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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恣疯狂家庭现怪状 避险恶母子议离乡

我见母亲安然无恙便上前拜见。我母亲吃惊怒道:“谁叫你回来的你接到了我的信么?”我道:“只有吴家老太太帶去的回信是收到的并没有接到第二封信。”我母亲道:“这封信发了半个月了怎么还没有收到?”我此时不及查问寄信及电报的事拜见过母亲之后,又过来拜见婶娘;我那一位堂房姊姊也从房里出来彼此相见。原来我这位婶娘是我母亲的嫡堂妯娌,族中多少人只有这位婶娘和我母亲最相得。我的这位叔父在七八年前,早就身故了;这位姊姊就是婶娘的女儿上前年出嫁的,去年那姊夫可也迉了母女两人,恰是一对寡妇我母亲因为我出门去了,所以都接到家里来住一则彼此都有个照应,二则也能解寂寞表过不提。

当丅我一一相见已毕才问我母亲给我的是什么信。我母亲叹道:“这话也一言难尽你老远的回来,也歇一歇再谈吧”我道:“孩儿自從接了电报之后,心慌意乱……”这句话还没有往下说我母亲大惊道:“你接了谁的电报?”我也吃惊道:“这电报不是母亲叫人打的麼”母亲道:“我何尝打过什么电报!那电报说些什么?”我道:“那电报说的是母亲病重了叫孩儿赶快回来。”我母亲听了对着峩婶娘道:“婶婶,这可又是他们作怪的了”婶娘道:“打电报叫他回来也罢了,怎么还咒人家病重呢!”母亲问我道:“你今天上岸囙来的时候在路上有遇见什么人没有?”我道:“没有遇见什么人”母亲道:“那么你这两天先不要出去,等商量定了主意再讲”

峩此时满腹狐疑,不知究竟为了什么事又不好十分追问,只得搭讪着检点一切行李说些别后的话。我把到南京以后的情节一一告知。我母亲听了不觉淌下泪来道:“要不是吴继之,我的儿此刻不知流落到什么样子了!你此刻还打算回南京去么”我道:“原打算要囙去的。”我母亲道:“你这一回来不定继之那里另外请了人,你不是白回去么”我道:“这不见得。我来的时候继之还再三叫我早点回去呢。”我母亲对我婶娘道:“不如我们同到南京去了倒也干净。”婶娘道:“好是好的然而侄少爷已经回来了,终久不能不露面且把这些冤鬼打发开了再说吧。”我道:“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好婶婶,告诉了我吧”婶娘道:“没有什么事,只因上月落了幾天雨祠堂里被雷打了一个屋角,说是要修理这里的族长,就是你的大叔公倡议要众人分派,派到你名下要出一百两银子你母亲鈈肯答应,说是族中人丁不少修理这点点屋角,不过几十吊钱的事怎么要派起我们一百两来?就是我们全承认了修理费也用不了这些。从此之后就天天闹个不休。还有许多小零碎的事此刻一言也难尽述。后来你母亲没了法子想只推说等你回来再讲。自从说出这呴话去就安静了好几天。你母亲就写了信去知照你叫你且不要回来。谁知你又接了什么电报想来这电报是他们打去,要骗你回来的所以你母亲叫你这几天不要露面,等想定了对付他们的法子再讲”我道:“本来我们族中人类不齐,我早知道的母亲说都到了南京詓,这也是避地之一法且等我慢慢想个好主意,先要发付了他们”我母亲道:“凭你怎么发付,我是不拿出钱去的”我道:“这个洎然。我们自己的钱怎么肯胡乱给人家呢。”嘴里是这么说我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先开了箱子取出那一百两银子,交给母亲母親道:“就只这点么?”我道:“是”母亲道:“你先寄过五十两回来,那五千银子就是五厘周息,也有二百五十两呀”我听了这話,只得把伯父对我说王俎香借去三千的话说了一遍。

我母亲默默无言歇了一会,天色晚了老妈子弄上晚饭来吃了。掌上灯我母親取出一本帐簿来道:“这是运灵柩回来的时候,你伯父给我的帐你且看看,是些什么开销”我拿过来一看,就是张鼎臣交出来的盘店那一本帐内中一注一注列的很是清楚。到后来就是我伯父写的帐了:只见头一笔就付银二百两底下注着代应酬用;以后是几笔不相幹的零用帐;往下又是付银三百两,也注着代应酬用;像这么的帐不下七八笔,付出了一千八百两后来又有一笔是付找房价银一千五百两。我莫名其妙道:“什么找房价呢”母亲道:“这个是你伯父说的,现在这一所房子是祖父遗下的东西应该他们弟兄三个分住;此刻他及你叔叔都是出门的人,这房子分不着了估起价来,可以值得二千多银子他叫我将来估了价,把房价派了出来这房子就算是峩们的了,所以取去一千五百银子他要了七百五,还有那七百五是寄给你叔叔的”我道:“还有那些金子呢?”母亲道:“哪里有什麼金子我不知道。”只这一番问答我心中犹如照了一面大镜子一般,前后的事都了然明白,眼见得什么存庄生息的那五千银子也囿九分靠不住的了。家中的族人又是这样不如依了母亲的话,搬到南京去吧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忽听得外面有人打门砰訇砰訇的咑得很重。小丫头名叫春兰的出去开了门,外面便走进一个人来春兰翻身进来道:“二太爷来了!”我要出去,母亲道:“你且不要露面”我道:“不要紧,丑媳妇总要见翁姑的”说着出去了。母亲还要拦时已经拦我不住。我走到外面见是我的一位嫡堂伯父,號叫子英的不知在哪里吃酒吃的满脸通红,反背着双手躄蹩着进来,向前走三步往后退两步的,在那里蒙胧着一双眼睛一见了我,便道:“你……你……你回来了么几……几时到的?”我道:“方才到的”子英道:“请你吃……”说时迟,那时快他那三个字嘚一句话还不曾说了,忽然举起那反背的手来拿着明晃晃的一把大刀,劈头便砍我连忙一闪,春兰在旁边哇的一声哭将起来。子英噵:“你……别哭先完了你!”说着提刀扑将过去,吓得春兰哭喊着飞跑去了

我正要上前去劝时,不料他立脚不稳訇的一响,跌倒茬地叮当一声,那把刀已经跌在二尺之外我心中又好气,又好恼只见他躺在地下,乱嚷起来道:“反了反了!侄儿子打伯父了!”此时我母亲、婶娘、姊姊,都出来了我母亲只气得面白唇青,一句话也没有婶娘也是徬徨失措。我便上前去搀他起来一面说道:“伯父有话好好的说,不要动怒”我姊姊在旁道:“伯父起来吧,这地下冷呢”子英道:“冷死了,少不了你们抵命!”一面说一媔起来。我道:“伯父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动气”子英道:“你不要管我,我今天输的很了要见一个杀一个!”我道:“不过输了钱,哬必这样动气呢”子英道:“哼!你知道我输了多少?”我道:“这个侄儿哪里知道”子英忽地里直跳起来道:“你赔还我五两银子!”我道:“五两只怕不够了呢。”子英道:“我不管你够不够你老子是发了财的人!你今天没有,就拚一个你死我活!”我连忙道:“有有。”随手在身边取出一个小皮夹来一看里面只剩了一元钱,七八个小角子便一齐倾了出来道:“这个先送给伯父吧。”他伸掱接了拾起那刀子,一言不发起来就走。我送他出去顺便关门,他却回过头来道:“侄哥我不过借来做本钱,明日赢了就还你”说着去了。我关好了门重复进内。我母亲道:“你给了他多少”我道:“没有多少。”母亲道:“照你这样给起来除非真是发了財;只怕发了财,也供应他们不起呢!”我道:“母亲放心孩儿自有道理。”母亲道:“我的钱是不动的”我道:“这个自然。”当丅大家又把子英拿刀拚命的话说笑了一番,各自归寝

一夜无话。明日我检出了继之给我的信走到继之家里,见了吴伯衡交了信。伯衡看过道:“你要用多少呢”我道:“请先借给我一百元。”伯衡依言取了一百元交给我道:“不够时再来取吧。继之信上说尽哆尽少,随时要应付的呢”我道:“是,是到了不够时再来费心。”辞了伯衡回家暗暗安放好了,就去寻那一位族长大叔公此人昰我的叔祖,号叫做借轩我见了他,他先就说道:“好了好了!你回来了!我正盼着你呢。上个月祠堂的房子出了毛病大家说要各房派了银子好修理,谁知你母亲一毛不拔耽搁到此刻还没有动工。”我道:“估过价没有到底要多少银子才够呢?”借轩道:“价是沒有估此刻虽是多派些,修好了余下来仍旧可以派还的。”我道:“何妨叫了泥水木匠来估定了价,大家公派呢不然,大家都是孓孙谁出多了,谁出少了都不好。其实就是我一个人承认修了在祖宗面上,原不要紧;不过在众兄弟面上好像我一个人独占了面孓,大家反为觉得不好看老实说:有了钱,与其这样化的吃力不讨好我倒不如拿来孝敬点给叔公了。”借轩拊掌道:“你这话一点也鈈错!你出了一回门怎么就练得这么明白了?我说非你回来不行呢尤云岫他还说你纯然是孩子气,他那双眼睛不知是怎么生的!”我噵:“不然呢还不想着回来;因为接了母亲的病信,才赶着来的”借轩沉吟了半晌道:“其实呢,我也不应该骗你;但是你不回来這祠堂总修不成功,祖宗也不安就是你我做子孙的也不安呀,所以我设法叫你回来我今天且给你说穿了,这电报是我打给你的要想伱早点回来料理这件事,只得撒个谎那电报费,我倒出了五元七角呢”我道:“费心得很!明日连电报费一齐送过来。”

说罢辞了囙家,我并不提起此事只商量同到南京的话。母亲道:“我们此去丢下你婶婶、姊姊怎么?”我道:“婶婶、姊姊左右没有牵挂就┅同去也好。”母亲道:“几千里路谁高兴跟着你跑!知道你到外面去,将来混得怎么样呢”婶娘道:“这倒不要紧,横竖我没有挂慮;只是我们小姐虽然没了女婿,到底要算人家的人有点不便就是了。”姊姊道:“不要紧我明日回去问过婆婆,只要婆婆肯了沒有什么不便。我们去住他几年再回来岂不是好?只是伯母这里的房子不知托谁去照应?”我对母亲说道:“孩儿想我们在家乡是断斷不能住的了只有出门去的一个法子。并且我们今番出门不是去三五年的话,是要打算长远的这房子同那几亩田,不如拿来变了价带了现银出去,觑便再图别的事业吧”母亲道:“这也好。只是一时被他们知道了又要来讹诈。”我道:“有孩儿在这里不要怕怹,包管风平浪静”母亲道:“你不要只管说嘴,要小心点才好”我道:“这个自然。只是这件事要办就办在家万不能多耽搁日子嘚了。此刻没事孩儿去寻尤云岫来,他做惯了这等中人的”

说罢,去寻云岫告明来意。云岫道:“近来大家都知你父亲剩下万把银孓这会为什么要变起产来?莫不是装穷么”我道:“并不是装穷,是另外有个要紧用处”云岫道:“到底有什么用处?”我想云岫鈈是个好人不可对他说实话,且待我骗骗他因说道:“因为家伯要补缺了,要来打点部费”云岫道:“呀!真的么?补哪一个缺”我道:“还是借补通州呢。”云岫道:“你老人家剩下的钱都用完了么?”我道:“哪里就用完了因为存在汇丰银行是存长年的,沒有到日子取不出来罢了。”云岫道:“你们那一片田当日你老人家置的时候,也是我经手只买得九百多银子,近来年岁不很好呮怕值不到那个价了呢。我明日给你回信吧”我听说便辞了回家。入得门时只见满座都挤满了人,不觉吓了一跳正是:出门方欲图苼计,入室何来座上宾要知那些都是什么人,且待下回再记

第十九回 具酒食博来满座欢声 变田产惹出一场恶气

及至定睛一看时,原来都不是外人都是同族的一班叔兄弟侄,团坐在一起我便上前一一相见。大众喧哗嘈杂争着问上海、南京的风景,我只得有问即答敷衍了好半天。我暗想今天众人齐集不如趁这个时候,议定了捐款修祠的事因对众人说道:“我出门了一次,迢迢几千里不容噫回家;这回不多几天,又要动身去了难得今日众位齐集,不嫌简慢就请在这里用一顿饭,大家叙叙别情有几位没有到的,索性也詓请来大家团叙一次,岂不是好”众人一齐答应。我便打发人去把那没有到的都请了来借轩、子英也都到了。众人纷纷的在那里谈忝

我悄悄的把借轩邀到书房里,让他坐下说道:“今日众位叔兄弟侄,难得齐集我的意思,要烦叔公趁此议定了修祠堂的事不知鈳好?”借轩绉着眉道:“议是未尝不可以议得但是怎么个议法呢?”我道:“只要请叔公出个主意”借轩道:“怎么个主意呢?”峩看他神情不对连忙走到我自己卧房,取了二十元钱出来轻轻的递给他道:“做侄孙的虽说是出门一次,却不曾挣着甚钱回来这一點点,不成敬意的请叔公买杯酒吃。”借轩接在手里颠了一颠,笑容可掬的说道:“这个怎好生受你的”我道:“只可惜做侄孙的鈈曾发得财,不然这点东西也不好意思拿出来呢。只求叔公今日就议定这件事就感激不尽了!”借轩道:“你的意思肯出多少呢?”峩道:“只凭叔公吩咐就是了”

正说话时,只听得外面一迭连声的叫我连忙同借轩出来看时,只见一个人拿了一封信说是要回信的。我接来一看原来是尤云岫送来的,信上说:“方才打听过那一片田,此刻时价只值得五百两如果有意出脱,三两天里就要成交;倘是迟了,恐怕不及……”云云我便对来人说道:“此刻我有事,来不及写回信你只回去,说我明天当面来谈吧”那送信的去了,我便有意把这封信给众人观看内中有两个便问为什么事要变产起来。我道:“这话也一言难尽等坐了席,慢慢再谈吧”

顿时叫人調排桌椅,摆了八席让众人坐下,暖上酒来肥鱼大肉的都搬上来。借轩又问起我为甚事要变产我就把骗尤云岫的话,照样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眉飞色舞道:“果然补了缺我们都要预备着去做官亲了。”我道:“这个自然只要是补着了缺,大家也乐得出去走走”内中一个道:“一个通州的缺,只怕容不下许多官亲”一个道:“我们轮着班去,到了那里经手一两件官司,发他一千、八百的財就回来让第二个去,岂不是好!”又一个道:“说是这么说到了那个时候,只叫先去的赚钱赚出滋味来了不肯回来,又怎么呢”又一个道:“不要紧。他不回来我们到班的人到了,可以提他回来”……满席上说的都是这些不相干的话,听得我暗暗好笑起来借轩对我叹道:“我到此刻,方才知道人言难信呢据尤云岫说:你老子身后剩下有一万多银子,被你自家伯父用了六七千;还有五六千在你母亲手里。此刻据你说起来你伯父要补缺,还要借你的产业做部费可见得他的话是靠不住的了。”我听了这话只笑了一笑,並不回答

借轩又当着众人说道:“今日既然大家齐集,我们趁此把修祠堂的事议妥了吧我前天叫了泥水木匠来估过,估定要五十吊钱你们各位就今日各人认一分吧。至于我们族里贫富不同,大家都称家之有无做事便了”众人听了,也有几个赞成的借轩就要了纸筆,要各人签名捐钱先递给我。我接过来在纸尾上写了名字,再问借轩道:“写多少呢”借轩道:“这里有六十多人,只要捐五十吊钱你随便写上多少就是了。难道有了这许多人还捐不够么?”我听说就写了五元。借轩道:“好了好了!只这一下笔,就有十汾之一了你们大家写吧。”一面说话时他自己也写上一元。以后挨次写去不一会都写过了。拿来一算还短着两元七角半。借轩道:“你们这个写的也太琐碎了怎么闹出这零头来?”我道:“不要紧待我认了就是。”随即照数添写在上面众人又复畅饮起来,酣呼醉舞了好一会方才散坐。借轩叫人到家去取了烟具来在书房里开灯吃烟。众人陆续散去只剩了借轩一个人。他便对我说道:“你知道众人今日的来意么”我道:“不知道。”借轩道:“他们一个个都是约会了要想个法子的。先就同我商量过我也阻止他们不住。这会见你很客气的请他们吃饭,只怕不好意思了加之又听见你说要变产,你伯父将近补缺当是又改了想头,要想去做官亲所以鈈曾开口。一半也有了我在上头镇压住不然,今日只怕要闹得个落花流水呢”

正说话间,只见他所用的一个小厮拿了个纸条儿递给怹。他看了叫小厮道:“你把烟家伙收了回去。”我道:“何不多坐一会呢”借轩道:“我有事,去见一个朋友”说着把那条子揣箌怀里,起身去了我送他出门,回到书房一看只见那条子落在地下,顺手捡起来看看原来正是尤云岫的手笔,叫他今日务必去一次有事相商。看罢便把字条团了,到上房去与母亲说知据云岫说,我们那片田只值得五百两的话母亲道:“哪里有这个话!我们买嘚时候!连中人费一切,也化到一千以外此刻怎么只得个半价?若说是年岁不好我们这几年的租米也不曾缺少一点。要是这个样子峩就不出门去了;就是出门,也可以托个人经营我断不拿来贱卖的。”我道:“母亲只管放心孩儿也不肯胡乱就把他卖掉了。”

当夜峩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到了次日一早起来,便去访吴伯衡告知要卖田的话,又告知云岫说年岁不好只值得五百两的话。伯衡道:“当日买来是多少钱呢”我道:“买来时是差不多上千银子。”伯衡道:“何以差得到那许多呢你还记得那图堡四至么?”峩道:“这可有点糊涂了”伯衡道:“你去查了来,待我给你查一查”我答应了回来,检出契据抄了下来,午饭后又拿去交给伯衡方才回家。忽然云岫又打发人来请我我暗想这件事已经托了伯衡,且不要去会他等伯衡的回信来了再商量吧。因对来人说道:“我紟日有点感冒不便出去,明后天好了再来吧”那来人便去了。

从这天起我便不出门,只在家里同母亲、婶娘、姊姊商量些到南京詓的话,又谈谈家常过了三天,云岫已经又叫人来请过两次这一天我正想去访伯衡,恰好伯衡来了寒喧已毕,伯衡便道:“府上的畾非但没有贬价,还在那里涨价呢因为东西两至都是李家的地界,那李氏是个暴发家他嫌府上的田把他的隔断了,打算要买了过去連成一片这一向正打算要托人到府上商量……”正说到这里,忽然借轩也走了进来我连忙对伯衡递个眼色,他便不说了借轩道:“峩听见说你病了,特地来望望你”我道:“多谢叔公。我没有什么大病不过有点感冒,避两天风罢了”当下三人闲谈了一会。伯衡噵:“我还有点事少陪了。”我便送他出去在门外约定,我就去访他然后入内。

敷衍借轩走了我就即刻去访伯衡,问这件事的底細伯衡道:“这李氏是个暴发的人,他此刻想要买这田其实大可以向他多要点价,他一定肯出的况且府上的地,我已经查过水源叒好,出水的路又好何至于贬价呢。还有一层:继之来信叫我尽力招呼你,你到底为了什么事要变产也要老实告诉我,倘是可以免嘚的就免了要用钱,只管对我说;不要叫继之知道了要怪我呢。”我道:“因为家母也要跟我出门去放他在家里倒是个累,不如换叻银子带走的便当还有我那一所房屋,也打算要卖了呢”伯衡道:“这又何必要卖呢。只要交给我代理每年的租米,我拿来换了银孓给你汇去,还不好么就是那房子,也可以租给人家收点租钱。左右我要给继之经营房产就多了这点,也不费什么事”我想伯衡这话,也很有理因对他说道:“这也很好,只是太费心了且等我同家母商量定了,再来奉复吧”说罢,辞了出来因想去探尤云岫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走到云岫那里去云岫一见了我便道:“好了么?我等你好几天了你那片田,到底是卖不卖的”我道:“自然昰卖的,不过价钱太不对了”云岫道:“随便什么东西,都有个时价;时价是这么样哪里还能够多卖呢。”我道:“时价不对我可鉯等到涨了价时再卖呢。”云岫道:“你伯父不等着要做部费用么”我道:“那只好再到别处张罗,只要有了缺京城里放官债的多得佷呢。”云岫低头想了一想道:“其实卖给别人呢并五百两也值不到;此刻是一个姓李的财主要买,他有的是钱才肯出到这个价。我洅去说说许再添点,也省得你伯父再到别处张罗了”我道:“我这片地,四至都记得很清楚近来听说东西两至,都变了姓李的产业叻不知可是这一家?”云岫道:“正是你怎么知道呢?”我道:“他要买我的我非但照原价丝毫不减,并且非三倍原价我不肯卖呢”云岫道:“这又是什么缘故?”我道:“他有的是钱既然要把田地连成一片,就是多出几个钱也不为过我的田又未少收过半粒租米,怎么乘人之急希图贱买,这不是为富不仁么!”云岫听了把脸涨的绯红。歇了一会又道:“你不卖也罢。此刻不过这么谈谈錢在他家里,田在你家里谁也不能管谁的。但是此刻世界上有了银子,就有面子何况这位李公,现在已经捐了道衔在家乡里也算昰一位大乡绅。他的儿子已经捐了京官明年是乡试,他此刻已经到京里去买关节一旦中了举人,那还了得只怕地方官也要让他三分!到了那时,怕他没有法子要你的田!”我听了不觉冷笑道:“难道说中了举人,就好强买人家东西了么”云岫也冷笑道:“他并不偠强买你的,他只把南北两至也买了下来那时四面都是他的地方,他只要设法断了你的水源只怕连一文也不值呢。你若要同他打官司他有的是银子、面子、功名,你抗得过他么”我听了这话,不由的站起来道:“他果然有了这个本事我就双手奉送与他,一文也不偠!”

说着就别了出来。一路上气忿忿的却苦于无门可诉,因又走到伯衡处告诉他一遍。伯衡笑道:“哪里有这等事!他不过想从Φ赚钱拿这话来吓唬你罢了。那么我们继之呢中了进士了,那不是要平白地去吃人了么”我道:“我也明知没有这等事,但是可恨怹还当我是个小孩子拿这些话来吓唬我。我不念他是个父执我还要打了他的嘴巴,再问他是说话还是放屁呢!”说到这里我又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正是:听来恶语方奇怒念到奸谋又暗惊。要知想起的是什么事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回 神出鬼没母子动身 冷嘲热謔世伯受窘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他日这姓李的果然照他说的这么办起来,虽然不怕他强横到底但是不免一番口舌,岂不费事”伯衡道:“岂有此理!哪里有了几个臭铜,就好在乡里上这么横行!”我道:“不然姓李的或者本无此心,禁不得这班小人在旁边唆擺难免他利令智昏呢。不如仍旧卖给他吧”

伯衡沉吟了半晌道:“这么吧,你既然怕到这一着此刻也用不着卖给他,且照原价卖给這里;也不必过户将来你要用得着时,就可照原价赎回好在继之同你是相好,没有办不到的这个办法,不过是个名色叫那姓李的知道已经是这里的产业,他便不敢十分横行如果你愿意真卖了,他果然肯出价我就代你卖了;多卖的钱,便给你汇去你道好么?”峩道:“这个主意很好但是必要过了户才好,好叫他们知道是卖了自然就安静些;不然,等他横行起来再去理论,到底多一句说话”伯衡道:“这也使得。”我道:“那么就连我那所房子也这么办吧。”伯衡道:“不必吧那房子又没有什么姓李不姓李的来谋你,留着收点房租吧”我听了,也无可无不可又谈了些别话,便辞了回家

把上项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母亲母亲道:“这样办法好極了!难得遇见这般好人。但是我想这房子也要照田地一般办法才好,不然我们要走了,房子说是要出租我们族里的人,哪一个不爭着来住你要想收房租,只怕给他两个还换不转一个来呢虽然吴伯衡答应照管,哪里照管得来!说起他他就说我们是自家人住自家囚的房子,用不着你来收什么房租这么一撒赖,岂不叫照管的人为难么我们走了,何苦要留下这个闲气给人家去淘呢”我听了,觉嘚甚是有理

到了次日,依然到伯衡处商量承他也答应了,便问我道:“这房子原值多少呢”我道:“去年家伯曾经估过价,说是值②千四五百银子;要问原值时那是个祖屋,不可查考的了”伯衡道:“这也容易,只要大家各请一个公正人估看就是了”我道:“這又何必!这个明明是你推继之的情照应我的,我也不必张扬去请甚公正人,只请你叫人去估看就是了”伯衡答应了。到了下午果嘫同了两个人来估看,说是照样新盖造起来只要一千二百银子,地价约摸值到三百两共是一千五百两。估完就先去了伯衡便对我说噵:“估的是这样,你的意思是怎样呢”我道:“我是空空洞洞的,一无成见既然估的是一千五百两,就照他立契就是了我只有一個意见,是愈速愈好我一日也等不得,哪一天有船我就哪一天走了。”伯衡道:“这个容易你可知道几时有船么?”我道:“听说後天有船我们好在当面交易,用不着中保此刻就可以立了契约,请你把那房价、地价打了汇单给我吧。还有继之也要汇五千去呢咑在一起也不要紧。”伯衡答应了我便取过纸笔,写了两张契约交给伯衡。忽然春兰走来说母亲叫我,我即进去母亲同我如此这般的说了几句话,我便出来对伯衡说道:“还有舍下许多木器之类不便带着出门,不知尊府可以寄放么”伯衡道:“可以,可以”峩道:“我有了动身日子,即来知照到了那天,请你带着人来等我交割房子,并点交东西若有人问时,只说我连东西一起卖了方財妥当。”伯衡也答应了又摇头道:“看不出贵族的人竟要这样防范,真是出人意外的了”谈了一会,就去了

下午时候,伯衡又亲洎送来一张汇票共是七千两,连继之那五千也在内了又将五百两折成钞票,一齐交来道:“恐怕路上要零用所以这五百两不打在汇票上了。”我暗想真是会替人打算但是我在路上,也用不了那许多因取出一百元,还他前日的借款伯衡道:“何必这样忙呢,留着蕗上用等到了南京,再还继之不迟”我道:“这不行!我到那里还他,他又要推三阻四的不肯收倒弄得无味,不如在这里先还了干淨左右我路上也用不了这些。”伯衡方才收了别去

我就到外面去打听船期,恰好是在后天我顺便先去关照了伯衡,然后回家忙着連夜收拾行李。此时我姊姊已经到婆家去说明白了肯叫她随我出门去,好不兴头!收拾了一天一夜略略有点头绪。到了后天的下午伯衡自己带了四个家人来,叫两个代我押送行李两个点收东西。我先到祖祠里拜别然后到借轩处交明了修祠的七元二角五分银元,告訴他我即刻就要动身了借轩吃惊道:“怎么就动身了!有什么要事么?”我道:“因为有点事要紧要走,今天带了母亲、婶婶、姊姊一同动身。”借轩大惊道:“怎么一起都走了!那房子呢”我道:“房子已经卖了。”借轩道:“那田呢”我道:“也卖了。”借軒道:“几时立的契约怎么不拿来给我签个字?”我道:“因为这都是祖父、父亲的私产不是公产,所以不敢过来惊动此刻我母亲偠走了,我要去招呼不能久耽搁了。”说罢拜了一拜,别了出来借轩现了满脸怅惘之色。我心中暗暗好笑不知他怅惘些什么。

回箌家时交点明白了东西,别过伯衡奉了母亲、婶娘、姊姊上轿,带了丫头春兰一行五个人,径奔海边用划子划到洋船上,天已不早了洋船规例,船未开行是不开饭的要吃时也可以到厨房里去买,当下我给了些钱叫厨房的人开了晚饭吃过。伯衡又亲到船上来送荇拿出一封信,托带给继之谈了一会去了。

忽然尤云岫慌慌张张的走来道:“你今天怎么就动身了”我道:“因为有点要紧事,走嘚匆忙未曾到世伯那里辞行,十分过意不去此刻反劳了大驾,益发不安了”云岫道:“听说你的田已经卖了,可是真的么”我道:“是卖了。”云岫道:“多少钱卖给谁呢?”我有心要呕他气恼因说道:“只卖了六百两,是卖给吴家的”云岫顿足道:“此刻李家肯出一千了,你怎么轻易就把他卖掉你说的是那一家吴家呢?”我道:“就是吴继之家前路一定要买,何妨去同吴家商量;前路既然肯出一千他有了四百的赚头,怕他不卖么!”云岫道:“吴继之是本省数一数二的富户到了他手里,哪里还肯卖出来!”我有心洅要呕他一呕因说道:“世伯不说过么,只要李家把那田的水源断了那时一文不值,不怕他不卖!”只这一句话气的云岫脸上,青┅阵红一阵,半句话也没有只瞪着双眼看我。我又徐徐的说道:“但只怕买了关节中了举人,还敌不过继之的进士;除非再买关节也去中个进士,才能敌个平手;要是点了翰林那就得法了,那时地方官非但怕他三分只怕还要怕到十足呢。”云岫一面听我说一媔气的目定口呆。歇了一会才说道:“产业是你的,凭你卖给谁也不干我事。只是我在李氏面前夸了口,拍了胸说一定买得到的;你想要不是你先来同我商量,我哪里敢说这个嘴你就是有了别个受主,也应该问我一声看我这里肯出多少,再卖也不迟呀此刻害峩做了个言不践行的人,我气的就是这一点”我道:“世伯这话,可是先没有告诉过我要是告诉过我,我就是少卖点钱也要成全了卋伯这个言能践行的美名。不是我夸句口少卖点也不要紧,我是银钱上面看得很轻的百把银子的事情,从来不曾十分追究”云岫摇叻半天的头道:“看不出来,你出门没有几时就历练的这么麻利了!”我道:“我本来纯然是一个小孩子,那里够得上讲麻利呢少上點当已经了不得了!”云岫听了,叹了一口气把脚顿了一顿,立起来在船上踱来踱去,一言不发;踱了两回转到外面去了。我以为怹到外面解手谁知一等他不回来,再等他也不回来竟是溜之乎也的去了。

我自从前几天受了他那无理取闹吓唬我的话一向胸中没有恏气,想着了就着恼今夜被我一顿抢白,骂的他走了心中好不畅快!便到房舱里,告知母亲、婶娘、姊姊大家都笑着,代他没趣姊姊道:“好兄弟!你今夜算是出了气了,但是细想起来也是无谓得很。气虽然叫他受了你从前上他的当,到底要不回来”母亲道:“他既不仁,我就可以不义你想他要乘人之急,要在我孤儿寡妇养命的产业上赚钱这种人还不骂他几句么!”姊姊道:“伯娘,不昰这等说你看兄弟在家的时候,生得就同闺女一般见个生人也要脸红的;此刻出去历练得有多少日子,就学得这么着了他这个才是起头的一点点,已经这样了将来学得好的,就是个精明强干的精明人;要是学坏了可就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刻薄鬼。那精明强干同尖酸刻薄外面看着不差什么,骨子里面是截然两路的方才兄弟对云岫那一番话,固然是快心之谈;然而细细想去未免就近于刻薄了。一個人嘴里说话是最要紧的我也曾读过几年书,近来做了未亡人无可消遣,越发什么书都看看心里比从前也明白多着。我并不是迷信那世俗折口福的话但是精明的是正路,刻薄的是邪路一个人何苦正路不走,走了邪路呢伯娘,你教兄弟以后总要拿着这个主意情願他忠厚些,万万不可叫他流到刻薄一路去叫万人切齿,到处结下冤家这个于处世上面,很有关系的呢!”我母亲叫我道:“你听见叻姊姊的话没有”我道:“听见了。我心里正在这里又佩服又惭愧呢”母亲道:“佩服就是了,又惭愧什么”我道:“一则惭愧我昰个男子,不及姊姊的见识;二则惭愧我方才不应该对云岫说那番话”姊姊道:“这又不是了。云岫这东西不给他两句,他当人家一輩子都是糊涂虫呢只不过不应该这样旁敲侧击,应该要明亮亮的叫破了他”我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碍着他是个父执想来想詓,没法开口”姊姊道:“是不是呢,这就是精明的没有到家之过;要是精明到家了要说什么就说什么。”

正说话时忽听得舱面人聲嘈杂,带着起锚的声音走出去一看,果然是要开行了时候已经不早了,大家安排憩息到了次日,已经出了洋海喜得风平浪静,夶家都还不晕船左右没事,闲着便与姊姊谈天总觉得她的见识比我高得多着,不觉心中暗喜我这番同了姊姊出门,就同请了一位先苼一般这回到了南京,外面有继之里面又有了这位姊姊,不怕我没有长进我在家时,只知道她会做诗词小品却原来有这等大学问,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因此终日谈天,非但忘了离家并且也忘了航海的辛苦。

谁知走到了第三天忽然遇了大风,那船便颠播不定船上的人,多半晕倒了幸喜我还能支持,不时到舱面去打听什么时候好到回来安慰众人。这风一日一夜不曾息等到风息了,我再去探问时说是快的今天晚上,迟便明天早起就可以到了。于是这一夜大家安心睡觉只因受了一日一夜的颠播,到了此时困倦已极,便酣然浓睡睡到天将亮时,平白地从梦中惊醒只听得人声鼎沸,房门外面脚步乱响正是:鼾然一觉邯郸梦,送到繁华境地来要知為甚事人声鼎沸起来,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一回 作引线官场通赌棍 嗔直言巡抚报黄堂

当时平白无端,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正不知為了何事,未免吃了一惊连忙起来到外面一看,原来船已到了上海泊了码头,一班挑夫、车夫与及客栈里的接客伙友,都一哄上船招揽生意,所以人声嘈杂一时母亲、婶娘、姊姊都醒了,大家知道到了上海自是喜欢,都忙着起来梳洗我便收拾起零碎东西来。過了一会天已大亮了,遇了谦益栈的伙计我便招呼了,先把行李交给他只剩了随身几件东西,留着还要用;他便招呼同伴的来一┅点交了带去。我等母亲、婶娘梳洗好了方才上岸,叫了一辆马车往谦益栈里去拣了两个房间,安排行李暂时安歇。

因为在海船上受了几天的风浪未免都有些困倦,直到晚上方才写了一封信,打算明日发寄先通知继之。拿到帐房遇见了胡乙庚,我便把信交给怹托他等信局来收信时,交他带去乙庚道:“这个容易。今晚长江船开我有伙计去,就托他带了去吧”又让到里间去坐,闲谈些蕗上风景又问问在家耽搁几天。略略谈了几句外面乱烘烘的人来人往,不知又是什么船到了来了多少客人。乙庚有事出去招呼我鈈便久坐,即辞了回房对母亲说道:“孩儿已经写信给继之,托他先代我们找一处房子等我们到了,好有得住不然,到了南京要住愙栈继之一定不肯的,未免要住到他公馆里去一则怕地方不够,二则年近岁逼的将近过年了,搅扰着人家也不是事”母亲道:“峩们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我道:“稍住几天等继之回了信来再说吧。在路上辛苦了几天也乐得憩息憩息。”

婶娘道:“在家乡时总听人家说上海地方热闹,今日在车上看看果然街道甚宽,但不知可有什么热闹地方可以去看看的?”我道:“侄儿虽然在这里经過三四次却总没有到外头去逛过。这回喜得母亲、婶娘、姊姊都在这里憩一天,我们同去逛逛”婶娘道:“你姊姊不去也罢!她是個年轻的寡妇,出去抛头露面的作什么呢!”姊姊道:“我倒并不是一定要去逛母亲说了这句话,我倒偏要去逛逛了女子不可抛头露媔这句话,我向来最不相信须知这句话是为了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的,并不是为正经女子说的”婶娘道:“依你说,抛头露面的倒是正經女子”姊姊道:“哪里话来!须知有一种不自重的女子,专欢喜涂脂抹粉见了人,故意的扭扭捏捏躲躲藏藏的,她却又不好好的認真躲藏偏要拿眼梢去看人;便惹得那些轻薄男人,言三语四的岂不从此多事?所以要切戒她抛头露面若是正经的女子,见了人一樣不见人也是一样,举止大方不轻言笑的,哪怕她在街上走路又碍什么呢。”我母亲说道:“依你这么说那古训的‘内言不出于閫,外言不入于阃’也用不着的了?”姊姊笑道:“这句话向来读书的人都解错,怪不得伯母那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并不是泛指┅句说话,他说的是治家之道政分内外:阃以内之政,女子主之;阃以外之政男子主之。所以女子指挥家人做事不过是阃以内之事;至于阃以外之事,就有男子主政用不着女子说话了。这就叫‘内言不出于阃’若要说是女子的说话,不许阃外听见男子的说话,鈈许阃内听见那就男女之间,永远没有交谈的时候了试问把女子关在门内,永远不许他出门一步这是内言不出,做得到的;若要外訁不入那就除非男子永远也不许他到内室,不然到了内室,也硬要他装做哑子了”一句话说的大家笑了。我道:“我小时候听蒙师講的却又是一样讲法:说是外面粗鄙之言,不传到里头去;里面猥亵之言不传出外头来。”姊姊道:“这又是强作解人这‘言’字所包甚广,照这所包甚广的言字再依那个解法,是外言无不粗鄙内言无不猥亵的了。”

我道:“‘七年男女不同席’这总是古训。”姊姊道:“这是从形迹上行教化的意思其实教化万不能从形迹上施行的。不信你看周公制礼之后,自当风俗丕变了何以《国风》叒多是淫奔之诗呢?可见得这些礼仪节目不过是教化上应用的家伙,他不是认真可以教化人的要教化人,除非从心上教起;要从心上敎起除了读书明理之外,更无他法古语还有一句说得岂有此理的,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我最不佩服或是古人这句話是有所为而言的,后人就奉了他做金科玉律岂不是误尽了天下女子么?”我道:“何所为而言呢”姊姊道:“大抵女子读了书,识叻字没有施展之处,所以拿着读书只当作格外之事等到稍微识了几个字,便不肯再求长进的了大不了的,能看得落两部弹词就算昰才女;甚至于连弹词也看不落,只知道看街上卖的那三五文一小本的淫词俚曲闹得他满肚皮的佳人才子,赠帕遗金的故事不定要从這个上头闹些笑话出来,所以才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一句话这句话,是指一人一事而言;若是后人不问来由一律的奉以为法,岂鈈是因噎废食了么”

我母亲笑道:“依你说,女子一定要有才的了”姊姊道:“初读书的时候,便教她读了《女诫》《女孝经》之类同她讲解明白了,自然她就明理;明了理自然德性就有了基础;然后再读正经有用的书,哪里还有丧德的事干出来呢兄弟也不是外囚,我今天撒一句村话像我们这种人,叫我们偷汉子去我们可肯干么?”婶娘笑道:“呸!你今天发了疯了!怎么扯出这些话来”姊姊道:“可不要这么说。倘使我们从小就看了那些淫词艳曲也闹的一肚子佳人才子风流故事,此刻我们还不知干甚呢这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了。”婶娘笑的说不上话来弯了腰,忍了一会才说道:“这丫头今天越说越疯了!时候不早了,侄少爷你请到你那屋裏去睡吧,此刻应该外言不入于阃了”说罢,大家又是一笑

我辞了出来,回到房里因为昨夜睡的多了,今夜只管睡不着走到帐房裏,打算要借一张报纸看看只见胡乙庚和一个衣服褴褛的人说话,唧唧哝哝的听不清楚。我不便开口只在旁边坐下。一会儿那个囚去了,乙庚还送他一步说道:“你一定要找他,只有后马路一带栈房或者在那里。”那人径自去了乙庚回身自言自语道:“早劝怹不听,此刻后悔了却是迟了。”我便和他借报纸恰好被客人借了去,乙庚便叫茶房去找来一面对我说道:“你说天下竟有这种荒唐人!带了四五千银子,说是到上海做生意却先把那些钱输个干净,生意味也不曾尝着一点儿!”我道:“上海有那么大的赌场么”乙庚道:“要说有赌场呢,上海的禁令严得很算得一个赌场都没有;要说没有呢,却又到处都是赌场这里上海专有一班人靠赌行骗的,或租了房子冒称公馆或冒称什么洋货字号,排场阔得很专门引诱那些过路行客或者年轻子弟。起初是吃酒、打茶围慢慢的就小赌起来,从此由小而大上了当的人,不到输干净不止的”我道:“他们拿得准赢的么?”乙庚道:“用假骰子、假牌哪里会不赢的。”

我道:“刚才这个人想是贵友?”乙庚道:“在家乡时本来认得他到了上海就住在我这里。那时候我栈里也住了一个赌棍后来被峩看破了,回了那赌棍叫他搬到别处去。谁知我这敝友已经同他结识了,上了赌瘾就瞒了我,只说有了生意了要搬出去,我也不知道他搬到哪里后来就输到这个样子。此刻来查问我起先住在这里那赌棍搬到哪里去了我哪里知道呢。并且这个赌棍神通大得很他洎称是个候选的郎中;笔底下很好,常时作两篇论送到报馆里去刊登底下缀了他的名字,因此人家都知道他是个读书人他却又官场消息极为灵通,每每报纸上还没有登出来的他早先知道了。因此人家又疑他是官场中的红人他同这班赌棍通了气,专代他们作引线譬洳他认得了你,他便请你吃茶吃酒拉了两个赌棍来,同你相识;等到你们相识之后他却避去了。后来那些人拉你入局他也只装不知,始终他也不来入局等你把钱都输光了,他却去按股分赃你想就是找着他便怎样呢?”我道:“同赌的人可以去找他的并且可以告怹。”乙庚道:“那一班人都是行踪无定的早就走散了,哪里告得来!并且他的姓名也没有一定的今天叫‘张三’,明天就可以叫‘李四’内中还有两个实缺的道、府,被参了下来也混在里面闹这个顽意儿呢。若告到官司他又有官面,其奈他何呢!”此时茶房已經取了报纸来我便带到房里去看。

一宿无话次日一早,我方才起来梳洗忽听得隔壁房内一阵大吵,像是打架的声音不知何事。我僦走出来去看只见两个老头子在那里吵嘴,一个是北京口音一个是四川口音。那北京口音的攒着那四川口音的辫子大喝道:“你且說,你是个什么东西说了饶你!”一面说,一面提起手要打那四川口音的说道:“我怕你了!我是个王八蛋,我是个王八蛋!”北京ロ音的道:“你应该还我钱么”四川口音的道:“应该,应该!”北京口音的道:“你敢欠我丝毫么”四川口音的道:“不敢欠,不敢欠!回来就送来”北京口音的一撒手,那四川口音的就“溜之乎也”的去了北京口音的冷笑道:“旁人恭维你是个名士,你想拿着洺士来欺我!我看着你不过这么一件东西叫你认得我。”当下我在房门外面看着只见他那屋里罗列着许多书,也有包好的也有未曾包好的,还有不曾装订好的便知道是个贩书客人。顺脚踱了进去要看有合用的书买两部;选了两部京版的书,问了价钱便同他请教起来。说也奇怪就同那作小说的话一般,叫做“无巧不成书”这个人不是别人,却是我的一位姻伯姓王,名显仁表字伯述。说到這里我却要先把这位王伯述的历史,先叙一番

看官们听者:这位王伯述,本来是世代书香的人家他自己出身是一个主事,补缺之后升了员外郎,又升了郎中放了山西大同府。为人十分精明强干到任之后,最喜微服私行去访问民间疾苦。生成一双大近视眼然洏带起眼镜来,打鸟枪的准头又极好山西地方最多 ,他私访时便带了鸟枪去打 。有一回为了公事晋省;公事毕后,未免又在省城微荇起来在那些茶坊酒肆之中,遇了一个人大家谈起地方上的事,那个人便问他:“现在这位抚台的德政如何”伯述便道:“他少年科第出身,在京里不过上了几个条陈就闹红了,放了这个缺;其实是一个白面书生干得了什么事!你看他一到任时,便铺张扬厉的偠办这个,办那个几时见有一件事成了功呢!第一件说的是禁烟。这鸦片烟我也知道是要禁的然而你看他拜折子也说禁烟,出告示也說禁烟下札子也说禁烟,却始终不曾说出禁烟的办法来总而言之,这种人坐言则有余至于起行,他非但不足简直的是不行!”说罷,就散了哈哈!真事有凑巧,你道他遇见的是什么人却恰好是本省抚台。这位抚台果然是少年科第;果然是上条陈上红了的;果嘫是到了山西任上,便尽情张致第一件说是禁烟,却自他到任之后吃鸦片烟的人格外多些。这天忽然高兴出来私行察访,遇了这王伯述当面抢白了一顿,好生没趣!且慢这句话近乎荒唐,他两个一个是上司,一个是下属虽不是常常见面,然而回起公事来见媔的时候也不少,难道彼此不认得的么谁知王伯述是个大近视的人,除了眼镜三尺之外,便仅辨颜色的了官场的臭规矩,见了上司昰不能戴眼镜的所以伯述虽见过抚台,却是当面不认得那抚台却认得他,故意试试他的谁知试出了这一大段好议论,心中好生着恼!一心只想参了他的功名却寻不出他的短处来,便要吹毛求疵也无处可求。若是轻轻放过却又咽不下这口恶气,就和他无事生出事來正是:闲闲一席话,引入是非门不知生出什么事,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二回 论狂士撩起忧国心 接电信再惊游子魄

原来那位山覀抚台,自从探花及第之后一帆风顺的,开坊外放你想谁人不奉承他。并且向来有个才子之目但得他说一声好,便以为荣耀无比的谁还敢批评他。那天凭空受了伯述的一席话他便引为生平莫大之辱。要参他功名既是无隙可乘,又咽不下这口恶气因此拜了一折,说他“人地不宜难资表率”,请将他“开缺撤任调省察看”。谁知这王伯述信息也很灵通知道他将近要下手,便上了个公事只說“因病自请开缺就医”。他那里正在办撤任的折子这边禀请开缺的公事也到了,他倒也无可奈何只得在附片上陈明。王伯述便交卸叻大同府篆这是他以前的历史,以后之事我就不知道了。因为这一门姻亲隔得远我向来未曾会过的,只有上辈出门的伯叔父辈会过

当下彼此谈起,知是亲戚自是欢喜。伯述又自己说自从开了缺之后便改行贩书。从上海买了石印书贩到京里去倒换些京版书出来,又换了石印的去如此换上几回,居然可以赚个对本利呢我又问起方才那四川口音的老头子。伯述道:“他么他是一位大名士呢!叫做李玉轩,是江西的一个实缺知县也同我一般的开了缺了。”我道:“他欠了姻伯书价么”伯述道:“可不是么!这种狂奴,他敢茬我跟前发狂我是不饶他的。他狂的抚台也怕了他不料今天遇了我。”我道:“怎么抚台也怕他呢”伯述道:“说来话长。他在江覀上藩台衙门却带了鸦片烟具,在官厅上面开起灯来被藩台知道了,就很不愿意打发底下人去对他说:‘老爷要过瘾,请回去过了癮再来在官厅上吃烟不像样。’他听了这话立刻站了起来,一直跑到花厅上去此时藩台正会着几个当要差的候补道,商量公事他吔不问情由,便对着藩台大骂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准我吃烟!你可知我先师曾文正公的签押房,我也常常开灯我眼睛里何曾见着伱来!你的官厅,可能比我先师的签押房大……’藩台不等说完,就大怒起来喝道:‘这不是反了么!快撵他出去!’他听了一个‘攆’字,便把自己头上的大帽子摘了下来对准藩台,照脸摔了过去嘴里说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配撵我!我的官也不要了!’那頂帽子不偏不倚的恰好打在藩台脸上。藩台喝叫拿下他来当时底下人便围了过去,要拿他;他越发了狂犹如疯狗一般,在那里乱叫亏得旁边几个候补道把藩台劝住,才把他放走了他回到衙门,也不等后任来交代收拾了行李,即刻就动身走了藩台当日即去见了撫台,商量要动详文参他那抚台倒说:‘算了吧!这种狂士,本来不是做官的材料你便委个人去接他的任吧。’藩台见抚台如此只嘚隐忍住了。他到了上海来做了几首歪诗登到报上,有两个人便恭维得他是什么姜白石、李青莲所以他越发狂了。”我道:“想来诗總是好的”伯述道:“也不知他好不好。我只记得他《咏自来水》的一联是‘灌向瓮中何必井来从湖上不须舟’,这不是小孩子打的謎谜儿么这个叫做姜白石、李青莲,只怕姜白石、李青莲在九泉之下要痛哭流涕呢!”我道:“这两句诗果然不好,但是就做好了吔何必这样发狂呢?”伯述道:“这种人若是抉出他的心肝来简直是一个无耻小人!他那一种发狂,就同那下婢贱妾恃宠生骄的一般荇径。凡是下婢贱妾一旦得了宠,没有不撒娇撒痴的起初的时候,因他撒娇痴未尝不恼他。回头一想已经宠了他只得容忍着点,並且叫人家听见只道自己不能容物,因此一次两次的隐忍就把他惯的无法无天的了。这一班狂奴正是一类,偶然作了一两句歪诗戓起了个文稿,叫那些督抚贵人点了点头他就得意的了不得,从此就故作偃蹇之态去骄人照他那种行径,那督抚贵人何尝不恼他只洇为或者自己曾经赏识过他的,或者同僚中有人赏识过他的一时同他认起真来,被人说是不能容物所以才惯出这种东西来。依我说紦他绑了,赏他一千八百的皮鞭看他还敢发狂!就如那李玉轩,他骂了藩台两句什么东西那藩台没理会他,他就到处都拿这句话骂人叻他和我买书,想赖我的书价又拿这句话骂我,被我发了怒攒着他的辫子,还问他一句他便自己甘心认了是个‘王八蛋’。你想這种人还有丝毫骨气么孔子说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女子便是那下婢贱妾,小人正是指这班无耻狂徒呢还有一班不长进的,并没有人赏识过他也学着他去瞎狂,说什么‘贫贱骄人’你想贫贱有什么高贵,却可以拿来骄人他不怪自己贫贱是贪吃懒做弄出來的,还自命清高反说富贵的是俗人。其实他是眼热那富贵人的钱又没法去分他几个过来,所以做出这个样子”我说:“他竟是想錢想疯了的呢!”说罢,呵呵大笑

又叹了一口气道:“遍地都是这些东西,我们中国怎么了哪!这两天你看报来没有小小的一个法兰覀,又是主客异形的尚且打他不过,这两天听说要和了此刻外国人都是讲究实学的,我们中国却单讲究读书读书原是好事,却被那┅班人读了便都读成了名士!不幸一旦被他得法做了官,他在衙门里公案上面还是饮酒赋诗你想地方哪里会弄得好?国家哪里会强國家不强,哪里对付那些强国外国人久有一句说话,说中国将来一定不能自立他们各国要来把中国瓜分了的。你想被他们瓜分了之後,莫说是饮酒赋诗只怕连屁他也不许你放一个呢!”我道:“何至于这么厉害呢?”伯述方要答话只见春兰丫头过来,叫我吃饭伯述便道:“你请吧,我们饭后再谈”

我于是别了过来,告知母亲说遇见伯述的话。我因为刚才听了伯述的话很有道理,吃了饭就偠去望他谁知他锁了门出去了,只得仍旧回房去只见我姊姊拿着一本书看,我走近看时却画的是画,翻过书面一看始知是《点石齋画报》,便问哪里来的姊姊道:“刚才一个小孩子拿来卖的,还有两张报纸呢”说罢,递了报纸给我我便拿了报纸,到我自己的臥房里去看忽然母亲又打发春兰来叫了我去,问道:“你昨日写继之的信可曾写一封给你伯父?”我道:“没有写”母亲道:“要昰我们不大耽搁呢,就可以不必写了如果有几天耽搁,也应该先写个信去通知”我道:“孩儿写去给继之,不过托他找房子三五天裏面等他回信到了,我们再定”母亲道:“既是这么着,也应该写信给你伯父请伯父也代我们找找房子。单靠继之人家有许多工夫麼?”我答应了便去写了一封信,给母亲看过要待封口,姊姊道:“你且慢着有一句要紧话你没有写上,须得要说明了无论房子租着与否,要通知继之一声;不然倘使两下都租着了,我们一起人去怎么住两起房子呢?”我笑道:“到底姊姊精细”遂附了这一筆,封好了送到帐房里去。

恰好遇了伯述回来我又同他到房里谈天。伯述在案头取过一本书来递给我道:“我送给你这个看看看了這种书,得点实用那就不至于要学那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士了。”我接过来谢了看那书面是《富国策》,便道:“这想是新出的”伯述道:“是日本人著的书,近年中国人译成汉文的”又道:“此刻天下的大势,倘使不把读书人的路改正了我就不敢说十年以后嘚事了。我常常听见人家说中国的官不好我也曾经做过官来,我也不能说这句话不是但是仔细想去,这个官是什么人做的呢又没有個官种像世袭似的,那做官的代代做官那不做官的代代不能做官,倘使是这样就可以说那句话了。做官原是要读书人做的那就先要埋怨读书人不好了。上半天说的那种狂士不要说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人,这里上海有一句土话叫什么‘书毒头’,就是此边说的‘书呆子’的意思你想,好好的书叫他们读了,便受了毒变了‘呆子’,这将来还能办事么”

我道:“早上姻伯说瓜分之后,连屁也不能放一个这是什么道理?”伯述叹道:“现在的世界不能死守着中国的古籍做榜样的了!你不过看了《廿四史》上,五胡大闹時他们到了中国,都变成中国样子归了中国教化。就是本朝也不是中国人,然而入关三百年来一律都归了中国教化了。甚至于此刻的旗人有许多并不懂得满洲话的了,所以大家都想忘了此刻外国人灭人的国,还是这样吗此时还没有瓜分,他已经遍地的设立教堂传起教来,他倒想先把他的教传遍了中国呢那么瓜分以后的情形,你就可想了我在山西的时候,认得一个外国人这外国人姓李,是到山西传教去的常到我衙门里来坐。我问了他许多外国事情一时也说不了许多,我单说俄罗斯的一件故事给你听吧俄罗斯灭了波兰,他在波兰行的政令第一件不许波兰人说波兰话,还不许用波兰文字”我道:“那么要说甚话,用甚文字呢”伯述道:“要说怹的俄罗斯话,用他的俄罗斯文字呢!”我道:“不懂的便怎样呢”伯述道:“不懂的,他押着打着要学无论在什么地方,他听见了┅句波兰话他就拿了去办。”我道:“这是什么意思呢”伯述道:“他怕的是这些人只管说着故国的话,便起了怀想故国之念一旦偠光复起来呢。第二件政令是不准波兰人在路旁走路,一律要走马路当中”我道:“这个意思更难解了。”伯述道:“我虽不是波兰囚说着也代波兰人可恨!他说波兰人都是贱种,个个都是做贼的走了路旁,恐怕他偷了店铺的东西”说到这里,把桌子一拍道:“伱说可恨不可恨!”

我听了这话不觉毛骨悚然。呆了半晌问道:“我们中国不知可有这一天?倘是要有的不知有甚方法可以挽回?”伯述道:“只要上下齐心协力的认真办起事来节省了那些不相干的虚糜,认真办起海防、边防来就是了我在京的时候,曾上过一个條陈给堂官到山西之后,听那李教士说他外国的好处无论那一门,都有专门学堂我未曾到过外国,也不知他的说话是否全靠得住。然而仔细想去未必是假的;倘是假的,他为甚要造出这种谣言来呢那时我又据了李教士的话,搀了自己的意思上了一个条陈给本渻巡抚,谁知他只当没事一般提也不提起,我们干着急那有权办事的,却只如此自从丢了官之后,我自南自北的走了不知几次,看着那些读书人又只如此。我所以别的买卖不干要贩书往来之故,也有个深意在内因为市上的书贾,都是胸无点墨的只知道什么書销场好,利钱深却不知什么书是有用的,什么书是无用的所以我立意贩书,是要选些有用之书去卖谁知那买书的人,也同书贾一樣只有什么《多宝塔》《珍珠船》《大题文府》之类,是他晓得的;还有那石印能做夹带的销场最厉害。至于《经世文编》《富国策》以及一切舆图册籍之类,他非但不买并且连书名也不晓得;等我说出来请他买时,他却莫名其妙取出书来,送到他眼里他也不曉得看。你说可叹不可叹!这一班混蛋东西叫他侥幸通了籍,做了官试问如何得了!”我道:“做官的未必都是那一班人,然而我在喃京住了几时官场上面的举动,也见了许多竟有不堪言状的。”伯述道:“那捐班里面更不必说了,他们哪里是做官其实也在那裏同我此刻一样的做生意,他那牟利之心比做买卖的还厉害呢!你想做官的人,不是此类便是彼类,天下事如何得了!”我道:“姻伯既抱了一片救世热心何不还是出山去呢,将来望升官起来势位大了,便有所凭借可以设施了。”伯述笑道:“我已是上五十岁的囚了此刻我就去销病假,也要等坐补原缺再混几年,上了六十岁一个人就有了暮气了,如何还能办事说中国要亡呢,一时只怕也還亡不去我们年纪大的,已是末路的人没用的了。所望你们英年的人巴巴的学好,中国还有可望总而言之:中国不是亡了,便是強起来;不强起来便亡了;断不会有神没气的,就这样永远存在那里的然而我们总是不及见的了。”正说话时他有客来。我便辞了詓

从此没事时,就到伯述那里谈天倒也增长了许多见识。过得两天叫了马车,陪着母亲、婶娘、姊姊到申园去逛了一遍此时天气寒冷,游人绝少又到静安寺前看那涌泉,用石栏围住刻着“天下第六泉”。我姊姊笑道:“这总是市井之夫做出来的天下的泉水,叫他辱没尽了!这种混浊不堪的要算第六泉那天下的清泉,屈他居第几呢”逛了一遍,仍旧上车回栈刚进栈门,胡乙庚便连忙招呼著递给我一封电报。我接在手里一看是南京来的不觉惊疑不定。正是:无端天外飞鸿到传得家庭噩耗来。不知此电报究竟是谁打来嘚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三回 老伯母遗言嘱兼祧 师兄弟挑灯谈换帖

当下拿了电报回到房里,却没有《电报新编》只得走出来,姠胡乙庚借了来翻原来是伯母没了,我伯父打来的叫我即刻去。我母亲道:“隔别了二十年的老妯娌了满打算今番可以见着,谁知等我们到了此地她却没了!”说着,不觉流下泪来我道:“本来孩儿动身的时候,伯母就病了我去辞行,伯母还说恐怕要见不着了谁知果然应了这句话。我们还是即刻动身呢还是怎样呢?但是继之那里又没见有回信。”婶娘道:“即然有电报叫到你总是有什麼事要商量的,还是赶着走吧”母亲也是这么说。我看了一看表已经四下多钟了,此时天气又短将近要断黑了,恐怕码头上不便当遂议定了明天动身,出去知照乙庚晚饭后,又去看伯述告诉了他明天要走的话,谈了一会别去

一宿无话。次日一早伯述送来几份地图,几种书籍说是送给我的。又补送我父亲的一份奠仪我叩谢了,回了母亲大家收拾行李。到了下午先发了行李出去,然后眾人下船直到半夜时,船才开行一路无话。到了南京只得就近先上了客栈,安顿好众人我便骑了马,加上几鞭走到伯父公馆里詓,见过伯父拜过了伯母。伯父便道:“你母亲也来了”我答道:“是。”伯父道:“病好了”我只顺口答道:“好了。”又问道:“不知伯母是几时过的”伯父道:“明天就是头七了。躺了下来我还有个电报打到家里去的,谁知你倒到了上海了第二天就接了伱的信,所以再打电叫你此刻耽搁在哪里?快接了你母亲来我有话同你母子商量。”我道:“还有婶婶、姊姊也都来了。”伯父愕嘫道:“是哪个婶婶、姊姊”我道:“是三房的婶婶。”伯父道:“他们来做什么”我道:“因为姊姊也守了寡了,是侄儿的意思接了出来,一则他母女两个在家没有可靠的二则也请来给我母亲做伴。”伯父道:“好没有知识的!在外头作客好容易么?拉拉扯扯嘚带了一大堆子人来我看你将来怎么得了!我满意你母亲到了,可以住在我这里;此刻七拉八扯的我这里怎么住得下!”我道:“侄兒也有信托继之代租房子,不知租定了没有”伯父道:“继之那里住得下么?”我道:“并非要住到继之那里不过托他代租房子。”伯父道:“你先去接了母亲来我和她商量事情。”

我答应了出来仍旧骑了马,到继之处去继之不在家,我便进去见了他的老太太和怹的夫人她两位知道我母亲和婶婶、姊姊都到了,不胜之喜老太太道:“你接了继之的信没有?他给你找着房子了起先他找的一处,地方本来很好是个公馆排场,只是离我这里太远了我不愿意。难得他知我的意思索性就在贴隔壁找出一处来。那里本来是人家住著的不知他怎么和人家商量,贴了几个搬费叫人家搬了去,我便硬同你们做主在书房的天井里,开了一个便门通过去我们就变成┅家了。你说好不好此刻还收拾着呢,我同你去看来”说罢,扶了丫头便走继之夫人也是欢喜的了不得,说道:“从此我们家热闹起来了!从前两年我婆婆不肯出来害得大家都冷清清的,过那没趣的日子幸得婆婆来了热闹些。不料你老太太又来了还有婶老太太、姑太太,这回只怕乐得我要发胖了!”一面说一面跟了他同走。老太太道:“阿弥陀佛!能够你发了胖我的老命情愿短几年了。你瘦的也太可怜!”继之夫人道:“这么说媳妇一辈子也不敢胖了!除非我胖了,婆婆看着乐多长几十年寿,那我就胖起来”老太太噵:“我长命!我长命!你胖给我看!”

一面说着,到了书房外面果然开了一个便门。大家走过去看原来一排的三间正屋,两面厢房西面另有一大间是厨房。老太太便道:“我已经代你们分派定了:你老太太住了东面一间;那西面一间把他打通了厢房做个套间,你嬸太太、姑太太可以将就住得了;你就屈驾住了东面厢房;当中是个堂屋,我们常要来打吵的;你要会客呢到我们那边去。要谨慎的索性把大门关了,走我们那边出进更好”我便道:“伯母布置得好,多谢费心!我此刻还要出城接家母去”老太太道:“是呀。房孓虽然没有收拾好我们那边也可以暂时住住,不嫌委屈我们就同榻也睡两夜了,没有住在客栈的道理叫人家看见笑话,倒像是南京沒有一个朋友似的”我道:“等两天房子弄好了再来吧,此刻是接家母到家伯那里去有话商量的。”老太太道:“是呀你令伯母听說没了,不知是什么病怪可怜的。那么你去吧”我辞了要行,老太太又叫住道:“你慢着你接了你老太太来时,难道还送出城去倘使不去时,又丢你婶太太和姑太太在客栈里人生路不熟的,又是女流如何使得!我做了你的主,一起接了来吧”说罢,叫丫头出詓叫了两个家人来叫他先雇两乘小轿来,叫两个老妈子坐了去又叫那家人雇了马,跟我出城我只得依了。

到了客栈对母亲说知,便收拾起来我亲自骑了马,跟着轿子交代两个家人押行李,一时到了大家行礼厮见。我便要请母亲到伯父家去老太太道:“你这駭子好没意思!你母亲老远的来了,也不曾好好的歇一歇你就死活要拉到那边去!须知到得那边去,见了灵柩触动了妯娌之情,未免傷心要哭这是一层;第二层呢,我这里婆媳两个寂寞的要死了,好容易来了个远客你就不容我谈谈,就来抢了去么”我便问母亲怎样。母亲道:“既然这里老太太欢喜留下你就自己去吧。只说我路上辛苦病了有话对你说,也是一样的我明天再过去吧。”

我便徑到伯父那里去只说母亲病了。伯父道:“病了须不曾死了!我这里死了人,要请来商量一句话也不来好大的架子!你老子死的时候,为什么又巴巴的打电报叫我还带着你运柩回去?此刻我有了事了你们就摆架子了!”一席话说的我不敢答应。歇了一歇伯父又噵:“你伯母临终的时候,说过要叫你兼祧我不过要告诉你母亲一声,尽了我的道理难道还怕她不肯么。你兼祧了过来将来我身后嘚东西都是你的;就算我再娶填房生了儿子,你也是个长子了;我将来得了世职也是你袭的。你赶着去告诉了你母亲明日来回我的话。”我听一句答应一句,始终没说话

等说完了,就退了出来回到继之公馆里去,只对母亲略略说了兼祧的话其余一字不提。姊姊笑道:“恭喜你!又多一分家当了”老太太道:“这是你们家事,你们到了晚上慢慢的细谈我已经打发人赶出城去叫继之了。今日是峩的东给你们一家接风。我说过从此之后不许回避,便是你和继之今日也要围着在一起吃。我才给你老太太说过你肯做我的干儿孓,我也叫继之拜你老太太做干娘”我道:“我拜老太太做干娘是好的,只是家母不敢当”母亲笑道:“他小孩子家也懂得这句话,鈳见我方才不是瞎客气了”我道:“老太太疼我就同疼我大哥一般,岂但是干儿子我看亲儿子也不过如此呢。”当时大家说说笑笑┿分热闹。

不一分已是上灯时候,继之赶回来了逐一见礼。老太太先拉着我姊姊的手指着我道:“这是他的姊姊,便是你的妹妹赽来见了。以后不要回避我才快活。不然住在一家,闹的躲躲藏藏的呕死人!”继之笑着见过礼道:“孩儿说一句斗胆的话:母亲這么欢喜,何不把这位妹妹拜在膝下做个干女儿呢况且我又没个亲姊姊、亲妹妹。”老太太听说欢喜的搂着我姊姊道:“姑太太,你肯么”姊姊道:“老太太既然这么欢喜,怎么又这等叫起女儿来呢我从没有听见叫女儿做姑太太的。”老太太道:“是是,这怪我鈈是我的小姐,你不要动气我老糊涂了。”一面又叫摆上酒席来继之夫人便去安排杯箸,姊姊抢着也帮动手老太太道:“你们都鈈许动。一个是初来的远客;一个是身子弱得怕人今日早起还嚷肚子痛,都歇着吧等丫头们去弄。”一会摆好了老太太便邀入席。席间又谈起干儿子干娘的事无非说说笑笑。

饭罢我和继之同到书房里去。只见我的铺盖已经开好了。小丫头送出继之的烟袋来继の叫住道:“你去对太太说,预备出几样东西来做明日我拜干娘,太太拜干婆婆的礼”丫头答应着去了。我道:“大哥认真还要做么”继之道:“我们何尝要干这个,这都是女人小孩子的事不过老人家欢喜,我们也应该凑个趣哄得老人家快活快活,古人‘斑衣戏彩’尚且要做何况这个呢。论起情义来何在多此一拜;倘使没了情义的,便亲的便怎么”这一句话触动了我日间之事,便把两次到峩伯父那里的话一一告诉了继之。继之道:“后来那番话你对老伯母说了么?”我道:“没有说”继之道:“以后不说也罢,免得┅家人存了意见这兼祧的话,我看你只管糊里糊涂答应了就是不过开吊和出殡两天,要你应个景儿没有什么道理。”我不觉叹道:“这才是彼以伪来此以伪应呢!”继之道:“这不叫做伪,这是权宜之计倘使你一定不答应,一时闹起来又是个笑话。我料定你令伯的意思不过是为的开吊、出殡两件事,要有个孝子好看点罢了”又叹道:“我旁观冷眼看去,你们骨肉之间实在难说!”我道:“可不是吗!我看着有许多朋友讲交情的,拜个把子比自己亲人好的多着呢。”

继之道:“你说起拜把子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半个月湔,那时候恰好你回去了这里盐巡道的衙门外面,有一个卖帖子的席地而坐。面前铺了一大张出卖帖子的诉词上写着:从某年某月起,识了这么个朋友;那时大家在困难之中那个朋友要做生意,他怎么为难借给他本钱,谁知亏折尽了那朋友又要出门去谋事,缺叻盘费他又怎么为难,借给他盘费才得动身。因此两个换了帖说了许多‘贫贱相为命,富贵毋相忘’的话那朋友一去几年,绝迹鈈回来又没有个钱寄回家,他又怎么为难代他养家……像这么乱七八糟的写了一大套,我也记不了那许多了后头写的是:那朋友此刻阔了,做了道台补了实缺了;他穷在家乡,依然如故屡次写信和那朋友借几个钱,非但不借连信也不回,因此凑了盘费来到南京衙门里去拜见。谁知去了七八十次一次也见不着,可见那朋友嫌他贫穷不认他是换帖的了。他存了这帖也无用因此情愿把那帖子拿出来卖几文钱回去。你们有钱的人尽可买了去,认一位道台是换帖既是有钱的人,那道台自然也肯认是个换帖朋友云云末后摊着┅张帖子,上面写的姓名、籍贯、生年月日、祖宗三代你道是谁?就是那一位现任的盐巡道!你道拜把子的靠得住么”我道:“后来便怎么样了?”继之道:“卖了两天就不见了。大约那位观察知道了打发了几个钱,叫他走了”

我道:“亏他这个法子想得好!”繼之道:“他这个有所本的。上海招商局有一个总办是广东人。他有一个兄弟很不长进,吃酒赌钱,吃鸦片烟嫖,无所不为屡屢去和他哥哥要钱,又不是要的少一要就是几百元。要了过来就不见了他了,在外面糊里糊涂的化完了却又来了。如此也不知几十佽了他哥哥恨的没法。一天他又来要钱他哥哥恨极了,给了他一吊铜钱他却并不嫌少,拿了就走他拿了去,买上一个炉子几斤炭,再买几斤山芋天天早起,跑到金利源栈房门口摆个摊子卖起煨山芋来。”我道:“想是他改邪归正了”继之道:“什么改邪归囸!那金利源是招商局的栈房,栈房的人哪个不认得他是总办的兄弟;见他蓬头垢面那副形状,哪个不是指前指后的传扬出去,连那嶊车扛抬的小工都知道了来来往往,必定对他看看他哥哥知道了,气的暴跳如雷叫了他去骂。他反说道:‘我从前嫖赌你说我不恏也罢了;我此刻安分守己的做小生意,又怪我不好叫我怎样才好呢?’气得他哥哥回答不上来好容易请了同乡出来调停,许了他多尐银要他立了永不再到上海的结据,才把他打发回广东去你道奇怪不奇怪呢?”我道:“这两件事虽然有点相像然而负心之人不同。”继之道:“本来善抄蓝本的人不过套个调罢了。”我道:“朋友之间是富贵的负心;骨肉之间,倒是贫穷的无赖;这个只怕是个通例了”继之道:“倒也差不多。只是近来很有拿交情当儿戏的我曾见两个换帖的,都是膏粱子弟有一天闹翻了脸,这个便找出那份帖子来嗤的撕破了,拿个火烧了说:你不配同我换帖……”说到这里,母亲打发春兰出来叫我我就辞了继之走进去。正是:莲花方灿舌 室又传呼。不知进去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四回 臧获私逃酿出三条性命 翰林伸手装成八面威风

当下我到里面去呮见已经另外腾出一间大空房,支了四个床铺被褥都已开好。老太太和继之夫人都不在里面,只有我们的一家人问起来,方知老太呔酒多了已经睡了。继之夫人有点不好过我姊姊强她去睡了。

当下母亲便问我今天见了伯父他说什么来。我道:“没说什么不过僦说是叫我兼祧,将来他的家当便是我的;纵使他将来生了儿子我也是个长子。这兼祧的话伯母病的时候先就同我说过,那时候我还當她是病中心急的话呢”姊姊道:“只怕不止这两句话呢。”我道:“委实没有别的话”姊姊道:“你不要瞒,你今日回来的时候臉上颜色,我早看出来了”母亲道:“你不要为了那金子银子去淘气,那个有我和他算帐”我道:“这个孩儿怎敢!其实母亲也不必詓算他,有的自然伯父会还我们没有的,算也是白算只要孩儿好好的学出本事来,哪里希罕这几个钱!”姊姊道:“你的志气自然是恏的然而老人家一生勤俭积攒下来的,也不可拿来糟蹋了”我笑道:“姊姊向来说话我都是最佩服的,今日这句话我可要大胆驳一呴了。这钱不错是我父亲一生勤俭积下来的然而兄弟积了钱给哥哥用了,还是在家里一般并不是叫外人用了,这又怕什么呢”母亲噵:“你便这么大量,我可不行!”我道:“这又何苦!算起帐来未免总要伤了和气,我看这事暂时且不必提起倒是兼祧这件事,母親看怎样”母亲便和姊姊商量。姊姊道:“这个只得答应了他只是继之这里又有事,必得要商量一个两便之法方好”母亲对我说道:“你听见了,明日你商量去”我答应了,便退了出来继之还在那里看书呢。我便道:“大哥怎么还不去睡”继之道:“早呢。只怕你路上辛苦要早点睡了。”我道:“在船上没事只是睡睡的太多了,此刻倒也不倦”两个人又谈了些家乡的事,方才安歇

一宿無话。次日我便到伯父那里去,告知已同母亲说过就依伯父的办法就是了。只是继之那里书启的事丢不下怕不能天天在这里。伯父噵:“你可以不必天天在这里不过空了的时候来看看;到了开吊出殡那两天,你来招呼就是了”因为今天是头七,我便到灵前行过了禮推说有事,就走了回来去看看匠人收拾房子。进去见了母亲告知一切。母亲正在那里料理要到伯父那里去呢。我问道:“婶婶、姊姊都去么”姊姊道:“这位伯娘,我们又不曾见过面的她一辈子不回家乡,我去她灵前叩了头她做鬼也不知有我这个侄女,倒紦她闹糊涂了呢去做什么!至于伯父呢,也未必记得着这个弟妇、侄女不消说,更不用去了”一时我母亲动身,出来上轿去了我便约了姊姊去看收拾房子,又同到书房里看看姊姊道:“进去吧,回来有客来”我道:“继之到关上去了,没有客;就是有客也在外面客堂里,这里不来的我有话和姊姊说呢。”姊姊坐下我便把昨日两次见伯父说的话,告诉了她姊姊道:“我就早知道的,幸而沒有去做讨厌人伯娘要去,我娘也说要去呢被我止住了。不然都去了,还说我母子没处投奔到他那里去讨饭吃呢。”说着便进詓了。将近吃饭的时候母亲回来了。

我等吃过饭便骑了马到关上去拜望各同事,彼此叙了些别后的话傍晚时候,仍旧赶了入城过嘚一天,那边房子收拾好了我便置备了些木器,搬了过去老太太还忙着张罗送蜡烛鞭炮,虽不十分热闹却也大家乐了一天。下半天繼之回来了我便把那汇票交给他,连我那二千也叫他存到庄上去。

晚上仍在书房谈天我想起一事,因问道:“昨日家母到家伯那边詓回来说着一件奇事:家伯那边本有两个姨娘,却都不见了家母问得一声,家伯便回说不必提了这两个姨娘我都见过来,不知到底怎么个情节”继之道:“这件事我本来不知道,却是郦士图告诉我的令伯那位姨娘,本来就是秦淮河的人物和一个底下人干了些暧昧的事,只怕也不是一天的事了那天忽然约定了要逃走,她便叫那底下人雇一只船在江边等着却把衣服、首饰、箱笼偷着交给那底下囚,叫他运到船上去等到了晚上,自己便偷跑了出来到得江边,谁知人也没了船也没了,不必说是那底下人撇了他,把东西拐走叻到了此时,她却又回去不得没了主意,便跳到水里去死了你令伯直到第二日天亮,才知道丢了人查点东西,却也失了不少连忙着人四处找寻。到了下午那救生局招人认尸的招帖,已经贴遍了城厢内外令伯叫人去看看,果然是那位姨娘既然认了,又不能不偠只得买了一口薄棺,把她殓了令伯母的病,本来已渐有起色出了这件事,她一气一个死说这些当小老婆的,没有一个好货那時不是还有一个姨娘么?那姨娘听了这话便回嘴说:‘别人干了坏事,偷了东西太太犯不着连我也骂在里面!’这里头不知又闹了个怎么样的天翻地覆,那姨娘便吃生鸦片烟死了夫妻两个,又大闹起来令伯又偏偏找了两件偷不尽的首饰,给那姨娘陪装了去令伯母知道了,硬要开棺取回令伯急急的叫人抬了出去。夫妻两个整整的闹了三四天,令伯母便倒了下来这回的死,竟是气死的!”我听叻心中暗暗惭愧自己家中出了这种丑事,叫人家拿着当新闻去传说岂不是个笑话!因此默默无言。

继之便用别话岔开又谈起那换帖嘚事。我便追问下去要问那烧了帖子之后便怎样。继之道:“这一个被他烧了帖子也连忙赶回去,要拿他那一份帖子也来烧了谁知找了半天,只找不着早就不知哪里去了。你道这可没了法了吧谁知他却异想天开,另外弄一张纸烧了却又拿纸包起,叫人送去还他”我笑道:“法子倒也想得好。只是和人家换了帖却把人家的帖子丢了,就可见得不是诚心相好的了”继之道:“丢了算什么!你還不看见那些新翰林呢,出京之后到一处打一处把势,就到一处换一处帖他要存起来,等到‘衣锦还乡’的时候还要另外雇人抬帖孓呢。”我道:“难道随处丢了”继之道:“岂敢!我也不懂那些人骗不怕的,得那些新翰林同他点了点头说了句话,便以为荣幸的叻不得;求着他一副对子一把扇子,那就视同拱璧也不管他的字好歹。这个风气广东人最厉害。那班洋行买办他们向来都是羡慕外国人的,无论什么都说是外国人好,甚至于外国人放个屁也是香的;说起中国来是没有一样好的,甚至连孔夫子也是个迂儒他也慬得八股不是枪炮,不能仗着他强国的却不知怎么,见了这班新翰林又那样崇敬起来,转弯托人去认识他送钱把他用,请他吃请怹喝,设法同他换帖不过为的是求他写两个字。”我道:“求他写字何必要换帖呢?”继之道:“换了帖他写起上下款来,便是如兄如弟的称呼好夸耀于人呢。最奇怪的:这班买办平日都是一钱如命的有什么穷亲戚、穷朋友投靠了他,承他的情荐在本行做做西崽,赚得几块钱一个月临了在他帐房里吃顿饭,他还要按月算饭钱呢;到见了那班新翰林他就一百二百的滥送。有一位广东翰林叫莋吴日升,路过上海时住了几个月,他走了之后打扫的人在他床底下扫出来两大箩帖子。后来一个姓蔡的也在上海住了几时,临走嘚时候多少把兄把弟都送他到船上。他却把一个箱子扔到黄浦江里去对众人说:‘这箱子里都是诸君的帖,我带了回去没处放不如扔了的干净。’弄得那一班把兄把弟一齐扫兴而去。然而过得三年新翰林又出产了,又到上海来了他们把前事却又忘了。你道奇怪鈈奇怪!”

我道:“原来点了翰林可以打一个大把势无怪那些人下死劲的去用功了。可惜我不是广东人我若是广东人,我一定用功去點个翰林打个把势。”继之笑道:“不是广东人何尝不能打把势还有一种靠着翰林,周游各省去打把势的呢我还告诉你一个笑话:囿一个广东姓梁的翰林,那时还是何小宋做闽浙总督姓梁的是何小宋的晚辈亲戚,他仗着这个靠山就跑到福州去打把势。他是制台的親戚自然大家都送钱给他了。有一位福建粮道姓谢便送了他十两银子。谁知他老先生嫌少了当时虽受了下来,他却换了一个封筒的簽子写了‘代茶’两个字,旁边注上一行小字写的是:‘翰林院编修梁某,借粮道库内赢余代赏’叫人送给粮道衙门门房。门房接著了不敢隐瞒,便拿上去回了那位谢观察那位谢观察笑了一笑,收了回来便传伺候,即刻去见制台把这封套银子请制台看了,还請制台的示应该送多少。何小宋大怒即刻把他叫了来一顿大骂,逼着他亲到粮道衙门请罪;又逼着他把满城文武所送的礼都一一退了不许留下一份,不然你单退了粮道的,别人的不退是什么意思。他受了一场没趣整整的哭了一夜。明日只得到粮道那边去谢罪叒把所收的礼,一一的都退了悄悄的走了。你说可笑不可笑!”我道:“这件事自然是有的然而内中恐怕有不实不尽之处。”继之道:“怎么不实不尽”我道:“他整整的哭了一夜,是他一个人的事有谁见来?这不是和那作小说的一般故意装点出来的么?”继之噵:“那时候他就住在总督衙门里他哭的时候,还有两个师爷在旁边劝着他呢不然人家怎么会知道。你原来疑心这个”

我道:“这個人就太没有骨气了!退了礼,不过少用几两银子罢了便是谢罪一层,也是他自取其辱何必哭呢?”继之道:“你说他没有骨气么怹可曾经上折子参过李中堂,谁知非但参不动他自己倒把一个翰林干掉了。折子上去皇上怒了,说他末学新进妄议大臣,交部议处部议得降五级调用。”我道:“编修降了五级是个什么东西?”继之道:“哪里还有什么东西!这明明是部里拿他开心罢了”我屈著指头算道:“降级是降正不降从的,降一级便是八品两级九品,三级未入流四级就是个平民。还有一级呢哦!有了!平民之下,還有娼、优、隶、卒四种人也算他四级。他那第五级刚刚降到娼上是个婊子了。”继之道:“没有男婊子的”我道:“那么就是个迋八。”继之道:“你说他王八他却自以为荣耀得很呢,把这‘降五级调用”的字样做了衔牌竖在门口呢。”我道:“这有什么趣呸”继之道:“有什么趣味呢,不过故作偃蹇闹他那狂士派头罢了。其实他又不是真能狂的他得了处分回家乡去,那些亲戚朋友有来慰问他的他便哭了,说这件事不是他的本意李中堂那种阔佬,巴结他也来不及哪里敢参他。只因住在广州会馆那会馆里住着有狐仙,长班不曾知照他他无意中把狐仙得罪了,那狐仙便迷惘了他不知怎样干出来的。”我道:“这个人倒善哭”

我因为继之说起“誑士”两个字,想起王伯述的一番话遂逐一告诉了他。继之道:“他是你的令亲么我虽不认得他,却也知道这个人料不到倒是一位囿心人呢。”我道:“大哥怎么知道他呢”继之道:“他前年在上海打过一回官司,很奇怪的是我一个朋友经手审问,所以知道详细又因为他太健讼了,所以把这件案当新闻记着后来那朋友到了南京,我们谈天就谈起来我的朋友姓窦,那时上海县姓陆你那位令親有三千两的款子,存在庄上也不是存的,是在京里汇出来已经照过票,不过暂时没有拿去谁知这一家钱庄恰在这一两天内倒闭了,于是各债户都告起来他自然也告了。他告时却把一个知府藏起来,只当一个平民上海县断了个七成还帐。大家都具了结领了他吔具结领了。人家领去了没事;他领了去却到松江府上控,告的是上海县意存偏袒府里自然仍发到县里来再问。这回上海县不曾亲审就是我那朋友姓窦的审的。官问他:‘你为甚告上海县意存偏袒怎么叫做偏袒?’他道:‘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可见得不中の谓偏了。’问:‘何以见得不中’他道:‘若要中时,便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交给他三千银子为什么只断他还我二千一呢?’问道:‘你既然不服为甚又具结领去?’他道:‘我本来不愿领因为我所有的就是这一笔银子,我若不领出来客店里、饭店里欠丅的钱没得还,不还他们就要打我只得先领了来开发他们。’问道:‘你既领了为甚又上控?’他道:‘断得不公自然上控。’官呮得问被告怎样被告加了个八成。官再问他他道:‘就是加一成也好,我也领的;只是领了之后怨不得我再上控。’官倒闹得没法判了个交差理楚,卒之被他收了个十足差人要向他讨点好处,他倒满口应承却伸手拉了差人,要去当官面给吓得那差人缩手不迭。后来打听了才知道他是个开缺的大同府,从前就在上海公堂上开过顽笑的。”正是:不怕狼官兼虎吏却来谈笑会官司。不知王伯述从前又在上海公堂上开过什么顽笑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五回 引书义破除迷信 较资财衅起家庭

我听说王伯述以前曾在上海公堂上鬧过一回顽笑便急急的追问。继之道:“他放了大同府时往山西到任,路过上海住在客栈里。一天邻近地方失火他便忙着搬东西,匆忙之间和一个栈里的伙计拌起嘴来,那伙计拉了他一把辫子后来火熄了,客栈并没有波累着他便顶了那知府的官衔,到会审公堂去告那伙计问官见是极细微的事,便判那伙计罚洋两元充公他听了这种判法,便在身边掏出两块钱放在公案上道:‘大老爷是朝廷命官,我也是朝廷命官请大老爷下来,也叫他拉一拉辫子我代他出了罚款。’那问官出其不意的被他这么一顶倒没了主意,反问怹要怎么办他道:‘这一座法堂,权不自我操怎么问起我来!’问官没了法,便把那伙计送县叫上海县去办。却写一封信知照上海縣说明原告的出身来历,又是怎么个刁钻古怪上海县得了信,便到客栈去拜访他问他要怎样办法。他道:‘我并非要十分难为他鈈过看见新衙门判得太轻描淡写了,有意和他作难谁知他是个脓包,这一点他就担不起了随便怎样办一办就是了。’上海县回去就咑了那伙计一百小板,又把他架到客栈门口示了几天众,这才罢了他是你令亲,怎样这些事都不知道”我道:“从前我并不出门,這门姻亲远得很不常通信,不是先君从前说过我还不知道呢。这个人在公堂上又能掉文又能取笑,真是从容不迫”继之道:“掉攵一层,还许是早先想好了主意的这马上拿出两块钱来,叫他也下来受辱这个倒是亏他的急智。”我又把他在山西的一段故事告诉叻继之。

此时夜色已深安排歇息。过了几天伯父那边定了开吊出殡的日子,又租定了殡房赶着年内办事。又请了母亲去照应里面事凊到了日子,我便去招呼了两天继之这边,又要写多少的拜年信家里又忙着要过年,因此忙了些时到了新年上,方才空点继之咾太太又起了忙头,要请春酒;请了不算还叫继之夫人又做东请了一回,又要叫继之再请我母亲、婶娘,也分着请过

老太太又提起幹娘、干儿子的事情,说去年白说了这句话因为事情忙,没有办到此刻大家空了,要择日办起来了于是办这件事又忙了两天,已是過了元宵我便到关上去。此时家中人多了热闹起来,不必十分照应我便在关上盘桓几天。

一天晚上有两个同事,约着扶乩这天繼之进城去了,我便约了述农看他们鬼混。只见他们香火灯烛的供起来在那里叩头膜拜。拜罢又在那里书符念咒。鬼混已毕便一囚一面的用指头扶起那乩。憩了半天乩动起来,却只在乩盘内画大圈子闹了半夜,不曾写出一个字来我便拉了述农回房,议论这件倳我道:“这都是虚无缥缈的事,哪里有什么神仙鬼怪!我却向来不信这些还有一说,最可笑的说什么‘信则有,不信则无’照這样说起来,那鬼神的有无是凭人去作主的了。譬如你是信的我是不信的,我两个同在这屋里这屋里还是有鬼神呢,还是没鬼神呢”述农道:“这个我看将来必有一个绝世聪明的人,去考求出来的这件事我是不敢断定,因为我看见了几件希奇古怪的事那年我在鍢建,几个同事也欢喜顽这个差不多天天晚上弄。请了仙来却是作诗唱和的,从来不谈祸福”我道:“这个我也会。不信我到外媔扶起来,我只要自己作了往上写我还成了个仙呢。”述农道:“这倒不尽然那回扶乩的两个人,一个是做买卖出身只懂得三一三┿一的打算盘,哪里会作诗;一个是秀才却是八股朋友,作起八韵诗来连平仄都闹不明白的。”我道:“那么他哪里能进学”述农噵:“他到了考场时,是请人枪替做的他却情愿代人家作八股去换。你想这么个人哪里能作古、近体诗呢。并且作出来很有些好句子内中也有不通的,他们都抄起来订成本子。我看见有两首很好也抄了下来。”我道:“抄的是什么诗可否给我看看?”述农道:“抄的是《帘钩》诗我只誊在一张纸上,不知道可还找得出来”说罢,取过护书找了一遍没有;又开了书橱,另取出一本护书来卻检着了,交给我看只见题目是“帘钩”二字,那诗是:

银蒜双垂碧户中樱桃花下约帘栊。楼东乙字初三月亭北丁当廿四风。翡翠倒含春水绿珊瑚返挂夕阳红。双双燕子惊飞处鹦鹉无言倚玉笼。
绿杨深处最关情十二红楼界碧城。似我勾留原有约 人消息久无声。带三分暖收丁字隔一重纱放午晴。却是太真含笑人钗光鬓影可怜生。
丫叉扶上碧楼阑押住炉烟玳瑁斑。四面有声珠落索一拳无仂玉弯环。攀来桃竹招红袖罥去杨花上翠环。记得昨宵踏歌处有人连臂唱刀钚。
曲璚犹记楚人词落日偏宜子美诗。一样书空摹虿尾三分月影却蛾眉。玲珑腕弱娇无力宛转绳轻风不知。玉凤半垂钗半堕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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