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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本《韻語陽秋》(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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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本《韻語陽秋》(全本)
  葛立方《韻語陽秋》乃詩話類著述之較精審者,今所見以中華書局點校《歷代詩話》本為常。別有上古社影印之宋本,暇時取以對勘,見《詩話》本訛脫倒衍不一而足,今不揣淺陋,略加校定,取便於己之閱讀云。另,《詩話總龜後集》錄此書條目甚多,當亦有可訂正者,待有暇則復稽之耳。——胡不歸識韻語陽秋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序  隆興元年,常之由天官侍郎罷七年矣,於是《韻語陽秋》之書成,貽書謂余敘之,會余以病未暇也。明年,常之卒。乾道改元,三月九日,夜夢常之如平生。既寤,愴念疇昔,泫然流涕,乃題其首,而歸其書於其孤。曰:《詩》三百篇,上而公卿大夫歌於朝廷,薦於郊廟,下而小夫賤隸詠於閭衡(中間從“共”)播於田野,莫不傳焉。達者以理,昧者以情,皆成於自然者也。文從字順,宜乎無得而議矣。至其不可通,則猶當以意逆志。理與情者,志所寓也,苟通矣,辭為可略。《詩》亡之後,作者蓋寡,將即其辭而求其志之所在,義之當否,則思之何可以不熟,講之何可以不詳,而責之何可以不恕哉。然去古益遠,學者之弊甚,方(《歷代詩話》本作“多”,從上句讀)且因物以索句,因句以命題,以至賡和之習盛,則又因韻以造語,因語以命意,言之支離,體之骫骳,情之抑鬱,理之乖悖,凡以此也。今欲求風雅之正,探本而遺末,讀常之之書,庶乎進於是哉!常之傳家學,故其源深;貫羣書,故其論辯;稟秀質,故其辭(《歷代詩話》本作“詞”)華。既嘗登禁掖代王言矣,天不使之從容從官之內,賦《雲漢》、《常武》以贊中興,頌《清廟》、《思文》以揚先烈,流落江湖之上,而見於遺文者如此,此有識所屢歎,非余獨為之深惜也!常之葛氏,清孝之孫,文康之子,予(《歷代詩話》本作“余”)先大夫之從姪云(《歷代詩話》本作“也”)。八月十二日,敷文閣直學士左朝議大夫致仕武夷徐林叙(《歷代詩話》本作“序”)。韻語陽秋序  韓愈疑《石鼓》之篇不入於詩,而杜子美之詩世或稱為詩史。夫以《詩》三百篇皆出聖人之手,其不合於禮儀者,固已刪而弗取,豈容致疑其間。子美詩雖比物敍事,號為精確,然其憂喜怨懟,感激憤歎之際,亦豈容無溢言。余以是知觀古人文辭(《歷代詩話》本作“詞”)者,必先質其事而揆之以理。言與事乖,事與理違,則雖記言之史,如《書》之《武成》,或謂不可盡信;質於事而合,揆之理而然,則雖閭巷之談,童稚之謠,或足傳信於後世,而況文士之辭(《歷代詩話》本作“詞”)章哉。吏部侍郎葛公博極羣書,以文章名一世,暇日嘗著《韻語陽秋》廿卷,自漢魏以來,詩人篇詠,咸參稽抉摘,以品藻其是非,不以名取人,亦不以人廢言,質事揆理,而惟當之為貴。至於有益名教,若悖理傷道者,則反覆評論,折衷取予,以示勸戒。振六藝於古詩既亡之後,發奧賾於靈均未覩之先,又豈若世之評詩者,徒揣其句語之工拙,格律之高下,而屑屑於月露風雲、花木蟲魚形狀之間而已哉!公既歿,或請其書鏤板以傳世,輒掇其大旨,書于篇末,使覽者得詳焉。乾道二年八月既望,右朝請郎行秘書省校書郎兼權戶部員外郎沈洵題。韻語陽秋自序  懶真子既上宜春之印,歸休于吳興,泛金溪,上我先人之弊廬,歸愚識夷塗,遊宦泯捷徑,湛然胷次,不掛一絲。而多生習氣,尚牽蠹簡,雖不能如毛萇、鄭康成泥蟲魚之注,又不能如虞卿、李德裕著窮愁之書。未諳王氏之青箱,懶問董生之朱墨,獨喜讀古今人韻語,披詠紬繹,每畢景忘倦。凡詩人句義當否,若論人物行事,高下是非,輒私斷臆處而歸之正。若背理傷道者,皆為說以示勸戒。書成,號《韻語陽秋》。昔晉人褚裒為皮裏陽秋,言口絕臧否,而心存涇渭,余之為是也,其深愧於斯人哉!若孫盛、檀道鸞、鄧粲各有《晉陽秋》,是皆不畏人禍天刑,率意而作,如昌黎公所云者也。余也,非惟不敢,亦不暇。隆興甲申中元,丹陽(宋本作“杨”,据《歷代詩話》本改)葛立方書。●卷一  “謝朝華之已披,起(《歷代詩話》本作“啟”)夕秀於未振”,學詩者尤當領此。陳腐之語,固不必涉筆,然求去其陳腐不可得,而翻為怪怪奇奇不可致詰之語以欺人,不獨欺人,而且自欺,誠學者之大病也。詩人首二謝,靈運在永嘉,因夢惠連,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玄暉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靜如練”之句。二公妙處,蓋在於鼻無堊、目無膜爾。鼻無堊,斤將曷運?目無膜,篦將曷施?所謂混然天成,天球不琢者與?靈運詩,如“矜名道不足,適己物可忘”、“清暉能娛人,遊子澹忘歸”,玄暉詩,如“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語,皆得《三百五篇》之餘韻,是以古今以為奇作,又曷嘗以難解為工哉!東坡《跋李端叔詩卷》云:“暫借好詩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蓋端叔作詩,用意太過,參禪之語,所以警之云。    陶潛、謝晀詩皆平澹有思致,非後來詩人怵心劌目雕琢者所為也。老杜云“陶、謝不枝梧,《風》、《騷》共推激。紫燕自超詣,翠駮誰翦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澹,當自組麗中來,落其華芬,然後可造平澹之境,如此則陶、謝不足進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詩,而自以為平澹,識者未嘗不絕倒也。梅聖俞《和晏相詩》云:“因今適性情,稍欲到平澹。苦詞未圓熟,刺口劇菱芡。”言到平澹處甚難也。所以《贈杜挺之詩》有“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澹難”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平澹而到天然處,則善矣。    老杜寄身於兵戈騷屑之中,感時對物,則悲傷係之。如“感時花濺淚”是也。故作詩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飲詩》云:“步屧隨春風,村村自花柳。”《遣懷詩》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憶弟詩》云:“故園花自發,春日鳥還飛。”《日暮詩》云:“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滕王亭子》云:“古牆猶竹色,虛閣自松聲。”言人情對境,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無情之物也。    杜甫《觀安西過兵詩》云:“談笑無河北,心肝奉至尊。”故東坡亦云:“似聞指揮築上郡,已覺談笑無西戎。”蓋用左太沖《詠史詩》“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也。王維云:“虜騎千重只似無。”句則拙矣。    杜子美《曹將軍丹青引》云:“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為庶為清門。”元微之《去杭州詩》亦云:“房杜王魏之子孫,雖及百代為清門。”則知老杜於當時已為詩人所欽服如此。殘膏賸馥,霑丐後代,宜哉!故微之云:“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老杜詩以後二句續前二句處甚多。如《喜弟觀到詩》云:“待爾嗔烏鵲,拋書示鶺鴒。枝間喜不去,原上急曾經。”《晴詩》云:“啼烏爭引子,鳴鶴不歸林。下食遭泥去,高飛恨久陰。”《江閣臥病》云:“滑憶雕胡飯,香聞錦帶羹。溜匙兼暖腹,誰欲致杯甖。”《寄張山人詩》云:“曹植休前輩,張芝更後身。數篇吟可老,一字買堪貧。”如此類甚多。此格起於謝靈運《廬陵王墓下詩》云:“延州協心許,楚老惜蘭芳。解劍竟何及,撫墳徒自傷。”李太白詩亦時有此格,如“毛遂不墮井,曾參寧殺人!虛言誤公子,投杼感慈親”是也。    梅聖俞云:“作詩須狀難寫之景於目前,含不盡之意於言外。”真名言也。觀其《送蘇祠部通判(《歷代詩話》本有“於”字)洪州詩》云:“沙鳥看來沒,雲山愛後移。”《送張子野赴鄭州》云:“秋雨生陂水,高風落廟梧”之類,狀難寫之景也。《送馬殿丞赴密州》(《歷代詩話》本有“云”字):“危帆淮上去,古木海邊秋。”《和陳秘校》云:“江水幾經歲,鑑中無壯顏”之類,含不盡之意也。    梅聖俞五字律詩,於對聯中十字作一意處甚多。如《碧瀾亭詩》云:“危樓喧晚鼓,驚鷺起寒汀。”《初見淮山》云:“朝來汴口望,喜見淮上山。”《送俞駕部》云:“何時鷁舟上,遠見爐峰迎。”《送張子野》云:“不知從此去,當見復何如。”《和王尉》云:“度鳫(《歷代詩話》本作“鳥”)不曾下,新文誰寄評。”《晝寢詩》云:“及爾寂無慮,始知機盡空。”如此者不可勝舉。詩家謂之“十字格”,今人用此格者殊少也。老杜亦時有此格,《放舩詩》云:“直愁騎馬滑,故作泛舟回。”《對雨》云:“不愁巴道路,恐濕漢旌旗。”《江月》云:“天邊長作客,老去一霑巾。”    杜甫《客夜詩》云:“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陪王使君泛江詩》云:“山豁何時斷,江平不肯流。”不肯二字,含蓄甚佳,故杜兩言之。與淵明所謂“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迫”同意。(此條《歷代詩話》本接上條,疑誤)    退之《贈崔立之》前後各一篇,皆譏其詩文易得。前詩曰:“才豪氣猛易語言,往往蛟螭雜螻蚓。”後詩曰:“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為。”二詩皆數十韻,豈非欲衒博於易語言(《歷代詩話》本無“言”字)之人乎?前詩曰:“深藏篋笥時一發,戢戢已多如束筍。”後詩曰:“每旬遺我書,竟歲無差池。”有以知崔於韓情義之篤如此也。    杜甫、李白以詩齊名,韓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似未易以優劣也。然杜詩思苦而語奇,李詩思疾而語豪。杜集中言李白詩處甚多,如“李白一斗詩百篇”,如“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之句,似譏其太俊快。李白論杜甫,則曰:“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為問因何太瘦生,只為從來作詩苦。”似譏其太愁肝腎也。杜牧云:“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抓(《歷代詩話》本作“搔”)。天外鳳凰誰得髓,何人解合續絃膠。”則杜甫詩,唐朝以來一人而已,豈白所能望耶!    《選》詩駢句甚多,如:“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千憂集日夜,萬感盈朝昏。”“萬古陳往還,百代勞起伏。”“多士成大業,群賢濟洪績”之類,恐不足為後人之法也。    近時論詩者,皆謂偶對不切,則失之麄;太切,則失之俗。如江西詩社所作,慮失之俗也,則往往不甚對,是亦一偏之見爾。老杜《江陵詩》云:“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秦州詩》云:“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叢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豎子至》云:“柤梨且綴碧,梅杏半傳黃。”如此之類,可謂對偶太切矣,又何俗乎?如“雜蕊紅相對,他時錦不如”。“磨滅餘篇翰,平生一釣舟”之類,雖對不求太切,而未嘗失格律也。學詩者當審此。    許渾《呈裴明府詩》云:“江村夜漲浮天水,澤國秋生動地風。”《漢水傷稼》,亦全用此一聯。《郊居春日詩》云:“花前更謝依劉客,雪後空懷訪戴人。”《和杜侍御》云:“因過石城先訪戴,欲朝金闕暫依劉。”又《送林處士》云:“鏡中非訪戴,劍外欲依劉。”《寄三川(《歷代詩話》本作“州”)守》云:“花深稚榻迎何客,月在膺舟醉幾人?”《陪崔公宴》又云:“賓館盡開(《歷代詩話》本作“閒”)徐稚榻,客帆空戀李膺舟。”《題王隱居》云:“隨蜂收野密(《歷代詩話》本作“蜜”),尋麝采生香。”《呈李明府》云:“洞花蜂聚蜜,嵓柏麝留香。”《松江詩》云:“晚色千帆落,林聲一雁飛。”《深春詩》云:“故里千帆外,深春一雁飛。”又《寄盧郎中並贈閑師》皆以庾樓對蕭寺。見於其他篇詠,以楊柳對蒹葭,以楊子渡對越王台者甚多。蓋其源不長,其流不遠,則波瀾不至於汪洋浩渺,宜哉。杜甫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欲下筆,當自讀書始。    韋應物詩平平處甚多,至於五字句,則超然出於畦徑之外。如《遊溪詩》“野水煙鶴唳,楚天雲雨空。”《南齋詩》“春水不生煙,荒崗筠翳石”。《詠聲詩》“萬物自生聽,太空常寂寥”。如此等句,豈下於“兵衛森畫戟,燕寢凝清香”哉。故白樂天云:“韋蘇州五言詩,高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東坡亦云:“樂天長短三千首,卻愛韋郎五字詩。”    孟郊詩“楚山相蔽虧,日月無全輝。萬株古柳根,拏此磷磷溪。大行橫偃脊(原作“春”,據《歷代詩話》本改),百里方崔嵬”等句,皆造語工新,無一點俗韻。然其他篇章,似此處絕少也。李觀(《歷代詩話》本作“翱”)評其詩云:“高處在古無上,平處下觀二謝。”許之亦太甚矣。東坡謂“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食蟛[虫越],竟日嚼空螯”。貶之亦太甚矣。    《太平廣記》載,宋之問於靈隱寺夜吟,詩未就,聞有人云,何不道“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莫知何人。人有識之者,曰:“此駱賓王也。”是時賓王與徐敬業俱隱名同逃,已莫(《歷代詩話》本作“暮”,同)年矣。而集中有《江南送之問詩》云:“秋江無綠芷,寒汀有白蘋。采之將何遺?故人漳水濱。”《兗州餞之問詩》云:“淮沂泗水北,梁甫汶陽東。別路青驪遠,離尊綠蟻空。”其相習如此,不應暮年相遇於靈隱寺云不相識也。蓋是賓王逃難之時,之問不欲顯其姓名爾。    杜荀鶴、鄭谷詩,皆一句內好用二字相疊,然荀鶴多用於前後散句,而鄭谷用於中間對聯。荀鶴詩云:“文星漸見射台星”,“非謁朱門謁孔門”,“常仰門風繼(《歷代詩話》本作“維”,同)國風”,“忽地晴天作雨天”,“猶把中才謁上才。”皆用於散聯。鄭谷(原作“光”,據《歷代詩話》本改)“那堪流落逢搖落,可得潸然是偶然”,“身為醉客思吟客,官自中丞拜右丞”,“初塵芸閣辭禪閣,卻訪支郎是老郎”,“誰知野性非天性,不扣權門扣道門”。皆用於對聯也。    梅聖俞早有詩名,故人(《歷代詩話》本無“人”字)士能詩者,往往寫卷投擲,以質其是非。梅各有報章,未嘗輕許之也。《讀黃萃詩卷》則云:“鳳凰養雛飛未高,雞鶩成群翅終短。”《讀蕭淵詩卷》則云:“野雉五色且非鳳,知時善鳴雞若何。”《讀孫且言詩卷》則云:“汲井欲到深,磨鑑欲盡塵。”《讀張令詩卷》則云:“讀之不敢倦,十未能一曉。”《讀邵不疑詩卷》則曰:“既觀坐長歎,復想李杜韓。”皆因其短而教誨之也。東坡喜獎與後進,有一言之善,則極口褒賞,使其有聞於世而後已。故受其獎者,亦踴躍自勉,樂於修進,而終為令器。若東坡者,其有功於斯文哉,其有功於斯人哉!    律詩中間對聯,兩句意甚遠,而中實潛貫者,最為高作。如介甫《示平甫詩》云:“家世到今宜有後,士才如此豈無時。”《答陳正叔》云:“此道未行身有待,古人不見首空回。”魯直《答彥和詩》云:“天於萬物定貧我,智效一官全為親。”《上叔父夷仲詩》云:“萬里書來兒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歐陽永叔《送王平甫下第詩》云:“朝廷失士有司恥,貧賤不憂君子難。”《送張道州詩》云:“身行南雁不到處,山與北人相對愁。”如此之類,與規規然在於媲青對白者,相去萬里矣。魯直如此句甚多,不能概舉也。    韓愈以瀑布為“天紳”,所謂“懸瀑垂天紳”是也。孟郊以簷溜為“天紳”,所謂“簷溜擲天紳”是也。東坡《次韵王定国倅頴(《歷代詩話》本作“潁”)诗》,亦有“馀波犹足挂天绅”之句。    “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李嘉祐詩也。王摩詰衍之為七言曰:“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而興益遠。“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王摩詰詩也。杜子美刪之為五言曰(《歷代詩話》本作“句”): “閶闔開黃道,衣冠拜紫宸。”而語益工。近觀山谷黔南十絕,七篇全用樂天《花下對酒》、《渭川舊居》、《東城》《尋春》、《西樓》、《委順》、《竹窗》等詩,餘三篇用其詩略點化而已。樂天云:“相去六千里,地絕天邈然。十書九不到,何以開憂顏。”山谷則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書九不到,何用一開顏。”樂天云:“霜降水反壑,風落木歸山。苒苒歲時晏,物皆復本原。”山谷云:“霜降水反壑,風落木歸山。苒苒歲華晚,昆虫皆閉關。”樂天詩云:“渴人多夢飲,饑人多夢餐。春來夢何處?合眼到東川。”山谷云:“病人多夢醫,囚人多夢赦。如何春來夢,合眼見鄉社。”葉少蘊云:“詩人點化前作,正如李光弼將郭子儀之軍,重經號令,精彩數倍。”今觀三公所作,此語殆誠然也。    《歸叟詩話》載《鼾睡詩》一篇,以為韓退之遺文,其實非也。所謂“有如阿鼻尸,長喚忍衆罪”,“鐵佛聞皺眉,石人戰搖腿”等句,皆不成語言,而厚誣退之,不亦冤乎?歐陽永叔有《謝人送枕簟詩》,因及喜睡,其曰“少壯喘息人莫聽,中年鼻鼾尤惡聲。癡兒掩耳謂雷作,竈婦驚窺疑釜鳴”,與前詩不侔矣。    人言居富貴之中者,則能道富貴語,亦猶居貧賤者工於說饑寒也。王岐公被遇四朝,目濡耳染,莫非富貴,則其詩章雖欲不富貴得乎?故岐公之詩,當時有至寶丹之喻。如“寶藏發函金作界,仙醪傳羽玉為台”,“夢回金殿風光別,吟到銀河月影低”等句甚多。李慶孫《富貴曲》云:“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晏元獻云:“太乞兒相。若諳富貴者,不爾道也。”元獻詩云:“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此自然有富貴氣。吾曾埠祖侍郎諱宮,雖起於寒微,而論富貴若固有之。嘗有詩云:“翩廢朽子朱門靜,狼藉梨花小院閑。”又云:“西樓月上簾簾靜,後苑花開院院香。”其視晏公真不愧矣。若孟郊“借車載傢具,傢具少於車”。陶潛“敝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杜甫“天吳與紫鳳,顛倒在短褐”。皆巧於說貧者也。    歐公一世文宗,其集中美梅聖俞詩者,十幾四五。稱之甚者,如:“詩成希深擁鼻謳,師魯卷舌藏戈矛。”又云:“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輩。”又云:“少低筆力容我和,無使難追韻高絕。”又云:“嗟哉吾豈能知子,論詩賴子能指迷。”聖俞詩佳處固多,然非歐公標榜之重,詩名亦安能至如此之重哉。歐公後有詩云:“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而聖俞《贈滁州謝判官詩》亦云:“我詩固少愛,獨爾太守知。”皆言識之者鮮矣。張芸叟評其詩云:“如深山道人,草衣捆屨,王公大人見之屈膝。”    蔡君謨娶余祖姑清源君,而赴漳南幕。余曾祖通議嘗贈之詩曰:“藻思舊傳青管夢,哲科新試碧雞才。乍依仲寶蓮花幕,更下溫郎玉照(《歷代詩話》本作“鏡”)臺。”可謂佳句矣。韓退之《送陸暢詩》云:“一來取高第,官佐東宮軍。迎婦丞相府,誇映秀士群。鳴鸞桂樹間,觀者何繽紛。”此二詩,事相類而語皆奇也。 ●卷二  荊公嘗有詩曰:“功謝蕭規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台。”或謂公曰:“蕭何萬世之功,則功字固有來處,若恩字未見有出也。”荊公答曰:“韓集《闘雞聯句》,則孟郊云‘受恩慚始隗’。”則知荊公詩用法之嚴如此。然“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之句,乃以樊噲排闥事對護田,豈護田亦有所出邪?有好事者為余言,一日,有人面稱公詩,謂“自喜田園安五柳,但嫌尸祝擾庚桑”,以為的對。公笑曰:“伊但知柳對桑為的對,然庚亦是數,蓋以十日數之也。”余謂荊公未必有此意,使果如好事者之說,則作詩步驟亦太拘窘矣。錢起《送屈突司馬詩》云:“星飛龐統驥,箭發魯連書。”人多稱其工。余恨龐統驥出處無星字,而魯連書有箭字也。《趙給事中晚歸不遇詩》:“忽看童子掃花處,始愧夕郎題鳳來。”前句不用事,後句用二事;皆非律也。    《錢起集》前八卷後五卷。鮑欽止謂昭宗時有中書舍人錢珝,亦起之諸孫,今起集中恐亦有珝所作者。余初未知其所據也。比見前集中有《同程七早(《歷代詩話》本作“蚤”,同)入中書》一篇云:“不意雲霄能自致,空驚鴛鷺忽相隨。臘(《歷代詩話》本作“臈”)雪新晴柏子殿,春風欲上萬年枝。”《和王員外雪晴早朝》云:“紫微晴雪帶恩光,繞仗偏隨鴛鷺行。長信月留寧避曉,宜春花滿不飛香。”二詩皆珝所作無疑,蓋起未嘗入中書也。集中又有《登彭祖樓》一詩,而薛能集亦載,則知所編甚駁也。    陳去非嘗為余言:唐人皆苦思作詩,所謂“吟安一箇字,撚斷數莖須”,“句向夜深得,心從天外歸”,“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蟾蜍影裏清吟苦,舴艋舟中白髮生”之類是也。故造語皆工,得句皆奇,但韻格不高,故不能參少陵之(《歷代詩話》本無“之”字)逸步。後之學詩者,儻(《歷代詩話》本下有“或”字)能取唐人語而掇入少陵繩墨步驟中,此速肖(《歷代詩話》本作“連胸”)之術也。余嘗以此語似葉少蘊,少蘊云:李益詩云:“開門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沈亞之詩云:“徘徊花上月,虛度可憐宵”,皆佳句也。鄭谷掇取而用之,乃云:“睡輕可忍風敲竹,飲散那堪月在花”,真可與李沈作仆奴。由是論之,作詩者興致先自高遠,則去非之言可用;儻不然,便與鄭都官無異。    杜甫讀蘇渙詩,則曰:“餘發喜卻變,白間生黑絲。”高適觀陳十六史碑,則曰:“我來觀雅制,慷慨變毛髮。”    方干詩,清潤小巧,蓋未升曹、劉之堂,或者取之太過,余未曉也。王贊嘗稱之曰:“鋟肌滌骨,冰瑩霞絢,嘉肴自將,不吮餘雋。麗不芬葩,苦不癯棘,當其得志,倏與神會。”孫郃嘗稱之曰:“其秀也,仙蕊於常花;其鳴也,靈鼉於衆響。”觀其所(《歷代詩話》本無“所”字)作《登靈隱峰詩》云:“山疊雲霞際,川傾世界東。”《送喻坦之詩》云:“風塵辭帝里,舟檝(《歷代詩話》本作“楫”,同)到家林。”此真兒童語也。《寄喻鳧》云:“寒蕪隨楚盡,落葉渡淮稀。”而《送喻坦之下第》又云:“過楚寒方盡,浮淮月正沉。”《贈路明府詩》云:“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而《贈喻鳧》又云:“才吟五字句,又白幾莖須。”《稱(《歷代詩話》本作“湖”)湖心寺中島》云:“雪折停猿樹,花藏浴鶴泉。”而《寄越上人》又云:“窗接停猿樹,嵒飛浴鶴泉。”《於使君詩》云:“月中倚棹吟漁浦,花底垂鞭醉鳳城。”而《送伍秀才詩》又云:“倚棹寒吟漁浦月,垂鞭醉入鳳城春。”塵(《歷代詩話》本作“觀”)其語言,重複如此,有以見其窘也。至於“野渡波搖月,空城雨翳鍾”,“白猿(《歷代詩話》本作“猨”,同)垂樹窗邊月,紅鯉驚鉤竹外溪”,“義行相識處,貧過少年時”等句,誠無愧於孫、王所賞。    李長吉云:“我生(《歷代詩話》本作“當”)二十不得意,一生愁心,谢如梧蘭(《歷代詩話》本作“一心愁謝如枯蘭”)。”至二十七而卒。陳無己《除夜詩》云:“七十已強半,所餘能幾何。遙知暮夜促,更覺後生多。”至四十九而卒。語意不祥如此,豈神明者先受(《歷代詩話》本作“授”)之耶?    連綿字不可挑轉用,詩人間有挑轉用者,非為平側所牽,則為韻所牽也。羅昭諫以泬寥為寥泬,是為平側所牽,《秋風生桂枝詩》所謂“寥泬工夫大”是也。又以汍瀾为瀾汍,是为韵所牵,《哭孙员外诗》所谓“故侯何在泪瀾汍”是也。    老杜詠《螢火詩》云:“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陽飛。未足臨書卷,時能點客衣。”似譏當時閹人用事於人君之前,不能主張文儒,而乃如青蠅之點素也。說者乃謂喻小有才而侵侮大德,豈不誤哉。羅隱竊取其意,乃曰:“不思曾腐草,便擬倚孤光。若道通文翰,車公業(《歷代詩話》本作“照”)肯長。”其視前作愧矣。    沈存中云:“退之《城南聯句》云:‘竹影金瑣碎。’金瑣碎者,日光也,恨句中無日字爾。”余謂不然,杜子美云:“老身倦馬河堤永,踏盡黃榆綠槐影。”亦何必用日字?作詩正欲如此。    詩家有換骨法,謂用古人意而點化之,使加工也。李白詩云:“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荊公點化之,則云:“繰成白髮三千丈。”劉禹錫云:“遙望洞庭湖翠水(“翠水”,《歷代詩話》本作“水面”),白銀盤裏一青螺。”山谷點化之,則云:“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裏看青山。”孔稚圭《白苧歌》云:“山虛鍾響(《歷代詩話》本作“磬”)徹。”山谷點化之,則云:“山空響管弦。”盧仝詩云:“草石是親情。”山谷點化之,則云:“小山作朋友,香草當姬妾。”學詩者不可不知此。    魯直謂陳後山學詩如學道,此豈尋常雕章繪句者之可擬哉。客有為余言後山詩,其要在於點化杜甫語爾。杜云“昨夜月同行”,後山則云“勤勤有月與同歸”。杜云“林昏罷幽磬”,後山則云“林昏出幽磬”。杜云“古人日(《歷代詩話》本作“去”)已遠”,後山則云“斯人日已遠”。杜云“中原鼓角悲”,後山則云“風連鼓角悲”。杜云“暗飛螢自照”,後山則云“飛螢元失照”。杜云“秋覺追隨盡”,後山則云“林湖更覺追隨盡”。杜云“文章千古事”,後山則曰“文章平日事”。杜云“乾坤一腐儒”,後山則曰“乾坤着(《歷代詩話》本作“著”,同)腐儒”。杜云“孤城隱霧深”,後山則曰“寒城着霧深”。杜云“寒花只暫香”,後山則云“寒花只自香”。如此類甚多,豈非點化老杜之語而成者?余謂不然。後山詩格律高古,真所謂“碌碌盆盎中,見此古罍洗”者。用語相同,乃是讀少陵詩熟,不覺在其筆下,又何足以病公。    《五代史補》載羅隱《題牡丹》云:“若教解語(《歷代詩話》本作“雖然不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曹唐曰:“此乃詠子女障子爾。”隱曰:“猶勝足下作鬼詩。”乃誦唐《漢武要(按《歷代詩話》本原亦作“要”,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宴”)宴王母詩》曰:“樹底(《歷代詩話》本作“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豈非鬼詩。《南史》載孝武嘗問顏延之曰:“謝莊《月賦》何如?”答曰:“莊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帝召莊,以延之語語之。莊應聲曰:“延之作《秋胡詩》,始知‘生為久離別,沒為長不歸。’”《典論》云:“文人相輕,自古而然。”    高適《別鄭處士》云:“興來無不愜,才大亦何傷。”《寄孟五詩》云:“秋氣落窮巷,離憂兼暮蟬。”《送蕭十八》云:“常苦古人遠,今見斯人古。”《題陸少府書齋》云:“散帙至棲鳥,明灯(《歷代詩話》本作“鐙”)留故人。”皆佳句也。《上陳左相》云:“天地莊生馬,江湖範蠡舟。”亦有含蓄。但莊子謂天地一指,萬物一馬,而以天地為馬,悮矣。    晉張翰憶吳中蓴菜鱸膾而歸,而高適屢作越上用。如《送崔功曹赴越》云:“今朝欲乘興,隨爾食鱸魚。”《送李九赴越》云:“鏡水若(《歷代詩話》本作“君”)所憶,蓴羹子(《歷代詩話》本作“余”)舊便。”人以為疑。余攷《地理志》,漢吳縣隸今會稽郡,則以鱸魚作越上,亦無傷也。    山谷詩多用“稻田衲”,亦云“田衣”。王摩詰詩云:“乞飯從香積,裁衣學水田。”又云:“手巾花氎净,香帔稻畦成。”豈用是邪?    魯直謂東坡作詩,未知句法。而東坡題魯直詩云:“每見魯直詩,未嘗不絕倒。然此卷語妙甚(《歷代詩話》本作“甚妙”,無“語”字),而殆非悠悠者可識。能絕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論鄙事。雖若不適用,然不為無補。”如此題識,其許之乎,其譏之也?魯直酷愛陳無己詩,而東坡亦不深許。魯直為無己揚譽無所不至,而無己乃謂“人言我語勝黃語”何耶?    自古工詩者,未嘗無興也。覩(《歷代詩話》本作“觀”)物有感焉,則有興。今之作詩者,以興近乎訕也,故不敢作,而詩之一義廢矣!老杜《萵苣詩》云:“兩旬不甲坼,空惜埋泥滓。野莧迷汝來,宗山(《歷代詩話》本作“生”)生實於此。”皆興小人盛而掩抑君子也。至高適《題張處士菜園》則云:“耕地桑柘間,地肥菜常熟。為問葵藿資,何如廟堂肉。”則近乎訕矣。作詩者苟知興之與訕異,始可以言詩矣。    張籍,韓愈高弟也。愈嘗作《此日足可惜》贈之,八百餘言。又作《喜侯喜至》之篇贈之,二百餘言;又有《贈張籍》一篇,二百言,皆不稱其能詩。獨有《調張籍》一篇大尊李杜,而末章有“顧語地上友,經營無太忙”之句。《病中贈張籍》一篇有“半塗喜開鑿,派別失大江。吾欲盈其氣,不令見麾幢”之句。《醉贈張徹》有“張籍學古淡,軒昂(《歷代詩話》本作“鶴”)避雞群”之句。則知籍有意於慕大,而實無可取者也。及取其集而讀之,如《送越客詩》云:“春雲剡溪口,殘月鏡湖西。”《逢故人詩》云:“海上見花發,瘴中聞鳥飛。”《送海客詩》云:“入國自獻寶,逢人多贈珠。”“紫掖發章句,青闈更詠歌。”如此之類,皆駢句也。至於語言拙惡,如:“寺貧無施利,僧老足慈悲。”“收拾新琴譜,封題舊藥方。”“多申請假牒,祗送賀官書。”此尤可笑。至於樂府,則稍超矣。姚秘監嘗稱之曰:“妙絕《江南曲》,淒涼《怨女詩》。”白太傅嘗稱之曰:“尤攻樂府詞,舉代少其倫。”由是論之,則人士所稱者非以詩也。    應制詩非他詩比,自是一家句法,大抵不出於典實富豔爾。夏英公《和上元觀燈詩》云:“魚龍曼衍六街呈,金鎖通宵啟玉京。冉冉遊塵生輦道,遲遲春箭入歌聲。寶坊月皎龍灯淡,紫館風微鶴燄平。宴罷南端天欲曉,回瞻河漢尚盈盈。”王岐公詩云:“雪消華月滿仙台,萬燭當樓寶扇開。雙鳳雲中扶輦下,六鼇海上駕峯(《歷代詩話》本作“山”)來。鎬京春酒霑周燕,汾水秋風陋漢材。一曲昇平人共樂,君王又進紫霞杯。”二公雖不同時,而二詩如出一人之手,蓋格律當如是也。丁晉公《賞花釣魚詩》云:“鶯驚鳳輦穿花去,魚畏龍顏上釣遲。”胡文恭(《歷代詩話》本作“公”)云:“春暖仙蓂初靃靡,日斜芝盖尚徘徊。”鄭毅夫云:“水光翠繞九重殿,花氣醲薰萬壽杯。”皆典實富豔有餘。若作清癯平澹之語,終不近爾。    翰苑作春帖子,往往秀麗可喜。如蘇子容云:“璇宵一夕斗摽(《歷代詩話》本作“標”)東,瀲灩晨曦照九重。和氣薰風摩蓋壤,競消金甲事春農。”鄧溫伯云:“晨曦瀲灩上簾櫳,金屋熙熙歌吹中。桃臉似知宮宴早,百花頭上放輕紅。”蔣潁叔云:“昧旦求衣向曉雞,蓬萊仗下日將西。花添漏鼓三聲遠,柳映春旗一色齊。”梁君貺詩(《歷代詩話》本無“詩”字)云:“東方和氣斗回杓,龍角中星轉紫霄。聖主問安天未曉,求衣親護玉宸朝。”皆佳作也。余觀鄭毅夫《新春詞》四首,其一云:“春色應隨步輦還,珠旒玉幾照龍顏。紫雲殿下朝元罷,便領(《歷代詩話》本作“令”)東風到世間。”其二云:“春風細拂綠波長,初過層城度建章。草色未迎雕輦翠,柳梢先學赭衣黃。”其三云:“晴暉散入鳳凰樓,一行(《歷代詩話》本作“桁”)珠簾不下鉤。漢殿鬬簪雙彩燕,併和春色上釵頭。”其四云:“小池春破玉玲瓏,聲觸簾鉤漸好風。閑繞闌干掐花樹,春痕已著半梢紅。”觀此四詩,與帖子格調何異?豈久於翰苑而筆端自然習熟邪?    咸平景德中,錢惟演、劉筠首變詩格,而楊文公與王鼎、王綽號“江東三虎”,詩格與錢、劉亦絕相類,謂之“西昆體”。大率效李義山之為豐富藻麗,不作枯瘠語,故楊文公在至道中得義山詩百餘篇,至於愛慕而不能釋手。公嘗論義山詩,以謂包蘊密緻,演繹平暢,味無窮而炙愈出,鎮彌堅而酌不竭,使學者少窺其一斑,若滌腸而浣(《歷代詩話》本作“洗”)骨。是知文公之詩,有得於義山者為多矣。又嘗以錢惟演詩二十七聯,如“雪意未成雲着地,秋聲不斷鴈連天”之類,劉筠詩四十八聯,如“溪牋未破冰生硯,壚酒新燒雪滿天”之類,皆表而出之,紀之於《談苑》。且曰二公之詩,學者爭慕,得其格者,蔚為佳詠。可謂知所宗矣。文公鑽仰義山於前,涵泳錢、劉於後,則其體制相同,無足怪者。小說載優人有以義山為戲者,義山服藍縷之衣而出。或問曰:“先輩之衣何在?”曰:“為館中諸學士撏扯去矣。”人以為笑。    顏延之謝靈運各被旨擬《北士篇》,延之受詔即成,靈運久而方就。梁元帝云:“詩多而能者沈約,少而能者謝朓,雖有遲速多寡之不同,不害其俱工也。”    米元章賦詩絕人(《歷代詩話》本作“妙”),而人罕稱之者,以書名掩之也。如《不及陪東坡往金山作水陸詩》云:“久陰障(《歷代詩話》本作“陣”)奪佳山川,長瀾四溢魚龍淵。衆看李、郭渡浮玉,晴風掃出清明天。頗聞妙力開大施,足病不列諸方仙,想應蒼壁有垂露,照水百怪愁寒煙。”《栖(《歷代詩話》本作“柄”)雲閣》云:“雲出救世旱,澤浹雲尋歸。入石了不見,豐功已如遺。龍騫荐復起,抱石明幽姿。雲乎無定所,隱者何當栖(《歷代詩話》本作“棲”)。”如此二詩,殆出翰墨畦徑之表,蓋自邁往淩雲之氣流出,非尋規索矩者之(《歷代詩話》本作“所”)可到也。    余襄公靖嘗在契丹作胡語詩云:“夜筵沒邏臣拜洗,兩朝厥荷情幹勒。微臣雅魯祝君統,聖壽鐵擺俱可忒。”沒邏言後,盛拜洗言受賜,厥荷言通好,幹勒言厚重,鐵擺言嵩高也。沈存中《筆談》載刁約使契丹戲為詩云:“押燕移離畢,看房賀跋支。踐(《歷代詩話》本作“賤”)行三匹裂,密赐十貔狸。”移离毕,如中国執政官;賀跋支,執衣防閤人;匹裂,小木罌;貔狸,形如鼠而大,狄人以為珍饌。二詩可作對,故表而出之。    詩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有物敗之則失之矣。故昔人言覃思、垂思、抒思之類,皆欲其思之來,而所謂亂思、蕩思者,言敗之者易也。李棨(《歷代詩話》本作“鄭綮”)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唐求詩所遊歷不出二百里,則所謂思者,豈尋常咫尺之間所能發哉!前輩論詩思多生於杳冥寂寞之境,而志意所如,往往出乎埃塧之外。苟能如是,於詩亦庶幾矣。小說載謝無逸問潘大臨云:“近日曾作詩否?”潘云:“秋來日日是詩思。昨日捉筆得‘滿城風雨近重陽’之句,忽催租人至,令人意敗,輒以此一句奉寄。”亦可見思難而敗易也。    韓退之《調張籍詩》曰:“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魏道輔謂高至酌天漿,幽至於拔鯨牙,其用思深遠如此。彼獨未讀《送無本詩》爾。其曰:“我嘗示之難,勇往無不敢。蛟龍弄牙角,造次欲手攬。衆鬼囚大幽,下覷襲元窞。”言手攬蛟龍之角,下覷衆鬼之窞,皆難事,而無本勇往無不敢,蓋作文以氣為主也。則《調張籍》之句,無乃亦是意乎?    孟郊詩云:“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許渾詩云:“萬里碧波魚戀釣,九重青漢鶴愁籠。”皆是窮蹙之語。白樂天詩云:“無事日月長,不羈天地闊。”與二子殆宵壤矣。《青箱雜記》載李泰伯一絕云:“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掩映,碧山還被暮雲遮。”識者曰,此詩意有重重障礙,李君其不偶乎!後果如其言。 ●卷三  元、白齊名,有自來矣。元微之寫白詩於閬州西寺,白樂天寫元詩百篇,合為屏風,更相傾慕如此。而樂天必言微之詩得己格律頓(《歷代詩話》本作“更”)進,所謂“每被老元偷格律”是也。然微之《江陵放言》與《送客嶺南詩》,樂天皆擬其作何耶?東坡嘗效山谷體作江字韻詩,山谷謂坡收斂光芒,入此窘步。余於樂天亦云。    詩人讚美同志詩篇之善,多比珠璣、碧玉、錦繡、花草之類,至杜子美則豈肯作此陳腐語邪?《寄岑參詩》云:“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夜聽許十一誦詩》云:“精微穿溟涬,飛動摧霹靂。”《贈盧琚詩》曰:“藻翰惟牽率,湖山合動搖。”《贈陳(《歷代詩話》本作“鄭”)諫議詩》云:“毫髮無遺憾,波瀾獨老成。”《寄李白詩》云:“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贈高適詩》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皆驚人語也。視餘子其神芝之與腐菌哉!    李太白、杜子美詩皆掣鯨手也。余觀太白《古風》、子美《偶題》之篇,然後知二子之源流遠矣。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則知李子所得在《雅》。杜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騷人嗟不見,漢道(《歷代詩話》本作“選”)盛於斯。”則知杜之所得在騷。然李不取建安七子,而杜獨取垂拱四傑何耶?南皮之韻,固不足取,而王、楊、盧、駱亦詩人之小巧者爾。至有“不廢江河萬古流”之句,褒之豈不太甚乎?    賈島攜新文詣韓愈云:“青竹未生翼,一步萬里道。安得西北風,身願變蓬草。”可見急於求師。愈贈詩云:“家住幽都遠,未識氣先感。來尋吾何能,無殊(《歷代詩話》本作“味”)嗜昌歜。”可見謙於授業。此皆島未儒服之時也。洎愈教島為文,遂棄浮屠(《歷代詩話》本作“圖”),學舉進士。《摭言》載島初赴名場,於驢上吟“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遇權京尹韓吏部呵(《歷代詩話》本作“呼”)唱而不覺,洎擁至馬前,則曰:“欲作敲字,又欲作推字,神游(《歷代詩話》本作“遊”)詩府,致衝大官。”愈曰:“作敲字佳矣。”是時島識韓已久矣,使未相識,愈豈肯教其作敲字邪!    余讀許渾詩,獨愛“道直去官早,家貧為客多”之句。非親嘗者,不知其味也。《贈蕭兵曹詩》云:“客道恥搖尾,皇恩寬犯鱗。”“直道去官早”之實也。《將離郊園詩》云:“久貧辭國遠,多病在家希。”“家貧為客多”之實也。    蘇養直《清江曲》見賞於東坡,以為與李太白無異。所謂“屬玉雙飛水滿塘,菰蒲深處浴鴛鴦”是也。既為前輩所賞,名已不沒。而又作《后清江曲》一篇,岂养直尚恶其少作邪?所谓“呼儿极浦下笭箵,社瓮欲熟浮蛆香。”“輕蓑淅瀝鳴秋雨,日暮乘流自相語。”如此等句,《前清江曲》似未到也。    作詩貴雕琢,又畏有斧鑿痕,貴破的,又畏黏皮骨,此所以為難。李商隱《柳詩》云:“動春何限葉,撼曉幾多枝。”恨其有斧鑿痕也。石曼卿《梅詩》云:“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恨其黏皮骨也。能脫此二病,始可以言詩矣。劉夢得稱白樂天詩云:“郢人斤斵無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內欲相從,行盡四維無處覓。”若能如是,雖終日斵而鼻不傷,終日射而鵠必中,終日行於規矩之中,而其迹未嘗滯也。山谷嘗與楊明叔論詩,謂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如孫、吳之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之射,捏聚放開,在我掌握,與劉所論,殆一轍矣。    杜牧《赤壁詩》云:“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李義山集中亦載此詩,未知果何人所作也。    自古文人,雖在艱危困踣之中,亦不忘於製述。蓋性之所嗜,雖鼎鑊在前不卹(《歷代詩話》本作“恤”)也,況下於此者乎?李後主在圍城中,可謂危矣,猶作長短句。所謂“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文未就而城破。蔡約之嘗親見其遺藁。東坡在獄中作詩《贈子由》云:“是處青山可藏(《歷代詩話》本作“埋”)骨,它(《歷代詩話》本作“他”)年夜雨獨傷神。”猶有所託而作。李白在獄中作詩上崔相云:“賢相燮元氣,再欣海縣康。應念覆盆下,雪泣拜天光。”猶有所訴而作。是皆出於不得已者。劉長卿在獄中,非有所託訴也,而作詩云:“斗間誰與看冤氣,盆下無由見太陽。”一詩云:“壯志已憐成白髮,餘生猶待發青春。”一詩云:“冶長空得罪,夷甫不言錢。”又有《獄中見畫佛詩》,豈性之所嗜?則縲絏之苦,不能易雕章繢句之樂與?    黃庶,字亞夫,嘗有《怪石》一絕傳於世云:“山鬼水怪着薜荔,天祿辟邪眠莓苔。鉤簾坐對心語口,曾見漢家池館來。”人士膾炙,以為奇作。唐張碧詩亦不多見,嘗有《池上怪石詩》云:“寒姿數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先生應是厭風雷,着向池邊塞龍窟。我來池上傾酒尊,半酣書破青煙痕。參差翠縷擺不落,筆頭驚怪黏秋雲。我聞吳中、項容水墨有高價,邀得將來倚松下。鋪却雙繒直道難,掉首(《歷代詩話》本作“手”)空歸不成畫。”二詩殆未易甲乙也。    杜子美詩喜用《文選》語,故宗武亦習之不置,所謂“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又云“呼婢取酒壺,續兒誦《文選》”是也。唐朝有《文選》學,而時君尤見欽(《歷代詩話》本無“欽”字)重,分別本以賜金城,書絹素以屬裴行儉是也。外史《擣扤(《歷代詩話》本作“梼杌”)》載,鄭奕嘗以《文選》教其子,其兄曰:“何不教讀《論語》,免學沈、謝嘲風弄月,污人行止。”鄭兄之言,蓋欲先德行而後文藝,亦不為無理也。    元和十一年六月,武元衡將朝,夜漏未盡三刻,騎出里門,遇盜,薨於牆下。許孟容謂國相橫尸而盜不得,為朝廷恥。遂下詔募捕,竟得賊(《歷代詩話》本無“賊”字)。始得張晏者,王承宗所遣;訾珍者,李師道所遣也。初,元衡策李錡之必反。已而錡果反就誅。由是諸鎮桀驁者,皆不自安,以致於是。劉夢得有《代靖安佳人怨詩》云:“寶馬鳴珂踏曉塵,魚文匕首犯車茵。適來行哭里門外,昨夜畫(《歷代詩話》本作“華”)堂歌舞人。”又云:“秉燭朝天遂不回,路人彈指望高臺。牆東便是傷心地,夜夜秋螢飛去來。”余攷夢得為司馬時,朝廷欲澡濯補郡,而元衡執政,乃格不行。夢得作詩傷之而託於靖安佳人,其傷之也,乃所以快之與?    裴度平淮西,絕世之功也。韓愈《平淮西碑》,絕世之文也。非度之功不足以當愈之文,非愈之文不足以發度之功。碑成,李愬之子乃謂沒父之功,訟之於朝。憲宗使段文昌別作。此與舍周鼎而寶康瓠何異哉?李義山詩云:“碑高三丈字如手(《歷代詩話》本作“斗”),負以靈鼇蟠以螭。句奇語重喻者少,讒之天子言其私。長繩百尺拽碑倒,麄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愈書愬曰:“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賊將,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馳百二十里到蔡,取元濟以獻。”與文昌所謂“郊雲晦冥,寒可墮指。一夕卷旆,淩晨破關”等語,豈不相萬萬哉!東坡先生責(《歷代詩話》本作“謫”)官過舊驛壁間,見有人題一詩云:“淮西功業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古斷碑人膾炙,世間誰數段文昌。”坡喜而錄(《歷代詩話》本作“誦”)之。    裴度在朝,憲宗委任不疑,使破三賊。已而吳元濟授首,王承宗割二州遣子入侍,李師道被擒。兩河諸侯,忠者懷,強者畏,克融、廷湊皆不敢桀驁,勳烈之盛,一時無與比肩者。惟李義山指為聖相,詩曰“帝得聖相相曰度”,又曰“嗚呼聖皇及聖相”,亦過矣哉。荀卿曰:“得聖臣者帝。”若舜、禹、伊尹、周公皆聖臣也,謂四人為聖臣則可,謂裴度為聖相,其可哉?    李翱、皇甫湜集中皆無詩。世傳翱有《縣君好磚渠》一詩,並《傳燈錄》載《答藥山》一偈,湜秖(《歷代詩話》本作“祗”)有《浯溪留題》一篇而已。    劉叉愛金使酒,不拘細行,士類鄙之。史載叉持韓愈金數斤去,曰:“此諛墓中人得爾,不若與劉君為壽。”是愛金者。又載少為俠行,因酒殺人亡命,會赦出。是使酒者。而其集有《烈士詠》云:“烈士或愛金,愛金不為貧。義死天亦許,利生天亦嗔。胡為輕薄兒,使酒殺平人。”豈叉自以為烈士邪?    劉叉詩酷似玉川子,而傳於世者二十七篇而已。《冰柱》、《雪車》二詩,雖作語奇怪,然議論亦皆出於正也。《冰柱詩》云:“不為四時雨,徒於道路成泥柤(《歷代詩話》本原亦作“柤”,點校者據類編本改為“阻”)。不為九江浪,徒能汨沒天之涯。”《雪車詩》謂“官家不知民餒寒,盡驅牛車盈道載。屑玉載載欲何之?祕藏深宮,以禦炎酷。”如此等句,亦有補於時,與玉川《月蝕詩》稍相類。    東坡拈出陶淵明談理之詩,前後有三:一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曰“笑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三曰“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皆以為知道之言。盖摛章繪句,嘲弄風月,雖工亦何補。若覩道者,出語自然超詣,非常人能蹈其軌轍也。山谷嘗跋淵明詩卷云:“血氣方剛時,讀此詩如嚼枯木。及綿歷世事,如決定無所用智。”又嘗論云:“謝康樂、庾義城之詩,爐錘之功,不遺餘力,然未能窺彭澤數仞之牆者,二子有意於俗人贊毀其工拙,淵明直寄焉。”持是以論淵明詩,亦可以見其關鍵也。    省題詩自成一家,非他詩比也。首韻拘於見題,則易於牽合,中聯縛於法律,則易於駢對,非若遊戲於煙雲月露之形,可以縱橫在我者也。王昌齡、錢起、孟浩然\李商隱輩皆有詩名,至於作省題詩,則疎矣。王昌齡《四時調玉燭詩》云:“祥光長赫矣,佳號得溫其。”錢起《巨魚縱大壑詩》云:“方快吞舟意,尤殊在藻嬉。”孟浩然《騏驥長鳴詩》云:“逐逐懷良馭,蕭蕭顧樂鳴。”李商隱《桃李無言詩》云:“夭桃花正發,穠李蕊方繁。”此等句與兒童無異,以此知省題詩自成一家也。    詩人比雨,如絲如膏之類甚多,至杜牧乃以羽林鎗為比(“杜牧”以下九字,《歷代詩話》本脫前七字,“為比”訛作“為此”),恐未盡其形似。《念昔遊》云:“雲門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腳長。曾奉郊宮為近侍,分明[扌雙] [扌雙]羽林槍。”《大雨行》云:“四面崩騰玉京仗,萬里橫互(《歷代詩話》本作“亙”)羽林槍。”豈去國淒斷之情,不能忘雞翹豹尾中邪?    武元衡詩不多,集中有《酬嚴司空荊南見寄詩》兩篇,一云:“金貂再領三公府,玉帳連封萬戶侯。”一云:“漢家征鎮委條侯,虎節龍旌居上頭。”皆續以“簾卷青山巫峽曉,煙開碧樹渚宮秋。”第三聯一云:“劉琨坐嘯風清塞,謝朓題詩月滿樓。”一云:“金笳盡掩故人淚,麗句初傳明月樓。”皆續以“白雪調高歌不得,美人相顧翠蛾愁。”人訝其太同。余謂乃元衡刪潤之本,集中兩存之爾。當以前篇為正,後篇誠未工也。    詩體如八音歌、建除體之類,古人賦詠多矣。用十二神為詩者,始見於沈炯,山谷亦嘗效為之。余友人莫之用,其祖戩,嘗以辯舌說賊,脫百人於死,意其後必昌,而之用乃貧不能以自存,天理殆難曉也。余嘗以此格作詩贈之云:“抱犬高眠已云足,更得牛衣有餘燠。起來敗絮擁懸鶉,誰羨龍髯織冰縠。踏翻菜園底用羊,從他春雷吼枯腸。擊鍾烹鼎莫渠愛,小芼自許猴葵香。半世饑寒孔移帶,鼠米占來身漸泰。吉雲神馬日匝三,樗蒲肯作猪奴態。虎頭食肉何足誇,陰德由來報宜奢。丹灶功成無躍兔,玉函方秘緣青蛇。”    仲長統云:“垂露成幃,張霄成幄。沆瀣當餐,九陽代燭。”蓋取無情之物作有情用也。自後竊取其意者甚多。張志和則云:“太虛為室,明月為燭。”王康琚則云:“華條當圜屋,翠葉代綺窻。”吳筠則云:“綠竹可充食,女蘿可代裙。”劉伶則云:“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皆是意也。李義山《無題詩》云:“春蚕到死絲方歇,蠟炬成灰淚始乾。”此又是一格。今效此體為俚語小詞傳於世者甚多,不足道也。    東坡在儋耳時,余三從兄諱延之,自江陰擔簦萬里,絕海往見,留一月。坡嘗誨以作文之法曰:“儋州雖數百家之聚,州人之所須,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攝之,然後為己用。所謂一物者,錢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經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攝之,然後為己用。所謂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歷代詩話》本作“明”)事,此作文之要也。”吾兄拜其言而書諸紳。嘗以親製龜冠為獻,坡受之,而贈以詩云:“南海神龜三千歲,兆葉朋從生慶(《歷代詩話》本作“愛”)喜。智能周物不周身,未免人鑽七十二。誰能用爾作小冠,岣嶁耳孫刱其制。今君此去寧復來,欲慰相思時整視。”今集中無此詩,余嘗見其親筆。後坡歸宜興,道由無錫洛社,嘗至孫仲益家。時(《歷代詩話》本無“時”字)仲益年在髫齔(《歷代詩話》本作“齠齔”),坡曰:“孺子習何藝?”孫曰:“學對屬。”坡曰:“試對看。”徐曰:“衡門稚子璠璵器。”孫應聲云(《歷代詩話》本作“曰”):“翰苑仙人(《歷代詩話》本作“神仙”)錦繡腸。”坡撫其背曰:“真璠璵器也!異日不凡。”二事皆吾鄉人士所知,輒記於此。    唐王建以宮詞名家。本朝王岐公亦作宮詞百篇,不過述郊祀、御試、經筵、翰苑、朝見等事,至於宮掖戲劇之事,則祕不得(《歷代詩話》本作“可”)傳,故詩詞中亦罕及。若建者,乃內侍王守澄之宗侄,得宮中之事為詳。如“叢叢洗手繞金盆,旋拭紅巾入殿門。衆裏遙拋新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又云“避脫昭儀(《歷代詩話》本作“避暑昭陽”)不擲盧,井邊含水噴鵶(《歷代詩話》本作“鴉”,同)雛。內中數日多(《歷代詩話》本作“無”)呼喚,寫(《歷代詩話》本作“搨”)得《滕王蛺蝶圖》。”如此之類,非守澄說似,則建豈能知哉。初,守澄讀建宮詞,謂之曰:“宮掖之事,而子昌言之,儻得罪,將奚贖?”建與之詩曰:“三朝行坐鎮相隨,今上春宮見小時。脫下禦衣先賜着,進來龍馬每教騎。長承密旨歸家少,獨奏邊機出殿遲。不是姓同(《歷代詩話》本作“當家”)親說向,九重爭得(《歷代詩話》本作“遣”)外人知。”自是守澄不敢有言。花蕊夫人亦有宮詞百篇,如“月頭支給買花錢,滿殿宮人近數千。遇着唱名多不語,含羞急過御床前”之類,亦可喜也。    郛子稍學作小詩,嘗賦《梅花》云:“玉屑裝龍腦,雲衣覆麝臍。何堪夜來雪,香色兩淒迷。”《留友人詩》云:“良友間何闊,春事遽如許。勞君下鷗沙,一葉繫春渚。昨夢墮前世,再見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點紅雨。狂歌謝貫珠,清論雜揮塵。驪駒未可歌,妙句須君吐。”觀此數語,似粗知詩家畦徑,學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墮爾。 ●卷四  唐盧綸與吉中孚、韓翃、錢起、司空曉(《歷代詩話》本作“曙”)、苗發、崔峒、耿湋、夏侯審、李端皆能詩齊名,號“大曆十才子”。憲宗尤愛綸文,至詔張仲素訪其遺藁,故綸集中往往有贈諸人詩,所謂“舊錄藏雲穴,新詩滿帝鄉”者,送中孚之詩也;“引水忽驚冰滿礀,向田空見石和雲”者,寄湋、端之詩也;“擁褐覺霜下,抱琴聞鴈來”者,同湋宿旅舍之詩也;“風傾竹上雪,山對酒邊人”者,題苗發竹間亭詩也;“桂樹曾同折,龍門幾共登”者,寄端、峒、曉(《歷代詩話》本作“曙”)、湋之詩也。司空曉(《歷代詩話》本作“曙”)亦有送中孚詩云:“聽猿看楚岫,隨鴈到吳洲。”耿湋寄曉(《歷代詩話》本作“曙”)云:“老醫迷舊疾,杇(《歷代詩話》本作“朽”)藥誤新方。”李端寄綸云:“熊寒方入樹,魚樂稍離淵。”錢起《答苗發龍池詩》云:“暫別迎車雉,還隨護法龍。”又贈夏侯審云:“詩成流水上,夢盡落花間。”諸人更倡迭和,莫非佳句。蓋草木臭味既同,則金蘭契分彌篤爾。史載郭暖進官,大集名士,李端賦詩最工。錢起曰:“素為爾。請以起姓別賦。”端立獻一章,又工於前。起之妒賢徒增愧,而端之捷思為可服也。    《古辭》云:“藳砧今何在,山上復有山。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藳砧,砆也,謂夫也。山上有山,出也。大刀頭,刀上鐶也。破鏡,言半月當還也。此詩格非當時有釋之者,後人豈能曉哉。《古辭》又云:“圍棊燒敗襖,着子故衣然。”陸龜蒙、皮日休囧(《歷代詩話》本作“間”)嘗擬之。陸云:“旦日思雙履,明時願早諧。”皮云:“莫言春繭薄,猶有萬重思。”是皆以下句釋上句,與藳砧異矣。《樂府解題》以此格為“風人詩”,取陳詩以觀民風,示不顯言之意。至東坡《無題詩》云:“蓮子孹(《歷代詩話》本作“劈”)開須見薏,楸枰着盡更无棊(《歷代詩話》本作“棊”,同)。破衫卻有重縫處,一飯何曾忘却匙。”是文與釋並見於一句中,與“風人詩”又小異矣。(此條《歷代詩話》本接上條)    觀《楚國先賢傳》,言汝南應璩作《百一詩》,譏切時事,徧以示在事者,皆怪愕以為應焚棄之。及觀《文選》所載璩《百一篇》,略不及時事何耶?又觀郭茂倩雜體詩,載《百一詩》五篇,皆璩所作,首篇言馬子侯解音律,而以《陌上桑》為《鳳將雛》。二篇傷翳桑二老,無以葬妻子,而己無宣孟之德,可以賙其急。三篇言老人自知桑榆之景,斗酒自勞,不肯為子孫積財。末篇即《文選》所載是也。第四篇似有諷諫,所謂“苟欲娛耳目,快心樂腹腸。我躬不悅懽,安能慮死亡。”此豈非所謂應焚棄之詩乎?方是時,曹爽事多違法,而璩為爽長史,切諫其失如此。所謂《百一》者,庶幾百分有一補於爽也。而爽卒不悟,以及於禍。或謂以百言為一篇者,以字數而言也;或謂百者數之終,一者數之始,士有百行,終始如一者,以士行而言也。然皆穿鑿之說,何足論哉?後何遜亦有擬《百一》體,所謂“靈輒困桑下,於陵食李螬。”其詩一百屎字,恐出於或者之說。然璩詩每篇字數各不同,第不過四十(“四十”《歷代詩話》本作“一百”)字爾。    皮日休《雜體詩序》曰:“《詩》云‘螮蝀在東’,又曰‘鴛鴦在梁’,雙聲起於此也。”陸龜蒙詩序曰:“疊韻起自梁武帝云‘後牖有朽柳’。當時侍從之臣皆唱(《歷代詩話》本作“倡”,同)和:劉孝綽云‘梁王長康強’, 沈休文云:‘載載每礙埭。’(此句《歷代詩話》本作:沈休文云“偏眠船舷邊”,庾肩吾云“載碓每礙埭”)自後用此體作為小詩者多矣,如王融所謂‘園蘅炫紅[白蔿],湖荇曅(《歷代詩話》本作“曄”,同)黃華’,溫庭筠所謂‘棲息銷(《歷代詩話》本作“消”,同)心象,簷(《歷代詩話》本作“檐”,同)楹溢豔陽’,皆傚雙聲而為之者也。”陸龜蒙所謂“瓊英輕明生,竹石滴瀝碧”,皮日休所謂“康莊傷荒涼,主(《歷代詩話》本作“土”)虜部伍苦”,皆效(《歷代詩話》本作“傚”)疊韻而為之者也。南北朝人士多喜作雙聲疊韻,如謝莊、羊戎、魏收、崔巗輩,戲謔談諧之語,往往載在史冊,可得而攷焉。    錢起與郎士元齊句,時人語曰:“前有沈宋,後有錢郎。”然郎豈敢望錢哉?起《中書遇雨詩》云:“雲銜七曜起,雨拂九門來。”《宴李監宅》云:“晚鐘過竹靜,醉客出花遲。”《罷官後》云:“秋堂入閑夜,雲月思離居。”《對雨》云:“生事萍無定,愁心雲不開。”亦可謂奇句矣。士元詩豈有如此句乎?《贈蓋少府新除江南尉》云:“客路尋常隨竹影,人家大底(《歷代詩話》本作“抵”)傍山嵐。”《題王季友半日村別業》云:“長溪南路當羣岫,半景東鄰照數家。”此何等語?余讀其詩,盡帙未見有可喜處,以是知不及起遠甚。    僧祖可,俗蘇氏,伯固之子,養直之弟也。作詩多佳句。如《懷蘭江》云:“懷人更作夢千里,歸思欲迷雲一灘”,《贈端師》云“窗間一榻篆烟碧,門外四山秋葉紅”等句,皆清新可喜。然讀書不多,故變態少。觀其體格,亦不過煙雲、草樹、山水、鷗鳥而已。而徐師川作其詩引,乃謂自建安七子,南朝二謝,唐杜甫、韋應物、柳宗元,本朝王荊公、蘇、黃妙處,皆心得神解,無乃過乎?師川作《畫虎行》末章云:“憶昔予(《歷代詩話》本作“余”)頑少小時,先生教誦荊公詩。即今老(《歷代詩話》本作“耆”)舊無新語,尚有廬山病可師。”不知何故愛其詩如是也。    韋應物詩擬陶淵明而作者甚多,然終不近也。《答長安丞裴稅詩》云:“臨流意已悽,采菊露未晞。舉頭見秋山,萬事都若遺。”蓋效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懷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句也。然淵明落世紛,深入理窟,但見萬象森羅,莫非真諦(《歷代詩話》本作“境”),故因見南山而真意具焉。應物乃因意悽而采菊,因見秋山而遺萬事,其與陶所得異矣。    杜子美《西郊詩》云:“無人兢來往”,或云“無人與來往”,或云“無人覺來往”,“兢”、“與”皆常談,“覺”字非子美不能道也。蓋煬者避竈,有道者之所驚;舍者爭席,隱居者之所貴也。(此條《歷代詩話》本無)    作詩在於練字,如老杜“飛星過白水,落月動沙墟”,是練中間一字;“地拆江帆隱,天清木葉聞”,是練末後一字。《酬李都督早春詩》云:“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若非“入”與“歸”二字,則與兒童之詩何異?(此條《歷代詩話》本無)    杜牧之詩字意多用老杜,如《觀東兵長》句云:“黑稍將軍一鳥輕”,蓋用子美“身輕一鳥過”也。《遊樊川詩》云:“野竹疎還密,巗泉咽復流”,蓋用子美《雨止還作》“斷雲疏復行”也。蓋其心景復之切,則下語自然相符,非有意於蹈襲。故其論杜詩云:“天外鳳凰誰得髓,何人解合續絃膠”,豈非自以為得髓者耶?東坡《贈孔毅甫詩》云:“天下幾人學杜甫,誰得其皮與其骨”,“前生子美只君是,信手拈得俱天成”,學杜甫而得其皮骨者鮮矣,又況其髓哉!(此條《歷代詩話》本無)    李白《月下獨酌詩》云:“舉盃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而賈島《翫月詩》亦云:“但愛杉倚月,我倚杉為三。”(此條《歷代詩話》本無)    唐竇常、牟、羣、庠、鞏兄弟五人,四人擢進士,獨群客隱毗陵,因韋夏卿屢薦,始入仕,皆詩人也。牟晚從昭義盧從史,從史浸驕,牟度不可諫,即移疾歸東都,故其《秋夕閑居詩》云:“燕燕辭巢蟬蛻枝,窮居積雨壞藩籬。”羣嘗為黔中觀察使,故其詩云:“佩刀看日曬,賜馬旁江調。言語多重譯,壺觴每獨謠。”而鞏詩中乃有《自京師將赴黔南》之作(《歷代詩話》本訛作“所”),謂“風雨荊州二月天,問人初雇峽中舡。西南一望雲和水,猶道黔南有四千。”此詩疑羣所作而誤寘鞏集中爾。常歴武陵、夔、江、撫四州刺史,所謂“看春又過清明節,算老重經癸巳年”者,將之武陵到松滋渡之所作也。庠詩不見,其《巡內》一絕云:“愁雲漠漠草離離,太液(《歷代詩話》本原亦作“液”,點校者據《全唐詩》改為“乙”)鉤陳處處疑。薄暮毀垣春雨裏,殘花猶發萬年枝。”造句亦可謂秀整矣。兄弟中獨羣詩稍低,又不得舉進士,而位反居上。鞏詩有《放魚詩》云:“好去長江千萬里,不須辛苦上龍門。”豈非為群而言乎?史載鞏平居與人言,若不出口,世號“囁嚅翁”,乃肯為是耶?(按《歷代詩話》本此條自“唐竇常”至“好去長江千”原缺,點校者據《詩話總龜後集》卷三十七補)    張祜喜遊山而多苦吟,凡所(《歷代詩話》本無“所”字)歴僧寺,往往題詠。如《題僧壁》云:“客地多逢酒,僧房却厭(《歷代詩話》本訛作“獻”)花。”《萬道人禪房》云:“殘陽過遠水,落葉滿疎鍾。”《題金山寺》云:“僧歸夜舩月,龍出曉堂雲。寺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題孤山寺》云:“不雨山長潤,無雲(《歷代詩話》本作“風”)水自陰。斷橋荒蘚澀,空院落花深。”如杭之靈隱、天竺,蘇之靈岩、楞伽,常之惠山、善權(《歷代詩話》本作“卷”),潤之甘露、招隱,皆有佳作。李涉在岳陽嘗贈其詩曰:“岳陽西南湖上寺,水閣松房遍文字。新釘張生一首詩,自餘吟着皆無味。”信知僧房佛寺賴其詩以摽牓(《歷代詩話》本作“標榜”)者多矣。    張祜詩云:“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杜牧賞之,作詩云:“可憐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詞滿六宮。”故鄭谷云:“張生故國三千里,知者惟應杜紫微。”諸賢品題如是,祜之詩名安得不重乎?其後有“解道澄江靜如練,世間惟有謝元(《歷代詩話》本作“玄”,是)暉”,“解道江南斷腸句,世間唯(《歷代詩話》本作“惟”,同)有賀方回”等語,皆祖是(《歷代詩話》本作“其”)意也。    唐朝人士,以詩名者甚衆,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達為之游談延譽,遂至聲問(《歷代詩話》本作“聞”)四馳。“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峯青”,錢起以是得名。“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張祜以是得名。“微雲淡河漢,疎雨滴梧桐”,孟浩然以是得名。“兵衛森畫戟,宴寢凝清香”,韋應物以是得名。“野火燒不盡,東風吹又生”,白居易以是得名。“敲門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李益以是得名。“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賈島以是得名。“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捲西山雨”,王勃以是得名。“華裾織翠青如蔥,入門下馬氣如虹”,李賀以是得名。然觀各人詩集,平平處甚多,豈皆如此句哉?古人所謂嘗鼎一臠,可以盡知其味,恐未必然爾。杜子美云:“為人性僻躭(《歷代詩話》本作“耽”,同)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則是凡子美胷中流出者,無非驚人之語矣。讀其集者,當知此言不妄,殆非前數公之可比倫也。    劉禹錫《嘉話》(《歷代詩話》本作“嘉話錄”)載楊祭酒《贈項斯詩》曰:“幾度見詩詩總好,今觀標格勝於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相逢說項斯。”斯集中絕少佳句,如《晚春花》云:“疎與香風會,細將泉影移。”《別張籍》云:“子城西並宅,御水北同渠。”拙惡有餘,宜祭酒公謂標格勝於詩也。祭酒乃敬之也。其贈斯詩,鄙俗如此,與斯亦奚遠哉?    趙嘏《長安秋望詩》云:“殘星幾點鴈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當時人誦詠之,以為佳作,遂有“趙倚樓”之目。又有《長安月夜與友人話歸故山詩》云:“楊柳風多潮未落,蒹葭霜在雁初飛。”亦不減倚樓之句。至於《獻李仆射詩》云:“新諾似山無力負,舊恩如水滿身流。”則謬矣。    或云韋應物乃韋后之族,慿恃恩私作里中橫。故韋集載《逢楊開府詩》云:“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武皇升仙去,把筆學題詩,兩府始收迹,南宮謬見推。”夫武皇平內亂,殺韋后,不應后之族敢於武皇之時豪橫若此,正恐非後族爾。李肇《國史補》言應物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居焚香掃地而坐。與楊開府詩所述不同,豈非武皇仙去之後,折節悔過之時邪?    竹未嘗香也,而杜子美詩云:“雨洗娟娟靜,風吹細細香。”雪未嘗香也,而李太白詩云:“瑤台雪花數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    韋應物《奉詶(《歷代詩話》本訛作“謝”)處士叔詩》云:“高齋樂宴罷,清夜道相存。”東坡(“坡”原作“破”,據《歷代詩話》本改)《次王鞏韻》云:“那能廢詩酒,亦未妨禪寂。”子由《春盡詩》云:“《楞嚴》十卷幾回讀,法酒三升是客同。”道貴沖寂,宴主歡暢,二者恐不能相兼也。白樂天延樂命釂之時,不忘於佛事,達者至今譏之。    古人詩勉人行樂,未嘗不以日月迅駛為言。謝惠連云:“四節競闌候,六龍引頹機。”沈約云:“馳蓋轉徂(《歷代詩話》本作“祖”)龍,回星引奔月。”陸機云:“出西門,望天庭,陽谷既虛崦嵫盈。逝者若斯安得停。”司空圖云:“女媧只解補青天,不解煎膠黏日月。”孟郊云:“生隨昏曉中,皆被日月驅。”皆佳語也。至盧仝《歎昨日詩》則曰:“上帝版版主何物,日車劫劫西向(《歷代詩話》本作“何”)沒。自古聖賢無奈何,道行不得皆白骨。”則又以不得行道為歎,非止欲行樂而已也。    《七哀詩》起曹子建,其次則王仲宣、張孟陽也。釋詩者謂病而哀、義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聞見而哀、口歎而哀、鼻酸而哀,謂一事而七者具也。子建之《七哀》,在於獨棲之思婦(《歷代詩話》本句前有“哀”字,以下二句例之,此“哀”字當有);仲宣之《七哀》,哀在於棄子之婦人;張孟陽之《七哀》,哀在於已毀之園寢。唐雍陶亦有《七哀詩》,所謂“君若無定雲,妾作不動山。雲行出山易,山逐雲去難。”是皆以一哀而七者具也。老杜之《八哀》、則所哀者八人也。王思禮、李光弼之武功,蘇源明、李邕之文翰,汝陽、鄭虔之多能,張九齡、嚴武之政事,皆不復見矣。蓋當時盜賊未息,歎舊懷賢而作者也。司馬溫公亦有《五哀詩》,謂楚屈原、趙李牧、漢鼂錯、馬援、齊斛律光皆負才竭忠,卒困於讒而不能自脫,蓋有激而云爾。    韓退之詩(《歷代詩話》本作“李正封與韓退之《郾城聯句》”)云:“從軍古云樂,談笑青油幕。明燈(《歷代詩話》本作“燈明”)夜觀棊,月暗秋城柝。”言樂而不及苦。陸士衡《從軍行》云:“朝食不免胄,夕息常負戈。苦哉遠征人,撫心悲奈何。”言苦而不及樂。至於王仲宣作《從軍詩》,則曰:“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思。”謂從曹操也。其詩有“昔人從公旦,一徂輒三齡。今我神武師,暫往必速平。”似非擬人必於其倫之義。蓋仲宣時為操軍謀祭酒,則亦無所不至矣。    老杜《雨詩》云:“紫崖奔處黑,白鳥去邊明。”而“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之句似之。《贈王侍御》云:“曉鶯工迸淚,秋月解傷神。”而“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之句似之。殆是同一機軸也。    孟郊詩云:“借車載傢俱,傢俱少於車。借者莫彈指,貧窮何足嗟。”可見其素窶。後有詩云:“賓秩已覺厚,私儲常恐多。”是古人恐富求歸之義,則貧亦何足怪。按郊為溧陽尉,縣有投金瀨平陵城,林薄蓊蔚,郊往來其間,曹務都廢,至遣假尉代之,而分其半奉(《歷代詩話》本作“俸”),則安得有私儲哉。退之贈郊詩云:“陋室有文史,高門有笙竽。何能辨榮辱,且欲分賢愚。”蓋言貧者文史之樂,賢於富者笙竽之樂也。 ●卷五  永和中,王羲之修禊事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序以謂雖無絲竹管絃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則當時篇詠之傳可攷也。今觀羲之、謝安、謝萬、孫綽、孫統、王彬之、凝之、肅之、徽之、徐豐之、袁嶠之十有一人,四言五言詩各一首。王豐之、元之、蘊之、渙之、郗曇、華茂、庾友、虞說、魏滂、謝繹、庾蘊、孫嗣、曹茂之、華平、亘偉(此四字,《歷代詩話》底本同,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曹華、桓偉”)十有五人,或四言,或五言,各一首。王獻之、謝瑰、卞迪、卓髦(《歷代詩話》本作“旄”)、羊模、孔熾、劉密、虞谷、勞夷、后綿、華耆、謝藤、王儗(《歷代詩話》底本同,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任凝”)、呂系、呂本、曹禮(《歷代詩話》本同,點校者曰:《類編》本作“曹諲”)十有六人,詩各不成,罰酒三觥。謝安五言詩曰:“萬殊混一象,安復覺彭殤。”而羲之序乃以為(《歷代詩話》本无“為”字)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蓋反謝安一時之語(《歷代詩話》本“語”下有“耳”字)。而或者遂以為未達,此特未見當時羲之之詩爾。其五言(《歷代詩話》本“言”下有“詩”字)曰:“仰視碧天際,俯瞰淥水濱。寥闃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親。”此詩則豈未達者邪?史載獻之嘗與兄徽之操之俱詣謝安,二兄多言,獻之寒溫而已。既出,客問優劣,安曰:“小者佳。吉人之辭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今王氏父子昆季畢集,而獻之之詩獨不成,豈亦吉人之辭寡邪?景祐中,會稽太守蔣堂修永和故事,嘗有詩云:“一派西園曲水聲,水邊終日會冠纓。幾多詩筆無停綴,不似當年有罰觥。”蓋謂(《歷代詩話》本作“為”,同)獻之等發也。    貞觀中,尚藥求杜若,敕下,度支省郎判送坊州貢之,本州曹官判云:“坊州不出杜若,應讀謝朓詩誤。郎官如此判事,豈不畏二十八宿笑人邪?”余觀屈平《九歌》曰:“采芳洲兮杜若。”謝朓詩乃用《九歌》語。《晉書@天文志》:郎位十五星在帝坐東北,依烏郎府是也。曹官從知有謝朓詩而不知有《九歌》,徒知郎官上應列宿而不知非二十八宿也。    劉禹錫《嘉話錄》云:“作詩押韻,須要有出處。近欲押一餳字,六經中無此字,惟《周禮》吹簫處注有此一字,終不敢押。”予(《歷代詩話》本作“余”)按禹錫《歷陽書事詩》云:“湖魚香勝肉,官酒重於餳。”則何嘗按六經所出邪?    《洛陽伽藍記》載:河東人劉白墮善釀酒,盛暑曝之日中,經旬不壞,當時謂之“鶴觴”。白墮乃人名。子瞻詩云:“獨看紅渠傾白墮。”石林《避暑錄》云:“若以‘白墮’為酒,則醋浸曹公,湯燖右軍可也。”予(《歷代詩話》本作“余”)按《文選》魏武帝《短歌行》云:“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康亦作酒人,而《選》詩遂以為酒用。東坡豈祖是邪?    會稽、臨安、金陵三郡,皆有東山,俱傳以為謝安攜妓之所。按謝安本傳,初,安石寓居會稽,與王羲之、許詢、支遁遊處,被召不至,遂棲遲東山。唐裴晃(《歷代詩話》本作“勉”)與吕渭等《鑑湖聯句》(《歷代詩話》“呂”字作空格,校勘記:“勉”,《類編》作“冕”。又《全唐詩》張謂有《送裴侍御歸上都詩》。裴冕曾歴殿中侍御史,且與張謂同時代人,疑此句應作“唐裴冕與與張謂等《鑑湖聯句》),有“興裏還尋戴,東山更問東。”此會稽之東山也。本傳又云:“安石嘗往臨安山中,坐石室,臨濬谷,悠然歎曰:此與伯夷何遠。”今餘杭縣有東山,東坡有《游餘杭東西岩》詩,注云:即謝安東山。所謂“獨攜縹緲人,來上東西山”者是也。此臨安之東山也。本傳又謂“及登臺輔,於土山營墅,樓館林竹甚盛,每攜中外子侄游集。”今土山在建康上元縣崇禮鄉。《建康事迹》云“安石於此擬會稽之東山”,亦號東山。此金陵之東山也。李白有《憶東山》二絕云:“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白雲他(《歷代詩話》本作“还”)自散,明月落誰家?”“我今攜謝妓,長嘯絕人群(《歷代詩話》本作“聲”)。欲報山東(《歷代詩話》本作“東山”)客,開關掃白雲。”不知所賦者何處之東山。陳軒乃錄此詩於《金陵集》中,將別有所據邪?《南史》載宋劉勔(《歷代詩話》本作“緬”)經始鍾嶺,以為棲息,亦號東山。金陵遂有兩東山矣。    羊叔子鎮襄陽,嘗與從事鄒湛登峴山,慨然有湮没(《歷代詩話》本作“滅”)無聞之歎。峴山亦因是以傳,古今名賢賦詠多矣。吳興、東陽二郡,亦有峴山。吳興峴山去城三里,有李適之窪尊在焉。東坡守吳興日,嘗登此山,有詩云:“苕水如漢水,鱗鱗鴨頭青。吳興勝襄陽,萬瓦浮青冥。我非羊叔子,愧此峴山亭。悲傷意則同,歲月如流星(《歷代詩話》本此下有作“從我兩王子,高鴻插修翎”二句十字)。湛輩何足道,當以德自銘。”東陽峴山去東陽縣亦三里,舊名三丘山。宋商仲文(《歷代詩話》本作“晉殷仲文”)素有時望,自謂必登臺輔,忽除東陽太守,意甚不樂,嘗登此山,悵然流涕。郡人愛之,如襄陽之於叔子,因名峴山。二峰相峙,有東峴西峴。唐寶曆中,縣令于(《歷代詩話》本作“於”)興宗結亭其下,名曰涵碧。劉禹錫有詩云:“新開潭洞疑仙府,遠(《歷代詩話》本作“還”)寫丹青到雍州。”即其所也。    荊公以詩賦決科,而深不樂詩賦。試院中五絕,其一云:“少年操筆坐中庭,子墨文章頗自輕。聖世選才終用賦,白頭來此試諸生。”後作詳定官,復有詩云:“童子常誇作賦工,暮年羞悔有揚雄。當年賜帛倡優等,今日論(《歷代詩話》本作“掄”)才將相中。細甚客卿因筆墨,卑於《爾雅》注魚虫。漢家故事真當改,新詠知君勝弱翁。”熙寧四年,既預政,遂罷詩賦,專以經義取士,蓋平日之志也。元祐五年,侍御史劉摯等謂治經者專守一家,而略諸儒傳記之學,為文者惟務訓釋,而不知聲律體要之詞,遂復用詩賦。紹聖初,以詩賦為元祐學術,復罷之。政和中,遂著於令,士庶傳習詩賦者,杖一百。畏謹者至不敢作詩。時張芸叟有詩云:“少年辛苦校虫魚,晚歲彫(《歷代詩話》本作“雕”)虫恥壯夫。自是諸生猶習氣,果然紫詔盡驅除。酒間李杜皆投筆,地下班揚亦引車。唯有少陵頑鈍叟,靜中吟撚白髭須。”蓋芸叟自謂也。    韓愈自監察御史貶連州山陽(《歷代詩話》本作“陽山”)令,所坐之因,傳記各異。《唐書》本傳謂上疏(《歷代詩話》本作“書”)論宮市,德宗怒,故貶。李翱《行狀》謂為幸臣所惡,故貶。皇甫湜作《神道碑》謂正元(《歷代詩話》本作“貞元”)十九年關中旱饑,公請寬民徭,專政者惡之,故貶。桉(《歷代詩話》本作“按”)文公集,宮市之疏不傳,而文公《歴官記》及《年譜》以謂京師旱,民饑,詔蠲租半,有司征求反急,愈與同列上疏言狀,為幸臣所讒。幸臣者,李實也。余攷退之《自連(《歷代詩話》本作“陽”)山移江陵詩》云:“孤臣昔放逐,泣血追愆尤。汗漫不省識,恍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上疏豈其由。”則所坐之因,雖退之猶疑之也。集中有《上京兆李實書》,盛稱其能曰:“愈來京師,所見公卿大臣,未有赤心事上,憂國如閤下者。”又云:“今年以來,不雨者百餘日,種不入土,而盜賊不敢起,穀價不敢貴,老姦宿贓銷縮摧沮。”疊疊百餘言,皆敘其歌慕之意。其後實出為華州。又有書云:“愈於久故游從之中,蒙恩獎知遇最厚,無與比者。”愈既為實所讒,不應此書拳拳如是。及觀《江陵塗中詩》云:“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泄,傳之落冤雠。”又《岳陽別竇司直》云:“愛才不擇行,觸事得讒謗。前年出官日,此禍最無妄。”又《和張十一憶昨行》云:“伾、文未揃崖州幟(《歷代詩話》本作“熾”),雖得赦宥常(《歷代詩話》本作“恒”)愁猜。近者三姦悉破碎,羽窟無底幽黃能。眼中了了見鄉國,知有歸日眉方開。”又有《永貞行》以快伾、文之貶,其末云:“郎官清要為世稱,荒郡僻野嗟可矜。具書目見非妄徵,嗟爾既往宜為懲。”則知陽山之貶,伾、文之力,而劉、柳下石為多,非為李實所讒也。    長慶四年,退之為吏部侍郎,薨於靜(《歷代詩話》本作“靖”)安里第。李翱《行狀》載屬纊之語云:“伯兄德行高,曉年止四十二。某位為侍郎,年出伯兄十五歲,且獲終於牖下,幸不失大節,以下見先人,可謂榮矣。”翱《祭文》曰:“人情樂生,皆惡其凶。兄之在病,則齊其終。順化以盡,靡憾於中。”張籍《祭詩》亦曰:“公有曠遠(《歷代詩話》本作“達”)識,生死為一綱。及當臨終辰,意色亦不荒。贈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蓋其聰明之所照了,德力之所成就,故於生死之際,超然如此。《宣室志》載,威粹骨蕝國世與韓氏為仇,神人以帝命召公計事。愈曰:“臣願從大王討之。”未幾而愈卒。公《神道》、《墓誌》、《行狀》俱不載,而止見於小說者如此,豈東坡所謂其生也有自來,其死也有所為乎!李肇《國史補》謂愈登華山絕頂,度不可返,至於發狂慟哭。今觀易簀之際,神色不亂如此,不應於此而至於發狂慟哭也。    韓偓《香奩集》百篇,皆豔詞也。沈存中《筆談》云:“乃和凝所作,凝後貴,悔其少作,故嫁名於韓偓爾。”今觀《香奩集》有《無題詩序》云:“余辛酉年,戲作《無題》詩十四韻,故奉常王公、內翰吳融、舍人令狐渙相次屬和。是歲十月末,一旦兵起,隨駕西狩,文藁咸棄。丙寅歲,在福建,有蘇暐以藁見授,得《無題詩》,因追味舊時,闕忘甚多。”予按《唐書韓偓傳》:偓嘗與崔嗣定策誅劉季述,昭宗反正為功臣,與令狐渙同為中書舍人。其後韓全誨等劫帝西幸,偓夜追及鄠,見帝慟哭。至鳳翔,遷兵部侍郎。天祐二年,挈其族依王審知而卒。以《紀運圖》攷之,辛酉乃昭宗天復元年,丙寅乃哀帝天祐二年,其序所謂丙寅歲在福建,有蘇暐授其藁,則正依王審知之時也。稽之於傳與序,無一不合者。則此集韓偓所作無疑,而《筆談》以為和凝嫁名於偓,特未攷其詳爾。《筆談》云:“偓又有詩百篇,在其四世孫奕處見之。”豈非所謂舊詩之闕忘者乎?     《石林詩話》載,元豐間,東坡繫獄,神宗本無意罪之。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歲寒惟有蟄龍知。”且云:“陛下龍飛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得章子厚從而解之,遂薄其罪。而王定國《見聞錄》云:“東坡在黃州時,上欲復用,王禹玉以‘歲寒惟有蟄龍知’激怒上意,章子厚力解,遂釋。”予(《歷代詩話》本作“余”)觀東坡自獄中出《與章子厚書》云:“某所以得罪,其過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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