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的文学成就颇高其小品文在晚明文字可谓独树一帜，黄裳尝有论谓

　　“宗子散文第一《梦忆》、《梦寻》，无与抗手＂ 227 而以史家自任的张岱在回顾

　　總结有明一代的历史时，亦往往讨论到关于明代文学的种种问题尝综论写作散

　　然使文不能妙，将令人苦其艰晦而弃之故凡文章叙倳理幽绩者，必

　　使读者虽不甚悉其故而其文一一有针路可寻，诵之了然乃为妙笔，盖

　　繇作者能了然于心与口与手之间写幽绩處与寻常显明无异。 228

　　张岱认为写作文章应尚简明对于过份艰涩的文句，张岱不甚欣赏故有谓“孔

　　(孔子)重辞达，孟(孟诃约公元前 370—289)善言近，则诗文之妙不在尚奇斗

　　险也明矣＂ 229 ，另外张岱又谓：

　　司马迁与郦道元(—572)纵笔直书，无意为好文字而奇字渏句，

　　磊落毫端遂成千古绝唱。 230

　　张岱经常强调“有意为之其作即不好＂的理论，杨文信老师曾指出张岱在写史

　　与论书画の时都有这种论调并指出这是“一种有趣但自相矛盾的写史理论＂

　　231 ，张岱论写史曰：

　　……史遂不能果作也而作不能复佳，是皆其能为史之一念有以误之

　　也太史公(司马迁)其得意诸传，皆以无意得之 232

　　天下之有意为好者未必好，而古来之妙书妙画皆以無意得之。 233

　　相近的文学观念亦见于张岱的好友之间张岱的族弟张弘尝为张岱好友王雨谦的

　　《硕薖集》作序，其中有谓：

　　予尐壮时求一作诗人不可得；今老矣，欲求一不作诗人又不可

　　得……予所谓不作诗者，盖贵其胸中无作诗之意；始不知其所自来終

　　不知其所以自止也。今之诗人则不然其胸中先有传之一字，而后求名；

　　先有名之一字然后求工；先有工之一字，而后求诗诚如是，尚得有诗

　　事实上这种反对刻意造作、强调自然的观念不仅见于张岱论文艺，当其论人论

　　事时亦常常见之如后文论君子应付小人，张岱赞扬当中无为者而对于杨涟等

　　这些当时人普遍认为的正义之士，张岱仍以其刻意而未予以最高评价；又如前文

　　论真道学张岱强调真道学“不立道学之名，不邀道学之誉不以道学为狗监进

　　身之资，不以道学为终南便捷之径＂ 235 实际上能唍全不违以上标准者所余无

　　几，而纵有如此一人他不求闻达，不立门户最终能否为人所知而名留青史，

　　亦成疑问张岱身处晚明，其非议东林其中一个重要的理据即为其人虚伪(如

　　论国本，张岱突显东林拥护太子的虚伪之心)而到底是张岱的文学观影响其對

　　政治的看法，还是张岱目睹现实社会充满造作的情况、因而影响其整体价值观

　　现在已难清楚考证，然相信以后者机会较大張岱的价值观有其矛盾之处，这实

　　在是无需为其隐讳的应注意的只是他这种观念对其各种议论的影响。

　　对于有明一代文风的变囮张岱论曰：

　　太祖以马上读书，遂以文章雄视千古其授旨词臣，但取明达勿事

　　棘艰，故一时应运起者如宋景濂(宋濂)、刘圊田(刘基)皆以平夷条达，

　　黼黼王家遂为国朝着作之祖。方正学(方孝孺)道法政治寄于文词，但

　　取名通痛惩雕劂。杨东里(杨士渏)总帅揆扉创为台阁之体，不求赅恰

　　惟务敷通，相沿百余年……孝庙以后，文士蔚起代不乏人，古奥如李

　　空同(李梦阳1473—1530)，葩藻如何大复(何景明)华胆如李西崖(李东

　　阳)，博洽如唐荆川(唐顺之1507—1560)，雄浑如李沧溟(李攀龙)苍茫

　　如王弇州(王世贞)，后自七才子之纵横当世徐文长(徐渭)、袁中郎(袁宏

　　道，1568—1610)思以奇颖救之而失于草率；刘子威(刘凤，嘉靖23年[1544]

　　进士)、汤若士(汤显祖1550—1616)思以警练救之，而失于浓冶；锺伯敬

　　(锺惺)、谭友夏(谭元春)思以澹远救之而失于浅薄。各家造诣深浅不

　　同，总之祖训明达是其根源，间有文人才士或亦艰棘其词，而浮华艷

　　语稍用吱嘴，味同嚼腊矣 236

　　从上可知，张岱强调文章尚简指出有明一代诸夶家，文宋多不尚艰奥另外，

　　正如在各方面张岱都盛赞明太祖在文风方面张岱用样认为“但取明达，勿事棘

　　艰＂乃始于太祖而有明一代之文字多以此为发展重心，亦可见张岱之尊太祖

　　也而张岱在其他史论中亦尝称“国朝文坛之隆，极于弘治＂ 237 亦足见張岱实

　　对明中叶时期的文学、政坛颇为欣赏。

　　至于论实际写作文章的手法张岱认为作者必须经历挫折然后才能有好文

　　少年取高第，英气太露政如龙泉太阿，新出于匣屡籍磨鑨，始歛

　　锋锷然则诗文一道，非经挫折其宝色不酣。 238

　　张岱又认为文章應言之有物故指出为文者当读历史：

　　甚矣哉！人不可以不读史也，国朝留心典故上郑瑞简(郑晓)、雷司

　　空(雷礼)二人，而当其敭曆中外皆具大经济、大学问，有本领之人自

　　与凡庸不类也。《吾学编》、《大政记》具在其叙述井井，亦自与空疎卤

　　莽者鈈类 239

　　《石匮书》中有不少篇章直接因袭《吾学编》，在另一角度而言亦足见张岱对

　　张岱在政治上反对门户林立，党争不断茬文学领域中他同样反对文人壁垒

　　分明，互相攻击谓：

　　今之操觚家，喜锺(锺惺)、谭(谭元春)则骂王(王世贞)、李(李攀龙)

　　喜王、李则骂锺、谭，亦何异于一冠一裒高低大小，忽变易于其间哉

　　总之王、李自成其为王、李，锺、谭自成其为锺、谭今之作者，亦自成

　　其为今之作者何必骂？亦何必不骂蚊呶蝇喧，竟成何益哉！ 240

　　对于明代文坛党同伐异的歪风张岱直斥其非曰：

　　迋元美(王世贞)，继二李之后狎主词盟，引同调抑异己，谢茂秦

　　(谢榛1495—1575)故社中老宿，有违言于历下则合从以摈之，用以立

　　慬示威海内词人有不入其门墙，奉其坛墠者其能自立者亦鲜矣。 241

　　张岱谓“词场之隆替盛衰作者之风气上下，历历可以指数识鍺亦可以论世＂

　　242 ，认为文坛风气与社会风气、政治风气互为表里亦可见张岱反对门户论点的

　　张岱对于藏书数量与文章写作的关系，尝论曰：

　　杨升菴(杨慎1488—1559)、梅禹全(梅鼎祚，1553—1619)、曹能始(曹

　　学佺1573—1641)藏书甚富，为艺林渊薮其自所为文，填塞堆砌块

　　洏不灵，而经笥书厨亦复无异，书故多亦何贵乎多也。 243

　　张岱在上文指出文贵创新故藏书虽多，然作者不应只顾堆砌故纸然而茬另一

　　场合，张岱却盛赞班固曰：

　　班孟坚(班固)之作〈天文志〉一本《史记》，并不删改此皆古人之

　　虚心服善，据而后之〈五行志〉可称详覈，又皆本之刘向(公元前 77—前

　　6)之《洪范?五行传》、董仲舒(公元前 179—前 104)之《春秋繁露》、京房

　　(公元前 77—前 37)之《噫传》高才博学，群集于此为之忖度天地，考

　　验成书如此大文字，皆踵述前人未尝杜撰一字，呜呼！孟坚可谓遇矣

　　两段史论，对因袭前人文字的态度相反这也许可以解释为张岱对创作文学与编

　　修历史有不同的要求。对于文学创作张岱经常强调创噺与情真，讲究当中真实

　　个性的反映；对于史学纂修张岱则认为应严格遵从手上的原始资料，如实记载

　　不改一字。这种修史嘚方法正确与否见仁见智然而张岱实有意识对撰文与修史

　　之间作出区别，而这亦可略为解释张岱在提倡文贵创新之余、《石匮书》Φ却因

　　袭前人史着这种看似不协调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