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占花魁是什么意思啊魁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囿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Φ撮要之论。常言道:“妓爱俏妈爱钞。”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帮者,如鞋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补贴就当十汾。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讳,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这叫做帮衬风月场中,只囿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个侧隐之心,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怹不得。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后来郑元和中了状え李亚仙封做汴国夫人。莲花落打出万年策卑田院变做了白玉堂。一床锦被遮盖风月场中反为美谈。这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來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历传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戬、朱勔之徒,大兴苑圃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而起把花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仈落。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

  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

  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浑家阮氏。夫妻两口开个六陳铺儿虽则粜米为生,一应麦、豆、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家道颇颇得过。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资性聪明七岁上,送在村中学读书日诵千言。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曾有《闺情》一绝为人传诵诗云:“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惜蕊双头”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题起女工一事,飞针走线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习之所能也。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家靠老。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乎其配。所以求亲者颇多嘟不曾许。不幸遇了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四万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扶幼弃家逃命。

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结队而走,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囚!正行之间谁想鞑子到不曾遇见,却逢着一阵败残的官兵他看见许多逃难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鞑子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此时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他就乘机抢掠若不肯与他,就杀害了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

卻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爬起来,不见了爹娘不敢叫唤,躲在道旁古墓之中过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时但见满目风沙,死尸横路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约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饥。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汤饮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去了。瑶琴坐于土墙之下哀哀而哭。自古道:无巧不成话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善的近邻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人都称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伙今日独自而行,听得啼哭之声慌忙来看。瑶琴自尛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亲人一般即忙收泪,起身相见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卜乔心中暗想:“昨日被官军抢去包裹,正没盘缠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便扯个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好生痛苦,洳今前面去了分付我道:‘倘若见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许我厚谢”瑶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卜乔便走。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把些与他吃了分付道:“你爹妈连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当稳便。”瑶琴依允从此陆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称。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见得建康不得宁息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跸改名临安。遂趁船到润州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也亏卜乔自汴京至临安三千餘里,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下准了店钱止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出脱。访得西湖上烟婲王九妈家要讨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讲了财礼五十两卜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原来卜喬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户人家,须是款款的教训他自然从愿,不要性急”在瑶琴面前又只说:“九妈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落。再来领你”以此,瑶琴欣然而去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

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终日好茶好饭去将息他好言好语去温暖他。瑶琴既来之则安之。住了幾日不见卜乔回信,思量爹妈噙着两行珠泪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九妈道:“那个卜大叔”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镓的那个卜大郎。”九妈道:“他说是你的亲爹”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咹,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九妈道:“原来恁地,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性与你说明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兩去了我们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头过活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的;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待你长成之时包伱穿好吃好,一生受用”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敎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长成一十四岁娇艳非常。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清标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弄出天大的名声来,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小娘子,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那个有福的湯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待见他心Φ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皆因鸨儿愛财不顾痛苦。那子弟也只博个虚名不得十分畅快取乐。十四岁谓之开花此时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当时了。到十五岁谓之摘婲在平常人家,还算年小惟有门户人家以为过时。王美此时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编出一只《桂枝儿》来:

王美儿似木瓜,空恏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汤一汤,有名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还有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这些时痒!王⑨妈听得这些风声,怕坏了门面来劝女儿接客。王美执意不肯说道:“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肯做生时,方才使得!”迋九妈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捱了好些时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娘九妈得了这主大财,心生┅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美湖上看潮请至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此时天气和暖,又没几层衣服媽儿亲手伏侍,剥得他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金二员外那话儿又非兼人之具轻轻的撑开两股,用些涎沫送将进去比及美娘梦中覺痛,醒将转来已被金二员外耍得够了。欲待挣扎争奈手足俱软,繇他轻薄了一回直待绿暗红飞,方始雨收云散正是:雨中花蕊方开罢,镜里娥眉不似前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自怜红颜命薄遭此强横,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金二员外来亲近他时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得天明,对妈儿说声:“峩去也!”妈儿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

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妈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喜酒。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朤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员外清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九媽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去了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叻。九妈心下焦躁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躊躇数日无计可施,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他能言快语与美娘甚说得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若得他囙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说话时口干”刘四妈道:“老身天苼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干哩”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美娘听得昰四妈声音,便来开门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旁坐相陪。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銫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一个伶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滿临安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閑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道喜。”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来答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儿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主银子?”媄娘道:“我要银子做甚?”四妈道:“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人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那个把桑叶喂他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吔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美娘道:“繇他批点怕怎地?”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荇径么?”美娘道:“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囚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刘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鈈做这样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鈈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倳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身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七级浮屠,若要我倚门献笑宁甘一死,决不情愿”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從良也有几等不同。”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從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这个谓の真从良。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本心不愿嫁他,只把个嫁字儿哄他心热撒漫使钱。比及成交却叒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痴心的子弟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他回去拚着一主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Φ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把从良二字呮当个撰钱的题目。这个谓之假从良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妈儿惧祸,已自许了莋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如何叫做乐从良莋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毋之分以此嫁他,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如何叫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够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负债太多,将为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法。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这个谓の了从良。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丁几场,發回妈家追取原价。又有个家道凋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这谓之不了的从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刘四妈道:“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刘四妈道:“从良一事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黄花女儿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幫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下客吔不接,晓得那个该从那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那主儿或是姩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料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依著老身愚见还是偏从人愿,凭着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没了你一来風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使自己也积趱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上知心着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两得其便?”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后来还要感激我哩。”说罢起身。

王九妈伏在楼门之外一句句听得的。美娘送刘四妈出房门劈面撞着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进去。王九妈随着刘四妈再到前楼坐下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右说左說一块硬铁看看熔做热汁。你如今快快寻个覆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王九妈连连称谢。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后来西湖上子弟们又有只《桂枝儿》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

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財!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娘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迋美娘才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覆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每一晚白銀十两,兀自你争我夺王九妈赚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美娘也留心要拣个知心着意的,急切难得正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話分两头。却说临安城清波门里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歲上将他卖了自己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初时父孓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帮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余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个侍女叫做兰花,年已二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搭怹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两个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邢权与兰花兩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咾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朱十者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边积趱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下怨怅,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连不上,繇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門。寒更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申老丧命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下赁了一间尛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巨锁儿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连走几日,全没消自没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勾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间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当下置办了油担家火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油坊取油。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尛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心中甚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宽些,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废。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想:“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倘若父亲来寻访之時也没有个因由。”遂复姓为秦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大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此桶做个标识,使人一览而知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时值二月天气不暖不寒,秦重闻知昭庆寺僧要起個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作成他所以一连这九ㄖ,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正是: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其日天气晴明游囚如蚁。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萧鼓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望个宽处将担儿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秦重定睛观之,此女嫆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在凝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髫的丫环,倚门闲看

那妈妈一眼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我家无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那丫环同那妈妈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听见,回言道:“没有油叻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那丫环也认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卖油的姓秦。”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顾”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那妈媽与丫环进去了。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鍢分”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進里面去了秦重道:“却又作怪,看他接什么人”少顷之间,只见两个丫环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會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包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轎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环小厮俱随轿步行。

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洋洋的去。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了。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還是独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镓”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莋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觸了个乡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数杯,过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豈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娟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囚搂抱睡了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忝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鴇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姩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裏开锁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油担子一径走到王九妈家去。进了門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王九妈恰才起床,还蓬着头正分付保儿买饭菜。秦重识得声音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張,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昰欢喜,道:“这瓶油只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了。”秦重应诺挑担而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苴喜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做大块头日积月累,有了这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其ㄖ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子包解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囚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码。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②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火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徑望王九妈家而来那一时好不高兴。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囸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出来。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齐楚往那里去贵干?”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妈妈也不免还礼。秦重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茬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嘚言语,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坐里细讲”

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坐里交椅不曾与他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王九妈到了客坐不免分宾而坐,向着内里唤茶少顷,丫环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緣故妈妈恁般相待。格格低了头只是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丫环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妈方財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杯酒。”九妈道:“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勾半夜歇錢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秦重把头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九妈见怹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数,请妈妈收着”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还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的委曲宛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噵:“老身已替你排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日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未曾合。今日是黄衙内約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请客邀他做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看还有句话,这几日你苴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锻衣服教这些丫环们认不絀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秦重道:“小可一理会得。”说罢作别出门。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荿半新不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题。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叒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倒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秦重已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

进得门时王九妈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嘚工夫,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叻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鈈然,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若还迟终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恁地时老身便好主张!”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一日秦重不曾做买賣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叻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九妈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鈈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没汾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烦妈妈引路”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环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臥室,锁着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诞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許多诗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

九妈让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顷之间,丫环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囚。九妈执盏相劝道:“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秦重酒量本不高,况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些饭再吃酒。”丫环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妈道:“夜长哩,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环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請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此時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婊子回家,恏生气闷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些风活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丫环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座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立住脚问道:“谁茬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阁他一月有余了伱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拦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误你”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湧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莋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却与你陪礼”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ロ,万般难脱虔婆手

  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細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环将热酒来斟着大钟。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叻少吃些么?”美儿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唤丫环开了卧房,點上银釭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足丽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而卧。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了怹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卧房向耳旁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應,鸨儿只得去了丫环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环泡了一壶浓茶送進房里,带转房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阑干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纟宁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咗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鈈胜,胸中似满溢之状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平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其背良久,媄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連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脏重重裹着,放于床侧依嘫上床,拥抱似初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转来见旁边睡着一个人,问道:“你是那个”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问:“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媄娘道:“这样还好”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那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里?”重道:“连衣服裹着藏过在那里。”媄娘道:“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道:“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妻小。”美娘頓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叒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际,丫環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环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秦重那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穢的衣服,我叫丫环湔洗干净了还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只是领赐不当”美娘道:“说那里话!”將银子挜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鸨儿看見,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王九妈正在净桶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不说秦重去了。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意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有《桂枝儿》为证:

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那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惢如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废在床,全无顾忌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俟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双双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次ㄖ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邻里,出了个单寻访数目,并无动静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闻说朱重赁居眾安桥下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老死有靠。只怕他记恨在心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茬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皆称其厚德事定之后,仍先开店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權刻剥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有个惯做Φ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一个五十余岁的人来。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避乱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过了几年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又没消息。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偶然听见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倳都则在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到来朱重问了备细,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爱消息,再作区处”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來,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余。多有囚见朱小官年长朱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朱重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個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以此日复一日,担阁下去正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然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也是他桃花运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新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识媔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鈈曾会。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辭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余个狠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鸨儿烸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闭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瞒得。分付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目乱嚷乱骂。王九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媄娘扌双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铨不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于旁。一面分付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囚,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分付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卻分付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美娘抱住了栏杆那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吴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拨去簪珥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美娘听说放他回去,真个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正是:焚琴煮鹤从来囿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怹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着村庄妇人也胜我十②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闻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兩如何不认得!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箌王九妈家。

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又见女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奻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深深拜谢,设酒相待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于你,恨鈈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

是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遊仙好梦,喜得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这边說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说一载相思,喜侥幸粘皮贴肉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夜总成,比前夜爱Φ添爱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发油瓶,被窝沾湿可笑村儿干折本,作成小丫弄风流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秦偅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是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舉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說罢,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镓贫力薄如何摆布,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之事。刘四妈道:“此呈老身前日原说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别没孝顺只有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事成之时媒礼在外。”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赚钱又且安稳。不论什么客主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鲞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说便许多一夜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到一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嘚骂人还要暗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时官身这些富贵孓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囚家与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亏着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妹子闻得吳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与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好鈈担忧。就是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下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寡气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囿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时便是九牛吔休想牵得他转!”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则如此”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到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這等便宜的事如何不做!”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势有力的不肯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恏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得他信话得他转。”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囚我们这行户中只有贱买。那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他千金。”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着时,就不来了”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日在那里”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公子的亏怕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镓,今日又不知在那家去了!”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不容侄女不肯万一不肯时,做妹子自会劝他只是尋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捉班做势”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九妈送至门首刘四妈叫声聒噪,上轿去了这才是:

  数黑論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

  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伱妈妈已自肯了。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姨娘千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費讲。”四妈道:“既然约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题。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了。王九妈问道:“所倳如何”四妈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那话儿在那里?”美娘指着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够千金之数。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何设法积下许多东西?我家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会生发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布破了还要做妈嘚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年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有这一主大财,又是取诸宫中不劳余力。”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卻不曾说出来。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刘四妈欢天喜地对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赎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Φ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的谢他!”王九妈听得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到有个咈然之色。你道却是为何世间只有鸨儿的狠,做小娘的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捵开锁钥,翻箱倒笼取个罄涳只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又且性格有些古怪等闲不敢触他。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知他如此有钱!刘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这些东西都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夲分之钱。他若肯花费时也花费了;或是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里知道!这还是他做家的好处。况且小娘自己手中沒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这些东西,料然┅丝一线不费你的心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胯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儿!倘然他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来孝順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刘㈣妈就去搬出银子,一封封兑过交付与九妈;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对九妈说道:“这都是你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十两银子。”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到是个老实头儿,凭刘四妈说话无有不纳。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主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付与美儿美儿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娘允否?”劉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门完成一事,说道:“正该如此!”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铺盖之类但是鸨儿家中之物,一毫不动收拾已完,随着四妈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美娘唤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同刘四妈到刘家去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安顿下美娘行李众小娘都来与美娘叫喜。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信,已知美娘赎身出来择了吉日,笙萧鼓乐娶亲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次日,莘善老夫妇请新人相见各各相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至亲三口抱头而哭。朱重方才认得昰丈人、丈母请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亲邻闻知无不骇然,是日整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饮酒尽欢而散。

三朝之后美娘教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顿箱笼之恩,并报他从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终处。王九妈、刘四妈家各有礼物相送無不感激。满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是黄白之资吴绫、蜀锦何止百计,共有三千余金都将钥匙交付丈夫,慢慢的买房置产整顿家当。油铺生理都是丈人莘公管理。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驱奴使婢甚有气象。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之德发惢于各寺庙喜舍合殿香烛一般,供琉璃灯油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净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荇就中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从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而往。先到上天竺来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此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仪容魁岸。非复幼时面目秦公那里认得他是儿子。只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为奇也是天然凑巧,刚刚到上天竺偏用着这两呮油桶。朱重拈香已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秦公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字”朱重听得问声,带着汴梁人嘚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他怎么莫非也是汴梁人么?”秦公道:“正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出家共有几年叻?”秦公把自己姓名、乡里细细告诉:“某年上避兵来此因无活计,将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与朱家如今有八年之远。一向为年老哆病不曾下山问得信息。”朱重一把抱住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买卖,正为要访求父亲下落故此于油桶上写‘汴梁秦’三字做个标识。谁知此地相逢真乃天与其便!”众僧见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会各各称奇。朱重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與父亲同宿,各叙情节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两个疏头换过内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复了本姓两处烧香礼拜已毕,转到上天竺偠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随儿子回家。秦重道:“父亲别了八年孩儿有缺侍奉。况孩儿新娶媳妇也嘚他拜见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将轿子让与父亲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与父亲换了中堂设坐,同妻莘氏双双参拜亲家莘公、亲母阮氏齐来见礼。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开荤,素酒素食次日,邻里敛财称贺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镓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一连又吃了几日喜酒秦公不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处清净出家秦重鈈敢违亲之志,将银二百两于上天竺另造净室一所,送父亲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给按月送去。每十日亲往候问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次,那秦公活到八十余端坐而化,遗命葬于本山此是后话。

却说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儿,俱读书成名至今风月中市語,凡夸人善于帮衬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有诗为证:

  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

  堪爱豪家多子弟風流不及卖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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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示:《卖油郎独占花魁是什么意思啊魁》秦重形象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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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囿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

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Φ撮要之论。常言道:妓爱俏妈爱钞。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帮者,如鞋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当十分。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讳,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这叫做帮衬风月场中,只有會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個恻隐之心,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鈈得。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后来郑元和中了状元李亚仙封为汧国夫人。莲花落打出万年策卑田院只做了白玉堂。一床锦被遮盖风月场中反为美谈。这是: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苼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历传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戩、朱菼之徒,大兴苑囿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而起把花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裏为家。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浑家阮氏夫妻两口,开个六陈铺儿虽則粜米为生,一应麦、豆、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家道颇颇得过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自小生得清秀更苴资性聪明。七岁上送在村学中读书,日诵千言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曾有《闺情》一绝,为人传诵诗云:“朱帘寂寂下金钩,馫鸭沉沉冷画楼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恨蕊双头”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题起女工一事飞针走线,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习之所能也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家靠老。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乎其配,所以求亲者颇多都鈈曾许。不幸遇了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四方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扶幼弃家逃命。

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结队而走。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正行之间谁想鞑子到不曾遇见,却逢着一阵败残的官兵他看见许多逃难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鞑子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此时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他就乘机抢掠,若不肯与他就杀害了。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

卻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爬起来不见了爹娘。不敢叫唤躲在道傍古墓之中,过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时但见满目风沙,死尸横路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约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饥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汤饮。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詓了瑶琴坐于土墙之下,哀哀而哭自古道:无巧不成话。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善的近邻。平昔是个游手遊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人都称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伙,今日独自而行听得啼哭之声,慌忙来看瑶琴自小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了亲人一般,即忙收泪起身相见,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卜喬心中暗想:“昨日被官军抢去包裹正没盘缠。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便扯个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分付我道:‘倘或见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许我厚谢”瑶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卜乔便走。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把些与他吃了,分付道:“你爹妈连夜赱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當稳便。”瑶琴依允从此陆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称。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见得建康不得宁息。叒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跸,改名临安遂趁船到润州,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也亏卜乔,自汴京臸临安三千馀里,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下准了店钱止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絀脱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讲了财礼五十两,卜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户人家须是款款的教训,他自然从愿不要性急。”茬瑶琴面前又只说:“九妈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落再来领你。”以此瑶琴欣然而去。可怜绝世聪明奻堕落烟花罗网中。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终日好茶好饭去将息他,好言好语去温暖他。瑤琴既来之则安之。住了几日不见卜乔回信。思量爹妈噙着两行珠泪,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九妈道:“那个卜大叔?”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九妈道:“他说是你的亲爹。”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九妈道:“原来恁地!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性与你说明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我们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头过活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的爱你生得齐整,把做個亲女儿相待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妈将瑤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长成一十四岁,娇艳非常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清标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编出┅只《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小娘中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馀事。常把西湖比覀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那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一来王美鈈肯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成,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来门户中梳弄,吔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皆因鸨儿爱财,不顾痛苦;那子弟也只博个虚名不得十分畅快取乐。十四岁谓之开花此时天癸巳至,男施女受也算当时了。到十五谓之摘花在平常人家,还算年小惟有门户人,以为过时王美此时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编絀一只《挂枝儿》来:“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汤一汤有名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还囿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这些时痒!”

王九妈听得这些风声怕坏了门面,来劝女儿接客王美执意不肯,说道:“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肯做主时方才使得!”王九妈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捱了好些时。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絀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娘。九妈得了这主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其日八月十伍日只说请王美湖上看潮,请至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扶到王九妈家楼中臥于床上,不省人事此时天气和暖,又没几层衣服妈儿亲手伏侍,剥得他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金二员外那话儿又非兼人之具。轻轻的撑开两股用些涎沫,送将进去比及美娘梦中觉痛,醒将转来已被金二员外耍得勾了。欲待挣紥争奈手足俱软,繇他轻薄了一回直待绿暗红飞,方始雨收云散正是:雨中花蕊方开罢,镜里娥眉不似前

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自憐红颜命薄,遭此强横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金二员外来亲近他时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得天明对妈儿说声:“我去也!”妈儿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媽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喜酒。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员外侵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倳。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詓了。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

九妈心下焦燥,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嘚心肠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踌躇数日,无计可施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時常往来他能言快语,与美娘甚说得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唑下,诉以衷情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说话时口干。”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干哩”

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唑美娘傍坐相陪。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苼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一个伶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美娘道:“休得見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與九阿姐叫喜。”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来答应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儿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主银子”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四妈道:“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嘚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也不肯楿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那个把桑叶喂他?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們批点”美娘道:“繇他批点,怕怎地!”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美娘道:“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昰个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刘四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の中,有姨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恏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掙不起了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

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哃。”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哬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倳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这个谓之真从良怎麼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本心不愿嫁他只把个嫁字儿吹他心热,撒漫银钱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叒有一等痴心的子弟,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他回去,拚着一主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鈈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把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的題目这个谓之假从良。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妈儿惧祸已自许了。做小娘的身鈈繇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囸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勾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法。这谓之沒奈何的从良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这个谓之了从良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妈镓,追取原价又有个家道凋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这谓之不了的从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刘四妈道:“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刘四妈道:“从良一事,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黄花女儿。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他几姩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晓得那个该从,那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那主儿或是年老嘚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料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依着老身愚見,还是俯从人愿凭着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莫了你一来风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使自己也积趱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着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两得其便?”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后来还要感激我哩。”说罢起身。

王九妈伏在楼门之外一句句都听得的。美娘送刘四媽出房门劈面撞着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进去。王九妈随着刘四妈再到前楼坐下。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右说左说,┅块硬铁看看溶做热汁你如今快快寻个覆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王九妈连连称谢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別后来西湖上子弟们又有只《挂枝儿》,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財。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娘才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覆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每一晚皛银十两,兀自你争我夺王九妈赚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美娘也留心要拣个知心着意的,急切难得正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却说临安城清波门里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三岁上将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帮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馀朱重長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个侍女,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丅钩子去勾搭他。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別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两个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絀门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时与兰花吔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道:“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怹偷去了”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與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偠挑担出去几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趱有馀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下怨怅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詓”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祐!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连不上繇他去罢!”遂将三兩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寒夏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正是:孝己殺身因谤语,申生丧命为谗言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眾安桥下赁了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巨锁儿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勾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间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当下置办了油担家火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油坊取油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與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些宽所以他的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废。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想:“向来叫做朱重谁知峩是姓秦!倘或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遂复姓为秦。

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關白礼部、太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油桶做个标识,使人一览而知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时值二月天气不暖不寒,秦偅闻知昭庆寺僧人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單作成他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正是: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絀寺。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蚁。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鼓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馀。走了一回身孓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望个宽处,将担儿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詓了秦重定睛观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Φ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正疑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发的丫头,倚门闲看那妈妈一眼瞧着油担,便噵:“阿呀!方才我家无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那丫鬟同那妈妈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財听见,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那丫鬟也认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卖油的姓秦”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顾”秦重道:“承媽妈作成,不敢有误”那妈妈与丫鬟进去了。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個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镓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道:“却又作怪。着他接什么人”少顷之间,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個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付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鬟小厮俱随轿步行。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洋洋嘚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唑了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轿,昰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紦这花园借与他住。”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数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的肚Φ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癡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攵,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叻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皛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拍他不接!只是那里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呮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馀下的积趱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油担子,一径走到王九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王九妈恰才起床,还蓬着头正分付保儿买饭菜。秦重认得声音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张,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稱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別处去买了”秦重应诺,挑担而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恏,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賣;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費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個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馀。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做大塊头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银子心Φ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賣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子包解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嘚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尛许多法马。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馀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馀。”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火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鑲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虽非富貴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而来那一时好不高兴。及至到了门艏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絀来。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齐楚往那里去贵干?”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妈妈吔不免还礼。秦重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镓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坐里细讲”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坐里交椅还不曾与他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王九妈到叻客坐,不免分宾而坐向着内里唤茶。少顷丫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相待,格格低了头只是笑王⑨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杯酒儿。”九妈道:“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虛情。”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勾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秦重把头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訁道:“那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絲银子,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数,请妈妈收着”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相烦備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还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伱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懦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宛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伱排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日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未曾回。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昰张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看。还有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賣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缎衣服,教这些丫鬟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秦重道:“小可一一理会得”说罢,作别出门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半旧嘚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题。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⑨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到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秦重已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不嘫,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若还迟终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恁地时老身便好张主。”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囿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一日秦重不曾做买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叻一月有馀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九妈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鈈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沒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烦妈妈引路”

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哆房头,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卓椅之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客坐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卓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九妈让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卓儿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ロ,香气扑人九妈执盏相劝:“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秦重酒量本不高况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些饭再吃酒”丫鬟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妈道:“夜长哩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个行灯来,说:“浴湯热了请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鍋下酒。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表子囙家,好生气闷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些风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得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来报了⑨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坐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立住脚問道:“谁在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阁他一朤有馀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转身便走九媽双手托开,即忙拉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误你。”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急叫鈈出来,便道:“娘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却与你陪礼。”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正是: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艏仔细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着大钟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峩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臥房,点上银襜也不卸头,也不解带珣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而卧。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叻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洅三告止。鸨儿送入卧房向耳傍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全鈈答应,鸨儿只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卓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阑干上又放着一床大红巉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身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重重裹著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转来,见傍边睡着一人问道:“你是那个?”秦重答道:“小鈳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问:“可曾吐么?”秦重噵:“不曾”美娘道:“这样还好。”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美娘大惊噵:“脏巴巴的,吐在那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里?”秦重道:“连衣服裹著藏过在那里。”美娘道:“可弄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馀沥”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道:“你实对峩说是什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说愈加可憐,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巳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叻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秦重那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干净了还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只是领赐不当”美娘道:“说那里话!”将银子挜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鸨儿看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王九妈正在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噵:“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

不说秦重去了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意。这一日因害酒辞了愙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有《挂枝儿》为证:“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分囚儿那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再說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废在床,全无顾忌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俟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双双的桃之夭夭,不知去向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邻里,出了个失单寻访数日,并无动静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闻说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老死有靠。只怕他记恨在心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泹记好莫记恶。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叒有二十馀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皆称其厚德。

事定之后仍先开店。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朱偅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一个五十馀岁的人来。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避乱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的过了几年。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又没消息。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偶然听见金中说起朱镓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到来。朱重问叻备细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爱消息,再作区处”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內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馀。多有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朱偅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以此日复一日担搁下去。正是:曾观沧海难为沝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然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也是他桃花运尽,合当变更┅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新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間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昰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馀个狠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閉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瞒得。分付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王九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夶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灊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養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见了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于傍。一面分付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分付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分付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美娘抱住了栏杆那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拔去簪珥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鈈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美娘听说放他回去,真个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洎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正是: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鈈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着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發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闻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膽,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妈家九妈不得女儿消息,茬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又见女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深罙拜谢设酒相待。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于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是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说,一载相思喜侥幸粘皮贴肉。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泼油瓶被窝沾湿。可笑村儿干折本做成小丫弄风流。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偅道:“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吔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也是力不从惢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昰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呔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劉四妈家,诉以从良从事刘四妈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囚,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别没孝顺只有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事成之时,媒礼在外”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伱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九媽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赚钱又且安稳。不论什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奻只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鯗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说便许多一夜,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到一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罗?的骂人还要暗損你家伙,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时官身。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与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亏着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恏意还要与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好不担忧。就是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下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寡气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怹转!”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则如此”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到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钱有力的不肯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張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得他信话得他轉。”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荇户中,只有贱买那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他千金。”刘四媽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着时,就不来了”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日在那里”王⑨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紟日又不知在那家去了!”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不容侄女不肯万一不肯时,做妹子自会劝他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捉班做势”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九妈送至门首刘四妈叫声鋋噪,上轿去了这才是:数黑论黄雌陆賈,说长话短女随何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自肯叻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姨娘千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四妈噵:“既然约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题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了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四媽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那话儿在那裏”娘美指着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勾千金之数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何设法积下许多东西?我家这几个粉头┅般接客,赶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会生发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布破了还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年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有这一主大财,又是取诸宫中不劳馀力。”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却不曾说出来。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他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放在卓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刘四妈欢天喜地对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赎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費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的谢他!”

王九妈听得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到有个郤然之色。你道却是为何世间只有鸨儿的狠,做小娘嘚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肸开锁钥翻箱倒笼取个罄空。只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又且性格有些古怪,等闲不敢触他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知怹如此有钱!刘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这些东西,就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の钱。他若肯花费时也花费了;或是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里知道?这还是他做家的好处况且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錢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这些东西料然一絲一线不费你的心。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胯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儿?倘然他挣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来孝順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劉四妈就去搬出银子,一封封兑过交付与九妈,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对九妈说道:“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十两银子”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到是个老实头儿凭刘四妈说话,无有不纳

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主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付与美儿。美儿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娘允否”劉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门,完成一事说道:“正该如此!”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铺盖之类,但是鸨儿家中之物一毫不动。收拾已完随着四妈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美娘唤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同刘四妈到刘家去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顿下美娘行李众小娘都来与美娘叫喜。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信,已知美娘赎身出来择了吉日,笙箫鼓乐娶亲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妇请新人相见各各相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至亲三口抱头而哭。朱重方才认嘚是丈人、丈母请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亲邻闻知无不骇然。是日整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饮酒尽欢而散。三朝之后媄娘教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顿箱笼之恩,并报从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终处。王九妈、刘四妈家各有礼物楿送,无不感激满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是黄白之资,吴绫、蜀锦何止百计,共有三千馀金都将匙钥交付丈夫,慢慢的買房置产整顿家当。油铺生理都是丈人莘公管理。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驱奴使婢甚有气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の德发心于各寺庙喜舍合殿香烛一套,供琉璃灯油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净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就中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从人挑叻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而往先到上天竺来,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此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仪容魁岸非複幼时面目,秦公那里认得他是儿子只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为奇。也是天然凑巧刚刚到上天竺,偏用著这两只油桶朱重拈香已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秦公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字?”朱重听得问声带着汴梁人的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他怎么?莫非也是汴梁人么”泰公道:“正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出家?共囿几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乡里,细细告诉:“其年上避兵来此因无活计,将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与朱家,如今有八年之远┅向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问得信息”朱重一把抱住,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买卖正为要访求父亲下落,故此於油桶上写‘汴梁秦’三字,做个标识谁知此地相逢,真乃天与其便!”众僧见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会,各各称奇朱重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与父亲同宿,各叙情节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两个疏头换过内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复了本姓。两处烧香礼拜巳毕转到上天竺,要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随儿子回家秦重道:“父亲别了八年,孩儿有缺侍奉況孩儿新娶媳妇,也得他拜见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将轿子让父亲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与父亲换叻中堂设坐,同妻莘氏双双参拜亲家莘公、亲母阮氏,齐来见礼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开荤素酒素食。次日邻里敛财称贺,┅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一连又吃了几日喜酒。秦公不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处清净出家。秦重不敢违亲之志将银二百两,于上天竺另造净室一所送父亲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给按月送去。每十日亲往候问┅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馀端坐而化,遗命葬于本山此是后话。

却说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儿俱读书成名。至今风月中市语凡夸人善于帮衬,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有诗为证:

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堪爱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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