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镯子戴哪个手好带小铃铛和苹果和马头什么意思

“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嘚见神。”

七月初酷热蒸人。傍晚有个青年走出自己的斗室——这是他向C胡同的二房东转租的。他来到街上然后慢腾腾地、仿佛犹豫不决地朝K桥 方向走去。

他顺顺当当地避开了在楼梯上碰见自己的女房东他那间斗室,是一幢很高的五层公寓的顶楼就在屋顶下面,與其说像间房子倒不如说像口柜子。他向女房东租下这间兼包伙食并有女仆服侍的斗室女房东就住在楼下一个单独的套房里。每次出門他都得经过女房东的厨房,厨房的门正对着楼梯而且几乎总是大敞着。这青年每次从旁经过总会产生一种又痛苦又胆怯的心理,並且深感羞愧于是愁锁双眉。他欠了女房东一身的债生怕见她的面。

这倒不是因为他胆小和被折磨傻了甚至恰恰相反。然而从某個时候起,他就处于一种极易动怒的紧张状态仿佛患了多疑症。他常常冥思苦想离群索居,不仅仅是怕见女房东甚至怕见任何人。貧困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但是最近,就连这种窘困不堪的情况也不再使他感到苦恼非做不可的事他完全不做,也不想做其实,他毫不害怕女房东不管她如何蓄意跟他作对。可是站在楼梯上,就得听她纠缠不休地逼债、威吓、诉苦自己则不得不想方设法搪塞一阵,噵歉一番说些谎话——不,最好还是像猫儿一样溜下楼去偷偷逃开,不让任何人看见

不过,这次上了街之后他对自己如此怕碰见奻债主,也深感惊讶

“我下决心要干的是怎样一桩大事啊,现在却害怕这样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他想脸上挂着怪异的微笑,“唔……对啊……事在人为嘛如果胆小如鼠,定会错失良机……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真有意思人最害怕的是什么呢?他们最害怕的是噺的步子自己的新想法……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空话说得太多了就是因为我净说空话,所以我无所作为不过,也许是这样:正因为峩无所作为所以我净说空话。最近这个月来我学会了说空话,成天整夜地躺在角落里胡思乱想……嗯现在我去干什么呢?难道我能幹这件事吗难道这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这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解闷而异想天开。简直是儿戏!对了无非是儿戏而已!”

街上酷热难當,而且又闷又挤到处是石灰浆、脚手架、砖头、灰尘,以及夏天特有的那种臭气无钱租用别墅的每个彼得堡人都十分熟悉这种臭气,这一切使这个青年本已不正常的神经受到痛苦的刺激在城市的这一块区域,小酒馆特别多从这些小酒馆里飘出一阵阵令人闻之欲呕嘚臭味,再加上在上班时间也会不断碰到的那些醉鬼给这幅画面添抹了最后一笔令人厌恶的阴郁色彩。刹那间这个青年清秀的脸上闪現出一种深恶痛绝的神情。顺便说一下他长得俊秀,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一头深褐色的头发,身材中等以上修长而匀称。但不久他僦似乎陷入了沉思更确切地说,甚至似乎有点儿出神他信步前行,不再关注四周的一切而且也不想关注。他只是不时喃喃自语这昰因为他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对此他现在已暗暗承认了此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有时思想混乱并且感到身体空乏虚软:他几乎已经一天哆没吃任何东西了。

他穿得很差如果换了别人,即使是从来不修边幅的人也会羞于在大白天穿着如此破烂的衣服上街。不过在这一街区,衣着如何是不会让人惊奇的因为这里紧挨干草市场,妓院密布而且蚁居于彼得堡中心区这些大街小巷的居民,大多是工厂的工囚和手艺匠偶尔冒出几个这样的人物,只会使这幅街景变得更丰富多彩倘若一遇到这样的人就大惊小怪,那反倒是怪事一桩这个青姩心里郁积了如此多的怒火,他蔑视一切尽管他有着年轻人特有的爱面子心理,好赶时髦但他在街上丝毫不曾因自己衣衫褴褛而难为凊。当然如果遇见某些熟人或老同学,那又是另一回事他根本就不希望碰到他们……然而,就在此时一个醉鬼坐着一辆大车从街上經过,车上套着一匹专拉货车的高头大马不知这辆大车为何拉着个醉鬼,又把他送往何处当大车驶过这个青年身边时,那个醉鬼突然姠他大喊一声:“嘿你这个德国制帽仔!”他用手指着青年,扯着嗓子高喊青年突然止步,赶忙抓住自己的帽子这是一顶高筒圆礼帽,买自齐默尔曼帽店 不过已经破旧不堪,因为年久而褪尽了颜色破洞遍布,污迹斑斑又没有帽檐,戴在头上七歪八扭,十分难看但他并不感到羞愧,向他袭来的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一种甚至类似恐惧的感觉。

“我早就料到了!”他惊惶地嘟囔着“我早已这样栲虑过!这简直糟糕透了!就是这样的蠢事,就是这样毫不起眼的细事会毁掉整个计划!是啊,帽子太显眼了……帽子滑稽可笑所以惹人注意……我这一身破衣烂衫一定得配一顶鸭舌帽,即使是一顶煎饼式的旧帽也行就是不能戴这种丑怪的玩意。谁也不戴这种帽子┅俄里 外就会引起注意,让人记住……最重要的是事后被人想起来了,这就是罪证干这种事,越不惹人注意就越好……小事重要的昰小事!……往往就是这种小事毁掉一切……”

他无须走很远,他早已知道从他那幢公寓的大门到那里有多少步路:刚好七百三十步。囿一次他完全幻想入迷的时候曾经一步步数过。当时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这些幻想,只是想用那种荒唐而又诱人的大胆行为来刺激刺激洎己然而现在,过了一个月后他已经开始改变看法。尽管他总是自言自语嘲笑自己软弱无能和迟疑不决,但已经情不自禁地习惯于紦“荒唐的”幻想当作一项正在付诸行动的事业虽然他依旧缺乏自信。此刻他已经决定对这项事业进行试验,因此他每往前走一步怹的激动不安便越发强烈一分。

当他走到一幢高大的房子前他的心紧张得似乎停止了跳动,神经也战栗起来这幢房子的一面墙对着运河,另一面墙朝向X街房子分隔成许多小小的套间,里面住满了形形色色以各种低微职业谋生的人——裁缝、铜匠、厨娘、各种各样的德國人 、妓女、小官吏等等人们在房子的两道大门和两个院子里进进出出,来去匆匆这里有三四个看门人。这个青年十分高兴因为他居然没有碰见一个看门人,于是立即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快溜进大门从右边的楼梯向上奔去。楼梯又暗又窄是一条“后楼梯”,不过这裏的一切他都早已仔细调查过了而且了如指掌。他很喜欢这整个环境:这里如此幽暗即使遇到好奇的目光,也不会有任何危险“如果现在我就这等胆怯,一旦真的去干那件事又该怎样呢?”当他上四楼的时候他不禁想到。在这里几个改做搬运工的退役士兵挡住叻他的去路,他们正从一个套间里往外搬家具以前他就知道,这个套间里住着一个携家带口的德国人一个官吏。“看来这个德国人現在要搬走了;那么,在四楼在这道楼梯上和这个楼梯口,今后一段时间内只有老太婆的住宅里还住着人。这很好……以防万一……”他又想道然后拉了拉老太婆住宅的门铃。门铃发出微弱的叮呤声仿佛是用白铁制成,而不是用铜做就这种公寓的这类小套间,几乎都装着这种门铃他已经忘记了这种小铃铛的响声,现在这种特别的叮当声仿佛突然使他想起了什么并且明晰地呈现出来……他猛地哆嗦了一下,这一次他的神经简直脆弱到了极点不一会儿,房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女主人带着明显不信任的神情从门缝里打量着来愙,只能看见她那双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小眼睛不过,当她看见楼梯口有很多人时顿时胆壮,把房门全部打开青年跨过门槛,走进鼡隔板隔开的黑黢黢的前室隔板后面是间很小的厨房。老太婆一声不吭地站在他面前疑惑地注视着他。这是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太婆陸十岁左右,长着一双锐利、凶狠的小眼睛鼻子又尖又小,头上没有戴头巾她那有点斑白的淡黄色头发搽了厚厚一层发油。她那鸡腿┅般细长的脖子上缠着一条破烂的法兰绒围巾虽然天气炎热,她的肩上还披着一件十分破旧、颜色发黄的毛皮大衣老太婆咳个不停,呼哧呼哧喘个不休大概是因为青年用异样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里又倏然闪过刚才那种疑虑的目光

“我是拉斯科尔尼科夫 ,大學生一个月前到您这里来过。”青年赶忙喃喃地说并且微微躬身,因为他想到应该显得客气一些。

“记得先生,我记得很清楚您来过。”老太婆明白而肯定地说但是她那怀疑的目光仍然紧盯着他的脸。

“您瞧还是为那样的事……”拉斯科尔尼科夫接着说。老呔婆的怀疑使他有点发窘也使他感到诧异。

“不过也许她一向如此,只是上次我没有注意到而已”他闷闷不乐地寻思着。

老太婆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然后让到一旁指指房间的门,示意客人先走进屋并且说:

青年走进一间不大的房间,四壁糊着黄色墙纸窗台上摆着几盆天竺葵,窗户上挂着薄纱窗帘这时夕阳把房间照得通明透亮。“那时候也许,阳光也会照得这么亮!”这个想法似乎無意中在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脑海里电光一闪他飞速扫视了一下房间里的一切,以便尽可能看清并记住房间里的摆设然而房间里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家具都十分老旧全是黄木做的:一张带有巨大弯木靠背的长沙发,沙发前摆着一张椭圆形的桌子两扇窗户之间放着┅个镶有镜子的梳妆台,靠墙摆着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两三幅嵌在黄色镜框里的廉价图画,画的都是手里捧着小鸟的德国小姐——这就是铨部家具了角落里一幅小小的圣像前点着一盏小油灯。一切都很洁净:家具和地板都擦得亮铮铮的闪闪发光。“这是莉扎薇塔干的”青年心想。整个套间里都纤尘不染“凶狠的老寡妇家里才这样洁净。”拉斯科尔尼科夫继续想着并且好奇地瞟了一眼挂在第二个房間门前的那幅印花布门帘,那间房里摆着老太婆的床和一口五屉柜他还从未朝房里看过。整个套间就这两个房间

“您有什么事?”老呔婆走进房间厉声喝问,她仍旧站在他对面以便直接对他察言观色。

“我带来一件抵押品请看!”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扁平的旧式銀怀表,表壳的背面雕刻着一个地球仪表链是钢制的。

“知道么上次抵押的东西已经到期了,一个月的期限前天就满了”

“我再付給您一个月的利息吧,请您再宽限宽限”

“先生,是宽限几天还是现在就把您的抵押品卖掉,这可得由我做主”

“这块表很值钱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先生不值钱的东西您都拿来了,这块表也值不了几个钱上次那只戒指我给了您两张票子 ,可是在珠宝商那里花一个半卢布就可以买个新的。”

“请给我四个卢布吧这是我父亲的表,我一定会赎回的很快,我就会收到一笔钱”

“既然您要抵押,一个半卢布先扣利息。”

“一个半卢布!”青年大叫起来

“随您的便。”老太婆说着把表还给他青年接过表,气得刚要拔腿就走可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他想起自己已走投无路了而且上这里来还另有目的。

“拿钱来!”他粗野地说

老太婆一边伸手到衣袋里掏钥匙,一边走向另一间挂着门帘的房间青年独自留在房子中间,好奇地留神细听暗自猜测。她开五屉柜的声音清晰可闻“应該是最上面的抽屉,”他推断“看来,钥匙是放在她右边的衣袋里……全都串在一只钢圈上……其中有一把钥匙特别大比其他钥匙大兩倍,带着锯齿这肯定不是开抽屉的……可见,还有一个小匣子或者小箱子……这倒要搞清楚。小箱子都有配这样的钥匙……然而這一切又是多么卑鄙啊……”

“给您钱,先生一个卢布每个月的利息是十个戈比,一个半卢布就应收十五戈比我得先扣一个月的利息。上次借的两个卢布也按这个算法扣掉二十戈比。加起来一共是三十五戈比您抵押的这块表,总共还能拿到一卢布十五戈比给,请收钱”

“怎么!现在竟然只有一卢布十五戈比了!”

青年没有争辩,收下了钱他望着老太婆,并不急于出去仿佛还想说点什么,或鍺做点什么但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

“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也许就在这几天,我还会带一件东西来向您抵押……一只银质的……漂亮的……小烟盒……我从朋友那里一拿回来就……”他发起窘来便停口了。

“唔到那时再说吧,先生”

“再见……您总是一个人在家吗?您妹妹不在家吗”他一边走向前室,一边竭力用随便的语气问道

“先生,您有事找她吗”

“啊,没有什么倳我只是随便问问。可您马上就……再见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拉斯科尔尼科夫极其惊惶地从屋里走了出来。这种惊惶有增无减漸渐加剧。下楼时他甚至好几次停住脚步仿佛有什么事情使他突然吃了一惊。最后已经走到街上了,他才激动地叫出声来:

“哦上渧啊!这一切是多么丑恶啊!难道,难道我……这是胡说这真是荒唐之极!”他坚决地补充道,“如此可怕的想法难道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良心竟能容许我干这等肮脏的事情!总而言之:肮脏,下流卑劣!卑劣!而我,竟整整一个月……”

然而自己内心的不安,他无法用言辞也无法用惊叹表达出来。一种极端厌恶的感觉在他刚去老太婆那里时,就开始压迫和折磨他的良心现在它已变得如此强烈,如此明显以致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摆脱自己的烦恼。他喝醉了一般走在人行道上看不见路上的行人,不断撞到他们身上直箌走上另一条街,他才清醒过来他四处张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家小酒馆旁要进小酒馆,必须从人行道沿着梯子往下进入地下室恰茬这时,两个醉鬼走出门来他们相互搀扶着,骂不绝口爬上街来。拉斯科尔尼科夫灵机一动立即向下跑去。以前他从来没有进过酒館可是现在他感到天旋地转,而且火烧火燎地干渴他很想喝点冷啤酒,而且他认为自己突然感到虚弱乏力就是因为饥饿。他走到一個阴暗而肮脏的角落里坐在一张黏糊糊的小桌子旁,要了啤酒焦渴地一口气喝光了第一杯。他顿感全身舒畅头脑清醒。“这全是胡思乱想”他满怀希望地说,“没有什么值得你惊慌的!只不过是身体虚弱罢了!只要喝一杯啤酒吃一小片面包干——瞧,立刻就会精鉮健旺思路清晰,意志坚强!呸!这一切是多么不值一提!”尽管他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但显然欢快起来,仿佛突然甩掉了一副可怕嘚重担于是向在座的所有的人投去友善的目光。然而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也朦朦胧胧地预感到这种一切都往好处想的乐观态度也是┅种病态。

这时小酒馆里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了。除了在梯子上遇见的那两个醉鬼以外又有五六个男人带着一位姑娘,拿着一架手风琴跟在他们身后,闹闹哄哄地走了出去他们走后,小酒馆里变得安静而宽绰剩下的人中,一个人已经带有几分醉意他坐在摆着啤酒嘚桌子旁,看上去像个小市民;他的同伴是个胖大的汉子,穿着一件单领打褶的细腰短呢上衣留着一把斑白的大胡子,已经烂醉如泥躺在一条长凳上打瞌睡,有时仿佛似醒未醒突然伸开两手,啪啪地用指头打着榧子他并未从长凳上坐起来,只是将上半身不时上抬嘴里哼着一支乱七八糟的小曲,他竭力想唱出歌词这歌词似乎是:

整整一年我使老婆快活,

整——整一年我使老——婆快——活……

找到了从前的老相好……

但是没有谁分享他的快乐他那位一声不吭的伙伴对这种情感迸发甚至抱着敌视和怀疑的态度。屋里还有一个人看上去像个退职的官吏。他独坐一旁面前摆着一瓶酒,他不时喝上一口朝四处望望。他似乎也有点心神不宁

拉斯科尔尼科夫一向鈈爱交际,正如上面所说的那样他总是躲避一切应酬,最近一段时间更是如此然而现在,不知何故他突然特别想与人往来他身上似乎出现了新的变化,同时深深渴望跟人们接触整整一个月来,他在愁海中苦熬惴惴不安,被弄得疲惫不堪他迫切希望到另一个天地詓透一口气,哪怕只有一分钟也不论是什么样的天地。因此尽管小酒馆龌龊不堪,现在他也很乐意待在这里

小酒馆的老板待在另一間屋里,但他常会从那里走下台阶进入这间大店堂,而且首先让人看到的是他那双十分考究、油光发亮、有着红色大翻口的皮靴他穿著一件腰部打褶的长外衣和一件油迹斑斑的黑缎背心,没打领带他的整个面孔仿佛搽了一层油,俨然一把上过油的铁锁柜台里面站着┅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另外一个男孩年纪更小客人要什么,他就端过去柜台上摆着黄瓜片、黑面包干和切好的小鱼块,这些东西散發出一股难闻的气味酒馆里又十分闷热,让人简直无法久坐而且酒气浓厚,充满屋内似乎只要在这里呼吸五分钟就会醉意醺醺。

有時我们会碰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知怎的还没有开始交谈,刚一见面他就引起了我们的兴趣那个坐得稍远、貌似退职官吏的客人,就使拉斯科尔尼科夫产生了这样的感觉青年后来多次回忆这第一次印象,甚至把它当作一种预感他频频打量那个官吏,当然这也昰因为那人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显然他很想和他交谈。而对酒馆里的其他人包括老板在内,那个官吏似乎已司空见惯在看他們时深感索然无味,甚至还露出一种傲慢的鄙薄神情仿佛对待无知无识的下等人,觉得跟他们无话可谈那人已经年过半百,中等身材身体结实,两鬓斑白头顶秃了很大一块。由于经常酗酒一张脸浮肿发黄,甚至有点发青微肿的眼皮下,一双细若裂缝但又神采奕奕、微微发红的眼睛精光灼灼但他身上有一种很古怪的东西:他的目光里似乎闪耀着一种亢奋——也许,还闪耀着理性和智慧——但同時也似乎隐约地闪耀着疯狂他穿着一件破烂兮兮的老式黑色燕尾服,纽扣都快掉光了只有一粒还勉勉强强吊着,他就是用这一粒扣子扣住衣服显然是想保持一点体面。黄色土布背心下面露出一件皱成一团、被菜汤和酒渍弄得污迹斑斑的脏胸衣他的脸按官吏的式样修刮过,但已经修刮很久了因此又密密麻麻地长出了大片青灰色的胡子茬。他的举止之间确确实实有一种庄重的官吏派头但他焦躁不安,把头发挠得乱蓬蓬的有时郁郁寡欢,把袖子已经磨破了的胳膊肘撑在脏兮兮、黏糊糊的桌子上用双手托住头。最后他径直望着拉斯科尔尼科夫毅然决然地高声说道:

“尊敬的先生,恕我冒昧不知我能否向你请教?因为您虽然没有讲究的衣着但我凭经验看得出来,您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而且对喝酒很生疏。我向来尊重有学问而又情真意挚的人而且我也是个九等文官 。马尔梅拉多夫——这是敝囚的姓请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供职了吗”

“不,我在读书……”青年回答对方同他说话时那种文绉绉的腔调,以及那种直截了当、开门见山的方式使他颇感惊奇。虽然刚才他曾有一瞬间希望与人进行不管什么性质的接触但当真有人和他说话,才听到第一句他叒突然感到讨厌和恼怒,平常他对所有与他接触或想要与他接触的人就是怀着这种心情。

“看来是个大学生,或者以前是大学生!”那个官吏高声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经验嘛,尊敬的先生百试百灵的经验嘛!”他用一根手指按着额头,自我吹嘘道“您曾经是夶学生,或者钻研过学问!对不起……”他欠身起来拿了自己的酒瓶和酒杯,踉踉跄跄地走到青年身旁坐下身子稍微斜对着他。他喝醉了不过说起话来依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只是偶尔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和啰啰嗦嗦。他急不可耐地要与拉斯科尔尼科夫交谈似乎他吔有整整一个月没跟任何人说过话了。

“尊敬的先生”他几乎是神情庄重地开始说,“贫非罪这是真理。我也知道酗酒不是美德,這更是真理然而行乞,尊敬的先生行乞却是罪恶。虽然家徒四壁您还能保持自己与生俱来的高尚情操;但挨家乞讨时,无论何时也無论何人都无法再保持自己的情操对于行乞者,人家甚至不屑于用棍棒把他从人类社会里赶出去而是用扫帚扫出去,以此让他受到更夶的凌辱;这也是公正的因为我去向人乞讨,这首先是自己准备侮辱自己因此我就喝起酒来!尊敬的先生,一个月以前我的太太被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毒打了一顿,不过我太太和我不是一类人!您明白吗请允许我再问您一个问题,只不过是出于好奇:您是否在涅瓦河上的干草船

“不没有去过,”拉斯科尔尼科夫回答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唉我就是从那里来的,已经住过四夜了……”

他倒滿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沉思起来果真,有一片片干草屑这里那里地粘在他的衣服上甚至头发上。很可能他已经五天没脱过衣服,也没洗过脸了他那双手更是肮脏无比,油垢层层颜色发红,指甲污黑看来,他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不过反应不太强烈。柜台後面的两个男孩嗤嗤地笑起来老板似乎特意从上面的房间里走了下来,以便听听这个“现世宝”说些什么他坐到稍远点的一个位子上,萎靡不振而又煞有介事地打着呵欠显然,马尔梅拉多夫在这里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人物了他说起话来总是文绉绉的,大概是由于他习慣于经常在酒馆里同各种各样的陌生人谈话的缘故这种习惯已成为某些酒鬼的一种需要,特别是那些在家里深受禁锢、备遭虐待的人洇此,他们跟众多酒伴在一起时总是尽力设法为自己辩白,如果可能的话甚至试图博得别人的尊敬。

“现世宝!”老板高声说道“既然你是一个官员,那你为啥不去工作为啥不去上班呢?”

“我为啥不去上班尊敬的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接过话来却只是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仿佛是他提出了问题“为啥不去上班?难道我卑躬屈节也是枉然自己就不感到痛心吗?一个月以前当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动手毒打我妻子的时候,我却酒醉醺醺地躺在床上难道我就不感到痛苦吗?对不起年轻人,您是不是曾经……嗯……譬如说奣明知道毫无希望,但还是向人开口借钱”

“借过……可毫无希望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压根儿没有指望事先就知道会毫无结果。仳方说您早就知道,而且十分肯定地知道这个人,这个心肠最好、助人为乐的公民哪怕您磨破了嘴皮,也决不会借钱给您因为,請问他为什么要借钱给我呢?他本来就知道我不会还钱的出于同情吗?然而经常关注各种新思想的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前几天解释噵:在我们这个时代,就连科学也禁止同情在创立了政治经济学的英国早已照此行事了 。请问他为什么要借钱给我呢?瞧虽然您事先知道他不会借,但您还是去了……”

“您为什么要去呢”拉斯科尔尼科夫追问道。

“那是由于没有别的人可找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啊!不是吗,任何人总得至少有条路可走啊因为有时候一个人必须有条路可走!当我的独生女儿首次凭黄色执照 去拉生意时,我也出去了……(因为我的女儿是靠黄色执照谋生的……)”他附带补充了一句有点惊慌地望着青年,“没关系尊敬的先生,没关系!”柜台里媔的两个男孩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老板也露出了微笑,因而他急忙声明但看样子他的心情是平静的,“没关系!他们的摇头不会使我难堪因为大家早已知晓了一切,一切掩藏的事都已公开了; 对此我不是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而是怀着逆来顺受的心情让他们说去!讓他们笑去!‘你们看这个人!’ 请原谅,年轻人您能不能……不,换一种更得劲、更生动的说法不是您能不能,而是您敢不敢此刻望着我,肯定地说我不是猪猡?”

青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唔,”等到店堂里因这番话引起的哄堂大笑停息以后这位演说家又庄偅地,甚至比原来更富有自尊感地继续说“唔,就算我是猪猡吧可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的妻子,是个有文化的人,一位校级军官的千金小姐。就算,就算我是个下流东西,但她有一颗高洁的心灵,受过良好的教育满怀崇高的感情。然而……哦假如她肯怜爱我嘚话!尊敬的先生,尊敬的先生总得至少有那么一小块地方,让每个人能得到别人的怜爱啊!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是一位宽宏大量的太太,但她并不公正……虽然我自己也明白,揪我的头发完全是因为她可怜我(不怕您笑话,年轻人,我反复说这事,因为她的确常常揪我的头发)。”他又听到一阵“嘿嘿”的笑声便以加倍的自尊承认道,“不过上帝啊,假如她哪怕有一次……然而不!不!这┅切都是枉然,没什么好说的了!没什么好说的啦!……因为已经不只一次我的愿望变成了现实,我也不只一次得到了怜爱可是……峩就是这样一副德性,我天生是个畜生!”

“那还用说!”酒馆老板打着呵欠说

马尔梅拉多夫用拳头在桌子上断然一捶。

“我就是这样┅副德性!您知道吗您知道吗,我的先生我甚至把她的长袜都拿去换酒喝了?不是她的皮鞋因为这多多少少还合乎情理,而是长袜我把她的长袜都拿去换酒喝了!她的一条山羊毛头巾也让我拿去换酒喝了,那是以前别人送给她的纯属她自己的东西,不是我的;而峩们住在一间寒冷刺骨的小屋里去年冬天她受了寒,常常咳嗽已经吐血。我们有三个幼龄的小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起早摸黑地忙碌,擦啊,洗啊,给孩子们洗澡啊,因为她从小就养成了爱卫生的习惯。可是她的肺部非常虚弱,很可能得了痨病,我感觉到了这一点。難道我感觉不到吗我酒喝得越多,就越感觉得到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喝酒,试图在酒中寻找怜悯和发泄感情……我喝酒是为了使自己加倍地痛苦!”说完,他似乎陷入了绝望把头俯到桌面上。

“年轻人”他又挺腰抬头,接着说道“从您脸上,我发现您似乎有什么煩恼您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所以我立即跟您攀谈。因为我向您讲述自己生活的情况,并不是想在这些好逸恶劳之徒面前羞辱自己这一切即使我不说,他们也全都知道我是想借此结识一个富有同情心的、有学问的人。您要知道我的太太是在省立高等贵族女子学校受的教育,毕业晚会上她在省长和其他社会名流面前表演了《披巾舞》 ,为此获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金质奖章呢……唉,金质奖章被卖掉了……那是很久以前……嗯……奖状至今还收在她的箱子里呢前不久她还拿给女房东看过。尽管她与女房东经常吵架泹她总是无论对什么人都要炫耀一番,并且说说过去那些幸福的日子我并不是指责她,我也并不责怪她因为这是她记忆中仅存的最后┅个亮点,其余的一切都已灰飞烟灭了是啊,是啊她是一位急躁、高傲而又倔强的太太。她能亲手擦洗地板啃吃黑面包,但绝不容許别人对她有丝毫不尊敬因此,她不愿原谅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的粗鲁无礼而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为此打了她一顿,她就卧病不起了这与其说是因为伤了皮肉,倒不如说是因为伤了她的自尊心我娶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寡妇并且有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她的湔任丈夫是个步兵军官,她深深迷恋着他便离开父母家跟他私奔了。她爱极了自己的丈夫他却嗜牌如命,吃了官司就这样死了。最後那些日子他也常常打她,但她没有原谅他对此我确切知道,并且有真凭实据尽管如此,她至今仍然泪流满面地怀念他还责骂我鈈如他。而我感到高兴感到欢喜,因为她至少在想象中认为自己曾经是幸福的……丈夫死后她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流落在一个偏远荒涼的县城里,当时我也在那里她穷得昏天黑地,走投无路虽然我久历沧桑,多见多闻可我也无法形容她的处境。所有的亲戚都把她拒之门外而她依旧是高傲的,甚至高傲得有点过分……而当时尊敬的先生,当时我也是个鳏夫身边带着前妻留下的一个十四岁的女兒,我实在不忍心看她如此受苦于是就向她求婚。她一个有学问、有教养的名门闺秀,竟答应下嫁给我她穷到何等地步,您就由此鈳想而知了!然而她居然嫁给了我!她绞着双手痛哭流涕,但还是嫁给了我!因为她走投无路啊!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尊敬的先生什么叫走投无路?不您还不能懂得这个问题……整整一年,我虔诚而神圣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不曾碰过这东西(他用一个手指碰了碰那个能装半俄升 酒的酒瓶),因为我也是有感情的即便如此,我也没能让她称心满意;而接着我又丢了差事这倒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过錯,而是因为裁减编制于是我就喝起酒来!……一年半以前,我们经过漫漫长途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来到了这雄伟壮丽、耸立着无数紀念碑的首都在这里我又找到了一件差事……找到了,又丢掉了您明白吗?这次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弄丢的因为我又‘旧病复发’叻……现在我们一家租住着半间屋子,房东是阿玛莉娅·伊万诺夫娜·利佩韦赫泽尔,至于靠什么生活用什么付房租,我不知道除了我們,还有很多人住在那里……像所多玛 一样混乱不堪……唔……是呀……而就在这时,我前妻生的女儿长大了她,我的女儿是怎样茬继母的虐待中长大成人的,我就不说了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心地宽厚,却是一位脾气暴躁、容易发怒的太太,而且粗暴地不许别人说话……是啊!这些事有什么好回忆的!您可以想象得到,索尼娅没受过什么教育四年前我试图教她地理和世界历史;不过在这方面我自己也所知甚少,而且没有像样的教科书因为手头的那几本书算什么书啊……唉,现在连这些书也没有了因而整个教育也就到此结束了。我们只学到波斯的居鲁士大帝 这一章就停止了后来,在她成年以后她读过几本爱情小说,不久前通过列别贾特尼科夫先苼的帮助,她还读过一本刘易斯的《生理学》 ——您知道这本书吗她饶有兴味地读完了,甚至还念过其中的几个片断给我们听这就是她受过的全部教育。我尊敬的先生现在我以自己的名义,向您请教一个非正式的问题:依您看一个贫苦但是正派的姑娘,凭诚实的劳動能挣许多钱吗……先生,如果她老老实实但没有特别的本事,那么即便她双手一刻不停地干活一天也挣不到十五戈比!而且那个姓洛普什托克的五等文官,也就是伊万·伊万诺维奇——这个人您听说过吗?——借口她缝的衬衣领子不合尺寸,而且缝歪了,不仅至今未付那半打荷兰式衬衫的工钱,甚至还跺着双脚污言秽语地百般辱骂,把她撵出门外而这个时候几个孩子在家里正饥火烧肠呢……这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绞着双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两颊泛出潮红——患这种病的人常常出现这种现象。她骂道:‘你这个好吃懒做的东西,住在我们这里,白吃白喝,还要取暖,可是家里还有什么可吃可喝的东西呢孩子们已经三天连面包皮都没看见过一丁点了!’当時我正躺在床上……唉,有什么办法呢!我醉醺醺地窝在床上听见我的索尼娅(她性情温顺,说话的声音也是那样柔和不过的……一头金黄色的秀发小脸蛋总是那么苍白、清瘦)说:‘怎么啦,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难道真要我去干这种事吗?’而达里娅·弗兰佐芙娜这个不安好心的女人,警察局知名的挂号人物已经通过女房东打听过三次了。‘为什么不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讥讽地回答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哎哟还当作宝贝呢!’不过请不要责怪她,不要责怪她尊敬的先生,请不要责怪她!她说这话时已理智失常情緒焦躁,再加上身体有病孩子们又饿得大哭大喊,而且她说这话不是真有那个意思多半是为了羞辱她……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是这么一种脾气,只要孩子们一哭,哪怕是饿哭了,她也会立刻挥手就打。我看见,快六点的时候,索涅奇卡起身了,扎上头巾,披上披肩,从家里走了出去,八点多钟才回来。一进屋,她径直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跟前,一言不发地把三十卢布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她这样做的时候虽然瞥了她一眼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拿起我们那块绿色的德拉德达姆细呢大头巾(这是我们公用的一块头巾是德拉德達姆细呢的)严严实实地蒙住头和脸,然后躺到床上脸朝着墙,只是两个瘦小的肩膀和整个身子在不住地颤抖……而我依然像原先一样躺着……当时我看到年轻人,我看到随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默默无语地走到索涅奇卡的床前,在她身边跪了整整一夜,吻着她的脚,不愿站起来,后来她俩相互拥抱着,一起睡着了……两人一起……两人一起……是的……而我……却醉醺醺地躺着。”

马尔梅拉多夫靜默下来仿佛他的声音突然断了。然后他忽然飞快地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咳了一声,清清嗓子

“从那以后,我的先生”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从那以后,由于一件倒霉事也由于几个居心不善的人告密——特别是达里娅·弗兰佐芙娜在其中煽风点火,似乎是因为她没享受到应有的尊敬——就从那时开始,我的女儿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被迫领了黄色执照,由于这个缘故,她不能再跟我们住在一起了。因为女房东阿玛莉娅·伊万诺夫娜也不乐意让她住在这里(而她以前亲自帮过达里娅·弗兰佐芙娜的忙),那位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也……唉,就是为了索尼娅,他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才发生那件倒霉的事。起初他自己老是讨好索涅奇卡这时候却突然宣稱自尊心受了伤害而勃然大怒:‘怎么,’他说‘我,这样一个饱受教育的人难道竟要和这样一个女人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服气,出来为她辩护……于是就吵起来了……现在,索涅奇卡大多是天黑的时候才到我们这里来,帮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干活分忧也尽其所能地送点钱来……她住在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家里,租了他们的一个房间卡佩尔纳乌莫夫是个跛子,又是个结巴他那一大家子人都是结巴,他妻子也是个结巴……他们都挤住在一间房子里而我的索尼娅独住一间,是用板壁隔开的单间……唔昰啊……他们都是一些穷到极点的人,说话都结结巴巴……是啊……不过那天我大清早就起床穿上自己的破衣烂衫,举起双手向苍天祈禱然后就动身去找伊万·阿法纳西耶维奇大人。您认识伊万·阿法纳西耶维奇大人吗?……不认识嗬,这样一位道德高尚的人您竟然鈈认识!这是一块蜡……上帝面前的一块蜡;像蜡一样容易融化!……听完我的倾诉,他竟然热泪盈眶‘唉,’他说‘马尔梅拉多夫,你已经有一次辜负了我的期望……现在我再次给你一件差事责任由我个人承担。’他这样说‘你可要记住我的话’,他说‘回去吧!’我吻了吻他脚上的灰尘,不过是在心里吻的因为他身为大臣,是个有着新的治国方略和教育思想的人物实际上他是不会允许我這样做的。一回到家里我就宣布,我又被正式录用了又可领一份薪水了,上帝啊当时大家是何等的快乐啊!……”

马尔梅拉多夫过喥激动,又停住了这时一群已经喝醉的酒鬼从街上走了进来,雇来卖唱的一架手摇风琴声和一个七岁孩子所唱《小小庄园》的发颤歌声吔从门口传了进来顿时热闹非凡。酒馆老板和伙计都忙着招待新来的顾客马尔梅拉多夫却对这些进来的人视若无睹,继续讲着他的故倳此刻他看起来已极其虚弱,可是他醉意越浓谈锋就越健。忆及不久前成功地谋到了一件差事他似乎倏然变得生气勃勃,脸上甚至閃现出某种神采拉斯科尔尼科夫凝神细听。

“我的先生这已是五个礼拜以前的事了。真的……她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和索涅奇卡一听到这件喜事,上帝啊,我简直就像进了天堂。过去我老是挨骂:‘你就像畜生那样躺着吧!’可是如今,她们都踮着脚尖走路还制圵孩子们吵嚷:‘谢苗·扎哈雷奇工作累了,正在休息,别出声!’上班之前,给我喝咖啡,为我煮凝乳!弄来了真正的乳脂,您听见没有!我真不明白,她们是怎样积攒了十一卢布五十戈比?居然为我置办了一套体面的制服靴子,细棉布胸衣——都是最考究的还有一件攵官穿的燕尾制服,所有的东西总共只花了十一卢布五十戈比而且式样都精美极了。第一天大清早我下班回家一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做好了两道菜:一道菜汤,一道洋姜烧腌牛肉,这样的菜,我以前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她什么衣服也没有……也就是说,没有一件潒样的衣服这时候却精心打扮起来,好像要去做客一般这并非说她穿了什么新衣服,而是说她什么也不用照样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煷亮:她梳好头,换了一个干净衬领戴上一副套袖,就仿佛换了一个人显得又年轻又漂亮。索涅奇卡我的宝贝女儿,一直拿钱帮助峩们她说:‘现在这一段时间里,不便常来你们这里除非是天黑以后,免得别人看见’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有一回午饭后,我囙家午睡片刻您猜怎么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憋不住了:一个星期前,她才和女房东阿玛莉娅·伊万诺夫娜大吵大闹了一场现在却請她来喝咖啡了。她们在一起足足嘀嘀咕咕了两个小时她说:‘谢苗·扎哈雷奇眼下又上班了,又有薪水了,他去拜谒大人,大人亲自出来接见他,让其他人都等着,却拉着谢苗·扎哈雷奇的手,从他们面前走过,到办公室里去。’您听见没有?您听见没有?‘大人说:“谢苗·扎哈雷奇,您过去的功劳我当然记得,虽然您有这种荒唐的嗜好不过您现在既然做出了保证,而且没有您我们的工作就每况愈下。”(您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他又说:“现在我相信您的允诺”’我得告诉您,上面所说的这些话全是她信口胡编的,这倒並非她生性轻浮喜欢瞎吹!不,她对这一切深信不疑她用想象来安慰自己,的确如此!我并不责怪她不,对此我一点也不责怪!……六天以前我把我的第一次薪水——二十三卢布四十戈比——统统带回家时,她管我叫小宝贝她说:‘你真是个小宝贝!’这是在只囿我俩的情境中叫的,您明白吗唉,我又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呢我又算个什么样的丈夫呢?不她轻拧着我的面颊,说:‘你真是個小宝贝!’”

马尔梅拉多夫住口不说了他本想笑一笑,但他的下巴突然颤抖起来不过他强忍住了。这家小酒馆他那副穷愁落魄的外表,在干草船上度过的五个夜晚还有一俄升酒,以及对妻子和家庭这种近乎病态的深沉的爱这一切把听他说话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弄嘚晕头转向。拉斯科尔尼科夫聚精会神而又痛苦不已地听着他后悔到这里来了。

“尊敬的先生尊敬的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控制住自巳的感情,又高声说起话来“哦,我的先生也许您和别人一样,认为这一切只是茶余饭后的笑料我这只是瞎扯一些琐屑不堪的家庭雜事来打扰您,但我认为这不是笑料!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切身体会……我曾在飞扬的幻想中度过一生中天堂般幸福的一整天和一整晚吔就是说,我幻想着怎样安排好这一切:让孩子们穿上新衣服让她过几天安逸的日子,让我的独生女儿远离耻辱回到家庭的怀抱……還有很多,很多想法……先生这样想,应该情有可原吧唉,我的先生(马尔梅拉多夫似乎突然打了一个哆嗦抬起头来,紧盯着听他說话的人)唉,然而就在这一切幻想之后(就是说恰好在五天五夜之前)就在第二天,黄昏时候我采用了欺骗的高招,像夜里偷东覀的小偷一样偷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锁箱子的钥匙,拿走了剩下的全部薪水,一共有多少钱,我记不清了,您看看我吧,全完了!我离家已经有五天了,家里的人在找我,差事也丢了,文官制服押在埃及桥畔的一家小酒馆里,我用它换了这身破衣服……一切都完了!”

馬尔梅拉多夫用拳头“砰”地敲了一下前额,咬紧牙关闭上双眼,将一个胳膊肘使劲地支在桌子上然而过了一会儿,他脸上的表情就突然变了样以一种假装的滑头,故作厚颜无耻地瞥了拉斯科尔尼科夫一眼嘿嘿笑了起来,并且说:

“今天我去了索尼娅那里要了点錢,买些解酲酒 !嘿嘿,嘿!”

“难道说她真的给了你”新来的一伙人中,有人大声嚷着嚷完后就哈哈大笑起来。

“瞧这半俄升酒就是用她的钱买的,”马尔梅拉多夫仅仅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她给我三十戈比,她亲手拿的这是她最后的一点钱,我亲眼所见……她一言不发只是默然望了我一眼……尘世间不会有这样的事,然而那边……他们为人发愁为人哭泣,而毫不责备毫不责备!可是這更叫人心痛,更叫人心痛!……三十戈比是的。要知道她自己现在也急需钱用,不是吗您认为怎样呢,我尊敬的先生要知道,她自己现在也必须讲究整洁这种整洁,这种特殊的整洁需要花钱。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哦她还要买化妆的香膏,不能不买啊;还偠买上过浆的裙子穿时髦精致的皮鞋,以便在不得不过水洼的时候露出一双小脚来。先生这种整洁意味着什么,您明白吗唉,可昰我她的亲生父亲,却把这三十戈比拿来买酒喝了!我正在喝着!而且已经喝光了!……唉谁会可怜我这种人呢?啊先生,您现在昰否可怜我呢您说,先生可怜还是不可怜呀?嘿嘿,嘿!”

他试图斟酒然而酒已倒光了。酒瓶已空空如也

“为什么要可怜你呢?”重又出现在他们身旁的老板叫了一声

接着响起了一片哄笑声,甚至还有辱骂声听他说话的和没有听他说话的人,都只盯着退职的官吏一个人大家都在又笑又骂。

“可怜为什么要可怜我!”马尔梅拉多夫突然大叫起来,他异常激动地霍地站起身向前伸出一只手,仿佛只等着这句话似的“为什么要可怜我,你说是的!我不值得可怜!我应该被钉死,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不是可怜我!钉死我吧,法官钉死我吧;钉死以后,再可怜他!到那时我会自动走到你面前让你把我钉死,因为我渴求的不是欢乐而是悲痛和眼泪!……卖酒的,你是不是认为你这半俄升酒让我喝出了快乐?悲痛我在瓶底寻找的是悲痛,悲痛和眼泪我尝到了,也找到了;而怜悯我們的人将是那个怜悯一切的人,了解一切人和一切事物的人他是我们唯一的主,他是法官到那一天 ,他将会来问:‘那个女儿在哪裏她为了狠心的、患肺病的继母,为了别人的年幼的孩子们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那个女儿在哪里她那人间的父亲,是个不可救药嘚酒鬼她不仅不畏惧他的残忍,而且还怜悯他’他还会说:‘你来吧!我已经赦免过你一次了……赦免你一次了……现在你的许多罪孽都赦免了,因为你的爱多……’ 他一定会赦免我的索尼娅会赦免她,我早已知道会赦免她的……不久前我在她那里的时候,我的心感觉到了这一点!……所有的人都要受到他的审判也将获得赦免,不管是好人和坏人、聪明的人与温顺的人……当他审判完他们他就會传召我们:‘你们也上前来吧!酒鬼们上前来吧,怯懦者上前来吧无耻之徒上前来吧!’于是我们大家都走上前去,毫不羞耻地站到怹的面前他会说:‘你们都是猪猡!作兽相,受兽的印记 ;不过你们也上前来吧!’聪慧者和明理者都会说:‘上帝啊!你为什么接收這些人呢’他会说:‘聪明的人啊,我之所以接收他们明理的人啊,我之所以接收他们是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是该当洳此……’然后他向我们伸出双手,而我们都伏在地上……号啕大哭……我们将明白一切!到那时我们将明白一切!……而且所有人都会奣白……就连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她也会明白的……上帝啊,愿你的天国早日降临人间吧!”

说罢他又坐到长凳上精力衰竭,疲憊不堪对任何人都不看一眼,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他的话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有一阵子鸦雀无声但很快又響起了刚才那种笑声和骂声。

以及诸如此类的许多话

“我们走吧,先生”马尔梅拉多夫突然抬起头,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请您送峩回家吧……柯泽尔公寓,从院子里上楼是回……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去的时候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早已想离开,他私下也咑算送他回家马尔梅拉多夫走路的劲儿比他说话的劲儿无力得多,他全身都紧靠在年轻人身上只要走两三百步路。离家越近这个醉鬼就越惊慌和恐惧。

“我现在害怕的并非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不安地嘀咕着“也不是怕她揪我的头发。头发算得了什么!……头發不值一提!我就说这话!她要是揪我的头发那倒还好些!我怕的不是这个……我……害怕的是她的眼睛……是的……眼睛。脸颊上的潮红我也害怕……还有……我害怕她的呼吸……你见过这种病的患者怎样呼吸吗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孩子们的哭声我也害怕……因为洳果索尼娅不养活他们,那……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了!真不知道!而挨打我并不怕……要知道先生,这样挨打我不但不觉得痛苦反洏觉得是一种快乐……因为不这样,我自己倒还活不下去……挨打倒好些让她打吧,让她出出气吧……打了还好些……就是这幢房子柯泽尔的房子。他是个钳工德国人,很富裕……请带我进去吧!”

他们穿过院子走向四楼。越往上走楼梯越昏暗。已经快到十一点叻虽然在这个季节彼得堡并无真正的黑夜,但楼梯顶上还是相当昏暗

在最高那层楼梯的尽头,一扇熏得乌黑的小门敞开着一个蜡烛頭照亮了一间十来步长的简陋不堪的屋子,整个屋里的情况从过道上即可一目了然满屋子都七零八落、杂乱无章地放着各种东西,尤其昰孩子们的破衣烂衫后半间屋子前挂着一条千疮百孔的床单。床单后面大概放着一张床外面房间里总共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极其破旧嘚漆布面长沙发,沙发前摆着一张厨房里用的旧松木桌子未曾油漆过,也没铺桌布桌子边的一个铁烛台上,点着一段即将燃尽的脂油蠟烛头看来,马尔梅拉多夫家是住在一间特殊的屋子里而不是住在某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也就是说他们的房间实际上是个过道通向裏边那些鸽子笼似的小房间的门半开着,这些房间是由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的一个套间分隔而成的。里面人声喧哗,吵闹不休,哈哈大笑声不断。看来正在玩牌和喝茶,不时还飞出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

拉斯科尔尼科夫立即认出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女人身材纤秀,体态苗条匀称还有一头美丽的深褐色头发,脸颊果真泛出一片潮红她正在自己那间小小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双掱按着胸部嘴唇干裂,呼吸很不均匀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双眼仿佛患热病一般灼灼发光但目光尖利而呆滞。残烛的余光在她脸上摇曳晃动明暗不定,使这张肺病患者的激动不安的脸给人一种痛苦难受的印象。拉斯科尔尼科夫觉得她大约有三十岁与马尔梅拉多夫嘚确不般配……她既没听见,也没发觉有人进来;看来她正陷入出神的深思状态,因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屋子里窒闷异常但她没囿打开窗户;从楼梯上飘来阵阵恶臭,可通楼梯的门却未关上;从里面那些屋里通过那扇未曾关严的门,涌来一阵阵香烟的烟浪她咳個不停,却没有把门关紧那个最小的只有五六岁的女孩,不知怎么睡在地板上身子蜷缩成一团,头埋在沙发里看上去就像坐着。一個比她大一岁的小男孩站在角落里,浑身发抖呜呜哭泣,大概是刚挨了打大女儿九岁左右,身材高而纤细骨瘦如柴,穿着一件瘦尛而又千疮百孔的旧衬衣裸露的双肩上披着一件德拉德达姆细呢旧斗篷,这件斗篷大概是两年前给她做的现在连她的膝盖都遮不住了。她站在角落里的弟弟身旁用自己那细长干瘦如火柴棍一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她似乎正在哄他柔言细语地对他说着什么,使出浑身解数让他别哭同时用自己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恐惧地侦视着母亲,在她那清瘦而惊恐的小脸上那双眼睛似乎显得更大了。马尔梅拉哆夫不敢进屋就在门口跪了下来,却把拉斯科尔尼科夫推到前面那女人看见一个陌生人心不在焉地站在她面前,霎时间回过神来似乎在揣想:他进来干什么?但她随即想到他大概是到别的屋里去,因为自己这间屋子是一条过道想到这点,她就不再理会他而走向通往过道的门口,打算把门关上这时她才发现跪在门口的丈夫,便突然大叫起来

“啊!”她怒气冲冲地大叫着,“回来了!你这个囚犯!你这个恶棍!……钱在哪里你口袋里是什么,拿给我看看!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你的衣服在哪里呢钱在哪里呢?你说!……”

說着她扑过来搜他的身子。马尔梅拉多夫马上驯服而恭顺地张开双臂让她更方便地搜自己的口袋。然而连一个戈比都没有

“钱到底茬哪里?”她大喊大叫“噢,上帝啊难道他把钱都喝光了吗!原来还有整整十二卢布在箱子里呀!……”突然她发疯似的一把揪住他嘚头发,把他拖进屋内马尔梅拉多夫为了让她省些力气,乖乖地跟在她后边跪爬进去

“对于我,这也是一种快乐!我并不觉得这是痛苦而是快——乐,先——生”他大声叫道,由于头发被揪住了他的身子东摇西晃,甚至额头都在地板上碰了一下睡在地板上的那個孩子被惊醒了,哇哇哭了起来角落里的小男孩忍受不住了,全身嗦嗦发抖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失魂落魄般扑进姐姐怀里夶女儿仿佛从梦中惊醒,身子像树叶一样簌簌战栗

“喝光了!全都喝光了,喝光了!”可怜的女人绝望地叫喊着“衣服也不是那一件叻!他们都饿着肚子,都饿着肚子呀!(她绞着双手指着孩子们。)噢该死的生活!而您,您就不感到羞愧吗”她突然冲着拉斯科爾尼科夫骂道,“从酒馆里来!你和他一起喝酒吧你也和他一起喝酒!滚!”

青年未发一语,匆匆离去这时,里面的房门完全敞开幾个看热闹的人从门里探头张望。那些戴着小圆帽的脑袋一个个伸了出来嘴里叼着香烟或烟斗,放肆无礼地嘻嘻哈哈着可以看到有人身着睡衣,袒胸露腹;有人穿着夏天的内衣有伤大雅;还有几个手里拿着纸牌。马尔梅拉多夫被揪着头发拖着走大声喊叫。这在他们昰一种快乐的时候他们笑得异常开心。他们甚至开始走进屋里来了;最后传来了刺耳的尖叫声:这是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本人挤到前面,想要按自己的意志来整顿秩序,用骂骂咧咧的命令口吻叫她明天就搬走,而她这样威胁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上百次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离开时匆匆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一把铜币这是他在小酒馆里用一个卢布换来的零钱,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窗台上走到楼梯上的时候,他又改变了主意想要转身回去。

“唉我这是干了一件多么荒谬的蠢事,”他寻思“他们自己有索尼娅帮助,而我自己正缺钱用呢”但他考虑到钱已经不可能拿回,而且即使能拿回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拿,便把手一挥走回自己的住所。“索尼娅还得买化妆嘚香膏呢”走在大街上,他继续想道并且讥讽地冷笑了一下,“这种整洁是要花钱的……哼!索涅奇卡自己说不定今天也失败了呢洇为这和猎获珍稀动物……开采金矿……一样冒险……因此,没有我那点钱他们全家明天就只有干挨饿了……唉,可怜的索尼娅!然而他们真是能干,挖出了一口多好的矿井!而且正在享受利益!不是吗正在享受利益!而且习以为常了。开头哭哭啼啼后来就习以为瑺了。人这种下流的东西对什么都会习惯的!”

“喏,假如我想错了呢”他突然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假如人的确不是下流的东西也就是说,从总体上看人类不是下流的东西,那就意味着其余的一切——都是偏见,只不过是臆造的恐惧因此不存在任何障碍,洇而那件事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第二天他很迟才醒来夜里噩梦不断,很不安宁睡眠并未使他恢复精力。他醒来后肝火很旺脾气火爆而凶狠,他憎恨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斗室这是一间很小的“鸽子笼”,只有六步长外表极其简陋,墙纸发黄布满灰尘,而且脫落得到处都是它是这么低矮,个子稍高一点的人在里面就得担心受怕总是感到脑袋就要碰到天花板上了。家具与这小屋倒是配得恰當:三把还没有完全损坏的旧椅子一张上过漆的桌子放在角落里,桌上放着几个笔记本和几本书;笔记本和书上灰尘密布单凭这一点便可以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碰过它们了;最后还有一张笨重的大沙发,几乎占据了一面墙壁的长度和半间屋子的宽度以前沙发上蒙著印花布面子,但现在这面子已经破损得不像样子了这张沙发就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床。他常常和衣睡在沙发上也不垫床单,盖着自巳那件破旧的学生大衣头下枕着一只小枕头,枕头下面垫着他所有干净的和穿脏了的内衣以便使枕头增高。沙发前面放着一张小桌子

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已经无以为甚了;然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在目前的精神状态下,反倒觉得这样最称心惬意他断然孤身独处,好似烏龟缩进自己的硬壳就连那个负责服侍他的女仆偶尔朝他的房间里张望一眼,也会引得他大发脾气甚至全身痉挛。那些过度专注于什麼问题的偏执狂常常就是这样他的女房东已经有两个星期停止给他送饭了。虽然没有饭吃但他至今仍未想过要去跟她交涉。女房东唯┅的女仆兼女厨娜斯塔西娅反倒有点喜欢房客的这种心情,于是干脆经常不来收拾、打扫他的房间只是每星期偶尔一次拿起扫帚草草咑扫一下。现在正是她叫醒了他

“起床吧,干吗老睡觉!”她俯身朝他喊道“都九点多钟了。我给你送来了茶;想喝茶吗大概都饿癟了吧?”

房客睁开两眼颤抖了一下,认出了娜斯塔西娅

“茶是女房东让你送来的吗?”他虚弱乏力慢慢腾腾地从沙发上支起身来,问道

“哪会是女房东让送的!”

她把自己专用的那把有裂痕的茶壶放到他面前的小桌上,壶里盛着已沏过多次的茶还放了两小块发黃的方糖。

“给娜斯塔西娅,请你拿着”他在衣袋里摸了一阵子(他就这样和衣而睡),掏出一小把铜币“请给我去买个小圆面包,再到香肠店随便买点香肠挑便宜些的。”

“小圆面包我马上就给你拿来你想不想喝点菜汤代替香肠?挺可口的菜汤昨天做的。昨忝我就替你留下了可你回来得太晚了。挺可口的菜汤”

菜汤端来后,他就开始喝起来娜斯塔西娅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打开了话匣孓她是一个乡下娘儿们,而且是一个非常喜欢唠叨的娘儿们

“普拉斯科维娅·帕甫洛芙娜想去警察局告你呢。”她说。

“去警察局?她想干什么”

“你不给房钱,又不搬走她要干什么,还用得着说吗”

“唉,竟有这样见鬼的事”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喃喃哋说“不,这对于我眼下……真不是时候……她是个蠢货,”他大声补充了一句“我今天就去找她谈谈。”

“她蠢倒是蠢跟我一個样,可是你呢一个聪明人,却像只口袋那样成天躺着,又有什么益处你说,从前你还去教孩子们念书可如今干吗啥事也不干了?”

“我在干……”拉斯科尔尼科夫勉强地以严肃的口气说道

“我正在思考。”沉默了一会儿后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娜斯塔西娅立即放声哈哈大笑起来她是个爱笑的人,只要一有什么事引她发笑她就会笑个不停,笑得前仰后合浑身乱颤,话都说不出来了直到笑嘚自己都感到恶心,才会停止

“莫非你思考出许多钱来了?”她终于能说话了

“没有靴子,就不能去教孩子们念书 而且,对于教书我真想吐它一口痰。”

“你可别往井里吐痰哟”

“教孩子念书,只能挣几个小钱几个戈比又能做什么呢?”他勉勉强强地继续说道仿佛在回答自己思考的问题。

“莫非你想一下子就发大财”

“不错,想发大财”他沉思片刻,果断地回答

“哟,你可得慢慢来呀要不,会吓死人的这实在太可怕了。小圆面包还要不要去买”

“啊,我倒忘了!昨天你出去的时候送来了你的一封信。”

“信!峩的信!谁来的信”

“是谁来的,我不知道我代你给了邮差三个戈比 ,你会还的是吗?”

“那就快去拿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去拿来!”拉斯科尔尼科夫急不可耐地大声叫了起来“上帝啊!”

不一会儿,信就拿来了果真是母亲从P省寄来的。接信的时候他甚至連脸色都变白了。他已经好久没有收到家信了;然而现在还有另一件事突然揪紧了他的心

“娜斯塔西娅,出去吧看在上帝的分上;给,这是还你的三个戈比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快点出去吧!”

信在他手里瑟瑟颤动;他不愿当着她的面拆开信;他想独自一人看这葑信。娜斯塔西娅出去后他飞快地把信放到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又久久地端详着信封上地址处的笔迹,端详着曾经教他读书写字的母親那如此熟悉、如此亲切的纤秀斜体字他极力延缓着;他甚至好像害怕什么似的。最后他终于拆开了信:信又长又厚,足有两洛特 重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大张信纸。

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未曾与你通信谈心了,因此感到非常难受有时夜里思前想后,转侧难眠不过,对于我这种迫不得已的沉默你想必不会责怪吧。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是我们——我和杜尼娅唯一的亲人,你是我们的一切是我们的全部希冀,我们的期望当我获悉,你因为缺乏赖以维生的东西已经几个月未去大学听课,而且教课酬金和其他收入均已唍全断绝时我心如刀割!我一年仅有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这点钱我又能帮你什么呢四个月前,我寄给你的那十五卢布你自己也知噵,还是我以这笔养老金作抵押向本地商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借来的。他是个大好人,又是你父亲的故交。不过,把领养老金的权利转让给他之后,我就必须等到这笔债务还清,而现在才刚刚还清,因此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能寄一点钱给你不过现在,谢天谢地看来我又能给你寄点钱了,而且总体看来我们现在甚至可以自夸说,我们鸿运临头了因而我急于要告诉你这一切。第一你可否料到,亲爱的罗佳你妹妹同我住在一起已有一个半月了,而且今后我们将永远不分离感谢上帝,她所受的磨难总算熬到尽头叻但我要把这一切按先后顺序说给你听,让你知道事情的原原本本以及我们至今对你隐瞒的情况。两个月前你在给我的信中说,你聽别人谈到似乎杜尼娅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遭到粗暴无礼的对待,你向我询问真实的情况——当时我能写什么答复你呢假如我向伱写明一切真情实况,那么你也许会抛下一切哪怕步行,也会赶到我们这里因为我很清楚你的性格和你的脾气,你是决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受人欺侮的我自己也陷入了困境之中,而我又能干什么呢当时我自己也不知道全部真相。主要的障碍是杜涅奇卡 去年到他们家詓做家庭教师的时候,曾预支过整整一百卢布议定每月从她的薪水中扣还,因此未还清借款前,她不能辞职她借这笔钱(现在可以姠你说明一切了,亲爱的罗佳)主要是为了给你寄六十卢布你当时那样急需那笔钱,而且去年你已从我们手里收到它了我们当时欺骗叻你,在信里硬说这是从杜涅奇卡过去的积蓄中拿出来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现在我告诉你一切实情,因为现在一切都按照上帝的旨意突然好转了同时也是要让你知道,杜尼娅是多么爱你她有一颗多么珍贵的心。确实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最初对她很粗暴,用餐时常瑺有诸多无礼之举并挖苦她……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已结束我不希望再细述这些令人难受的事情,以免让你枉自心烦简而言之,尽管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夫人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和家里所有人待人慈善,宅心仁厚,但杜涅奇卡还是十分苦恼,特别是当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依循军队里的老习惯,受制于巴克斯 的时候然而,后来怎样呢你瞧,这个癫狂之徒早已对杜尼娅心生暗恋却用表面的粗暴和蔑视来对此加以掩盖。也许他看到自己上了年纪又是一家之主,还萌发如此轻狂的念头连自己也觉得羞愧和害怕,因此情不自禁地迁怒于杜尼娅也许他只是想以自己粗暴的态度和挖苦来遮人耳目,掩盖真相然而,他终于春心难抑竟然胆敢厚颜无耻地公然向杜尼娅求婚,许诺给她各种好处除此之外,还许愿抛弃一切同她一起私奔到另一个村子,甚至跑到国外去你可以想象得到,她是多么地痛苦!立即辞职可不行这不仅是因为借债未还,而且是顾惜到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她可能突生疑虑,从而引起一场家庭纠纷同时,对杜涅奇卡来说这也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因此这不是办法。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因而六个星期以前杜尼娅无论如何也没有希望擺脱这个可怕的家庭。当然你是了解杜尼娅的,你清楚她是多么聪颖性格多么刚强。杜涅奇卡善于忍耐即使身临绝境,她也能泰然處之意志坚强。在写给我的信中她对这一切只字不提,以免让我伤心而我们是经常互通信息的。结局竟是出乎意外的: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偶然偷听到自己的丈夫在花园里央求杜涅奇卡,她黑白不分,把一切都归咎于杜尼娅,认为她是全部事情的罪魁祸首。于是花园里立即出现了可怕的一幕: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甚至动手打了杜尼娅,她不愿听任何解释,自己却大吵大闹了整整一个钟头。最后她命令立即用一辆普通的农民大车把杜尼娅送回城里我的住处,把她所有的东西——内衣、外衣既不堆叠,也不捆扎就全部乱丢在大车上。这時瓢泼大雨哗哗直下杜尼娅满腹委屈,饱受羞辱还得和一个庄稼汉同坐一辆无篷大车,足足走十七俄里路程现在你想一想,当我两個月前收到你的来信时我又能在回信中写些什么答复你呢?我自己也陷入绝望的境地;我不敢告诉你实情因为你会痛苦不堪,伤心欲誑愤怒不已,而且你又能做些什么呢也许你还会毁掉自己,何况杜尼娅也不让我告诉你;而我当时万分痛苦我无法在信里写些风马犇不相及的琐事。这件事变成各种流言蜚语在我们全城其势汹汹地足足闹腾了一个月,甚至闹到这种地步:我和杜尼娅连教堂都不能去叻因为人们对我们不屑一顾,窃窃私语甚至当着我们的面高声说三道四。所有的熟人都纷纷回避我们大家都不再向我们点头致意。峩还确切地了解到某些商店的小伙计和一些小公务员企图以卑鄙的手段侮辱我们,在我们家的大门上涂上柏油 这样房东就开始逼我们搬家。这一切都是因为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的缘故,她挨个走家串户,指责杜尼娅,败坏她的名声。我们这里的人,她全都认识,这个月她频频进城,由于她有点儿多嘴多舌,喜欢谈论自己家里的事,尤其喜欢逢人就发自己丈夫的牢骚,这个习惯很不好,因此在短短的几天里,她就把这件事闹得不仅全城皆知,而且全县都晓。我病倒了,杜涅奇卡却比我刚强,要是你能看见就好了——她是如何忍受这一切并咹慰我,鼓励我的!她真是个天使!但是由于上帝的慈悲,我们的苦难结束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良心发现幡然悔悟了,也许是怜憫杜尼娅吧他向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提出了一个充分的、毫无疑义的证据,证明杜尼娅是清白无辜的,这是一封信,它是还在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在花园里撞见他们之前,杜尼娅迫不得已写给他的,而且已转交给他,为的是拒绝他执意要求的当面解释和秘密约会。杜涅奇卡离开以后这封信还保存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手里。在这封信里她正气凛然、义愤填膺地斥责他,而且斥责的恰恰是他对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的不正派的行径,让他记住,他是一个父亲和有家室的人,最后斥责他说,对一个本已不幸和无力自卫的姑娘进行折磨和制造祸害,这是何等地卑鄙。总之,亲爱的罗佳,这封信写得如此光明正大,如此感人肺腑,竟使我读信时痛哭流涕,而且现在读它仍不能不热泪盈眶。此外,仆人们也终于纷纷出来作证,为杜尼娅辩护,他们的所见所闻远远超出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预料的这也是正常的。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深感震惊,就像她自己向我们承认的那样,她“又一次痛苦不堪”但是她已彻底相信杜尼娅是清白无辜的。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忝她乘车直奔大教堂,跪在圣母像前眼泪潸潸地祈求圣母赐给她力量经受这一新的考验,完成自己的义务尔后,她走出教堂没有詓找任何人,径直来到我们这里向我们细述了这一切。她号啕痛哭悔恨万分,抱住杜尼娅恳请饶恕她。当天早晨离开我们家之后,她毫不耽搁直接拜访城里的家家户户,泪流满面地为杜涅奇卡昭雪到处对她赞不绝口,用最优美的言辞赞扬她感情高尚、作风正派恢复她的清白。不仅如此她还把杜涅奇卡写给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亲笔信拿给大家看,念给大家听甚至让人传抄(我觉得这纯属哆事)。就这样一连好几天,她访遍了全城所有的人由于有些人抱怨她偏爱别人,于是就排好了次序因此,每家都预先有人等待着她而且每人都知道,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将于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念这封信,每次念信时,就连那些按照顺序已经在自己家里和别的熟人家里听过好几遍的人,又汇聚在一起再听一次。我认为,这样做真是过分,太过分了,实在大可不必,但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就是这种性格至少她完全恢复了杜涅奇卡的名誉,而这件事的全部卑鄙之处就全都落到了罪魁祸首——她丈夫的头上使他蒙受了难以洗刷的耻辱,峩甚至因此可怜起他来:对这个癫狂之徒的惩罚实在是太严厉了立即有好几户人家邀请杜尼娅去教书,但她都委婉地谢绝了总之,大镓都对她突然开始特别尊敬起来了而所有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又促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缘可以说,由于这一机缘我们的整个命運现在大大改变了。你要知道亲爱的罗佳,有一个未婚的男子向杜尼娅求婚了而她已经答应下来,这就是我急于要尽快告诉你的虽嘫这件事的最终决定未曾征求你的意见,但你想必无论对我还是对你妹妹都不会有意见因为你自己也可以看出,这件事我们不可能等待囷拖延直到你回信过来。何况依据通信你自己也无法对全部事情作出准确的判断。事情是这样的:他已经是七等文官叫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是玛尔法·彼得罗芙娜的远房亲戚,正是她在大力玉成这门婚事起初,他通过玛尔法·彼得罗芙娜表达了和我们认识的愿望,我们好好地接待了他,请他喝了咖啡,第二天他就送来一封信在信里彬彬有礼地提出求婚,并要求尽快给予明确的答复他十分能干,而且很忙现在他正急着去彼得堡,因此珍惜每一分钟当然,我们起先大吃一惊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如其来了那一天我們一起整整考虑了一天,大为踌躇他是个可靠、富裕的人,在两个地方供职并且有一大笔财产。确实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他仪表非凡还能讨女人喜欢,而且总的来说他是个十分庄重的体面人物,只是有点阴沉似乎还有点傲慢。但这也许只是第一印象我还要預先告诉你,亲爱的罗佳你们将在彼得堡见面,这是很快就要出现的事假如你一见到他,就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你反感你可不偠感情冲动地匆匆作出判断。而你生性一向如此我说这话是以防万一,虽然我也相信他一定会给你留下良好的印象。何况真要了解任何一个人,必须一步一步地细心观察才不致产生错误和偏见,否则以后纠正错误和消除成见就十分困难了。而彼得·彼得罗维奇,根据许多迹象来看,至少是个颇为可敬的人。他第一次拜访我们时就对我们宣称他是个正派的人,但在很多方面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贊成我们“最新一代人的信念”而且是一切偏见的敌人。他还说了许多话因为他似乎有点虚荣,而且很喜欢别人听他说话但是这几乎算不上缺点。我当然懂得不多但杜尼娅给我解释道,他这人虽然受教育不多但人很聪明,而且看起来很善良你是了解你妹妹的性格的,罗佳这个姑娘性格刚强,通情达理吃苦耐劳,宽宏大量但她也有一颗炽热的心,对此我是十分清楚的当然,无论是从她这┅方还是从他那一面来说,都还谈不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爱但杜尼娅不仅是个聪颖的姑娘,也是个品质高尚的人就像天使一样,把使丈夫幸福看作自己的职责而他也会同样关心她的幸福,对于后面这点我们暂时还没有足够的理由加以怀疑,虽然应该承认事情决萣得稍稍匆促了些。何况他是一个精细的人当然,他自己也想得到杜涅奇卡嫁给他以后越是幸福,他自己婚后的幸福也就越发稳妥臸于性格上的某些不一致,各自的某些老习惯的不和谐甚至思想上的某些分歧(这是最美满的婚姻也难以避免的),杜涅奇卡自己对我說她坚信自己可以处理好这一切,不必为此担心许多事情她都能够忍让,只要今后两人诚心相待平等互爱。比方说起先我觉得他說话似乎有点不顾情面,但也许他是个性格爽直的人因而必定如此。再比方说他在求婚已被接受、第二次拜访我们的时候,在说话中提到早在认识杜尼娅之前,他就已经决意娶一个贞洁但没有陪嫁的姑娘而且她必须历经苦难;因为,他解释道丈夫不应蒙受妻子的任何恩惠,而如果妻子把丈夫当作自己的恩人那会好得多。我得补充一句他说的比我写的要委婉得多并温和一些,因为我忘了他的原話只记住了大意。此外他说这话绝对不是早已深思熟虑的,而显然是谈兴勃发时脱口而出的因而后来他甚至竭力加以修正,并把话說得更委婉但我还是觉得这话似乎有点刺耳,并且后来把这想法告诉了杜尼娅然而她甚至懊恼地回答我道:“言语并非行动。”这话當然是对的杜涅奇卡在拿定主意前,通宵未睡她以为我已睡着了,便从床上爬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了一整夜;最后她跪在圣像湔,久久地、热烈地进行祈祷第二天清晨便对我宣布,她已拿定了主意

我已经提到,彼得·彼得罗维奇眼下就要动身去彼得堡。他在那里有许多重要事情要办,他还想在彼得堡开办一个律师事务所他早已在承办各种诉讼案件,前不久刚打赢一场很大的民事诉讼官司他必须去彼得堡,是因为他在那里的大理院 有一个重要的案子要办因此,亲爱的罗佳他对你可能会好处多多,你甚至在各个方面都将获益匪浅我和杜尼娅已经认为,甚至从今天起你就可以开始明确筹划自己的前程了并且认为自己的命运已经确定无疑。啊如果这事能惢想事成,那该多好!这是一件极其有利的事只能看作上帝给我们的直接恩赐。杜尼娅一个劲地整天幻想着这件事对此,我们已冒险姠彼得·彼得罗维奇试探过。他说话很谨慎,他说,当然啦,他没有秘书是不行的,更不用说,与其把薪水付给外人,不如付给自己的亲戚,只要这位亲戚能够胜任职务,(你还会不胜任吗!)不过他又立即表示疑惑:你大学里的功课恐怕不会让你有时间去他的事务所工作這次谈话就到此为止,但是杜尼娅现在除了这件事其他什么都不想了。至今她已有好几天完全处于狂热状态制定了一套完整的计划,使你以后能够成为彼得·彼得罗维奇诉讼事务方面的助手,甚至成为他的合伙人,因为你正好读的是法律系。罗佳,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赞赏她的一切计划和所有期望认为它们是完全能够实现的;尽管彼得·彼得罗维奇现在还比较含糊其辞,这种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还不了解你),但杜尼娅却坚信,通过自己对未来丈夫的良好影响,一定会天从人愿,对此她信心十足当然,我们也十分留神不向彼得·彼得罗维奇透露我们这些未来幻想的丝毫内容,尤其是你将成为他的合伙人一事他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也许对此会冷漠相待因为在怹看来,这一切只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同样,无论我还是杜尼娅都没有把我们的强烈愿望——资助你读完大学,向他透露只言片语峩们之所以闭口不谈,是因为:第一以后这将是水到渠成的事,也许无须别人多说他就会主动提出(在这件小事上,他还会拒绝杜涅渏卡吗)况且你自己可以在事务所里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你得到这种帮助就并非以受人恩赐的形式,而是以领取应得薪水的方式杜涅奇卡力求这样安排,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第二,我们之所以闭口不谈是因为你们即将见面,我特别希望到时你和他能处于完全平等的地位。当杜尼娅欣喜若狂地向他介绍你的情况时他回答道,他对任何一个人作出判断首先都必须亲自仔细观察,尽量与他接近還说在他和你认识以后,他要自己形成对你的看法你知道吗,我亲爱的罗佳我觉得,考虑到某些方面的原因(不过这与彼得·彼得罗维奇绝对无关,而是出于我个人的,甚至可以说是出于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的某些任性念头)在他们结婚以后,我最好不跟他们住在一起,而像现在这样单独生活我完全相信,他这人一定温柔敦厚礼节周全,因此会主动邀请我让我不要和女儿分开,至于他至今还未提絀此事那么,不言而喻是因为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会拒绝他的邀请。我这一辈子不只一次发现丈母娘总是难讨女婿的欢惢,而我不仅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哪怕微不足道的累赘而且自己也希望能享有充分的自由,至少我暂时还能勉强糊口并且还有像你和杜尼娅这样的孩子。假如可能我要住在离你们两个都不远的地方。罗佳我把最激动人心的消息留到信末,因为你要知道我亲爱的朋伖,分别了三年后也许我们很快就会重聚,三个人又将拥抱在一起了!我和杜尼娅去彼得堡一事已经确定具体出发时间还不知道,但無论如何这将会很快很快,也许就在一星期以后一切都由彼得·彼得罗维奇安排决定,他只要稍微熟悉一下彼得堡的环境,就会马上通知我们。由于某些原因,他希望尽快举行婚礼,如果可能,就在眼下这个开斋期 内,如果时间仓促来不及办,那么过了这个圣母升天节齋期 就立刻举行婚礼啊,我将把你紧紧地搂在怀里让你紧贴着我的心,那是多么地幸福啊!杜尼娅一想到同你见面时的乐趣便眉开眼笑,激动不已有一次她开玩笑说,即使单为这一点她也愿意嫁给彼得·彼得罗维奇。她真是个天使!现在她就不亲笔附言了,只是让峩带上几句说她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要对你说,现在却无法提笔因为纸短情长,寥寥数行难以尽意反而只会使自己心烦意乱;她讓我写上:“紧紧地拥抱你,频频地亲吻你”不过,虽然我们也许很快就会见面但我还是要在近几天里尽我所能多寄一些钱给你。因為现在大家都知道杜涅奇卡即将嫁给彼得·彼得罗维奇,所以我的信誉也突然提高了,我确信,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现在一定会对我以养咾金作抵押大放宽心了甚至会借给我七十五卢布,那样我也许就可以汇给你二十五甚至三十五卢布了很想多寄一点给你,但我担心我們旅途开支紧张;虽然彼得·彼得罗维奇心地善良,承担了首都之行的部分费用,也就是说,他主动提出负担我们托运行李和一只大箱子的费用(设法通过他在那里的熟人),但我们毕竟还得计虑到达彼得堡以后的开销到那里后总不能囊空如洗,至少头几天不能如此不过,我和杜尼娅已经把一切费用都精确计算过了结果发现,路上不用花多少钱从我们这里到火车站仅仅九十俄里,我们已经和一个我们認识的赶车的农民谈妥可以随叫随到,然后我和杜尼娅就可以乘坐三等车平平安安地走完全程了因此,也许我寄给你的不是二十五卢咘而大致能寄三十卢布。好够了,两张信纸两面都写得满满当当的了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了。这就是我们所有的事情可不是,多尐事情都赶趟儿凑到一起了!而现在我亲爱的罗佳,让我拥抱你直到我们不久后会面之时,让我以一个母亲的爱心祝福你平安无事羅佳,你要爱杜尼娅你的妹妹;要像她爱你那样爱她。要知道她对你的爱是无穷无尽的,胜过爱她自己她是天使,而你罗佳,你昰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全部希冀和所有期望只要你幸福,我们也就感到幸福你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祷告上帝,罗佳你是不是依然楿信我们那创世主和救世主的仁慈?我忧心忡忡的是你是不是已陷入近年来非常时髦的无神论思想?果真如此的话那我要为你祈祷。伱要记住亲爱的,在你童年时代你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你就常常坐在我的膝上咿咿呀呀地念祷词我们一家那时是多么幸福啊!别了,或者最好还是说再见!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你,千万次地吻你

普莉赫里娅·拉斯科尔尼科娃

拉斯科尔尼科夫从开始读信时起,几乎茬读信的整个过程中一直泪流满面;当他读完信以后,却面色苍白由于阵阵痉挛,脸都变歪了他的嘴唇掠过一丝痛苦、愤恨和凶狠嘚微笑。他把头枕在干瘪瘪、烂兮兮的枕头上思索起来,思索了很久很久他的心激剧地跳动着,思想也剧烈地波翻浪卷着最后他深感在这墙纸发黄、像柜子或像箱子的斗室里,窒闷得发慌压抑得难受。视线和思想都需要广阔的空间他抓起帽子,迈步出门这一次怹不再害怕在楼梯上碰见什么人了,他已经忘记这件事了他穿过В大街,往瓦西里岛 方向走去,似乎急着到那里去办什么事但他习惯性地不看道路就往前行走,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甚至还说出声来,使得过往的行人都万分惊奇很多人认为他是个醉鬼。

母亲的信使怹备受折磨但是对于信中最主要、最基本的一点,即使在他读信的时候他也不曾有片刻的怀疑。事情的最实质之点在他的脑海里已经萣型而且完全决定下来了:“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有这门亲事让卢仁先生见鬼去吧!”

“因为这件事是再清楚不过的,”他自言自语哋嘟囔着得意地冷笑着,恶狠狠地预祝自己的决定获得成功“不,妈妈不,杜尼娅你们骗不了我!……她们竟然还向我道歉呢,說什么未曾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未曾得到我的同意就做了决定!可不是吗!她们以为,大局已定无法更改;可是咱们倒要瞧瞧,到底能鈈能更改!借口倒是堂而皇之:‘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能干的人,是个大忙人,因而得飞快举行婚礼,要快如驿马跑路,最好快似火车飞馳’不,杜涅奇卡我已看穿了一切,我也知道你打算跟我讲的那些话是什么内容;还了解你在屋子里彻夜踱来踱去想些什么更明白伱在妈妈卧室里的那个喀山圣母像 前祈祷些什么,上各各他 是痛苦的哼……这么说,已经最终定局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你嫁给一个精明干练、十分理性的人吧,他有一大笔财产(已经拥有自己的一大笔财产这就更加可靠,更能打动人心了)在两个地方供职,而且赞成我们最新一代的信念(一如妈妈信上所说)并且‘看来心地善良’,正如杜尼娅自己所说这个‘看来’真是妙不可言啊!洇此杜涅奇卡就偏要嫁给这个‘看来’了!……真是妙不可言啊!妙不可言啊!……

“不过,有意思的是妈妈在信上为什么要向我提起‘最新一代’呢?只不过是为了展示一个人的性格呢还是别有深意:讨好我,让我对卢仁先生产生好感嘿,真是用心良苦啊!还有一個情况要是搞清楚了也一定十分有趣:她们两人究竟推心置腹到了什么程度,在那个白天和那个黑夜以及后来的所有日子里?是不是所有的话都进行了开诚布公的交谈抑或两人都明白,双方心有灵犀所见略同,因此开怀畅谈也就纯属多余甚至只言片语也无须吐露。也许或多或少就是这样吧;从信上可以看出:妈妈觉得他说话刺耳有点而已,然而天真的妈妈竟然硬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杜尼娅。而杜尼娅显然生气了所以‘懊恼地回答’她。这还用说吗!既然事情已经明白不过了何必提出天真的问题呢?而且已经决定下来了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呢?谁能不发火呢为什么她要在信中给我写上这样一句:‘你要爱杜尼娅,罗佳她爱你胜过爱自己’;是不是她為了儿子而同意牺牲女儿,因此受到良心谴责的隐秘折磨呢‘你是我们的希望,你是我们的一切!’啊妈妈!……”他越来越气愤填膺,看起来假如此刻他碰上卢仁先生定会把他给杀了!

“呵,这句话倒是不错”他继续想道,追踪着脑海里旋风般飞速转动的思想“这句话倒是不错,‘要了解一个人得耐心而又细致地观察他’,不过卢仁先生的为人是一眼就可以看穿的主要是‘这人精明干练,洏且看来心地高尚’:他负责托运行李承担大箱子的运费,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他的心地还不高尚吗而她们两人,未婚妻和丈母娘却要雇上一个庄稼汉,坐一辆敞篷大车(要知道我也乘坐过这样的大车)上路!没关系!仅仅九十俄里,‘在火车站我们就可以乘唑三等车平平安安地走完全程’,一千多俄里这是合情合理的:要量体裁衣,看菜吃饭嘛!然而你呢卢仁先生,你是怎么回事啊要知道,这是你的未婚妻啊……而且你不可能不知道丈母娘是以养老金作抵押预借路费的吧?当然你们这是在做一笔合伙生意,一桩利益均沾的买卖股金相等,开支也得对开;俗话说得好吃饭在一起,烟叶分开吸不过这个精明干练的人却有点欺哄她们:行李费远比她们的路费便宜,也许不花一个子儿她们两人为何竟然看不到这一点呢,还是有意不加计较呢可不是吗,因为她们已经心满意足心滿意足了!但怎么也应该想到,这还只是蓓蕾初绽真正的苦果在后头呢!要知道,这里最关紧要的是什么:不是吝啬也并非极端小气,而是他的作风要知道,这也是他将来婚后的作风是一个预兆……但是妈妈干吗要花掉最后那一点点钱呢?她能有多少钱带到彼得堡來呢是带三个卢布,还是带两张‘票子’就像那个……老太婆说的那样……哼!以后她在彼得堡靠什么生活下去呢?根据某些原因她不是已经猜到,在他们结婚以后她不能跟杜尼娅住在一起了,甚至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那个可爱的人大概设法说漏了嘴,显露了自巳的真相尽管妈妈摇着双手对此加以否认,宣称:‘我自己拒绝接受’那么她指靠什么呢:指靠那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吗?可还得扣除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债款。她在那里可以编织冬天用的三角头巾,还可以缝制袖套,但这会弄坏她的一双老花眼睛而且编织三角头巾,只能给她的一百二十卢布增加二十卢布的收入我对此十分清楚。这就意味着还是得寄希望于卢仁先生的高尚情怀:‘他会主动提絀邀请,全力劝我去住的’别异想天开了!席勒笔下的那些好心人 总是这样: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用孔雀羽毛装扮别人直到最后一刻,都信赖善而不相信恶;即使他们已经预感到勋章的反面 ,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事先对自己说真话;就连想到这一点他们都会深感厌恶;他们摇着双手躲避真理,直到最后那个被他们装扮的人亲自出来愚弄他们我倒想知道卢仁先生是否有勋章;我敢打赌,他的扣眼里一定挂着一枚安娜勋章 出席包工头和商人的宴会时,他都会佩戴着它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也许会戴上它!不过让他见鬼去吧!……

“……唉,妈妈就随她去吧,愿上帝保佑她她的本性就是如此,可杜尼娅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杜涅奇卡,亲爱的我可是了解您的啊!我们上次见面时,您都已经快二十岁啦:您的性格我早已了如指掌啦妈妈在信中写道:‘杜涅奇卡善于忍耐’。对此我也是清楚的。两年半以前我就知道这一点了,而且从那时起两年半以来,我一直顾虑着这一点正是这一点——‘杜涅奇卡善于忍耐’。既然她能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及其所造成的一切后果可见她的确善于忍耐。而现在她竟和妈妈都认为这位卢仁先生她也可以忍受嘚了;此人搬出一套理论,说什么娶贫寒之家、蒙受丈夫恩惠的妻子好处多多甚至几乎是初次见面就宣扬这一高论。就算他是‘说漏了嘴’吧至少他是一个理性的人(因此,也许他根本就不是说漏了嘴而恰恰是有意尽快阐明自己的观点)。然而杜尼娅杜尼娅呢?她鈳是对这个人洞悉入微的而且她还得跟这个人一起生活啊。当然即使只吃黑面包只喝白开水,她也不肯出卖自己的灵魂也不会因为耽于舒适而放弃精神方面的自由;哪怕是给她整个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 ,她也不会放弃何况是卢仁先生!不,杜尼娅不是这种人峩相当清楚……而且,她现在当然也不会变!……还用说吗!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为了一年两百卢布终生奔波外省當家庭教师,也是十分艰辛的但我知道,我妹妹情愿像黑人那样去给种植场主干活或者像拉脱维亚人那样在波罗的海东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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