都不会回去了,我只能极力躲开现实想带给我的重创。而在身后的尹一沉,他奋力的追赶宛如要在此刻将之前欠下的我追他的步伐都偿还给我。我如此希望自己可以就在此刻死去,永远不需要去探究去面对那一切真相。就让尹一辰追赶的脚步成为我生命中最后的永恒的乐章,我在那乐章中坠入永恒的黑暗,抛开所有记忆所有哀伤,安然入眠直到归为尘土。
我终是跑不过尹一辰,他伸手拉住我的胳膊停了下来。又一次,我在他眼中看到了迷离的光彩,狠狠刺痛了我的心。
&安然,怎么回事,你怎么了?他右手抓着我颤抖的手腕,抬起左手想帮我擦去脸上的泪痕。
&我挡开了他的手,心中被沉默压抑了太久的疼痛终于爆发,一瞬间喷涌而出。
&辰,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干什么,你在可怜我吗?我在你眼里算什么?是母亲被你抢走的可怜虫吗?因为她成了你的母亲,你就以为你亏欠我所以你才成为我朋友的吗?所以你跟我在一起只会沉默,因为与我的相处只是你用来自我安抚的任务!所以你只肯叫我安然而不像朋友一样叫我安,因为母亲从来都叫我安然!所以你让我挑礼物却不愿我对你有所要求,因为你对我只有同情和怜悯!尹一辰,你算什么?你凭什么以为你可以安慰我?我以为只有你,只有你是最单纯的那个。我太自以为是了,竟真以为你是我的朋友,真以为你会在乎我!我竟妄想在苏娴走后可以用远远的注视安抚你!你知不知道苏娴将那个水晶摔在我桌上时我是什么心情!你……
&我的喉咙哽咽得无法再说下去,尹一辰看着我,目光中有惊讶,疼痛以柔软的哀伤。
&安然,你,你说什么……她,是你的母亲?
&我还想怒吼,然而喉咙被滚烫的什么东西堵住,无法再发出声,只有狠狠地点头。
&安然,她从不谈起自己的过去。安然,我真的一直都不知道啊。
&我突然觉得累了,前所未有的累,我已不想去探究尹一辰是否真的不知道所有一切了,只是转过身去背对尹一辰。默默摇头。拖动麻木的双腿,努力想离开这最后的真相。
&还有,被我丢在身后尹一辰又开口,我只叫你安然,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你就很郑重地告诉我,你叫安然,安然的安,安然的然。
&心狠狠颤栗了一下。我转回身子扬起脸看尹一辰,他凝视着我,目光清澈直接,掉落进我眼中,柔和,并无锐利。我从他的目光中一直看到了那个秋日站在银杏树下神色迷离的男孩,我明白尹一辰是可以信任的,如此纯净。
&辰,你知道吗。我听到自己干渴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一个水晶带来的感动而付出一切的。
&我知道。可是,安然,你不知道,你和苏娴的目光是如此的相似,我常错觉你们是同一个人。安然,对不起。
&我摇摇头,然后轻轻靠在尹一辰的肩上:辰,让我们一起忘记这一切吧,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来遗忘过去。
〈三十二〉
&一年的时间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短,转瞬即逝。然而它却足以冲淡那么多旧事治愈那么多伤口,足以让那么多记忆从指间如沙般漏下,随风而逝。
&我看到吴轩又开始露出浅浅的笑容,他依然看着身边人的画架说很多的话,眼睛弯成温柔的弧度。我想他又在讲述关于夏悠雪的故事了。只是不知他如今的故事中,是否多了一个叫叶子的女孩。
&想起叶子,想起她那句“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不知如今身在远方的叶子生活得如何,是否还记得曾经的那些悲喜和泪水。
&一年前的那段日子都已在流转的时光中云淡风清。我抚触着自己光洁如玉的手臂回想那段时光,只觉得恍如隔世。那些人那些事就像我手臂上的伤痕,曾那样清晰地刻在那里,仿佛永远不会消失,但终究还是这样轻易地被时光抚平。
&而后我看到了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水滴形的戒指,指环已有些黯淡了,上面的水钻却依然有如梦的灿烂。我仰起脸看踱着很慢的步子与我并肩而行的尹一辰,阳光从他身后洒下,掉进我眼中,有些刺眼,却将他的轮廓勾勒的无比柔和。
&一年后的尹一辰依然称我安然,只是他终于学会用缓慢的步伐走在我身边,用平和儒甜的语气说话,不再沉默。
&第一次见到尹一辰时我便认定他是可以治愈伤口的人,如今,他终于带我走进了阳光。
&辰,你知道吗,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走不过去了,以为生命会如烟火般散去。然而,终是你治愈了我的伤口。
&傻瓜,尹一辰的脸上有淡淡的笑容,生活只是很简单的事情,有那么多的日子要过,过来了,也就过去了。
&我突然觉得眼眶有点潮。仰起头来,让和煦的阳光覆盖在脸上,天很蓝,也很辽阔。
是啊,时间自会抚平这所有的一切,那么多的日子要过,过来了,也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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