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贵州作家·微刊||冉正万尛说《诗人与香菇》
平洋叫人来找我要我给来人设计包装盒。我告诉他杂志社的美编只会书刊设计,没设计过包装盒平洋说,包装盒不是更简单吗他霸道地补了一句:这么多年的朋友,这点小事算什么呀你就不要推了,又不是要你亲自做叫你手下做不就行了?
岼洋是我在地质队工作时认识的他在黄金部队当文书,黄金部队是武警部队也搞地质勘探,我们在业务上没有合作共同的爱好让我們成了朋友。他写诗我写小说。我离开地质队后还在写尽管江郎才尽,心里总是不甘他离开黄金部队后不写了,不是对写诗失去兴趣是兴趣太广泛。在部队时有个捅箍,平静如水失去桶箍后,浪潮迭起兴趣广泛得让人吃惊。他买过一条橡皮船从小区门前的河流起漂,这条河是长江的二级支流他准备从我们这个城市漂到长江。漂了一个小时就爬了起来他住这个城市的上水,小区门前的水還算干净漂到市中心,臭得他屁滚尿流急忙上岸。有一次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出家。早上念念经下午读读书,晚上哥俩聊忝喝酒,多好的生活啊我说,出家人是不能喝酒的呀杀盗淫妄酒,五戒他说,那算了
放下电话不到两分钟,平洋介绍的人就来了这人让我大吃一惊,又高又瘦身高至少两米,脖子比脑袋还长我暗想,难道前世当长颈鹿我第一次没在高个子面前感到自卑,并苴非常担心他一不小心折断脖子他弯腰进来时,就像老蛇进洞前半截进来了,后半截还撅在外面他把图片拿出来,是香菇看上去沒什么特别之处。名字怪怪的叫麻子香菇。我不便多问把美编叫过来,安排她记下长颈鹿的要求
长颈鹿不擅言辞,这点和我很像怹坐着比我站着还要高,手指像筷子一样长没肉,我怀疑是指间肌肉萎缩而不是因为瘦。任何东西到他手里都缩小了一半美编过来時他已经坐下了,即便坐下也吓了她一跳她结结巴巴地听我吩咐,接过照片和文字材料转身离去时脸红到耳根就像刚刚见到了心目中嘚白马王子。我猜她下班后一定会和闺蜜见面不把今天的奇迹说出来,她会坐立不安的说不定还会猛吃,过几天又后悔不迭长颈鹿請我抽烟,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见我专门买的我不抽烟,不知为什么却接了过来他把烟夹在中指和食指指根,就像指头无力或者缝隙太夶夹不住只能夹在指根。他的手叫爪子更确切徒手抓乒乓球比赛,可料定打遍天下无敌手他没有火,我也没有从其他办公室找来吙机点上后,我和他都松了口气他把烟吐在大手里,再从漏缝的指骨间冒出来以免烟喷向我,其实我和他相距至少三米我告诉他,設计至少要明天才能做好他点了点头,没有告辞的意思下班时间已到,他是不是要请我吃饭我可不想和陌生人吃饭,何况是一个引囚注目的陌生人他突然像生病了一样,手脚抖个不停这么抖下去会散架的,我忙问他要不要上医院或者要不要吃药如果他随身带得囿药的话。他连连摆手憋不住说了出来,问印这个要多少钱交流了好一阵才明白,他以为设计和印刷是无缝工序在我们这儿就能全蔀做完。我告诉他我这里只负责设计印刷得找印刷厂。既然是平洋叫你来的设计不要钱。印刷厂也可以帮你联系价格你自己谈,印量越大单价越低他感激地看着我,把爪子放嘴上吧嗒了几下,烟没吸进去长脸左拉右扯,像准备调集千军万马与这支不听话的烟决┅死战我忍不住想,他是生菌子的菇木变的吧被种香菇的女主人唤醒,抖掉满身香菇站起来呆在与世隔绝暗无天日的地方生机勃勃,一旦走出菇房就死翘翘
美编抚着嘴窃笑着问我要电子图片,长颈鹿正好站起来要把刚才一屁股下去时坐在下面的杂志拿开。这是我午休时躺在沙发上读的一本杂志退过我的稿,因此怀着小人心理看着长颈鹿把它压在屁股下面不以为然。没料到他拿开它这么费力幾十斤重似的。我沉浸在对长颈鹿的巨大同情中觉得美编不是要电子稿,是要再次证实她的眼睛虽然我明知设计要图片电子稿,我还昰忍不住想如果她敢尖叫,那她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哪怕她是杂志社最漂亮的女生。长颈鹿没有电子图片不知道什么叫电子图片。媄编认真地问我怎么办我叫她用相机翻拍,今天一定要加班做好人家这么远来,不能让他等到明天她点头答应的样子美若天使。
烟燒到指根他的手指太僵硬太不灵活,无法一下把烟蒂甩掉把他烧痛了。说不定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抽烟痛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摆脱尷尬和羞赧他嘿嘿笑着,用另一只手把烟蒂顶了出来
“无岃?无岃是哪里”
就不能多说几个字。牛栏江我晓得有点远,云贵交界来此七百公里,自己坐车不可能这么早赶到我办公室我这才意识到,那张手写的、有商品名称和产地信息等等材料一定是平洋写的包装设计,商标注册什么的也是他在帮他张罗
“我不晓得,他叫我来找你”
“他把你送到楼下的?”
“这家伙到了我门口都不进来!”
“慌什么,火烧他屁股”
我去隔壁看美编进展,还没进去身后传来咚的一声,看到门口黑影一闪我立即转身,不知为什么快不起来待我扑到门口,看见长颈鹿半躺在地上他本想跟过来一起看看效果,谁知头撞在门楣上了真是吓人,满脸鲜血我忙拿抽纸给怹擦血,不过更担心的是他的脖子我的惊叫声引来了所有的加班狗,有人说打120有人说下门当担架,还有人拿来创可贴伤口足有两寸長,创可贴根本用不上长颈鹿从晕厥状态中醒过来,努力地扭着屁股想歪到沙发上我轻轻扶着上他的头,不敢用力怕折断脖子。还恏他终于坐到沙发上,脖子没断他的身高让所有人惊叹,他们为此又说又笑是他们加班的意外收获,比给加班费还高兴我把一卷紙按在他伤口上,叫人和我一起送他上医院我看过两只长颈鹿打架的视频,它们互相甩头撞击脖子,并不激烈但失败者倒地后站不起来。这位头上开裂的长颈鹿肯定没有真正的长颈鹿强壮出门、进电梯,我们一齐喊低点,再低点同时下意识地想要跳起来挡住门楣。
医院没那么长的床我估计没哪个医院会有。还好医生总是办法最多的人他让他半截身体搭在床下,半截搭在床上给他缝针医生莋手术的样子像在维修石拱桥。一直以来我总是对我的身高感到自卑,悄悄打听过哪里能买到内增高鞋此时此刻,看着长颈鹿导风管┅样长的裤腿暗想也好也好。我抽空给平洋打电话抱怨他怎么不和长颈鹿一起来,把他丢到楼下就溜了他对城市一点不熟悉。平洋說他找转业后开公司的战友去了,希望战友替长颈鹿支付包装盒的印刷费我告诉他长颈鹿受伤了,很严重平洋一下急了,忙问怎么受的伤伤情如何,他马上赶来
缝了七针。缝好后用纱巾缠了一圈又一圈如果不是伤口有那么长,我真怀疑医生把他打扮成阿拉伯人昰为了搞笑我当时没笑,过后只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笑平洋来了,长颈鹿一见到他就像走失的孩子见到母亲一样,长腿长手像蜘蛛腿一样同时弹了弹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我们扶长颈鹿上车平洋确实细心,他开了辆商务车把椅子拆掉一排,让长颈鹿坐在地板上要不然他根本坐不进去也坐不下。地板上垫了一把谷草我要是这么坐,二十分钟都受不了长颈鹿坐了七百公里,七个小时骨头没散架真是奇迹。他的衣服上有不少血平洋说甭管它了,找不到衣服给他换到住的地方给他搓一搓,天气这么热一会就能晾干。平洋說他一直想联系姚明想请他把穿过的不要的衣服送给长颈鹿,直到现在也没联系上找不到电话和地址。我觉得不行姚明那么胖,长頸鹿那么瘦姚明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会不会像船帆挂在桅杆上我问长颈鹿身高多少,平洋说两米二七天啦天,比姚明还高他要把屁股翘在屋子中间,头才不会撞上门楣刚才撞上去后,一定是地上的漂亮杂志让他踩滑了否则不会摔倒。那些杂志封面和内页都是铜蝂纸和香蕉皮一样滑。
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会引人注目。我有点恼火长颈鹿那么高,我那么矮平洋一米七五,我们站着不动就潒两根壮实的桩子保护细细的旗杆。平洋说他最近在山洞里藏酒每个山洞里藏一坛,等他老了每个山洞住一阵,酒喝完了去下一个山洞等到把这些酒喝完,死在某个山洞里那就是最后的归宿。“要是被别人找到喝掉了呢”“我藏的没人找到得。”“就怕到时自己吔找不到”“我做了记号,只有我看得懂”“等你老了,医生说不能喝怎么办”“医生的话不能听,越听死得越快”“那你得好恏保养,保证老了还爬得动”“现在我尽量少喝,等我老了再喝”诗心永在呀,我暗想“藏了多少了?”“几十坛”“不够啊,┅坛喝十天几十坛喝几百天,从七十岁开始喝八十岁还不死,那得多少坛”“也不是天天喝嘛,心情好就喝不好就不喝。我在张忝祥家那地方藏得最多他们靠得住,不会有人偷我的”
长颈鹿的名字叫张天祥,太普通了我觉得还不如叫长颈鹿。
坐下吃饭时平洋嘻嘻笑,露出一口白牙他说你不是经常去扯风吗?你安排下我带你去张天祥的老家扯风。他嘲笑我故意把采风叫扯风。不是嘲笑采风本身是嘲笑我借采风之名为杂志社赚钱。为了把杂志办下去我的脸皮越来越厚,经常巧立名目干这干那说是为了文化事业,其實是为了大家的工资和福利
“他们那地方的人都像他这么高吗?”
“和我们差不多像他这么高的就他一个。”
平洋说“他们那地方”不是一座山,也不是一块坝子更不在河边,而是一个巨大的天坑这个天坑藏在贵州和云南交界的深山里,就像月亮落下来砸了个坑月亮变成水变成雾回到天上,天坑却再也不能复原几千万年过去了,天坑里发出危险的蓝光自负、自恋,既可怕又神秘航空照片仩,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天坑下面有森林,有泉水有溶洞,换言之天坑里的一切不是用来吓人的,只是不想和天坑之外有瓜葛
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几十年前长颈鹿的父辈们得了麻风病,有关部门让民兵把十几个公社的麻风病人集中起来用箩筐吊着放到天坑底下,然后往下撒消毒粉民兵连长允许他们把想带的家产都带下去。他们不带也没人要他们住过的房子,用过的水井栽下的果树,凣是被他们摸过的东西包括他们摸过的钱,都成了邪恶之物人人唯恐离它们不够远。他们离开后为了彻底清理麻风病毒,民兵连长丅令把他们的房子烧掉水井填平,果树自生自灭
天坑四周成了禁忌和禁区,没人愿意接近谈论时也心照不宣地用隐语,就像直接说絀来会引火烧身似的只有不知底细的鸟儿在越来越蓊郁的树林里歌唱。直到二十年后一位猎人被岩羊引诱到这里,才发现天坑里有人他们居然没有死,居然全都还在里面居然悄悄在天坑上面种庄稼。
平洋笑着讲述时我总是忍不住看坐在对面的长颈鹿,想着食物进叺他的嘴从长长的食管下去,半天才落进胃里是多么漫长啊。如果他吃面条的话面条是直直地垂落下去呢,还是盘旋着落下去他忝真地看着我和平洋,偶尔补充两句他的舌头的长度很正常,但是能与我们交流的词汇不多
被发现后又过了几年,有关部门组织医疗隊下去检查他们的麻风病已经痊愈。得过病的人留下残疾但体内不再有麻风病毒,在天坑里出生的人和我们一样正常几十年只有十┅个人死去,也是因为年老自然离世
他们在天坑里养猪、养羊、种包谷、种土豆、种青菜。他们还在天坑里修路一条窄窄的小路盘旋洏上,盘到三分之二处有一个偏岩腔,扩整后在悬崖边上砌石墙因为最接近坑口,是天坑里最明亮的房间他们把石屋当成学校,教室只有一间有人路过还得从教室中间穿过。学生最多时有七个教室里挤得满满荡荡的。长颈鹿是这所学校第一届毕业生说第一届其實不准确,学校不分年级也不管年龄,没有毕业时间患麻风病的老师把带到天坑里的书教完,学生就该毕业了长颈鹿只会用树棍在哋上写字,学校没有纸和笔珍贵的纸笔一直留在教室上方的一个石缝里,连老师都舍不得用小路修到离坑口还有两米的地方不修了,環天坑修了一圈他们是不允许到天坑外面去的。民兵连长像炸雷一样的声音还在坑口上方回荡:你们敢爬上来不要怪我的子弹不长眼聙!长颈鹿和同学攀着石缝爬到坑口往外张望过,眼里只有树没有天坑里的树高,但比天坑里的树粗壮
平洋激动时手舞足蹈,长颈鹿嘚眼睛跟着他的手轱辘轱辘转像动漫里等着说傻话以便衬托主角聪明的小伙伴。他的话倒也不傻只是没平洋精彩。
“爬上去一点都不難可我们都不敢。”长颈鹿说“我们小时候玩得最多的是假扮大人,假装成了家假装有了孩子,假装有做不完的事情故意问这问那,假装打听对方的亲戚叫什么名字有好久没来了,在哪个生产队要不就学大人种庄稼,天坑底下泥土太少大人种的每一棵庄稼我們都看得见。”
平洋说他们现在不种庄稼了全都种香菇,天坑下面到了冬天最冷时也有七八度又没有风,一点也不冷夏天最高气温②十几度,真正的冬暖夏凉特别适合香菇生长。他们被发现时香菇不多自给自足,种多了没用自从开始拿到上面来销售,天坑外面嘚人也跟着种售卖时全都冒充无岃天坑的麻子香菇。两者差别非常大真正的麻子香菇不是一般香菇,是花菇是香菇中的上品,菇质肥厚晒干后菌盖上白中带黄的裂纹像盛开的菊花。个头比普通香菇小但菌褶更细更白更干净,香味更浓郁天坑里有野生香菇,以前並不清楚野生和栽种的区别或许真没多少区别,现在区别越来越大不是口感,是价格平洋因此叫天坑里的人赶紧注册商标,设计有專利权的包装盒把假麻子香菇打压下去。天坑最初住的是麻风病人不好直接说,隐晦地把天坑里的香菇叫麻子香菇我认为不应该叫這个带有侮辱和歧视性的名字。平洋说这个名字已经出名了叫别的名字不好卖,没人要我无可奈何地骂娘。问长颈鹿怎么看他说不曉得。每件事拆开看都理所当然连在一起却又那么荒谬,难不成这才是世道和生活
即便医疗队检查后没有麻风病,天坑上面的人还是鈈准他们搬出来除了怕麻风病毒,土地和山林分了好多年了不愿把自己的土地山林重新分配给他们,在他们就像从身上割下一块肉啊长颈鹿说有一天他们发现天坑外面的树全部被砍掉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才知道,那是土地承包到户时发生的事情当时山林汾不分各执一词,于是各家各户拼命砍不管有没有用,无论大小全都砍倒扛回家去,把山坡剃了个光头
“最初几年还被开垦成玉米哋,为了多收几斗包谷他们不怕麻风病。不是因为贪婪是饿怕了。肚子不饿了皮肤饿、眼睛饿、灵魂饿。”平洋说语气一点不像寫过诗的人,像看不起人的知道分子
“即使给我们土地和山林,我们还不一定要呢”长颈鹿摇晃着脑袋,不屑地说“我们在下面住慣了,住得好好的”我暗想,有块红玻璃别在纱布上就更像了如果他是真正的阿拉伯人,又会怎样看待自己呢
“在天坑看月亮都不┅样,很想写诗可看了半天一句也写不出来。”平洋笑了笑“我的灵感全都跑到酒杯里去了。”
我无法想象他们被吊到天坑时的心情无法想象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当然也无法预料他们将来的生活反正觉得这不对头,不是正常的事情就像长颈鹿的衣裳,既不能說是中式衣又不能说它是汗衫,这是一件对襟布纽扣没有袖子,没有衣领粗针大线。最奇特的是两边下摆的口袋深得出奇,可以放面粉、大米、香菇、猪崽甚至有可能放得下牛犊。但这毕竟不能算是一件好看的衣服
“伤口还痛吗?”平洋关切地问
“痛倒是不痛,就是脑壳有点重”长颈鹿双手捧了一下脑袋。
“是纱布太厚的原因还是因为流血过多?”我问他
“那早点休息吧,躺到床上就鈈重了”平洋说。
我们带长颈鹿去杂志社附近的小旅馆床太短,老板娘哈哈哈地笑着说可以加茶几但房间太小了,长颈鹿的头和脚嘟将顶在墙上睡在里面就像给房间加了一根横梁。这些他都可以克服卫生间他进不去,即便不洗澡解手也没办法。这个卫生间比鸡窩大不了多少我们只好把带他走,去找卫生间大点的酒店
三天后,平洋把包装盒和长颈鹿塞进双排座没有我的位置,我只好另外开叻辆车跟着平洋去“扯风”。平洋特地带了坛陈放了两天的白酒说今晚上在天坑里好好喝。“本来是不喝的但和你在一起,必须喝不喝不行。”日落时分终于到达无岃天坑。这个岃字我是第一次见念影,无岃就是无山脊天坑四周确实没有山脊,是丘陵地带當编辑时间长了,总是忍不住想修改别人的句子觉得不如叫无影天坑更好。
当地大概想把这里打造成旅游景点路旁的标牌看上去有点舊。但长颈鹿说这是去年秋天立的残缺的标语还能猜出原意:游秘境天坑,品农家美味;麻子香菇香飘四海;发展旅游共同致富。天坑里的小路也被修整过了一边上一边下,还加了护栏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成功,是对忌惮麻疯病还是本身没有吸引力。就像我对自己嘚作品的判断一样我从来就没搞清楚过问题出在哪里。自以为很好读者不卖帐;自以为一般,读者更为卖帐失败情绪贻害无穷,但僦是不曾骄傲过一回
天坑里有十一户人家,他们对我和平洋的到来不冷不热并没有因为平洋给他们送来了免费包装盒就格外热情。习慣成自然吧被隔绝被遗忘了几十年,和外面的世界不再来往那种饱含阳光的热情是不可能有的,我想每家每户都种香菇。麻子香菇絀名后他们就不再种粮食,也不再喂养牲畜了香菇背到天坑外面的烘房烘干后再背下来,摆在天坑中间的台子上供游人选购以前要褙到乡场上去,现在用不着了因为供不应求。悬崖上的学校还在煞有介事地挂着天坑小学的牌子,桌椅也在天坑里的孩子早就不在這里上学了,他们去无岃乡上幼儿园那天起就永远离开了无岃天坑。
所有人说话都很小声小心翼翼,就像怕大声了把悬崖上的石头震丅来说不定真能震下来,有几块大石头看上去摇摇欲坠站在天坑里面,有种站在地心的感觉天空是圆的,似乎一下高了许多也亮叻许多。底坑有好几块巨石巨石之间的大树又细又高,它们为了汲取阳光忘了长粗,只知道拼命往天上生长还好里面不会有暴风雨,它们从未折断过这些树是最近十年长出来的,以前每一寸泥土都被他们用来种庄稼不允许树和杂草生长。他们没挨过饿但也没放開大吃大喝过,每天只吃两餐最艰苦的时候,土豆不削皮玉米要连同玉米芯一起吃。
天黑下来后天坑里安静得像在天堂。
天坑里有供游人住宿的六间小木屋因为地盘所限,每间屋除了一张床只能摆下一个洗脸盆没有桌椅。我很难说我喜欢这个地方还是不喜欢,這里清静得让人心跳加快让人恐慌,让人想说话又无话可说我觉得这个地方很有旅游价值:无论是麻风病不治而愈,还是他们在天坑嘚神秘生活都是奇迹世界第五大奇迹。平洋说“不能以风景之名,让他们重回忍耐之中外人的好奇心,对他们是一种耻辱在这里搞旅游开发不人道。”我说不人道的东西也值得一看,至少可以让人思考他狠狠地楞了我一眼。
晚饭前长颈鹿带我参观了他的家和菇房房子紧靠悬崖脚下,屋顶是杂草、树枝、碎布自石壁斜下来盖成一面坡,与双坡屋顶比起来不但难看也低矮了很多。我说这遮不住雨呀长颈鹿说再大的雨落到天坑都变小了,被悬崖撞碎了变成粉状的雨,除了四月八的大雨其他时候都能遮住。他的床长得像龙舟被子很薄很干净。他们被吊到天坑后卫生成了首要需求,比吃和穿还重要天坑里有一股筷子粗细的泉水——难道冥冥中早就安排恏的?水从离坑底两米高的石缝逼出来散开后消失在天坑底部的乱石丛中。他们把泉水箍成两个水池位置高那个舀来饮用,下面一个鼡来洗涮洗涮过的水不允许流走,挑来淋他们的栽种半崖上挂着箩筐,当初吊他们下来的箩筐被他们装上土挂在悬崖上每个筐种一窩土豆。每天都得有人爬上去浇水现在挂着的是假的,当年的竹筐早烂掉了假箩筐是塑编的,里面种的是耐旱的天竺葵缺乏管理,長得死瘪瘪的一副死给你看的模样。菇房就在住房一侧用草帘子隔开,更简陋掀开帘子,一股热烘烘的香味和霉味同时扑面而来長颈鹿说大家能够活下来,是父辈把能带的劳动工具都带来了在民兵连长的恩典之下,还带了几十筐土第一代天坑人只有三位,长颈麤特地带我去看望他们其中一位两个拇指秃掉了,能做所有的事情早就习惯了没有拇指的生活。最恐怖的一位麻风病毒吃掉了他的鼻梁骨,鼻子塌陷后上嘴唇变长了越看越像大猩猩。他们被参观过无数次谦虚地微笑着,为自己还活着感到惭愧“什么药也没吃吗?”“吃的开始几年天上有磺胺飞下来。”“是什么时候开始好的呢”“我们也不晓得,反正下来没过几年就好了”
长颈鹿的女人潒猫一样安静,对我和长颈鹿视而不见他们的三个儿女带着青春去了远方,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很少回来他们到底在哪里,过得怎么样长颈鹿也说不清楚。天坑里手机不能用又不敢到镇上去给他们打电话,害臊怕楞眉冷眼。“反正又没什么好说的不打也行咯。”“不想他们吗”“嘿嘿,想也是想的”他的嘿嘿不是笑,而是企图掩藏他的无奈和忧伤
我们在天坑正中间的亭子里吃饭,天坑外要洅过一个小时才天黑里面已近是真正的夜晚。两年前通上电但天坑里的人不适应亮晃晃的电灯,能不开灯就不开灯天色擦黑就睡觉。亭子里这一盏孤灯形同鬼火显得弱不经风。平洋说今后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将终老在这里。“你藏在那些山洞里的酒怎么办”“逗伱的,其实我只在天坑里山洞藏得有”“应该在这里搞一场诗歌朗诵会。”
酒至半酣平洋朗诵诗歌。没有诗集手机又没信号。我能朗诵的是当年上学时要求背诵的几首古体诗新诗一首也记不得。平洋的记忆让人吃惊很多人的诗他都记得,随口就来这些新诗是他茬黄金部队时读的,这么多年没忘当他朗诵到“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啊,我也为你祝福”他没有任何征兆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我被平洋莫名的悲伤感动,喝干碗里的酒然后流着泪一遍遍说:我的兄弟啊,我的兄弟长颈鹿也哭了,他的哭声像山洪咆哮在天坑里,我们的柔肠让我们成了不写诗的诗人
睡着后恶梦连连,就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陷阱陷阱上面有盖子,盖孓是玻璃的可以看见天空,看得见出不去惊醒后,听见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头晕脑胀地推开门,朦胧的光影里有人走来走去长颈鹿吔在其中,我问这是在干什么他说他们要把香菇拿到天坑上面去烘干,天坑下面太潮湿了这也太早了呀,天都还没天亮长颈鹿走到朩屋前,悄声告诉我天坑里的人睡得早起得也早,当初是因为睡着后感到害怕一旦惊醒绝不再睡,马上起床干活现在不再害怕了,泹习惯改不了
被运香菇的人闹醒后,我一点也不想再睡即便没有他们弄出来的细碎的声音我也不想睡了。平洋的鼾声一点不比那些细誶的声音小就像在不断加大油门,准备驾着小木屋起飞只要他把手刹一放,小木屋就会腾空而起他喜欢飞,是我们当年常聚的人中苐一个飞到天上去的人武警黄金部队总部与生产战斗机的单位隔一座山,都是三线时期迁到山沟里的国防保密单位飞机厂的新战斗机苼产出来,喜欢到武警部队找人试飞当兵的年轻,胆子大平洋当兵到黄金部队后得知有这个“福利”,就像捡了个大便宜有试飞机會抢着去。其他人谈论如何让诗和小说飞翔他谈的是身体如何飞翔。“写诗要让身体飞起来只有身体飞起来,灵魂才能飞起来要让身体摆脱大地的吸引,要像战斗机起飞的时候一样一飞冲天”他想要的不是战斗机,而是自己有一双翅膀甚至不是翅膀,是背上一枚吙箭这种性格在部队上问题不大,转业到地方上后他这隐形的翅膀屡屡受伤。说话不会转弯像打炮一样,要么乱说一气要么搞笑,领导和同事见到他张嘴就心里打怵被他刺中的人心里怀恨,站在岸上的人幸灾乐祸巴不得他再说几句。背地里看不起他又不敢惹他怕他不懂人情世故的毒箭射向自己。刚和他接触的人觉得他必有过人之处喜欢和他交往,一旦看出他乱放炮的性格就会疏远他,注意和他保持距离
只有在天坑这样的地方才不会有人嫌弃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生气在这里他的箭上没有毒,虽然也没有蜜但它是干淨的直接的。他真驾起小木屋起飞他们也不会大惊小怪。在他们眼里他无所不能他组织过天坑攀岩和跳伞,并且亲自参加
站在天坑仩面往下看,感觉天坑下面是圆的从小木屋看出去,前面是圆弧形加上小木屋所在的底边,像一道巨大的欧式门我知道这是假象,忝坑的形状要从天上看下来才是真实的在天坑下面视觉听觉都变了,从上面看下来觉得有只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站在下面感觉比四伍个足球场还大大石头和大树对视线的干扰、悬崖对身心无形的压力都会失真。平洋说天坑面积八十七亩,相当于七点五个足球场懸崖平均高度是两百七十八米,相当于五十层楼高以前是村里人丢瘟猪、瘟鸡,死牛死马的地方什么东西需要彻底抛弃,天坑是世界仩最大的垃圾桶
重新安静下来后,我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坐了一阵又躺了一阵只能侧躺,否则会感觉天坑正在收拢自己就要成为甕中之鳖。晨光从坑口筛下来落到坑底,像毛毛雨一样似有似无我借着微光走到泉水边,在下水池捧水洗了把脸他们自己烧石灰,加上石头与石头敲打得来的细沙再拌和天坑里珍贵的黏土弄成三合土,反复捶打砌了两个水池经年的踩踏和淘洗,两个水池成了天坑丅面唯一闪光的东西站在泉眼往外看,天坑又成了椭圆形的大扁桶他们当年是泉眼从对面的悬崖垂吊下来的,对面的悬崖往里倾斜籮筐下来不会碰到石壁,可以一直垂到底不是因为人道,是怕落在半崖上又爬上来感染上麻风病毒的二十九人和他们的家属总共四十彡人,从悬崖上垂放下来时有多么壮观就有多么惊心动魄,恐惧和屈辱是几百吨重还是几千吨重这份重量本身就能再砸出一个天坑。
讓人惊恐的不只是悬崖在此之前,他们听说天坑里有一条蟒蛇水桶粗八丈长,鳞片像铠甲一样硬刀砍不进枪打不穿。一听说要被放箌天坑里他们就想这等于被判了死刑,这不是让他们到天坑里来喂老蛇吗虽然是传说,但他们对传说历来笃信从不怀疑。在天坑下媔坐了一天一夜既不知道饿,也不觉得渴从害怕蟒蛇到盼望蟒蛇早点把自己吃掉,最初的惊惶过去后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巨大的悲哀,他们宁愿把悲哀放进蟒蛇肚子里他们还没死,但已经被埋葬了是活着的死者,因为再也不能和天坑外的任何人联系这比死掉还悲慘,村里人死了还有人哭有人送上山,有人埋葬他们被几百双厌恶的眼睛扫地出门,被当成妖魔鬼怪打进天牢地狱是地狱又不是地獄,是人间又不是人间
昨天晚上,长颈鹿讲起这些不时嘻嘻笑:“一开始他们想哭硬是哭不出来,不晓得是怎么搞的哭出来就好了,可就是哭不出来”他去找我设计包装时,像离开水的鱼只会张嘴不会说话,随时准备死翘翘回到天坑后立即变了个人,声音和表凊无比丰富连长长的脖子也变软变灵活了,不再让人为他提心吊胆他女人做的麻辣香菇丝堪称一绝。香菇剪成丝从菌盖边缘开始剪,剪到最后不断开足有三十厘米长,炸半干后撒上辣椒和芝麻又香又耐嚼,可以及时消掉白酒留在口腔里的苦味长颈鹿喜欢吹木叶,平洋朗诵诗歌时他吹木叶他吹他的,不管平洋朗诵的内容居然天衣无缝。
“柴八公是个石匠他对当杀猪匠的张其众说,张其众反正我们活不成了,麻烦你把杀猪刀拿出来先把我们杀死,然后你再自杀请你看在我们同病相怜的份上做个好事。张其众说我杀过豬,可我没杀过人呀柴八公说,凡是得了病的人自己想办法死,没得病的想办法爬上去,爬上去不要停留跑得越远越好,跑到外國去最好大人得了病的,娃娃没得病也被吊了下来家里只要有一个人得病,他就成了全家人的感染源那些没得病的人最恨的不是吊怹们下来的人,是他们家生病的那一个人有人一直想弄死家里的祸害,但这种病主要是血液传染怕血沾到身上才没敢动手。他们吵翻叻天所有人放开喉咙扯旗放炮,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不出什么就吼叫,悬崖上的石头都被震落下来了我爷爷比他们年轻,当时才三┿多岁比我现在还小。他当过兵坐过火车,见过世面听他们越吵越凶,他忍不住大吼一声不耐烦地问他们,死什么呀你们都被放到天坑里来喂老蛇了,还要怎么个死法呀还有死的余地吗?他们不吼了伤心地昂昂大哭。”
长颈鹿停止不讲过了一会抑头唱起来:“哭昂昂,昂昂的哭口口声声断人肠。哭昂昂哟昂昂哟哭,半夜三更断人肠”
他一边唱一边给每个人倒了杯酒,以掩饰滚出来的眼泪杯子在他的爪子里像鸡蛋。飞蛾闯在灯泡上闯得叮当响,就像听了我们的故事难过得要自杀似的我和平洋慢慢嚼着香菇丝,听長颈鹿慢慢讲
带到天坑的熟食很快吃完了,长颈鹿的爷爷和石匠杀猪匠等等几个脾气大又心烦的人把天坑里石旮旯、石洞石缝翻找了┅遍,说如果找到蟒蛇就把它杀来给大家吃肉。“它想吃我们我们还想吃它哩。”石旮旯没有把石头掀开来找也没找到,最大的动粅是会飞的甲虫没找到蟒蛇,他们找到了泉水长颈鹿的爷爷说,只要有这股水我们就死不了。“这是龙王菩萨显灵是他给了我们這股水,我们好好活吧我爷爷高兴得眼泪鼻涕口水一起流。哈差点发大水。”
但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几个月后,他们带下去的粮食吃唍了只剩几坛猪油。种出来的东西不够吃阳光太少,土壤又薄种什么都不肯长,长得死瘪瘪像和人怄气一样,南瓜、茄子、土豆長得都比在天坑外面小一半玉米干脆不挂包。蔬菜倒还不错因为长得慢,总是嫩悠悠的但蔬菜不能代替粮食,光吃菜尿都是绿的
柴八公质问老天爷:你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呀你这个死老头子?要我们死就不要流那股水呀要让我们活就让我好好活呀,这二不挂五的伱到底是睡着了呀,还是整起我们好玩呀整起好玩去整别个呀,整我们这些可怜人干什么呀长颈鹿的爷爷说,八叔埋怨老天爷有什麼用啊,老天爷早瞎了聋了既然把我们安排到天坑里,就得问天坑要吃的柴八公说,“天坑里只有石头石头不能吃呀。”长颈鹿的爺爷说“把月亮割一块下来吃。”“月亮!我能把天下的星星全部吞下去”
猪崽吃树皮树根野草,瘦得皮包骨头整天在天坑里乱窜,土里的草根和昆虫都被它们拱起来吃掉荤腥不论。长颈鹿的爷爷带人把吊他们下来的箩筐装上土挂到悬崖上去种土豆,离坑口越近樾好离坑口越近离阳光越近。柴八公带人修路张其众带人攀岩管理种好的土豆。长颈鹿的爷爷分派食物安排事务。他把家里搬得动嘚都搬下来了除了行头用具,还有大水牛和猪崽鸡鸭猫狗。柴八公要张其众杀牛来吃反正又没有土地请它耕,养它干什么呀长颈麤的爷爷舍不得,又没法叫大家不挨饿只好让张其众杀牛。他们连牛骨头和牛皮也吃掉和着草根草籽吃了半个月。留下一头公猪两头毋猪其余的猪照大的杀,吃完一头再杀一头猪呼完后再杀鸡鸭猫狗,长颈鹿的爷爷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继续在天坑里寻找。他平时嘟是低头寻找看地上长出来的东西有哪些是可以吃的。他说再找不到吃的,只有吃人谁最老先吃谁。还说三国时候有个地方就这样父亲还在屋顶上盖瓦,有客人来儿子磨好刀,仰着脸对父亲说爹,有贵客来了父亲说,知道了等我把屋顶盖好再下来嘛,所以吃人没什么了不起
长颈鹿跟在爷爷后面,深怕有人杀爷爷来吃爷爷年纪不大,但他比别人胖这天实在愁烦,抬头看了看不是乞求咾天给他们启示,看地上眼睛看烦看累了没料到一抑头看见树上全是香菇。别处的香菇都长在倒下的木头上天坑里的香菇长在活着的樹上,天坑里有几千根大树一半树上都有香菇。老头子们重新给老天爷平反:老天爷瞎了聋了但他的良心还在,只要他良心在我们僦死不了。柴八公说早就看见这些菌子了,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吃,因此没对别人讲张其众说,管它吃得吃不得吃迉了好解脱,吃不死继续活他们不知道这是香菇,叫它树树菌
吃了一头牛,十一头猪加上树上的香菇,终于熬到箩筐里的土豆成熟他们的食物终于衔接上了。种在石缝里的南瓜往树上爬比前一次结得多结得大。天坑里没有四季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慢慢地他们莣记了季节,忘记了时间种什么不再根据节气,而是根据土地是否有空土地一天休息时间都没有,像多崽婆一样刚腾空又种上。
悬崖上的小路修好后箩筐里加种了玉米。人在学习植物也在学习,人学会了在天坑里种香菇和豆角玉米学会了箩筐里生长,猪学会了哼哼叽叽猪关在角落里圈养,吃饱后就睡虽然吃的是人吃剩下的残渣,洗涮后的潲水但承担起天坑里长膘的光荣使命,努力地生长著它们有权利哼叫着互相吹捧。慢慢地食物有了结余,猪油和猪肉有了存量随着物产的增加,规矩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细。开始只規定泉水的配给粪便的利用,栽种的管理收获的分配。自己发明的办法用上了生产队的经验用上了,古老的家规家教也用上了长頸鹿的爷爷成了天坑部落的首领,因为他出过远门见过电灯电话。他把从部队学来的规矩也用上了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准顶嘴
为了怹们的栽种得到更多的阳光,种更多的东西他们把天坑里大树砍掉了一半,木材用来盖房子、种香菇种过香菇后不能再种的东西,用來当柴烧柴灰用来洗衣服,洗衣水用来淋庄稼一撮灰、一泡尿都不浪费,凡是能利用的东西都不再有贵贱之分都得到一样的重视。
泹天坑的出产太有限了无论怎么算计和努力,都不可能养活更多的人最让人忧虑的是盐,盐种不出来盐越用越少,不可能回收断鹽是早晚要面对的问题。其次是工具上的铁镰刀、斧头、锄头、铁锅,消耗掉的铁不知去向可以使用的工具越来越少。老天爷给了他們泉水但忘了给他们盐和铁。天坑里的盐和铁耗尽之日天坑居民的大限也就到了。有人说真到那时就到村子里去抢,去偷“死都鈈怕,还怕当强盗么”但他们都知道,这同样是灭顶之灾这会给拿枪的人找到毁灭天坑人的口实。他们被驱赶到天坑时就有人叫嚣哬必这么麻烦呀,统统枪毙然后统统烧掉不就行了吗。想到这些有人愤愤不平地说,等我要死的时候我要爬回去死,在他们的房前屋后烂掉在他们的菜园子里发臭,尸水流进水田流进山塘,他们想忘记我们我偏要他们记住。理智的人反驳道:恐怕你还没发臭就叒把你丢到天坑里来了以前不是尽往里面丢瘟猪瘟牛吗?说这些有屁用还是赶紧想怎么节约盐吧。
长颈鹿的爷爷一再启发大家不管哪家都不准生孩子,这不是某家某户的问题是所有天坑人的问题。即便人口减少也不能生增加一个人口,盐和铁耗尽的日子就会提前箌来但愿老的老死的死,最后那个老死的人还有最后一撮盐最后一块铁天坑本来就不是活人的地方,最后全都死了我们该受的罪也受尽了。盖房时他提出只盖两间,男人住一间女人和孩子住一间。饭各吃各的不一起吃,人多胃口好不晓得心疼,各吃各的才晓嘚心疼没有一个人反对,都觉得是这样只能这样。
老年人可以不要男女之间的生活中年人也可忍着不要,来到天坑后长大的少年性冲动像一群小鸟,在他们身体里尖叫、飞翔窜上窜下,即便不吃不喝也不可能让这群小鸟安静,它们如此强劲如此张扬占据了全蔀身心。未来越是绝望对爱情的渴望越是强烈。反正没有未来不如把今天过好。
老一辈为了让天坑断子绝孙从不在孩子面前谈论男奻,还不准他们看猪交配一只甲虫骑在另一只甲虫背上飞过会被一巴掌拍下来,交尾的蜻蜓躲闪不及也将遭到袭击以为年轻人只要不學这些,就不懂这些他们不知道这其实不需要学,就像植物开花结果是不需要学习的,动物没有学过最后不是全都无师自通?男孩┅到十二岁就被赶到男人的房子里睡觉美其名培养劳动力,实际上是将雌雄分窝以免节外生枝。他们甚至以减少衣料损耗为由男人鈈准穿衣服睡觉,睡觉时把衣服脱光交给睡门口的老人保管这样做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不让人夜里外出。这是个一箭双雕的策略光溜溜的,想也只能在床上胡思乱想门口有一块树皮,谁半夜小解谁用他挡在前面,解完后放回去不是怕起夜解手的女人看见,女人的茅厕在另外一边是不能让雷公雷母看见,不能让天上的星宿看见不能让奈何桥上的牛郎织女看见。
长颈鹿的父亲十六岁了像惊蛰过後恍然大悟的野草,根茎疯长烈日和暴风雨都不能阻挡。天授男人女人的秘密使命仿佛一道光把他的身体点燃了,他热血沸腾地作好叻殉道的准备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的渴望如此清晰和他模糊的岁数截然相反。来到天坑后都没心思去计算时间四季又不分明,谈論来到天坑有多久又没什么意义慢慢地,天坑人忘记了自己的岁数忘记了孩子的生日,忘记了今夕是何夕没人关心他多少岁,就像沒人关心他传宗接代的秘密之门已被打开
神秘之门的打开看似偶然,却又像上天有意安排这天他去剔树桠柴。天坑里烧饭用木柴光靠菇木和秸杆不够还得从大树上剔下一些树枝来添补,剔树枝不能伤树先要反手在树枝下方砍上一刀,再从正面相对位置进刀这样树枝折断时不会拉伤树皮。每棵树只能剔两股三股剔多了也会伤树。他这个年龄爬树最在行剔树枝是他最喜欢干的活。爬到高高的树上天坑里的景物尽收眼底。树枝剔下来后由妇女和半大孩子剔除细枝条把带叶的枝条和大股的树枝分类,以便公平地分给各家各户软柴引火,硬柴熬火要善于利用才能做好一家人的饭菜。
下午大家都累了,妇女们叫他下来“够了,蓄到下回再剔吧”骑在树上,怹觉得他比她们能干是她们中唯一的男人,那些撅树枝时划伤手指的小屁孩还不算男人他因此有一种很受用的猴王般的惬意。他喜欢聽她们叽叽喳喳地讲话喜欢听她们夸他力气大,赞扬他动作麻利她们叫他收工时,他不冷不热地回答道“晓得了,你们硬是话多”其实心里想的是她们再说几句,说他好看说他能干。
滑到树下看到半大孩子在玩跷跷板,他颇为不屑他们不懂用又直又粗的树枝,随便找一根架在石头上骑上去一颠一耸就笑得哽儿哽儿的。他先用三股短料绑了个三脚叉再把一根又长又直的长料削光架到三脚叉仩,这才是天坑里最标准的跷跷板他很有风度地让给比他小的人玩,自己去帮大人捆扎木柴
男劳力来扛硬柴,妇女扛软柴他们最关惢的是分配,一刻也不敢在树下停留慌慌张张地回去了。孩子们玩腻了到敞亮的地方玩跳房子打乌鸡棒。孩子们怎么玩没人管天坑裏没有吃人的野兽,钻进林子也不会迷路不回家吃饭睡觉也无所谓,只要他们张嘴永远喂不饱不喊饿就好他们是最后的收场者,还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父母们怀着巨大的悲悯和同情,放纵几乎是故意的“让他们玩吧,玩个够他们比我们更惨,最后连盐都没得吃的”
他坐在跷跷板上,略有失落哪里也不想去。他是打乌鸡棒的高手地上挖一个小坑,将七寸长的小棍子斜在坑上然后用大棍孓打下去,小棍弹起来再一挥将其击打出去,看谁打得远同时还要看同伴是否能接住。这说不定是棒球的起源管它的呢,给孩子们帶来快乐就行他在想昨晚上的一个梦,梦见一只大白鹅他抱着它,喜欢得要命亲它,抚摸它那种感觉前所未有。今天早上看见张其众家的鹅没那么白也没那么干净,嘎嘎叫起来还有点傻抱它的冲动一点也没有,只有难堪和庆幸庆幸这只不过是一个梦。在梦里哏它亲嘴了为什么就那么喜欢呢?百思不得其解
“噫,没人陪你玩我来陪你吧。”
一个提了根棍子的小子一下骑到跷跷板上险些紦他翘下去。他敏捷地调整好身体和她用力地跷了起来。他知道面前这个小子不是小子肥皂和洗衣粉用完后,男女老少都剃光头以免生虱子。假小子的衣服还是几年前的补了又补,把身体裹得紧紧绷绷她是来找她的纽扣的。把分得的柴拖到自己家的柴垛才发现胸湔的纽扣不见了刚才她一直用手捏着胸襟,坐到跷跷棍上后只好撒手必须双手抓住跷跷板才不至于摔下去。他看见她的乳房后浑身一熱原来大白鹅是这个?不大呀和梦里的鹅并不相同,但他确信它们是同一个东西他往下蹲时突然发力,故意把她高高跷起想让她嘚衣服完全敞开。她哈哈笑着往前爬离三脚叉只有两尺远时,他再怎么使劲都没用翘起来落不下去。这样一来她也无法把他跷起来怹说她耍赖,她说“哪叫你整人呀”
她往后摆了几下屁股,移到末端坐稳两人你来我往,老老实实地跷上跷下但玩兴已经没有了,感觉没刚才好玩他提出去找山核桃,“天都要黑了不去。”“那去干什么呀”“还能干什么,回家”“我不准你回家。”“你要莋什么呀”“你讲个故事给我听,这根柴归你”他指的是那根跷跷板。她笑起来“可是我不会讲呀。”“坐着也行”“坐哪里呀?”“就坐这里”他把跷跷板朝她那边移,变成一条长凳“坐拢点。”“好嘛”他闻到她的气味,这在男人那里是闻不到的离得樾近,他的脑子越迷糊不知道该怎么做,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想说句让她喜欢的话,可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动听她身上散发出的氣味能统治一切,他浑身发抖一把搂过她吻她咬她的想法烟消云散。她依旧用手抓住胸襟没头没脑地甩着右脚。她的左脚杵在地上祐脚悬在空中。他呢双脚踩在地上,这似乎限制了他的聪明才智他拍了她抓胸襟的手,“我看一眼要得不,就看一眼”她愣了一丅,待她明白他想要看什么她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要死呀你。”
她像站在电线上的麻雀一样单脚跳了一下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不偠就不要凶什么凶嘛。”
他闷闷不乐地横单在跷跷板上发呆试图搞清楚刚才做错了什么,想了半天没有结果
第二天,长颈鹿的爷爷咹排他和几个妇女加工山核桃天坑里只有一棵山核桃树,在天坑外面是不会有人对它感兴趣的山核桃又硬又光滑,核桃仁和仁上的皮┅样多吃起来涩嘴。但这毕竟是可以下咽的东西在天坑里不允许浪费掉。他们把山核桃捡来暴晒至开裂,然后用石头砸碎用筛子紦碎屑筛一遍,再用簸箕扬掉碎皮得到的碎米一般的果仁。碎米可以用来做核桃糕味道并不好,坚硬的碎核桃壳总是弄不干净不能哆吃,吃多了解不出大便
山核桃很不好敲,一石头下去没敲碎有可能跳起来跳起来打人像石子打人一样痛。好几个半大孩子还砸到了掱指痛得哇哇大哭。他比他们聪明找了一块有个小窝的石头,山核桃放上去不会乱滚双手抱起大石头碎下去,山核桃立即四分五裂把裂开的核桃再敲碎就简单多了。他很自豪砸得多的人有奖励,奖励一百个山核桃昨天要是有一百个山核桃就好了,他想
他去领沒砸过的山核桃时,看见女人筛起筛子来全身都在划圆屁股、乳房、脑袋,屁股和脑袋在一条轴线上乳房在另一条轴线上,甩起来像偠飞出去似的他顿时觉得,这才是自己要的大白鹅他不要别的,只想和她们中的某一个抱在一起长相和年纪都没关系,只要是女人僦行胯下倏的一下挺起来,猝不及防他忙假装肚子痛蹲下去。女人那么柔弱男人那么坚硬,他更想了
这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著悄悄走到屋子外面,顶着树皮站了很久树皮上没有洞,这让他非常遗憾他在女人们的房子里住过,他想钻进去随便和什么人强荇解决自己的烦恼,反正又看不见他同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虽然他想得厉害但他不知道哪个女人愿意帮他,同意他去钻那个洞强荇的结果除了受到严惩,还会给自己带来耻辱他隐约听说,过去这种事是要被杀头的
从这天起他就不想好好干活,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只要有空闲,他就去林子里闲逛有时靠在树上遐想,思绪飞出天坑满世界奔跑。有时爬到树上去一直爬到树梢,在上面摇晃他鈈怕死,什么也不怕只感觉无聊。对那些不怕死的人大人们有一句恶毒的咒语:要死就死吧,明年就有人给他泼水饭了他不要水饭,水饭是给孤魂野鬼的他只要一个女人,甚至一个女鬼都行
在悬崖上种土豆的人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以前被垂挂在悬崖上的藤竹遮住了他们打着火把钻进去,火把用完了也没走到底不知道到底是多深。长颈鹿的爷爷说能穿出去就好了,照这个方向走出去应该是貴州他这句话在天坑里激起巨大的反响,只要嘴巴有空就谈论这个山洞山洞给他们带来无限的希望,如果能从这个洞去贵州他们可鉯从贵州买来盐和铁,还可买布匹他们带到天坑里的钱还从没用过哩。真要是这样天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他们从此管这个洞叫贵州洞为了探查清楚,这个洞是不是真的可以去贵州大家一至决定派三个勇士去探险。他们除了棉麻藤做的火把和拐杖不再有其他装备,但他们必须赌一把这关系着所有人的未来。溶洞探险最怕缺氧怕迷路,怕暗河怕石头落下来。
长颈鹿的父亲第一个报名并且想箌了避免迷路的办法。有人说用火炭作记号他说火炭不好,如果火把用完了还没出来根本看不见火炭画下的记号。他要女人们给他准備一根足够长的线分成几团,他们进去后从洞口往里牵火把用完了,可以摸着这根线出来最关键的是他没得过麻风病,贵州人看见叻不会驱赶他和他同去的人也要没得过病,得过病的人不能去大家这才意识到,隔离到天坑后他们的病没有恶化,也没传染给其他囚刹那间,生的希望让他们热泪盈眶当过多年老师,到天坑里已经六十多岁的秦老师第一次振作起来自告奋勇地把孩子集中在屋檐丅,在天坑里教他们读书长颈鹿的爷爷说天坑里光线不好,他们在半壁的岩筐里砌了垛墙煞有介事地叫它天坑小学。秦老师被赶进过昰因为他老伴
天坑里像过节一样热闹,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三位勇士身上每个人都把钦佩和祝福送给他们,如果这些目光能够留在怹们身上成为他们的保护膜,任何意外都不可能伤害到他们它们是那么坚韧和坚强。他们也暗自发誓一定要不惜生命探查清楚贵州洞,把贵州的盐和铁带回来
长颈鹿的父亲要给自己好好打三双草鞋,收集了一堆碎布头和从悬崖上拔来的珍贵的蓑衣草他不要别人帮忙,他把这些珍贵的材料用在最重要的部位草鞋打好后,要用木棒轻轻地捶打一遍让它变得软和些。自从获准去探险他就变得老成歭重,做事有条不紊像老人一样接受别人的祝福。当一颗石子飞到头上他没理会,心想我哪里有时间跟你们这些小屁孩玩又一颗石孓打在耳朵上,他火了回头正准备呵斥,那天和他玩跷跷板的假小子笑盈盈地看着他悄悄向他招手。他皱着眉头坚持把最后一只草鞋捶好挂到柱子上,这才去找她
她把他带到玩跷跷板的地方,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他激动得嗓子发干,想笑又觉得不能笑。想到肩負的重任他立即恢复少年老成的表情。忍不住傻傻地问你有什么事情嘛?非要跑到这里来她没理他,朝四周看了看确认只有他们倆。她把抓住胸襟的手放开“你不是要看吗?现在给你看”纽扣没找到,她钉了两根带子打成蝴蝶结的带子是他有史以来看到的最漂亮的造型,终生难忘“我怕你再也看不到了,所以现在就给你看”她满脸慈悲。他看了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她把他的手放进去怹这才感觉到确实与众不同。他轻轻地握着抚摸着,她浑身发抖对他更大胆的举动也没制止。他们钻进树林跑啊,跳啊亲吻啊拥菢啊,在地上打滚在蓬松的枯叶上滚来滚去,不停地低声叫对方的名字鸟在树上欢叫,他们认为是和他们打趣她的衣服上粘满了草屑和树叶,他为她一片片摘下来他问她怕不怕,她说你连死都不怕,我怕什么呀他紧紧抱着她,比抱大白鹅舒服他爱死她了。
出發前长颈鹿的爷爷一再叮嘱,感觉火把小下去后一定要回头绝不能再向前。他们带的火把是他们体重的一半另一半是干粮,他们带嘚棉线足够绕天坑三圈一圈差不多三十公里。还有水、火镰和火绒全部加起来远远超过他们的体重。但不能嫌多因为这些东西会越鼡越少,负重越来越轻行程越来越艰难。
他们进洞后天坑里的人就开始默默祈祷,有人祈祷他们平安归来是否打通贵州不要紧。另外一些人则祈祷他们把贵州的东西哪怕是一枚钉子带回来都行男人们睡不着,朦胧的月光下他们雪白的身体一会熠熠生辉,一会暗淡無光他们第一次光着身体聚在屋子外面,第一次感到集体的温暖和力量想到贵州洞打通后的生活,血液就会沸腾身体就会发光,想箌三个探险者可能遭遇不测贵州洞到不了贵州,他们的身体立即变暗情绪互相感染的结果,他们站立的地方因此一会明一会暗如果囿人从天坑上面看下去,会以为下面是一群萤火虫
溶洞的走向没有规律,大小也总是出乎预料大自然随心所欲地造就,不给你任何规律可循他们时而惊喜时而沮丧,累了就休息休息好了继续探索。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爬行的距离越来越短有一天,火把上的火光越来越黯淡火苗比平时小了很多,人特别容易累有点坡就气喘吁吁。三个人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前进这时他們听到了嗡嗡的声音,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像在远处敲一面巨大的铜锣铜锣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来,而是通过大地传来三个人大受振奋,甩掉疲劳继续向前走了一阵,声音变得更大了轰隆轰隆。他们没见过火车听长颈鹿的爷爷说,火车特别响他们一致认为這就是火车。最让人高兴的是火把明亮起来有一股风向他们扑来,火把被吹得呼呼响当他们胆战心惊地走到声音的源头,是一个石滩瀑布正对着他们悬挂着。脚下有一口深潭瀑布分秒必争地注入,却不见水潭里的水涨上来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既震撼又失望纷飛的雨雾把他们淋湿了,他们一动不动没有路了,不可能再往前了去贵州的愿望落空了。
回到天坑没有人把失望说出来,但所有人嘟感觉到了失望长颈鹿的爷爷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深夜里却忍不住长吁短叹他们从贵州买回任何一样东西,天坑里的规矩嘟将被幸福地打破带回来的是一挂瀑布,只能当故事来听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
只有长颈鹿的父亲没受到影响他现在不用再到梦裏抱大白鹅了,他和她发明了十几种约会的办法巧妙地避开大人的看管,在石缝里在树上,有一次还跑到山洞里面他们一刻也不想汾开。直到她的肚子大了小小的衣服再也无法遮住,他们的约会才少了下来
除了双方的家长,没有人感到吃惊这些人早就看出他们嘚把戏,他们自以为做到了遁迹潜行实际上别人只是不说出来而已,连他们躲在石缝里说的话都被人听到了算不上情话,但在他看来这毫无疑问是他经过深思熟虑说出来的情话。他说他在溶洞里探险时想得最多的是她身体上那个洞,“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最好玩的東西都是洞,不管这个洞长在石头上还是长在你身上。”她说最好玩的是嘴巴可以吃好吃的,还可以亲嘴吃好吃的和亲嘴都舒服。怹惊呼道“嘴巴也是一个洞呀。”
得知儿子把张其众孙女的肚子搞大了长颈鹿的爷爷就作好了死的准备。这话是他说的谁家增加人ロ,谁家派一个人自行了断以此抵销口粮和盐的消耗,反正天坑里的总人口不能增加他从减少饭量开始,每顿饭少吃一碗然后每天尐吃一顿。长颈鹿的奶奶担心他饿坏身体悄悄把饭团装进他衣兜,以便他捱不住时拿出来吃他不领情,“你这是害我呀知不知道我鈈死,生下来的人就没口粮没口粮怎么养得活呀?”长颈鹿的奶奶说“养活它干什么呀,生下来掐死不就行了呀何必留下来受罪,趁它不知道活在天坑这么丢人不活下来不是更好吗?”“他哪里知道天坑丢不丢人啊他不知道又要把他生下来,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呀”“就你讲道理,把自己都逼死了逼疯了这是什么道理呀?”“死不怕道理讲不通才可怕。”他有时也希望其他人来劝劝他叫他鈈必这样作,可真要有人劝他他又觉得是在等着看他的笑话,是在拿他的人格当夜壶
随着孕妇分娩的临近,长颈鹿的爷爷的意志越来樾坚定饿得头晕眼花,吃饭时绝不多吃一口以前他最胖,现在最瘦皮肤薄得几近透明,连骨头都看得清楚柴八公骂他,你这样做囿什么用啊人又不是石头,到了年纪就会像骚公鸡一样不是自己要这样,是老天要这样你能叫树只长大不开花、不结果?你死了有卵用你死一百回,那个生下来的人也不可能长命百岁你给我好好活着吧,老天没叫你死自己就不要作死娃儿些长大了该生娃让他们苼吧,至于盐和铁到时候再说吧,你以前哪里知道会到天坑里来生活呀一切都说不准,先活着再说吧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老公鸡他感噭地看着柴八公,苦不堪言这天在地里晕倒了,长颈鹿的父亲赶忙把他背到床上以为他死了,爹呀爹呀我对不起你呀,是我把你害叻死呀后悔抱大白鹅。柴八公见他还有口气大声叫他名字,说必须马上把他从鬼门关叫回来再不叫来不及。叫了一阵终于醒了,問他要什么他说,来口米汤长颈鹿的奶奶急得直抹眼泪,哪有米汤天坑里又不种水稻,只有酸菜豆米汤柴八公说,管它什么汤赽拿来。
长颈鹿的爷爷的喝了一碗酸菜豆米汤活了下来,但从此听不得别人说米汤甚至连汤字也听不得,听到后无地自容恨不得钻箌石缝里去。生活在继续不可能不说汤这个字,每次听见他都会浑身一紧,然后散架似的又浑身一松孩子当然生下来了,天坑里又鈈可能做人流这个孩子就是长颈鹿,是天坑里出生的第一个孩子
“我为什么长这么高?估计和小时候踮着脚往天坑外面看有关系手扒在石头上,脖子尽量向上伸脚拼命往上踮,一看就是半天嘿嘿。”长颈鹿说
乡亲们打趣的说法有所不同,说他父母是在树上做那倳怀上他的所以他比照树在生长。
“我没看出有什么危险有一天爬了出去,嚯外面的树比天坑里的树更多更好,刺呀藤呀花呀草吖,全都没见过爬出去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胆子越来越大我知道天坑缺土,有一次‘偷’了一包土回来大人知道后很害怕,但没有怪我大人跟着我去偷土,我们用偷回来的土种这样那样像强盗一样快乐。我父亲胆子更大干脆在天坑外面开荒,晚上去种上东西後梭回来。种了一年没事忍不住开了一片,种包谷洋芋黄豆南瓜比天坑里种十年还要多,他一个人种的够天坑全部人吃除了盐和铁,我们再也不用担心粮食啦天坑里只种香菇和蘑芋,不再种其他东西我爷爷一次也没到天坑上面去过,他一走到学校附近就不敢往上赱站不住,头重脚轻在天坑外面种粮食,我们才知道什么是季节种了三年,被一个打猎的人发现了没过多久医疗队来给我们检查叻身体,我们的病已经好完了上面送来了新书和作业本,还有笔可我不能再读了,按课程还不到毕业时间但我岁数大了,身体又高比新派来的老师还高,不好意思继续坐在教室里”
“第一个教师节那年。秦老师老了爬到学校去上课摔断了腿,不能再教了派到忝坑小学来的老师很不高兴,说上面真会整人第一个教师节给了他一个先进,然后就派他来这种鬼地方来教书他说起第一个教师节和評先进,就像在说一帮坏人他被这帮坏人算计了。本来那个先进是给别人的他不服气,发了几句牢骚没料到真给他了,发完奖就调怹到天坑来当校长他后悔得要死。他不准学生碰他和他说话要隔三尺远,每天放学后拔腿就跑宁愿走十公里路回家,也不愿住在上媔的村子里最后还是坚持不住,教了两个月丢下学生跑了。我爷爷的同学王老师接着来教我们王老师已经退休了,得知我爷爷还没迉他说既然你都没死,我就来教你们这些娃娃吧他一直教到天坑小学与中心小学合并。”
阳光灿烂天坑里并不热,太阳一斜就照不箌下面平洋在搬书,从停在天坑上面的车里搬下来我以为他要建个农村书屋,文化单位扶贫最爱搞的就是农村书屋大部分书是省内莋家捐赠的,自费出版的特别多反正卖不出去。我去帮他发现全是旧书。平洋说他把他喜欢的书全部搬来。我说你真的要在这里住下去?他答非所问说在这里看书不一样,能看到文字里面去
平洋和长颈鹿认识三年了。三年前单位有下乡扶贫任务,都怕落到自巳头上平洋却主动争取,就像当年去当试飞员一样和另外三个单位的人组成扶贫工作组,进驻无岃乡豹子洞豹子洞九十年代初大量開采金矿,土壤破坏严重平洋他们希望通过栽种果树帮村民脱贫。这天他从县城买地膜回来看到一个高汉扛着一根长钢钎,像扛枪的獵人他往哪里走,那里的人纷披让道让开后嘻嘻笑,朝他指指点点回家路上再次看见他,钢钎横在肩上钢钎上挂了两个橙子,走嘚摇摇晃晃不是因为喝酒,只因为身体太高平洋停下车,问他去哪里要不要载他一程。长颈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平洋开的是皮卡車,长颈鹿爬上去后直挺挺地站着平洋哈哈笑着说,天啦你蹲下去呀,要不然你会一头栽下去的到分往天坑的岔路口,长颈鹿没叫岼洋停车他不好意思叫,坐到豹子洞扛着钢钎再往回走反倒多走好几公里。平洋叫他来做小工他犹豫不决地点了点头。平洋以为他嫌工钱少其实是他不敢相信有人要他。熟悉后说起搭车被拉到豹子洞他笑着说:“我不怕走路,我腿长反正没坐过车,你再把我拉遠点我都高兴天坑除了我爷爷,别的人都没坐过车我爷爷当过兵。”最后这一句他希望别人听出弦外之音。可实际上这话给别人嘚印象正好相反,就像越穷越讲究打扮一样平洋问他,为什么街上的人看见他就闪开他老老实实地说,他们怕我平洋以为他们怕的昰他的长相。直到有一天他带了一袋鲜香菇来平洋才知道吓人的不是长相,而是他们被赶到天坑的原因
“你们敢吃不?”长颈鹿把香菇放在地上脸红面愧地说,就像他拿来的不是香菇而是毒菌。天坑出产的东西没人敢吃就像它们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是从天坑里嘚人的肚脐眼长出来的医生说他们的病好了,但传说的力量还在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观念一旦形成就难以改变就会保持敬而远之的哃情和冷漠。没人敢吃天坑里的东西也没人愿意和他们来往。平洋知道原因后也有点紧张但他不想让长颈鹿失望,当天就把香菇炖来吃了这是向阳的菇木上生出来,特别香也特别难得一般香菇只能在阴暗处生长,不敢晒太阳一晒就死。天坑里的日照时间短阳光穿过天坑里的空气后变弱了,正好适合这种叫日蕈的香菇生长其他人见平洋都不怕,也和他一起吃长颈鹿感动得直摇头,“这是第一佽有人吃我们的东西今天安逸,今天真是安逸”平洋无法体会这份感激和感动。长颈鹿回到天坑后把这事告诉父亲父亲百感交集,牙齿脱光了的柴八公听说后老泪纵横“他们把我们当人啊,把我们当人”长颈鹿的父亲和爷爷叮嘱他好好帮扶贫队干活,不要偷懒長颈鹿很不服气,“我哪要你们讲我又不是不晓得,从那天叫我坐车开始我就打定主意要报答他们。”
日蕈是花菇中的极品平洋吃┅次感叹一次,这么好的香菇没人敢吃深感不平和遗憾。长颈鹿傻乎乎的干活特别卖力,“力气又不是盐吃了就没有了,力气是个怪使了它还在。”他喜欢呆在扶贫队喜欢和他们说话。平洋叫他和他们住在一起免得每天走那么远,来去七八公里他也想,犹豫叻一会笑着说算了,你们没这么长的床“不是床,是舍不得媳妇吧”他嘿嘿笑。他不便说穿他看出来了,有一个人处处防着他怹夹过的菜,那人不会再吃这个菜每天吃饭前还专门用开水烫自己的碗。这个人长得很帅专门负责土壤化验,看提炼黄金后残留的有蝳物是否超标豹子洞的泥土都被氰化纳浸泡过,氰化纳剧毒一克就能毒死两百人。当然这是平均分配工作时穿白大褂,风度翩翩長颈鹿很尊敬他,尽量不挡他的道不和他坐一条板凳,以免他贵族般的淡漠让他变得笨手笨脚
长颈鹿宁愿当平洋的跟班。有一天碰到┅个比冬瓜还大的马蜂包平洋说蜂蛹可以炒来吃,香酥脆嫩高蛋白。天黑后他们在树下烧了堆火,把马蜂从蜂巢里熏出来然后摘丅蜂巢。长颈鹿提着蜂巢往回走时愤怒的马蜂向他们发起进攻,平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长颈鹿一路狂奔。马蜂只攻击移动的物体长頸鹿的腿再长也没马蜂飞得快,他的头被蜇了十几下肿了,眼睛眯成一条缝走路时摇摇晃晃,平洋给他一根长竹竿当拐杖他好几次杵在自己的鞋尖上,险些把自己绊倒平洋问他为什么不趴在地上装死,他说马蜂看见的是两个人呀,两个人都装死它们一定不相信。
每次到吃饭时间长颈鹿都会有意去做点什么,不管谁喊他吃饭他都宣称他不饿。天坑里的人就是这样表现他们的谦虚和教养直到別人开始了才可以坐上去,斯文地只挟离自己最近的菜等大家吃差不多了,才以风卷残云的速度狼吞虎咽
长颈鹿一次次带香菇到扶贫隊,给钱又不要“你们喜欢吃,就是我们最大的安逸收钱就不安逸了咯。”他没听说过荣幸这个词天坑里一切激动和美好的事都叫咹逸。平洋说你可以拿到街上去卖长颈鹿说,你看到的他们连挨我坐一下都害怕,哪敢买天坑里的香菇平洋说我来帮你卖。
平洋把鄉长请来吃饭他们在山上栽树时捉到一条菜花蛇,香菇炖蛇肉乡长吃一口就连呼太香了。喝一小口汤慢慢咽下去,嘴巴闭上一小会然后打开,香味从嘴里喷出来香得鼻翼连连打颤。几天后乡长回请平洋又带了一包香菇去,等他们吃完了才告诉他们不是在山上捡嘚是天坑里的人种的,他们已经种了几十年了一位副乡长马上到卫生间吐了,就像要把吃进去的病毒吐出来一样
天坑也是重点扶贫對象,扶贫的方式是送米和油送到天坑口,站在悬崖上叫天坑里的人自己上来拿“他们什么都不干,送给他们的米和油也够他们吃了”言下之意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们不应该不满意
“对你们来说是恐惧,对他们来说是耻辱”平洋说。
乡长是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知道豪言壮语没用,必须实实在在做点事情把天坑这张牌打好,对他是一个不错的契机符合当时以人为本的说法。
为了消除大众的恐懼感乡政府邀请县卫生局组织医疗队对天坑里的人又进行了一次体检。没查出麻风病毒大多数人身体健康。主要疾病是关节炎和偏头痛血压血糖血脂很正常,没有冠心病尿酸、肝功都很正常。因为对盐的担心他们吃盐一直吃得少,为了改变口味他们习惯了吃酸,凡是能制成酸菜和酸汤的都用酸来解决心血管因此没有受到损伤。他们苍白、细瘦沉默,如石缝里长出来的树子韧性十足,却又洎轻自贱他们需要搀扶,需要真诚的友谊平洋知道消除隔阂的最好办法是一起吃饭,“好事做到底你们在这里吃一顿饭,比其他人說一百遍一千遍还管用”在他的劝说下,参加体检的医生和乡政府干部在天坑里吃了顿饭不怕的人吃得很开心,害怕的吃得心惊胆战
这顿饭确实管用,不过最管用的是天坑里的人第一次这么多人在天坑作客,还是代表高不可攀的政府部门他们代表的是从乡政府一矗到北京,他们激动得像初中男生得到女生的明确答复她可以收下他送的笔记本,其他事再说平洋也一样,对天坑的未来充满期望:搬到天坑外面去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头一件事是把天坑小学的学生合并到中心小学去上学。中心小学的老师没意见学生家长有意见,他们要求单独给天坑里的孩子开班不要和他们的孩子同在一个班。“不是怕他们有病是怕影响娃儿的学习。”其实还是怕有病麻風病,几十年来谈虎色变他们怎么也忘不了。天坑只有六个孩子年龄又大小不一,不可能单独开班只能插到相应的班级里去,让他們单独坐后面一排孩子毕竟离天使要近些,没过多久他们就打成一片互相成为好朋友或暂时的敌人,相互感染着情趣和乐趣无忧无慮。
让天坑里的人搬出来没这么简单他们当初不是来自本乡,而是分别来自当时的十一个公社他们无法回去,无岃乡又安置不了这么哆人没人愿意重新分配耕地,“我们分的又不是他们的土地凭什么叫我们拿出来?”“扯远了说以前一半的土地是大地主梁习安家嘚呢,难道能叫我们还给梁习安的后人”“让娃儿上来读书已经仁至义尽了咯,还要怎么的莫非还要让我们供起。”“就是我们又沒做对不起他们的事情。”
平洋叫长颈鹿卖香菇带动天坑里的人一起卖。天坑里的香菇并不多种多了没用。平洋说从现在起要多种能种多少算多少。他说什么长颈鹿都信就像长颈鹿在天坑里说的话,没有人不信长颈鹿带着几个人在乡场上卖香菇时,有人说那是麻孓香菇吃不得。平洋说不要管只要有人买就行。卖了几场无人问津平洋和同事约好,只要天坑里的人到乡场上卖香菇扶贫队就派囚去买,买回来再悄悄还给他们继续把香菇摆到街上卖。平洋请乡政府的人也这样做“你们不能给他们土地,帮他们卖一下香菇总可鉯吧”他叫长颈鹿不时故意大把大把地数钱。乡政府和扶贫队逢人就说天坑里的人卖香菇发财了发大财了。这一招很管用其他人也開始种香菇,还有人直接到天坑里去收购倒卖到更远的地方去。平洋说“谣言比真话厉害,全都相信长颈鹿发大财了哈哈哈哈。”
扶贫任务结束后别人都走了,平洋把行李搬到天坑向单位申请让他继续在这里扶贫。他叫长颈鹿好好种香菇有钱了到镇上买房子,紦家搬出去住在天坑毕竟不方便,要为下一代和再下一代着想搬上去后可以继续在天坑里种香菇。长颈鹿说好的要得的。
平洋叫长頸鹿搬出去他自己却在天坑里搭了两间小木屋。
“再干一年以我的工龄可以申请内退。和张天祥他们在一起我浑身自在,就像海子說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哈哈峩已经有这样一所房子了。”
“看书、思考或者不看书,也不思考一个人发呆。我希望所有的人忘记我觉得我既活着,又没有活着我在这么低的地方,低过了地平线可以逃过别人的关心。我本来是一颗小石子一颗坚硬的小石子,对世界一无所知后来被人捡起來,随心所欲地在两只手之间倒来倒去我要回归原位,不再给他们倒腾几十年来一直寻找这种地方,现在终于找到了这个天坑不是為张天祥他们准备的,是为我准备的太好了太好了。”
平洋带我去钻贵州洞洞口原本很大,被塌方落下的石头封住从外面看,不太潒一个洞像一个乱石堆。从石缝爬进去约二三十米,是个巨大的洞厅进深七八十米,穹顶到洞底至少五层楼高洞底也有落石,最夶的一块像一座小山石头上是粉状的绿色的苔藓,不像长在上面像铺在上面,摸上去很不舒服乱石之间的缝隙阴森恐怖,想到老蛇囷妖魔鬼怪一股冷风从脚脖子吹上来,从尾椎骨一直到天灵盖倏的一下通电一样发麻发凉。石头上的小动物全都是灰色的有的像蟋蟀,有的像蜘蛛再往里走,溶洞一会狭窄一会宽敞有的地方要梭下去,再往上爬长颈鹿的父亲当年牵的棉线还在,仍然结实平洋帶我看他藏的酒,洞顶有一处梳妆台似的石龛酒坛和钟乳石浑然一体,我不禁拍案叫绝很想舀一杯出来尝尝。平洋叮嘱过长颈鹿和天坑里的人叫他们不要告诉别人天坑里有个贵州洞。他在里面已经藏了十坛酒但不是酒的问题,这是他的秘密城堡他对赚钱没兴趣,卻只要有空就督促长颈鹿好好种香菇香菇是天坑的一部分,不应该消失不让它消失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它变成商品。
走了三个多小时峩们终于到达当年让长颈鹿的父亲们震撼的瀑布。水量并不大但它们撞击深潭发出的声响,能让周围的石头发抖声音的冲击力远远超過流水势能产生的能量,和诗歌有相似之处
如果有专业的设备,感觉可以爬上瀑布继续往前走。平洋说他希望水量再大些任何人走箌这里都应该保持沉默,不能再有继续向前的想法如果真像他们说的,一直往前走能走到贵州能见到那边的村寨甚至街市,那就太悲哀了平洋希望走出去后,是一片原始森林只有各自用尿画地为王的动物,特别是大型动物和从没见过刀斧的参天大树。不过最好嘚还是没有出口,这里就是溶洞尽头
“你就这么恨人类吗?”我半天玩笑问他
“我不恨人类,我只是不喜欢有些人”
“比如那些自鉯为是,滔滔不绝讲了半天你感觉那不过是一个蠕动的肛门,连一个屁也放不出来的人”
这个恶毒的比喻让我不敢说话。
走到洞子外媔有种重新回到人间的轻松。望一眼天坑又觉得这不是真正的人间。
长颈鹿和他父亲在洞口等我们“吃饭了。”他们说其实是担惢我们出事,他们拿着火把和绳索再过一小时我们不出来,他们就会钻进去找我们
晚饭比昨天简单,仍然可口:香菇水饺油炸豆腐丁,凉拌柴胡鸭儿芹炒腊肉。酒是要喝的三个人先说好今天限量。长颈鹿以前不喝酒平洋是他师父,他说他没醉过喝多少都没感覺。平洋没以前喝得多他说不是身体的原因,是忧伤填满了肠子我问他九紫普米最近如何,现在有无联系他进屋把手机拿来,叫我看九紫普米发给他的短信
“你太不在意你自己了,你以为钻到地洞深处躲在最黑暗的地方,耐心地等着直到所有的烦忧都结束再出來。你以为自己是一个别人看不见的精灵一个地球上的天外来客,一个超脱于世俗之上的人物你错了,社会不是因你而设它一直就存在,并且一直就是那样你不愿妥协是和自己过不去,和别人无关”
这条短信是一年前的。平洋没回她上一条是“我是唯一把你看荿是原来那个人的人,超脱等级分类的人只有你,追随着你的白痴一样的梦想按照古老的方式生活。”
我认识平洋时也认识了九紫普米。她也写诗取过一百多个笔名,但没有一个名字让人记住九紫普米是她微信昵称,头像随时更换三十年前,她年纪和平洋差不哆但处处护着平洋,像姐姐护持调皮的弟弟一样我们都以为他们很快就会结婚,几个月后我们去参加她的婚礼,新郎是杂志社编辑比她大二十岁。事后的聚会中有人问她怎么不和平洋结婚,她笑着说:还不到时间等我离了婚再嫁给他。几年后她果然离婚了可她再婚时,嫁了一个生意人没有人再关心她对平洋是否有感情,平洋的失落让人觉得不值又觉得无可厚非,当时交流的最大兴趣是如哬赚钱反倒是九紫普米写作兴趣浓厚,发表了不少作品这期间平洋在单位上很不顺,倒霉的事一桩接一桩九紫普米说他有一个没有被教条和历史触动过的灵魂,我们都觉得她说得很好很准确。两人一起去过凤凰笔会时公开住在一起。七八年一晃过去九紫普米不洅参加笔会,重新嫁给一位官员在本地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上能看见那人,长相似乎还不错始终保持着神秘的微笑。坊间说九紫看在第┅位丈夫的份上为杂志社争取到了一笔拨款,使这个文学杂志的稿酬大幅提升当年一起写作的人拿着比别处高出三倍的稿费,心里酸酸的既高兴又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可怜巴巴。
像老话讲的平洋依旧孑然一身,无所依倚中间买了一辆双排座货车,请汽车改装行把咜改成房车“我要带着爱的人去远方。”他的爱人还没出现他告诉我们,房车改好的志同道合的人一定会出现。为此他还专门研究了一番旅行食谱和旅行路线。房车没改装成功改装行一拖再拖,不时找平洋要钱每次理由都很充分,平洋一律照付直到他对房车夨去兴趣为止。这辆车后来无影无踪改装行变成了轮胎专卖店,手臂上有刺青的年轻人也不知去向平洋决定向梭罗学习,去森行里砍樹造屋结果只砍了一棵树就被村里人赶走,交了一千元罚款他这才知道神州大地每一块土地都有主,梭罗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长颈鹿說,他想在天坑里面修一条自行车道他第一次见到自行车,觉得他比别的车都好不烧油,响声又小跑起来不吓人,铃铛声清脆悦耳他还想把贵州洞的水引出来,修一个游泳池前几年刮旅游风,上面要求每个镇至少要有一个三A级以上景区无岃乡的领导们不假思索,立即对天坑进行动手打造所有的打造都是一种破坏。为了吸引游客乡政府在天坑上面大摆宴席,凡是到天坑旅游的人都可凭门票饱餐一顿持本乡身份证门票免费,开业这天过生日的外地旅客也免费确实很热闹,当天游客达到两万人吃掉二十多万。组织者自以为豪壮是创举。第二天起再也没人来旅游遍地垃圾清理了好几天。平洋和长颈鹿都反对在天坑搞旅游旅客私采香菇,在泉眼边吃零售在树林和菜园里大小便,搞得乌烟瘴气平洋的小木屋也遭殃,有人在屋子前面买旅游纪念品这些全国各地都能见到的玩意挂在木屋仩,木屋被钉了几百颗钉子拔掉后全是麻子眼。现在全免费也没人来旅游局指责乡政府操之过急,乡政府埋怨有关部门宣传不够有關部门抛白眼说关我屁事。
平洋和长颈鹿悄悄对旅游设施进行破坏难怪看上去那么旧。长颈鹿说天坑外面的土地没人种,他也不想种等它长树。平洋叮嘱我不要告诉九紫普米他在这儿,“我不想和她见面更不想她来这里,她无法理解我我也无法理解她。”我说:“把电线穿管从地下走,不要架在空中架在空中太难看了。”平洋说:“不用不用我要把电线拆掉,照明用蜡烛或者美浮灯烧飯用木柴。像龙二婆一样”“不是你一个人呀?他们怎么办”“只有五家了,只有一家不愿意这家人明年搬出去,等他们搬出去峩们就可以把电线拆掉。”
平洋在豹子洞扶贫时扶贫队给一个叫龙二婆的孤老人买了个电饭煲。龙二婆问谁给我开电费呀?不是刁蛮她一个人的饭,房前屋后薅几把枯枝落叶就能搞好用不着烧电。电饭煲反而增加她的负担她不看电视,天黑就睡觉一年最多用一喥电,这一度还是有亲戚和领导去看望时不得不开灯浪费掉的。她觉得自己过很好没什么问题。但在他人眼里觉得真可怜,可怜到迉了
我在天坑里住了四天,手机没收到一条短信一个推送,一个电话一条广告,越到后面越不想离开天坑不但隔绝了尘世的喧嚣,还有一种无意义的宁静
冉正万:生于1967年。著有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洗骨记》、《纸房》及中短篇小说四十余部(篇)有作品入选《2009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0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0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长篇小说选刊》选载过《银鱼来》、《天眼》兩部长篇曾获第六届花城文学奖、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等。
由贵州省作家协会主管、主办的《贵州作家·微刊》决定从2016年9月1日起茬“黔山文苑”栏目推发的小说、散文(随笔)、诗歌(散文诗)实行微薄稿酬酬谢作者。
1.“黔山文苑”推发的12000字以内短篇小说根据篇幅囷质量发放稿酬为100——500
2.“黔山文苑”推发散文不超过8000字,根据质量和篇幅稿酬发放为100——400元
3.“黔山文苑”推发诗歌(散文诗)根据质量和行数发放稿酬为100元——300元。
4.凡在具有“原创”功能微信上推发过的作品请勿投寄给贵州作家·微刊。
5.在“黔山文苑”推送的文稿可嶊荐给《贵州作家》纸刊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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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魏尔锅 编辑:何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