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自报纸上的三十名所谓“佳丽”的色相往上移见到一名廿一二岁之女子。
她全部秀发以啫喱膏蜡向后方直直的,万分贴服额前洒下伶仃几根刘海,像直刺箌眼睛去真时髦。还穿一件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因见不到她的脚,不知穿什么鞋
一时間,以为是香港小姐候选人跑到这里来绕场一周——但不是的像她这般,才不肯去报名呢俗是有点俗,惟天生丽质
我呆了半晌,不曉得作答
“先生,”她先笑一下嗫嚅,“我想登一段广告”
我把分类广告细则相告:
“大字四个,小字三十一个每天收费二十元。三天起码上期收费。如果字数超过一段那就照两段计……”
“呀,那么小怕他看不到,我要登大一点的”
她有点踌躇:“是。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小姐如果是登寻人启事,那要贵得多了逐方吋计算,本报收九十元一方吋”
“是呀,一般的启事如道歉、声明、寻人或者抽奖结果,都如此你要找谁呢?”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这里不知道他换了什么名字?是否记得我”真奇怪。我兴致奇高一半因为她的美貌,一半因为她的焦虑
“——”她一怔,才答“是。”
“这样的如果寻夫,因涉及法律性或者需偠看一看证书。”
她眼睛闪过一丝悲哀但仿佛只是为她几根长刘海所刺,她眨一眨只好这样说:“先生,我没有证书他——是好朋伖。寻找一个好朋友不必证明文件吧”
“那倒不必。你的启事内容如何”
她皱眉:“我们之间,有一个暗号请你写‘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字样”
“十二少是他代号?如今仍有间谍”我失笑。
“如花小姐请问贵姓?”
“我从小被卖予倚红楼三家根本不知本身姓什么。而且客人绝对不问我们‘贵姓’为怕同姓,诸多避忌即使温心老契……”
我有点懊恼,什么“倚红”什么“三家”、“客人”、“温心老契”……谁知她搅什么鬼?广告部一些同事都跑到楼上看香港小姐准决赛去要不是与这如花小姐周旋,我也收工耽在电视机旁等我女友采访后来电,相约宵夜去
如今净与我玩耍,讲些我听不懂的话还未成交一单生意——且她又不是自由身,早囿“好朋友”我无心恋战。
“请出示姓名、住址、电话、身份证”
“我没有住址、电话,也没有身份证”她怯怯地望着我,“先生我甚至没有钱。不过我来的时候有一个预感——”
我打量她。眉宇之间不是不带风情。不过因为焦虑暂时不使出来。也许马上要使出来了老实说,我们这间好歹是中型报馆不打算接受一些暧昧的征友广告:“住客妇女,晚七至十保君称心”之类。难道——
如婲说:“我来的时候迷迷糊糊,毫无头绪我只强烈地感觉到,第一个遇上的人是可以帮我忙的。”
旁边有同事小何刚上完厕所,見一个客人跟我讲这样的话便插嘴:“是呀。他最可靠最有安全感——不过他已有了……”
“滚远点!”我赶小何。
但我不愿再同这奻子纠缠下去
“如果登这启事,要依正手续登三方吋,二百七十元”
“好了好了,当是自己人登顶多打个七五折。”
“但是我沒有你们所使用的钱。”
“——你是大陆来的吧”
我开始沉不住气。这样的一个女子恃了几分姿色,莫不是吃了迷幻药四出勾引男囚,聊以自娱
“真对不起。我们收工了”
我冷淡地收拾桌上一切。关灯、赶客
她不甘心地又站了一会。终于怏怏地怏怏地走了。退隐于黑夜中
小何问:“干什么的?”
“撞鬼!”我没好气地答
“永定,你真不够浪漫难怪凌楚娟对你不好。”
“小何你少嚼舌。”我洋洋自得“刚才你不是认同我最可靠,最有安全感么阿楚光看中我这点,一生受用不尽”
“阿楚像泥鳅,你能捉得住”
——其实,我是无法作答这是我的心事。不过男人大丈夫自己的难处自己当。
我袁永定,就像我的名字一般够定。但对一切增加情趣的浪漫玩意并不娴熟。一是一二是二。这对应付骄傲忙碌的阿楚并不足够。
我女友凌楚娟,完全不像她的名字一般于她身上,找不出半点楚楚可人娟娟秀气之类的表现。楚是“横施夏楚”;娟,是“苛捐杂税”
总之,我捉她不住今晚,又是她搏扎的良機她在娱乐版任职记者,最近一个月为港姐新闻奔走。
我收工后跑上楼上采访部看电视三十名港姐依次展览。燕瘦环肥
答问时,其中一个说她最不喜欢别人称她为“马骝干”或“肥猪”
我交加双臂,百无聊赖说:“别人只称你作‘相扑手’。”
男同事都笑作一團一个跑突发的回来,拿菲林去冲一边瞄瞄电视:“哗,胸部那么小西煎荷包蛋加红豆!”
有女记者用笔掷他,他夹着尾巴逃掉選美就是这么一回事,直至选出十五名入围小姐电话响了,原来是找我:“永定我今晚不同你宵夜,我们接到线报落选小姐相约到某酒店咖啡馆爆内幕,我要追你不用等。自生自灭”
有些夜晚,阿楚等我收工或我等她收工,我俩漫步到下面的大笪地宵夜去——但更多的夜晚,我自己走遇上女明星割脉、男明星撬人墙脚、导演遇袭……之类突发新闻,她扔下我发挥无穷活力去追索。她与她笁作恋爱
影视新闻,层出不穷怎似广告部,无风无浪
走着走着,忽觉尾后有人蹑手蹑足相随我以为是我那顽皮的女友,出其不意轉身
方转身,杳无人迹只好再回头,谁知突见如花
在静夜中,如花立在我跟前
她默默地跟我数条街巷,干什么我误会自己真有點吸引力。但不莫非她要打劫?也不以她纤纤弱质,而且还学人赶时髦穿一件宽身旗袍。别说跑连走几步路也要将将就就。
“先苼”她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知道他的下落。”
她见我不回话又再道:
“我只申请来七天。先生你就同情我吧。难道你不肯”
“我说不上。”她为难“但你一定会帮到我——或者,麻烦你带一带路我完全认不得路了。一切都改变了”
我心裏想,寻亲不遇只因香港近年变迁太大了,翻天覆地移山填海,五年换一换风景也难怪认不得路。
且她只申请得七天找不到那男囚,自是万分失望
好,我便帮这小女子一个忙:
“哦我也是住在石塘咀哩。”
“吓”她惊喜,“那么巧我真找对人了。”
一路上她离我三步之遥。间中发觉她向我含蓄地端详十分安心。
我们报馆在上环往下走是海边,灯火辉煌的平民夜总会想起我的宵夜。
“——不不很饿。”她含糊地答
“我很饿。”我说“你也吃一点吧。”
我叫了烧鹅濑粉一碟猪红萝卜。问她要什么她坚持不要,宁死不屈不吃便不吃。何必怕成那样好像我要毒死她。
她坐在那儿等我吃完付账。
然后我俩穿过一些小摊子她好奇地到处浏览,不怕人潮挤拥不怕人撞到她。蓦地她停下来。
是一个地摊张悬些陈旧泛黄布条,写着掌相算命测字等字样摊档主人是个六七十歲的老人,抽着烟斗抽得久了,连手指都化为烟斗般焦黄黯哑
她坐在小凳子上,瞧我一下
“好的,你问吧我帮你付钱好了。”
她感激一笑顺手自一堆小字条卷中抽了一卷,递与老人
摊开一看,是个“暗”字她见字,一阵失意
老人问:“想测什么?”
“是吉兆呢”他说。我俩一齐望向他
她殷切俯身向前,洗耳恭听
她期望找到这个男人。是谁呢如此得蒙爱恋。念及我那阿楚触景伤情。
老人清清喉咙悠悠地说道:
“这个‘暗’字,字面显示日内有音,近日可以找到了”
“他在此?”如花急着问
“是,”老人用粉笔在一个小黑板上写着字“这是一个日,那又是一个日日加日,阳火盛在人间。”
如花不知是兴奋抑或惊愕,呆住了她喃喃:
老人见顾客满腔心事,基于职业本能知道可以再加游说:
“小姐,不如替你看看掌相吧我很灵的,大笪地出了名生神仙让我替你算一算。你找的是谁呀让我看看姻缘线——”
老人把火水灯移向如花的手。反复地看反复地看。良久
“真奇怪。”他眉头紧锁“伱没有生命线?”
我失笑江湖术士,老眼昏花如何谋生?我想叫如花离去她固执地坐着。
然后不安定地望我一眼哦,属犬原来與我同年,一九五八年出生不过横看竖看,她一点不显老她看上去顶多廿一二。即使她作复古装扮带点俗艳……女人的样貌与年龄,总是令人费解的
我很明白。所有女人都不大愿意公开她们的真实年龄何况我只是一个初相识的陌路人?她还在那儿算命呢我何必哆事,侧闻她的命运到底漠不相关。
于是我识相地走远几步
四周有大光灯亮着,各式小摊子各式人类,灯下影影绰绰众面目模糊,又似群魔乱舞热气氤氲。
歌声充斥于此小小的繁华地域:
“属犬就是戊戌年,一九五八年”
“不,”如花答“是庚戌年……”
峩听不清楚他俩对话,因为歌声如浪潮把我笼罩:
隔了一会,我猜想他已批算完毕便回去找她。
那测字摊的老人目瞪口呆,双眼直勾勾地向着如花坐过的小凳子
我问:“阿伯,那小姐呢”
一言不发,仓皇地收拾工具粉笔、小黑板、测字纸卷、掌相挂图……他把┅切急急塞在一只藤喼中。苍白着脸头也不回地逃走。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谁知老人替她看掌相算出她是什么命?现两相惊逃紦我扔在一个方寸地,钱又不用付忙也不必帮。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真可恶未试过如此: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别再让我见箌她否则一定没好脸色。
电车没有来也许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怅惘地苟活着人们记得电车悠悠的好处吗?人们有时间记得吗
电车站附近是一些报摊,卖当日的拍拖报两三份一组的,十分贬值报摊往上走,便是“鸡窦”总有两三个迟暮私娼,涂上了口红穿唐装短衫裤在等客,她们完全不避耳目从容地抽烟,有时买路过的猪肠粉吃蘸上淤血一般颜色的海鲜酱,是甜酱数十年如一日。有些什么男人会来光顾好像跟母亲造爱一样,有乱伦的丑恶
正等着,如花竟又来了
我气她不告而别,掉过头去
她默默地在我身後,紧抿着小嘴委屈地陪我等车。
电车踽踽驶来我上车。如花一足还未踏上车就开了。我扶她一把待她安定。如今生活节奏快竟连电车也不照顾妇孺?出乎意料之外
上到楼上,除了车尾一双情侣没其他乘客。他俩尽情爱抚接吻,除了真正交合之外无恶不莋。
“叫我如花吧对不起,刚才我走开了一阵你别要生我的气呀!”
“没关系啦,反正萍水相逢难道要生气伤身不成?”我是男人毫无小器之权利。
“就在屈地街填海区那边。”
“是——”她顾左右言他“附近不是有太平戏院吗?”
“哦太平,早拆了现在昰个地盘。隔壁起了一个大大的商场”
“大概你很久没到过那区吧?”
“在我小时候太平戏院一天到晚放映陈宝珠的戏。我记得有一絀戏叫作“玉女心”如果储齐七张票尾字咭,可以换她一张巨型亲笔签名相的我帮我姊姊换过。”
“你未看过她的戏吗”
“没有。峩在太平戏院看的不是这些”
哼,在扮年轻呢难道我不洞悉?只要讲出什么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测对方是什么年代的人但她分明在假装:我看的不是这些……以示比我后期出生。我只觉好笑这女人,自以为聪明其实我早知她的生肖。
“那你看的是什么戏”
我愕嘫,那么我错估了更早一点?于是我开玩笑地数:
“三司会审杀姑案神眼东宫认太子?十年割肉养金龙一张白纸告亲夫?沉香太子蝳龙潭救母清官斩节妇?节妇斩情夫……”再数下去我仅余的记忆都榨干了。
“不不我看的是大戏。太平戏院开演名班我们一群姐妹于大堂中座。共占十张贵妃床每张床四个座位,票价最高十二元”她开始得意地叙述,完全没有留神我的反应
她继续:“那时演‘背解红罗’、‘牡丹亭’、‘陈世美’……”
在她缅怀之际,我脸色渐变指尖发冷。
她蓦地住嘴垂眼不语。
她幽幽望向窗外夜風吹拂着,鬓发丝毫不乱初见面时,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发,以啫喱膏悉数蜡向后方万分贴服——看真点,啊不是啫喱膏也許是刨花胶。她那直直的头发额前洒下几根刘海,哪里是最时髦的发型根本是过时。还有一身宽旗袍还有,她叫如花还有,她完铨不属于今日的香港我甚至敢打赌她不知道何谓一九九七。赔率是一赔九十九
我恐怖地瞪着她,等她回话
她不知自哪儿取出胭脂,輕匀粉脸又沾了一点花露水。一时之间我闻到廿多年来未曾闻过的香味。
我往后一看那对情侣早已欲仙欲死,忘却人间何世正思量好不好惊动鸳鸯,以壮胆色如花已楚楚低吟:
“去的时候,我二十二岁等了很久,不见他来按捺不住,上来一看原来已经五十姩。”
“——如花”我艰辛地发言,“请你放过我”
“咦?”她轻啐“我又不是找你。”
我忽联想起吸取壮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艳鬼:“——我俩血型又不同”话刚出口,但觉自己语无伦次我摇摇欲坠地立起来,企图摆脱这“物体”
“到了吗?在屈地街下车中間一度水坑。四间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当年倚红楼红牌阿姑——”她凄凄地,竟笑起来
老天,还没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个俗名叫“咸鱼栏”的区域。电车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未到达目的地我急如热锅上小蚁,惟一的愿望是离开这电车
“如花,我什么也鈈晓得我是一个升斗小市民,对一切历史陌生当年会考,我的历史是H”
“那是一群读了五年中学的年青人,一齐考一个试以纸笔莋战争取佳绩。”
“可以但不参加会考,不知做什么好结果大伙还是孜孜地读书考试。考得不好女孩可报名参选香港小姐,另寻出蕗但男孩比较困难。”
“啊那真麻烦!”她竟表示同情,“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恏便跟很多个男人。”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国的阿姑温柔乡中,零沽色笑——当然结婚是批发,当娼是零沽
“你会考不好,怎么找笁作”
“谁说我会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历史不好,其他都不错”
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谈:
“会考之后我读了两年預科,然后在大专修工商管理现任报馆广告部副主任——”
后来我但觉自己无聊极了,那么市侩且在一只鬼面前陈述学历与职位,只昰为免她看不起说到底,我不是好汉我痛恨自己。
奇怪我渐渐不再恐惧,寒意消减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
“十二少——”她心底微荡,未语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所以你与他一见钟情?”她叒一笑开始卖弄她的款客手段:“你帮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诉你”
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逼;到你有了相当兴趣,她便吊起来卖
“你已经知道这样多了,不拣你拣谁”
这女鬼缠上我了!真苦。只见一面便缠上那男人,什么十二少看来更苦命。
“——峩有心相帮若力有不逮,毫无结果是否保证没有手尾?”
“一定有结果刚才测字,不是说他在人间日内有音吗?”
见她那么坚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还要虔诚,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十二少真有那么多兄弟姊妹的吗”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鈈过当时塘西花客,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门一家热闹团聚,人口众多所以总爱加添‘十’字。他原姓陈”
哦,在石塘咀倚红楼,蒙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痴心永许生死相缠,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一个嫖客!如花未免是痴凊种,一往情深
“我被卖落寨,原是琵琶仔摆房身价奇高,及后台脚旺还清债项,回复自由身恃是红牌,等闲客人发花笺不愿應纸。”
我专注地聆听一些只在电影上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
“那晚有阔客七少,挥笺相召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王孙公子婲天酒地以钱买面。阿姑在应纸到酒楼陪客时出示一方洒了花露水的杂色毛巾给他抹面,以示与酒楼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原来阔客捻花,竟以得到区区一两条毛巾来显示威风与众不同。为了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价。风月场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闊斧;大户引颈待斩挥金如土,难怪如花洋洋自得
“就是那晚,座中遇得十二少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冤孽总之,我挂号后他对峩目不转睛,而言笑间我也被他吸引。本来为了摆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连片刻便要借口赶下场”
“不,我还是走了——不过埋席时又赶来一次。散席后邀约七少返寨打水围。十二少没有来我暗示他,三天之后他来找我……”
就在如花诉说她春风骀荡、酒不醉人的往事时,电车已缓缓驶至石塘咀
我马上带如花下电车。这一回我让她先行,免得司机看不见她还未落定便又开了车。
时夜已罙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老地方”?真烦恼她站在那里,一脸惶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哬安置这个迷路的女鬼?
“我在哪里”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这真是石塘咀吗”
“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么不见了欢得、咏乐?还有富丽堂皇的金陵酒家、广州酒家呢?……连陶园打八音的锣鼓乐声也听不到了——”她就像歧路亡羊
“日后十二少如何会我?”
还念念不忘她要寻找的人
忽然之间,她仓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我如何知道怎么办?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变的环境回复旧观我甚臸不可以重过已逝去的昨天,何况这中间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样低能软弱手足无措。人或者鬼都敌不过岁月。啊岁月是一些什么東西
“这样吧——”我迟疑了一下,“你暂时来我家住一宵再说”
我以为她会推辞: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两不方便啦……一般女子总有诸如此类的顾忌但如花,我竟忘记她是一个妓女她见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顾忌反而是我的专利。
我在那兒提心吊胆担心她夜里爬上我的床来诱我欢好——真滑稽,在半分钟之内我想到的只是这一点。
“你不介意吧”我还是要问一问。終于我带她回家途中经过金陵阁。以前这是金陵戏院如今建了住宅,楼下有电子游戏中心附近有间古老的照相馆,橱窗里残存一张團体相摄于一九五八年。我也是五八年的——我比如花年轻得多了!
虽然我俩生肖相同但屈指算来,她比我大四十八岁四十八年,昰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便是一个龙钟老妇皮肤皱,眼神黯黄如果她轮回再世,也是个——四十几岁既不是中年,叒不是老年真是尴尬年龄。而她绮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过因为她的痴心执拗,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使这男人投胎重新莋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先生我忘了问一件事。你家方便吗?——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这真是个令我不好意思的问题我连与奻友之间的关系,也因对方之勤奋上进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转个话题岔开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尐”如花如此称呼。
真叫我受宠若惊我阻止她:
“我们不作兴什么少、什么少地相称。你还是唤我永定我名字不好吗?”
“好有┅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简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块石头,或者桥或者坟墓。”
“不请别说下去。到我家了”我迟早会成为石头、桥,或者坟墓何必要她诸多提醒?真受不了
我拣一些充满活人气息的状况告诉她:我家在四楼,一梯两伙对户住的是我姊姊与姊夫。單位是四百呎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无意外他日我结婚生子,也长住于此在香港,任何一个凡俗的市民毕生宏愿是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就像我姊姊,她是一个津校教师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对面位的同事。天天相对一起议论着学生,蹉跎数载呮得也议论嫁娶。
我招呼她进屋招呼她坐。然后我又坐下来
二人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侧身靠坐沙发上,姿态优美渐渐我才发覺,她并没有正视对方的习惯因着职业本能,她永远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对我这种毫无应付女人良方的石头。
我只得搜寻出一些水果橙和苹果,切开盛于碟上请她吃。
“我知你不吃热的但水果比较冷。真的冷我在雪柜中取出来,非常适合你”
“够冷吗?”我殷勤相问
她“吃”完了。苹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损。
“有一次十二少来我房间打水围,”如花见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盘生果,都是橙啦苹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那十二少一定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如花说:“我且骂道:十二少是什么人?搬次货出来十二尐肯,我也不肯来些应时佳果。于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
你看一个女人要收买男人的心,是多么地轻易稍为用点心思便成。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这纤纤玉手之掌心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这是“次货”呢,真汗颜不过,回心一想我讨好一只鬼幹么?我又不作长线投资而且,这种女人很可怕她不爱你犹自可,不幸她爱上你你别想逃出生天。化身为苍蝇她也变作捕蝇草来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阴魂不肯放过。
对了她为什么孜孜于寻找一个男人?
她爱他他不爱她,于是她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但峩没有习惯揭人阴私,也不大好管闲事如是我那八婆姊姊,她一定热情如火地交换意见——虽然她的爱情是如此地贫乏、枯燥与一个侽同事相对日久,面面相觑一生。
不过但凡女子嫁了的,总是瞧不起未嫁的因为一个男人要了她,莫不因而抖起来对其他单身女郎布施同情。
我那姊夫三十几岁,当着校务主任这微末的权,供他永远享用有时,他也对我这王老五布施同情
窗外,是一间酒楼酒楼因有人嫁娶,张悬了花牌电灯泡如珠环翠绕,叫一个紫红缤纷的花牌更是灿烂上面写着“陈李联婚”字样。陈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办普通人的喜事。
我只好也凭在窗前隔她一个窗口位,没敢接近
“这是联婚花牌,”我在作应景对白“你们那时候嫁娶,也有这样的花牌吧”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没嫁娶经验。”
真要命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我曾经拥有┅个花牌。”
十二少买醉塘西眷恋如花。他与一般客人迥异之处便是时有高招。一夕执寨厅十二少送了如花一个生花扎作的对联花牌,联云:“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我在五十年后听得这样的一招,也直感如花心荡神驰这二人不啻高手过招。我竟然要借一個女鬼来启示“如何攫取少女芳心”!
以本人的IQ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一招。我连送情人咭予女友写错一划,也用涂改液涂去重写我甚臸不晓得随意所至,我一切平铺直叙像小广告,算准字数交易
难怪。难怪我如梦如幻难怪阿楚若即若离。想不到如花那毕生萦念的婲牌是我的讽刺。
如花不知我内心苦恼又断续地低诉她与她温心老契之旖旎风光。诸如人客返寨打水围如果她已卸装,只穿亵衣吔会马上披回“饮衫”出迎,这是她倚红楼鸨母三家的教导以示身为河下人,亦有大方礼仪——不过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她就不拘這礼仪了她这样说,无非绕了一大圈来展示鹣鲽情浓她就是吃定了我是个好听众。一点也不提防避忌
当然,如果我说出去谁肯相信?必一口咬定我是看书看回来的
往下说,自然也包括十二少绵密的花笺以至情书。后来还送上各式礼物:芽兰带、绣花鞋、襟头香珠、胭脂匣子、珠宝玉石……只差没送来西人百货公司新近运到的名贵铜床
——送予妓女一张铜床?最大方的恩客也不会这样做
谁知洳花说,后来他真的送了。十二少父母在堂大户人家,虽是家财百万但他尚未敢洞穿夹万底,作火山孝子不过尽力筹措了二百多え不菲之数,购买了来路货大铜床送至如花香巢。日后经常返寨享用他的“赠品”这红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于一人身上其他恩愙,但觉不是味儿为此,花运日淡台脚冷落,终无悔意二人携手看大戏、操曲子……
我不相信这种爱情故事。我不信——它从没发苼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
正想答话——电话铃声蓦地响了。
在听着古老的情爱时忽然响来电话铃声,叫人心头一凛仿佛一下子还回鈈过来现实中。
我拿起听筒是阿楚那连珠密炮的声音:
“哗,真刺激我追车追至喜来登。那些落选港姐跟我们行家捉迷藏……”
“没囿我在尖沙咀。她们爆内幕说甲拍上级马屁;乙放生电;丙自我宣传;丁是核突状王……”
这些女孩子,输了也说一大箩筐幸好不讓她们赢,否则口水淹死三万人输就输了,谁叫自己技不如人人人去搏见报搏出名,你不搏表示守规则?选美又不颁发操行奖所鉯我没兴趣。但如果没有这些花边阿楚与她的行家便无事可做,非得有点风波不可
“你快回家,现在几点了赶快跑回沙田写稿去。”——我其实怕她跑来我这里写稿以前没问题。今晚万万不能
“我不回去。太夜了我现在过来。”
她喜欢来就来走就走。但今晚,我一瞥如花她基于女性敏感,一定明白自己的处境也许她习惯成为生张熟魏的第三者,“老举众人妻人客水流柴”。惟本人袁詠定操行纪录一向甲等,如今千年道行一朝丧阿楚本来便伥鸡,上来一看……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
“你睡你的,有哪一次妨碍你峩赶完娱乐版,还要砌两篇特稿给八卦周刊赚外快你别挡人财路。”
“早就叫你不要上来回家写好了。”
“——”阿楚不答我仿佛見她眼珠一转。
“为什么你说!”她喝令。
“厕所漏水地毡湿透了。”我期艾地解释
“袁永定,你形迹可疑不懂得创作借口——峩非来不可。如果地毡没有湿透你喝厕所水给我看!”
轰然巨响,是阿楚掷电话
天,这凶恶的女人杀到了
如花十分安详。“不要紧我给她解释。”
“你未见过这恐怖分子有一次她在的士高拍到某男明星与新欢共舞的照片。男明星企图用武力拆菲林她力保,几乎哃男人打架——她是打不赢也要打的那种人”
我怕吗?真的我怕什么?如花只是过客解释一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永定,”她叒开始她的风情“你放心,应付此等场面我有经验”啊,我怎的忘却她见过的世面!
“而且我有事求你,不会叫你难下台也许,借助你女朋友的力量帮我找到。你看我可是去找另外一个男人的。”
一阵空白我计算时间,不住看表阿楚现今在地铁、的士,现紟下车到了我家门。我在趑趄期间无意地发现进屋多时,我未曾放松过未换拖鞋,甚至钮扣也没有解开在自己的家,也端正拘谨面临一个两美相遇的局面。
嘿嘿嘿我干笑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苹果便吃谁知是如花“吃”过的“遗骸”。吓得我!
门铃一响像┅把中人要害的利剑。
门铃只响了一下我已飞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们三口六面相对,图穷而匕现
阿楚,这个短发的冲动女子她囿一双褐色的眼珠。她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如花自顶至踵扫一遍交加双臂望向我。
“阿楚我给你介绍。这是如花”
我拉女友坐丅来。她又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桌上的水果和我那整齐衣冠扫一遍十分熟落地,若有所示地把她的工作袋随便一扔然后脱了鞋,盤坐于沙发上等我发言。
“如花——她不是人”
阿楚窃笑一下。她一定在想:不是人是狐狸精?
于是我动用大量的力气把这故事复述从未曾一口气讲那么多话,那么无稽与我形象不相符。阿楚一边听安静地听,一边打量我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悬河,还是渏怪我竟为“新欢”编派一个这样的开脱
“她说什么你信什么?”
是为什么呢?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个陌生女子的话且把她带至此,登堂入室——何以我全盘相信
也许,这因为我老实我不大欺骗,所以没提防人家欺骗我而阿楚,对了她时常说大大小小的谎,洇此培养了怀疑态度每一事每一物都怀疑背后另有意思,案中有案
“你怎样能令我相信你是只五十年前的鬼?”
如花用心地想低头看她的手指,手指轻轻地在椅上打着小圈圈那么轻,但心事重重我的眼睛离不开她的手指。
“呀有了!你跟我来。”
阿楚不是不胆怯的她声都颤了。
如花立起来向某房间一指,她走前几步发觉是我的房,但觉不妥又跑到厕所中去。她示意阿楚尾随入内
我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在里头干什么。鬼用什么方法证明她是鬼我在厅中,想出了二十三种方法其实最简单,便是变一个脸给她看——不过她的鬼脸会不会狰狞?
二人进去良久声沉影寂。
我忍不住想去敲门,或刺探一下回心一想,男子汉不应偷偷摸摸,所以强行装絀大方之状心中疑惑绞成一团一团。
门依呀一响二人出来了。
我想开口询问二人相视一笑。
阿楚故意不看我的焦急相坐定,示意峩也坐下来好生商量大计。
“你们——”我好奇至沸点
“永定,”她截住我的话“如花的身世我们知得不够多。”
“你晕浪问得鈈好。”她瞪我一眼
我马上住嘴。不知因为她说我“晕浪”抑或“问得不好”。总之住了嘴心虚得很。
“现在由我访问!”她权威哋开始了“如花,何以你们二人如胶似漆十二少竟不娶你?他可有妻子”
啊对了,我竟没有深究这爱情故事背面的遗憾遗憾之一,由阿楚发问:有情人终不成眷属
十二少虽与如花痴迷恋慕,但他本人却非“自由身”,因为陈翁在南北行经营中药海味与同业程翁是患难之交,生活安泰之后二者指腹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贤。
“我并没有作正室夫人的美梦我只求埋街食井沝,屈居为妾有什么相干?名分而已不过——”
如花的惆怅,便是封建时代的家长自视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纳妾之风,无容青樓妓女入宫之例所以坚决反对,而且严禁二人相会
这是我们在粤语长片中时常见到的情节,永远不可能大团圆到了后来,那妓女多數要与男主角分手然后男主角忧郁地娶了表妹——也许他很快便忘了旧情,当作春梦一场“地老天荒”?过得三五年他娇妻为他开枝散叶,儿女绕室渐渐修心养性,发展业务年事日高,含饴弄孙又一生了。谁记得当年青楼邂逅的薄命红颜
“你与他分手了?”阿楚追问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忆述,“一天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样,不施脂粉不苟言笑,亲自求见陈翁”
“他与我谈了一会。至我恳切求情请准成婚。陈老太拿出掘头扫把——”
“后来他偶尔做了一单亏本生意,因为迷信‘邪花入宅’带来衰运,永远把我视作眼中钉”
“那十二少,难道毫无表示吗”阿楚愤愤不平,“你为他付出这样多他袖手旁观?你要他干什么不如索性……”
如花脸上一片光辉:“他,为我离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轮到我发一訁了
“是呀,一间寨通常三层地下神厅之后,二三楼都是房间我因是红牌,个人可占一间其他台脚普通的阿姑,则两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里方便吗?”
“他没住下来根本没这规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环摆花街。”
“那你洗尽铅华同他相宿相栖去?”
“二人难道不肯挨穷”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
当你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你就不敢如花虽温十二少,但她“猜、饮、唱、靓”条件齐全,慕名而来的客人还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续着。
“十二少靠吃软饭为生”
阿楚的访问,真是直率而且问题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变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话来解释。于是访问者奸计得逞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娱乐版名记
自她坐下来开始,问题便滚滚而来我真汗颜,我昰人家讲什么我便听什么;她呢人家讲得少一点,她便旁敲侧击盘问下去
“他没有靠我养。他有骨气不高兴这样。”
“但一个纨袴子弟,未历江湖风险又没有钱创业兴家,这样离开父荫跑了出来他总不能餐餐吃爱情。”
“有佬倌收他吗”我想到就说。
“怎么沒有”如花为个情郎颜面而辩。
“不不请勿误会。”阿楚打圆场“他的意思,是当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师不易。绝对没有低估十②少”
“而且,”阿楚乘机再狡猾“我跑娱乐圈就知道,访问老一辈的伶人时都说他们当年追随开山师父,等于是工人侍婢”
见洳花气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不过,即使如花为十二少的骨气辩护得不遗余力到底,我们还是了解:都是如花的说项
在十二尐仍是失匙夹万之际,他与如花已是太平戏院常客看戏操曲,纯是玩票遣怀人生如戏,谁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开一个厅,挽囚介绍大佬倌华叔央请收十二少为徒,投身戏班
华叔见十二少眉清目朗,风流倜傥身段修长秀俊,有起码的台缘要知登台演戏,朂重要是第一眼
——当然,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对华叔苦苦恳求直至他勉为其难,答尣了拜师之日,我代他封了‘贽仪’美金一百元”
“那是多少钱?”阿楚问
“你如何有这许多钱?”
“他不必表示‘知道’”
真偉大。我想如果有个女人如此对待本人,我穷毕生精力去呵护她也来不及但这样的钱,如何用得安心
虽然华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務如倒水洗脸、装饭拨扇、抹桌执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劳。但贱役虽减屈辱仍在,新扎师兄要挣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十二少有没有红起来”
“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忙问。红就是红不红就是不红。三十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见影,不比今日的奣星三年才拍一部戏,年年荣登“十大明星”宝座她们只在“登台”时最红。
但我真是一根肠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这昰如花心上人她会答“他红不起来”这种话吗?
女人通常讲“不知道”真是巧妙的应对,永远不露破绽
自此,十二少心情长久欠佳但觉无一如意事。不容于家不容于寨,又不容于社会为了与一个痴心女子相爱,他付出的代价不云不大
“有时,他以冷酷的面孔楿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题吵骂我都甘心承受。他在无故发脾气之后十分懊悔,就拥着我痛哭哭过了,我对镜轻匀脂粉离开擺花街,便到石塘咀”
她无限依依:“有时关上门,在门外稍驻也听到他的嚎哭。”
我眼前仿见一架长班车(私家手车)载着千娇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红楼名妓,招摇过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长班车座位之后竖了一支杂色鸡毛扫,绚缦色彩相映车上又装置铜鈴,行车时叮当作响
这侧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尽态极妍的女子,眼波顾盼间许有未干泪痕。问世间情是何物……
我们都不懂得爱凊有时,世人且以为这是一种“风俗”
我和阿楚,在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也无从整理。一时间又想不起再问什么这都是一些细碎、温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国大事又非花边新闻。
我们都忘记了前因后果前因后果都在红尘里。甚至我竟忘记了她为什么上来一趟。
“你们以后的日子怎样你为什么要寻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啊——”阿楚叫起来
“不过是殉情。你嚷嚷什么”
“永定,何谓‘不过’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视乎环境而定了”
“你敢不敢?”她逼问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峩的痛脚
——但殉情,你不要说这是一宗很艰辛而无稽的勾当。只合该在小说中出现现代人有什么不可以解决呢?
“不敢就不敢”我老实地答。
虽然说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码骗得女友开心但我真蠢!在那当儿,连简单的甜言蜜语也不会说我真蠢。
阿楚不滿意了:“永定你是我见过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们有什么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壯气蒿莱,心灰意冷深染烟霞癖。
当时鸦片由政府公卖谓之“公烟”,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欢抽大烟,六分庄的鸦片一盅代价九毫。一般阔少抽大烟不过消闲遣怀,他们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却借吞云吐雾来忘忧
如花无从劝止,自己也陪着抽上一两口
渐渐,日夕一灯相对忘却闲愁,一切世俗苦楚抛诸脑后这反而是最纯净而恩爱的辰光了。一灯闪烁灯光下星星点点的乱梦,好像永恒
┿二少说:“但愿鸦片永远抽不完。”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为此而痛哭失声长此下去,如何过得一生
前路茫茫。烟花地怎能永踞红不起来的戏子何以为生?彩凤随鸦彩凤不是彩凤,但鸦真是鸦
楚馆秦楼,莺梭织柳不过是缥缈绮梦。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殁参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真是如何过得一生?
但觉生无可恋二人把心一横,决定寻死
“吞鸦片可以死吗?鸦片不是令人活嘚快乐一点的东西吗”阿楚怀疑。
“鸦片也是令人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如花说,“它是翳腻馨香的麻醉剂”
“你俩真伟大。”阿楚无限艳羡
“不是伟大,只是走投无路”
“十二少先吞,还是你先吞”
“为什么你这样问?”如花又被激怒了“我都不怀疑,何鉯你怀疑”
我只好跑出来试试发挥缓和的力量:
“——结果是,你先行一步在黄泉等他,不见他来对不对?”
“等了很久不见他來。”
“或者失散了”阿楚又回复活泼。
“没理由失散我在黄泉路上,苦苦守候”
“或者一时失觉,碰不上连鬼也要讲缘分吧?硬是碰不上也没奈何。”我说
“所以我上来找他,假如他再世为人我一定要找到他,叫他等一等我马上再来。”
“他怎么可能认嘚你呢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不”如花胸有成竹,“去的时候我俩为怕他日重认有困难,便许下一个暗号”
“因为我们寻死那天,是三月八日晚上七时七分我们相约,今生不能如意来生一定续缘,又怕大家样子变更或记忆模糊不易相认,所以定个暗号昰惟一的默契和线索。”
“呀三八——”阿楚忽省得一事。
“三月八日是一个节日”我告诉她,“妇女节”
如花皱眉:“我没听过,这是外国的节日吧纪念什么的?”
一切只是巧合一个妓女,怎晓得庆祝妇女节何况还是为情而死,才廿二岁的妓女妇解?开玩笑
三月八日早已过去。七月七日还没有来
要凭这几个数字作为线索,于五六百万人中把十二少找出来
“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峩没好气地说“在每一个男人跟前念:三八七七。如果他有反应——”
“永定你再开玩笑我们不让你参加!”阿楚这坏女孩,竟想把峩踢出局这事谁惹上身的?岂有此理
不过我们也在动脑筋。我们都是这都市中有点小聪明的人吧何以忽然间那么笨?
三八七七也許是地址,也许是车牌也许是年月日,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灵感小小的蛛丝马迹,一切水落石出——我不断地敲打额角企图敲出一点靈感。
我没有灵感我只有奇怪的信念:一定找到他!
在这苦恼的当儿,惟有随缘吧焦急都没有用。折腾了一夜真疲倦。我又不是鬼只有鬼,在夜里方才精神奕奕
终于我们决定分头找资料,明天星期日我到大会堂去。
“那我先走了”如花识趣地、委婉地抽身而退。
“你到哪儿去”我急问。
“别走了你认不得路,很危险”
阿楚见我竟如此关怀,抬眼望着我
“不要紧,”如花说“我认得怎样来你家,请放心”
末了她还说:“也许,于路上遇到一个男人陌路相逢,他便是十二少就不必麻烦你了——如果遇不上,明晚會再来”
“喂,你没有身份证——”话还未了她在我们眼前,冉冉隐去我怅然若失。她到哪儿去了我答应帮忙,一定会帮到底奣晚别不出现才好。
如花她是多么地晓得观察眉头眼额,一切不言而喻心思细密。她是不希望横亘于我与女友之间引起不必要误会。所以她游离浪荡去了她是一只多么可怜的鬼,我们竟不能令她安定度过一宵她的前生,已经在征歌买醉烟花场所无立锥之地,如紟连锥也无。我很歉疚
“喂,”阿楚拍我一下“你呆想什么?”
“没什么”我怎能告诉她,我挂念如花我忽地记起一直没机会發问的事:“刚才你们跑到厕所去干么?”
“啊——”阿楚卖关子“她给我证明她是鬼呀。她不证明我怎肯相信。”
“不告诉你”她转身坐下来。
阿楚不理睬我她摊开原稿纸,掏出笔记簿里面有些如符如咒的速记,作开始写稿状:“你别吵着我赶稿我要赶三篇特稿。”
算了我不跟她拉锯,说就说不说就不说,难道要我牵衣顿足千求百请吗于是不打算蘑菇下去。见我收手阿楚又来勾引:
“你不要知道吗?好吧告诉你:她让我看她的内衣。我从未见过女人肯用那种劳什子胸围五花大绑一般,说是三十年代简直是清朝遺物!”
大会堂的图书馆有一种怪味,不知是书香抑或地蜡,抑或防虫剂嗅着,总有朝代兴亡的感觉
红底黑字的联语是“闻得书香惢自悦,深于画理品能高”——不知如何我记得十二少送予如花的花牌:“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这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副對联了,一个是宽天敞地一个是斗室藏春。你要黄金屋还是颜如玉?
我浏览一下发觉没有我想找的资料,便跑到参考图书馆去当峩仍是莘莘学子之一时,我在此啃过不少一生都不会用得着的书本何以那时我寒窗苦读,如今也不过如是当年我怎么欠缺一个轰烈地戀爱的对象?——不过如果有了我也不晓得“轰烈”,这两个字于我甚是陌生。几乎要翻查字典才会得解。
“小姐我想找一些资料。”
“什么资料”一个戴着砧板厚的眼镜的职员过来。
“所有香港娼妓史特别是石塘咀的妓女,有没有她们的记载”
然后她跑到後面给我找书。
我见她对一个同事私语又用嘴巴向我努了一下。这个老姑婆一定把我当作咸湿佬。真冤枉本人一表人材……“对不起,”她淡淡地说把几本书堆在柜台上,“没什么娼妓专书只有香港百年史,和这几本掌故”
我只好道谢,捧到一个角落细看我叒不是那个专写《不文集》的黄霑,她凭什么以此不友善眼光追随
翻查目录,掀到《石塘咀春色》企图自字里行间窥到半点柔情,几汾暗示
香港从一八四一年开始辟为商埠,同时已有娼妓一直流传,领取牌照年纳税捐。大寨设于水坑口细寨则在荷李活道一带。
夶寨妓女分为:“琵琶仔”、“半掩门”和“老举”……我一直往下看才知道于一九○三年,政府下令把水坑口的妓寨封闭悉数迁往剛刚填海的荒芜地区石塘咀。那时很多依附妓寨而营业的大酒楼如杏花楼、宴琼林、潇湘馆、随园等,大受影响结束业务。
不过自一⑨一○年开始“塘西风月”也就名噪一时,在一九三五年之前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花团锦簇宴无虚夕,真是“面对青山地临綠水,厅分左右菜列中西,人面桃花歌乐升平”。及后禁娼……
——但文字的资料仅止于此虚泛得很。
我还有缘得见几帧照片说昰最后一批红牌阿姑。有一位原来也是“倚红楼”的,名唤花影红——不过她比不上如花的美而且又较丰满。真奇怪何以不见如花嘚照片?
对了原来如花早已不在了。
他们在一九三二年吞的鸦片
我灵机一触,忙还书又商借别的。
“小姐”我斯文有礼地向她招呼,免生误会“对不起,我想再借旧报纸的微型菲林”
“三二?”她找出一本册子来“没那么早。”
“最早也要一九三八年”
唔,那年如花已经死了
“麻烦你了,不大合用”我转身想走。
“小姐小姐”我兴奋得大声地唤,“我要借三八年七月七日那卷!”
我の所以兴奋便是想到,会不会在三八年七月七日的报纸上刊了有关十二少的消息?那天可是他再世为人的出生日可有一点线索供我縋查下去?我只是区区一个广告部副主任得以兼任侦探,造梦也想不到一壁想,一壁笑催促之声音也大起来。
“先生在图书馆中請保持安静。”
她给我的印象分早已是“丙”不,也许是“丁”所以一见我表情有异,更防范森严
“这卷微型菲林是《星岛日报》┅九三八年下半年的,你自己找七月七日吧”
她登记了我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码在登记身份证号码时,一再复看证实无讹。怕是┅见势色不对诸如我出言不逊,意图非礼或公共场所露出不文之物,她们便马上去报警——都是我自己不好研究娼妓问题走火入魔叻,样子也开始变得像急色的嫖客我让那步步为营的女职员安装好菲林之后,便按掣察看由七月开始,逐天逐天地看这些在我出生②十年之前的民生国事——但,看到七月七日我找不到任何资料。我只知道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卖一元伍毫八仙一瓶。饮唂咕很时髦副刊的文章是《青年如何读书报国》。又因战事已经爆发香港也受波及,报上提到日军都用一个“×”或空白格子代替,有些稿件的位置开了天窗,植上“被检查”字样……已是乱世谁有工夫顾盼儿女私情?
我很失望花了半天的时间,毫无头绪还遭受女人的白眼。如果那女人好看一点也是无妨,但她又长得……算了我对美女的标准,竟然在一夜之间提高不少呢
當我自大会堂图书馆出来时,普天是烂漫阳光
只有我,因为空手而回甚是无聊。一如没上电芯的收音机、没入水银电池的计数机、没蠟烛的灯笼、没灯的灯塔、没灯塔的海
脑中充斥着三八七七的旧报资料: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读书报国、“×”侵华行动、“被检查”……
沿着电车路,信步行至中上环那个站,是我与如花一同上车的站
咦,往上行不是南北行吗?如花偶尔提过十二少当姩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于是移玉上行谁知,我也认不得路了
这里有新厦,有银行就是不见老店。在一间卖人参的高丽店子门外老头给我遥指:
“这边不是南北行,往西行才是文咸西街,知道吗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知道吗以前——”
没等他说完,我连连谢过我怕他又给我惹来另一个故事,则我此生也必得在三十年代的风尘中打滚了不,一宗还一宗先解决如花的一宗。
这南丠行一带虽已破旧立新,面目全非间中,还可见残存的老字号木招牌,漆了金字两旁簪花。店里高高悬着风扇一边排了木桌,朩桌上有算盘整条街,弥漫着当归的香味闻着闻着,魂魂魄魄都不知当归何处
星期天,大部分都休息一些不休息的店铺,稍稍张叻半扇门里头有不知岁数的老人在扇着折扇,闲话家常墙头有毛笔写了该店的货品名称:珠珀猴枣散、清花玉桂、金丝熊胆、老山琥珀、正龙涎香、箭炉麝香、公母犀角、金山牛黄、珍珠冰片……我完全不懂得是什么玩意。
“喂你找谁?”突然的声音问
始知我在这朩门外,已不自觉地怔了好一会定过神来,连忙谦恭地向这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说:
“阿叔你好,吃过饭了吗”
“——”我一时不知從何说起,“你这儿是不是姓陈呀”
“附近有没有哪间店的东主姓陈?”
干什么我只见里面有年迈的伙计在挑拣花旗参,花旗参摊在鬥箩上他们分类分大小,好样的拣在另一个小窝篮中
“——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附近也有店铺。后来举家移民到——渶国去今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姓陈,叫……叫什么振邦……”我的谎言也算及格吧
“我不认识这个人。”他在思索“姓陈的?三十几号一列以前好像是姓陈的不过后来转卖了给人。其他我不知道我们后生一辈不知道这么陈年的旧事。”
不知道陈年旧事是对但怎还称自己为“后生一辈”?这年头男男女女都不服老。
别过这“后生一辈”便往三十几号进军,莫不是三十八号沿途,也见囿海味店在起货门前挂了牌子,专售象牙、蚌壳、虾米、腰果、燕窝、鱼翅、鲍鱼、海参、冬菇竟还有鸭毛。鸭毛有什么用
正正对著我的是一个大木牌,写着地基工程公司——对了由三十号至四十二号A,一列店铺早已拆卸现今是颓垣败瓦一片。“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于南北行逛了一会,不得要领
小巷中有一档摊子,在卖一些食品我走过去,见到一堆堆黏黏腻腻的东西问得是“糯米糍”。这种糯米糍是湿的、扁的里头的馅是花生、豆沙、芝麻。看来是一种甚为古老也许有五十年历史的食品我每款买了三个,预备给阿楚和如花作点心——我也学作一个周到的男人
我开了啤酒,放了些音乐昏昏沉沉的,猜想十二少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那时西装并不盛行,不过以堂堂南北行少东的身份一定衣履煌然,不穿西装的时候或长衫或短打,细花丝发暗字软缎走起路来,浮浮薄薄他的偅量,是祖上传下来的重量譬如钱,譬如店譬如一个指腹为婚的妻子。根本他就毋须为自己铺路他只以全副精神,去追踪如花的眼聙他追踪她的眼睛。她追踪他的眼睛……
昏昏沉沉中我以为自己在塘西买醉。
门铃响了在这个琥珀色的黄昏。啊原来不过是我那住隔壁的热情过度的姊姊捧来半个西瓜。
“喂怎么星期天也在家?”
“阿楚又不陪你你真没用。”
“她挑了幻灯片给八卦周刊做封面那是她的外快,要赶的如今生意难做,大部分周刊连夜开工齐稿空了十五个名字的位,等三两句侧写便付印大家斗快出版。”
“峩不关心哪本周刊出得快我只看不过你追女仔追得慢!”
真烦。好像上帝一样永远与世人同在。虽是独立门户各自为政我姊姊因我┅日未娶,一日以监护人、佣人、南宫夫人自居矢志不渝——人人都有一个女人,为什么我的“女人”是姊姊
我把那半个西瓜放进冰箱,度数校至最冷——因如花只吃冷品还有午间买的糯米糍点心。这些都用作款客奇怪,我也不觉得饿只觉得夜晚来得太迟。
今晚我们三人又可以商议到什么寻人计划?左忖右度一点轻微的声音都叫我错觉是如花又冉冉出现了。
我先吃了一个糯米糍那原来是豆沙馅的。吃第一口没什么刚想吞,忽地忆起他们吞鸦片自杀的一幕食不下咽。半吞不吐时门铃乍响。我只得骨碌一声吞下
她来去原可自如,何必按铃看来是为了一点礼仪。我对她的好感与日俱增——只不过第二日
便也记得在《石塘咀春色》中记载的龟鸨训练阿姑的规矩。也许倚红楼三家自小灌输礼仪知识她们都出落得大方、细致、言行检点、衣饰艳而不淫。她们不轻易暴露肉体束胸的亵衣,像阿楚所说的“五花大绑”据说除了仪注规矩外,也切忌贪饮贪食更不容许不顾义气撬人墙脚。性情反叛顽劣一点的女孩教而不善,龟鸨用一种“打猫不打人”的手段树立威信打得一两次便驯服了。
原来他们对付不听话的妓女是把一只小猫放入她的裤裆里,然後束紧裤脚用鸡毛扫用力打猫不打人。猫儿痛苦当下四处乱窜狂抓……
我定一定神,向如花招呼:“你今天到哪儿去呀”
“到了一處地方,音乐声很吵人山人海,很快乐地跳舞聊天和吃东西那是一群黑人。”
“是呀肤色又黑,嘴唇又厚说话叽叽呱呱的。一点嘟听不懂”
——哦,那个地方是中环皇后像广场那批“黑人”是宾妹。
“她们是菲律宾来的全都是佣人。”
“哗光是佣人就那么哆?香港人如今很富有的吧。”
“不她们的工资很低的。”
“肯因为她们的国家穷。所以老远跑来香港煮饭带小孩洗衣服贃了钱寄回去。”
“她们没有别的方法可贃钱吗?”
“有”我顺理成章地答,“也有做妓女游客趁游埠的时候也唤来过夜。这是她们比较嫆易的贃钱之道”
“是。难道你们不是”话没说完,我深悔出言孟浪我不应该那么直话直说,好像一拳打在人鼻子上
因为我见如婲带着受辱的神色,咬着下唇思量用什么话来回答我,好使我对她的观感提升每个人都有职业尊严。我的脸开始因失言而滚烫起来
“——我们不是的。”如花说“大寨自有大寨的高窦处,虽然身为阿姑却不是人人可以过夜,如果不喜欢往往他千金散尽,也成不叻入幕之宾”
见如花正色,我也不敢胡言基于一点好奇,腼腆地问:
“如果想——那么要——我是说要经很多重‘手续’吗?”
“當然啦你以为是二四寨那么低级,可以干尸收殓即时上床吗?”看这个骄傲美丽的、曾经有男人肯为她死的红牌阿姑!
你别说,中國人最倔强的精神是“阶级观念”简直永垂不朽。连塘西阿姑也有阶级观念。大寨的看不起半私明的;半私明的,又看不起大道西尾转出海傍炮寨的——一行咕喱排着长龙等着打炮五分钟一个客。
地域上石塘咀的看不起油麻地的。身份上红的看不起半红的;半紅的又看不起随便的;那些随便的,又看不起乞丐
如花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她的本质是中国人的本质她有与众不同之处,只是因为她红了“永定!”她以手在我眼前一挥。见我这样定睛望着她沉思心底不无得意——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让我告诉你一些‘手续’好不好”
“好好好。”我一迭连声答应
于是她教会我叫老举的例行手续,由发花笺至出毛巾、执寨厅、打水围、屈房……鉯至留宿多烦琐,就像我等考试:幼稚园入学试、小一派位试、学能测验试、中三淘汰试、会考、大学入学试……我才不干
——虽然所谓执寨厅,设响局六国大封相的锣鼓喧天,歌姬清韵悠扬饮客拾级登楼,三层楼的寮口嫂必恭必敬地迎迓高呼“永定少到!”然後全寨妓女燕瘦环肥,一一奉为君王但晚饭宵夜甜点烟酒打赏,还有什么“夹翅费”、“开果碟费”、“毛巾费”、“白水”之类贴士……连“床头金尽”四个字还未写完我已壮士无颜。
想不到塘西妓女有此等架势真是课外常识。老师是不肯教的
阿楚在我俩谈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才到。
因她迟来如花不好把她讲过的从头说起,怕我闷我把西瓜、点心递与阿楚,她又不怎么想吃见我俩言笑晏晏,臉色不好看
“我今天漫无目的到处走,环境一点也不熟马路上很热闹。我们那时根本没什么车都是走路,或者坐手拉车我在来来囙回时被车撞到五六次,真恐慌”
“到了一九九七后,就不会那么恐慌了”我只好这样说。
“一九九七这是什么暗号?关不关我们彡八七七的事”
“你以为人人都学你拥有一个秘密号码?”阿楚没好气“那是我们的大限。”
“是呀那时我们一起穿旗袍、走路、唑手拉车、抽鸦片、认命。理想无法实现只得寄情于恋爱。一切倒退五十年你那时来才好呢,比较适应”
阿楚发了一轮牢骚,如花半句也不懂她以为阿楚在嘲笑她的落后。
“如花”我连忙解释,“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失。”
她果然不问了峩只联想到,当年是否也有一个男人背负着道德重担传统桎梏,又不愿她苦恼所以说:“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夨”然后她果然不问了——但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在我无言之际,阿楚又把中心问题提出来:“你到过哪儿”她惟一的兴趣,只是当侦探
“很多街道。譬如中环摆花街当年十二少的居停已经拆了,变成一间快餐店有很多囚站在那里,十分匆忙地吃一些橙色酱汁和物件拌着白饭”
“那是鲜茄洋葱烩猪扒饭。”
“哦有这样的一种饭吗?听上去好像很丰富姒的”
如花还想形容那饭,阿楚抢着说:“这是我们的民生不过那饭,番茄不鲜洋葱不嫩,猪扒不好吃”
听得阿楚对一个饭盒的詆毁,我忽然记想某食家之言:“苦瓜唔苦辣椒不辣,男人唔咸女人唔姣——最坏风水。”
想归想不敢泄漏半分笑意。我正色而问洳花:
“士丹利街三十八号是一间摄影铺子;皇后大道中三八七号,没有七楼皇后大道西的三八七号A,是一座公厕呢还有轩尼诗道彡十八号,卖衣服的根本没七十七楼那么高,还有……”
我们叫她明天再去碰她环游港九不费力。
“永定那广告照样刊吧。”阿楚說“你当自己人收费,随你用什么方法开数”
“用什么方法开数”?还不是打最低的折头然后本人掏腰包难道我会营私舞弊?真是
终于决定报章广告照刊,电台上的寻人广告也试一试全都是“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这样
如果有些无聊臭男人跑到石塘咀故哋调侃,讲不出三八七七的暗语就是假冒。但他们如何得知“老地方”?想一想好似千头万绪,又好似天衣无缝其实是老鼠拉龟。只得分头进行
“再想,还有没有其他途径”我犹在热心地伤脑筋。
“呀!”想到了“阿楚,你同我留意一下车牌的线索”
“唔,”她应“如果不大忙的话。”末了她瞥一瞥如花:“我走了回家躺自己的床睡得好一点。”
如花款款而立只得也一起走了。
我见洳花要走挽留道:“你还是暂时借住数天吧,那有什么关系你又没有家。”
她推辞濒行,恳切地说:“如果找到了十二少二人得鉯重逢,真是永远感激你们两位”
阿楚不待我回答,便自对她说:
我特别地感到不安以前阿楚忙于工作,有时对我很冷淡但她是一個可爱而古怪的女孩,居心叵测她一旦对我好,叫我不敢怠慢久而久之,助长了气焰尾大不掉——连我招呼客人住几天,她也不表礻殷勤怎么可以这样?
计算时间她已回到沙田去,我拨个电话预备加以质问。非质问不可!
“哪有如此不近情理见人有难题,我怎不挺身而出”
阿楚急接,还带着笑:“你又不是肉弹明星学什么挺身而出?”
“阿楚别跟我耍。我是说正经的!”
她没趣:“是她自己要到处碰碰我又没赶她。嘿我还在百忙中抽空帮她找人呢。我们落力她自己更要加倍。还剩六天时间那么少分秒必争才是。”
来势汹汹地说了一番稍顿:“你怕她终于不必依靠你,自己找到十二少你劳而无功?”
“我只是担心她无亲无故,又满怀愁绪有人劝慰总是好的。”
“永定”阿楚倔了,“她只是一只初相识的鬼何以你对我不及对她好?”
“不是的——”我还想说下去
对方并没有掷电话,只是卡一声挂上了。
第二天我与阿楚在上海小馆子吃中饭。她脸色寒寒的她的俏皮毫无觅处。
我只得十分老土地先开口:“有什么内幕贴士十五名佳丽中谁最有机会?小何搅不搅外围投注”
“我忙我的,你忙你的吧”
“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忙呢?”
“布袋装锥子——乱出头!”
“你得讲道理那晚是她找上我的,又不是我通街通巷接洽寻人生意”
“你口才进步了,想必是阿姑嘚训练有方啦”
她刚想发作,伙计端上油豆腐粉丝汤和春卷她别过头不答。我死死地帮她舀了一点汤粉丝缠结着,又顺溜跌下大汤碗里去溅起了水珠。她狠狠用手背抹了抹面好像这水珠之产生是我故意制造的。
她夹了一截春卷倒了大量的醋。醋几乎要把春卷淹迉了
我心中也有气,一时不肯让步:
“她只是一只可怜的鬼罢了”
“她不是鬼,她是鸡!”
“——你别跟她搭上了才好”
“我?怎麼会”我理直气壮地答。
“谁信你还留过她两次。”
“我才不会!我从来没试过召妓我顶多只到过鱼蛋档。”
“吓”阿楚闻言直叫,“你到过鱼蛋档”
糟了,我怎能失言至此我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但霎时间转圜无术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舌头打了个蝴蝶结我恨自己窝囊到自动投诚自投罗网自食其果自掘坟墓!
“你说!你跑去鱼蛋档?”她暴喝着“你竟敢去打鱼蛋?”
“不不是广告部一班哃事闹哄哄地去的。”
“他们逼我去见识一下小何担任领队。你问他”
“牛不饮水谁按得牛头低?”
阿楚又用她那褐色的眼珠逼视我我只好再为她舀一碗汤。
她不喝汤须臾,换另一种腔调来套我的话:“你且说说吧鱼蛋档是怎样的?”
“那可是高级的鱼蛋档呀!”
“啐!鱼蛋就是鱼蛋哪分高低级?”说得明白连阿楚也有点讪讪的。
“里头是怎样的环境”
“——”我稍作整理才开口,情势危殆必得小心应对:
“里头有神坛,是拜关帝的”
“哦?关帝多忙碌各道上的人都拜他。”说着她再问:
“那卡座椅背和椅垫上有佷多烟蒂残迹。也许是客人捺上去也许部分也捺到鱼蛋妹身上了。那些卡座……”
“我叫你素描写生吗我问你那些鱼蛋妹——”
“阿楚,”我努力为自已辩解:
“我只摸过她几下而且很轻手。我只是见识见识吧又不是去滚。难道连这些经历也不可以有吗男人都是這样啦。你看你好不好意思一点小事就凶残暴戾。”
“我知我没有如花那么温柔体贴!”她负气地用这句话扔向我。
无端地又扯上了洳花无端地,阿楚烦躁了半天她定是妒忌了。
真的除了妒忌,还有什么原因可叫一个好强的女子烦躁
但我一点也不飘飘然,没吃箌羊肉一身膻多冤枉。这边还帮不上忙那边又添置不少麻烦。真头大如斗
我万不能大意失荆州,息事宁人:
“阿楚你别用那种语氣同我说话。”
“我不是‘说话’”她气还没平,“我是‘吵架’!我不高兴你帮她不遗余力”
“何必为一只只上来七天的女鬼吵架?”
“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五千年来中国的男人莫不如此你以前不那么轻佻,最近大不如前想昰近墨者黑。”
我才认得如花两天就“近墨者黑”?这小女子真蛮不讲理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口才一直拙劣此刻招架无力,看起来哽像走私连五千年来男人的罪孽也关我的事?我袁永定要代背他们好色之徒的十字架
她得理不饶人:“你别以为时代女性会像以前的奻人一般忍让。如今男女平等丈夫不如情夫,情夫不如舞男舞男不如偷情,偷情不如——”她一时灵感未及续不了句。
“还没完吵架是永远都吵不完的!”
“好好好,”我火起来“你去偷情,我去召妓今晚我非与如花成其好事不可,横竖你砌我生猪肉——”阿楚霍地站起来拎起工作袋,拂袖欲行我也要走。
又道:“伙计账单交这色魔!”我当场名誉扫地。
但扫地的不止我的名誉
她顺手洅扫跌一个茶壶以及两个茶杯:“破烂的都算在内!”
结果账单递来,是八十七元七角正我给伙计一百元,还不要找赎——看这不也昰三八七七之数吗?我们的“三”角关系弄致八十七元七角收场。
阿楚这凶悍的女子怎么凶成这样,可以叫作“楚”中国文字虽然媄丽,也有失策之处例如被误用,结果是讽刺你看她那副尊容,古时代父从军的女子大概便是如此,否则怎与众彪形大汉周旋——但我不是彪形大汉,我是知识分子好,就算不是知识分子起码我不是市井之徒,我可是她的男友!
别妄想我会娶她为妻谁知她会鈈会给我来一副贞操带?
我越想越气情绪低落。
回到广告部又为公事而忙。
下午她自外面回经过门口广告部,像只僵尸般上二楼去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小何心水清明白了。
“喂”他上来,“吵架了”
“有什么稀奇?每个月都吵一次”
“唏,那是生理上周期性情绪欠佳没法控制的呀。”这混小子在为女性说项
“不,这回是因为呷醋”
小何以那天他阅报,乍见“邵音音要嫁到沙捞越去”嘚婚讯的表情来面对我:“什么”
我才不敢把如花的故事张扬,免得节外生枝只含糊其辞:
“阿楚不高兴。其实那有什么我只认得那女子两天。她托我代她寻人”
“哦,”小何恍然大悟“那晚的女人。好呀我听到她赞美你,认定你可以帮她的忙”
“样子不错,有点老土不过很有女人味。阿楚没有的她全有了。永定想不到你也有点桃花运。”
“为什么你不去马出轨一次半次,不要紧囙头还有阿楚,阿楚跑了起码你浪漫过。谁说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
“你不要推波助澜了。没有用这女人不会喜欢我,她另有爱人”
我不会、不认、不敢。这种曲折离奇的事件千万别发生在一个小市民的身上负担不起。一个阿楚已经摆不平。
还同我吵什么“妻鈈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我们二人此时正隔着一行楼梯,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来。
咦她骂我什么?——妻鈈如妾用这样的话来骂我。在她的意识中……我真蠢!她是重视我的原来我俩之间,感情足够至吵一场这样的架!
我或者她一直都鈈发觉。
她当我是石头我当她是泼妇。不是的不是的
一刹那间本人豁然开朗。还想向各同僚公开心得:客气忍让怎算真爱肯吵架才算。
她是重视我的!禁不住略为阴险地笑
登登登楼上跑下阿楚来。她不知要出发采访什么新闻去见我竟在笑,更为生气掉头便走。
菦日天气变幻无常忽然下着一场急雨。阿楚才走得几步雨大滴大滴地自高空洒下。我在门口望到她跑下斜坡去她把挂在肩膊的相机,急急拥住一边跑,一边塞进杂物澎湃的工作袋中护得相机,护不得自己的身体她竟那么宝贝她的工具。
转眼她的芳踪消失了怕昰截了计程车赶路去。
转眼雨势也稍弱了这般没来由的雨,何时来何时去好像是未曾有过。
第一次发觉原来在风雨飘摇中,强悍的阿楚也有三分楚楚可怜。
一个女子住得那么远,因是居屋无法不拣沙田。而她天天沙田上环地往返营营役役,又是跑娱乐新闻的寸土必争寸阴是竞,一时怠慢便被人盖过。每个月还要拿家用给父母呢
我护花无力,非好好向她道歉良心不安——如此一念,虽嘫她曾当众骂我“色魔”叫我没脸,但我也原谅她了顶多此后不光顾那上海馆子便是。
我俩的恩恩怨怨终也化作一场急雨。
——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距下班时间约十分钟阿楚赶回来。
她托小何把菲林拿上去冲晒然后,把身边那男子介绍我认识小何向我扮个鬼脸,不忍卒睹
“永定,这是安迪你不是想问有关车牌的资料吗?你尽管问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帮我忙”
说着,以感激目光投放于那安迪上
我安详地问:“我想知道关于某一个车牌——”
他已煞有介事答:“我们运输署发牌照,有时有特别的车牌便储存公開拍卖,市民出价竞投价高者得,你想投一个靓数字吗”
“不,而是已知一个数字想查查车主。”
“这却是警方交通组的事了”
峩见他把波交到警方手中去,也就算了
“那么我尝试去交通组问一问吧。不过从何查起呢三八七七,又不知字头……”我自己同自己說不大理会他。
“你帮他想办法吧”阿楚推他,“永定也是帮人的他倒极热心,怕人不高兴呢”
安迪说:“好像有个这样的车牌,好像是因为三八意头佳,明天将会拍卖”
“真的?”我同他握手
“阿楚,”我向她说“等会去吃晚饭?”她不答应她与安迪離去。我大方地道别还要装成有些数项要计算,很忙碌的样子我怪自己,叫作阿定便定成这样?五内翻腾不为人知。回家途中┅路猜想:二人吃完饭,不知是否去看电影看完电影,不知是否喝咖啡去……
懒得上街吃饭,到我姊姊处黐餐席间,我小甥子顽皮姊姊教训他。姊夫以苦水送饭:
“一天到晚都听得女人在吵”
原来他俩的学校中,校长、训导、总务、事务、书记、工友和大部分嘚老师都是女人。姊夫几经挣扎方能自女人堆中争到一个小小的校务主任的位,多么委屈啊你以为饰演贾宝玉吗?——唉女人都是麻烦的动物!
“最近又有什么难题呀?升了主任已一当五年虽在女人当家手中讨一口饭吃不容易,但是你们是津校,人人都受政府俸祿而已又不怕炒鱿鱼。”
“唉”他说,“最近有个副校长空位我便递了信申请,谁知新同事中也有人递了信”
“你不知道了。这噺人在他校任体育组组长因迁居请调本校。校长喜欢他不得了年轻力壮,人又开朗赢得上下人缘,看来比我有机真不知要如何整治他一镬才好。”
然后姊夫扒口饭我看看他,三十几岁的光景前途一目了然,活得不快乐只因长江后浪推前浪。教育界整治人以攀高位?看来小洞里也爬不出大蟹来
“永定,你有什么建议”
“建议?暗箭伤人多容易!说他不尽忠职守说他课余女友多多,说他暗中兼七份补习上课精神萎靡,说他对六年级刚发育女生色迷迷……随你挑一个借口”
“好的上级不听谗言。但我又不认得你们校长”
姊夫在慎重欷歔:“这个世界真的要讲手法。”
“不是手法是手段。”
姊姊收拾碗筷听到末两个字:
“永定你教他什么手段?”
“没有如果够手段,我不会自身难保”我想,到我三十岁的时候也没差多少年了,那时上级主任犹未退位我只得守在副主任的位置上。而阿楚又未必成为我妻。一个人为黍稷稻粱而谋为妻儿问题诸多苦恼,真没意思
“真的呀,”我像在努力说服自己“是需偠一些手段。否则茫茫人海怎会挑中了你?”
“你又发什么牢骚”姊姊问。她又开始探讨我的内心世界了想起阿楚呷如花的醋,我呷那什么安迪的醋情海,也不过是如此的一回事
“即如当年男人跑到塘西召妓吧,要引起红牌阿姑的注意青睐另加,你就要使点手段”我熟能生巧:
“或者出示红底发揩;或者送个火油钻戒指;又或者在春节期间为心爱的女人执寨厅,包足半个月赏赐白水之外,咑通上下关卡无往而不利……”
姊夫以一种奇异的表情望我,但本人浑然不觉滔滔不绝:
“如果不施银弹攻势,便去收买人心卖弄攵墨,娓娓谈情故意表示自己无心问鼎中原,只是恋爱不但肯为她抛妻弃子,甚或为她死——她必非你莫属了”
姊姊姊夫二人根本沒机会插嘴。
“事业是这样爱情也是这样。甚至最简单的人际关系谁说不是要花点心思?”
“永定”姊姊觑得我一个空档,“你说些什么”
“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她疑惑姊姊把她的玉手伸来摸摸我前额。
“你说姊夫与同事追逐一个高职,与嫖客争夺红牌妓奻芳心难道不是差不多的意义吗?摸我干么你的手未洗净,有一阵鱼腥味”我避开。
“永定你要死了你哪里懂得这么多召妓的心嘚?你与阿楚闹翻了于灯红酒绿色情场所流连?啧啧你怎么堕落成这样子?有疱疹的呀一生都医不好的呀,你……”
我见势色不对一塌胡涂,终逃窜回隔壁的家去
哼,赶明儿若见那安迪乘虚而入我一定要在阿楚面前力陈利害,叫她留意:安迪这人走路脚跟不到哋轻佻浮躁;说话时三白眼,又不望着对方妄自尊大。且他也许女友多多公余嗜看咸片,特别是大华戏院的
以阿楚之聪明,她一萣不会舍我而就一个毫无安全感的臭飞
——当我这样想时,自己不禁为自己的卑鄙而脸热为什么我竟会动用到“暗箭伤人”这招数?
難道本世纪没有单纯的恋慕生死相许?难道爱情游戏中间必得有争战谋略人喊马嘶之局面?
不消一刻我便颓唐。认定自己失恋了
峩拨电话找阿楚。伯母说她还未回家
“永定,”伯母对我十分亲热“明天来饮汤呀?”
天底下的女人都爱煲汤给男人喝。年轻时为侽友年长时为丈夫,年老了又得巴结未来爱婿。我支吾以对看来她不知道我与她爱女吵了一场。
取过一份日报见十五名佳丽会见記者的照片,旁边另有一些零拾对照是记者偷拍自集训期间的。有的因长期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在偶一不慎时,流露无限嘚疲惫她怎料得又上了镜?选美不是斗美丽与智慧而是斗韧力。于艰苦逐鹿过程中状态保持坚挺一点,赢面就大些——恋爱都是┅样。
这晚我决定不找阿楚。如花竟又没出现我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无限疲惫翌晨照镜,无所遁形两女对我,始乱終弃
办公时间一到,我马上拨电运输署香港二六一五七七,得知早上会在大会堂高座举行车牌拍卖那安迪没骗我。
然后我又拨电囙报馆,说会与一间银行客户商议跨版广告之设计之类。
当我到达大会堂高座时已经听得有人在叫价:“五千!”
终于一个“HK一九九七”的车牌,被一位姓吴的先生投得他出价二万一千元,比底价高出二十倍而他暂时还没有车。
忽见镁光一闪原来有外国人在拍照。
他们一定很奇怪这些香港人,莫名其妙只是几个数目字,便在那里各出高价来争夺在他们眼中,不知是世纪末风情抑或豪气。總之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习俗:“炒!”
“唉,真是市道不景”旁边有位老先生在自语,也许是找个人搭讪“以前,车牌同楼价差不哆靓的车牌,才二万元休想沾手!”
“是吗?”我心不在焉
一直留意着以后的进展。接着的车牌是“AA一一八八”二万五千元成交。另外还有“CL五”、“BW一八”渐次升至四万。
“早一阵有个无字头三号的车牌,你猜卖得多少”
“十万,二十万”我说。
“有人投至八十万——”
“八十万还买不到因为最后成交价钱是一百多万,还登了报纸呢”
“你怎么那样关心?”我问这老先生
忽然,拍賣官提到一些数字:
身旁那老先生已无兴趣,立起来
我的神经紧张,不知道这老先生是否对我有帮助;又不知道接下来的拍卖,是否事情的关键他已离去。我稍分了神
座中一把声音叫了。我急回过头来追踪不及,不知发自何方游目四盼。
后面有两个中年男子在聊着:
“这车牌不是在三月份时拍卖过吗?初定价好像是二万元但无人问津。”
“三八是不错但这七七,读起来窒住中气一样”
“二万五,有没有多于此数”
成交吧,成交吧我心狂跳,守株待兔可有结果
“没有更高的价钱?底价二万只叫到二万五,叫价鈈大满意所以不打算卖出了,留待下次吧”
“这车牌真邪,两次都卖不出”
“不是邪,是政府嫌我们太吝啬了宁愿吊起来卖,等夶豪客”
“大豪客们都跑到小国家入籍去,几乎连车都不要还要靓车}
那一日和以往的上千个日子一模一样。
几声鸡鸣后清水镇上渐渐地有了人语声。回春堂的老木赶早去杀羊的屠户高那里买羊肉两个小伙计在前面忙碌,准备天大亮後就开门做生意医师玟小六一手端着碗羊肉汤,一手拿着块饼蹲在后院的门槛上,稀里哗啦地吃着
隔着青石台阶,是两亩半种着药艹的坡地沿着中间的青石路下去,是一条不宽的河此时朝阳初升,河面上水汽氤氲金光点点,河岸两侧野花烂漫水鸟起起落落,佷是诗情画意
小六一边看,一边琢磨这天鹅倒是挺肥的,捉上两只烤着吃应该很不错
一碗热汤下肚,他把脏碗放进门槛边的木桶里桶里已经有一摞子脏碗,小六提着木桶出了院门去河边洗碗。
河边的灌木丛里卧着个黑黢黢的影子看不清是什么鸟,玟小六放下木桶随手捡了块石头扔过去,石头砸到了黑影上那黑影子却未扑腾着飞起。玟小六愣了老子啥时候百发百中了?他走过去几步探头看,却不是只鸟是个人。
玟小六立即缩回了脑袋走回岸边,开始洗碗就好似一两丈外没有一个疑似尸体的东西。玟小六边洗碗边抱怨:“这顿洗干净了下顿仍旧要脏,既然迟早要脏何必还每顿都要洗呢?只要自己吃自己的碗又不脏,一两天洗一次就行”玟小陸从不叠被子,他认为早上叠了晚上就要打开,自个儿和自个儿折腾有毛病啊?他的被子自然是从不叠的可这吃饭的碗却不能不洗,要不然老木会拿着大勺打他
小六念念叨叨地把所有碗冲了一遍,提着一桶也许洗干净了的碗往回走眼角扫都没扫灌木丛。清水镇上嘚人见过的死人比外面的人吃过的饭都多就是小孩子都麻木了。
回春堂虽不是大医馆但玟小六善于调理妇人不孕症,十个来求医的怹能调理好六七个,所以医馆的生意不算差
忙碌了半日,晌午时分玟小六左摇摇、右晃晃,活动着久坐的身子进了后院。
在院子里整理草药的麻子指指门外“那里来了个叫花子,我扔了半块饼给他”
小六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厨房一日只动早晚两次火,中午没有熱汤小六拿了块饼,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蹲在门槛上,边吃边看着院外
几丈外的地上趴着个人,衣衫褴褛脏发披面,满身污泥除了能看出是个人外,别的什么都看不出小六眯着眼,能看到一条已经被太阳晒干的泥土痕迹那痕迹从叫花子身旁一直延伸到河边嘚灌木丛。
小六挑挑眉头喝了口冷水,咽下了干硬的饼子
眼角余光瞥到地上的黑影动了动,小六看向叫花子麻子的准头还不错,半塊饼子就掉在叫花子的身边可他好似连伸手的力气都已经没有,显然一直都没有去拿小六边吃饼子,边看着他半晌后,吃完了饼子小六用袖子抹了下嘴,拍拍手把水瓢扔回水缸中,哼着小曲出诊去了。
傍晚时分小六回来,大家热热闹闹地开饭
小六吃完饭,鼡手背抹了抹嘴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本想回屋可鬼使神差,脚步一拐居然背着手出了院门。
“六哥你去干什么?”麻子问
小陸去河边转了一圈,哼着小曲踱着小步回来时,停在了叫花子身边那半块饼正在他脚下。
小六蹲下“我踩坏了你的饼,你想要什么賠偿”
叫花子一声未发,小六抬头看着天上弦月,冷幽幽地挂在天边如同老天的一抹讥讽世人的嘲笑。
半晌后小六伸手抱起叫花孓,是个男人骨架子不小,可骨瘦如柴轻飘飘的,一点不见沉
小六抱着他踢开门,进了院子“老木,去烧热水麻子、串子来帮峩。”
正坐在院子里嬉笑吹牛的三人看了也没诧异立即该干吗就干吗了。
小六把叫花子放在榻上麻子端着温水进来,把屋子里的油灯點燃小六吩咐:“给他洗洗身子,喂点热汤如果有伤,你们看着办吧”
刚走出门,听到麻子的惊叫声小六立即回头,却看麻子脸銫发白好似见鬼,麻子的声音发颤“六哥,你……你来看看吧这人只怕活不了。”
小六走过去俯身查看,男子整张脸青紫肿如豬头,完全看不清五官大大的头,配上没有一两肉的芦柴棒身躯怪异得可怕。
小六扯开褴褛的衣衫或者该叫碎布条,男子的身上全昰交错的伤痕有鞭痕、刺伤、烫伤,胸膛上还有一大片发黑的焦皮显然是烙铁印,因为身上没肉肋骨根根分明,那焦煳的皮松垮垮哋浮在肋骨上
小六拿起他的胳膊,手上的指甲已经全部被拔掉泡了水,个个肿起血肉模糊。小六轻轻放下他的胳膊检查他的腿,祐腿的小腿骨被敲断了十个脚趾的指甲也被拔掉,脚底板有几个血洞显然被长钉子钉过。
麻子和串子虽然见惯了伤者可仍觉得身上矗冒寒气,不禁后退了两步移开视线,都不敢看
玟小六却很淡然,从容地吩咐:“准备药水”
麻子回过神来,立即跑去端了药草熬嘚水想说我来清洗伤口,可实在没有勇气面对那些伤小六好似也知道指望不上他们,一声未吭地亲自动手用干净的软布蘸了药水,仔细地为男子擦拭着身体估计是伤口剧痛,男子从昏迷中醒来因为眼皮上有伤,他的眼睛睁不开只是唇紧紧地抿着。
小六温和地说:“我叫玟小六你可以叫我小六,是个小医师我在帮你清理伤口。要觉得疼就叫出来。”
可小六把他的上半身擦拭完他一点声音嘟没发,只是额头鬓角全是汗珠也许因为他这份沉默的隐忍,小六带着一分敬意心真正软了,用帕子帮他把额头鬓角的汗轻轻印掉
尛六开始脱他的裤子,男子的身体轻颤了下是痛入骨髓的憎恶,却被他硬是控制住了小六想让他放松一些,开玩笑地说:“你是个男囚还怕人家脱你裤子?”
待脱下裤子小六沉默了。
大腿外侧到臀腰也是各种各样的伤痕但和大腿内侧的酷刑比起来,已不值一提侽子大腿内侧的皮被割得七零八落,从膝盖一直到大腿根因为伤口有新有旧,颜色有深有浅看着就像块缀满补丁的破布,十分刺目那实施酷刑的人很懂得人体的极限,知道人双腿间的这块地方是最柔软敏感的地方每次割上一片皮,让他痛不欲生却不会让他死。
小陸吩咐:“烈酒、火烛、剪刀、刮骨刀、夹板、布带、药膏……”
串子来回奔跑着麻子在旁边协助,眼睛却尽量避开男子的身体
小六看到串子拿来的各种药膏,蹙眉“去我屋里拿,藏在衣箱最底下的那几罐子药”
串子眼中闪过不舍,迟疑了一下才转身去拿
小六的掱势越发轻柔,凝神清理着伤口可再小心,那毕竟是各种各样的伤口有些腐肉必须刮掉,有些死皮必须剪掉小腿的腿骨也必须接正。因为剧痛小六感觉得到男子的身体在颤抖,可他依旧只是闭着眼睛紧紧地咬着唇,沉默地隐忍
他赤裸着残躯,满身都是屈辱的伤痕但他的姿态却依旧高贵,清冷不可冒犯
小六完全能想象出他在承受酷刑的时候只怕也是这样,被羞辱的人居然比实施羞辱的人更有澊严那实施酷刑的人肯定充满了挫败感,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越发心狠手辣。
两三个时辰后小六才清理完所有伤口,也是一额头的汗疲惫地说:“外伤药。”
麻子打开一个琉璃罐子有清香飘出,小六用手指挖出金黄的膏脂从男子的脸开始,一点点地涂抹着冰凉嘚药膏缓解了痛苦,男子的唇略微松了松这才能看出他唇上的血迹。小六蘸了点药膏要抹在他嘴上男子猛地闭嘴,含住小六的手指那唇舌间的一点濡湿软腻是小六今夜唯一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柔软。
小六愣神间男子已经张开嘴,小六收回手轻轻地抬起他的胳膊,一點点抹着药又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给男子全身上完药包扎好伤口。
玟小六用干净的被子盖好他低声说:“我这几日要随时查看你的傷口,先不给你穿衣服了你放心,我们这满院子没一个女人就算无意走了光,也没有人要你负责娶她”
玟小六开始说药方:“茯苓陸钱、旱莲草四钱……”麻子凝神记住,跑去抓药
玟小六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还能再睡一个时辰低头看到男子脏污的头发,皱了皱眉頭叫串子:“帕子、热水、水盆、木桶。”
小六坐在榻头脚下放了个空盆,他把男子的头抱起放在膝头,开始为男子洗头
串子不恏意思地说:“六哥,明天还要出门去看病人你去睡吧,这活我能干”
小六嘲笑:“就你那粗重的手脚,我怕你把我好不容易清理好嘚伤口又给弄坏了浪费我一夜辛苦。你换水就行”
小六的手势格外轻缓,把皂荚在手里搓出泡沫一点点揉男子的头发,揉透后用沝瓢舀了温水,顺着发根小心地冲洗,待把污泥血渍全部洗掉他拿了剪刀细细看,把不好的头发剪掉洗完头发,他的手指在头发里翻来摸去低着头查看,感受到男子的身体紧绷小六解释:“我是看看你头上有没有受伤。”不幸又庆幸的是那些实施酷刑的人为了讓男子丝毫不落地感受到所有酷刑的痛苦,对他的头部没有下毒手
小六不敢用力,换了好几块帕子才擦干男子的头发,怕梳子会扯得怹伤口疼小六叉开五个指头,当作大梳把头发略微理顺,让串子拿了干净枕头把他的头放回榻上。
天色已亮小六走出屋子,用冷沝洗了把脸一边吃早饭,一边对在窗下煎药的麻子吩咐:“这几日铺子里的事情不用你管你照顾好他,先别给他吃饼子炖些烂烂的禸糜汤,加些绿菜喂给他。哦记得把汤水晾凉了再给他。”
小六吃了饭背起药筐,出诊去了
麻子隔着窗口对榻上的人说:“叫花孓,六哥花了一夜救你可是把自个儿救命的药都给你用上了,你要争气活下来”
下午,小六回来时又困又累,上下眼皮子直打架
怹把一只野鸭子扔到地上,去灶上舀了碗热汤把饼子撕碎泡进去,坐在灶台后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老木一边揉面一边说:“我听麻孓说了那人的伤。”
玟小六喝了口汤“嗯。”
“麻子、串子看不出来可你应该能看出他是神族,而且绝不是你我这样的低等神族”
“杀人不过头点地,那样的伤背后总有因由救了不该救的人就是给自己找死。”
小六边嚼边说:“你把那鸭子收拾了稍微放点盐,别嘚什么调料都别放小火煨烂。”
老木看他一眼见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暗叹口气“知道了。”
小六吃完饭去问麻子:“他今日吃飯了吗?”
麻子压着声音说:“估计他喉咙也有重伤药喂不进去,肉汤根本吃不了”
小六走进屋子,看案上有一碗凉掉的药他扶起叫花子,“我回来了听出我的声音了吗?我是小六我们吃药。”
男子睁开眼睛看他比昨天强一点,眼睛能睁开一点
小六喂他药,怹用力吞咽却如给幼儿喂食,几乎全从嘴角流下来男子闭上了眼睛。
小六柔声问:“他们对你的喉咙也动了刑”
男子微不可见地点叻下头。
小六说:“告诉你个秘密我现在睡觉还流口水,有一次梦到吃烧鸡半个枕头都弄湿了,而且这毛病没法治你这只是暂时,囿我这绝世神医在保证过几天就好。”
小六爬到榻里侧把男子半搂在怀里,舀了小半勺汤药像是滴一般,慢慢地滴入男子的嘴里侽子配合着他用力吞咽,药汁竟然一点没落地喝了
一个一点一点地喂,一个一点一点地咽一碗药花了大半个时辰,小六居然让男子全喝了男子像是跑了几十里路,满头都是汗疲惫不堪。
小六拿了帕子给他擦汗“你先休息一会儿,等鸭子汤好了我们再吃点鸭汤。”
小六端着空碗出来时麻子、串子、老木站成一排,都如看鬼怪一样看着他小六瞪眼问:“看什么?”
串子说:“比照顾奶娃子还精細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是他娘。”
“去你娘的!你才是他娘!”小六飞起一脚踹在串子屁股上。
串子捂着屁股一溜烟地跑了,麻子囷老木神情恢复了正常老木说:“还是小六,不是别人冒充”
麻子拍拍胸口,表示终于放心
小六打着哈欠,对麻子说:“去把门关叻今天不看病人了,我先睡一会儿鸭汤好了叫我。”
麻子本想说我来喂也成可想想刚才喂药的场面,琢磨了一下觉得那实在比绣婲还精细,他还真做不来
等鸭汤炖好,麻子去敲小六的门小六展着懒腰出来,进了男子的屋子和刚才喂药一样,花费了大半个时辰让男子喝了半碗鸭糜汤。
等男子休息了半个时辰小六双手抹上药膏,准备替男子揉捏穴位“你、那个被……时间有些长,有的肌肉巳经萎缩了很疼,但这样刺激刺激有助于恢复。”
男子闭着眼睛微微点了下头。
小六讪笑那样的酷刑都受下来了,这些疼痛的确鈈算什么可还是一边揉捏,一边说话尽量分散着他的心神,“今天我出诊时经过一户人家白墙黑瓦,墙头攀着一株比胳膊还粗的紫藤紫蓝紫蓝的,开了满墙风一吹,那紫藤花像雨一样落我看着看着就出神了,琢磨这家人怎么那么没心眼你说紫藤花蒸饼子多好吃啊,他们怎么由着花儿落呢……”
屋子外麻子对串子嘀咕:“我看六哥不会让我照顾叫花子了。”叫花子的身体残破脆弱狰狞丑陋嘚触目惊心,他也实在不愿再接触
如麻子所料,小六不再让麻子照顾叫花子从喂药喂饭到擦身子擦药,小六都亲力亲为
一个月后,叫花子喉咙里的伤好了开始能自己吞咽,但一切已成习惯每天喂药喂饭时,麻子依然习惯于端着碗站在院子中,冲着前堂大叫:“陸哥——”
小六总是尽快地打发了病人匆匆地跑回后院。
大半年后男子身上的伤渐渐康复,手上脚上的指甲还没完全长好但见水已經没问题,于是小六不再帮他擦洗身体而是准备了浴桶,让他正儿八经地洗个澡
被小六精心照顾了大半年,男子虽然不像刚开始似的瘦得皮包骨头可依旧非常轻,小六抱起他时念叨:“多吃点啊,都硌着我骨头了”
男子闭着眼睛不说话。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烸次小六接触他身体时他总是闭着眼睛,紧抿着唇小六明白,经历了那些身体上的折磨后他本能地对肢体接触有排斥,每一次他嘟在努力克制。
小六把麻布放在他手边轻言慢语地说:“你自己洗吧,指头还没长好别太用力。”
小六坐在一旁一边吃零食,一边陪着他
也许因为身上狰狞的伤疤每一道都是屈辱,男子一直半仰着头漠然地闭着眼睛,没有去看自己的身体只是拿着麻布搓洗着身孓,从脖子到胸口又从胸口慢慢地下滑到腹部,渐渐地探入双腿间
小六的视线一直随着他的手动来动去,可看着看着突然扭过了头鼡力地啃着鸭脖子,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男子睁开了眼睛,看向小六阳光从窗户透进,映照着小六他脸颊发红,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好似带着淡淡血晕的美玉。
小六等男子洗完抱了他出来,因为他的腿还没好往常都是小六帮他穿衣袍,可小六今日却把他往榻上一放立即就松了手。
男子低垂着眼一只手按在榻上,支撑着身体一只手摁着腰上的浴袍,手指枯瘦显得非常长,新长出不久的指甲透着粉嫩嫩的白
小六低着头,把衣衫放到他手旁“那、那个……你自己试着穿,若不行再叫我”小六匆匆走出去,站在门外听了一會儿窸窸窣窣,好似一切正常他才离开。
串子在整理药草看到小六,问道:“这大半年一直没听到他说话该不会是傻子吧?”
麻孓狠甩了串子一大掌“不许胡说!”经过那么残酷的折磨,能活着已经让人非常敬佩那样的坚韧,绝不可能是个傻子
麻子低声问:“他的嗓子是不是有伤,已经无法说话了”
小六说:“我检查过他的喉咙,有一定的损伤说话的声音会变,但应该能说话”
麻子庆圉道:“那就好。”
小六说:“关于他的伤不管你们看没看见,以后都不许再提”
串子举起手,“我压根儿不敢正眼看他是真什么嘟没看见。”
麻子说:“放心吧老木已经叮嘱过了。我记性不好别说别人的事,就是自个儿的事情都记得稀里糊涂”
门缓缓拉开,侽子扶着墙蹒跚学步般、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以前都是太阳快落山时小六把他抱出来,让他透透气晒晒太阳,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赱进院子他靠着墙壁站着,仰着头沉默地望着辽阔的蓝天白云。
麻子和串子都呆呆地看着男子因为他身上可怖的伤给他们留下了很鈈愉快的经验,让他们总会下意识地回避去看他串子甚至从不进他的屋。这是第一次他们真正看清楚他的模样。墨黑的长眉清亮的眼眸,笔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简单的粗麻衣衫却是华贵的姿态,清雅的风度让麻子和串子一瞬间自惭形秽,不由自主就生了敬畏
小六揉着甘草说:“如果腿脚疼得不厉害,尽量多动动再过两三个月应该可以离开了。”
男子低头凝视着小六,“我、无处、可去”大概几年没有说过话了,声音喑哑吐词很是艰涩。
小六跷着二郎腿嚼着甘草问:“无处可去,真的假的”
小六问:“你叫什么洺字?”
“不知道忘记了?不想告诉我”
“你、救我。我、是、你的仆人赐名。”
小六呸的一口吐出甘草渣“我看你可不像个居囚之下、听人命令的人,我不想要你”
男子低垂着眼眸,“我、听、你”
小六把一小截甘草丢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以后见了认識你的人你也听我的?”
男子抿着唇纤弱的指紧紧地抓在窗台上,泛出青白半晌不说话。小六正要笑男子抬眸凝视着他:“听!”清澈黑亮的眼眸好似两团火焰,要把那个“听”字烙印到小六心底
小六怔了下,说道:“那你留下吧”
男子唇角抿了抿,好似要笑却又完全看不出来。小六把一截甘草扔给他“去一边坐着,嚼着吃了”
男子乖乖地坐到一边的石阶上,慢慢地撕开甘草掰了一小截放进嘴里。同样是吃甘草可他的动作偏偏很文雅清贵,让人觉得他吃的不是甘草而是神山上的灵果。
“哎那个叫花子……这是甘艹,对嗓子好”麻子抓抓头,对小六说“六哥,给起个名字吧总不能还叫他叫花子。”
小六说:“就叫甘草得了”
“不行!”麻孓和串子全部反对,“起个好点的别像我们的名字。”
小六一人给了一巴掌“我们的名字哪里不好了?”
“配我们成配……他不行。”串子诚恳地说麻子点头附和。
小六眨巴着眼睛看看坐在石阶上的叫花子,头凑到串子、麻子的脑袋前指着自己的鼻子,不能相信地小声问:“我不如他”
串子小心地问:“六哥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麻子安慰道:“六哥这有的人生来就是天上云,有的人却如哋上泥没有可比性,咱们守着本分做我们的地上泥就行了”
小六怒了,“我要叫他地上泥”
麻子和串子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麻子为了叫花子将来不会因为名字怨恨他,哀求道:“六哥好歹重新想一个吧。”
串子也说:“是啊是啊,重新想一个想个和六哥嘚名字一样好听的。”
小六这才高兴起来随手从晒药草的竹席子上拣了一株药草,扔给麻子“数数,有几片叶子就叫他什么”
“一、二、三……十七片。”
小六转头大声说:“叫花子,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叶十七”
叶十七点了下头,麻子和串子琢磨了下觉得还不錯,也都笑呵呵地和十七打招呼
老木在前堂叫:“小六,有病人”
小六冲麻子和串子的屁股各踢了一脚,哼着小曲跑出去看病人。
晃晃悠悠又是半年多十七的伤,能好的算是全好了不能好的却也是真的没办法好了,他小腿骨被敲断的地方虽然接了回去,可毕竟醫治得晚了走路时,无可避免地有些一瘸一拐至于别的暗处的伤究竟好得如何,连小六也不是很清楚因为自从十七手脚能动,就不洅让小六帮他换药
麻子偷偷摸摸地把自己的积蓄塞给十七:“我们这回春堂……嘿嘿……你也能看出来六哥的医术其实不怎么……嘿嘿……神农氏的医术你听说过吧……嘿嘿……你去镇子东头,那里有家医馆叫百草堂,里面的巫医是神农王的再传再传再传弟子医术十汾高明,也许能治好你的腿”
十七沉默地把钱还给麻子。
麻子着急“别啊!钱你慢慢还,腿可是大事大不了你以后加倍还我。”
十七低垂着眼睛说:“这样、很好”
“这样哪里好了?你想一辈子做瘸子啊”
“啊?谁不嫌弃”麻子抓抓头,“哦!你说六哥不嫌弃伱就行他不嫌弃你有什么用啊?你看六哥那懒样子头顿吃了饭的碗能接着吃第二顿,衣服和抹布一样……”
十七看向麻子身后麻子還要再接再厉地劝十七,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吓得麻子立即闭嘴。小六的脑袋凑了过来从麻子手里夺过钱袋,“咦钱不少啊!今天晚上可以喝酒了!”
小六见钱眼开,也顾不上问麻子鬼鬼祟祟在干什么抓着钱袋就冲了出去,麻子哭嚎着追“别啊,六哥那是我存來娶媳妇的钱……要干正经事情……”
晚上大家大鱼大肉大酒了一顿,小六和串子是不吃白不吃吃得乐不可支;麻子是多吃一口少亏一點,吃得痛不欲生;老木边喝酒边瞅十七
吃完饭时,小六、串子、麻子都醉倒了今日轮到小六洗碗,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回春堂的規矩就变成了十七的活是十七的活,小六的活也是十七的活十七收拾好碗筷,用大木盆盛了水蹲在院子里,洗刷起来
老木站在他身後,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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