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汕头海鲜批发市场的,最近去市场有时遇到用钥匙划伤人的情况!仔细观察是有的人钥匙尖端磨尖,跟在别人身旁,实施…

我的一篇小说,已连载于《儿童文学》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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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小鱼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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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小鱼还没走出校门就接到妈妈的电话。
手机在书包最外层叮叮咚咚地响,唱的是“铃儿响叮当”,于小鱼把书包摘下接听了那欢快的乐曲,于小鱼,放学赶紧过来,今天去吃红屋牛排,妈妈在电话里匆匆忙忙地说。
于小鱼背着书包往妈妈住处走。这是她每周的固定程序,周五晚上到妈妈那儿,周日晚上返回爸爸那儿——已经三年了。
四(五)班的于小鱼过完这个暑假就要上五年级。她直着脖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同班的马嘉在马路对面喊,于小鱼,快点。于小鱼假装没听见,只低着头加快脚步,马嘉从川流不息的车河里挤了个空奔过来,于小鱼,他气喘嘘嘘,于小鱼只好停下脚步,我要上超市,你先走吧。马嘉和于小鱼住一个小区,于小鱼不想让他知道妈妈不在家里住。
马嘉怔了一下,摸摸圆乎乎的脑袋,悻悻地再挤过川流不息的车河奔回去。于小鱼望着马嘉晃来晃去的背影,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他。她和马嘉同年同月差两日出生,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上学,马嘉妈妈和于小鱼妈妈挺投缘,连带两个家庭交情也特别好,马嘉和于小鱼上一年级的第一天,马爸马妈和于爸于妈一行四人浩浩荡荡地去送他俩上学,那阵势连胡老师都给震住了。
如今马爸马妈偶尔还会一起去接儿子,于爸于妈却再也见不着影儿了。
10岁的女孩儿于小鱼一个人孤单地走在夏天的某个傍晚。
四点钟的太阳余威未尽,于小鱼背着沉重的大书包走得浑身冒汗,她细细高高,瘦骨伶仃,仿佛一根柴火棍儿在人行道上笃笃地响。柴火棍儿外面裹着一件白色T恤,下身穿牛仔裤,脚上一双粉色凉鞋——这身打扮在学校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堆里显得灰头土脸,毫不起眼。
不过,于小鱼倒是一点也不希望自己起眼。上课从来不举手,课间操排队从来不嘁嘁喳喳说个不停,课外活动从来不参加,班里大部分同学做什么她便做什么,生怕出格惹来别人好奇的目光——总之,于小鱼绝对不是出头鸟。
于小鱼进了大门,这儿是老式楼区,院子里密密麻麻扯满绳子,绳子上搭着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床单,几只野猫正围着垃圾桶转来转去。于小鱼顶喜欢一只叫毛团的白猫,眼睛是绿的,身上一根杂毛都没有,白得像从面粉里滚出来的球,每次见了毛团,于小鱼总要逗它玩一会儿。
但她今天没功夫和毛团玩。
妈妈规定只有周五才可以上网,她急着回家打开电脑。
把书包往床上一扔,于小鱼来不及换鞋便扑到电脑桌上,她最近迷上《守护甜心》,做梦都是小斯和方块。
妈妈回来时,于小鱼已经看完两集了。
捂住耳朵也能知道妈妈唠叨什么,地方小,书包别乱放红领巾别乱扔……房子是妈妈租的,一厨一卫一个客厅兼卧室,每一间都小巧玲珑,于小鱼和妈妈的东西必须摞高了往空中发展——如果妈妈肯搬回家,她们就不必这么拥挤了。
妈妈把于小鱼的头发打散了重新梳理,于小鱼被妈妈揪得昂起头,妈妈我不想去吃牛排,妈妈右手攥着皮筋往发束上缠绕,不想去?于小鱼边想边说,我吃牛排拉肚子。她说的是半年前的某一次,那天饮料太凉,于小鱼吃完饭肚子疼了好一阵儿。不过妈妈毕竟是妈妈,于小鱼,你是捞不着在家上网了吧?凶巴巴地一语中的。
于小鱼还想挣扎,妈我真不是……妈妈把绑好的马尾辫使劲一揪,少废话,赶紧走。
不情不愿地跟着妈妈出门。
夕阳像个害羞的小姑娘藏起了半张脸,金色的晚霞还留在云端恋恋不舍,微风吹在脸上像被气流按摩一样舒服。妈妈嘴唇红扑扑地湿润着,眉毛弯弯地往上飞,身上还有一股好闻的香喷喷的味道,她一边走一边小声哼着一首于小鱼从来没听过的歌。咦,今天这么高兴?于小鱼纳闷地看妈妈,发奖金了?妈妈含情脉脉地冲她一笑,于小鱼一身的鸡皮疙瘩哗啦啦掉到两只凉鞋里,她忍不住甩了一下左脚,又甩一下右脚,妈妈讨好地搂着她的肩膀,于小鱼,等会我朋友来了,你别忘了问好。
于小鱼睁大眼睛看看妈妈,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只点头答应。
于小鱼果然没忘了问好,不过,她问了好以后就再也没发出一个多余的字。
妈妈很不满意,在桌子底下不停拿脚碰她,于小鱼却一脸的迟钝,好在那位眼镜叔叔并不介意,他热情地给于小鱼切牛排,来,多吃点。于小鱼一声不吭接过盘子吃起来,妈妈无可奈何瞪她一眼,女儿的木讷让她很没面子。
于小鱼浑然不觉,她三心二意地边吃牛排边想着还没看完的《守护甜心》,一点儿也不关心妈妈和眼镜叔叔聊些什么。
九分熟的牛排肉质稍稍有些硬,于小鱼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叉子不肯再吃,眼镜叔叔及时发现,立刻让服务生替她取一份水果沙拉,妈妈一边说不用了不用了一边眉开眼笑地将于小鱼的那份牛排端到自己面前,于小鱼不屑地撇撇嘴,妈妈总这样——一天到晚嚷嚷减肥却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多吃一点的机会。
在等待服务生取沙拉的这段时间,于小鱼偷偷打量四周,每个座位上都有人在高声或低声说话,服务生来回穿插忙碌,牛排刚掀开冒着滋滋啦啦的热气,有人拿餐纸遮挡,半空里落着醇厚的肉香和西瓜芒果的清新味道,有个小宝宝在桌子旁边摇摇晃晃地学走路,旁边一个哥哥模样的大男孩正小心呵护防止她跌倒,于小鱼觉得那男孩儿有点面熟,不由又看了一眼,恰巧那男孩儿抬起头来,眼光和于小鱼对个正着,呀,是韩一飞!于小鱼心一跳,赶紧低下头假装吃饭,右脚不由自主地在桌下往后缩了一步。
于小鱼右脚丝袜拇指那儿破了一个洞,是前天早上起床不小心勾破的,露着白白的圆圆的脚趾肉,像作业本上滴了一滴不该有的墨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于小鱼很怕韩一飞看见。
服务生送来了于小鱼的水果沙拉,于小鱼慌慌张张拿起叉子胡乱叉了一个圣女果往嘴里塞,韩一飞好像认出她了,隔着几张桌子开始往这边走,越来越近,于小鱼头低得快要垂到盘子里,妈妈在耳边说,于小鱼你抬起头来,于小鱼坚决不抬头,她的手在盘子里划来划去,一不小心叉子飞了出去……
韩一飞在离于小鱼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于小鱼满脸通红惊慌失措,眼镜叔叔弯下腰捡于小鱼掉到桌底下的叉子,“等会儿给孩子买双袜子吧,袜子破了……”听见眼镜叔叔这句不合时宜的话,于小鱼简直恨死他了。韩一飞冲她笑了笑,于小鱼听见有个苍老的女声在远远地叫韩一飞,他答应一声便转身回去了。
不知道韩一飞看没看见于小鱼的脚趾头?
四年级六班的韩一飞是于小鱼心中的完美男孩儿。韩一飞不止是学习好,他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一直贴在教学楼前的宣传栏里供全校学生瞻仰;每周一的师生集会,胳臂上别着三道杠的韩一飞站在讲台上代表四年级学生发言,那神采飞扬的风姿使人想起旗杆上迎风招展的旗帜;韩一飞还是市里小记者联盟的骨干成员,他写的通讯稿还得过奖呢——四年级部的所有老师都喜欢韩一飞,他属于于小鱼只敢远远观望的那种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
于小鱼很想给韩一飞留个好印象。
妈妈递给于小鱼一只装在纸盒里的卡通塑料杯,杯口是鸭子的嫩黄小嘴,杯柄是鸭子的两只小翅膀,整个造型就是一只摇摆可爱的橙色小鸭——原来店里今天搞活动,每桌客人都可以领到一只漱口杯。若是往常于小鱼一定会欢喜得要命,但今天她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只要想起自己方才的糗态,于小鱼就恨不能马上离开这儿。
于小鱼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妈妈和眼镜叔叔相互使个眼色,用很柔和的声音问,于小鱼你不舒服吗?于小鱼摇摇头,她一句话也不想说。
总算捱到结束,总算比韩一飞先离开,于小鱼跟着妈妈和眼镜叔叔走出饭店的旋转门,她悄悄回望,韩一飞正全神贯注地逗着那个小宝宝玩,一点儿都没注意到于小鱼的离去,于小鱼稍稍松口气,同时又有点失落。
眼镜叔叔要带于小鱼去超市买袜子,于小鱼却偷偷拽拽妈妈的袖子,妈妈看看她,试探地问,于小鱼咱去买双袜子吧?那语气其实是很希望她答应的,于小鱼紧闭嘴巴,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就像铅笔盒里久置不用的一块橡皮般悄无声息。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
眼镜叔叔很知趣地跟她们招手作别,妈妈有些惆怅,回家的路上,她不像刚才出来时那样小声哼歌了,只低着头默默走路,于小鱼小心地瞅瞅妈妈,妈妈也小心地瞅瞅她,于小鱼你觉得这个叔叔怎么样?于小鱼没吱声,她对妈妈的所有男朋友都本能地排斥,过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蹦出一句,他是近视眼…….妈妈瞥瞥她,你爸也是近视眼啊…….
于小鱼哑口无言,心里却在说,他是我爸。
于爸爸皮肤白皙,个子高得进门得稍微低下头,鼻梁上一副近视眼镜,额头和眼角布满皱纹,身上总穿一件短袖白衬衣的工作服,左手抓着一个绿色尼龙绸包,右手拎着一捆长豆角四个西红柿迈进家门。
他习惯性地喊了一声,于小鱼,接着马上意识到女儿不在家,但还是伸头到于小鱼卧室看了下才走进厨房。
于爸爸是银行会计,谨小慎微和认真仔细的工作作风也被他严格地执行在日常生活中。
于小鱼的早餐通常是鸡蛋、稀饭小菜和一只水果,晚餐是两菜一汤加米饭或者馒头,所有荤素搭配都是于爸爸一手包办,既营养又可口,每次于小鱼狼吞虎咽往嘴里扒饭的时候,于爸爸便像打了胜仗般眉开眼笑,要是哪一天于小鱼不食不咽,于爸爸就会着急地张着嘴巴问,怎么了,做得不好吃吗?咸了?一边说一边自己也夹一口菜塞进嘴里尝,于小鱼恹恹地说,不好吃,于爸爸立马放下筷子钻进厨房,不一会儿保准满头大汗地端上一个新菜,尝尝这个,于小鱼夹一小口嚼几下,然后吧嗒吧嗒大口吃起来,于爸爸这才从脖子上取下那根形影不离的旧毛巾擦拭额头的汗珠,一边嘿嘿地瞧着女儿憨笑。
不但是做饭,别的很多事情,于爸爸也都干得漂亮利落,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于小鱼的马尾辫就是爸爸给梳的,比妈妈梳得都紧实好看——早上起床后,爸爸洗净手脸,右手拿一把桃木梳,左手拢住她的头发,梳子从头顶慢慢往下走,头发又黑又亮,绸缎一般长长地挂到腰际,爸爸细心地梳理、高高挑起,连耳边的碎发也不忽略,然后用一个彩虹扣的电话圈紧紧箍住,有时候于小鱼会顽皮地摆动脑袋使坏,爸爸便会警告性地摁一下她的后脑勺,再动我就不管了,于小鱼就乖乖地停止,梳完了,爸爸双手扶住她的头往镜子里端详,两个脑袋,一前一后,一小一大,大的鬓边有星星点点的白发茬,额头上三道细纹习惯性地往上叠耸,小的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睁得圆圆,嘴巴还微咧着露出米色的两颗小门牙,看着看着,镜子里的于小鱼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她一笑,爸爸也笑了,笑得哈哈地流出眼泪止不住。
除了梳头,其余什么衣服啦鞋子啦等等等等,于爸爸也都能洗刷得干干净净,洁白如新。总结一句,只要有于爸爸,家里总是整整齐齐,井井有条。
于爸爸这么好,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他呢——于小鱼不明白。
于小鱼不明白的还有很多,比如没事儿老骚扰她的同班同学宋成——那是她最不爱搭理的人,偏偏今天又要碰面,谁叫他俩都报了同一个课外班呢。
其实于小鱼当初报数学班多少是有点被“蒙蔽”的——班主任胡老师介绍课外班的时候特意强调说,趣味数学班很风趣很幽默很有意思,于小鱼便毫不迟疑地选了,又风趣又幽默又有意思谁不喜欢啊?
但一上课于小鱼就觉得上当了——老师发了一本习题集,课堂上从头到尾都是讲题和做题,和风趣幽默有意思半点都扯不上边。于小鱼上完一堂课便垂头丧气了,妈妈笑眯眯地说,于小鱼你忘了胡老师是教数学的呀。
唯一让于小鱼稍觉安慰的是,韩一飞也上这个课外班。
于小鱼一早就来到教室。她先看见韩一飞,又看见宋成,于小鱼忙不迭躲开——躲韩一飞是觉得自惭形秽,躲宋成是怕他找事儿。韩一飞扬起手里的书冲于小鱼笑笑算是打招呼——他对每个同学都这么温和友好。宋成则截然相反,他在教室的最后排朝于小鱼做个恶狠狠的鬼脸,接着又努起嘴唇,虽然没出声,于小鱼也知道他说的是哪两个字。
好容易熬到下课,于小鱼匆匆忙忙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走下两个楼梯仍未见宋成追上来,她暗暗庆幸今天终于躲过一劫。
于小鱼高兴得有点早。
刚出教学楼,就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喊,死鱼,接着一个篮球砸到她身上,于小鱼猝不及防,后背挨了重重一下,这一下的力道真大,于小鱼给砸得往前一冲摔在地上,习题集和铅笔盒哗啦跌出来,她赶紧爬起来捡东西,右腿膝盖一阵疼痛。
宋成笑嘻嘻地从地上抱起篮球,于小鱼你真是个笨蛋,于小鱼涨红了面孔,你才是个笨蛋呢,她紧张得微微发抖,宋成吐一下舌头并往后退了一步,他这一退,使于小鱼觉得应该还击一下,哪怕是象征性地——她往前迈了一步,想用手里的提包做武器。宋成嗖地跃到一边,打不着打不着,他嬉皮笑脸地又叫又跳,于小鱼气得要命,她对这个厚脸皮总欺负自己的家伙既恨且忌惮。
宋成像只猴子似的凑在于小鱼身边蹦个不停,于小鱼很犯愁无法摆脱他,幸好操场有几个六班的男生要打篮球,其中一个喊宋成过去凑人数,宋成一边嚷着“死鱼再见”便跑开了。
于小鱼慢慢走出校门,揣着一肚皮气。
她和宋成是老冤家了。自打一年级开始宋成就不停地找她麻烦,他学习差又总捣蛋不遵守纪律,脸皮也厚,上课回答不出问题考试不达标从来不以为耻,是出了名的差生钉子生,胡老师曾经无可奈何地说,宋成你的脸皮都可以盖房子了。
可是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却尤其胆小。
有一次课间操,大家正在做倒数第二节跳跃运动,忽然听见宋成在后面嗷地一声大叫,同学们都给惊得扭转了脑袋,只见他蹲在地上动也不敢动,脸色苍白得像美术课堂的绘画纸,还是胡老师走过去一看:一只褐色的毛毛虫爬在宋成肩膀上。男生们哄堂大笑,旁边有人帮他掸下一脚踩死,宋成这才不好意思地站起来。
男生们从此都很瞧不起他。要是哪天他惹了谁,对方只要作势挥挥拳头,宋成便灰溜溜地躲到一边再也不敢伸头——就连嗓门高一点表情凶一点的女生,宋成也是不敢招惹的。
只除了于小鱼。
宋成就坐在全班最老实的女生于小鱼后边。
胡老师安排座位的本意是想让于小鱼的安静本分感染一下屁股上长钉子的宋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谁承想于小鱼没能感染了宋成却被宋成折磨得苦不堪言。
于小鱼的T恤后背经常被宋成用蓝色钢笔画上几道杠,再不然就是贴上个画着乌龟啊小狗什么的小纸条;宋成还喜欢晃动桌子,他一晃,于小鱼的座椅就跟着吱吱嘎嘎地响,于小鱼回头瞪他一眼,他就停止动作,于小鱼刚转过身,他又开始晃动;最让于小鱼受不了的,宋成还经常藏起于小鱼的作业本害得她四处乱找耽搁了上交的时间——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
于小鱼都忍气吞声地受下来了。她从来没想过去告老师——于小鱼对老师有一种敬畏感,真正地敬而远之,能不跟老师打交道就不跟老师打交道,能躲开就躲开。再说宋成的骚扰几乎隔一会儿就发生,胡老师不可能时时刻刻跟着他们,当着老师的面宋成表现得规规矩矩,老师一走他就开始捣乱。最主要的,于小鱼自己也麻木了,如果不是逼急了她都懒得理会——说到底于小鱼这样的女生在体力和精力上都没法同宋成比。
于小鱼真希望世界上没有宋成这个人。
右腿火辣辣地疼,于小鱼掀起裤腿——膝盖上擦破一块油皮,渗出几颗血珠。
于小鱼一瘸一拐地上楼。妈妈不在,电脑挂在淘宝页面上——妈妈很爱美,她人长得漂亮,自然也喜欢打扮,于小鱼总见她在淘宝买衣服买鞋子,没完没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于小鱼等得很无聊,又不敢上网怕妈妈从浏览记录查出来,她两手枕在脑后躺了一会儿便收拾书包回爸爸家了。
于爸爸对女儿提早回来有点意外,接着便高高兴兴地替女儿张罗午饭,在于小鱼津津有味大嚼一只烤鸭腿的时候,于爸爸已经替女儿计划好了下午写完作业额外做两页数学习题,于小鱼一听顿时后悔不该回来,早该想到爸爸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于爸爸对女儿的学习抓得很紧,每次于小鱼写完作业后他都会细细检查,遇到做错或不会的题便反复讲解直到女儿弄懂为止,对于小鱼的薄弱科目数学,于爸爸尤其重视,他买了好几本课外习题集,一有空就给女儿补课加餐,于小鱼整天徜徉在题海里,直累得头昏脑胀有气无力像条极度缺氧的病鱼。
可就算于爸爸这么费心费力,天资平庸的于小鱼成绩仍然不拔尖。全班三十七人,于小鱼多数时候都在十几名,上上下下总在那个段位徘徊——于爸爸急得嘴巴都长出燎泡。
好在于妈妈比较宽容。她的观点是,小孩儿嘛,成绩差不多就行,腾出些精力吸收点别的也不错。所以于小鱼得以拥有比别人多几倍的课外书,天文地理科幻历史自然魔法,不管什么题材什么内容,只要于小鱼能看懂能看进去的,妈妈都想法买回来塞进于小鱼的书架里。于小鱼也真是配合,只要写完作业,只要爸爸眼错不见,于小鱼抽个空子便见缝插针地一头扎到书里去了,常常看得饭忘了吃,觉也舍不得睡,直到爸爸怒气冲冲地站到她面前。
爸爸每次都会没收于小鱼的书,然后抓起电话和妈妈吵一架,按照爸爸的理论,于小鱼学习都搞不好妈妈还支持她看闲书,心思没用到正路上。妈妈则反唇相讥,一辈子考不了第一难道一辈子什么都不学不做了?时间一久,于小鱼也嗅出来了,妈妈那儿是相对宽松的乐园,爸爸这里是上了紧箍咒的第二课堂。
整整一下午,自投罗网的于小鱼都在第二课堂上孜孜不倦地写作业,当然,爸爸始终陪在课堂上。
这个枯燥烦闷的过程终于被意外打断——妈妈来了。
妈妈是来送校服的——学校发的校服裙又肥又大,妈妈托人给改瘦了,怕耽误于小鱼周一升国旗特意给送来。
爸爸冷冷淡淡,你来了,妈妈不以为忤,只面向于小鱼,于小鱼,穿上裙子试试。
于小鱼想也不想地脱下牛仔裤试裙子,牛仔裤一脱下,爸爸妈妈同时盯住她的右腿膝盖,于小鱼你的腿怎么了?妈妈首先发问,于小鱼遮掩不迭地用手捂住,爸爸立刻去找药箱。红药水拿来了,爸爸用棉棒蘸着药水轻轻往上涂,殷红的药水顺着腿往下淌,凉飕飕地,于小鱼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妈妈也跟着咝地哈了一下嘴,仿佛伤腿的是她。
于小鱼吞吞吐吐地讲了事情的经过。
妈妈很生气。她对于小鱼的胆怯退让向来不满,你应该往死里揍他,揍得他不敢动你……小女孩哪能打过小男孩,以后躲他远点就是了,爸爸闷声闷气地表示反对,妈妈勃然大怒,都怪你!你自己懦弱还把孩子带成这样?你这个胆小鬼……
于小鱼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爸爸妈妈又为了她吵起来了。
爸爸也一反平日的斯文,眉头竖着,脖子上青筋绽起,嗓门很高地大吼,你还好意思说我?你有本事把孩子的学习提上去啊……
于小鱼站在旁边手足无措。每次都是这样,先是因为于小鱼点燃战火,接着战争升级话题便无限延展,跟于小鱼有关的,跟于小鱼无关的,从前的现在的,横向的纵向的,别人家的自己家的,反正任何一件事爸爸妈妈都针锋相对,任何一件事爸爸妈妈都意见相左。而且只要一吵架,爸爸妈妈似乎就都忘记了于小鱼的存在,他们用最高最大的嗓门相互指责辱骂,声嘶力竭,摔盆子砸碗,哭泣吼叫,面目扭曲变形得可怕,全然不顾于小鱼在一边吓得目瞪口呆心惊胆战。
于小鱼手里还攥着换下来的牛仔裤,木呆呆地不知道该怎么办。爸爸一脚踢开地上摔碎的瓷碗片,一边大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儿,你换了多少男人了……于小鱼心虚地低下头,她从来没向爸爸告密说过妈妈的任何事情。妈妈也大喊,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跟你离婚了……爸爸往门口疾走,只要一天没办离婚证你就还是我老婆……砰地一声巨响,爸爸摔门而出,留下妈妈站在屋里泪流满面。
屋里沉寂下来,妈妈坐到床上大声啜泣着,夕阳透过窗纱投在床单上,落下几块不规则的光斑,于小鱼看着枕头上的光影,伸手摸了一下,棉布的枕面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火热。她把牛仔裤放到床头柜上,蹑手蹑脚走过去,妈妈你别哭了,她怯生生地拽拽妈妈的衣袖。
妈妈蓦地停止哭泣,惊讶地揉了下眼睛,仿佛才发现她似的,于小鱼抽了一张面巾纸,妈妈你别哭了,妈妈接过面巾纸,一面说,不哭了,一面眼泪又流出来,于小鱼俯到妈妈腿上,妈妈你别哭了,都是我不好让你们吵架了……妈妈心疼地捏捏她的耳朵,不怪你,是爸爸妈妈不好……母女两个忽然一下便没了话,暮色中每一件家具都在懒洋洋无可奈何地散发着热量,时间便在这沉默中一分一秒过去了,于小鱼疲倦得终于发出微微齁声。妈妈弯腰把她抱到床上,于小鱼却又睁开眼睛,像是自言自语,妈妈我真没用,学习也不好,胆子又小,什么什么都弄不好……妈妈心一酸,待要说什么,于小鱼却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眉毛蹙着,嘴角下垂,一副难过受挫的表情,妈妈怔怔地看着她,眼圈又红了。
于小鱼一直睡到华灯初上,天已经黑透了,她从梦中醒来,一边叫,妈妈,一边坐起来,卧室里空荡荡地除了她自己一个人也没有,妈妈已经走了。于小鱼在漆黑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没精打采地开开灯,独自收拾了没写完的作业。
晚上于小鱼胃口极差,吃得很少,爸爸破天荒没问一句话,只是皱着眉头一遍一遍叹气。
于小鱼的坏情绪一直持续到周一上课。
语文老师问,宋庆龄为什么喜欢樟树?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答案显而易见地体现在课文里。同学们争先恐后地举起手,老师,老师……一只只小手从各个方位角落拔起,关老师眯缝着眼睛透过镜片上方巡视全班。
于小鱼犹犹豫豫地看看四周,然后磨磨唧唧地先举起右手,然后很没有底气地左右摇晃两下,放下去,接着又举起左手,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举左手不妥当,又放下去,复又举起右手,还没等她再摇晃两下再放下去,关老师已经点名,于小鱼。
关老师其实不太习惯点于小鱼的。于小鱼一站起来就两眼茫然一脸紧张,像是做错了事儿似的惶惶不安,不管什么问题,不管她会不会,永远都一言不发沉默以对——关老师提问于小鱼基本是在浪费时间。
但于小鱼妈妈上个月特意给关老师打了招呼,希望能多提问一下于小鱼练练她的胆儿。
可惜于小鱼还是辜负了妈妈和关老师的苦心——仿佛是把从前的类似情况复制后再粘贴到此刻,她仍然紧闭嘴巴表情绷紧。关老师等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说了句,坐下吧。于小鱼如释重负地靠在椅子上,教室里响起一片窃窃的讥笑声,宋成还用手推推她的椅背,笨蛋死鱼。于小鱼毫无反应地把头歪向窗外,楼前一棵高大的白杨树,叶子们茂密翠绿,互相碰撞着在风中沙沙作响。
终于捱到下课,男孩女孩们一涌而出跑出教室,嘈杂欢快的回音立刻塞满了整个走廊,于小鱼独个儿勾着脑袋倚在墙上发呆,一双浅灰色的洞洞鞋走过来停在她的面前,鞋子的主人发出一声夸张的咳嗽——于小鱼不用抬头也知道来的是谁。
于小鱼,马嘉满脸忧伤地看着她,你是怎么回事?只管说就是了……于小鱼咬住下唇,马嘉继续说下去,说错了也没事儿呀,关老师又不会怎么的你…….于小鱼像个老人一样长长地唉了一声,马嘉立刻打住话头,黑白分明的眸子像饱含清澈透明的泉水,于小鱼,今晚到我家写作业吧?他期盼地眨眨眼睛,于小鱼摇摇头进了教室,上课铃适时响起来。
马嘉家的鱼缸大得几乎填满二分之一的窗台。于小鱼撅着屁股在看鱼缸里的凤尾鱼——马嘉用一块钱、一包好多鱼、还有自己一个人回家害怕的理由说服于小鱼“护送”他回家——其实马嘉是想让于小鱼开心点。
于小鱼果然高兴了。马嘉家新添了好多凤尾鱼,有红有黑,拖着扇子样的尾巴,体态轻盈地从鱼缸左边游到右边,又从右边游到左边,于小鱼羡慕地看着这些无拘无束的鱼儿,它们似乎要从鱼缸里游出来钻到客厅似的。马嘉很大方地表示可以送几条给她带回家,于小鱼点点头,接着仿佛想起什么,赶紧摆手谢绝,马嘉不解地问,怎么了?于小鱼沉着脸走开,她担心爸爸妈妈吵架摔碎她的鱼缸——从前她养的金鱼就是这样送命的。
于小鱼到了家门口才发现忘带钥匙——今天换校服钥匙和手机都锁在家里了。她踌躇一会儿,只好背着书包向妈妈家走去。
妈妈在跟人通电话——天气很热,防盗门虽然关着,里边的木门却半开保持穿堂风状态。似乎是妈妈的淘宝卖家在问她为什么下单了却没买?于小鱼在楼梯的最后一级停住脚步,她听见妈妈在向对方道歉,啊真对不起,我最近想带女儿出去旅游,资金有点紧张,下次再买下次再买——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于小鱼很难相信一向强悍的妈妈也会有低声下气的时候。
于小鱼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敲门。妈妈来开门,表情有点不自然,于小鱼装得恍若无事,我忘了带钥匙,她轻描淡写地说,妈妈哦了一声便转身进屋,一会儿,一盘切好的西瓜端到茶几上,于小鱼,吃西瓜吧。西瓜的皮很薄很绿,红瓤里嵌着一粒一粒乌黑醒目的瓜子儿像女孩儿脸上俏皮的雀斑,于小鱼熟练地吐出雀斑吞下瓜瓤,她喜欢西瓜汁顺着喉咙滑到胃里的感觉,又甜又清爽。
妈妈微笑着看她,快期末考了吧?嗯,于小鱼老老实实地回答,准备的怎么样了?于小鱼停顿一下,嗯,还行吧?最后一句像是问妈妈,又像是问自己,透出几分虚弱,妈妈嗤地笑了,到底行不行啊?于小鱼不好意思地笑了,还行。那好,妈妈端正了身子往前凑一凑,要是你考得好我就带你到云南旅游……耶,于小鱼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呵呵,妈妈意料之中地笑了,嘴角的法令纹挤得皱皱巴巴。
于小鱼的期末考成绩总算发下来了。却难以简单地界定为好还是不好,同以往一样,又是十几名,这个名次和分数在爸爸那里自然是难以过关的,但在妈妈眼中,这大概算蛮好吧,所以于小鱼左耳听到的是爸爸唠叨不停的埋怨和要求补课加班,右耳则灌满了妈妈对云南风景活灵活现的诱人描述,左右一齐开工,几天下来,于小鱼受不了了,像是跟大人赌气,于小鱼平生十年中第一次爆发了,我不去补课,我也不去云南,我哪儿也不去。她怒发冲冠地大声嚷嚷,甩着胳膊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妈妈双臂环抱同情地看着她,我到姥姥家去,我去看姥姥,马嘉都到他姥姥家去了呢……这话显然起了作用,妈妈沉思了一会儿,和爸爸做了一次电话长谈,不知道她怎么说服了爸爸,爸爸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于小鱼的要求,但规定于小鱼除了暑假作业外要多带一本数学习题集。
于小鱼满心欢喜地上路了。坐在开往姥姥家的长途公交车上,颠簸起伏的山路在于小鱼看来就像游乐场的过山车一样刺激,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为——不管期末考试的成绩好不好,于小鱼都不想去云南,她要替妈妈省下这笔钱。
姥姥家坐落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里。沿途两边栽着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树梢顶上时不时冒出个圆蓬蓬的鸟窝,树底下的河沟里盖满绿色的浮萍,刚下完雨,水满满地溢到沟沿上,芦苇棒子齐刷刷地站在水里,河沟里侧一块块举着荷叶般翠油油大叶子的芋头地里,扑地窜出一只不知名的灰鸟儿,一头扎进水里,于小鱼正担心那鸟儿会淹死,却见那小东西精神抖擞唧地一声掠过水面飞得无影无踪。
于小鱼新奇地看着这一切——这是她第一次来姥姥家。公交车放慢速度驶进村里的土路,身板硬朗脸色红润的姥姥站在十字路口迎接她们,妈妈忙着从车上拿下大包小包,姥姥张开双臂将于小鱼拥在怀里,于小鱼的鼻端立时嗅到一股新鲜的艾草清香,平时在电话里听惯了姥姥高声大气的粗嗓门,如今贴住她厚实的肌肤,于小鱼虽然还有些拘谨,更多的却是油然而生的温暖和亲切。
妈妈很放心地回去了。剩下的日子,于小鱼将同姥姥一起度过这个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路灯一到晚上四处皆黑的漫长假期。
于小鱼很快便替自己找到事儿做了。
姥姥养了一群鸡。
17只尚未成年的小鸡刚脱了胎毛,已经可以活力十足地满院子找吃的了——天井里堆了一个大草垛,小鸡们喜欢到草垛里刨食吃,常常是姥姥前脚刚扫完,后脚草垛便被扒拉得满地散乱,姥姥再扫,小鸡们再刨,姥姥再扫,小鸡们再刨……人和鸡锲而不舍地天天重复这样的游戏,彼此相安无事。于小鱼的到来使游戏规则彻底改变——小鸡们一刨草垛于小鱼便举着竹筢撵,戚戚喳喳,院子里人鸡一起飞跑,鸡在前边,人在后边,人鸡都气喘吁吁,姥姥湿着两只手站在堂屋门口喝止,别撵了,再撵长大了就不下蛋了……但人鸡都置若罔闻地狂奔依旧,一向喜静不喜动的于小鱼到了这里就像鳌上解开了皮筋的螃蟹,张牙舞爪地活分起来。
终于有一次,小鸡们躲到阴沟里了。
阴沟是用来下雨天往外排水的,沟上砌着方方的青石板从厢房直通到街上去,小鸡惶急得竟然一头钻进去再不出来。于小鱼矮着身子趴到地上瞧,小鸡们挨挨挤挤地缩成一堆儿站在黑乎乎的阴沟里,任于小鱼怎么吆喝跺脚吓唬就是不出来,姥姥也来帮忙用镐把往里探,想把小鸡赶出来,但镐把往里进一点小鸡就后退一点,始终不肯冒头。
于小鱼无计可施了,姥姥安慰她,过一会儿小鸡自己就出来了,于小鱼等了一个上午,小鸡没出来,吃了午饭,小鸡还是没出来。
于小鱼终于把自己等睡了。
有那么一会儿,于小鱼模模糊糊听见院子里有个清脆的声音在和姥姥说话,可她困得不想睁眼,又接着沉沉睡去。
于小鱼醒来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满院子小鸡在墙根儿下悠闲自得地溜达,天井中央放着鸡食盆子,姥姥拌了两把青菜苞谷面饱饱地把这群小家伙喂了一通。于小鱼揉揉眼睛,姥姥乐哈哈地说,多亏了顺子,一下就把它们钓出来了……于小鱼疑惑地问,顺子是谁?
于是于小鱼从姥姥饱含赞许的描述中知道了有个和她同龄的男孩儿顺子如何如何聪明,只用一根线绳绑了知了猴伸进阴沟就把小鸡们引出来了,不但如此,顺子还特别懂事,姥姥家吃水、浇菜地、晒粮食这些力气活都是顺子帮着搞定的,这孩子心眼儿真是好,姥姥末了还强调一句,顺子是班长呢。
又是一个品学兼优讨人喜欢的好学生。于小鱼想起韩一飞,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点酸溜溜地不舒服。
于小鱼一大早便站在院子里读单词。姥姥说中午太热容易犯迷糊,晚上光线暗对眼睛不好,所以念书写作业最好是早上,这个时辰脑子最灵光。
于小鱼越读越有兴致,脸蛋儿在晨风轻拂中微微发红,天井里幽香浮动,伸过墙头探进来的梧桐枝桠开满淡紫色的大花,一朵一朵,点缀着晶莹的露珠,坠得沉了,便“扑”地滚下来,把地上的白土砸出一个个小小浅坑,趣致可爱。姥姥在给圈棚上的一溜花盆浇水,一边听着于小鱼抑扬顿挫念英语,觉得外孙女连外国话都会说很了不起,脸上就显出些骄傲。为了让人家知道她的这份儿骄傲,姥姥故作低调地隔着堂屋隔着敞开的后窗跟一伙孩子大声搭讪,干啥去?
那伙孩子吵吵嚷嚷,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大的跟于小鱼年纪仿佛,小的一个男孩儿胖乎乎只有五六岁,个个手里提了空矿泉水瓶子和纱网等捕鱼的工具,姥姥这一问,孩子们停下脚步七嘴八舌地回答,跟顺子抓鱼去,姥姥听了笑笑表示知道了,但在院子里读单词的于小鱼耳朵倏地逮住这几个字,一步迈进堂屋——她想瞧瞧顺子什么样。
孩子们立刻鸦雀无声,都有些出乎意料地看着这位从天而降的陌生女孩儿。皮肤雪白的于小鱼和她那洋气的穿着让他们觉出些压迫了,大家互相看看浑身上下黑乎乎的伙伴儿和自个儿,突然一哄而散跑开了。
姥姥有点得意地唤于小鱼到厨房吃饭,于小鱼犹自追问,顺子在哪儿?
于小鱼不久便见到了顺子。
一个沉闷的黄昏,知了在树上拖着一天之中最后的几声吱呀长音,太阳已经坠到山腰,却还发着叫人燥热的红光,天空中一点风也无,柳树连叶子梢儿都不动一下。姥姥洗了一碗黄澄澄的杏子,于小鱼一边咬杏子一边听姥姥嘟哝水没了该上山了……于小鱼吐出杏核放到桌上,自告奋勇地,姥姥,今天我帮你打水。你?姥姥嗓子里扯出一个长长的问号,看看她又摇摇头。
村里的水源被镇上招商引进的紫薯加工厂污染得严重,家家户户祖祖辈辈打在自家院里的一口饮用井如今压上来的都是紫水,平日里洗衣服刷车子大伙儿还可以沉淀沉淀凑合着用,但不能喝也不能煮饭却是个大问题,人们给逼到村头的龙虎山接山泉水喝,家家储着几个大塑料桶,到山上接满水用独轮车载回家,喝完了再去接。
从姥姥家到龙虎山要走好远,水桶又沉,于小鱼的力气太小,载水回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儿。
祖孙两个正犯难,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可可地传进来,三奶奶……姥姥的眉头舒展开来,顺子来了……于小鱼立即瞪大了眼睛要好好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好学生好孩子。
大失所望。
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儿,比于小鱼高半头,头发乱糟糟地顶在头上,嘴唇厚厚,两只眼睛却是斜眼,看人视线总在目标右侧,于小鱼正意外,待见他走近,左脚一抬一落——还是个跛子!于小鱼简直震惊了,原以为就算比不上韩一飞也得是个周瑜第二吧,谁想竟是一朵奇葩。
然而奇葩丝毫不怯场不认生,大大方方地斜视着于小鱼说,你叫于小鱼吧?于小鱼奇道,你咋知道的?姥姥在一旁接过话头,我说的,顺手把一碗杏子扣到顺子怀里,顺子一边躲避说不要不要三奶奶你留着自己吃吧……眼角偷偷地瞄于小鱼,窘得面红耳赤,终究还是拗不过被悉数塞进裤兜里,于小鱼看他那憨厚实诚的样子,忍不住捂着嘴巴偷笑。
顺子是来给姥姥打水的。姥姥独身一人又兼上了年纪,有些重活儿不免吃力,顺子家和姥姥离得近,隔三差五抽空便过来帮忙。
于小鱼跟着顺子上山打水。顺子走路极快,一辆独轮车上站了四个大塑料桶,一根儿绿尼龙绳横拦桶腰绑住,山路极不平坦,水桶叮叮咣咣响着,顺子踩着一双后跟快磨没了的破拖鞋,两只脚一高一低却走得飞快,于小鱼眼见他身子一拐一拐把自己甩下一大截,急得脱口喊,哎,等等我……顺子在一块树荫底下站住,回头瞧着于小鱼嘿嘿地笑,于小鱼赶上来,鼻尖冒着细细的汗珠,走那么快……顺子用衣袖抹抹额头,快?你走恁慢地还赶不上我个瘸子……于小鱼诧异地看他,顺子却坦然自若,好像说的是别的什么人的腿瘸,一点儿也不避讳,于小鱼就放松了说,别看你瘸,走的比兔子还快,顺子好脾气地又嘿嘿笑,两个人继续并肩往前走。
于小鱼发现顺子人缘特好。沿路田地里很多人趁着日头下凉在锄草捉虫,往往都带了孩子在地头玩,那些孩子看见顺子便往前扑,大的小的,有喊哥的,有喊叔的,还有喊顺子的,闹闹嚷嚷,都要跟着顺子上山打水,大人初时吼,别胡跑,待回头看见顺子,便都换了笑脸,去吧去吧,顺子你看着他别胡跑啊……顺子一一答应,于是一路走,一路便滚雪球似的滚了许多男娃女娃随着一同去。
于小鱼暗暗纳罕,心想顺子眼又斜腿又瘸怎么还这么招人喜欢呢?特别是后来听说顺子学习其实也就是个中等水平并不是班里最好的学生时,她忍不住问顺子怎么当上了班长,谁知顺子却吃惊地说,大伙选的呀,看于小鱼一脸怀疑,遂嘻嘻笑笑,我这样的就不能当班长?我这样的就得去死?站起来从树上折一根柳树条,截去树芯,扭啊扭啊扭成一个柳哨,放到嘴里一吹,卟的一响,递给于小鱼,然后端正脸容,用斜得不能再斜的目光望着远方,我娘生我不容易,瘸腿斜眼也得乐乐呵呵过活。话说得铿锵有力,竟像个成熟的大人,于小鱼一下便对顺子刮目相看了。
独轮车一路吱嘎往龙虎山走,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在山路上追逐,不时有人被车辙绊一跤,顺子大声叮嘱,贴好道走,别磕着,孩子们一边答应一边飞跑,一个大孩子冲在最前边高喊,我先到的。与此同时,于小鱼也听见哗哗的水声,顺子把车子停下,到了,话音未落,孩子们噢地撒下去,于小鱼懵懵懂懂也跟着奔下去。
视野骤然开阔,宽广的河道水清见底,大大小小的石块满布在碧绿的水草里,一只野鸭嗖地钻入水中,一会儿又拍拍翅膀从别处露出水面,河那边有人撑着排筏钓鱼,河风凉爽,景色怡然,于小鱼正看得心醉,身边的孩子纷纷挽起裤腿,噼里啪啦水花四溅,于小鱼也有些心痒但又不敢下水,顺子看出她的心思,这片儿你不熟,不敢瞎踩水,打完水我带你下去摸鱼。于小鱼点点头,跟着顺子到了山脚的一块大岩石下,岩石下有一眼井,井里咕嘟咕嘟往外冒着水泡,井沿一个大铁钉上栓着一只空木桶,顺子把木桶扔到井里左右一摆,木桶浸满水坠下去,顺子往上一拉,木桶被拉出水面,顺子双手交替使足力气将木桶拽上来,一手掀起桶底一手扶着桶沿往塑料桶里灌水,于小鱼默默数着,顺子总共拽了两次木桶,四个大塑料桶装得满满当当,顺子一桶一桶提上独轮车,一脚蹬着车梁将绳子杀紧,又用手扯一下试试牢不牢实,这才拍拍双手,好了,脸上已是大汗淋漓,咱们捉鱼去。
河里已经闹腾得沸反盈天。孩子们拿着石子儿打水漂看谁迸得水花儿多,有的在挖沙子堵石头捉鱼,脸上抹的泥一道一道,打水仗的几个已经彻底湿透,整个河道热闹得像赶集。于小鱼牵着顺子衣襟急不可待地下了水,水底的白沙晒了一天,脚掌踩上去暖和柔软,有小鱼游来轻轻触碰她的脚丫,麻酥酥的,于小鱼惊叫着跳起来,河水溅湿了顺子的裤腿,顺子笑得叽叽咕咕,我帮你逮住它,说着将身上汗衫扯下来,弯腰在水里猛地一兜,直起身,汗衫里已经多了两条小鱼,于小鱼乐得直叫,两条小鱼不停乱蹦,顺子说,你等着,哗啦哗啦涉水上岸到田里折了一枝芋头叶,结结实实卷成一个筒儿,底儿一别做成一个树叶杯,从河里舀了一杯水,把那两条小鱼丢进去,于小鱼捧着杯子宝贝得不得了,生怕有个闪失,急慌慌从河里走到岸上,刚上岸,听见顺子怒吼一声,恁俩!于小鱼给这一嗓吓得差点扔了杯子,就见两个追到河心打水仗的小子乖乖止住,顺子变脸变色地捡起一块石子抛过去,神情凶狠,两个小子匆忙往岸上跑,耷拉着脑袋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
于小鱼很是不解,一直和蔼可亲的顺子怎么突然这么凶,待顺子推了独轮车领着大家往回走,她悄悄问了一个女孩儿方才明白顺子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原来河上游进了雨季不时开闸泄洪,去年有人正在河里钓鱼被水卷了去淹死,顺子怕大家出事,规定不许往河心走以免跑不迭,刚才俩小子玩得起劲忘了这码事越了界限,所以顺子才生气。
太阳已经完全隐到山后了,天边的云显出些淡淡的青白,晚风习习,孩子们全都敞了衣服吹得惬意,顺子毕竟是顺子,只一会儿便消了气大声唱起歌来,歌唱得有些走调,孩子们哄然而笑,有捂耳朵的,有怪声叫的,有做鬼脸的,于小鱼也给逗得笑个不停,手里的树叶杯抖得要洒出来。
进村了,孩子们陆陆续续脱离队伍回各人的家,剩下于小鱼跟着顺子往姥姥家走,正走到一处人家,突然一个女人窜出来照顺子身上踢了一脚,嘴里还恶声恶气地骂,死到哪儿去了才回来,饭也不做……于小鱼给吓了一大跳,抬眼看那女人长得又黑又瘦,长长的尖下巴,一双鸡爪似的手糙得像树皮,正从墙边抓起一捆玉米秸往门里走……顺子挨了一脚却若无其事,只说,我给三奶奶打水去了,这时门里走出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也是长又尖的下巴黑瘦脸盘,仰头冲顺子喊了一声,哥,顺子应了一声,接着想起什么从裤子兜里掏出那把杏子,喏,给你,小男孩儿捧着一堆杏子,高兴地咧开嘴直喊,妈,妈,看哥给的杏儿,那女人看于小鱼一眼,阴沉着脸哼一声进去了。
于小鱼正迷糊,顺子低声说,快走,推车几步便到了姥姥家,于小鱼跟进院里,姥姥正张罗端了吃饭的小桌支到天井里,刚煮的绿豆汤热气腾腾,顺子卸了独轮车,将水桶一个一个拎进堂屋,姥姥让顺子洗手吃饭,他一边嚷着我不吃人已经跑走,于小鱼跟出去,只见顺子的背影一闪便转过墙角,姥姥兀自在喊他吃了饭再走,于小鱼抬起头,灰蒙蒙的树梢上竟升起一弯隐隐约约的新月,天却还是白的。
绿豆汤清心爽肺,于小鱼一气儿喝了一大碗,姥姥看她喝得滋润,伸长水舀又添一碗,于小鱼说,姥姥,顺子妈妈可凶了……就把刚才的事儿说了,姥姥凝着脸不吭声,于小鱼奇怪地看她,过了好一会儿,姥姥才叹息说,后娘么……
顺子是后妈!于小鱼又一次震惊了,天知道顺子身上还有多少不同常人的故事?
姥姥知道,便把顺子的身世一五一十讲给于小鱼听。
&顺子爸家里穷,娶了顺子娘是个斜眼,斜眼娘生顺子时候难产,孩子保住了,当娘的却一口气没上来西去了。接生婆接生时手忙脚乱捏住了顺子的小腿,顺子的腿从此便伸不直了,不但遗传了他娘的斜眼,还成了瘸腿。等顺子长大要上学了,顺子爸跟人上山砸石头赚钱,一次下山滚了坡摔成半身不遂,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日子却还要过,后来还是大伙儿凑钱给顺子爸说合了这门亲事,女人是外地的,男人生病死了,带了个男孩儿嫁到顺子家,顺子便有了后娘和一个弟弟。姥姥说到这里,摸摸于小鱼的脑袋,后娘么,后娘还有好的?
于小鱼想起顺子乱糟糟的头发,满是破洞的汗衫,还有那双快要磨掉跟的破拖鞋,心下一阵恻然,又想起顺子后妈的恶声恶气,不禁替他担忧了,顺子这会儿怎么样了?后妈有没有打他呢?
夜深了,姥姥燃了铁盒里的艾蒿熏蚊子,于小鱼忆起顺子替她捉回来的两条小鱼,特意跳下炕跑到堂屋的大桌子上看了看,两条小鱼在海碗里游动着,小嘴一张一合,好像在互相说着什么亲密的话儿,于小鱼看着看着,突然发现一条小鱼的尾巴破了,灰扑扑的像是被石片剐裂了从中间分成两半,可那小鱼仿若不觉,没事儿一样游得逍遥欢畅呢。
第二天吃了早饭,于小鱼揣了一把黄杏儿去找顺子。
顺子家看起来很破败,墙头上几丛芨芨草簇簇抖动——围墙还是泥巴的,不但比不上村里富裕人家的高瓦红砖墙,甚至比不上姥姥家的青石墙,有一处还倒塌了,露出一个V形的豁口,于小鱼就踩在那个豁口上轻声喊顺子。
顺子顶着一头一脸的灰尘跑出来,手里拎着把生锈的镰刀,肩膀上还挂着蛛丝,看见于小鱼,迟迟疑疑地,是你呀,我要上河沿割棉槐……于小鱼拿出黄杏儿,我就耽误你一小会儿,过来坐呀,招手和顺子坐在围墙下。
顺子含着一颗杏儿,嘴巴鼓起却不舍得嚼,杏儿在嘴里从左腮滚到右腮,又从右腮滚到左腮,于小鱼说,吃吧,我这儿还有呢,就把兜里的杏儿全掏给顺子,顺子没有推辞,只用脚尖来回在地上划圈。于小鱼问他,昨晚没事吧?顺子说,什么?于小鱼说,她没打你吧?顺子问,谁?继而明白过来,哦了一声再不回话,于小鱼看顺子的脸黯淡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草丛里蹦出一只蚂蚱落到他们脚前,两只翅膀半展开着,四条腿屈起来一动不动,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于小鱼给那蚂蚱吸引,伸手欲捉,谁知那蚂蚱看似呆傻实则敏捷,腰一低腿儿一蹬便没入草丛没了踪影,于小鱼可惜得“哎呀”叫出声来,顺子此时却冷丁冒出一句,她也不容易,说着自己倒脸红起来,仿佛有些难为情,咽了口唾沫才又道,我和弟弟上学,家里地里都靠她,还得照顾我爸……声音渐小,又解释一句,她脾气不好……可是俺家这个烂光景,除了她没人肯来……
于小鱼不能完全理解了这话,可是顺子脸上的神情让她觉得深刻,便认同地直点头,顺子宽厚地笑笑,转而问她,你爸妈对你好吧?不待于小鱼张嘴,自己便替她答,肯定好,哪有对自己孩子不好的?语气幽幽地往后一靠倚住围墙,眼睛斜斜盯住一棵毛茸茸的蒲公英,有风吹来,蒲公英飘向空中,无依无靠地在天上旋啊旋,终于散成一朵一朵小伞飞向远方。
于小鱼不知道怎么回答顺子的问题,她嗫嚅了半天,想安慰他说其实我也很烦呢,她很想把爸爸妈妈经常吵架妈妈不在家里住等等都告诉顺子,可她到底没说,因为顺子只问爸妈对自己好不好并没问别的,而爸爸妈妈又的确对自己很好,所以于小鱼只能点头。
就在于小鱼点头的功夫儿,顺子弟弟气喘地跑过来,哥,快,妈叫你割棉槐条呢……顺子跳起来,顾不上和于小鱼打招呼便跟着弟弟跑了。
于小鱼踢踢踏踏地走回去。姥姥在墙上摘丝瓜,一看见她就数落快晌午了还不写作业,于小鱼赶紧钻进屋里拿书包。
傍晚的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于小鱼把一天的作业都写完了,她仔细翻了一遍《暑假园地》,快开学了,她得争取在离开之前把作业全部完成。
姥姥支了小桌摆好晚饭却找不到于小鱼,她转了一圈才在门外的茄子地里发现于小鱼的身影,蹲在那里静悄悄地,姥姥蹑手蹑脚走过去,听了一会儿便踮着脚尖返回了。
于小鱼在打电话。先是打给妈妈,接着又打给爸爸——这是她到姥姥家第一次主动给爸妈去电。爸爸妈妈的反应如出一辙,意外里夹杂惊喜,啰里啰嗦地问了很多废话又叮嘱了很多废话,最后都表达了同样的愿望,回来吧,什么时候回来呀宝贝儿?
于小鱼也很想念爸爸妈妈,不知怎么,她此刻无比思念那些曾经灌满耳朵繁琐不已的唠叨和责骂。
接下来几天,于小鱼每天心无旁骛地专心写作业,顺子也没来找她,偶尔于小鱼想起来去找他,家里那两扇象征性的破门总是锁着,站在缺口那儿喊,也不见有人出来——顺子上哪儿去了?
暑假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大集,于小鱼陪姥姥买东西。
集市上人很多,四乡八里的乡亲都汇集到这儿采购各种各样的东西,吃的喝的用的——每隔五天才轮一个大集,大家就需买够了这五天内的吃穿用度。
于小鱼跟着姥姥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晌午的阳光毒热,空中灰土飞扬,姥姥买了地雷瓜桃子核桃生肉和袜子,林林总总一堆的塑料袋勒得于小鱼手掌疼,而姥姥还意犹未尽地左看右看,瞅见什么都要伸头问一问,那样子恨不能将整个集市搬了回去。
这不,姥姥又看见一个卖小草鱼的,一只陶瓷盆子黑麻麻地搁了满盆,盆里的小草鱼拥挤得连游动的空间都没有,一条条张大了嘴巴喘息不已,姥姥拉过于小鱼,给你炸小鱼吃好不好?那卖草鱼的身后列着几个棉槐篓,膝盖上还横着一捆棉槐条正两手忙碌编得认真,闻言抬头应道,两块一斤,于小鱼和姥姥都“呀”地出一声,竟是顺子!顺子赤着膊,胸前纵横交错全是凸起的红道道,那件破汗衫搭在一边的肩膀上,脸上汗水涟涟,于小鱼指着那些红道道问,这怎么了?顺子嘿嘿憨笑,棉槐条划的,于小鱼又问,你这几天干啥去了总不见人?顺子说,早起上河沿割棉槐条,傍晚和弟弟摸鱼。姥姥拎起那个编了一半的棉槐篓子啧啧称赞,顺子你这篓子编得真密致……顺子就说,三奶奶你喜欢拿一个吧……姥姥连连摆手,三奶奶不要,你留着好卖钱……又问,卖几个篓了?顺子说,卖了俩了,篓子不如鱼卖得好……到开学够给我弟买书包了,我自己也想买双鞋。姥姥夸一句,顺子你真懂事,于小鱼不声不响将脚凑到顺子脚边,顺子的破拖鞋已经彻底没了后跟,只剩半截鞋底挂在脚掌。
太阳热得像要把人烤成肉干,姥姥要回去做午饭,于小鱼和顺子招手作别,远远地日光把顺子眼睛刺得眯起一条缝,看着既费劲又滑稽。
于小鱼一进门便爬上姥姥的大土炕,田野里的风穿堂而过,屋里真凉快呀,她仰面朝天地将指头掰来掰去,若有所思。
日子过得真快,要开学了,于小鱼给妈妈打电话确定了回城的日期,姥姥开始忙着准备各种土特产捎回去,天气更热了,好像是夏季不肯轻易退走,拼命挣扎着要在这最后的一伏里燃尽所有能量。于小鱼天天都觉得口渴,偌大的海碗茶水一碗接一碗往肚子里灌,这么热的天,不知道顺子是不是还在外面割棉槐捉小鱼?
妈妈来接于小鱼的那一天,也就是于小鱼临走的前一天,顺子出事了。
没等于小鱼去跟顺子告别,满村里已经到处传遍顺子和弟弟被河水卷走的消息。于小鱼也听说了,她心慌慌地往外跑,街上到处是人,都潮水一般往前拥,姥姥和妈妈也在人群里,于小鱼追上去,妈妈拉紧她的小手拼命奔跑,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回来了,人群立刻哗地迎上去,两个壮汉,浑身湿漉漉地,各自背了一个湿漉漉的孩子,大人孩子都往下滴水,幸好两个孩子还都睁着眼珠转动,大伙儿这才放了心,直说幸运,今儿开闸水势那么大,两个孩子没淹死真是福大命大……
正嚷嚷,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和哭喊声,顺子后妈披头散发地奔进来扯着嗓子骂,恁两个祸种……顺子和弟弟出溜一下从大人背上滑下来,顺子后妈伸脚欲揣顺子,怎么不淹死恁俩个?顺子弟弟一把抱住他妈,妈,不怪俺哥,我上河心里了要不是俺哥我早淹死了……那两个壮汉也说,是呀是呀,顺子好样儿的,要不是他咬着牙把弟弟拖回来…….顺子后妈不做声了,隔了一会儿才说,还不赶紧死回家换衣服?自己先扭身往家走,顺子和弟弟跟在后面,围观的人群也慢慢散开,于小鱼小声叫了一句顺子,声音小得她自己都听不清,而顺子竟然听见了,他转回头,透过几个大人的空隙,调皮地朝于小鱼睐了一下右眼。
于小鱼要回城了。
和妈妈带走的东西比来时还要多,姥姥拾掇了很多好吃的,光豆子就有黑豆赤豆绿豆黄豆好几种,还有自己轧制的挂面,大麦片,手剥的白花花的大蒜瓣……姥姥说这都是绿色环保食品,比城里超市买的营养。于小鱼只想带走顺子给她捉的那两条小鱼,姥姥找了个空矿泉水瓶子,用最大号的针在瓶盖上扎了几个透气的孔,两条小鱼旅途中就要暂时屈身在瓶子里,妈妈嫌麻烦,嘟哝说尾巴都破了扔了算了还要什么啊,姥姥反驳她,尾巴破了也是鱼,是鱼就要欢欢喜喜游一辈子,鱼不死就不许扔——于小鱼不禁对姥姥侧目,哲学啊。
车来了,于小鱼和妈妈把东西一件一件提上去,司机并不着急走,一只胳膊搭在驾驶室外,嘴里悠悠地抽着烟卷,妈妈在车下和姥姥絮絮地说着什么,一只土狗走到车旁嗅了嗅又摇着尾巴走开,于小鱼掰着车窗往外看,心神不定,上车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填满了所有的空位,司机把手里的烟卷扔掉,吆喝一声发动车子,妈妈坐上来了,于小鱼一边和姥姥挥手告别,脑袋却东张西望像掉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车子慢慢往前开动,那只土狗和两边的房屋渐次退到车后,于小鱼百无聊赖地朝外张望,遮阳的车窗帘松松垮垮地晃荡着,突然,于小鱼的眼睛定住了,前边不远的地方,顺子站在马路边,身上仍是那件破洞汗衫,脚下却穿着一双雪白的新球鞋。于小鱼激动了,她把头伸出去使劲挥手,车子很快驶过顺子,顺子大声喊,于小鱼明年我等你,于小鱼也对顺子喊,明年等我。车速加快,顺子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但他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却清晰地印在于小鱼的脑海里。
妈妈轻轻揽过于小鱼,好了,都看不见了,于小鱼忽然握住妈妈的手,妈妈,谢谢你——那双白球鞋是昨晚妈妈到村口的商店买了托姥姥送给顺子的,店里只有这一种最简单的样式。妈妈微微笑,跟妈妈还客气啊,于小鱼把头埋进妈妈怀里一路睡得香甜不已。
当于小鱼站在爸爸面前时,爸爸居然有点小小的不适应,不止是女儿归来的惊喜,于小鱼变化太大了,皮肤黑了,骨骼壮了,最主要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到外把从前羸弱如稻草人一般的于小鱼支撑起来了,眼前的于小鱼腰背挺直,眼神清亮坦荡,说话声音都洪亮好多,不似从前细声细气,整个人身上散发着麦田的气息。爸爸一边惊讶于乡下的阳光对女儿的改造这么大,一边忙叨叨地在厨房里大展身手。
开学那天是爸爸送于小鱼到的学校。
于小鱼远远便看见马嘉在校门口那蜜蜂一样的人堆里冲她招手,于小鱼,她兴奋地往马路对面跑,一面躲闪来来往往的汽车,爸爸担心地喊,看车,于小鱼安然无恙穿过马路转身朝爸爸做了个再见的手势,爸爸这才放心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一刹于小鱼觉得爸爸消瘦了好多也憔悴了好多,她当然不知道在她离开的这个暑假里爸爸妈妈到底还是把离婚手续办了,只是这一次,爸爸妈妈出奇地心有灵犀默契一致地对她保了密。
马嘉更胖了,他背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蓝书包像极了一只皮球,看见于小鱼便咧开嘴巴笑嘻嘻地掏出一根棒棒糖,给,于小鱼接过棒棒糖,糖是苹果味的,用绿色的塑料纸包着,于小鱼撕开纸舔了一口,真甜,一个假期没见,马嘉仿佛格外可亲可爱了。
学校仍然那么熟悉,门口的宣传栏里仍然是韩一飞的硬笔书法展览,于小鱼又想起吃牛排遇见韩一飞的那一次,她下意识地想低头看自己的脚趾,但还是忍住了,她的脚趾头已经晒得跟顺子一样黑,袜子上的那个洞却早已在她心里补上了。如果现在看见韩一飞,于小鱼一定会挺起胸脯迎上去,你好,我叫于小鱼。
可惜于小鱼看见的却是宋成,马嘉碰了下于小鱼的胳膊,提醒她躲开这个家伙,宋成果然条件反射地朝这边来了,死鱼……他依然死性不改,马嘉挡在于小鱼面前回击,你才是死鱼呢……宋成大呼小叫,哟,护花使者,于小鱼感激地看一眼马嘉,一步跨到宋成面前,你敢再叫一声试试,这一下不光宋成给震住了,马嘉也惊呆了——这是于小鱼说的话吗?宋成好像没弄明白状况,他不认识似地使劲盯着于小鱼的脸,于小鱼表情淡定,你敢再叫一声试试,她又说了一遍,声音不大,却隐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力量使宋成退缩了,他尴尬地咕哝了一句便狼狈逃走。
于小鱼神定气闲地继续往教室走,马嘉跟在她后面哇哇直叫,于小鱼你要逆天啊?
清晨的天空透着霞光万里,校园里一片欢声笑语,花,草,旗杆,墙壁,一切都沐浴在昂扬的阳光里生机勃勃,多么美好呀。
是的,于小鱼就是要逆天,夏天要过去了,秋老虎要来了,来吧,于小鱼展开双臂准备迎接秋老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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