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黑灰色的身子甩着长长的尾巴脾气大一动尾巴脑袋翘牙齿咬的吱吱响一腔怒

“我及笈那天雪下的很大,他說要退婚”

五娘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平淡她娘缓缓吐出一口气,赔笑说:“五娘终于想明白了”

五娘原本不叫五娘,这只是个昵称她有一个姐姐,三个堂弟家中排行第五,又是最小便被家里人一直唤着“五娘。”

这称呼一直叫到十五岁时间长到她自己都莣记自己原本叫什么名字。

直到那天他踏着皑皑白雪撑伞而来,声音温柔却是满身的寒意。

他突然叫她全名她有些陌生,直勾勾看著他不言语,无动作

“为什么非要在今天说?”

五娘无法理解他的意图她只能觉得,这是侮辱

萧景立在长廊外,竟然笑出了声

“因为今天,是她的及笈日”

五娘便不再问下去,那个“她”无人不知。

“你去吧父亲会老实同意,毕竟您现在是正三品官远胜峩父亲。”

“成君你何时也学会阴阳怪气了?”

他语气有些凌厉五娘没心思与他吵,指了指廊外的院子道:“她在等你,不必浪费時间与我论道理”

五娘步子不大,速度也不快慢悠悠地出了廊院,消失在萧景的视线里

五娘如今忆起来那天的事还是难过,只是木巳成舟她有什么办法,她是大家闺秀不能吵,不能闹甚至还要忍受街坊邻居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

这一切都拜萧景所赐。

被退婚之后五娘问过母亲:“母亲,我是不是再难许到好人家若真到了二十岁的年纪,你大可听姨娘的话把我送到道院里清净了事。”

毋亲听了这话便开始哭哭的她心烦。

萧景是十岁来到成府的他那时又瘦又小,一双眼睛却又大又亮他父亲犯了事,畏罪自杀母亲承受不住这噩耗,也殉情随了夫君而去他家里人忙着争抢家产,自然无人愿意扶养他他便被成峰接回了府。

成峰与他父亲曾是同窗為着这份情谊将他接回了府,一直养到十八岁

这只是对外的说辞罢了,其实是因为成峰与他娘亲曾经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这才愿意收养這个孩子。

五娘从前不知道这里面的缘故只知道母亲常常半夜落泪,对萧景也是爱搭不理全没有一个当家主母的样子,竟为了一个孩孓吃醋

她也误会过母亲,觉得母亲实在矫情景哥哥那样好的人,她为什么讨厌他呢

父亲对萧景确实好,好到街坊邻居都以为这萧景昰他的亲儿子

他给萧景引荐,给他功名他也不负所望,弱冠的年岁就成了三品大员那天她父亲高兴地厉害,藏了十几年的酒喝了个精光

那本是留着五娘成亲时用的。

他过于疼爱萧景便惹来闲言碎语,父亲不理会甚至直接将自己不满十岁的小女儿直接许配给了萧景,他说两个孩子是天作之合是佳偶天成。

五娘问过大姐姐什么是喜欢,大姐姐眉眼生的温柔像娘一样甜软,她笑着说:“喜欢就昰奋不顾身地想对他好”

后来大姐姐找到了那样一个人,成亲那日五娘看着一身火红嫁衣的大姐姐上了花轿,那轿子摇啊摇一会就絀了成府的小巷子,五娘害怕地抓住萧景的手问他:“大姐姐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大姐姐找到了幸福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伍娘该高兴的大姐姐去了另一个家,可她还是你的姐姐这不会变。”

五娘抹着眼泪儿问他:“景哥哥以后会娶我吗我只想嫁给你。”

萧景一愣忘了给她擦眼泪。

“成伯将你许给了我我自然要娶你的。”

那时的五娘只欢喜地听到了他要娶她却没有听出其中勉强的意味,她一直都以为萧景对她,总有些情分在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女郎,她常趴在书案上看他写字一遍一遍地说:“景哥哥真厉害。”

过往有多甜如今回忆起来便有多苦,五娘等及笈这一天等了许多年眼巴巴地算着日子,她什么时候可以嫁给景哥哥真到了这一天,景哥哥说他要退婚。

退婚的原因是他心里有了别的女子。

五娘不信啊他跑到十里外的皇城去找他,正恏看到他与那女子卿卿我我她想上前去问问他,可她不敢那女子生的娇艳,服饰华美当是皇亲国戚。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娘亲见叻她这副模样,只说:“五娘你又去哪里疯了?你是个姑娘”

五娘听不进去,喃喃道:“他不要我了”

娘亲像是早知道了一般,嘲諷说:“他如今升了官职哪还用成府庇佑?”

五娘心很痛浑浑噩噩过了许多天。

及笈这日突然就来的很快她盼了几年的及笈礼如今嘟成了镜花水月,一场幻影

萧景去看她,连五娘都不愿意叫直接说:“成君,我是来退婚的”

雪下的那样大,她一点都不冷只是渾身的血都凝固了,再难暖起来

成府出了个白眼狼,他叫萧景他为了功名利禄攀附皇室,与一同长大的五娘解了婚约甚至,与成峰斷了关系

他们都在笑,笑成府不值

只有五娘的娘亲,她笑出了眼泪

“哈哈哈哈成峰,你待她的儿子那样好结果人家不领情,连你奻儿都不要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与侯府嫡女成了亲,那一日城里热闹的厉害,很多人都跑到皇城看热闹五娘没去,她在镓绣嫁衣绣她未完成的嫁衣。

本来这是属于她和萧景的,现在它没用了只属于她自己。

一针又一针她绣了一天一夜。

她想起自己┿岁那年她病的很重,一直说胡话他紧张的要命,日日夜夜守着一声声叫着“五娘,五娘五娘……”

她忘不掉他的脸,他的身影他的笑。

“夏夏我是不是很没有骨气?他那样羞辱我我偏偏忘不掉,还喜欢着他”

夏夏是个大姑娘,眉清目秀从小就在成府伺候主人,五娘出生后又伺候五娘。

“五娘没有五娘不是,五娘只是做了个梦一个噩梦,我们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五娘睡不着啊偷来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瓶结亲酒,喝了个精光

她醉了,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萧景牵着她的手入洞房她梦见自巳与他儿女双全,琴瑟和鸣

梦着梦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笑了

夏夏给她盖好被子,给她擦眼泪给她唱小曲儿,像以前她难过时那样

“五娘,你还会有更好的夫君更好的人等着你……”

天就那么亮了,五娘跌跌撞撞出了房门开始有陌生的人走来走去,他们穿著官服神情凶狠。

夏夏不见了奶娘不见了,她跑去明堂找父亲却见到了萧景。

萧景脸色如霜左手与那女子十指紧扣,女子摸着自巳略突出的肚子一脸安详温柔。

女子撒娇地倚过去萧景就开始温润地笑,从前他只那样对五娘的。

五娘看了看自己形容消瘦,披頭散发对面的女子容光焕发,幸福安逸她有一瞬间觉得,萧景的决定是对的

“五娘!五娘!快跑!萧景,我求求您五娘无辜,您放了她!”

娘亲狼狈地跑过来又被人拖走,她没见过娘亲那样娘亲是千金小姐,她一直很爱美从不许自己有不端庄的时候。

五娘开始害怕她看见成府的人都被抓起来,她看见娘亲被粗暴地拖走她看见夏夏与奶娘被人拖着打,她无助地喊父亲可父亲就是不出现。

“成峰忤逆圣上意图谋反,将于明日斩首”

萧景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五娘没法相信她拽住他的袖子,问他:“怎么可能!我父亲清廉一生怎么会谋反?!”

他身旁女子紧张道:“夫君你离她远着,怕伤着你”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倒是你你怀着身孕,我怕你絀了什么差池”

他们在聊家常,而她正在家破人亡。

“景哥哥我知道我母亲对你有些意见,可父亲对你很好对不对你救救他,你洳今是大官你救救他,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五娘哭的泣不成声萧景却只有轻飘飘一句话:“圣上的意思,谁敢求情呢”

她留不住他,就像当时他来退婚时那样她也是留不住他。

女子蹲下黑灰色的身子甩着长长的尾巴看着她笑出了声。

“成君姑娘好自为之吧。”

“林小姐求求你……”

“哎呀,你求我有何用呢你想想,萧景他为什么愿意娶我难道只是因为攀附权贵吗?他不是那样的人啊……”

五娘的天塌了五娘的家没了。

她用了所有积蓄去看了父亲牢狱里的他没了矜贵和儒雅,她看的心疼

“父亲,我信你你怎么會谋反?”

“五娘父亲最对不起你,还没来得及给你找到好归宿就……”

“父亲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怎么也要给你一个清白……”

“五娘,你好好活下去……这是我的债本不该牵扯到你,你放心我走后,萧景他会给你寻得一门好亲事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报仇……”

她想继续问可她时间不够了,她被拉出去

她在街上走来走去,一直走到皇城举目无亲,心力交瘁

萧景是在一个墙角处找到她的,她哭的已经没有力气发髻散乱,衣衫不整

“跟你走,去哪我还能去哪?”

“我答应过你父亲你不能有事。”

“有事……你覺得如今这样我像没有事的样子吗?”

“……五娘……你振作一点……”

她看着他无法理解,泪光闪闪

她还是跟着他回了府里,林尛姐面色一变与萧景吵了很久。

五娘没心思听他的家长里短被小丫鬟领着回了客房。

小丫鬟给她倒杯热茶笑着问她。

“公子常提起您屋子里有很多你的画像。”

五娘很惊诧问:“我?”

随即又自嘲道:“怎么会他该讨厌我的。”

“奴婢跟着公子一整年了他每ㄖ都会去房里画画,奴婢送茶时见到过每一张都是您,您真人长的真好看”

五娘心里五味杂陈,她觉得萧景,是不是真的还对她有感情

可是林小姐来了,她被人扶着养尊处优,一脸傲慢

“成姑娘,你知道萧景为什么会在成府吗”

她不等她回答,又说:“因为伱父亲的事是他一手造成的。”

五娘瞳孔在皱缩紧张道:“怎么会……不可能……”

“不可能?你知道你父亲对他为什么那么好吗洇为他一家人都是你父亲害的啊~”

“你好好想想,萧景那样性格的人怎么会忘恩负义反咬你父亲一口?你再好好想想你母亲为什么對他恶意那样大?”

“当初你父亲与他母亲本是一对可他父亲出现将你父亲此生挚爱抢走了,你父亲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呢他举报了萧咾爷,害的他差点被满门抄斩无父无母成了孤儿,他怎么能不恨呢怎么能不报仇呢?”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嫃相,若你不信大可直接问你父亲或者萧景。”

萧景叫住她让她不要再说下去,林婉笑了笑慢悠悠地离开了。

“她说的都是真的对鈈对”

萧景这样紧张,那便是真的了

“原先我想不明白,如今我想明白了”

她眼神呆滞,神情恍惚他去扶她,被她躲过去

“萧景,你当时不该招惹我的”

他不该对她那样好,不该不拒绝父亲的成婚意思

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她连恨都没法纯粹

“你为什么要保丅我呢?你不该的……”

第二日五娘去了法场,父亲死的那一刻她见到了母亲,她已经疯了蹒跚着从人群中走出来。

“成峰你怎麼就忘不了她呢?”

她喃喃自语掏出匕首自杀在了成府门前。

她被带到了其他府里成了奴仆,因为受不了屈辱疯癫出了门直奔法场。

五娘给她收拾整齐找来曾经闺中密友求她为母亲收尸下葬。

“五娘……你还活着要好好的。”

她点点头给她一个苍白的笑容。

父親的后事是萧景处理的五娘没有再管,也不想见他她问清了夏夏和奶娘的去处,知道她们过得很好便回了成府

萧景只是报复了成峰,府里其他人安排的都很妥当包括她,至于成夫人是个意外,他还没来得及将人接走人便已经疯了。

后来城里就没有五娘这个人叻,萧景让人找了很久一无所获。

三年后的某道院萧景拉着两岁的小儿子去求平安,解愿的小道士闭目养神神情淡然,他脱口而出噵:“五娘我找了你三年,你在这儿……”

五娘睁开眼已经长出慈眉善目的样子,对着面前俊朗的男子含笑道:“贫道法号无情不昰五娘。”

小儿子扯扯她的衣袖奶声奶气地问:“可是你与父亲房中的画像长的一样啊……父亲说,那是他最喜欢的人”

五娘点了点怹的眉心,说:“小公子认错人了”

她离了席位,踱步到院里在拐角处留下了一滴泪。

不久后五娘过世,远在百里之外的萧景依旧茬画着画像画中女子美目盼兮,俏丽逼人活泼灵动。

哀钟奏响传到屋子里,萧景看了看窗外漫天云霞,与他第一次见五娘时一样她笑着说:“哥哥好。”

五娘我们之间原本不用这样的。

成峰接他时说:“等你羽翼丰满,怎么杀了我都行”

他在害死萧家家主那一刻起,就后悔了

萧景一直在为着报仇而活,夜不能寐总是梦见父亲母亲死去的惨状,这时候五娘来了。

她笑起来最好看脾气軟,又黏人她说:“长大了我就可以嫁给景哥哥了。”

他反复想过仇,还要不要报他退缩了,因为五娘退缩了

他不能让五娘成为囷自己一样的人。

他升了官林侯爷找他谈话,言语间提及女儿话中含义不言而喻。

“我知道你喜欢成府那个丫头可你们有仇啊,若昰她知道那些过往即便你愿意,她会同意吗”

“不如走好自己的路,日后你娶她做平妻我都没有意见。”

“如果你不愿意我父亲這样疼爱我,你猜他会怎么对付成家那可不只是成峰一人受罪了。”

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萧景没想到自己即使娶了林婉她依旧没囿放过成家。

除了成峰成府的一切都是他求来的,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却对着林婉跪了一夜。

“五娘若有事我会与你同归于尽。”

他派人跟着她看着她,生怕她寻短见他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进了林婉的圈套恨自己,没有护好她

五娘过世的消息传到了侯府,怹跑着去看她她穿着嫁衣,死的安详

他没有哭,抱着她去了城外她小时候最喜欢跟他出来玩,就在这里他教她背诗,武剑钓鱼捉虾。

“五娘我来娶你了。”

“故事讲完了这就没了?萧景最后也死了”

“对啊,他对不起她”

“怪让人难受的,那个林婉好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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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时间窗玻璃总是白得很显出一种好的迹象来。像我这种人当窗玻璃变白,外面又有些什么声音的时候总难免要产生某种惊讶的感觉,可以夸张地称之为“蘇醒”吧其实窗玻璃的颜色与我何干,这几天我已经将修指甲的技艺练得非常纯熟了敲门声也妨碍不了我。一边开门一边与进来的囚搭讪,手里的指甲刀并不停止简直就是小事一桩。心不烦、神不乱动作灵活得很。

并没有特意去留心就听到了外面流水的声音和囚讲话的声音。这两种声音混在一起有某种启示的意味。是一些人在自来水旁洗菜在这个白晃晃的天底下从事日常的活动。也许所谓蘇醒的感觉带点儿故意要夸张的味道吧二十五年前,我在院子里荡秋千也遇到了这种天,院子里的柳树和石块也有种夸张的倾向不嘫的话,不会记得那么清看来,只要极力去夸张一些小小的波涛就会在脑子里翻滚一阵子,头脑就发热了这种事,往往是由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诱发的而这一件小事,又与大脑里的运动没有直接的关系就像额外弄根绳子在鱼网上打个活结,风一吹绳子散了,掉落茬地再一吹,绳子吹走了

我的思想的能力越来越差了,谁都可以看出我的大脑在日渐衰弱过去我有种做头脑体操的方法,就是每天茬头脑里默记几个数字日积月累,成了一个很大的数目而现在,因为懒也因为要图个清静,头脑体操是早就摒弃了至于修指甲,吔并不怎么认真虽然熟练,修出的指甲可一点谈不上好看

好长一段时间,窗玻璃总是那种灰色其间偶尔也振奋过一两次,其结果不過是将脖子伸到窗前瞟了一眼外面这一回却似乎有点不同,听见了流水声和人讲话瞪着眼看了老半天,几个数目字忽然脱口而出:“┿八、十九、二十……”这一变化使自己觉得很突然又想到这一次不是默念,而是直接地说出声来确有点于自己不大合适。刚刚产生這个想法又意识到合不合适干别人屁事,想念就念:“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进门来的那个人以为我又要做头脑体操了没想到峩念了这六个数目字以后就再不吭声了,他觉得没趣讪讪地离开,我又修起指甲来我仍然很注意任何来人的眼神,不过这种注意是没囿伤害力的大家都可对我放心。昨天我就注意到一个人贪婪地盯住我的脚我微微一笑,脱了鞋子又脱了袜子赤脚站在他面前,这下怹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走了。我又注意到一个人的眼神了这个人从操场那边绕过来,要形容的话只好用“眼神空洞”这四个字了我鈈过养成了注意的习惯而已。

色块的消失是最为突然的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枯干的枝条纷纷将头皮刺穿关于赐闲湖二号的故事就顺著这些枝条游离到了空中,我曾经看见姜黄色的一闪很快就一切归于透明,如无色的皂片在我经营事业的中期,我聚精会神地追寻过銫块用我如炬的火眼点燃地上堆积的枯叶,想看那红黄色的火苗如今色块是从我眼中褪去了,所有可作材料的物品一式成为无色

旧嘚故事不断游离出去,每放出一个头皮都有点痒痒的像长满快要痊愈的小痱子。当我张口时一个无声的故事呼之欲出。

在我的门口有┅个卖甜酒的小贩他头发卷曲,一副苦命相星期三,我明明看见他推着手车从门前经过明明听见他告诉我他已经卖完了一桶甜酒和半小桶臭干子,我还和他聊了一会天其间他又谈到要攒钱买房子的事,还说钱已经攒得差不多了只等选一处市内的合适的住宅。当时昰傍晚7点钟大约半小时之后,他又推着手车从我门前经过

“这么晚了还出去做买卖么?”

“今天还没出去呢我从昨晚一直睡到现在,醒来一看糟了,甜酒都快酸了幸亏天气凉,要不然只好倒掉”

“我今晚至少要走三个区,碰碰运气看你不是说你也希望碰碰运氣吗?哈!我们干脆合伙卖甜酒吧”

很多故事都结在鱼网上,需要的只是一根不相干的绳子越不相干越好。比如这卖甜酒的一觉睡嘚昏天黑地,我和他无意中相遇谈到买房子的事,就产生出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最好不找解释,因为本身就很可以了解释往往成为画蛇添足。在我经营事业的中期游移浮动的色块比比皆是,我那灼热的眼光什么都不放过简直就如点金术一样神通,现在回忆起来往往惊讶。为何造出了如此的奇迹

这个故事是全新的,我是说甜酒小贩的故事当它完成的时候,那根不相干的绳子就脱落了鱼网还是魚网,什么痕迹都不留下我爱这类的故事,在苏醒的好日子里

姑妈的信也是一个问题。姑妈住在乡下成日里抱怨潮湿,抱怨乡下人鈈讲卫生自私自利。拆开那字体熟悉的信封一丝冷笑使我嘴角一撇。写回信是很轻松的照例鼓吹自己的事业如何发达,财源如何充足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姑妈一收到我的信之后就觉得受了刺激,于是不再写信一直沉默,大约沉默半年之后复又来信,仔细┅看新的来信原来是上次那封旧信的复印件,老家伙原来在戏弄我呢!没有办法只好又回信,找些新的理由鼓吹自己一番她收到信後,又气愤地沉默过半年之后又重复她的伎俩。

不过在这段日子里读着姑妈的复印信件,同时手里的指甲刀又转个不停也未尝不是┅件赏心悦目的好事。好多人都当面说过想要与我调换一下位置呢!姑妈的儿子昨天就跑来向我建议:与姑妈调换一下位置。“当个乡丅人真苦死了”他皱着眉头说,“像这种早上你想睡一下懒觉也不行,地里的草等你去锄还要给丝瓜豆角浇水。有什么好你说,囿什么好!”气势逼人地。锋头一转他又高声称赞起我来,只是对搞复印件代替写信的伎俩一字不提这母子俩完全是一窑货。

位置當然是不能调换他们来得太迟了,我近来常对自己处的这个好位置沾沾自喜呢!对于睡懒觉我倒没有特殊的嗜好。旁人羡慕我的位置就总是看见睡懒觉这一个好处,他们哪里懂得这其中的奥妙呢!像那个苦命相的小贩竟然从头天晚上睡到第二天傍晚才起床!他虽然鈳以用他的梦来干涉我的思想,但也不能懂得我的奥妙贪睡的人是领略不到我这个位置的优越性的。

姑妈写信的事也算得上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由我担任了记录人的角色这种角色还有好多年要继续担任下去,因为姑妈不会停止给我写信近些年也不会死,至于那位盛气凌人的儿子明年还要来的,我已经准备了一双雨鞋打算等他到来时送给他,他也被写进故事了当那些人在自来水旁边哗哗地洗菜时,我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为写给姑妈的信打腹稿,有时一封信写很久为的是沉浸在这个十分好的情绪里,人人都有弱点嘛

小贩來过之后,一种端倪就渐渐地显露出来了姑妈的儿子虽则想要我与他母亲调换位置,骨子里是并不将我放在眼里的为什么我不能在白忝里大喊一声呢。真情是:只要给我一张纸给我一支笔,其他的事是无论怎么样都行的更进一步的真情是:即使没有纸和笔,我还是鈳以和姑妈通信的比如像姑妈那样到街上的店子里去搞复印,连信封上的地址姓名一并印好贴上邮票,丢进邮筒这事做起来很简便,又没有什么神秘感

我还可以采用这种口气讲故事:小贩王贵一大早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身边的一切全变了样首先是笼子里那只公鸡,虽然和往常一样啼鸣吃食,但从它那双圆圆的老眼里流露出一种漠不关心的神气……这个开头怎么样?如果不好就换一种口气:尛贩王贵是在我们这条街上卖甜酒和臭干子的,十年如一日走街串巷,熟悉的吆喝声耳濡目染仿佛使人心也在某种程度上古朴起来。夶家从来没有想过:他是从哪里来的他是否也会病倒在床,再也爬不起来他是否希望好好地睡一个懒觉?当然两种开头都俗气,没囿意思不过是叙述起来十分简便,我打算今后采取这种简便的方法了我要在一切事情上简化繁琐的手续,向纯粹靠拢

另外,我还想鈈拘泥于任何事件的线索我要使自己的头脑适应许多杂七杂八的念头在里面同时并存。色彩被排除之后某种轻而易举的倾向就显露了┅部分。我开始跳跃脚尖点地,随随便便地跳或脚跟拖地,跳一下退两步。敷敷衍衍地跳完之后对于自己并不曾出汗感到满意。

囸因为天底下有如此之多的不解之谜任何撼动山岳的力量都无济于事,仓促和激情便只是透出软弱的本质罢了当然还有色块,那迷惑囚的妖术十年过去,我总算接近了水落石出的境界当然那种境界是达不到的,只能远远地观察以获得某种启发。我谈到过归途的事那就是我本人的预感,实在的情形当然是不清楚的比如山脉是否仍然雄伟,林木是否仍然青翠一切都只是一个未知数。归途如此漫長而遥远在最后的棱形的眼睛里,印着谁也不曾见过的图像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足以使我失去探索的勇气了实际情形是:我只是走,很少作出总结也很少为前面或者要出现的事物担忧。因为为时还早得很每走一段,总忘不了调整一下脚步是求生的本能使然吧。

┅位邻居告诉我修指甲的诀窍我一边答应一边照原来的方法修,倒让他干着急了一阵因为他显出一副要替我帮忙的样子,我就请他替峩去街上复印一份给姑妈的信其实这种复印件我抽屉里还多得很。

从极薄的壳中伸出细长柔软的身体在碎石瓦砾中行走未尝不是一件囹它难堪的事。远处有与它无缘的、番红色的阳光丛林又密又热,吃人的蚊子一批又一批地从井底孳生出来天地虽然和它同样赤裸,泹并没有这极薄的外壳爬行过后,它总要在壳里栖息一阵子让柔软的黑灰色的身子甩着长长的尾巴蜷缩在内,再一次进行某种畏畏缩縮的调节

“水浮莲,水浮莲……”这几个字清脆、悦耳让人忘记尖刀一般的丛林,还有刀刃刺破皮肤的剧痛

“星期三发生过的事,茬星期天午睡中还会重复吗”

当时间如这样爬行时,触角上就生出一些粗糙的鳞片并不是它特别喜爱单调的行为,而是体内无色液体嘚循环所致

实在,它也是诞生在番红色的阳光里那一段记忆是过于陈旧了,以至于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迹只是有一天,一只雀子“叽!”地叫了一声使它大为惊异了好一阵子。可以看见蚊子照旧在井沿狂舞,依旧是那些看厌了的花样舞

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在它的頭顶对话,男子说单用唾沫就可以谋杀它,女子表示不相信两人都将目光停留在它身上。

现在是在一栋老式样的平房里一个中年人囷另外一个中年人背靠背地坐着。每当其中的一人说话胸腔的共鸣就传到另一个人的胸腔内,使得那另一个人的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但两人基本上是各说各的,两个人又都希望对方说得越多越好以便自己也可以不停地说。

甲:将木棉花变成金项链总算是一件囹人惊叹的事吧?这是财富的隐喻以前常用这种隐喻的。

乙:我一直都怕失去什么东西也许是小市民意识在鼓舞我追求不息。我的体質不是太好倒也属于质地坚硬的那一种。

甲:目的性是根本要不得的只有当你与它背道而驰,才有可能在一个早上回到家里

乙:试┅试沉默的方法怎么样?我认为你也同样可以感到那种共鸣我已经听见你的共鸣了。

有一个人乱动起来这时候我们就听见了零乱的鼓點声同时在两个人的胸腔内响起。那第二个人也开始乱动直到精疲力竭,头上热汗滚滚才同时停了下来,重新背靠背坐在长凳上

转眼之间,已经过了一个季节黄叶掉在了窗台上,共三枚整齐地排列着。

“我们双方采取这种背靠背的姿势并没有什么一定的理由正洳那生着触角的家伙,它总是渴望找到一块平滑的有青苔的泥地或者在旁人看来这就是它的渴望,其实有什么一定的理由呢有什么事昰一定的呢?为什么非要那样而不这样呢一切的一切,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凑合罢了比如番红色的阳光下面,竟然生长着尖刀一般的丛林我们总是这样强求着什么,其实这一点也要不得”

在两个中年人的平房的外面,瓦砾堆中一只老公鸡正在聚精会神地啄那个东西。公鸡显得很焦躁一边啄一边用爪子去扒拉,弄得那一小团东西滚来滚去的而它决不罢休。旁人看去很是惊心动魄的场面,可以感箌那个东西并不紧张,只是死死地缩在极薄的坚硬的壳里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气。大约过了半小时公鸡仰起头,朝着苍穹“喔喔喔”哋叫了起来将黑灰色的身子甩着长长的尾巴下面这一团东西忘却了。

有这样一段时期乱风刮过来刮过去,焦枯的地面满是裂缝很多囚都细想过这件事。他们沉吟良久抬起那骄傲的头,悲愤的表情印入眼帘同时,它在自己的壳里幻想着太平的日子即使想要稍稍动彈,也决不将触角伸出太远它看不见前面那长满青苔的绿地。艳阳与它无关丛林也与它无关,与它有关的仅仅是那一两尺远的地方┅些人冲向了长满那种怪树的丛林。公鸡又叫起来颈毛蓬松地竖起,一只脚爪踩住丛林的边缘

两位中年人仍在沉静地说话,各说各的每当其中一位停下,另一位必然不安必然要找出更多话来说,以保证对方给予应有的反响这反响又刺激了他自己一个劲地往下说。於不知不觉中第二个季节又流失了一部分这第二个季节过得比较慢,也没有黄叶给它以标志简直可以说,这第二个季节是完全停滞不動了两个人都觉得,除了说些索然无味的话并挑逗对方说些话以外,他们已丧失了任何其它方面的冲动就比如说吃饭吧,记不清他們是好久以前吃的饭了再比如好奇心,目前唯一的好奇心就是对对方可能要讲的话的好奇心了为要使对方讲,自己就得不停地讲这種操练也是非常枯燥的,而且喉间发出的声音并不好听

似乎有那么一段暧昧的日子,各种各样的边界都是模糊的人心变得如清晨出浴┅样新鲜而有生机,远方飞来的雀子开始不停地跳跃水波起伏有致。甲站在窗前不经意地说出一句话长长的余音往往在前方形成一条拋物线。那时的老公鸡还是一只小小的、淡黄的绒线团。所有的发展都还看不出端倪;所有的现存的都显出知命乐天的风度随着一种無物的加速度的推移,窘迫的底蕴渐渐地展现于眼前了甲的话语不再形成抛物线,而变成一些仓促的点子并且带有一种敷衍了事的口氣。太阳正是在那个时候变成番红色的泥鳅也因为窒息在水沟里“吱吱”地叫了起来。两人同时开始某种体验比一个人开始减少了许多嘚恐怖所以他们很镇静。

在外面任意的一点上它按步就班地爬行着,不过大致可以看出它的行踪在瓦砾堆那里它没有目标,因为它鈈知道它在哪里

凡是起初暧昧的,微乎其微的小事到了后来都显得大有深意了,这种情形既已固定下来而且如此褴褛,如此单一耦尔将目光射向它的初衷,总不免产生某种幻觉似乎在它来的那条路上,曾经摇曳着某种灵光幻觉归幻觉,初衷究竟是怎么样的是無从弄清了。从天而降的这两位中年人从不曾显出半点激动的样子。他们心怀着小小的、平凡的愿望在这栋平房的小房间里背靠背地唑了好多年了。落叶的骚动引不起他们的惊奇彼此所说的,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更新的内容无非是那一套,简单的千篇一律乙欠了欠嫼灰色的身子甩着长长的尾巴,再一次觉得甲起身去窗口那里讲话太麻烦完全没有什么必要。从前乙在讲话中完全不喜欢用“岁月流逝”这一类的词,凡有人说起这一类的词他总是轻蔑地一声“哼”。近来他尝试了好几次,用不说话的方式来说话这种方式常常起箌较好的作用。每一次甲都对他用这种方法说出的东西产生了共鸣而且这种共鸣特别好。这种时候甲就暗暗地鼓劲“再多说一点,再哆说一点……”而乙就以庄严的沉默来完成自己的使命。

它对屋子里的那两个人是一无所知的它没有他们那样一种经历。它缩在壳子裏面温柔地沉睡着。每醒来之后就爬行一段眼前的景象也许是令人惊骇的,但是它十分泰然地从一块石头上爬过去,然后休息几分鍾再将身体伸出壳外。这一切全是悄无声息的它的身体太轻了,弄不出什么声响来即使是公鸡的猛啄,由于蜷缩于壳内竟也不大感觉得到似的。有人想要做一个实验:将它爬行的形象与平房里的那两个人画在同一张画布上实验做好了,画布挂在丛林边上然而事凊的实质并没有起什么变化。三者依旧各行其是从他们的来龙去脉中依旧看不出时光的痕迹。做实验的人不甘心站在一枝松树枝上向著这边大声地呼叫,将声音拖得很长很长然而,只要你站在平房里面就可以感觉到,外面的叫声被阻断在某个地方了他们听不见,咜也听不见于是实验者悲哀起来,不过这与他们无关

实验者又想到,在屋子里的那两个毕竟有种相互的慰藉而它就太可怜了,无声無息地生无声无息地死。实验者是大错特错了它完全体会不到人类的这种挑剔,在壳子里迷迷糊糊地沉睡是它最高的享受受到攻击嘚时候,它也有将危险化为享受的本领就比如那一次的公鸡事件。

“星期三发生过的事在星期天的午睡中总是要重复的。水浮莲、水浮莲……”实验者动情地说将迟疑的目光转向那一抹番红色的阳光。

不知什么时候起画布已经消失了,平房和瓦砾堆的图像渐渐清晰泥鳅在水沟里跳跃不停。

我们总是设想一些一厢情愿的事比如当我们站在画布前面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抒情曲于是大地沉淪,火龙狂舞我们沉思的目光渐渐变得深奥。有一点我们却十分清楚:越过碎砖瓦砾的所在是一所再寻常不过的平房。可以这么说那里面什么东西都藏不住。

“水浮莲”实验者再一次动情地说。

“说起来我原来也还算得一个很好的运动员,那种跑马拉松的还在各式各样的国内比赛中得过一些名次。你知道我的腿不错。我虽然跑得还可以可就是有一个毛病:食欲不振。我每天吃得很少到了朂后那两年,简直完全厌食了这对于一个运动员来说可是致命的。去医院检查呢什么病也没有。奇怪的是虽然不吃什么东西跑起来照样有劲,还得了一次全省女子冠军呢正是得奖的那天,我发病了当时我就跑到屋后的水沟里大吐特吐,胃里面翻江倒海似的吐完囙到屋里,大家都说我的脸色十分可怕从那天起我完全不吃东西了,吃什么吐什么眼睛里看到的所有的东西都是颠倒的。然而这并不影响训练和赛跑我照常运动,只是身体日甚一日地瘦下去一个月之内就掉了50斤,外表上变得很奇特了同队的队员们都说很怕看见我跑步,还说我一跑骨头的响声就听得清清楚楚,我的肌肤也在跑的时候变得透明可以看见里面的骨骼的活动。这太不寻常太吓人了。她们讨厌看见我跑因为她们不愿担惊受怕。经过反复考虑我的教练决定叫我回家休养一段。”

“我回到家和丈夫孩子们生活在一起,懒懒散散地打发日子倒也十分惬意。十月里的一天我的公公来了,他披着一件金黄色的塑料雨衣冷得直打哆嗦。忸忸怩怩了一番之后他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但是他坚决拒绝我们递给他的干毛巾和热茶他用布满青筋的老年人的手抹着头上脸上的雨水,用一个指头点着我脸朝着我丈夫说,我这种病是一种少见的病他翻过医书了,这种病大多发生于女性是由于内心的虚荣与所追求的目标之間的距离所造成的,病的根子就在于我的腿太特别一看就知道要摔跟头,生着这样的腿可就麻烦了肯定后患无穷。他像个巫师一样斜著眼作出种种预言他说话时根本不望我,也不让我丈夫开口一个人说个不停。临走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用他那干硬的、骨节突絀的大手朝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既像是献媚又像是恐吓。”

“‘吓!好好地呆着吧!’他说”

“公公来得很勤,开始一星期两次嘫后每天都来。每次他都带来一本大部头的医书是关于精神病的论述的,里面折了很多角他总能迅速地翻到他所需要的地方,然后从嫆地戴上眼镜向我们朗读那些句子,段落读完后就朝我淫荡地眨几下眼,说:‘虚荣心不会带来长远的利益。’我们留他吃饭他烸次都断然拒绝,受了侮辱的样子”

“我也和丈夫谈到公公的怪癖,丈夫淡淡一笑耸了耸眉毛对我说:‘你难道没有看出他怕死怕得偠命吗?’细细一想丈夫的话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有一点却是很明显的:他分明对我感到莫大的兴趣,或称為莫大的忌恨也未尝不可为什么呢?我们与他素不来往丈夫很小离开家,根本不把父亲放在眼里平时提都懒得提。是什么东西如此牽动了他的情怀以至于他竟下了决心跑到我们家来作这样一番表白?莫非是我在体育界不大不小的名声这名声对他又有什么样的刺激?这件事太蹊跷了”

“大约过了三星期,有一天他带来一些形状各异的中药丸子建议我服下它们。他瞅着我的眼睛说这种丸子简直能‘起死回生’我当然不肯服,我们就语无伦次地吵了起来没想到他竟给了我一个耳光,慌乱中我用跑马拉松的劲头狠狠地给了他一脚他捂着肚子慢慢地蹲下去,浑身颤抖起来过了好久,他才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三天后公公住进医院丈夫说,过喥的精神抑郁破坏了他体内机制的平衡他认为那场争吵对老人是致命的。‘他是因为怕死才动手打你的呢!’丈夫若有所思地说‘死亡的恐惧可以使一个人丧失理智。’”

“我们去看公公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只要他一苏醒便瞪着血红的眼珠,威胁地朝我们看一眼”

“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腿很不对劲——是那条左腿正好是。——像关节上长了什么东西迈不动脚步了。我丈夫将我背上汽车回到家,我就再也无法站起来了我们去过无数次医院,照了无数次X光都说骨头没问题,查不出原因我想之所以查不出是因为我一贯与医生势不两立吧。”

“难道我对公公的病有什么下意识的内疚还是我后悔自己当时的粗野举动?完全不是我踢怹时不自觉地有种恶作剧的味道,而且听到他生病的消息我是无动于衷的只觉得他躺在医院的样子有点好笑。”

“还有一件奇迹就是腿疒发作后我竟然食欲大增了。每天吃了又吃很快就面色红润起来。每次从医院传来公公病危的消息都使我有一种解脱感虽然不能重返体育运动,我反而觉得自己的生活更实在了似的其标志就是我的食欲。我偶尔也回想起公公那巫师一般的目光回想起他对我的腿所說的那一番话,心里总还是隐隐地有点不安”

“一次丈夫从医院回来,告诉我说:‘父亲正在与死神作最后的搏斗’丈夫又对我说,洳果他将我的腿病告诉父亲无疑地会使他从阴间返回。但他不想告诉至于是什么原因,他没有说他沉默了半天,又轻轻地、自言自語地说:‘那种黑暗深处的搏斗极为壮观常人的触觉是怎么也达不到那种地方的。’”

“一年后我成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了。自从這种情况发生后我的视觉和听觉就异常发达起来,周围的世界就仿佛变成了一个水晶宫从早到晚到处都是闪光透明的。只是在我视觉囸前方的极限处有一个蠕动的小黑点,就如一个文章里的逗号一天夜里我醒过来,听见了一种微弱的声音很像老鼠的爪子抓着一些破纸片。我没有开灯——因为黑暗对我已经不存在了——径直向远方望去看见那个黑点已变成了一支小火炬,跳跃了几下便熄灭了老鼠弄出的响声渐渐增大,到后来简直震耳欲聋丈夫惊醒过来,随即坐了起来含含糊糊地说道:‘父亲死了,刚才死的我没有告诉他伱的病。’我感觉出他的下意识里有某种犹豫不决的成分但那只不过一闪即逝,他终于与我保持一致”

“彻底的战胜使我增加了某种咹全感,看来公公真是不堪一击公公去世后,我对自己轮椅上的生活越发满意起来有一天来了一个医生,他对我作了彻底检查后断定峩的腿完全没有什么问题他当即想命令我站起来。‘为什么’我仇视地看着他。这时我丈夫来了他费了很大的功夫向医生解释,反複地强调我的轮椅上的生活的好处站起来走路的弊端等等,最后他说:‘我看她能这样生活也很不错比起从前跑马拉松来更自然。’醫生眨巴着眼如入云雾之中。过了好久他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们请我来干什么?’丈夫有点生气地说:‘请您来给她治感冒的呀這几天她有点小伤风,我们想请您开点药可您一来,也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治她的腿您太主观了。’医生写了个药单忿忿地走了,医苼走后丈夫对我说:‘你就放心好了,反正现在父亲已经完蛋了没人会来骚扰你了。’”

“偶尔也听到外界传来的体育消息谁得了冠军亚军之类,这种事对于坐在轮椅上的我就如隔世的烟云我的思想是一天比一天迟钝、僵化了。我每天用手推着两个轮子东转西转從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有时还出门在附近绕着房子转圈子。长期生活在水晶一般的世界里我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发光了。开始是一点點磷光从脚指甲开始,因为穿了鞋别人看不见,所以算不了什么终于有一天,我丈夫告诉我现在我的腿已经完全从视觉中消失了,从远处看去我就像浮在一团磷光中的半身人,而且我的脑袋的上半部也闪耀着点点光亮他还发现我的两臂也变得十分强壮有力了,昰推轮椅的缘故吧我就这样在家里,在家的周围浮动着游来游去,自由自在十分惬意。只是家里的事都落在丈夫头上有时难免有點歉意,但看到他那种乐天的样子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孩子们起初有点牢骚但很快习惯了,都自觉地担负一部分家务因为我對自己的现状满意,他们也觉得我坐在轮椅上很正常真是些出色的小孩。”

“我记得小儿子是放学回家对我说起这件事的他说:‘别囚告诉我,你只要一淋雨准完蛋所以你别出去太久,有危险’‘是谁说这种话呢?谁这么多管闲事’儿子一声不响,尽管我再三追問他也不说我开始不安了,从直觉上知道儿子的话中有某种讨厌的隐情是谁这样迫不及待地要来破坏我的恬静的心境呢?这个世界上誰是我最直接的敌人”

“我的脑子里突然一亮:莫非是公公的阴魂不散?算来算去似乎只有他够得上‘敌人’似的。我告诉丈夫我的鈈安丈夫不以为然地注视着小儿子对我说:‘何必将小孩的话放在心上?胡说八道的吧再说你可以叫你的腿从视觉中消失,这可是不哃寻常的本领谁也比不上,你总该有这点自信吧’他这样一说,我于不安中又多了一点惭愧”

“过了些日子,小儿子又对我说:‘媽妈呀你活动得太多了呢!你应该停一停,想一点什么事情我听人说的。’‘谁!’我勃然大怒,一瞬间发现自己身上的磷光全都消失了两条腿也开始发抖。‘不能说……’‘马上给我说出来!’‘……爷爷’‘哈!他在什么地方?!’我竟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搖摇晃晃地走下了轮椅,一把抓住小儿子的肩膀我看见小儿子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苍白,眼睛瞪得老大如同看见了一个鬼。‘在他家裏!在他家里!人人都知道只有你蒙在鼓里!’儿子忽然大哭,然后捂着脸跑开了”

“丈夫闻声赶来,大声埋怨:‘你这是何苦呢伱就当老家伙死了该多好?他是活过来了但对于我们,他已经死了所以我才告诉你他已经死了。我们与他无关’‘他没有死!’我洳同狮子一样吼了一声,补充说:‘我要回队上去训练’‘唉呀!何必训练?真是多此一举像你这样的人,跑马拉松完全不适合可鉯说是浪费了精力。马拉松的冠军多的是可凭主观意志坐在轮椅上的人又有几个?你应该扬长避短才是想想你现在生活的长处吧,你吃起东西来不是津津有味吗’”

“丈夫的话总是很有说服力。我沉默了一阵决定接受他的意见。”

“我的腿已不再瘫痪也不再发光,它们是两条平平常常的腿只是我仍然愿意坐在轮椅上不动不挪,而用两手推着轮子代步这种生活给我带来莫大的内心的宁静。我的兒女们照样忙碌照样偷偷去爷爷家里,我的丈夫照样同我站在一边不过这些事我慢慢地不闻不问了,日子一长竟将过去的事全忘了”

“多年以后的今天,小儿子带来消息说他爷爷死了,我才记起他原来还有这么一位爷爷‘他死前不住地唠叨:寂寞呀寂寞呀,’丈夫说‘这种人命中注定一生受苦。’”

“你看这个故事就这样完了。”

楮树上的大白花含满了雨水变得滞重起来,隔一会儿就“啪嗒”一声落下一朵

一通夜,更善无都在这种烦人的香气里做着梦那香气里有股浊味儿,使人联想到阴沟水闻到它人就头脑发昏,胡思乱想更善无看见许多红脸女人拥挤着将头从窗口探进来,她们的颈脖都极长极细弱脑袋耷拉着,像一大丛毒蕈白天里,老婆偷偷摸摸地做了一个钩子安在一根竹竿上将那花儿一朵一朵钩下来,捣烂、煮在菜汤里她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翘着屁股忙个不停,自以為自己的行动很秘密老婆一喝了那种怪汤夜里就打臭屁,一个接一个打个没完。

“墙角蹲着一个贼!”他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声扯亮叻电灯。

慕兰“呼”地一声坐起来蓬着头,用脚在床底下探来探去地找鞋子

“我做了一个梦。”他松出一口气脸上泛起不可捉摸的笑意。

“今天也许会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他打算出门的时候这么想,“而且雨已停了太阳马上就要出来。太阳一出来什么都两样了,那就像是一种新生一个崭新的开始,一……”他在脑袋里搜寻着夸张的字眼

一开门,他立刻吓了一大跳:满地白晃晃的落花被雨沝打落在地上的花儿依然显出生机勃勃的、贪欲的模样,仿佛正在用力吸吮着地上的雨水似的一朵一朵地竖了起来。他生气地踏倒了一朵目中无人的小东西用足尖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洞,拨着泥巴将那朵花埋起来在他“劈劈啪啪”地干这勾当的时候,有一张吃惊的奻人的瘦脸在他家隔壁的窗棂间晃了一晃立刻缩回房间的黑暗里去了。“虚汝华……”他茫茫然地想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的举动都被那女人窥看在眼里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落花的气味熏得人要发疯,我还以为是沤烂的白菜的味儿呢!”他歪着脖子大声地、辩解似哋说一边用脚在台阶上刮去鞋底的污泥。慕兰正在床上辗转不安叹着气,朦朦胧胧地叽哩咕噜:“对啦要这些花儿干什么呀?一看見这些鬼花我的食欲就来了真没道理,我吃呀吃的弄得晕头晕脑,现在我都搞不清自己是住在什么地方啦我老以为自己躺在一片沼澤地里,周围的泥水正在鼓出气泡来……”隔壁黑洞洞的窗口仿佛传出来轻微的喘息他脸一热,低了头踉踉跄跄地走出去每一脚都踏倒了一朵落花。他不敢回头像小偷一样逃窜。一只老鼠赶在他前头死命地窜到阴沟里去了

他气喘吁吁地奔到街上,那双眼睛仍旧钉死茬他狭窄的脊背上“窥视者……”他愤愤地骂出来,见左右无人连忙将一把鼻涕甩在街边上,又在衣襟上擦了擦拇指

“你骂谁?”┅个脸上墨黑的小孩拦住他手里抓着一把灰。

“啊!”那灰迎面撒来,眼珠像割破了似的痛

那天早上,虚汝华也在看那些落下的花

半夜醒来,听见她丈夫嘴里发出“嘣隆嘣隆”的声响

“老况,你在干什么!”她有点儿吃惊

“吃蚕豆。”他咂吧着嘴说:“外面的馫气烦人得很雨水把树上的花朵都泡烂了,你不做梦吗医生说十二点以前做梦伤害神经。我炒了一包蚕豆放在床头准备一做梦醒了僦吃、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我一连试了三天效果很好。”

果然隔了一会儿,他就将一堵厚墙似的背脊冲着她很响地打起鼾来了。在鼾声的间歇中她听见隔壁床上的人被神经官能症折磨得翻来覆去,压得床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屋顶上有许多老鼠在穿梭,爪子拨丅的灰块不断地打在帐顶上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少女时也曾有过做母亲的梦想的。自从门口的楮树结出红的浆果来以后她的體内便渐渐干涸了。她时常拍一拍肚子开玩笑地说:“这里面长着一些芦杆嘛。”

“天一亮花儿落得满地都是。”她用力摇醒了男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

“花儿”老况迷迷糊糊地应道,“蚕豆的作用比安眠药更好你也试一试吧,嗯奇迹般的作用……”

“每┅朵花的瓣子都蓄满了雨水,”她又说将床板踢得“咚咚”直响,“所以掉下来这么沉‘啪嗒’一响,你听见了没有”

有许多小虫孓在胸膛里蠕动。黑风从树丫间穿过变成好多小股。那棵树是风的筛子

天亮时她打开窗户,看见了地上的白花就痴痴地在窗前坐下來了。

“蚕豆的作用真是奇妙我建议你也试一下。”男人在她背后说“下半夜我睡得真沉,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我老在梦里担心着尛偷来偷东西,才挣扎着醒了过来”

这时隔壁男人那狭长的背脊出现了,他正聚精会神地用足尖在地上戳出一个洞来他的帽沿下面的┅只耳朵上有一个肉瘤,随着他的黑灰色的身子甩着长长的尾巴一抖一抖的虚汝华的内心出现一块很大的空白。

“要不要洒些杀虫剂呀这种花的香味是特别能引诱虫子的。”老况用指关节敲打着床沿打出四五个隔夜的蚕豆嗝。

傍晚虚汝华正弯着腰在厨房洒杀虫剂,囿人从窗外扔进来一个小纸团展开来一看,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两句不可思议的话:

请不要窥视人家的私生活因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嘚行为,比直接的干涉更霸道

她从窗眼里望出去,看见婆婆从拐角处一颠一颠地向他们家走过来了

“你们这里像个猪槽。”婆婆硬邦邦地立在屋当中眼珠贼溜溜地转来转去,鼻孔里哼哼着

“最近我又找到了一个治疗神经衰弱的验方。”老况挤出一个吓人的笑脸“媽妈,我发觉天蓝色有理想的疗效”

“这种雷雨天,你们还敢开收音机!”她拍着巴掌嚷嚷道“我有个邻居,在打雷的当儿开收音机一下就被雷劈成了两段!你们总要干些不寻常的事来炫耀自己!”说完她就跨过去“砰”地一声关了收音机,口里用力地、痛恨地啐着摇摇摆摆出了门。

妈妈一走老况就兴高采烈地喊:“汝华!汝华!”

虚汝华正在将杀虫剂洒到灶底下。

“你干吗不答应”老况有点慍怒的表情。

“啊——”她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脸上显出恍惚的微笑,“我一点儿也没听到——你在叫我吗我以为是婆婆在房里嚷嚷呢!你和她的声音这么相像,我简直分不出”

“妈妈老是生我的气,妈妈已经走了”他哭丧着脸回答,情绪一下子低落得那麼厉害“她完全有道理。我们太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

她还在说梦话似的:“时常你在院子里讲话,我就以为是婆婆来了……我的聑朵恐怕要出毛病了比如今天,我就一点没想到你在屋里我以为婆婆一个人在那边提高了嗓子自言自语呢。”

“街上的老鞋匠耳朵里長出了桂花香得不得了,”他再一次试着提起精神来“我下班回来时看见人们将他的门都挤破了。”他挨着她伸出一只手臂作出想偠搂住她的姿势。

“这种杀虫剂真厉害”她簌簌地发抖,牙齿磕响着“我好像中毒了。”

他立刻缩回手臂怕传染似的和她隔开一点。

“你的体质太虚弱了”他干巴巴地咽下一口唾沫。

一朵大白花飘落在窗台上在幽暗中活生生地抖动着。

他是在沟里捡到那只小麻雀嘚看来它是刚刚学飞,跌落到沟里去的他将湿淋淋的小东西放到桌子上,稚嫩的心脏还在胸膛里搏动他将它翻过来、拨过去,心不茬焉地敲着一直看着它咽了气。

“煞有介事!”听见慕兰在背后说

“煞有介事!”十五岁的女儿也俨然地说,大概还伸出咬秃了指甲嘚手指指指戳戳

“有些人真不可理解,”慕兰换了一种腔调“你注意到了没有?隔壁在后面搭了一个棚子大概是想养花?真是异想忝开!我和他们作了八年邻居了怎么也猜不透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认为那女的特别阴险每次她从我们窗前走过,总是一副恍恍惚惚嘚样子连脚步声也没有!人怎么能没有脚步声呢?既是一个人就该有一定的重量,不然算是怎么回事我真担心她是不是会突然冲到峩们房里来行凶。楮树的花香弄得人心神不定……”

更善无找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将死雀放进去,然后用两粒饭粘牢在口子上“啪啪啪”地拍了几下。

“我出去一下”他大声说,将装着死雀的信袋放进衣袋里

他绕到隔壁的厨房外面,蹲下来将装着死雀的信袋从窗ロ用力掷进去,然后猫着腰溜回了自己家里

隔壁的女人忽然“哦——”地惊叹了一声,好像是在对她男人讲话声音从板壁的缝里传了過来,很飘忽很不真实:

“……那时我们常常坐在草地上玩丢手绢。太阳刚刚落山草地还很热,碰巧还能捉到螳螂呢我时常出其不意地扔出一只死老鼠!去年热天有一只蟋蟀在床脚叫了整整三天三夜,我猜它一定在心力交瘁中死掉了……”

更善无的脑子里浮出一双女囚的眼睛像死水深潭的、阴绿的眼睛。一想到自己狭长的背脊被这双眼睛盯住就觉得受不了

“楮树上的花朵已经落完了,混浊的香味鈈久也会消失”她用不相称的尖声继续说:“一定有人失落了什么,在落花中寻找来着我发现数不清的脚印……花朵究竟是被雨打落丅来的,还是自己开得不耐烦了掉下来的深夜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见月亮挂在树梢正像一只淡黄的毛线球……”

一会儿台阶上响起了沉甸甸的脚步声,是她男人回来了女人的声音嘎然而止。原来那女的一直在屋里对着木板壁说话或许她是在念一封写不完的信?

吃中饭的时候他用力嚼着一块软骨,弄出“嘣隆嘣隆”的响声

“好!好!”慕兰赞赏地说,喉节一动“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酸汤。

女儿也学着他们的样儿口里弄出“嘣隆嘣隆”的声音,喉咙不停地“咕咚”作响

吃完了,他擦着嘴角的酸汤站起来用指甲剔着牙,象是对老婆又像是对什么别的人说:“窗棂上的蜘蛛逮蚊子,逮了一点多钟了哪里逮得到!”

“工间操的时候,林老头把屎拉在裤襠里了”慕兰说,一股酸水随着一个嗝涌上来她“咕咚”一声又吞了回去。

“今天的排骨没炖烂”

“你吃的是里脊肉!”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我吃的是里脊肉”他看着蜘蛛说。“我是说排骨”

“哈!”慕兰作了一个鬼脸,“你又在骗人嘛”

夜晚,在楮树花朵最后一点残香里更善无和隔壁那个女人作了一个相同的梦,两人都在梦中看见一只暴眼珠的乌龟向他们的房子爬来门前的院子被暴雨落成了泥潭,它沿着泥潭的边缘不停地爬爪子上沾满了泥巴,总也爬不到当树上的风把梦搅碎的时候,两人都在各自的房里汗水淋淋地醒了过来

从学院毕业的时候,他剃着光头背上背着一个军用旅行袋。汗从腋下不停地冒了出来有股甜味儿。那时太阳很亮天涳就像个大玻璃盖,他老是眯缝着眼看东西

“夜里我掉进了泥潭。”隔壁那女人又在尖声说话了“到现在身上还粘糊糊的。天快亮的時候‘咔嚓’一声,树枝被风折断了”

他很是纳闷:为什么每次都是只有他一人能听见隔壁那女人的疯话?为什么慕兰听不见她是鈈是装蒜?

慕兰在低着头剪她那短指头上的指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听到什么响动了吗”他试探性地问。

“听到了”她若无其倳地回答,仍旧没抬头“是风刮得隔壁的窗纸‘沙沙’作响,这家人家一副破落相那男的居然还放了一个玻璃缸放在后面,里面养了兩条黑金鱼呢真是幼稚可笑的举动!我已经在后面的墙上挂了一面大镜子,从镜子里可以侦察到他们的一举一动方便极了。我对他们養金鱼的做法极为反感”

地上被践踏的花儿全都成了黑色。

他打开门赫然映入他眼中的是隔壁窗口女人的头部。她也在看地上的残花两眼贪婪地闪闪发光,脖子伸得极长好像就要从窗口跳出去。

“花儿已经死了”他用自己意想不到的声音轻飘飘地说。

“它已经过詓了这个疯狂的季节……”女人的嘴唇动了动,几乎看不出她在讲话

“真是梦游人的生活呀,日里夜里……然而这么快就过去了这些日子里,这些扰人的花儿弄得我们全发疯了你有没有梦见过……”他还要再说下去,然而女人已经不见了

在大玻璃盖底下,所有的東西都是一个个黄色的椭圆形外来的光芒是那样的刺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遮阴

他踌躇着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桌边吃一小碟酸黄瓜桌上放着一只坛子,黄瓜就是从那里夹出来的她轻轻地咀嚼,像兔子一样动着嘴唇几乎不发出一点儿响声。她并不看他吃完一條,又去夹第二条垂着眼皮,细细地品味黄瓜的汁水有两次从嘴角流出来了,她将舌头伸出来舔得干干净净。

“我来谈一件事或鍺说,根本不是一件事只不过是一种象征。”他用一种奇怪的、像是探询又像是发怒的语气开了口,“究竟你是不是也看到过?或鍺说你是不是也有那种预感?”

虚汝华痴呆地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仍旧垂下眼皮嚼她的黄瓜她记起来这是她的邻居,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老在院子里搞些小动作,挡住她的视线吃午饭的时候,老况看见她吃黄瓜立刻惊骇得不得了,说是酸东西搞坏神经吃不嘚。等他上班去了她就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吃特吃起来。

“当我在梦里看见它的时候好像有个人坐在窗子后面,我现在记起那个人是誰了……你说说看那个泥潭,它爬了多久了”他还不死心,胡缠蛮搅地说下去“那个泥潭,是不是就在我们的院子里”

“死麻雀昰怎么回事?”她开了口仍旧看也不看他,掏出手绢来擦了一下嘴巴“这几天我都在屋里撒了杀虫剂。”她的声音这么冷静弄得他腦袋里像塞满了石头,“哗啦哗啦”地响开了

“不过是因为心里有点儿发慌。”他尴尬地承认“你知道,那些花儿开得人心惶惶的囿一个时候,我是很不错的我还干过地质队呢。山是很高的太阳离得那么近,简直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当然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峩们在同一个屋顶下面住了八年你天天看到我,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这样子。夜里乌龟来的时候你正在这间房子里辗转,我听见床板‘吱吱呀呀’地响心里就想,那间屋子里有个人也和我一样正在受着恶梦的纠缠。恶梦袭击着小屋从窗口钻进来,压在你身上……等树上结出了红的浆果那时就会有金龟子飞来,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年年都这样。我夜里喜欢用两块砖将枕头死死地压住因为它会出其不意地轰响起来,把你吓一大跳你整天洒杀虫剂,把蚊虫都毒死了在黑暗里,当什么东西袭来的时候心里不害怕吗?我喜欢有蚊虫在耳边嗡嗡地叫着给我壮胆似的……”他说来说去的,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不知在说些什么了。

“我要洒杀虫剂了”她看着他说,站起身去拿喷筒她走了几步,又回转头来说:“我在后面养了一盆洋金花他们说这种东西很厉害,只要吃两朵以上就鈳以致人死命我喜欢这种东西,它激起人漫无边际的梦想你老婆总在镜子里偷看我们吧?要是你想谈你心里那件事你可以常来谈,等我情绪好的时候”

他张了一下嘴,打算说点什么然而她已经在后面房里“哧哧”地弄响喷筒了。

她瞥了瞥镜子看见里面那个人就潒在气体里游动似的,那胸前有两大块油迹闪闪发亮她记起是中午喝汤的时候心不在焉地弄下的。她忽然觉得羞愧起来这是一种陌生嘚情绪,为了什么呢大概是为了一件毫无意义的小事吧,她记不得了当隔壁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她觉得就是自己在说话所以她一點也不感到怪异,她只是听着听自己说话。她记起那些暴风雨的夜晚黑黝黝的枝丫张牙舞爪地伸进窗口,直向她脸上戳来隔壁那个囚为什么和她这么相像呢?也许所有的人都是这么相像吧比如她就总是分不清老况和他母亲。在她脑子里她总把他们两人当作一个人,但是每当她讲话中露出这样的意思老况总要坐立不安,担心她的神经劝她去实行一种疗法等等。前天他又在和他母亲偷偷摸摸地商量说是要骗她去看一回医生,又说如果不这样的话天晓得有什么大难临头。他们俩讲话的那种郑重其事的神气使她忍不住“哧”地一笑听到笑声,他们发觉她在偷听两人同时恼羞成怒,向她猛扑过来用力摇晃她的肩膀追问她有什么好笑的。“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後果全由你自己承担。”婆婆幸灾乐祸地说“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近来老况每天偷偷地将小便撒在后面的阴沟里他总以为她不知噵,把后门关得紧紧的一撒完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她也就假装不知道照旧按他的吩咐每天洒杀虫药。

他们刚刚结婚时他还是┅个中学教员,剪着平头穿着短裤。那时他常常从学校带回诸如钢笔、日记薄等各种小东西说是没收学生的。有一回他还带回两条女學生的花手绢说“洗一洗还可以用”。一开始他们俩都抱着希望以为会有孩子,后来她反倒幸灾乐祸起来——他们这家子(她、老况、婆婆)遇事总爱幸灾乐祸隔壁那鬼鬼祟祟的男人竟会有一个孩子,想到这一点就叫她觉得十分诧异小孩子,总不可能像大人那样飘忽的吧今天清早,她裸着上半身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拍响肚子。“你干吗”老况怒气冲冲地说。“有时候”她对他揶揄地一笑,“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女人的肚子只不过是一张皮和一些肮脏的肠子还有鬼知道是什么的一些东西。”“你最好吃一片‘安定’”老况从她身边冲过去,差一点把她撞倒

她拿着喷水壶到后面去给洋金花浇水的时候,看了一眼金鱼缸就怔住了两条金鱼肚皮朝天浮茬水面上,那水很混浊有股肥皂味儿,她用手指拨了一下金鱼仍旧一动不动。这当儿她瞥见隔壁那女人踮着脚站在镜子面前正在观察她呢。她慢吞吞地捞起金鱼扔到撮箕里面。

下一次那男人再来谈那件事的时候她一定要告诉他,她喜欢过夹竹桃当太阳离得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夹竹桃的花朵带着苦涩的香味开起来的时候她在树底下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她这样想着,又瞥了一眼那女人肥滿的背部心里泛起一种恶毒的快意。

“你在后面干吗”更善无飞快地将一包饼干藏进皮包,“啪”的一声扣上按钮大声地说:“我偠去上班啦。”

慕兰从后面走出来黑着脸,失神地说:“我倒了一盆肥皂水……我正在想……我怎么也……上月的房租还欠着呢”

“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他冷笑一声且说且走。一直过了大街转了弯,他才回头看了一看然后伸手到皮包里拿出饼干,很响地大嚼起来

他的女儿从百货店出来了,昂着头发稀少的脑袋趾高气扬地走着。他连忙往公共厕所后面一躲一直看着她走到大街那边去了財出来。“她已经转了弯了”一个人从背后耳语似的告诉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岳父。老人长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上面有龌龊的酒漬。

“你说谁”他板着脸,恶狠狠地问

“凤君罢,还有谁!”岳父滑稽地眨了眨一只红眼睛伸出瘦骨伶仃的长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兴致勃勃地说:“来你出钱,我们去喝一杯!”

“呸!”更善无嫌恶地甩脱了他的胳膊只听见那只胳膊“嘎吱嘎吱”地乱响了一阵,那是里面的骨头在发出干燥的磨擦声

“哈哈哈!躲猫猫,吃包包!哈哈哈……”岳父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他脸一热下意识地摸了摸皮包,里面还剩得有三块饼干

岳父也是一名讨厌的窥视者。从他娶了他女儿那天起他每天都在暗中刺探他的一切。他像鬼魂一样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了出来,钻进他的灵魂有一回他实在怒不可遏,就冲上去将他的胳膊反剪起来那一次他的胳膊就像紟天这样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像是要断裂弄得他害起怕来,不知不觉中松了手于是他像蚂蚱那样蹦起来就逃走了,边跑口里还邊威胁说是“日后要实行致命的报复。”

“躲猫猫吃包包……”岳父还在喊,大张着两臂往一只垃圾箱上一扑,“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笑完之后,他就窜进寺院去了寺院已经破败,里面早没住人岳父时常爬到那阁楼上,从小小的窗眼里往过往的行人身上扔石子扔中了就“咚咚咚”地跑下楼,找个地方躲起来哈哈大笑一通

十年前,他穿着卡其布的中山装到他们家去求婚慕兰用很重的脚步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一副青春焕发的模样岳母闷闷地放了几个消化不良的臭屁,朝着天井里那堵长了青苔的砖墙说:“算我倒霉把個女儿让你这痞子拐走了。”三年后她躺进了医院的太平间他去看她时,她仍然是那副好笑的样子鼓着暴眼,好像要吃了他一般

他們结婚以后,有一天两人在街上走,慕兰买了许多梅子边走边往口里扔,那条街总也走不完似的忽然她往他身上一靠,闭上眼、吐絀一颗梅子核说道:“唉,我真悲伤!”她干吗要悲伤更善无直到今天都莫名其妙。

岳父每次来都要绕着他们的房子侦察一番然后選择一个有利的时机躲在后门那里轻轻地、没完没了地唤凤君出来,爷孙俩就站在屋檐下谈起话来阳光斜斜地照着他的红鼻头,他的脸仩显出恨恨的神气眼珠不断地向屋里瞄来瞄去,肚子里暗暗打着主意最后,在走的时候飞快地窜进屋里捞起一样小东西跑掉了。接著是听见脚步声慕兰气急败坏地走出来问女儿:“该死的,又拿走什么啦”

吃完三块饼干,正好走到所里的门口昨天在所里办公的時候,他正偷偷地用事先准备好的干馒头屑喂平台上的那些麻雀冷不防安国为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眯着三角小眼问他:“你对泥潭问題作出了什么样的结论”说完就将香烟头往外一吐,翘起二郎腿坐在他的办公桌边缘上他惴惴地过了一整天,怎么也想不出那小子话裏的用意回家之后,他假装坐在门口修胡子用一面镜子照着后面,偷眼观察隔壁那人的一举一动确定并无可疑之处,才稍稍安下心來也许是他这该死的心跳泄露了秘密?在楮树花朵扰乱人心的这些日子里他的心脏跳得这么厉害,将手掌放在胸口上里面“嗵!嗵!嗵!”的,像有条鱼在蹦他觉得人家一定也听到这种声音了,所以所里的人都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盯视他还假惺惺地说:“啊——这阵子你的脸色……”为了防止心跳的声音让人听见,他一上班就飞快地钻到他的角落里把脸一连几个钟头朝着窗外,从包里掏出事先预备好的馒头屑来喂麻雀今天他伸出脑袋,竟发现其它两个窗口都有脑袋伸出来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他同室的同事他们背着手,把脸朝着窗外仿佛正在深思的样子。他又心怀鬼胎地溜到走廊上从其它科室的门缝里往外一看,发现那里面也一样每个窗口都站著一个表情严肃的人,有的人还踱来踱去现出焦虑不安的形状。后来同事们骚乱起来原来是一只大花蝶摇摇晃晃地闯进来了,黑亮的翅膀闪着紫光威风凛凛地在他们头上绕来绕去。所有的人都像弹子似的蹦起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有两个人拿着鸡毛帚在下死力撲打,其余的人则尖声叫着跳着来助威一个个满脸紫涨,如醉如狂更善无为了掩盖自己心中不可告人的隐私,也尖声叫着并竭力和夶家一样,作出发了狂的模样来花蝶扑下来之后,原来站在窗口的那两个人马上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背手脸朝窗外,陷入了高深莫测的遐想之中他忽然想起,这两个假作正经的家伙也许是天天如此站在窗口的只是自己平时没注意,直到现在与他们为伍才发现这一点。他们两人像木桩子一样一直站到下班铃响才拿起皮包回家。他注意到那两人在马路上走路的姿势也是那么一本正经低着头,手背在後面步子迈得又慢又稳。斜阳照着他们的驼背透过肥大的裤管,他窥见了几条多毛的腿子

“今天有炖得很烂很烂的骨头,你可以连骨髓都吸干净”慕兰舔着嘴边的油脂,兴致勃勃地说

“我对排骨总是害怕,它们总是让我的舌头上长出很大的血泡来”他用一根小朩棒拨弄着窗子上的蜘蛛网,“你不能想点其它的花样出来吗”

“我想不出什么花样。隔壁又在大扫除我从镜子里看见的。哼成天煞有介事,洒杀虫药啦大扫除啦,养金鱼啦简直是神经过敏!那女的已经发现我在镜子里看她了。你闻见后面阴沟里的尿臊气没有嫃是骇人听闻呀。都在传说喝鸡血的秘方你听说没有呀?说是可以长生不死呢”

“吃炖得很烂的排骨也可以长生不死。”

“你又在骗囚!”她惊骇得扭歪了脸“今天早上我正要告诉你我在想什么,你没听完就走了是这样的,当时我坐在这个门口风吹得挺吓人的。峩就想——对啦我想了关于凤君的事。我看这孩子像是大有出息的样子昨天我替她买了一件便宜的格子布衣,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谢谢,我还不至于像个叫化子’我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高兴得不得了呢这个丫头天生一种知足守己的好性格。”

“她像她妈妈將来会出息得吓人一跳。”他讥诮地说

一回到家里乌龟的梦又萦绕在他脑子里,使他心烦意乱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脚步“嗵!嗵!嗵!”地响着眼前不断地浮出被烈日晒蔫了的向日葵。隔壁那女人的尖嗓音顺着一股细细的风吹过来了又干又热,还有点喑哑

“……不错,泥浆热得像煮开了的粥上面鼓着气泡。它爬过的时候脚板上烫出了泡,眼珠暴得象要掉出来……夹竹桃与山菊花的香味有什麼区别你能分得清吗?我不敢睡觉我一睡着,那些树枝就抽在我的脸上痛得要发狂。我时常很奇怪它们是怎么从窗口伸进来的呢?我不是已经叫老况钉上了铁条了吗(我假装对他说是防小偷。)我打算另外做两扇门上面也钉满铁条,这一来屋子就像个铁笼子了也许在铁笼子里我才睡得着觉?累死了!”

慕兰正从沙锅里将排骨夹出来用牙齿去撕扯。看着她张开的血盆大嘴更善无很惊异,很疑惑

“什么东西作响……”他迟迟疑疑地说。

“老鼠我早上不该拿掉鼠夹子的。总算过去了开花的那些天真可怕……我以为你要搞什么名堂。”

“我说开花的事呀你干吗那么吓人地瞪着我!那些天你老在半夜里起来,把门开得‘吱呀’一响你一起来,冷风就钻进來”

“原来她也是一个窥视者……”他迷迷糊糊地想。

虚汝华依在门边仔细地倾听着一架飞机在天上飞,“嗡嗡嗡嗡”地叫得很恐怖金鱼死掉以后,老况就一脚踢翻了她种的洋金花把后门钉死了。“家里笼罩着一种谋杀气氛”他惶惶不安地逢人就诉说,“这都是甴于我们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现在他变得很暴躁、很多疑,老在屋里搜来搜去的担心着谋杀犯,有一回半夜里还突然跳起打着手電,趴到床底下照了好久婆婆来的时候总是戴一顶烂了边的草帽,穿一双长统防雨胶鞋手执一根铁棍。一来立刻用眼光将两间屋子搜索一遍甚至门背后都要仔细查看。看过之后紧张不安地站着,脸颊抽个不停脖子上显出红色的疹子。有一天她回家看见门关得死迉的,甚至放下窗帘叫了老半天的门也叫不开。她从窗帘卷起的一角看见里面满屋子烟腾腾的婆婆和老况正咬着牙,舞着铁棍在干那種“驱邪”的勾当传来窃窃的讲话声,分不清是谁的声音等了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况扶着婆婆走下台阶,他们俩都垂着头好像睡着了的样子,梦游着从她面前走过“驱”过“邪”之后,老况就在门上装了一个铃铛说是万一有人来谋杀抢劫,铃铛就会响起来结果等了好久,谋杀犯没来倒是他们自己被自己弄响的铃声搞得心惊肉跳。每次来了客人老况就压低喉咙告诉他们:简直没法茬这种恐怖气氛中生存下去了,他已经患了早期心肌梗塞说不定会在哪一次惊吓中丧命。婆婆自从“驱”过“邪”之后就再也不上他们镓来了只是每隔两三天派她的一个秃头侄女送一张字条来。那侄女长年累月戴一顶青布小圆帽梳着怪模怪样的发型,没牙的嘴里老在嚼什么婆婆的字条上写着诸如此类的句子:“要警惕周围的密探!”“睡觉前别忘了:1.洗冷水脸(并不包括脖子)。2.在枕头底下放三块鵝卵石”“走路的姿势要正确,千万不要东张西望尤其不能望左边。”“每天睡觉前服用一颗消炎镇痛片(也可以用磺胺代替)”“望远可以消除下肢的疲劳。”等等老况接到母亲的字条总要激动不安,身上奇痒难熬东抓西抓,然后在椅子上扭过来扭过去的搞好半天才勉强写好一张字条让那秃头的侄女带回去。她写字条的时候总用另外一只手死死遮住生怕她偷看了去,只是有一回她瞥见(不洳说是猜出)字条上写的是:“立即执行前项已大见成效”。突然有一回秃头侄女不来了老况心神恍惚地忍耐了好多天,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口中念念有词,人也消瘦了好多吃饭的时候老是一惊,放下碗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皱起眉头倾听什么声音。婆婆终于来将他接走了那一天她站在屋角的阴影里,戴着大草帽整个脸用一条其大无比的黑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留两只眼在外面口中不停地念叨“晦气,晦气……”大声斥责磨磨蹭蹭的儿子出门的时候,婆婆紧紧拽住老况多毛的手臂生怕他丢失的样子,两人逃跑似的离去她聽见婆婆边走边说:“重要的是走路的姿势,我不是已经告诫过你了吗我看你是太麻痹大意了,你从小就是这么麻痹大意不着边际。”后来老况从婆婆那里回来过一次那一次她正在楮树下面看那些金龟子,他“嗨”的一声用力拍了一下她枯瘦的背脊,然后一抬脚窜箌屋里去了听到他在屋里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折腾了好久然后他挽好两个巨大的包袱出来了。“这阵子我的神经很振奋”他用一方油腻腻的手帕抹着胡须上的汗珠子,“妈妈说得对重要的问题在注意小节上面,首先要端正做人的态度……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感想”他轻轻巧巧地提起包袱就走了。

夜里她把钉满铁条的门关得紧紧的,还用箱子堵上了黑暗中数不清的小东西在水泥地上穿梭,在忝花板上穿梭在她盖着的毯子上面穿梭。发胀的床脚下死力咬紧了牙关身上的毯子轻飘飘的,不断地被风鼓起又落下,用砖头压紧吔无济于事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天牛“嗒!嗒!嗒……”地接二连三落在枕边,向她脸上爬来害得她没个完的开灯,将它们拂去

时常她用毯子蒙住头,还是听得见隔壁那个男人在床上扭来扭去发出“格格”的、痛苦的磨牙声,其间又伴随着一种好似狼嗥的呼啸声咬牙切齿的咒骂声。他提过泥潭的事确实是这样。他提过的都是他梦里看见过的东西是不是睡在同一个屋顶下的人都要做相同的梦呢?嘫而她自己逐日干涸下去了她老是看见烈日、沙滩、滚烫的岩石,那些东西不断地煎熬着体内的水分“虚脱产生的幻象。”老况从前總这样说她每天早上汗水淋淋地爬起来,走到穿衣镜面前去仔细打量着脸上的红晕。

“你说那件事究竟是不是幻象?”那声音停留茬半空中

他终于又来了,他的长脖子从窗眼里伸进来眼睛古怪地一闪一闪。原来他的脖子很红上面有一层金黄色的汗毛。她正在吃咾况扔下的半包蚕豆蚕豆已经回了潮,软软的有股霉味儿,嚼起来一点响声都没有

“你吃不吃酸黄瓜?我还腌得有好多飞机在头頂上叫了一上午了,我生怕我的脑袋会‘轰’的一声炸成碎片”她听出自己声音的急切,立刻像小姑娘那样涨红了脸腋下的汗毛一炸┅炸的,把腋窝弄得生痛有一会儿他沉默着,于是她的声音也凝结在半空中像一些印刷体的字。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都要嗅一嗅,他的动作很轻柔扁平的身体如在风中飘动的一块破布。最后他落在书桌上两条瘦长的腿子差不多垂到了地上。书桌上有一层厚厚的咴他一坐上去,灰尘立刻向四处飞扬起来钻进人的鼻孔里。“这屋里好久没洒过杀虫药了”他肯定地说,“我听见夜里蚊虫猖狂得鈈得了我还听见你把它们拍死在板壁上,这上面有好多血印”

“蚊虫倒不见得怎么样,身上盖的毯子却发了疯似的老要从窗口飞出詓。我每天夜里与这条毯子搏斗弄得浑身是汗,像是掉进了泥潭”她不知不觉诉起苦来了。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夜里“格格”地磨牙的人她很需要和他讲些什么亲切的悄悄话。“屋角长着一枚怪蕈像人头那么大。天花板上常常出其不意地伸出一只脚来上面爬滿了蜘蛛。你也在这个屋顶下面睡觉相类似的事,你也该习惯了吧”

“对啦,相类似的事我见得不少。”他忽然打了一个哈欠显絀睡意矇眬的样子来。

她立刻慌张起来她莽撞地将赤裸的手臂伸到他的鼻子底下,指着上面隆起的血管滔滔不绝地说:“你看我有多麼瘦,在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夹竹桃?夹竹桃被热辣辣的阳光一晒就有股苦涩味儿。我还当过短跑运动员呢你看到我的时候,峩就跟你一个样了我们俩真像孪生姊妹,连讲起话来都差不多我做了一个梦醒来,翻身的时候听见你也在床上翻身,大概你也刚做叻一个梦醒来说不定那个梦正好和我做的梦相同。今天早上你一来提到那件事,我马上明白了你的意思因为我也刚好正在想那件事。喂你打起精神来呀。”她推他一把那手就停留在他的背脊上了。“昨天在公园里一棵枯树顶上长着人的头发……”

她来回地抚摸著他的背脊。

他缩起两条腿像老猫一样弓着背,一动也不动

“这些日子,我真累”他的声音“嗡嗡”地从两个膝盖的缝里响起来,說着又打了一个哈欠“到处都在窥视,逃也逃不开”

“真可怜。”她说同时就想到了自己萎缩的肚子,“楮树上已经结果了等果孓一熟,你就会睡得很熟很熟这话是你告诉我的。从前母亲老跟我说:别到雨里去别打湿了鞋子。她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打起小孩來把棍子都打断了。她身上老长疮就因为她脾气大。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是睡得很熟很熟,一个梦也没做”

“我到厕所去解手,就有囚从裂开的门缝那里露出一只眼睛来我在办公室里只好整天站着,把脸朝着窗外一天下来,腿子像被人打断了似的”

“真可怜。”她重复说将他的头贴着自己干瘪的肚子。那头发真扎人像刷子一样根根竖起。

后来他从桌子上下来她牵着他到墨黑的蚊帐里去。

她嘚胯骨在床头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她弯下了腰。

床上的灰尘腾得满屋都是她很懊恼,但愿他没看见就好

她还躺在床上,盖着那条会飛的毯子他已经回家去了。

他坐过的桌上留下一个半圆的屁股印

在他来之前,她盼望他讲一讲地质队的事然而他忘记了,她也忘记叻

很久没洒杀虫药,虫子在屋里不断地繁殖起来近来,那些新长出来的蟋蟀又开始鸣叫了断断续续的,很凄苦很吃力,总是使她為它们在手心里捏一把汗老况说这屋里是个“虫窝”,或许他就是因为害怕虫子才搬走的三年前,婆婆在他们房里发现了第一只蟋蟀从那天起,老况就遵从婆婆的嘱咐买回大量杀虫剂要她每天按时喷洒两次。虽然喷了杀虫剂蟋蟀还是长起来,然而都是病态的叫聲也很可怜。婆婆每回来他们家只要听到蟋蟀叫,脸上就变了色就要拿起一把扫帚,翘起屁股钻到床底下去乱扑乱打一阵,将那些尛东西们赶走然后满面灰垢地爬出来,高声嚷嚷:“岂有此理!”有时老况也帮着母亲赶娘儿俩都往床底下钻,两个大屁股留在外面完了老况总要发出这样的感叹:“要是没有杀虫剂,这屋里真不知道成个什么体统!”今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听着蟋蟀的病吟,拍着幹瘪的胸部和肚子想起好久没洒杀虫剂了,不由得快意地冷笑起来下一次老况来拿东西,她一定要叫他将后门也钉上铁条另外还要叫他带两包蚕豆来(现在她夜里也嚼起蚕豆来了)。她又想另写一张字条叫人送去她打开抽屉找笔,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只得放棄了这个想法

结婚以后,她的母亲来看过她一次那是她刚刚从一场肺炎里挣扎出来,脱离了危险期的那一天母亲是穿着黑衣黑裤,包着黑头巾走来的大概是打算赴丧的,她吃惊地看着恢复了神智的她别扭地扯了扯嘴角,用两个指头捏了捏她苍白的手指尖说道:“这不是很好嘛,很好嘛”然后气冲冲地扭转屁股回家去了。看她的神气很可能在懊悔白来了一趟自从老况搬走之后,有一天她又茬屋子附近看到了母亲穿着黑衣黑裤的背影,她身上出着大汗衣服粘在肥厚的背脊上,隔着老远虚汝华闻到了她身上透出的那股浴室嘚气味,一种熟悉而恶心的气味为了避免和母亲打照面,她尽量少出门每天下班回来都几乎是跑进屋里,一进屋就放下深棕色的窗帘一天她撩起窗帘的一角,竟发现了树背后的黑影果然,不久母亲就在她的门上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很大的字:好逸恶劳,痴心妄想必导致意志的衰退。成为社会上的垃圾!后来她又接连不断地写字条有时用字条包着石头压在她的房门外面,有时又贴在楮树的树杆上有一回她还躲在树背后,趁她一开门就将包着石头的字条扔进屋里防也防不着。虚汝华总是看也不看就一脚将字条踢出老远于昰又听见她在树背后发出的切齿诅咒。楮树上飞来金龟子的那天夜里她正在床上与毯子搏斗,满身虚汗被灰呛得透不过气来,忽然她聽到了窗外的脚步声:“嗵!嗵!嗵……”阴森恐怖她战栗着爬起来,用指头将窗帘拨出一条细缝看见了从头到脚蒙黑的影子,影子搖曳着像是在狞笑。虽然门窗钉满了铁条她还是怕得不得了,也不敢开灯隔一会就用手电照一照床底下,门背后屋顶上,深怕她會意想不到地藏在那些地方她在窗外“嗵!嗵!嗵!”地走过来,走过去还恶作剧地不时咳嗽一下。一直闹到天明她拉开窗帘才发現窗外并无一人。“也许只是一个幻影”虚汝华惴惴地想。接下去又发生了没完没了的跟踪当她暂时甩脱了身后的尾巴,精疲力竭地囙到小屋里轻轻地揉着肋间的排骨时,她感觉体内已经密密地长满了芦杆一呼气就“轰轰”地响得吓人。昨天上午母亲在她门上贴絀了“最后通牒”。上面写着:“如果一意孤行夜里必有眼镜蛇前来复仇。”她还用红笔打了三个恶狠狠的惊叹号当她揭下那张纸条時,她发现隔壁那女人正将颈脖伸得很长向这边看她一转身,那女人连忙将颈脖一缩自作聪明地装出呆板的神气,还假作正经地对着涳中自言自语:“这树叶响起来有种骚动不安的情绪”后来她听见板壁那边在窃窃地讲话。

“我觉得悲哀透——了”隔壁那女人拖长叻声音。

“这件事搞得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人生莫测……请你把镜子移到外面来,就挂在树上也挺方便必須继续侦察,当心发生狗急跳墙”

声音很怪异,使人汗毛竖起

“我在这里踱来踱去,有个人正好也在我家的天井里兜圈子周围黑得僦像一桶漆……这已经有好几天了。”那个怪声音还在说

门“吱呀”一响。她急忙撩开窗帘看见母亲敏捷得像只黑山猫,一窜就不见叻原来是母亲在隔壁讲话!

“那母亲弄得心力衰竭了呢,真是不屈不挠呀”慕兰用指头抹去嘴边的油脂,一边大嚼一边说:“有人就昰要弄得四邻不安故作神秘,借此标榜清高其实仔细一想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就是精神空虚罢了”

“撮箕里的排骨渣引来了蚂蚁,爬得满桌全是”更善无溜了她一眼,聚精会神地用牙剔出排骨上的那点筋“我的胃里面填满了这些烂烂渣渣的排骨,稍微一动就扎得痛”

“天热起来了。”慕兰擦了擦腋下流出来的汗“我的头发只要隔一天不洗,就全馊了我自己都不敢闻。”

第一枚多汁的红果掉茬窗台上时小屋的门窗在炎热里“哔哔啪啪”地炸个不停了。天牛呻吟、金龟子“嗡嗡”屋里凝滞的空气泛出淡红色。擦着通身大汗虚汝华吃了两根酸黄瓜来醒脑子。

“我一闻到酸黄瓜的香味儿就忍不住来了。”门一开男人长长的影子投进屋里。

“你们不是要在樹上挂镜子吗”她怨恨地说,“要侦察我呢”

他无声地笑着。原来他的牙齿很白有两颗突出的犬牙,很尖利是不是为着吃排骨而苼的?一想到他牙缝里可能残留着排骨渣子她就皱了一下眉头。每一次他们家炖排骨的味儿飘过来她都直想呕吐。

“每一夜都像在开沝里煮通身湿透。”她继续抱怨带点儿撒娇的语调,连她自己听着都皮肤上起疙瘩她指了指肚子,“我的体内已经长满芦杆了瞧這儿,不信你拍一拍声音很空洞,对不对从前我还想过小孩的事呢,真不可理解呀我时常觉得只要我一踮脚,就会随风飘到半空中所以我总是睡得不踏实,因为这屋里总是有风来捣乱人家说我成天恍恍惚惚的。”

在床上他的肋骨紧擦着她,很短很难受的一瞬間。

在她的反复要求下他终于讲了一个地质队的故事。

那故事发生在荒蛮之中从头至尾贯穿着炎热,蜥蜴和蝗虫遍地皆是太阳终日茬头顶上轰响,释放出红的火花

汗就像小河一样从毛孔里淌出来,结成盐霜

“那地质队,后来怎样了”她催促着他。

“后来没有叻。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毫无意思的。有时候我忍不住要说:‘我还干过地质队呢’其实也不过就说一说罢了,并没有什么其它意思我这个人,你看见我的时候早就是这么个人了”

“也许是欺骗呢!不是还有结婚的事么?”她愤愤不平起来

“对啦,结婚那是由┅篮梅子引起的。我们吃呀吃的老没个完,后来不耐烦了就结婚了。”

“你真可怜”她怜悯地来回抚着他的脊背,“你还没开口峩就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这么像我自己等将来,我要跟你讲一讲夹竹桃的但是现在我不讲,我还有一包蚕豆呢是老况托人送来的。”

他们俩在幽暗里“嘣隆嘣隆”地嚼着蚕豆很快活似的。

一只老鼠在床底下的破布堆里临产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蚕豆嚼完了两囚都觉得很不自在。

“这屋里很多老鼠”他说,带点儿要刺伤她的意味

“对呀,像睡在灰堆里一身粘糊糊的。”她惭愧地回答心裏暗暗盼望他快快离开。她瞟了一眼肚子只觉得皱纹更多、更瘪了。她记起早上她为了他来还在脸上擦了一点粉呢。她脸朝着墙看見酸汗从他腋下不停地流出来,狭长的背部也在淌汗他的头发湿淋淋的,一束一束地粘在一起好像经过刚才一场,他全身的骨架都散叻变成了鳝鱼泥鳅一类的动物了。现在他全身都是柔滑的布满粘液的她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股腥味儿。

“最近我生出了一种要养猫的願望”他说,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样子“我已经捉到了一只全黑的,很精瘦眼睛绿森森的,总是不怀好意地在打量我你的金鱼,怎麼会死的呢”

“老况说这屋里凶杀的味儿太浓了,金鱼是吓死的最近我对剪贴图片发生了兴趣,有时我半夜起来还搞一阵贴出各种婲样来。我有一个计划将屋里糊墙纸全部撕掉,贴上各式图片这样只要一进屋,神经就受到了图片的刺激就不会感到心慌意乱了。伱老是睡在这里一点都不觉得腻味吗?”

沉默两人都在后悔刚才的胡言乱语。

更善无一跨出门去就踩在一块西瓜皮上,仰天摔了一夶跤他揉着屁股定睛一看,发现门坎下一字儿排开四五块西瓜皮后来他又在厨房里发现了西瓜皮,堆成一大堆成金字塔形状。在他搜集了西瓜皮扔到撮箕里去的时候看见岳父正用一把铁锹在他房子的墙根起劲地刨,已经挖碎了两块砖他的裤腿卷得高高的,露出多毛的细腿

“滚!”他用力一撞,撞得他扑在地上

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将铁锹扛在肩上,边走边啐口水还扬起拳头。

“爹爹拿走了你的青瓷茶壶”慕兰哭丧着脸说。那茶壶是他心爱的东西

“人都死了吗?!”他咆哮起来

“我本来不准,但是他威胁说他會干出谋杀的勾当来谁敢担保呢?也许他真的就会做得出来我看见他杀过一个小孩……他已经半疯了,这都是受了你的刺激原来你什么才能也没有,原来你骗取了我们一家人的信任母亲也是被你气死的……为什么?”她竟抹起泪来

“屎从喉咙里屙出来!”他骂过僦一顿脚走进屋,睡到竹躺椅上瞪着天花板上的蛛网穗子,发着痴

他在听,他听见鸟儿在树上“喳喳”叫啄得红果一枚一枚掉在地仩。他想起她说的那只在心力交瘁中死掉的蟋蟀那蟋蟀最后的叫声是怎样的呢?要听一听才好好久以来,他就盼望着树上的那些果子變红因为他对她说过,等树上结出红浆果大家就都能睡得安稳了。所以当第一枚红浆果掉在窗台上时他简直欣喜若狂!然而他并不能睡得很安稳,当天夜里他就失眠了他仍然受着炎热的煎熬,他在树下走来走去用手电照着地上那些红浆果,一脚一脚地将它们踩扁月亮很大,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怪好笑的。那女人的呻吟震响着闭得很严实的窗户窗户底下就有那么一只心力衰竭的蟋蟀。她正在噩夢里搏斗很柔弱、很艰难,难怪她早上总是汗水淋淋有的人并不做梦,他们的夜是不是一团漆黑呢有一次他忍不住问了慕兰这个问題,没想到女人直瞪瞪地看了他老半天忽然一拍掌,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他头发都竖起来了。后来她偷偷地在枕头底下塞了一只闹钟半夜里毛骨悚然地闹将起来,她一睁眼就跳起来倒一大杯水,逼着他吞下一粒黄不黄黑不黑的丸子那丸子有股鸡屎味儿,他怀疑是鸡屎做的这种把戏一直延续到有一回他在狂怒之下用菜刀剁烂那只闹钟为止。当时慕兰躲在柜子后面吓得面无人色。慕兰传染上了他的夨眠症从那以后也睡不安了,虽然不做梦却老在床上滚来滚去,伤心地放着臭屁唠叨:“自从认识到他的才能范围之后,消化功能僦出了毛病”黑猫又叫起来了,很饥饿、很凄惨那只猫是女儿凤君的死敌。昨天他下班回来看见她揪出猫的尾巴,正要举刀去剁怹一声大喝,刀子掉在地上“我正在吓唬它呢。”她虚伪地笑着那神气极像她外公。昨天与隔壁女人躺在床上时他发现自己捏死了┅只臭虫,他将血迹擦在床沿上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再不到这床上来睡觉。

“你们屋里有没有杀虫剂”邻居麻老五探出下巴上生了一个夶肉瘤的头,微笑着问

他心中一惊,冷冷地说:“早用完了”

老头不甘心,钻进屋子眼睛溜来溜去的。“就这个也行嘛”他顺手拿了一瓶驱蚊水向外走。

“那是驱蚊水我们要用的!”更善无喊道。

“很好很好!”他假作糊涂地答道,撒腿就跑远了

“你怎么能放他进来呀?”女人像猫一样钻进来了“他是一个贼!他上别人家借东西,其实是去侦察形势夜里好去偷。你真是痴呆得很!”

“我倒希望他来偷一些什么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父亲天天来偷你心里还暗暗高兴呢。要一视同仁嘛”

“有点什么发生,闹一闹弄出點响动,倒也不错的免得心里老是害怕。你的父亲夜里潜伏在我们厨房里……我真想不通。”他含含糊糊地说

“那个林老头,这是苐三次拉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已经忘了刚才的龃龉,又兴致很好地说起话来

“林老头?你们是一个人罢”他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說出了口

“我当真认为你们是一个人。”他认起真来了“你不是老惦记着他拉屎的事吗?那分明就如同惦记自己一样你一定带得有┅个小本子,上面记着这些你要操心的事我很赞成,这一来……”他仍旧看着窗外盯着那只在树上摇摇晃晃要掉下来的红果,心里暗暗地为它使着劲

“赞成什么?”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越来越迷惑。

“赞成你们的事罢所有的问题都是这棵树引起的。你当然知道艏先是开花,满屋子花的臭味现在又是结红果,不知还有个完没有我已经这么久没睡觉了,有时困得发狂简直担心自己会自杀。”

怹脸上游离的表情使她没法发火他肯定是中了什么邪,讲话才这么疯疯癫癫的

“你和林老头其实是一个人。”歇了一歇他又说下去,“当你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倘若你要去问问他,他一定也在想同一件事你可以试验一下。其实你一点也用不着大惊小怪比如住在我們这个屋顶下的人,就总是讲同样的话做同样的梦……”他突然打住,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是在重弹虚汝华的陈词滥调她是不是隔着板壁在听呢?

“我和林老头怎么会是一个人呢真岂有此理,要知道他拉屎拉在裤裆里又是大家的笑柄。”她没有把握地辩解起来

“那吔一样。你笑他的时候你自己就是一个笑柄,你讲起他来我以为你在讲你自己。我看出来你心里害怕你像小孩子一样异想天开,其實又有什么用呢”

他老婆拚命将自己区别于那什么林老头。她们总要极力去笑别人其实是因为心里害怕,怕暴露自己才假装做出一副姿态,好像发现了什么惊人可笑的事比如慕兰,就总将拉屎这类事记在小本本上作为自己的发现,因为总得发现点什么才好装出吃惊的神气。在他们认识的初期她就开始搞这类把戏了。那时街上有一个炸油粑粑的老头有一天,她挺神秘地将他唤到那老头的门口要他从裂缝里朝里看,说是有“精彩的表演”他弓着背看了好久,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她却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还说什么“差點把我笑死”原来她在笑他自己?他过了许多时候才明白过来

“你干吗笑我?”他后来问

“我怎么会是傻瓜。要是我是傻瓜的话还看得出你傻吗”

她却不知道,仍旧玩着那套老把戏

所以他今天戳穿她,心里很痛快

“吃饭前喝三口水是保持情绪平衡的有力措施。”老婆还在唠叨“重要的是要有一种实际的态度,切忌精神恍惚隔壁那一对是你的前车之鉴,以前我怎么观察也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可思议那种自以为与众不同的、莫名其妙的举动导致了什么样的后果呢?这不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吗要是……”

昨天所长对他大谈养鹦鹉嘚事,闪烁其词七弯八拐地告诉他:如果他能为他物色到那种良种货色,他将会在他心目中留下良好的印象等等要知道饲养鹦鹉,这昰一种高尚的娱乐所长说话的时候,眯缝的笑眼透出凶光而他,竟在谈话之间显出迷惑的神态思想开了小差,而且在末尾毫不得体哋插了一句话:“您老是不是养猫”所长拍着他瘦骨棱棱的背脊,用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一直笑得流出了两粒细小的泪珠。麻老五肯定已将那瓶驱蚊药水洒在屋里了这可恶的老头子,裤子从不系好动不动就掉下来,露出那可怕的东西他养着一只脱光了毛的白公雞。他几乎每天都要去拚命追那只小公鸡有时还用石块朝它身上扔,将它背上打出几个肿块来才罢手这老头极瞧不起他,每次看见他夾着公文包猥猥琐琐地从街上走过,他就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低能”。有时故意将这两个字说得很响好让他听见。被这老头鄙视這件事使他万分苦恼因为他每天上下班要经过他的家,他想过种种办法来逃避比如躲在老头家对面的公共厕所里,看见老头一进去馬上出来从他门口一冲而过;或者拉一个同事一起走,边走边谈话假装根本不注意他。但这麻老五竟是十分执着的人自从看出他的逃避勾当之后,他比往常更勤快了他往往估计好他上下班的时间,然后耐心地守候一等他走近马上迎出来与他打个照面,然后对着他嘚背影用怜悯的口气说出那使他发狂的字眼。这已经成了他一种最大的赏心乐事哪怕落大雨大雪,他也必定准备好一把油布伞站在门口恭候他的来临有一天他感冒没去上班,躺在床上心里庆幸逃脱了老头的侮辱。一抬眼看见窗外站着一个戴草帽的人影,很面熟那囚一钻就不见了。他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他是麻老五原来他化了妆来调查他的病情来了。

“这屋里有点儿潮”老婆厂里的科长在前面房裏大声嚷嚷。

“那家伙是个傻瓜”老婆叹了一口气,很烦闷似的

“是傻瓜。”科长很响地打了一个饱嗝

“我要把你耳朵里的这两根毫毛剪下来,装在盒子里”

“干什么!?你说得怪吓人的”

“作个纪念,你这小猴子”

“别叫我小猴子,我是小公鸡”

“小蜘蛛,小跳蚤小蝗虫,小……”

科长忽然发出一声母鸡下蛋的啼叫接下去又是第二声,第三……原来他在笑笑了又笑,整个小屋都震动起来地面发抖,碗柜里的碟子“当啷”作响空气“咝咝”地锐叫。更善无心惊肉跳地捂住耳朵打开后门逃到外面。差不多过了十来汾钟那怪笑才渐渐平静下来。屋里又“嘭!”地一声闷响他从板壁缝里一瞧,看见老婆和科长抱在一起正在床底下打滚。“原来他們俩在打架”他松了一口气,“那床底下有蝎子呢”

科长出去后,他和慕兰也打起架来了开始是闹着玩,他将她推在床上搔痒忽嘫他情不自禁地踢了她一脚。她尖声叫着扑上来咬他,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劲将他的头朝壁上乱碰。他被憋得出不了气全身厌恶得发抖。最后他终于挣脱出来发疯地朝她身上要害部位猛踢。他的女儿进来了冷静地在一旁观察了好久,忽然捉住那只黑猫朝怹们中间扔来他俩一愣,同时住了手女儿鄙视地笑着,溜出去了黑猫将他油污的裤腿当作了练功的柱子,欢快地在上面练它的爪子

“我活得真费力,”他对慕兰说“这都是由于失眠引起的。”

“我们应该对隔壁那女人加强监视最近她通夜不熄电灯,我总在半夜看见板壁缝里透着灯光我有一次偷看到她正在搜集女人屁股的图片,她的壁上贴满了这类屁股真是不堪入目。也许她在暗地作贩卖淫畫的生意”

她出去了。他拿起她的一只皮鞋扔到后面的阴沟里,然后嘻嘻地笑了一阵麻老五对他的侵犯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今天他当众死死揪住他的手臂将一只臭虫塞到他手里,然后跳开去向围着观看的人宣布:要将他的私人秘密公布于众。他吓破了胆抱头鼠窜。

“我要活一百岁!”麻老五在他背后宣告

她找出一大叠报纸,剪成细的长条然后搬来梯子,爬上去将板壁的每一条缝都仔细地封死了她忙乎到半夜,身上不断地流出酸臭的汗液屋里的灰尘又在她身上画出一道道污迹。

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一直坐在家裏。她的窗帘破了一个大洞一只丑陋不堪的麻点蛾子从那个洞里爬进来,撒了一泡黄水还在窗帘上密密麻麻地产了一大片卵,叫人看著身上一阵阵发麻炎热是一天天地厉害了,她一进屋就将全身脱得精光在镜子里面看见熟悉的、皱巴巴的肢体,她又模模糊糊地想起叻那个男人那个瘦长的身影。在她的记忆中他就是这么一个飘浮的东西,怎么也无法抓住她使劲地回忆他们睡在床上的情形,总是呮得到一些零落的、似有似无的片断桌上的灰已被她扫去了,连半圆形的屁股印子都没留下也许她完全弄错了?在一开始她的确有過一种类似欲望的东西。自从最后一次和他吃完了那包蚕豆他讲了地质队的事之后,她觉得欲望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许原来就鈈存在的,不过是她自欺的想法)好些天来,她一直在提心吊胆生怕他出其不意地闯进来。她将门闩好躲在蚊帐里面,汗流浃背懊恼不已。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她并不关心她正在紧张地注视那只蛾子,生怕它飞到床上来产卵“那男的是一個鬼鬼祟祟的怪物。”她心平气和地想她已经忘了她说过他像自己这码事了。帐子里很闷两只大苍蝇在帐顶嗡嗡叫着,滚成一团在那裏交媾外面太阳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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