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小孩拖鞋不会走就送红拖鞋有什么说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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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塘书》
&&&&共10部
&&&&&&&&&&&&&&&&&&&&&&&&&&&&&&&&&&&&&&&&&&&&&&&&&&&&& 第七章 上塘的文化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过着,看上去是笔直的,是奔着一个方向的,不象路,走着走着,一不小心,会走到一个岔道上去。日子不同,日子永远向着一个方向,奔着春天,奔着夏天,奔着秋天,奔着冬天,奔着年。年过了,再奔春天夏天,周而复始。  然而在上塘人那里,日子并不是笔直的,它奔着一个方向是不错的,可是它奔着奔着,往往要在笔直的方向上长出一个节儿,鼓出一个包,就像一棵树,长着长着就长出一个节儿,鼓出一个包,比如年。  年就是日子往前走时长出的一个节儿,鼓的一个包,好像日子过着过着,突然挨了谁的巴掌,肌肤一下子肿胀起来,要杀年猪蒸年糕,要打扫庭院等待儿女们回来,要发子请年、串门拜年,最重要的是,要紧赶慢赶宁愿扔了串门的人,也要去看扭秧歌踩高跷。  这因年肿胀出的一系列节儿中,扭秧歌踩高跷是一个巨大的节儿,它不仅是节儿,还是这节儿上生出的枝。  所谓文化,其实就是那些节外生枝的事。    秧歌高跷给上塘人带来的兴奋和欢乐,不亚于获得了好收成和挣来了一笔钱带来的欢乐。获得好收成,挣来一笔钱,要付出力气和操劳,付出血汗的代价,而秧歌高跷不用,看秧歌高跷,正是冬闲时节。完全是悠闲自得的。  这欢乐的获得,往往需要走出家门,走出繁琐的日子。鼓点一响,喇叭一吹,你的心呼悠一下,整个人都悬了起来,什么养了半年的鸭子一个蛋还没下就得瘟病死了,什么水道沟里的水没有弄好挨了人家的骂,什么儿子念不好书被自己打成残废,断了一生的后路,种种种种恼人的事,全都飞到九霄云外。  急慌慌从家里跑出去,往往是衣裳都穿不齐整,站到街上人群里,发现人们的目光不看秧歌而看自己,低头一瞧,是扣子扣错了,第二个扣子扣到第三个扣眼儿里了,衣襟偏出了一大块,不由得赶紧纠正,可是刚抽出手来,突然发现就是这看自己笑话的人,踏了两只不一样的鞋,一只是黑色的帆布鞋,一只是女人的红拖鞋,不由得就把对方送过来的目光再还回去。如此以来,不等被秧歌高跷逗笑,先就呵呵地笑起来,好像是鼓点喇叭的合奏,弄出交响的效果。  上塘人是不懂什么交响不交响的,他们急慌慌从家里跑出来,跑到大街看秧歌看高跷,为的就是看一个人,张五忱。  张五忱是上塘人,平素天天都能看到,枣骨脸小眼睛,黑黑的嘴唇和眼窝,抽大烟似的,一脸的寡淡相。可是张五忱一旦进了高跷队伍里,就不再是平素的张五忱了,就是孙悟空了。在高跷队伍里,有孙悟空,有猪八戒,还有唐僧,白骨精,可是在这一行角色中,人们偏爱孙悟空。  张五忱一扮上孙悟空,枣骨脸就变成了猴子脸,小眼睛就闪闪发光,就变成了火眼金睛,黑眼窝被照得不但不黑了,还有了酷烈的神采,黑嘴唇在一口白牙的作用下东噘一下西噘一下,和眼睛里的光里应外合,和抓来抓去的手里应外合,要多逗人有多逗人。  孙悟空不光逗人,还有一身好技艺,脚踩二尺长的高跷,却能蹲能起,一蹲一起,可以连续二十次。还可以两手举地,连转二十圈,还可以连做三个空翻,如果掌声鼓励,还可以再加三个,如果再有掌声鼓励,还可以再加三个。  上塘人年年看秧歌高跷,看的,就是孙悟空。而年年看孙悟空,又都是重复的内容,二尺长的高跷,永远是二尺长的高跷,从不因张五忱年龄的增长而削短;一蹲一起二十次,永远是一蹲一起二十次,两手举地转二十圈,永远是两手举地转二十圈,从不因为张五忱年龄的增长而减少;三个空翻之后要鼓掌,再三个空翻之后还要鼓掌,永远是连续着鼓掌,从不因为张五忱年龄的增长而饶了他。只要重复了,和以前一样了,上塘人就高兴了,就知足了。  有一年,张五忱大腿根生了个疥子,不做一蹲一起,改做屁股着地凭空而起,这其实比一蹲一起难度还大,只不过抻不到他大腿根的疥子,可是观看的人们一瞬间慌了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一个完整的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到后来,闹闹哄哄的起起哄来,使后边的观看再也提不起精神。  这确实是有点奇怪的,人们年年都看,却不愿意有所改进,有所创新,似乎一改进一创新,就没有意思了,就像原本是韭菜馅的饺子变成了芹菜馅,就变了味儿。  人们年年都看,就为了看重复的内容,重复了,不厌倦,不重复,反而心烦,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没人知道。反正孙悟空只管照着以前的路数演好啦,孙悟空照着以前的路数演,大家的思路就可以不被打扰,你可以任意的走神,比如孙悟空在一蹲一起时,你发现杨跺脚的女人和吕治有女人去年还因为水沟里的水,打得仇人似的,今年就身挨身地站在一起了,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腿裤子的样子。比如孙悟空在原地转圈时,你看见死了女儿的万元新女人去年还穿一身素衣裳,今年就有了颜色,一身粉红缎面罩衣。比如孙悟空三个空翻时,申玉凤的母亲去年还小脚颤微微踮着,人都站不住的样子,居然和大家一道鼓掌,今年可倒好,躺到炕上大半年了,就等大伙为她放鞭炮了......  人们眼睛看孙悟空不变的表演,心里想的,嘴上议论的,都是变化了的事,也确实那变化了的事,在不变的表演中,拥有了立体的模样,去年的此时此刻,万元新女儿万平平还活着,前年的此时此刻,申作林刚有钱,刚盖房,女人不舍得穿,居然一身青嗖嗖的打扮......  孙悟空其实是在用重复的表演,向上塘人提供一个在不变中看到变的机会,在不变中看到时光流逝的机会。这变,即是别人的变,也是自己的变,因为大凡出来看秧歌的,没一个不是把自己打扮得新锃锃的,即使女儿不在了,脸上也要挂着笑容,即使出来时衣扣没扣对,穿了老婆的拖鞋,那衣裳和鞋也是崭新的。或许正因为扣错了扣,穿错了鞋,才更引起别人的注意。  想象一下,你正惬意地在不变中看到别人的变,在别人的变中看到自己的变,突然的眼前眼花缭乱起来,那孙猴子的动作变得让你目不暇接,你的眼睛跟着他转,你不知道后来还有什么,岂不是一下子就乱了方寸,坏了好事?!  所以,看上去是急慌慌地挤到人群里看孙悟空表演,实际上与孙悟空没有多少关系,那精彩的表演只不过是个引子,是个由头,是想借这引子和由头,凑在热闹的人群里,打量一下现实的人生而已。是想在贴人贴己的打量中,用变化了的光阴、别人的苦痛、自己的欢乐,安慰一下日子中倍受磨难的心而已。当然,并不是刚跑上大街时,就有了这样充足的准备,那都是信手拾起的,就像追一头疯跑的猪时,顺手拾起的一根打猪棍。  所以,在孙悟空做最精彩表演的时候,人群是不动的,脑袋也不动,凝固的样子。身子不动,脑袋不动,嘴唇却是动的,空气里往往嘁嘁喳喳,因为打量时自觉不自觉的,就要发出一些感叹和议论:&真是的,你看看,谁能料到!&  当然,这样的时光并不是很长,只是孙悟空热衷于做动作的时候。当孙悟空从场地上走出来,走向外边,就是另一回事了。  后来,孙悟空就不做高超的动作了,孙悟空不做高超的动作,就不再是孙悟空,而变回到张五忱了。这是一个微妙的转换,就像芸豆花有一天结出了芸豆,就像日子这棵树上的节儿长出了一个年,年又长出了秧歌和高跷这个杈。  在上塘,孙悟空的故事是没人不知道的,他能上天入地,能变大变小,能站到别人眼皮上,也能钻到别人肚子里。不过上塘人喜欢的孙悟空,与传说中的故事是没多大关系的,这不是因为张五忱扮演的孙悟空不能上天入地变大变小,不是。是传说中的孙悟空只是一个人,张五忱扮演的孙悟空是两个人,一个是张五忱,一个是孙悟空。人们看的,既是张五忱,又是孙悟空,两者既混为一体,又一分为二。  说混为一体,是说若不是孙悟空,怎么能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高跷上空翻?说一分为二,是说张五忱在演孙悟空时,是带着自己的人生和故事的。人们在前半段,看的是孙悟空,那个孙悟空能蹲能起,神奇得不得了,和自己隔着十万八千里。正因为他与自己隔着十万八千里,也就可以走神,可以看围观的人们,看围观的自己。到了后半段,孙悟空回到人的样子,也就变成张五忱了。那个张五忱,离自己太近,他的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无法走神,也就和张五忱亲近开来。  张五忱娶过两房老婆,前一房死了,后一房离了。他的前两房老婆,都在高跷队里演过白骨精,都是在高跷队里好上的。第一房老婆,是歇马山庄有名的美人,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可是她和张五忱踩一次高跷就迷上了张五忱,那时他们都年轻,他们戏里的角色本是一对仇敌,可是因为掩饰不住内心的疯狂,演着演着就眉来眼去了。到后来,就不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了,而是孙悟空撩拔白骨精;到后来,上塘和歇马山庄看高跷,想看的居然就是孙悟空怎样撩拔白骨精。  谁知,和白骨精好上不到一年,还没结婚,坎子村一个出外当兵的军官托人来提媒,白骨精有些动摇,就是她动摇那年过年,张五忱趁人不备,突然来了三个空翻,又蹲又起的还在地上转圈。是为了拿下白骨精背后练的工夫,还是情急之下意外的发挥,不得而知,反正从此他在原来只有撩拔的表演里,多了工夫。  谁知,白骨精娶到家里不到两年,竟真的成了一堆白骨,得了肝病死了。  第二房老婆是高跷队里扮白骨精的替角。那时张五忱已经三十多岁,替角白骨精才二十岁,也许正因为年轻的缘故,这替角白骨精更是经不起撩拔,只演一回,结婚手续都没来得及办,就跟了他。可是,两年之后,没打没闹,和和气气的两人居然离了。问原因,说是女的想念老家的爹妈,回了吉林老家。  离婚之后,张五忱一直愁眉不展,任谁介绍,就是不找。上塘人就传说,他是钟情第一个白骨精才离婚的,他是钟情第一个白骨精才坚决不找的。  再不想找女人的张五忱,平日里不管多么愁苦,一蹬上高跷,完全变了一个人,嘴角眉心,哪哪都是情都是笑;再不想找女人的张五忱,一踩上高跷,撩拔的再也不是白骨精,而是所有观众。这时节,他停下高难动作,从神走向人的时候,往往要引着唐僧猪八戒和白骨精,开路先锋似的劈开观众,在锣鼓喇叭声中向观众使着眉眼儿。他的眉,是化了妆的眉,是孙猴子的眉,眼,是化了妆的眼,用白灰描了一圈,可是他传的情,你却觉得是张五忱的情。关键在于,张五忱传情,是配有动作的,他借用了孙悟空的金箍棒,不停地在女人的胸前撮,撮了这个撮那个。一个平日里苦抽着脸的人突然的冲你使风流眼色,你不开心怎么可能?!  和观众眉来眼去,这是最最振奋人心的时刻了,当然最要命的还是女人的心!她们都知道他是故意取乐,也就没有人羞愧。虽说并不在意,可内心里却是慌乱的很,恣肆得很。慌乱了,恣肆了,当然不能表示出来,因为自家的男人就在人群里。慌乱了,恣肆了,也就享受了,大可不必表现出来。她们不但不表现,还往往要批判他的浪荡他的轻佻,她们批判浪荡和轻佻时,对着的往往就不是张五忱,而是孙悟空,她们往往会说:&你个孙猴子真不是东西。&其实是说张五忱不是东西,其实是肯定张五忱是个东西,因为如果他不是东西,你为什么还要往前凑,而不躲出去呢?  再说男人们,他们无法钻到女人的心里边,不知道女人心里怎么想,他们眼中的张五忱,平日里又并不浪荡,总是皱着眉,曲着脸,就人来疯疯那么一阵,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男人们永远不会知道,正因为他平时曲着脸,皱着眉,突然的眉开眼笑耍风流,才更抓人。女人们打心里喜欢张五忱撩拔,他疯一阵,够她们回味一年。他疯一阵,年过了,高跷队解散了,回到三间矮趴趴的房子里去,后边准有女人跟进来。  就说鞠文通女人,对男女之事,从来都是看不起的,即使和自个男人,也从来没有主动的时候,可是有一年过年看高跷,被张五忱用金箍棒捅了一下前胸,回来好多天睡不着觉,身体里总像有股水似的上下不停地流,流得让她忍不住要翻墙头,流得让她总想着和张五忱做一件那样见不得人的事。一天夜里,终于忍不住,她翻了墙头,摸到了张五忱的屋子里,张五忱居然吓得大汗淋漓,连说&妹子不行,离远点,俺不行,俺早就不行了。&  鞠文通女人是个偏执倔犟的女人,非要看看究竟,为了不落下麻烦,张五忱真的让女人进了被窝。女人进被窝后疯了一样,恨不能将张五忱的物件吞进肚子里,用力地揉搓,可是张五忱毫无反应,鞠文通女人大哭了一场,绝望地离开了张家。  从此,也就猜想,好端端的白骨精突然离婚,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也就猜想,好端端的白骨精得了肝病,是不是常年苦闷的结果。  然而知道的女人毕竟是少数,鞠文通女人以身试法,是不敢出来说的,不敢说,还要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看高跷时,还要故意往前凑,等他的撩拔。其实也不是故意,有了肌肤之亲总还是不一样,有了肌肤之亲,那撩拔就有了深一层的意思,似乎在说,你还好吗?  更多老实的女人,不敢以身试法,不知道内情,也就一年年等着那一刻,那一刻身体醒着,是不安分的。  女人们的身体在那一刻是醒着的,张五忱的精神在一年里都是醒着的。为了掩饰自己的巨大缺陷,他私下里只得不停地练工。当然,在那演出里,他也是享受了精神的,看那些女人慌慌的眼神,他一年三百六十天的惆怅都化掉了,在那一瞬间,他觉得他拥有了上塘乃至歇马山庄所有女人。  所以,在男人们享受高超的技艺时,张五忱和女人们享受的却是技艺以外的东西。  所以,上塘的高跷秧歌,多年来一直不衰。  可是,又一个大年初一到来的时候,张五忱突然不见了,队伍里的人在村部等了又等,就是不见他来,派人到他家里去找,结果一看,他居然光溜溜死在被窝里,伴着那光溜溜身体的,是一对光溜溜的高跷腿子。人们这才记起,腊月二十八练完高跷,他把高跷腿子扛回家了,仿佛是有着预感。
  如果说年是日子这棵树上最大的骨节儿,那么正月十五、二月二、三月三、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国庆节、阳历年,就是这个骨节儿后边的小骨节儿了。所谓小,是说这样的时候,没有高跷秧歌,没有闲散的心情,不过吃一顿饺子,或炸一点油糕了事。那些男人出民工的,儿女在外面做零工和服务员的,往往饺子也不包,油糕也不炸,家里人口不全,吃口好东西要牵肚挂肠,还不如不吃,还不如过年回来一块吃。再说一个街面上住着,你不包我包,你不炸我炸,总觉得不好,有点像眼气人。所以,一般情况下,在那样一些节儿上,上塘人过的还是比较简单的,焖一锅大米饭,炖一方豆腐,草草也就打发了。吃的都不讲究,当然也就生不出什么节外的枝来。  在上塘的日子中,和过年一样讲究,能够节外生枝的时辰,有两个,一个是喜事,一个是丧事。  先说喜事,喜事有三种,生日、上梁和结婚。生日,当然是小孩子的生日而不是老人的。上塘的老人,过生日是没什么讲究的,仿佛人老了,气象一天不如一天,要是给老人过生日,就等于张扬了不好的气象似的,除了那年申明辉给老申太太过了个生日,就没人为老人过过生日。为什么,没人知道。  小孩子的生日,也并不是都要过,要看生男生女,新媳妇第一胎生了儿子,周岁的时候,是一定要过的,有的高兴得等不急,才一百天,就大操大办起来。这样的人家,大半是上一辈子就一个儿子,怕失了传。不过,操办得再大,也就是请请客,安安桌,收收礼钱而已。  人家高兴了,请你去跟着高兴,绝不能白高兴,是要拿礼钱的。  你请的我,还要我拿钱,是不太合情礼的,可上塘就这样的风俗,反正一来一往,有我就有你,彼此是平等的。要是我家没生儿子,那么我生女儿也要操办的,要是我家女儿周岁时,还没有从生了女儿的坏心情中走出来,那么等到女儿十二岁时,也一定要操办的。因为不操办,礼钱就收不回来了。  所以,生日这样的喜事,除了请一些人来家闹闹哄哄吃一顿,收回多年来付出的礼钱,是生不出什么枝来的。  既然你收我我收你,谁也没有多赚,那么不收行不行,不操办行不行,似乎不行,要是那样,日子不是太没意思了不是?你想想,乡下日子,天天和泥土打交道,天天和鸡鸭猪狗打交道,即使春天送来些花香,秋天送来些稻香,也是你在季节里煞费了苦心,不无事找事的热闹热闹,岂不是太亏待了自己?!    再说盖房子上梁,上梁也要收礼,但这收礼不同于生日的收礼,要隆重些,要在房场上放鞭炮,要在房梁上挂红,要在挂红的时候向观看的人们撒小馒头。这隆重,是有些节外生枝的意思。那放鞭炮和挂红的时辰,要找算命先生批八字批出来,所谓批八字,就是把主人的生日时辰报过去,算命先生在手指上掐来掐去,嘴里咕咕噜噜的说些什么,咕噜到最后,说,行了,你就在正午十二点上梁吧,或者,行了,你就下午两点吧。为什么一个是正午十二点,一个偏要等下午两点,算命先生说,是八字定的,至于那八字怎么就定了,那八字到底是哪八字,没人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你要知道,你不就成了算命先生?!  定了时辰,鞭炮就巨蟒一样从房梁上长拖拖地伸下来,大块的红布,就从房梁上一挂挂地披下来。鞭炮,是有钱没有钱都要买的,只不过多和少上有些差别,有钱的,是条巨蟒,没钱的,就是一条巨蛇,反正都不是太小,因为不管怎么样你房子都盖起了,一挂鞭炮就放不起了?红,也是有钱没钱都要挂的,挂多挂少,看得不是你有多少钱,而是你的亲戚朋友有多少有钱的,因为这红不是自己买,由亲戚买,至于为什么是亲戚买,大概只有亲戚的红才能避邪。因为据说那红和鞭炮一样,是用来驱邪的。亲戚们都来帮忙驱邪,人多势众,那邪是不是自然就退避三舍了?不知道。反正那亲戚,必是亲本家、亲姑舅、亲姨表这样的近亲。既然为了势力众,为什么非要近亲,而不是不拘任何亲戚,大概也只有近亲,才肯出这个血。因为一挂红,二十四尺,又是绸子,一尺布一块二,得三十多块钱,庄户人家,一下子拿出三十多块钱,还是有些重了。  所以,你即使有这些近亲,也得是这些近亲有钱又大方,并跟你有友好往来。  所以,你盖房上梁,看上去是上梁,其实到最终展示的是你亲戚的势力,是你和亲戚的关系。你亲戚的势力,你和亲戚的关系,当然也就是你的势力,因为一切都是有来有往,你当初没送人家,人家自然就不送你。  倒也有例外,比如申作林,从来没听说他舅子盖房上梁,他盖房上梁,他那当包工头的舅子却送来八挂红,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八挂红把房场四周映得通红通红,那气派简直是直入天地人心。  不过,也有人质疑,这当姐夫的没送过红,谁又敢说他没送过比红更值钱的东西呢,比如脸面,据说他那舅子在工地上说把他骂了就骂了,当着那么多民工削他的面子,上梁时再送回点面子,不是理该应当!  所以,这看上去节外生枝的事,与平常日子的生活是紧密相连的,如果不是扯着筋,也是剐了骨,如果不是剐了骨,也是剜了肉。  有申作林在前边比着,一些爱虚荣的人家,没有亲戚来送,不惜自己花钱买,反正那邪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物体,它不会知道那红到底是谁买的。当然这样的人家比较少,也都是小年轻的,比如申作林那出国做过劳务的侄子。他们因为年轻,平素不注重和亲戚来往,现上轿现包脚是来不急的。来不急,又不能不包,叔叔没出国都搞得那么隆重,自己还号称出过国,盛气之下,就只有自欺欺人一回。  说起来,也都是自欺,根本欺不着人,因为打眼一看,就知道那红是自己买的,因为有规定,谁送的红,谁就出面扯着往上挂,而他家挂红,都是自家人扯,要是亲戚送,那亲戚哪去了呢?  所以老辈人感叹:&现在呵,什么都是假的,避邪的阵势都是假的。&  年轻人当然不这么认为,年轻人说:&你看到真的邪了吗?那邪是假的,咱为什么不能用假的对付它!&  不管阵势是不是假的,挂红时的小馒头都是真的,都是面做的,那小馒头,据说孩子吃了好养活,老人吃了能长寿。都是老人这么传说的,是否真的好使,也没人知道。  所以,上梁这天,房场上人山人海,全村人不管老人小孩都出动,老人出动,往往只站在外边,是抢不上前的,他们一抢,肯定会被挤倒,你抢不上长寿馒头,再一不小心送了命,不是自作自受!他们只有眼看着年轻人抢,年轻人,多半是女人,他们也知道女人抢,是抢给她们的孩子吃,她们很少能摊上,摊不上也就摊不上,你想想,要是长寿了,像老申太太那样,像吕治有爹妈那样,终日躺在炕上拉尿都不能自理,岂不是连累了儿女!  既然你不想长寿,就呆在家里算了,偏不!他们还是要来到房场上,佝偻着腰,咧着嘴,眼巴巴地看着大家抢。  倒是有一个老人例外,那是村长的父亲刘秉德,他只要往那一站,小馒头没一会儿就收来一兜。女人们抢到手,给了自己孩子,剩下的,就送给他,好像他当了村长的爹,就该长寿。  所以,上梁这样节外生枝的喜事,对于上塘更多的老人,就是节外生枝的伤心事,如果不是上梁,他们一天天过着,并不怎么去想长寿的事,并不怎么去想儿女有没有出息,掌没掌权的事,而有了上梁,就不一样了。这样的枝,好像是一面镜子,让他们无意中照见自己的寂寥、冷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媳妇抢了长寿馒头给孙子不给自己,心情真的是不怎么好。只给孙子,还说得过去,不管怎么样那是自己孙子,给了村长的爹,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村长的爹是爹,男人的爹就不是爹啦?  当然,想一想,再伤心,也还是能够想开的,那小馒头其实也并不是给村长的爹,而是给村长的,村长管着水、税、肥,媳妇不过是为了种庄稼的日子过得顺心一些。退一万步想,即使不是给村长,就是给了村长的爹,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村长的爹长寿了,由村长和他的媳妇养活,而不用自个养活,要是公公长寿了,要自个养活,本来就够辛苦的,再养一个老人,那日子怎么能保证顺心呢?  不过都是为了日子!  想明白,也就不怎么伤心了,不伤心,也就不必回避,到房场上看看光景,热热闹闹的,挺好!  关键是这小馒头,跟过去不一样了,年轻人在里边装了钱,有的是一分,有的是二分,有的,还有一角,就像年三十晚上在饺子里包进压岁钱一样。年轻人穷了乍富,烧包儿烧得不知姓什么了,竟然拿钱扔高玩儿,就看看你能狂兴到什么地步!  有了如此批评做借口,这光景看起来,就显得理直气壮。    说起来,在上塘所有喜事当中,最重要,最是节外生枝的喜事,还是儿子结婚这样的喜事。这样的喜事,虽不放鞭炮,不挂红不撒馒头,但是它的隆重,一点不比上梁更差。  儿子结婚,家里冥冥之中多出一个新人,怎么说都该放鞭炮庆贺才是,可是上塘不兴这个,鞭炮在上塘只用来避邪,好不容易给儿子娶回媳妇,难道要驱出去不成?  儿子结婚的喜事,节外生枝的地方,不是生在用什么样的车拉新人上,不是生在用什么照像机给新人照像上,也不是生在大街小巷聚满了人看光景上,当然用好车是一定的,有能力用轿车,绝不用大解放;当然像是一定要照的,有好相机绝不用坏相机,有的人家,还要上镇上雇录相的;当然光景肯定是要看的,那光景也分外好看,崭新的面孔,面孔上涂了红红的胭脂,假生生的,新娘子穿着鱼网一样的婚妙,露着白花花的肩膀和后背,可是正因为那假生生和白花花,才吸引人,才叫人看一眼还想看,跟看戏似的。再说那照相或录相的,车前车后人前人后忙着,指不定什么时候,机头一转,还会把你装进去,你大半辈子的人了,录一回相,弄好了,还能到镇上播一播,梦里都开心。这一切,都是节外生枝,但这都不是重要的,就像红花全靠绿叶配,它们只不过是婚礼上的绿叶,枝杈上的小杈,真正的红花,应该是坐床。  在上塘,结婚坐床,是这喜事里边最有意思的环节。说它有意思,不是指热闹,有时候,热闹,不一定有意思,相反,有意思,不一定热闹。这时节,往往是娘家人已经离席,娘家人一般不关心这里边的意思,因为这里边的意思多半是婆家人从新娘身上看出的意思。娘家人费尽把力地把女儿养大,生生的送到别人家,心里面的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哪里有心思从女儿身上看意思?哪有心情看女儿心里的意思?往往吃了饭,向亲家母交待两句:&俺闺女从此就是恁家的人了,可要多担待。&赶紧走人。  那喜日子里的意思,就是从娘家人撤退这一刻开始的。这一刻,婆家的人,婆家所在的村里的人,一个一个全涌到新娘的屋子里,看新娘坐床。此时的新娘,要端端地坐在床上,其实是坐在炕上,只不过身底铺着厚厚的褥子,褥子底下坐着一把斧子,就叫坐床。  坐床只是一个坐的工夫,看谁坐的时间长,坐的时间越长越有福。然而褥子是有讲究的,坐了婆家的褥子和坐娘家的褥子是不一样的,而坐谁的褥子,完全由新娘自己选择。坐婆家的褥子,就意味你不想服男人管,要把男人压在身底下,坐娘家的褥子,就意味你不舍得欺负男人。  当然,表面现象也是有的,有的,看上去是坐了婆家的褥子,可是你坐时满脸的不高兴,就证明你还是心疼男人的,只不过碍于面子;有的,看上去坐了自家的褥子,表情也是软弱无比的样子,可是偶尔一转眼珠,一个眼神,不经意的,就把不服软的个性露了出来。所以,这简单的坐床,其中蕴含的意思,包罗万象。比如你说看人要看行动,有时,行动未必就说明问题,还有表情。你说看人要看表情,有时,表情也未必说明问题,要看眼神。有时,那些隐藏深的,眼神转都不转,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显出老实巴交的样子,一过起日子,彻底凶相毕露也是有的。所以,这坐床,真是能坐出千万种姿态,千万种情景。而看坐床,就是要看出这千万种姿态和情景,就是要从这千万种姿态和情景中看出隐藏在背后的姿态和情景。  当然,看坐床看出的结果很难整齐划一,不同的人能看出不同的结果,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自己的经验,看坐床的人,很容易带着自己的经历去看,比如鞠文通女人,她因为一时迷惑钻过张五忱被窝,知道男人阳萎不举是令女人多么痛苦的事,新娘羞于见人,总低着头,她就以为新娘是怕男人阳痿不举。其实不过是人家腼腆而已。比如申作平,被老婆的病缠了半辈子,看坐床一看到谁家新娘脸色不好,立马就在人群里传播说人家有病,其实只是忙活结婚没睡好觉而已。  当然,看坐床,最有魅力的地方,还不是这个,看着看着,看的人往往要进入美妙的想象。已婚的男人,想象得要具体一些,会想到自己的新婚之夜,自己的女人。想着想着,自己的女人就变成了床上的新娘,美妙感觉就回光返照似的生出在肌体里,如同女人们被张五忱的金箍棒捅了一下。已婚的女人们,想的也要具体,也是新婚之夜,但她不是把自己变成床上新娘,而是把床上的新娘变成自己。变成自己,感觉并不美妙,因为她们所有现实的、繁重繁杂的生活,都是从新婚之夜过后开始的,所以已婚女人看坐床,目光里往往有同情。青年人看坐床,最是眼气和羡慕了,生活的本质他们还没看到,爱情还是书本里的神话,那神话五彩缤纷地活在心里,他们看新娘坐床时的表情,有时比新娘还羞怯,还灿烂。  所以,结婚坐床,其实是让所有现实中陷得太深的人往外拔一拔,像看张五忱扮孙悟空一样,通过现实看到过去。  再说新娘,娘家也大操大办一场,原以为会收许多礼钱,可过后发现礼钱收得可怜,还抵不上花出的钱,发了一场昏赚了一场累,再加上婆家原来说租的是轿车,早上一看居然变成半截子,心情很不好,可是有一个做梦都梦见的神秘时刻在那等着,想一想又有些说不出的甜密。这一正一反,把心情搞得要多复杂有多复杂,别说是不会去想该坐谁的褥子,不会去想该给大家什么样的表情,连母亲走时的泪光都看不见了。因为这复杂,因为这坏心情里边掺杂了好心情,好坏相互抵消,新娘在这一天里,木呆呆的真就像个神仙。  此时此刻,一个个面孔花朵一样在眼前晃动,它们来来往往,若实若虚,婆娑迷离,简直是飘在了梦境里,现实人生少有的梦境。  所以,那些没有入梦的人,号称从新娘坐床的表情上看到了什么,尽是瞎扯。  所以,从新娘坐床里边看出的意思,是那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意思,是任何人都可以籍此自由发挥的意思。  当然也有例外,也有不让你发挥的。比如曾在城里当过房屋销售员的李明柱媳妇。她主动要求婚礼隆重,可是坐床的时候,她偏不坐,娘家人一撤,她就从炕头走下来,就走到帮忙的人群里张罗着干活。她这么做,并不是害怕她那不光彩的过去被人看到,她的妆化得特别高雅,没人能从她的脸上看到什么,她只是在城里呆过,想表现一下自己的与众不同而已。哪曾想,她破坏了上塘的规矩,破坏了人们等待已久的愿望。她因此遭来一头污水:&这媳妇,一点儿福都没有,轻飘飘的床都坐不住。&  她的婆婆气得居然在人群里尖溜溜地喊:&怎么你是属高粱秸的吗?&
  在上塘日子这棵树上,真正长出骨节,在骨节上生出茁壮的枝的,还是丧事。  生日、上梁、结婚这些事情都是有准备的事情,惟丧事是突如其来的,是由不得你准备的。别看它突如其来,真正操办起来,却一点不比喜事的效果差,那骨节里,生出的不止一个枝两个枝,三个枝四个枝都有了。比如请人扶丧,比如请吹鼓手,比如请人提姜水罐,比如扎纸活。等等等等。这一切,一个都不能少的。  谁家死了人,要操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人扶丧。所谓扶丧,就是搀扶哭丧的人。那人不是所有哭丧的人,而只是亡灵最亲近的那个女人。如果死的是丈夫,那么扶的就该是老婆,如果死的是父亲母亲,那么扶的就该是大女儿,如果死的是儿子或女儿,那么扶的就该是母亲。为什么只扶女不扶男,大概只有女的才肯哭的死去活来,才需要扶。因此扶丧者都是女的。她不光扶,还得跟着哭,女主人哭几遍,她就跟着哭几遍。女主人要是哭得背过气去,她还得负责啃脚后跟。  扶丧是个力气活,也是个眼力活,哭耗力气,扶耗力气,啃脚后根更耗力气,关键是三天三夜不能睡觉。扶一次丧下来,脸不瘦成瓜瓢,至少眼睛是掉进深井里了。  说眼力活,是说天天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得观颜察色。要是女主人哭得不真,你就要大声哭,付出真感情,以感染对方,要是女主人哭得过了头,你就只能流泪不能出声,把心思用在劝上。  上塘死人扶丧的,多年来一直是一个人,是和宁木匠生了个私生子的王德生的女人,上塘人称小二份儿。有人说,小二份扶丧,是因为命不好,有一个傻儿子,又有一个私生子,总想哭:也有的人就说,是小二份贪小,图那事后几尺孝布,究竟为什么,无人知道。  反正一有死人,那活着的人就赶紧往她家里跑,要说她贪小,那你不找她,找那些贪大的行不行,不,偏找她。你找人家,人家有求必应,还背后说三道四,对小二份就有些不公平。为此傻儿子王三儿站出来骂过街,他不知听谁说了什么,有一天站在大街当央,指桑骂槐,说:&你等着,等你死了,俺妈就不给你扶丧,叫你没人啃脚后跟。&人死了,还啃什么脚后跟,他其实指的是那死人亲人的脚后跟。骂人骂出乐子,全街的人都笑话,这一笑话,做母亲的,越发的要去扶,好像故意跟儿子较劲。也是的,当妈的要是跟儿子一样,自己不也成了傻子。  所以,这扶丧的,带给上塘人的看点,其实只是一个母亲如何和傻儿子抗争的看点,人们只在刚听到谁家死人时关心一下小二份去没去扶丧,仪式正式开始,就把她忽略不计了。    提姜水罐的,和扶丧的有点类似,所谓类似,是说人一死,一定得去把这个人找来,因为人死了,必得上山神庙上报到,告诉谁谁死了,大概就像人生下来要报户口。报到也不是一次就行,一天三次,直到出殡,大概登记户口的人耳朵有点背,一遍听不清。  报到的人,必得是死者的全部亲属,站着一溜长排,哭嚎着跪在庙前。那提姜水罐的,每次必走在报到人群的前边,手里提着一个装有姜水的小罐,一到庙前,赶紧把姜水撒到庙门前,嘴里念叨着,山神老爷,某某某向你报到来啦。报到时为什么要泼姜水,不知道,大概怕死人把病菌带到阴间去传染,因为在没有青霉素之类药物的早先,姜水是当药物用的,能杀菌消毒。  可是早已经有了药物,为什么不改用药物,大概都是习惯在作怪,人的习惯是不好改的,关键是又没有人到阴间里去搞改革开放,万一他们不认药物呢?  看上去是遵守阴间的规矩,其实都是阳间的人墨守成规,因为所有的规定,都是阳间的人规定的。宁木匠的儿子宁玉刚死在从俄罗斯回来的路上,拉回家里时,当爹的坚决不主张请姜水罐先生,理由是他的儿子是屈死,没有病。可是春天分化肥,村长在称化肥时,挨到宁木匠了,就是不给他称,让他一直等着。问为什么,就有人告诉说他得罪了村长。  用心去想,怎么也想不出得罪村长的细节,就有人告诉他,是儿子死了没请姜水先生。这么说,好像这阳间的村长还主持着阴间的公道,错了,是那提姜水罐的,是村长的叔叔。他的叔叔在他没当村长之前就提姜水罐了,没跟他沾什么光,可正因为没沾上他村长的光,他才要不失时机散发自己的光。  所以,在上塘,提姜水罐的规矩是不能改的。不管是谁家,只要死了人,赶紧去找村长叔叔刘秉祥。那刘秉祥,为了提姜水,很少到远处出民工,都是在镇边上就近干点活,害得老婆动辄就报怨,说让死鬼牵扯的,哪也动不了。老婆报怨,外人还报屈:要不叫你侄子是村长,早就不用你了,你怨什么怨!七尽孝布拿着回家乐去吧。  这么一怨一屈,真正怨屈的,就是刘秉祥了,他提着姜水罐走走在前头,跪跪在前头,人们根本不怎么看他,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佝偻着腰,低着头,像欠着谁似的,不如小二份儿,哭也要昂首挺胸地哭,那样子更像别人欠了她。问题是,小二份儿这样一个角色都被人们忽视了,没人在乎她,他被人忽视,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在丧事上,和小二份儿刘秉祥一样被人请来的,还有吹手。这吹手,当然不是一人,是三个人,吹喇叭的,吹唢呐的,吹笙或吹笛的,他们是一个班子,要请就一块请。请他们,可不是一块孝布就打发了的,得给钱,也就是说,是有偿服务。因为他们的活儿,是一种技艺,不像小二份儿,哭两嗓子谁都会,也不像刘秉祥提个姜水罐谁都会提。  上塘外边,这样专为死人吹奏音乐的班子有好几个,坎子有,八里庄有,转角楼水库附近的村庄也有,但上塘人习惯请坎子村的。一来,坎子近,死了人,用不上一小时就可以请到,二来,那班子成员,都是义气人,只要请来,不管茶水供上供不上,都狠命吹,不像别的班子,一侍候不好,就偷懒耍滑,声音低不说,还吹吹停停,一停就是个把小时,叫人以为这家人,死了人就真的偃旗息鼓了。  在上塘,死人请吹手,本是为死人送行,可是振奋的,却是活着的人的精神。你吹不好,就显得活着的人没脸面,没精神。而坎子村这个吹手班子,从不为活着的人丢脸面,要吹就拼命吹,三天三夜,很少停歇不说,他们吹的曲调,从古到今不重样儿,有《二泉映月》,有《花为媒》,有《布谷迎春》,《步步高》,也有《小白杨》,《走进新时代》。他们吹的曲调,真正体现了与时俱进,这些曲调中,有许多是欢快的曲调,可是上塘人并不在乎是欢快还是悲伤,只要吹,只要显得门庭外边不是冷落,你就是吹《庆丰收》也不管,万元新女儿万平平死时,吹手真就吹出《庆丰收》,曲子欢快得恨不能让人跳起舞来,但没人管。所以你与时俱进不与时俱进,都无所谓。  当然这只顾卖力吹的一班人马,也遇到过麻烦,那麻烦不是出在年轻人的丧事上,而恰恰出在老年人的丧事上。在上塘,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死,叫喜丧,大概能活到七十,已经不错了,不必那么悲哀。可是老申太太,八十二岁就躺到炕上,躺到八十四岁死了,吹喜乐,五媳妇姜淑花坚决不让,非要吹悲的。心里分明是乐开了花,却反而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的乐,这吹手就有些为难,就只得将一首《二泉映月》吹一遍又吹一遍。可是这悲的,又和老申太太活时的悲惨太接近太吻和,吹到第五遍时,姜淑花又不让吹了,说:&悲也不能这么悲呀!&  到后来,就只得吹不悲也不喜的,比如那支老曲子&东方红太阳生&。  不过,这样的人家,总算少数,多数的,都由吹手班子自己定,他们想吹什么吹什么,只要在吹。你《小白杨》就《小白杨》,你《走进新时代》就《走进新时代》,反正都忙得一塌糊涂,也听不见,反正都是看光景的人在听。那看光景的人,家里又没死人,又不悲哀,喜点有什么不好!  所以,看上去是为死人送行,其实都是为了活人,看上去是为了死了人的人家门庭热闹,其实都是为看光景的人心里舒服。倒也是,也只有看光景的人心里舒服,觉得你门庭挺热闹,弄得挺好,才显出你的精神。是相辅相成的。    事实上,人们之所以忽视扶丧的小二份儿,不在乎提姜水罐的刘秉祥,不在乎吹手吹什么曲调,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丧事这件节外生枝的大事中,有人们最在乎的事,人们是厚此薄彼了。那件人们在乎的事,不是别的,是扎纸活。  扎纸活和高跷不同,是绝对要与时俱进的,人们看高跷,看的是它的不变,人们看纸活,看的是它的变。人们不在乎吹手的曲调变不变,却在乎纸活形象的变不变。不光要与时俱进,比如时兴自行车了扎自行车,时兴电视了扎电视,上塘的婚礼上,开来了轿车,这一系列纸扎的物件中,就也有了轿车,还要家家有别。那万平平活着时喜欢电脑,就扎出一台电脑,那宁木匠的儿子死前就想在上塘盖一幢带客厅衣帽间的房子,就扎一个又有客厅又有衣帽间的房子,老申太太死前就想一个电话,就扎一个电话。只不过轿车房子之类,比例上要比实际的小好几倍,电话,要比实际的大好几倍。凡是大的东西,都要缩小,凡是小的东西,都要放大,因为太大和太小,都扎不了。  除了这些各不相同的东西要扎,有一些东西是必扎的,比如金银山聚宝盆,比如躺厢柜迎面柜,就像歌曲中有主旋律,菜席中有主食,这些是自古留下来的东西,是不能忘的。不管你进步进到哪一步,对钱财的追求总不会变,你只有有了钱财才谈得上进步,所以金银财宝永远不会过时。  有金银财宝,总得有东西装它,城市里时兴金柜,那玩艺是放在单位里的,放在家里总是不合适,所以还是躺厢柜迎面柜吧,老是老了些,但实用。再说,一个家里,有新的东西,就必得有老的东西,有老才显出新。  那纸活,是出殡那天才从外面抬回来的,为什么很早的就吸引了人们,是因为扎纸活的人就在上塘,张五忱的堂兄张五贵,外号张纸匠。如果赶上好天气,他扎一个,往院子里摆一个。谁家死了人,看光景的人往往不是上死了人的人家,而是先上他家。  这张五贵是不怕院子里聚人的,老早就把金银山聚宝盆抬出来,因为这些东西是纸活当中不变的东西,所以他老早就扎在家里,这些东西一抬出,观光的人们就络绎不绝,第一天来的总是孩子们,孩子们不知道稀奇的东西是要在后边。第二天第三天,估计稀奇的东西扎得差不多了,男女老少才一个个往张五贵的院子里聚了。  聚的心情,是好奇,是想看看这死了的人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也看看张五贵能把那东西扎成什么样?比如电脑,那张五贵也没正儿八经地看过电脑,他怎么就能扎一个电脑?比如电话,电话倒是看到了,可是那听话的桶是弯弯的,怎么扎?这后一点,尤其吸引人,每当纸活从屋里抬出来,都能爆出&轰&的一阵喝彩声,有的孩子,先是聚到窗上,专等往外抬时,转身向大家报信:&好啦――成功啦――&好像那成功不是张五贵的成功,而是他的成功。  大人们,不好意思喊,转过身,只抿嘴笑,而你只要看他转过身又抿嘴笑,就知道有扎好的纸活要抬出来,就赶紧把眼盯进风门口。  那崭新的一样一样都被你看到了,那轿车也有方向盘,那电话的听筒上,也有几个小眼儿,那电脑屏幕的四周,也有按钮,出了院门跟大街上的人讲,回家去跟没看见的人讲。其实大街上的人都看到了,恰因为看到了,才容易共鸣,才能一起感叹和议论,说:&活一辈子没坐轿车,死了,坐一回张五贵制造的轿车,也算值!&  在家干活的人没有看到,是想等出殡时一块儿看,也因为没有看到,对出殡充满期盼。说,&等明天再看吧。&  看到的人,知道有人没看到,出殡这天,就老早的聚到张家门口,跟着那抬轿车和电话的队伍一起走,和那轿车电话一起来到大家面前,好像若不这样,就看不出他们是先知道的,仿佛若看不出他们先知道,他们就白白浪费了时间,白白地先知道了。  如此以来,这纸活扎出的日子,上塘真是忙成一片乱成了一片,在死人的人家帮忙的人忙,无忙帮的人也忙。帮忙的人忙,一边忙着该忙的活儿,挖圹,做棺材,或烧火做饭,一边还惦着看纸活。做饭的厨师和一些帮忙的重要角色,离不开锅灶,看不到纸活,竟然急得口干舌燥满头大汗,直吵吵急死了。那无忙帮的人,看了一百遍都不止,但因为自家还有人在屋子里帮忙看不见,急得里一趟外一趟,一会儿去告诉说:&来了!&  过一会,又告诉说:&电话比金银山还大。&  结果,越说那没看见的人越急,当最后一次跑回来说:&烧了!&  没看见的人往往当头一喝:&不烧留着干什么?&  那言外之意,是说不烧也看不见,烧了好。可是说完这句话,往往长长出一口气,万分难过的样子。  他哪里知道,他没看着,难过,看着的,更难过。那金光闪闪的物体,一瞬间就化成了灰烬,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关键是,烧了纸活,野地上光秃秃的,除了鼓出一个坟堆什么都没有。忙活了一大气结果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个土堆,怎么说也叫人接受不了,觉得扎这些金碧辉煌的东西,还不如不扎,如果原来就没有,也就无所谓秃,原来有,突然的没有,强烈的对比,一般人都要伤感。  不过对比一下,人都突然没了,那一堆纸物没了,又有什么呢?再说,这些东西只有烧了,没了,死了的人才能得到,想一想,也就不怎么难过了。  或许,正是为了凸现一个人的消逝,才制造了一个世界,然后让他消逝,谁知道呢?  实际上,任何人难过,也抵不过张五贵的难过,他扎纸活,不是为了钱,纯是为爱好,他满脑子都是奇形怪状的纸制品。他自小就喜欢纸艺,一片树叶也能扎出一个烟斗。十几岁时,他的母亲死了,父亲说要上外村去订纸活,他坚决不让,悄没声地操起家火。他的家伙,不过是一把剪刀一叠纸,可是一上午不到,金银山聚宝盆就现了原形,并且还扎了一个挂钟,他的母亲活时就想一只挂钟。从此,扎纸活的事就找上门来,他不收工钱,只要你买纸,他就给你加工。你让他加工,让他把手艺展示出来,他乐不得的了。从此,懒汉的外号尽人皆知,不愿下地,更不愿外出干活,老婆天天骂他懒鬼。  说起来,张五贵懒,和上塘其它人的懒还是不一样的,比如李光头,他懒,是不愿意下地种大田,只要不下地种大田,拉货装车并不打怵;比如提姜水罐的刘秉祥,他懒,是不愿意往外走,就想下大田,只要留在家里下大田,泥里水里怎么都行。张五贵不同,他懒,是心底里有一股傲气,总觉得自个和乡下人不一样,不是凡人。打小,无论街上的道多么泥泞,他的鞋子总是干净的,不管夏天怎么热,他的衣裳从没有汗味,不知道是这不一样让他后来做了扎纸活的人,还是扎了纸活,成了和一般的庄户人不一样的手艺人,才使他更傲气,反正,只要见到他在街上走,后边总会有人指他的背,说&老张家老少辈没有不肯出力的,怎么就生出了个秧子!&  就说这大家公认的懒鬼、秧子,一听有死人,一听死人活时喜欢那个东西很古怪,他就兴奋得浑身的骨缝都松了,就喝了酒一样浑身哪哪的血都是热的,连干几天几夜不睡觉,眼睛也是明光锃亮,仿佛电灯装在了他的眼里和心里,仿佛那古怪的东西在他心里已经活了,专等他像女人生孩子那样使劲用力生出来。  求的人家,看他熬夜,不忍心,过后要有表示,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要,他说:&俺只要一顿酒喝。&  没天没日的忙,就喝一顿酒,实在是小菜一碟。张五贵喝酒,不是馋酒,而是好端端花心事扎好的东西一转眼就烧了,心里难过。扎,就是为了烧,不烧,也就用不着扎,这理是明白的,可是再明白,也由不得不去想,那些纸活说到底是他的作品,是他一刀一剪裁剪出来的,所以,张五贵到死了人的人家喝酒,喝醉了,就只说一句话:&俺这辈子,干多么漂亮的事,都等于白干。俺这辈子,弄归起就是一把灰,一个无。&  身边的鞠文采劝他说:&谁不是个无,什么不是个无。&  张五贵幡然醒悟,眼睛瞪得老大,说:&可不是吗,俺哥怎么样,都成了孙悟空了,还什么都没有,到最后连弄人的物件都没了,你说惨不惨,不管怎么样,俺那个物件还管用!&。  谁知,话音刚落,就有人拽住脖领,接着,一个拳头就砸了上来。张五贵鼻口渗血,自知惹了祸,可因为喝了酒,弄不清那祸缘之何起,他第二个嫂子临走时明明把他找到家里诉说过,说只要他当弟弟的偶尔上她的屋子里暖暖她,她就不走了。他的消息本是确凿无误的,那哥哥为什么要打他?  就是要打,不但要打,还要冲着他的那个物件打,打坏了最好。当哥哥的早就受不了这弟弟连夜弄出的叫声了,关键是,女人求他,是哥哥同意的,他应该答应才对,他如果答应,他就无论怎样都是身边有女人的。他偏不答应,眼看着哥哥打光棍,看也不要紧,你还要揭短,不是该打!  最终,弟弟被哥哥打坏,住了好几个月的院,从医院出来,最怕的事情,是自己那物件坏了,回家一试,真的坏了,真的是个无。伤心之极。伤心,又不能找哥哥算账,一找,更露了馅,就只有忍气吞声,一如既往。但从此,人们看纸话,多了话题多了内容,那就是张五贵的物件。他哥哥的物件坏了,除了他,没有证据,他的物件坏了,医院里有证据。医院的人没有告诉他,却告诉了村长,由村长传出来,等于下达文件。  从此,张五贵再也不到死了人的人家喝酒了,伤感是比从前要更伤感,从前的无,是虚构的无,现在,真正变成了无,怎么能不伤感?伤感,就在家里自己喝闷酒,好在请他扎纸活的人家过意不去,要送两瓶好酒,不用花钱卖;好在不花钱,有人送好酒,喝不了攒着,还可以送人,比原来分文不收要好,女人高兴。女人高兴了,喝酒时要帮他倒酒,让他郁闷中,也有不闷。  所以,这丧事的节上生出的枝,就有些枝叶繁茂的样子,人们一边看着纸活,想着死了的人活着时喜欢什么,为什么喜欢,一边还要想着扎纸活的张五贵的故事。那前边的故事,都是老生常谈,无非是越想要的越得不到,得不到的死了让你得到。而张五贵的故事,就不那么简单,它看上去也许简单,不过是由有到无,再由无到有,常常有人一边看纸活,一边小声说:&别看男人不行了,老婆可高兴呢,为甚么,有酒!俺看见她拐了一筐酒到商店里代买啦。&可是那男人不喝酒又是漫长的夜里呢,那女人把买酒钱花了又赶上了充闲的季节呢?  所以,上塘人愈加信命,把没有的东西造成有,有的东西烧成无,这就是张五贵的命。  当上塘人不断地从张五贵的纸活里看到命,这节外生枝的丧事就真的让人悲伤了。  相信命,也就等于相信未知当中的已知,在那未知当中潜伏着已知,上塘人遇到大事小情,就要算命。  算命,其实也是日子这个骨节儿上鼓出来的骨节。这骨节不像年,不像喜事丧事,是外在的,是你想和不想它都存在的,只是这存在顺应了内心的要求而已。算命则不同,算命完全缘之内心,缘之内心对未来日子的惧怕。比如儿子看了两个对象都黄了,是不是他犯了什么忌,或者是命里不动婚?比如孩子出生那天天降大雨,会不会命里冲了灾星,一辈子拢不住财?甚至儿媳的属相对不对,办事的日子选在哪一天,等等等等。  上塘人算命,不必远行,王家大院厢房里就有。当然也是这几年才有,她是五年前才从黑龙江搬来的。早先算命,要走十几里路,到高丽城山下的土门沟找张瞎子。现在不用了,现在上塘有了自己的先生。说先生,其实是个女的,叫霍桂英。她眼睛也不瞎。她算命,不是学易经八卦,而是靠神。她身上有神,那神,也不是每时每刻都有,而是要烧香烧纸,把屋里屋外弄得烟熏火燎,什么时候她说,拿酒来,神就附到她身上了。神附到她身上,局外人没有感觉,只有她自己感觉,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不知道。反正她立即就跟过去不一样了,眼神发直,看人瘮人,好像和人是敌对着的。她的身子常常是抖索的,有时,还要发疯似的在屋子里转圈打转,甩着头,摇着身,两手在胸前推来推去。她平素是从不喝酒的,但只要上了神,酒喝得吓人,一瓶酒,两大口就下了肚,酒下了肚,就开始喊话,说:&谁是二帮军?&  身边有人应:&俺就是,老仙姑要二帮军帮忙吗?&  二帮军可以不固定,谁在身边,谁就可以是。她说:&快快让凡人报上姓名,他有什么难事求神?&  来人赶紧报上姓名。这时,神就眨巴眨巴眼睛,一只手在香火上来回捻动,捻一会儿,喝一口酒,捻一会儿,又喝一口酒,喝第三口酒,神就下达了旨意,说:&你儿子最近看了两个对象都黄了是不是?&  来人一听,我的妈呀,她可真神,她怎么知道。立即说&是。&  神说:&你儿子今年的生日你给他过了吗?&  来人说:&没有。&  神说:&他是不是正月初二生的?&  来人又一声妈呀,怎么说得这么对,神怎么知道。立即说&是。&  神说:&那就对了,初二初二,黄两个对象就对了,你家根本没重视这两个,黄就对了,来年过生日,记住了,用面做一把锁蒸熟,让儿子吃了,明年六月,对象一准成。&  来人于是满面欢喜,立即从衣兜里掏出二十块赏钱,送到供着香炉的神位上。有时,为了表示心诚,一进院,就放在厢房墙面供奉神灵的空阁里,求神的保佑。  也是怪了,那周弯子大地主好像就知道会有个算命的霍桂英,早早就在墙壁上为她准备了位置。  只要算了,回家也就踏实了,专等明年六月份。之所以信,是因为神上口就说对了两样事,岂不知她儿子相两个对象的事,村里人早就传扬开了,他儿子正月初二生日,是少有的,霍桂英刚来那年挨家拜年,就听大家议论过了。  只要信了,来年六月的对象没成也不要紧,没成,再去找神看,看就会说:&不成就对了,你给儿子吃面锁时喝开水了吗?&  来人说&没有。&  神说:&你囫囵吞枣怎么行,就等来年吧。&  于是就等来年。至于来年,成不成,都不要紧,反正不成再看,反正只要看了,心就踏实了。所以,所谓算命,就是为了讨个心里踏实而已。  有时候,一年推一年,推的次数多了,上塘人也开始怀疑,说一些坏话,那坏话不是说神,而是说人,说霍桂英根本不是神,就是一个家庭妇女,不过图那二十块钱。可是如果不是神,她为什么能喝那多么酒也不醉?如果是人,她一天喝一遍酒不醉可信,两遍三遍还不醉,那不是神是什么?  说不清。  说不清,遇到内心有什么惧怕的事,想知道未来该怎么办的事,就去找霍桂英。从外表上看,这神有些像鞠文采,都是人们心里有事才找他。可同样都是心里有事,找鞠文采和找霍桂英的事又往往不一样。找鞠文采,是什么事想不开也理不清了,在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了,鞠文采是专给人们解扣子理麻烦的。找霍桂英,内心的事并不是乱,而是清清楚楚摆在面前,它摆在面前,你不知道这将预示着什么,你因为不知道而惶恐。换句话说,鞠文采管的是现实,霍桂英管的是未来,鞠文采的现实,作用于未来,比如杨跺脚媳妇和吕治有媳妇为水沟的事骂起来,把鞠文采找来劝,鞠文采两面相劝,说一些人之常理常情,就把两面的火压下去了,就解决了麻烦。理清了眼下的麻烦事,往后的日子,就迎刀而解了。霍桂英的未来,作用于现实,比如你儿子对象看一个黄一个,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找到,你去找霍桂英,霍桂英一说,能找到,你就知道眼下该怎么办,你知道眼下怎么办,心里就踏实了。  尽管,鞠文采也能预测一两件未来的事,比如上边把水从上塘收了去,那都是瞎撞,是撞上去的,霍桂英不是,霍桂英是神告诉她的。  至于这一烧纸烧香就由人变成了神的霍桂英,从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本事,从什么时候神就能附在她的体上,说法就不一样了。有的说,是刚从黑龙江搬来那年,水土不服,得了一身病,怎么治都治不好,一天天老打瞌睡,就想睡觉,有一天,睡着睡着,她忽一阵爬起来,在炕上又哭又笑,得了精神病似的,很吓人,男人怎么压都压不住,连忙问霍桂英你怎么啦?这时,只见霍桂英止住声,眼瞪着男人,说:&霍桂英,俺告诉你,俺是狐仙,俺看好了你,你领不领,你不领俺就叫你一辈子大病缠身,你领了,你就得上神领仙给人看病。&  霍桂英男人吓得连说&领,领。&这一连声的&领&字说完,霍桂英突然的就好了,恢复了正常的眼神,躺下来睡了一觉后,下地做饭,原来病病恹恹的样子再也不见了。  有的说,有病不假,但她在黑龙江时就有病,在黑龙江时就是个半仙,是另一个算命的告诉她,只有南下,就能成大仙,她才奔着亲戚来到上塘的。来那年,上塘下起了铺天盖地的大雪,她在山道上走着走着突然跌倒,她跌倒时,就听到有声音告诉她,你成仙了,你是狐天豹了,你能算命了。  这霍桂英就在王家大院的厢房里,到底哪一个说法是真的,一问就知道了。可是霍桂英就是不说,你问,她就笑一笑,很神秘的样子。于是,神本身的故事,就越发扑朔迷离。  其实,在上塘,最信霍桂英的,还是申玉凤。霍桂英是申玉凤大姑姐姐的小姑子,也就是申玉凤大姑姐夫的妹妹。那年申玉凤大姑姐夫的车下来收大米,提前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她的妹妹全家拉了下来,大概也是早就瞄准了王家大院有个厢房,早就相中了那厢房的墙面上,有个一尺见方的空阁,能供奉神灵。  因为自己的儿子在大姑姐姐家住,把霍桂英安置到厢房里,申玉凤不得不分外热情,蒸馒头送馒头,蒸包子送包子,她当时根本不知道,她热情接待的,居然是神,而不光是人。  许多人找大神儿,要付二十块钱,惟申玉凤不用付钱,原因很简单,他们是亲戚,她又白住申玉凤的房子。  因为就在自家院子里,申玉凤算命,如家常便饭,那双脚,不知不觉就迈进厢房里了。申玉凤内心的骨节,都淤在两件事上,第一,她的母亲怎么样了,弟媳妇有没有虐待她。第二,她的闺女怎么样了,她的婆婆有没有不理她。母亲,不管怎么样了,她都不打算回去看了,因为她不想看那没良心的姜淑花的脸子。那霍桂英,说是神,也通人情,在给申玉凤算命时,从不说姜淑花虐待她母亲,也不说她母亲是如何想闺女,说了让她难受,就只说一些不疼不痒的话,比如你老娘还行,身子不像前几天那么沉了。但给她女儿算,可就是另一种说法,专挑重的说,比如小英红这几天不怎么好,尿不出尿,小肚子有些疼,不过你去看看兴许就好啦。因为她知道,让她去看老娘是不可能的,不让她去看小英红也是不可能的,她不去,又怎么能躲过听一墙之隔的老母亲叫唤呢,那叫唤声声揪心。  申玉凤给予霍桂英的,是物质,免费住房,霍桂英给予申玉凤的,是精神,心里安慰。其实不只是申玉凤,上塘许多人都用二十块钱,在神那里得到心理安慰。这看上去有点贸易的意思,一来一往,但此种贸易,因为通着神灵,又有香火终日在屋子里缭绕,那贸易的味道,也就不是特别重。  或者,人们宁愿相信那不是贸易,是对神的信奉。  如此,这因心里需求生出的枝来,就不像那些与日子一起到来的外在的枝那么浪漫,那么真实,它看上去很浪漫,那神来无踪去无影,虚无缥缈,而落到根底,是实的,要有二十块钱;它看上去是真实的,那神有着可触可摸可感可知的音容笑貌,喘气和说话都近在眼前,而往细处一瞄,那神和人重叠的缝隙,就有些虚拟,就有些欺骗的味道。  然而,不管是真实还是欺骗。它因为一面儿连着日子,一面儿连着人心,也就和红白喜事高跷秧歌一样,在上塘结结实实地扎着根,长兴不衰。  就说那申玉凤,算命说老母亲身子越来越见强了,岂不知老母自动滚到地上蓄谋自杀四次了,因为信息不准,老母死的那天,她就没有来得急躲出去。她一再找大仙算命,一方面是为了寻求安慰,更重要的,是想预知老母的寿期,预知老母寿期,并不是期望老母快死,而是不想听到老母死的消息,不想听到人们的哭声,不想让上塘的人们在外面等待看她的光景――母亲死了,看你回家不回家。结果,她什么都听到了,她在家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却不能去见老母。这件事没有预报准确的后果,使上塘的人们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眼睁睁地站在门口菜地里,等着看她申玉凤如何出门。  为此,申玉凤生过霍桂英的气,不想再信她,可是,一直以为老母去世就该解脱的申玉凤,不但没能解脱,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日甚于一日的不安起来,一日盛于一日地想见到老母,尤其夜里,一闭上眼睛就看到老母凄惨的表情,刚要睡,就听到老母的哭声,睁眼一看,什么也没有,不仅毛骨悚立。万分的痛苦之下,忍不住还是揭开大神的风门。  那霍桂英,算命不灵得罪了申玉凤,万分的不安,一日日等待着有脚步声迈进厢房门槛,那脚步声她再熟悉不过了,轻盈而疾速。一日日盼着,突然的,真的有脚步声响起了,轻盈而疾速,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角,赶紧起身迎到风门,两个不安的心、四行难过的泪汇到一起,把瞬间凝成一万年,竟是今生今世不能分开的样子。  为了使申玉凤信自个,真的今生今世不再和自个分开,这一回,霍桂英可是要好好的算一算,她抹完眼泪,就开始喊二帮军,说:&二帮军拿酒来!&  申玉凤充当了二帮军,从柜顶上拿过酒,递给霍桂英,酒在人的胃肠里咕咚咕咚响起来时,神就上来了,霍桂英上来神,小眼睛深深地眯起,瞅着手里的香,话语就脱口而出了。  神说:&申玉凤,你想老娘想疯了是不是?&  申玉凤一愣,说:&是!&  神说:&记着,烧二&七&时,叫霍桂英领着,到坟地去燎张纸,念叨念叨。&  申玉凤说:&好。&  神说:&你告诉老娘,你不是和她治气,是和姜淑花这个杂碎。&  申玉凤眼泪汪汪说:&可不是就和这个杂碎。&  神说:&念叨念叨,也不一定就好了。&  申玉凤抹抹眼角,盯着神:&那。。。。。&  神说:&你听着,你心里还有一桩见不得人的事瞒你老娘了,你必得把那事也说出来。&  申玉凤脸色煞白,说:&没甚么事儿狐天豹,俺,俺没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听申玉凤这么说,神手里的香突然就抖了起来,当香被抖出一舔一舔的火苗,神说:&申玉凤,就给你说出来吧,你心里边,一直惦着一个人,你不该惦着的人,他是你大姑姐夫,你惦记他已经七八年了,你一趟趟去黑龙江,都是为他,他一趟趟下来收粮,是为粮,也是为你,你俩早就有事儿了!&  和大姑姐夫的事,在申玉凤的心里边压了好几年了,那事被她遇到的好多遭心的事包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神怎么就看见了呢?那事说起来还真不是她有意勾引,像李光头女人那样。七、八年前,他的姐夫第一次来上塘收粮,她就开始疼他了,她半辈子和王习堂在一块儿,从没觉得疼她,她打年轻时就稀罕高大槐梧男人气十足的人。就是那一次的一个夜晚,她怕大姑姐夫冷,过西屋给大姑姐夫盖被的时候,被大姑姐夫顺势拽上了炕。  申玉凤的大姑姐夫,是霍桂英的哥哥,他和申玉凤俩的事,申玉凤第一次上黑龙江时她就看出来了,那时她身体不好,正在娘家养病,他的哥哥大白天跑回家来,说眼睛眯了沙子,申玉凤帮她翻眼皮,申玉凤翻着翻着,一下子就被她哥搂了过去。也正是因为知根知底,她才求哥哥把她送到上塘。  霍桂英一直不说,是因为哥哥对她太好了,申玉凤也对她太好了。给他们留着面子,对方却并不领情,不但不领情,却使要怀疑神仙不灵,这可就不能怪神不客气了。  听神这么说,申玉凤嗵地一声跪在神仙面前,两只手抱住神仙脏兮兮的两只脚,放声大哭起来:&狐天豹啊,你救救俺吧――,俺可怎么办啊――,啊――&  老娘死后,申玉凤一直没放声大哭过,这一回,她再也憋不住了。  只要申玉凤承认了神仙的灵验,办法总是有的,不过是到坟地念叨念叨。  到坟地念叨念叨,这事做起来并不难,怎么说姜淑花这个杂碎也不能跟到坟地。  听到神给了指点,申玉凤哭一会儿就不再哭了。她止住了哭,没一会心里就亮堂了,因为神太灵验了,只要神灵验,又肯帮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在上塘,所有节外生枝的事情,似乎是自古都有,比如高跷秧歌,二十年前五十年前就有,比如红白喜事大操大办,五十年前八十年前就有,比如打卦算命烧香求福,一百年前两百年前就有。那节外的枝,是从血脉里流出来伸出来的,就像一个树长出了杈。惟有一个骨节,一个枝,是突发的,是跟上塘没有任何血脉联系的。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吕治有大闺女吕雪朋一个人在街门口的空地上跳起舞来。  那吕雪朋,在镇子上和那个做水产生意的任哥跳了无数次舞,在舞厅里搂搂抱抱疯颠得不得了,她和那任哥,都以为他的女人在乡下,无法知道他们的疯颠,谁知正享受着欢爱,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碎了他们的好事,任哥面相凶狠的女人,把任哥拖出舞厅好一顿耳光。那凶女人对男人凶,对吕雪朋却手下留情,一直没有去闹她。可是留情并不好,这使吕雪朋一到晚上就心里发毛想入非非,想一个有钱男人的身体。钱重要,身体更重要,到后来她确实不怎么想钱,只想他那胡子渣渣的脸,想他那色迷迷的眼,想他那软乎乎的手,后来,实在寂寞得受不了,就拿着任哥给她的录音机出来跳舞。  吕雪朋出来跳舞,没想和任何人跳,只想自己消遣,只有和自己,那个任哥才会在她的意念里现出原形。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有一个人,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抓住了她的手,和她一起跳了起来。  那个人是谁,她一时并不想知道,她只是把他当成了任哥,反正她想任哥,反正夜是黑的,她把对方想成谁就是谁了。  那抓住吕雪朋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村民组长。村民组长只跳过一回舞,那时镇上开村民组长会,说为了活跃乡村文化生活,要推广交谊舞,把各村的村民组长弄去扫舞盲。学得半生不熟,一回到家就忘得一干二净。就是不忘干净,他也不可能教大家跳舞,上塘这些大老粗,别说是跳,就是听说,也会笑掉大牙。谁知,这一天,村民组长在帮助村长分化肥时,把账记错,把二十斤记成二百斤,挨了村长的骂。给你当狗腿子,挨老百姓骂,凭什么又挨你的骂!不服气,跟村长争吵,说&你闭你的嘴,你不就比俺多念两年书,有什么了不起!&  村长说:&你说对了,俺还就比你多念两年书才了不起。&  村民组长说:&要不是看在本家面子上,村长还有你的?&  村长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个臭小子,咱俩比比,你说你会什么?呵!你会什么?&  想一想,自己确实什么也不会,就只有住了口。可是下晌回家,越想越不对味,越想越有气,你刘立功会什么,你除了会开拖拉机还会什么?这么想着,沤气儿沤了一下午,晚饭老婆做得土豆炖芸豆,他一口没吃,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天彻底黑下时,他终于忍不住,从家走出来,要去找村长算账,哪曾想,半路上,听到了舞曲,遇到了吕雪朋。  听到舞曲,他就消了一半气,因为是舞曲让他想起他会跳舞,他终于想起他会一样东西了,他高兴得简直像三岁孩子见到糖葫芦,冲上前就抓住了吕雪朋的手。  吕雪朋不知道他是谁,他却一照面就知道她是吕雪朋,在上塘,能这么张牙舞爪的,除了吕雪朋还能有谁!吕雪朋名声不好,他是知道的,但是她大救星一样把他从自卑的低谷中救上岸来,感激都来不及。是为了表示感激,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不知道,反正他什么也没顾得想,就跟吕雪朋跳了起来。  这一曲舞,可不得了,不但搭救出村民组长的自尊,还从此把交谊舞这种东西无中生有在上塘人的夜晚里,就像张五贵纸活的无中生有一样。张五贵的纸活,所有人都是看客,只有他自己是制造者。而这交谊舞,差不多把所有的看客都变成了制造者。  这是村民组长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完全是意外收获。第一个晚上,他和吕雪朋跳一曲又跳一曲,并没有别人参与,倒是有人听到音乐,从家里走出来,围上来看。吕雪朋把他当成任哥,他很舒服,也没心思顾忌别人。关键是,都说吕雪朋不好,都因为你没跟她跳舞,你要是跟她跳一曲舞,你就会知道她太好了,好到你顾不了眼前的别人。  那种让你心旌摇荡的好,到底怎样折磨了村民组长,不得而知,反正第二天,为了还和吕雪朋跳舞,他竟从家门口拉出电线,按上电灯;反正为了还和吕雪朋跳舞没有闲话,他动员所有看光景的人下场,并且一个个把着手教。  为了那最终的目的,他走进了慢长的过程,本是要和吕雪朋跳,却要先教大家跳。也确实就有随和他的大家让他走进那漫长的过程。先是从小就爱扭秧歌,却一直没捞着扭的于吉成家的,扭秧歌得村长点名,这跳舞也不用谁点名,随便跳,多么好,她第一个让村民组长教。  于吉成家的主动加入,除了爱文艺,当然还有另外一层,她因为村长没让她扭秧歌对村长有意见,村民组长也跟村长有意见,她主动跟村民组长学跳舞,就等于两个人加起来报复村长。  有了于吉成家的,就有了杨跺脚家的,她虽不爱文艺,但她爱一天10块钱,她虽已经在秧歌队里了,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叫人顶掉了,平时总得练一练。有了杨跺脚家的,就有了吕治有家的,她和杨跺脚家的刚刚和好,这刚好起来,难免要积极些,要你干什么我赶紧响应,其实她打心眼里不愿意和自己的女儿一样张罗。当然还有在城里干过几年活的李明柱媳妇,还有刚刚过门的申福生媳妇。  如此一来,上塘的夜晚,就有了些现代气息了,尽管除了村民组长,大多都是女人,但空场上明亮的灯光,半空中回荡的音乐,久久地照耀着人们,震撼着人们,使原本一到夜晚就死寂下来的村庄,有了划时代的活泛的气息。  村民组长在当老师的漫长的过程里,不时的,要走出来,要跟吕雪朋跳一曲,向大家示范一下。那是他最得意的时刻,别说他得意,连看的人都跟着得意,旋风一样一转一个圈一转一个圈,轻飘飘的,给人腾云驾雾的感觉。他那两条弯曲的腿,跳起舞来不但不弯了,还钢轴一样笔直笔直,尤其他脸上的表情,跟演员差不多,红光满面的,当狗腿时低三下四的样子丝毫不见。  问题就出在他的红光满面上,你教别人时不红光满面,为什么一跟吕雪朋跳舞就红光满面?那吕雪朋是什么东西?大家心里这么想,村民组长是不知道的,他看到的,全是眼气羡慕的目光。大家这么想,问题不大,关键是他的老婆也这么想。他老婆这么想,问题可就大了。  他老婆这么想,他也是不知道的,因为他的老婆看他时一直在笑。这笑容从什么时候躲进云层消失了,从什么时候变成仇恨变成嫉妒了,他完全没有体会。就是在他忘我的全然不知他的老婆怎么想时,他的老婆耿连香疯了一样冲上来,冲到转动着的人群里。  耿连香冲上来,大家都以为会冲自己的男人去,却不然,她冲到吕雪朋身边,揪住脖领,上去就是一个耳光,边打边说:&你个婊子养的凭什么拽他下水,欺负老娘老实是不是?&  这一耳光,不但把吕雪朋打蒙了,把所有人都打蒙了,空气顿时冷却,跳舞的人纷纷停下来。  实际上,大家并没蒙,大家早看到这一步了,早知道总有一天会发生什么的,只是不知道会这么快。  实际上,大家天天晚上跑来看,等着开眼界,看那精彩的二人组合是真,等着大开眼界,看那更精彩的三人组合也是真的。  吕雪朋自然要蒙,她和任哥跳舞,是他们之间真的有事,他们之间真的有事,任哥的老婆都没打她,而她和村民组长什么事没有,耿连香却要打她,不多时,她眼睛里就有了亮晶晶的东西。  吕雪朋眼睛里有了亮晶晶的东西,是多日以来积累的东西,是一股莫名的愁绪,可看在她母亲眼里,就全是委曲了。当母亲的,怎么能让女儿当着这么多人受委曲?于是,反手还击,就打起架来。  在这其间,最蒙的,还是村民组长,他蒙,不是对他老婆搅得局势大乱没有防备,他也确实没有防备,但最让他惊讶的,是他的老婆怎么就知道他真的被吕雪朋拖下水了,怎么就知道?他和吕雪朋跳了这么多天的舞,都没有刚才那样的感觉,刚才,他抱着吕雪朋的腰在空场上转的时候,吕雪朋的胸脯一下撞着了他的胸,那胸和胸暄暄的擦拭着的时候,他的身体立即酥了一般,血管在一瞬间鼓胀起来,脚步飘浮,大脑也飘浮,让他觉得那么陶醉。  那是他长这么大从没有过的感觉,有了那感觉,就是死了也值了。谁知,他的老婆没让他人死,而是把他的这种感觉掐死了,掐死在萌芽中。  他的老婆要掐的,本是他的感觉,打的却是吕雪朋。斩草除根,这女人真的很厉害,可是他就奇怪,他的老婆怎么就能明察秋毫,这么了解他身体里的感觉?  舞场陷入混沌状态的时候,村民组长愣愣地站在那里,木头人似的,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和他一道愣住的,还有张五忱和鞠文通女人。他们有过一个不可告人的夜晚,尽管那个夜晚没有成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成功的现实并没使他们得到解脱,尤其鞠文通女人,她从没跟过别的男人,那当时时刻肌肤的饥饿感,就仿佛嵌在申玉凤夜里的老母的哭叫,深深地嵌进她的心里,使她越来越躁动不安。躁动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好有了这个大好机会,怎么能不抓住?那张五忱,毕竟是好文艺,一学就会,别看他在被窝里没本事,跳起舞来,把鞠文通女人带在身边,没走几下,就跳得莺歌燕舞了。谁知正恣肆着,大事就不好了。  那一仗打得双方都鼻青眼肿。村民组长的老婆把吕雪朋抓了个鼻青眼肿,吕雪朋母亲把村民组长老婆抓了个鼻青眼肿。那吕雪朋的母亲,平日里骂女儿是婊子养的,声音要多大有多大,恨不能让上塘所有人都知道她女儿是婊子养的,可自己骂是一回事,由耿连香来骂,一千个不答应。两个鼻青眼肿的女人站在舞场对骂,再加上另一个母亲,舞场自然就成了战场。那个想向村长和村里所有人公布自己会点什么的村民组长,也确实达到目的,只是此时此刻,打架的人们和看打架的人们,没一个关心他会什么。  当夜,鞠文采就出现了,当他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把战场平息成一个空荡荡的毫无声息的夜晚,这空荡荡毫无声息的夜晚,也就连着后来所有的夜晚了。  从此,上塘再也没人跳舞了,这舞会的命运,就像狗宝在上塘的命运一样,昙花一现。狗宝不种了,还时常有人提起它,舞不跳了,连谈起这件事的人都没有,好像那突然鼓出又突然消失的,是一个毒瘤,只要谈它,就会染上毒素。最不可思议的是,大街上曾经跳舞的那块空场地,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走路时都躲着它,绕着它,别人躲和绕,还可以理解,村民组长也躲,也绕,像保护,又像是嫌弃。到底是什么,说不清。  在上塘日子中,不是自古就有的节外生枝的事,还有一宗。它不属于大人,而属于孩子。虽属于孩子,却像张五贵扎的纸活,完全是无中生有,是创造。  所谓创造,其实就是玩,是用泥来玩,捏泥人。最初也就几个辍学的孩子,他们因为还小,做不了力气活,闲暇时候,聚在老井的井台边,用井台边水槽子里的水和一些泥,然后依着自己的想像瞎捏。  成天聚在井台边捏泥人的孩子,大一点的,也就两三个,有傻子王三儿的儿子,鞠文通被自己打残废了的儿子,还有那个被调皮的男孩子吓出恐惧症的于吉安的女儿于玲。其余的,都是学龄前儿童。  几个没念书的孩子,无所事事,聚在一起和泥玩耍,捏些泥人,实在算不上什么,可是,就是这些孩子用泥捏出的泥人,吸引了上塘所有上学不上学的孩子,吸引了上塘的大人,使上塘男女老少草木皆兵。  傻子王三儿的儿子,别看爸爸傻,他可一点都不傻,他刚下学时跟着鞠文通的儿子玩,上山下田到处走,可是走着走着,有一天他就不走了,说什么也不走了,一个人在井台边和起泥来。说他不傻,并不是因为他会和泥,泥谁都会和,是他想让上塘的大人们知道他想念书。他第一天和泥捏的泥人就是一个拿着教鞭的老师。他捏出老师,把老师放在井台上,一有人路过,就指给人看。  一个傻子的孩子,说什么都是没人注意的,他招呼过路人来看,没有一个人响应,不得已,他只有把鞠文通孩子和于吉安孩子招呼来,这一来不要紧,不只一个老师,当天,就有五六个老师被捏出来。  人多了势众,人多了,捏的老师多了,也势众,第二天,第三天,当有三四十个老师被捏出来,摆了一井台,就真的有大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  说是被吸引过来,其实是鞠文通在找儿子时发现的,要是只一个泥捏的老师,他也是不会注意,一打眼,红彤彤的晚霞中站着那么长一排泥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捏得很像,不是很像老师,很像一个人。捏老师,只是孩子们自己心里的想法,大人是看不出的,那教鞭如果把它说成是烧火棍也没什么不可以。  应该承认,鞠文通最初看到残废儿子的作品,还是挺高兴的,往家领儿子时,还顺手拿了一个泥人。  父亲高兴,鞠文采的儿子受到极大的鼓舞,实际上鼓不鼓舞,他都是要捏下去的,因为没有任何一件事会像捏泥人一样有意思,想捏什么就捏什么,只要一捏起来,一上午一下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说鼓舞,只不过看到父亲脸上有光捏起来更起劲一些。可是正当他们捏得起劲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意外的事情,是王三儿干出来的,有一天他在田里干活,有人大老远喊:&王三儿,看见你家儿子造你了吗?&  王三儿不知道对方说什么,他从不知道他的儿子在井台边捏泥人的事,愣愣地看着对方。  见王三儿傻乎乎的,对方又跟出一句:&上老井台边看看去吧,你儿子造了五六十个你呢!&  收工时,王三儿就真的走到老井台边上去了,一看浩浩荡荡一群泥人,知道田里冲他喊的人指得什么,于是上前三脚两脚,就把所有捏好的泥人踢到井里去。当泥人们落到几丈深的井里,里面传出扑嗵扑嗵溅水的声音,鞠文通的孩子嗷嗷大叫:&你把俺老师淹死啦――你把俺老师淹死啦――&  孩子造的是老师,而不是王三儿,这王三儿是不管的,反正人们把那泥人当成了他。他不管,孩子们却不罢休,直声地喊你把俺老师淹死啦。他不管,那泥捏的老师们不肯罢休,非要把真正的老师拖下水里,就是当天晚上,上塘刚刚高中毕业,被校长徐帆招聘去的年轻老师孔力,在河溏里洗澡时,一不小心淹死了。  那老师,正是几十年前掉到井里那个孩子家族里的人,论辈份,该是那孩子的孙子。然而那老师和老井的关系,上塘的人们并没想到,因为那老师毕竟不是掉到井里淹死的。人们只想到孩子们的泥人,因为在那个黄昏,住在前街上的不少人家,都听到了井台边孩子那尖锐的喊声。于是,听到喊声的人们,就一下子惶恐起来,认为都是那些泥捏的老师冥冥之中发挥了作用。  这么一想,可不得了,鞠文通,王三儿,于吉安,这些孩子的父亲,联起手来看管自己的孩子,不让他们再上井台。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根本看不住。第一个跑出来的,就是鞠文通的孩子。因为是从高压下跑出来,他捏泥人时胆战心惊东张西望,手都有些哆嗦,他的父亲真的就在他捏好第一个泥人时赶来了,可是奇怪的是,他的父亲赶来,并没像他想象那样,把他拎小鸡一样拎起来,丢回家去,而是眼巴巴地看他捏,一句话都没说,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开禁,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鞠文通的孩子不知道,他的父亲从他那离开,去了霍桂英那,进门就说:&大仙,你说怎么办,不得了了,这孩子就是要捏,可怎么办?&  霍桂英于是点火烧香,喊二帮军拿酒来。见身边并没有二帮军,就自己去拿酒,一大口喝下去之后,由人变成大仙,就说:&你,于吉安,还有王三儿,你们这三个孩子都是从前掉进井里那个孩子托生的,他是屈死鬼,阴曹地府不要他,他又回不来,就答应那边一个条件,给那边孩子找老师,找了四十多年没找到,就打发他回来了。&  鞠文通问:&那为啥上塘的学校还不要他们?&  大仙说:&为啥,阴曹地府那边缺老师了呗,那边缺老师,就想起他们,就叫他们往井下送老师呗。你想想,送进井里的那个老师,不就是那个屈死鬼的孙子吗,是那边惩罚他。&  鞠文通想了想,出了一身冷汗,说&那怎么办,咱上塘的老师,就剩徐兰了。&  大仙说:&有法子,就让孩子捏老师,捏越多越好,可是万万不能送到井下,一送到井下,徐兰就完蛋了。&  鞠文通说:&不送井下往哪送?&  大仙说:&供起来,在井台边立个香火,供起来。&  鞠文通从大仙这获得消息,很快就找到村长,村长听后不但不理睬,还骂了一句:&尽扯鸡巴蛋。&  见村长没理会,鞠文通又去找哥哥鞠文采,鞠文采一向不信大仙,可是一听,事情关系到徐兰,关系到和自己不但通着心还通着命的女人,不由得不信。信,却又不好直接找村长,正蹙紧眉头忧虑着,呼听一阵哨声,和弟弟走出大街,一看,是村长站在街头上。  村长其实在鞠文通走后,就已经转变了,事关人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立即就在上塘吹起哨来,招集人们开会。在会上,村长没提大仙,他是党员,不能说这个,他只是说:&那三个没上学的孩子,想上学,想老师,天天用泥捏老师,就让他们捏,国家有未成年儿童保护法,咱上塘就订一个没上学儿童保护法,咱这法律,就一条,他们捏多少老师,咱保护多少老师,保护老师,也是保护孩子,至于怎么个保护法儿,大伙自便,我不反对用老办法。&  村长的意思,有鞠文采的解释,大家再明白不过,所谓老办法,就是烧香磕头。  徐兰老师小姑子们在家时,被小姑子臭得,人缘并不怎么好,这几年小姑子一个个嫁人,瘫婆婆走了,教的学生一茬一茬,人缘越来越好了,当天晚上,老井台边就香烟如雾,有的人家,竟把泥老师请回家去,供在家里最重要的地方。大家的响应,当然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些送不起礼的人家,觉得这是给村长也是给徐兰老师送的最重要的礼。重要,却还不用花钱,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为了不使学龄前的孩子们聚到井边看光景掉进井里,人们还自动用柳条编的筐封住井口。  再说孩子们,他们的捏造受到法律的保护,似乎创造边得到了极大的发挥,那老师居然越来越有了老师的模样,有的,拿教鞭的手上戴着手表,有的,没拿教鞭,但两手是背在后边的,很威严,有的,眼睛上架了幅镜框,眼珠在镜框里突出来,鼓鼓的,像金鱼的眼睛。不管相貌是什么样子,反正个顶个腰板挺直就是了,反正表情是威严的就是了,他们挺着腰杆表情威严的被成批地制造出来,一个月不到,老井台边就众志成城,就有了大兵压境的局势了。  老师们从老井台上列出队来,一直列到大道上,老师刚捏出时,还是黄色的,泥的纯色,经了晚上烟火的薰烤,就变黑了,就有了披风沥雨,久经岁月考验的味道了,就更像一个真实的老师了。  如此一来,这纯由孩子们创造的突如其来的事情,真的就是上塘日子中一个巨大的节外生枝,它不但生出枝,他简直就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世界。那世界,和井下的世界有着奇妙的联系,不是节外生枝,而是节外生根了,是扎向地下的。  因为每个人在烧香时,都要在内心祈求阴曹地府,千万别要俺上塘的老师了,俺给你送一百个老师一千个老师。你就放了俺徐兰老师。  那徐兰老师,全上塘的人在为她祈求,她一天天不安起来,她不敢再在大街老井台边走了,下班时总是从后街绕,生怕一不小心,被老井里鬼魂拖了去。绕点道倒不算什么,关键是大伙把老师当成神来供着,她再也不敢去想鞠文采了,一想鞠文采,就觉得对不起上塘。可是越不敢想,越是要想,神经备受折磨。那泥捏的老师越来越好时,徐兰居然越来越不好了,一日日小脸煞白,真的被鬼魂缠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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