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阿乙小说的哪篇小说写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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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乙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 年 8 月阿乙满四十岁了。他委托了他的朋友、书评人徐兆正选出了从他的四部小说集里选出了这部《五百万汉字》。其中包含的是:徐兆正从 60 篇小说里选出的这 12 篇最好的中短篇小说。本书简介阿乙满四十岁了。他委托了他的朋友、书评人徐兆正选出了从他的四部小说集里选出了这部《五百万汉字》。其中包含的是:徐兆正从 60 篇小说里选出的这 12 篇最好的中短篇小说。 城市阿乙出了一本小说集,集结了他最好的 12 篇短小说
徐兆正说,《五百万汉字》试图呈现阿乙在这十年来在短篇小说领域的写作成就,但却是一个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阿乙。
作者简介:
阿乙,1976 年生,曾当过警察、体育编辑、文学编辑。出版过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春天在哪里》《情史失踪者》,单行本《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模范青年》,随笔集《寡人》、《阳光猛烈,万物显形》。
书籍摘录:
在编选后记里,选编小说者徐兆正说:
福克纳曾在一封致马尔科姆·考利的信中说道:“即使是个短篇小说的集子,其形式、整合就跟长篇小说一样重要——要自成一体,单一的,围绕一个音调,整合中有对位,向着一个结局、一个终曲。”
不揣冒昧地说,这也是本集的意旨:《五百万汉字》试图呈现阿乙在这十年来在短篇小说领域的写作成就,但却是一个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阿乙。那个在小镇与城市经验的裂隙间,在志异的虚构、经验的重构以及观念的图像化之间,在技法的在场与声音的消隐之间——愈来愈坚定的小说家形象。
部分小说节选:
就是这样一个人,老天为了酬报他,派蝗虫、鼠疫、军阀和土匪把土地轮番刮一遍,刮得尘烟滚滚,人心惶惶,官办的、洋办的、民办的邮政机构通通歇业。这样,他就由一个怀才不遇的人迅速变成能者多劳的人,不停地接这个口信,带那个物件。他一直想证明自己是最优秀的,他也完全证明到了。他名声日隆,开始成为那些活寡妇、白发人的寄托,他一到某地,某地就倾巢出动,围着他要结果。他说死了,人们就哭,他说还没死,人们就捶着心窝给他粮食。他送信只有一个原则:照单全收。现在的邮局还要问包裹里有没有摩丝有没有剧毒物品,他却是什么也不管的。而这似乎也成为他的传奇,传说最广的一件事是他给土匪窝送去了一个裤裆的秘密。
《五百万汉字》
这段资料让我想起我同学的父亲,他曾经是个铅字工人,闭着眼能从字库里挑出你想要的任何字,领导视察印刷厂时,厂长都要他出来演示一番。但是后来一项叫激光照排的技术让他没用了,他就去没有技术含量的门卫室上班,每天借酒浇愁。
那个时候我去他家,总能听到他像疯子一样唠叨,无非是李叔生逢其时,死得其所,而自己不过是丧家之犬。我没怎么在意,和同学一起玩游戏,直到有一天,我才猛然从他身上感觉到世人的屈辱与悲壮。他抱着一堆无用的铅字死了。
同学的父亲在公墓占了一个很小的位置,而他说的李叔却以铜像的姿态傲视整个陵园,在大理石基座上,雕刻有“视死如归”等字眼。后来我被抽调到党史办上班,看了很多解放前后的资料,才知道李叔是怎样死的。领导当时让我写了个《李康烈士小传》,我正正规规写了一万字,现在我看到勾艳玲的新闻,就想把李叔的事迹弄成小说,以纪念所有被毁灭的聪明,和曾由聪明带来的无限快感。
李叔最后的死是用一颗子弹实现的,子弹从头左边太阳穴钻入,陷在脑浆里没有出来。执行枪决的军统周苍黎把冒着烟的枪往地上一丢,叹口气说:“可惜那五百万汉字了。”
一九一五年欧阳博存等人编写《中华大字典》时,收录汉字不过四万八千个。到了一九五九年,日本诸桥辙次编写《大汉和辞典》,汉字也只有四万九千九百六十四个。但是周苍黎相信李叔的脑袋里有五百万个汉字,就像我现在也相信一样。
11 月 19 日,搜救人数降为 20 人;
11 月 20 日,搜救人数降为 15 人;
11 月 21 日,搜救人数降为 10 人;
11 月 22 日,搜救人数降为 5 人;
11 月 23 日,搜救人数降为 3 人;
11 月 24 日,搜救人数降为 2 人;
11 月 25 日,搜救人数降为 1 人。华莱士孤独地走上山,他感觉自己的身躯像纸条捆绑的柴禾,随时要散落一地。他对自己说,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走到一个山坡时,他看了眼群山,看出自己的渺小来,便将一面红色的旗帜插在那里。天完全黑掉后,华莱士孤独地走下山,他在小卖部买了一包烟,抽上几根,然后发动那辆日本原产的吉普车。上柏油路后,华莱士看着地面像河流一样流淌,脑子一边理这些天的情况,却是理到哪儿就卡壳在哪儿,他知道自己要睡了,便睡了,他睡了很久,然后被一声巨响惊醒,他看到车子抵着一根巨大的树。他感觉胸前的肋骨剧痛,好像是要死了。他疲乏地想,不会有三百人、五百人、一千个人来寻找他了。他不是事情的元,或者,他不是元的事情。
11 月 26 日,青山空无一人。
朱丹转过脑袋,看见刘国华的母亲正揪着一团白手绢,捂着唇鼻哭泣。哭着哭着,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捉住鼻尖,清脆地擤下鼻涕,然后继续歪头歪脑地哭。在她大腿上有一张缀着白花的死者遗像。在意识到朱丹看她后,她站起来,大声说:“可恨这女子,这些年来总是到我家来,不是骗我儿子在广东,就是骗我儿子在福建,说是我儿子一定要赚可以买下一个县的钱才肯回来。你骗了我们多久啊。你这个骗子。”
朱丹说:“对不起。”
接着她转过来,对法官说:“我现在呼吸平稳,神态放松,医生说得对,当我转身面对恐惧时,恐惧便也如此。”
此后,公诉人要求出示证物。那两箱子白骨便被抬来,其中一只下肢还套着皮鞋,多数骨头被当众剁裂,裂口像开放着的喇叭花。“可以想见当时用力之猛。”公诉人说。
“这并不意味什么。你并没有证据表明此案系他杀。”律师说。
“我们有被告总共八份供述。”
“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重证据而轻口供。”
“被告,你自己怎么看呢?”法官这时又慈悲地说,他的态度引得旁听席上一片震动,一伙由刘家邀来的亲友拍起桌子来,纷纷批评起这世道来。却是这时听到朱丹说:“我要说是我杀的,你们就会判定是我杀的;我要说不是我杀的,你们也就很难判定是我杀的。我如今要说,是我杀的。
“你们可以知道,我家地板上有一块划痕,那是他皮鞋蹭的。你们可以看见他的鞋根有蹭掉的痕迹。那是我勒死他时,他的脚在本能地往地上蹭。他喝了我泡过安眠药的茶水,睡过去了,我扯下电话线,缠住他颈部,勒死他了。当时他的脑袋靠着我这边肋骨,这块肋骨现在还痛。
“人是我杀的。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刘家提出要赔偿,我这些年一直在积,积了有七万,算是对你们的补偿。”
她说完后,现场一片安静。那刘母举起遗像,想说却不知道说什么,便摇晃着它。“别让我看到他,恶心。”朱丹说。在处决她前,她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说:晓鹏,你一定要相信我是爱你的,我一直就在爱你。我们的儿子属于你。
她在牢里一直跪着,死命地闭着眼,就像枪决在即,但最终她是被注射处死的。
《极端年月》
1998 年 2 月 14 日下午
天空浩大,一只鸟儿忽然飞高,我感觉眩晕,便低下头。影子又一次叠在残缺的尸体上,就像我自己躺在那儿。
以前也见过尸体,比如刺死的,胸口留平整的创口,好让灵魂跑出来;又比如喝药的,也只是嘴唇黑掉一点。但现在我似乎明白肉身应有的真相:他的左手还在,胸部以下却被炸飞,心脏、血管、肉脂、骨节犬牙交错地摆放在一个横截面里。这样的撕裂,大约只有两匹种马往两个方向拉,才拉得出来吧。
五米外,躺着他烧焦的右手;八米外,是不清不楚的肠腹,和还好的下身;更远的桥上,则到处散落着别人的人体组织和衣服碎片,血糊糊,黏糊糊。桥中间的电车和出租车,像两只烧黑的鱼,趴在那里,起先有些烟,现在没了。
上午我往桥上赶时,已看到小跑而回的群众在呕吐,现在风吹过来,我还是支撑不住,我抱头蹲在地上,可是又觉得那尸体自行立了起来,在研究自己可怕的构造。我猛然看了一眼,它还是面目模糊,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便被这孤独弄得可怜起来,便拨媛媛的电话,对她说:我爱你。
媛媛说:你说些什么啊?
我说:我要保护你一生一世。
媛媛说:你没事吧?没事的话我挂了。
我真想拉她衣领,告诉她,我庄重地说“我爱你”,并不是因为今天是情人节,而是因为一颗很小的炸弹,像撕叠纸,撕了很多人。很多人,虎背熊腰的,侏儒的,天仙的,丑八怪的,说没就没了,说吃不上晚饭就吃不上晚饭了。
可是等找到合适的词,电话却响起嘟嘟的声音。
我撕破喉咙,大喊“操你妈”,天空轻易地把声音收走。我又将手机砸向石块,那东西只跳了一下,便找个草丛安静待着了。我慢慢靠上树,跌坐向树根,坐成一樽冷性的雕像。不久,媛媛的电话打过来,我又知自己心间其实埋着汹涌的水。媛媛一说“对不起”,我的泪水便冲出眼窝,汩汩有声。
我说:我只是想见到你。
《意外杀人事件》
这个火车站是荒谬的所在。如果不是产权不明,地产商一定会拆了它,现在,野草从货运操场长到候车室,招惹来大量的老鼠和黄鼬,我们除非着急拉屎,否则不去那里。
假如我们是一只很大的鸟儿,当我们盘旋在 1998 年 4 月 20 日的雎鸠镇上空,就能看到这样一些事情:副县长李耀军意外擢升为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实验中学老师陈明義跪在百货大楼门口磕头;良家妇女李喜兰的老公又去北京治疗不孕不育了;一支外县施工队在公园外的水泥路上挖出一道巨大的坑;而林业招待所的会计冯伯韬正追着信用联社经警何老二要去下棋。我们将这些信息分拣、归类,就会抹去最后也是最不重要的一件。
这几乎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场景:冯伯韬躬着身子扯住何老二的制服下摆,而何老二背着双手走在前头,遇见熟人了何老二就向后努努嘴,意思是“你看看,你看看”。雎鸠镇的人们早已熟知两人的这种关系,这种关系就像月亮必须围着地球转,地球必须围着太阳转,可是这天他们的眼睛睁大了,心脏狂跳起来。他们觉得冯伯韬是拿着一把刀子押何老二进地府,他们看到冯伯韬刀子一样的目光。他们不能拦下何老二说你要死呢(就像不能拦下公路上的卡车说你要发生车祸呢),这不可思议。
《鸟看见我了》
白雪冰柜在墙角嗡嗡叫着,我走过去,拉开盖子一看,剩的猪肉、羊肉、兔肉、野猪肉、鸟肉还都有。今天是乡政府请县里人,怪不得吃不完。我找出大碗,一样拨一点,拼了一碗。我点着煤气灶,烧热锅,把菜倒进去,锅里冒出呲的一大声。我手抖了抖,放下碗,去查看门闩,闩上了,透过玻璃看,外边黑麻麻一团,什么人也没有。
热菜端上桌后,空荡荡的房子好像有了生气,我把李老爹留的白酒拿出来了,倒好,十分幸福。要是天天有酒喝,有肉吃,有女的戳,就好了,可是勋德说:“你应该知足了。你十三岁就上清盆街了。”
封缸酒有炒麦子的味道。我闻了闻,眼睛也闭上了。然后就在我也要嗨一声时,门笃笃笃地响起来。我傻坐着,也不知道拿东西盖着。接着窗玻璃又当当当响了三声,望过去,一个男子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拉开门闩,光一下扑在他身上,照出苍白的脸来。他的头发夹杂一些白发,眉毛吊得高高的,下唇扣得死死的,胡子拉碴,一眼看出就不爱说话。我望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就躲开了,好像犯了错。
“鸟儿呢?”我说。他把一个散发着腥气的尼龙袋丢在地上,我数了二十块钱给他,然后等着他转身走掉。可是他偏着头咕哝着,我听不清,问:“你说什么?”
“盐。”他说。
图片来自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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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心微信公众号阿乙:这次冒险写长篇小说 差点丢了半条命
小说家阿乙的第一份工作,是警察,然而朋友却说他有一种“亡命”气质。这种气质用在小说上,就是孤注一掷闷头写。阿乙是紧张型人格,因为焦虑而写作,因为写作而焦虑。从前专写短篇,为了副词用“曾”还是“曾经”反复推敲。写不过去的坎,就正面强攻,于是生病了。
在2014年生大病前,阿乙开始写生平第一部长篇小说,写到一半去住院,本以为小说没了,没想到还是割舍不掉。等到写完,又觉得不爽,反复修改,甚至重写一遍。
小说叫做《早上九点叫醒我》,题目灵感来源于他看见博尔赫斯的一篇访谈录,博尔赫斯说自己要写一个短篇小说,就用这个名字,最后却没有写。这个题目阿乙觉得饱含深意,就拿来用了。小说故事源于道听途说,经验却是扎实的,类似阿乙熟悉的“乡村异闻录”——一个乡村“一霸”饮酒过度,死于睡梦中。村民土葬之,等到众人掘墓,才惊觉此人曾短暂“复活”。大故事里套着小故事,旁逸斜出,阿乙写得辛苦,“半条命都没了”。
《早上九点叫醒我》
作者: 阿乙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 2017-12
“文字本身有强大的力量,会挣脱标签”
问:在当下的中国文坛,您被誉为最有实力的小说家之一,这些年随着《鸟,看见我了》《情史失踪者》等小说集推出,北岛、格非等前辈作家推荐,以及新长篇《早上九点叫醒我》,也许会收获更多名声。但我想说一个细节:今年您去法国参加新书活动,谈到有一个从里昂赶来的读者对您说,您不应该再继续忙除了写作以外的工作,应该闭关写作。读者突然冒出来对您说这些,怎么看?
阿乙:我有私心,除了写作以外的其他活动,我并不上心,闭着眼睛就去了。我自私地以为这些都不重要,因为自己想清楚了一个问题——这些活动不会跟着文字流传,白驹过隙一般。
对于公众给我的标签,我也不排斥,文字本身有强大的力量,会挣脱标签。我最初的短篇作品,编辑和我商量,能不能归在“犯罪小说”门类下,我有点为难,不想进“类型文学”的框,后来我想到销量和编辑的收入挂钩,就答应了。我作品的第一个版权代理公司在国外也把我包装成了“中国的犯罪小说家”,还曾经约我在美国的一家报纸上开专栏,谈中国的犯罪问题。我写了一半就写不下去了,实在不了解这个领域。基本上外界赋予我任何东西,我都不会反抗,我就用文字本身说话。现在我想无论国内外的读者,都不会把我定义为一个犯罪小说家了吧。
问:那么您是否介意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化?
阿乙:这个问题我有自己的主张。当然,阿加莎o克里斯蒂和雷蒙德o钱德勒这样的作家是犯罪小说领域的巅峰,但我缺乏这种才能和兴趣,我不会写玄幻小说、犯罪小说这样的类型文学,但如果有出版商为了销量而把我归到类型文学之下,我不会有异议。
我记得几年前,99读书人推出一个阿根廷作家的书《牛津谜案》,反响不错。这个作家叫吉列尔莫o马丁内斯,是一个数学教授,写的小说却有浓郁的博尔赫斯风味,但出版方出于推广需要,就把他的书包装成犯罪小说,请马丁内斯来中国,却苦于在中国找不到犯罪小说家,就把我叫去对谈。在塞万提斯学院,我私底下对马丁内斯说,我对犯罪小说的标签真不感冒,我觉得他写的也都是纯文学。马丁内斯说,是啊,我们就像是标签下的戏子。其实,对于用文字说话的作家来说,标签无法诬蔑您。
“作者需要在适当时机拂袖而去”
问:谈谈您的新长篇《早上九点叫醒我》。我读这个长篇经历了“涩——顺——滞——止”这样的过程,小说叙述口吻来回切换,黑暗又结实,并不好读,您写这个长篇时觉得吃力吗?
阿乙:我有强迫症,完美主义倾向。写了一点,又觉得通篇都有问题,于是从头开始看,像扫雷一样,这样的工作只适合短篇。我写一万字的短篇需要一个月,这样的焦虑时间段我可以忍受。格非说他必须进入某种情境才能写作,我也如此。我们都没有海明威的强力,站在咖啡馆里就能写作。我在家有时候为了等一首歌需要等好几个小时,不停换歌单,直到遇见有感觉的曲子,单曲循环,才能“到那个世界里去”。音乐会影响写作的节奏。
完美主义倾向的人不适合写作,会觉得每个地方都充满漏洞。写第一遍时我用一个词觉得好,第二遍看觉得应该换个同义词。我以前在“曾”和“曾经”之间纠结过很久,后来金宇澄对我说,我这样折磨自己,不行的。
这个长篇写了一半,我就生病了,住了很久医院,也不知道什么病,吃激素,抱着等死的心态回家养着,电脑也“隔离”了,每天看很多日本电影,不再写作。这样无所事事了三个月,有一天又坐到了电脑前,甚至键盘都忘记怎么打了,但还是想再看看自己写的长篇,心有点痒。于是我给自己定了计划:在睡饱的状态下,每天写两个小时。结果这样做效率很高。那段时间我岳母来照顾我,后勤有保障,我的写作也接上了。用不了多久,我就写完了后半部分。前半部分字斟句酌地写了一两年,后半部分却花了没多久。日拱一卒,不知道哪一天就写完了。
问:小说结尾,我的阅读感受是“戛然而止”,您是故意为之吗?据说您曾经写过一个更完整的结尾。
阿乙:这个小说的结尾,本来还有一章,写故事发生地村庄“艾湾”消失了,变成了水库,什么都没有剩下,只有一张红色布面沙发漂浮在水上,这就是当年主人公宏阳家里的沙发。有两个人在水库边议论这个事,找到了迁徙到附近的村民,请他们回忆当年发生了什么。像话剧一样,甲乙丙丁,每个人轮流诉说。
关于更完整的结尾,我和朋友徐兆正曾玩过一个文字游戏,把完整的结尾写成了一首长诗。但这首长诗没有收进小说里,我觉得该结尾的地方,没有必要写“尽”。写“尽”的话,就是一段这样的描写:人们看见棺材里的人,像虾米一样死僵的状态。因为曾经有过“复活”,他强烈地挣扎,手指上白骨都露出来了。这个结尾不难写,但是我觉得全部都交待就无味了,于是停笔。可以说是我有意为之的一种“反动”,对作家“贪恋”笔下故事的“反动”。
问:但我觉得这个结尾结束得可能有点“早”了,很像一部“未完成”的小说。
阿乙:也许是停得有点早,但我是蓄意的。曾经我读过余华的一个短篇《现实一种》,我认为这个短篇是“神作”,好到不能再好了,就像“上帝交待给他的任务”。《现实一种》写兄弟俩互相残杀,非常精彩。但结尾处,作者“不舍得离开”小说,于是在结尾处“延长”了,以致于小说的尾巴变得很“油滑”。小说大部分时间都是零度的冰冷叙事,但结尾处却油滑了起来。
对于小说来说,创作者本来是“神”,但余华在结尾却露出了“人的尾巴”,絮絮叨叨,作者不肯走。余华后期的作品,像《兄弟》《第七天》,都告别了“神”的部分,就是一个油滑的人在油滑地讲故事。《现实一种》甚至是余华艺术态度上的一个转向,他没有对“油滑”刹车,没有对自己警惕。在写作上,我曾经非常崇拜余华,《现实一种》读完后我觉得隐隐有不妥,直到读完第十遍,才找出了最后10%的漏洞。回到我自己的长篇,结尾处我就警醒自己,作者需要在适当时机拂袖而去。
问:这部长篇的灵感源头是什么?小说主人公宏阳的原型怎么来的?
阿乙:一个叫方慧的80后女作家,很多年前告诉我一件异闻:她外公的世居之地,安徽某农村,那里有一个人喝酒过量而死,村民把他埋了。但政府不允许土葬,于是开棺掘墓,发现这个人曾经“醒”来,痛苦地求生过。为了刨棺材板,两手骨头都“越过”皮肉露了出来。我听完后一直想写这个故事,开始写短篇,不过瘾,扩写成中篇,还是差点意思,于是重写,就有了这个长篇。
问:这部长篇里出场人物非常多,“政”字辈人活在后代的口述里,“宏”字辈是主力,“施”字辈人似乎只有名字没有面孔,其实主要叙述者也就是宏梁和他的外甥许佑生,其他人的出场都寥寥几笔带过,甚至在某些章节集体出现,闹作一团,读者很难分清谁是谁。您是否想过,这么多人物出场,会造成阅读障碍?
阿乙:这些人物,其实是克隆我自己的家族图谱。我爷爷辈是“政”字辈,父辈是“宏”字辈,我是“施”字辈人,小说里的“艾湾”也脱胎于我的故乡。虽然人物众多,有些人物只需要出场一下,不具备重要意义。但在写作中,再小的人物您都要给他一点笔墨。
比如其中有一个片段,讲葬礼上“做道场”,请道士来吹奏,“宏”字辈有宏柒等兄弟三人敲锣打鼓。这样的人在葬礼上要出现的,葬礼需要音乐,他们就是“乐工”,但您不能说“有乐工若干”,需要具象化。其实这三人比道士吹得还好,但因为羞涩,他们需要道士带头,甚至和道士一起拟定了手势,暗号起,他们再吹。
问:谈论一本小说,除了人物塑造,更专业的读者会关注技巧层面的问题。《早上九点叫醒我》里的写法能看出意识流痕迹,吸收了西方现代派的写法。我记得您从前有个中篇《下面,我该干些什么》,被质疑严重模仿加缪的《局外人》。这本新书里,您对西方现代派小说写法有什么借鉴?
阿乙:现在我就这一部大型作品,里面确实受西方现代小说的影响。小说里有一段,是人物“飞眼”的酒后叙述,没有标点的意识流似的独白,这种写法在初稿的前三章里大量出现。有几年我读福克纳,中了他的毒,这个小说有点向他致敬的意思。
不过,我没有写序言,之所以不写,是因为从前我如果写序,说某本书是向谁致敬,立刻会有人跑出来指责我,这本书抄袭了福克纳,那本书模仿了加缪,如果我不说谁是我写作的崇拜对象,他们(读者)也不会这么说。至于您说这部小说里意识流的写法,我还真不是想学乔伊斯。乔伊斯的书我读的少,关于意识流我主要读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读完一卷半,想着下次住院时再好好读完。
“您让我去海边玩,我还是低头看书”
问:据说您的另一个强迫症就是阅读,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书。
阿乙:我整天拿着书走来去走,其实未必看进去多少,但如果身边没有书,我就无所适从。如果就这么两手空空在地铁车厢里站着,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这几乎成了一种病态。我的阅读量非常大,遗忘的速度也很快,需要做笔记。现在我开始练字,不是为了做书法家,是为了克服焦虑。本来一天写两张,看见家里那么多废纸,我越写越多,一天写十几张,把自己写得伤痕累累,简直有毛病。我想我天生就是这样,让我去海边玩,前面是自由女神像,我还是低头看书。我从小到大都是紧张型人格。
问:既然您每天都在读书,您的阅读版图里的作家是否也有排序?
阿乙:我的阅读世界里的确存在排序。在世界文坛里,好作家的“容量”、野心和重要程度是不同的,按我的口味,依量级来分,轻量级的就像是鲁迅、芥川龙之介;中量级的像是加缪和海明威;重量级可能是福克纳、福楼拜,也许还有卡夫卡。但是最高层次,也就是超级作家,莎士比亚,但丁,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也就那么寥寥数人。这些超级作家就像大山,您只能站在前面瞻仰,您想和大山较量一下,只能头破血流。我很幸运,这些年的阅读恰好是按这个量级递增顺序来的。
这些人里,福克纳是那种让您找不到漏洞的作家,即使是翻译过来的文字,您依然找不到破绽,我甚至到了痴迷福克纳的程度。他的创作水平也是有阶梯的,从《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开始,往上走是《八月之光》,再往上是《喧哗与骚动》,最后是《押沙龙,押沙龙》,如果您按照这个顺序读福克纳,收获无法估量。
问:谈完了作家,我想知道您对优秀小说的定义是什么?
阿乙:人物和故事。这两者对于小说的重要性,我的看法总在变化。当我认为好小说在于如何定义人物时,主要是受了《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影响,这部小说里老大老二老三以及私生子,每个人物的每一句话,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像是在给人物做辞典式的解释,对人物性格、思想制造长篇词条。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故事情节则很弱,几乎没有戏剧性,里面展现的就是“什么样性格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比如人物杰生那种深入骨髓的自私,伴随着他的话语表露无遗。
小说里故事也重要,我喜欢听故事也喜欢讲故事,一直喜欢欧o亨利,到现在我也是欧o亨利那种写法的忠实信徒,我的短篇在结尾处依然坚持要“转一下”,就是欧o亨利那种“出人意料,情理之中”的写法。
“孤注一掷就是我最好的写照”
问:您是1976年生人,已过不惑之年,如何看待您的前半生?《早上九点叫醒我》据说是您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长篇”,为什么这么说?
阿乙:从前我写作靠的是激情进攻,激情就像野兽,想放出来就能放,但我认为未必是好事。现在越来越靠缜密的防守,我现在是“防守型作家”。写完这长篇,打个比方——“大山怀孕,折腾半天,生出两只老鼠”,我觉得我的文学生产方式有问题,这种方式最多适合五万字以下的作品。我一直就是写短篇的。这次冒险写长篇,快丢了半条命,所以我就和编辑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个长篇。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打定主意,写完这个长篇就开始享乐人生,不再做这种尝试了。
问:享乐人生?对于一个走到哪里都低头看书的人,我不觉得您能过这种生活。您如何看待自己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气质?
阿乙:有个好友有一天突然说,我有一种“亡命”气质,让他害怕。我当时很吃惊,我还自以为自己在朋友的印象中会很好呢。后来我觉得他说得对,我容易激动,被人诬蔑了清白,我会一下子失控,很容易“亡命”。
这种“亡命”气质和我是乡下人的后代有关系。我家里世世代代都是种田农民,保留了农人的一种对生命不珍惜的根深蒂固的秉性,就是那种“莽夫”的气质。农村里如果有个农妇受了一点侮辱,她很可能跺跺脚就回去喝农药死了,对于生命的鲁莽随处可见。我是个写作者,但我其实是个盲目的人。这种人,可能上千万的金钱收买不了他,但为了五块钱,他可能会拼命。
我这种人,孤注一掷就是我最好的写照。我早些年写作,就闷头写,怀疑自己的体能会跟不上,但是也顾不了那么多。我没有海明威的体魄,也没有那样收放自如的能量。我写就是一股脑儿地写。写作上,我可能是个“亡命之徒”。
问:您曾经说写作几乎摧毁了您的身体,现在您是个病人。您如何看待写作和疾病的关系?虽然写作可能摧毁了您的健康,但它是否也重塑了某部分的您?
阿乙:写作是否会损坏健康,我认为一个人写作的野心大到一定程度时,如果他的体能是羸弱的,那么野心就会压榨身体,让它受损。实际上就是自己巨大的期待与身体的承受力发生了冲撞,就会生病。生病这些年持续地写作,已经让我能坦然面对生死。
本文刊载于《北京青年报》b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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