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可知否什么意思使吾从觅耳意思

吃过午饭,明兰坐着软轿将侯府四处巡了一遍。

春季原是万物繁茂之时,庭院中本绚烂如锦缎般的花丛一夜寥落,多在黑夜中被夺命乱奔的脚步践踏成泥。光洁铺就的青石板虽已拿水冲洗多遍,却有几处依旧隐见暗红沉疴,蔻香苑尤甚,屋里屋外都死过人,几个胆小的丫鬟哭着不敢进去,明兰也不好强逼,筹算着给蓉姐儿挪地方另住,原处地段本就有些偏,索性翻了另作他用。

近半尺厚的朱漆大门缓缓摇开,带着渗人的金铁咯吱声,顺着向外延伸的青石台阶缓缓看下去,门外满地尽是斑驳血迹,粘着人皮毛发的滚油已冷却凝结成焦黑块状,纵是死尸和残肢已拾掇干净,仍旧是浓紫腥臭得骇人。

地上丢着数根杯口粗的树干,也不知是贼人从哪家砍来的,门面上的黄铜大钉居然被撞落一大半,横七竖八的散落到处都是,门房的刘管事在旁喃喃着‘亏得当年没镀金拾齐后熔了还能用’云云。

明兰想笑,但笑不出来。

回到嘉禧居,闷闷的挨着炕褥,望着逐渐微黄泛金的天际出神。

晚饭前,屠老大从外头回来,隔着帘子在廊下就给明兰跪下了,他脸色极难看,活像刚被戴了绿帽子,憋得慌却又说不出,“……那韩三果然不干净!俺管束不严,请夫人责罚。”

他领着几个护卫去韩家一顿翻找,赫然寻出两张新过户的地契另黄金一百两——气得屠虎直想一股脑将人砍成肉酱。

明兰微惊:“虎爷动手了?”韩三虽是投身来的,其家眷却都属良籍。

“这倒不曾!”屠老大懊丧道,“只把人先看了起来,这当口不宜发落,回头再算账。”

明兰疲惫的点点头:“这就好。该打该杀,等侯爷回来再拿主意。”

像她这样崇尚和平懒散生活方式的人,却要被迫不断处理这类事,真是厌倦极了。又安抚了屠老大几句,反正这位卧底明显没成功,也不必过分懊恼,以后防微杜渐就是了。

到了第三日上,戒严虽还未解,但气氛明显松动,好些心急难耐的人家已偷偷遣小厮互通消息了。最先来信的是英国公府,再次询问一切平安否,还道明兰若缺人手东西,无论是侍卫大夫还是伤药汤剂,尽管问她去要——张夫人还笑言,前夜英国公府白戒备了一夜,早先预备的物事一点儿没用着。

明兰心中感动,难怪这几十年来,张夫人在京城贵眷圈中始终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观其行事,确有气魄。没过多久,这位有气魄人物的闺女也来了信;短短一封便笺却是笔迹暴躁,怒气连连。

前日夜里国舅府也不太平,却实实在在是单纯的劫财——“愚姐徒耗光阴近廿载,自负张门虚名,薄有积威,应无有敢捋虎须之辈,实未料到竟有前夜之劫”!

张氏真是长见识了,从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有蟊贼胆肥到敢欺上她的门来!郁闷了半天才想到,这家原来姓沈,不姓张。话说,哪怕她老子现下兵败的名头满天飞,英国公府方圆三里之内,依旧没有敢开业的扒手。

信中道,没有内鬼招不来外贼,就其根底,却是邹家在外头招摇露财惹来的麻烦。

“邹家在外头做了什么?”明兰问道。

来报信的小厮说话也是一脸晦气:“…邹家那群黑心肝的,说国舅爷在外头重伤,若有个好歹,世子转眼就要袭位了,娘舅大石头,到时候,还不得事事请教着!夫死从子,看姓张的还挺得起来?唉,审问出来后,我们夫人也是气的不行…”

酒肆胡言,却叫有心的地痞匪类留了心,着意灌酒结交一番后,套出了沈家内宅的虚实,当下,便趁京城变乱,黑夜中打着邹家的名号骗开沈府后门,摸进去后一番砍杀抢掠。

亏得张氏早有戒备,闻讯后忙领着护卫们赶去杀贼,寻常蟊贼如何敌得过英国公府练出来的勇丁,未待几时,已是杀的杀,擒的擒。

张氏积了一肚的窝囊气——话说那些准备原是为了更严肃更大型的政治迫害的好不好!

当下,便以贴身软弓亲自射伤数名贼人,其中两个勇悍的贼人被擒后见一屋子妇孺,犹自狂妄,满嘴污言秽语的吓唬。张氏怒极,二话不说,刷刷数剑削下那两贼的耳朵,甩在地上喂了黑獒——当时满场肃穆,沈府众人敢出声。

那小厮说的一脸自豪,明兰心中直叫乖乖。

至此后,沈府上下见了张氏都绕着走;张氏其后数十年的日子也过得极有派头,妾侍不敢顶嘴,继子女不敢啰嗦,若说因祸得福也未可知,这且按下不提。

除此外,段家,钟家,以及耿家的女眷尚未从宫中回家,个中情由仍不得而知;去薄家和伏家的小厮终于有了回信,俱是在途中遭袭,困于民户,直至戒严松动才赶忙回来报,均道这两家一概无恙——尤其是薄家,一家女眷早早随着薄老夫人去了乡下。

盛府来信最厚,长枫执笔,洋洋洒洒十几页,明兰耐着性子读完,忍不住吐槽‘三哥威武’。其实经过很简单,那日盛老爹照常上下班,吃了一碗饭半只烧鸡后开始检查长枫的功课,刚训到‘这回秋闱若还不中就要…’,狠话还没放出,外头开始大乱。

京城戒严,盛老爹不得已待业两日,至今无法复工——文官的情形大多如此;只能说,相比上回逆王作乱,重灾区转移了。

简单一封家书,大事没有,小事基本也没有,却是通篇辞藻华丽,押韵讲究,光是感叹时局不稳就一气用了三个典故,连厨上大娘不能上街采买新鲜菜果,都要吟一句‘凌霄生乱灶君叹’的自编体打油诗。

团哥儿原本眼睛睁着滚圆乌溜,怎么哄也不肯睡觉,结果明兰将信念给儿子听,方读了一页半,小胖子就耷拉下脑袋,昏昏欲睡。

“得了,不指望你读书了,以后还是跟着你老子练胸口碎大石罢。”明兰很认命的摸摸儿子胖乎乎的小胳膊腿,小肚皮一起一伏,已然睡着了。

郑家的消息姗姗来迟,直至掌灯时分方才得信——却是比国舅府遭贼的消息更糟糕。

那小厮哽咽道:“…我家老太爷前日去了,今儿上午,老夫人也…也没了。”

三日内,连接两老都病故了?!

明兰惊得非同小可:“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她有心想问个究竟,可郑大夫人治家严厉,那小厮只是摇头,多一个字也不肯说。

“…这些年来,老太爷和老夫人始终没断了病…大夫人叫小的传话,说眼下她和二夫人都腾不开手,待得了空,再与顾侯夫人细细分说。”

明兰见那小厮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依旧措辞得当,规矩半点不乱,心下佩服郑大夫人的本事,叫绿枝抓了把铜钱赏他后,叫人送了出去。

崔妈妈目送人影消失在门口,才道:“夫人,这事儿不对呀,前几日咱们送酿了一冬的果子酒去郑家,郑老太爷和老夫人不还好好的么。老话说,细细扁担弯弯挑,这,这……”连续‘这’了几遍,也说不出下文来。

明兰明白她的意思,越是多年缠绵病榻的老人家,越是少有急刻亡故,从病危到断气,多要拖上三两日,两老前几日还没什么事,就此猝然过世,实在奇怪。

想了半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明兰只恨自己想象力贫瘠,抱着枕头困惑了一夜,结果次日一早,就有人上门给她解惑来了。

刘夫人穿着件半旧的赭石色暗金丝盘纹妆花褙子,头上勒了条一指宽的暗红色细绒抹额,正中镶有一颗大珠,脸上抹着粉,鬓边插着小红花,活像新社会翻身致富版的刘姥姥。

彼时明兰正在用早饭,顺嘴就招呼了一句,谁知刘夫人张口就说好,执起筷子就吃。

她似是心绪甚喜,边吃还边夸:“妹子家里吃的就是考究,啧啧,这糯米羹熬得香哟…里头都搁了些啥呀,哎哟喂,妹子生得俊,家里这油果子炸得也俊……”

明兰对这个比喻感到绝望,扯动嘴角干笑道:“哪里,哪里,都是先前传下来的食谱。”钟鸣鼎食之家,连厨娘的手艺都是代代相传的,哪家不有几道压门面的独门菜,“姐姐若喜欢,赶明儿我使人抄几份送去,”

“别介别介。”刘夫人连忙摆手,咧嘴笑道,“说实在的,家里老小都不惯京城的吃食,年前特特从蜀中请了个厨子过来。我就那么一说,妹子别往心里去……打小,老人就说,去人家家里,一定要多夸夸。”又自说自话的絮叨了半天。

明兰张了张嘴,又闭上。

刘夫人也非一味唠叨,吃完饭,抹嘴净手,不待明兰发问,她已十分自觉地说起来意:“昨儿半夜他爹回来,哟哟喂,身上都是血…哎哟,这个不说了,怕吓着妹子…他爹吩咐了我好些话。叫我今儿来说个明白,好叫妹子宽心,别愁坏了身子…嗯,这个…从哪儿说起呢?我说妹子,你最想先问啥呀。”

当然是顾廷炜死了没侯府安全了没太夫人那老妖婆完蛋了没啊啊啊——可惜不行!这是古代,她是朝廷钦封的一品诰命夫人!

明兰活活把话憋死在嗓子眼里,干笑几声,道:“自然是皇上皇后现下安好否?我们做臣子的,最惦记的就是这个了。”

刘夫人仿佛十分感动,“妹子果然忠君爱国。”

感动完,为表示自己的政治觉悟也不遑多让,她开始给皇帝唱赞歌。

“……那群跳梁小丑,平日鬼祟行事,暗中勾连,还当自己多高明呢,殊不知当咱们皇上乃旷古…那个…不多见的明君,添上星宿下凡,对这些早就瞧得明明的。不过看在先帝的份上,想给圣德太后和睿王母子留些情面,谁知……”

明兰忍着被酸倒的牙,插嘴道:“当真与圣德太后睿王有关?”

“可不是?妹子以为,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假传圣旨骗大臣家眷进宫。”刘夫人抹抹干燥的眼眶,好像乡下哭丧队的主唱,“哎哟喂,我们皇上呀,那是多厚道的天子,那圣德太后,一不是皇上亲妈,二没有晋位过皇后,为着先帝爷的一句话,我们皇上是晨昏定省,千依百顺,二十四孝,体贴入微呀……”

明兰深深认为后三个成语恕不合适,不过眼见人家情绪正爆发,不好提醒。

“……把人捧着供着,却还不知足,非要谋了圣上的皇位才罢休!还有那容妃,真真一伙的狼心狗肺哟…亏得郑大将军赤胆忠心,不然咱们皇上岂非糟了暗算…”

接下来,刘夫人足说了大半个时辰——其中一半是歌功颂德,小桃换了两壶茶水,绿枝添了三次点心,才堪堪将此次变乱的经过说了个大概。

其实照明兰判断,圣德太后那伙人固然居心叵测,然众人森森热爱的,忠孝双全的,敬天爱民的皇帝大人,也未必纯洁无辜如小羊羔。

这几年来,随着帝派势力壮大(张沈顾郑段刘等),皇帝行事愈见凌厉,不遗余力的削弱圣德太后一系人马。文官重臣中,要么是以姚阁老为首的死忠皇帝派,要么是像已致仕的邹阁老那样和稀泥装傻派。

当年在先帝榻前顾命的几位老臣中,那些死命鼓吹皇帝要孝顺圣德太后的,早在这几年里,不知不觉地被架空或是‘被告老’了。

至于三四品及以下的……睿王毕竟年幼,到底要说他有多正统也不见得,青壮阁臣中就没几个愿蹚这争位的浑水。

眼见今上的帝位愈来愈稳固,膝下几位皇子也渐渐大了,圣德太后一系急得跟猫挠心似的,另一方面,皇帝每每见了聪明灵秀的睿王,也跟喉头里卡着根刺般不舒服。

圣德太后一系想动手,但没寻着好机会,不敢动;皇帝明知他们有不轨之心,但不能主动出击,怕招个不奉养妃母不照拂子侄的恶名。

两派如此僵住了——好比文明社会中,两国都想开片,但谁也不愿背负挑起战争的烂名声,所以就不断互相挑逗,求神拜佛希望对方赶紧开第一枪。

到了去年,皇帝自觉具备了压倒性的优势,开始耐不住了。

于是,他布了个一箭N雕的局。

犹记得数年前,羯奴趁新帝继位之际,大肆南下劫掠,最后虽被打退,但仍旧占去数座西北边镇。皇帝厉兵秣马数年,终于齐整大军讨伐,找回这口气——这是第一只鸟。

大军西进,京城空虚,绝妙的谋反‘好机会’,不轨之徒蠢蠢欲动,恰能引蛇出洞——这是第二只鸟。

圣德太后出身西北望族,数十年来其家族在地方盘根错节,姻亲遍地,动辄把持西北军政(积极传递张顾大军兵败消息的,就是这帮人)。皇帝暗中吩咐薄老将军,征敌次之,主为剿平地方;倘若圣德太后按捺不住了最好,倘若对方忍了下来,那就趁机一举去了这个西北大患——这是第三只鸟。

据说,还有几只别的小鸟,但刘夫人说不清,明兰自也猜不到。

“皇上也忒险了,大军尽出,倘有个万一…这,这可怎么好…?”押得大,固然赢得多,可若赌神菩萨不保佑,却也容易连底裤都lose掉。

“咱们皇上是什么人?那是真龙天子下凡……”刘夫人再度热情讴歌了一遍皇帝的英明神武,才道出真相——皇帝早密旨郑大将军为间,与刘正杰里外呼应,可定大局。

京城的兵权分三,一为刘正杰的禁军,二为郑大将军与另一武将共执的诏卫,三为五城兵马司。要造反,至少得策反三中其一。

三路人马中,除了郑大将军外,其余几个指挥使俱是皇帝亲自拔擢的寒门武将,当同为世家子弟的睿王亲信去游说时,郑大将军假作答允,预备待事发后一举成擒,好人赃并获。

应该说,郑大将军的任务完成得很好——通常老成持重的人装起相来,更有说服力,事情进行到这里,还是十分顺利。

不过没曾料到,不光皇帝知道安插细作进敌营,对方也知道,还一下安了俩。

变乱那日上午,皇帝照常下朝后,忽得一个倒栽葱,就此晕迷不醒,圣安太后和皇后六神无主,只知啼哭;宫中乱作一团,圣德太后趁机发难。

“是容妃下的手?!”明兰听得眼如铜铃,“皇上多宠爱她呀!”帝后的夫妻情分本来还不错,为了她,皇后不知闹过几次别扭了。

刘夫人恨恨道:“就是这狐媚子!”天底下的小老婆都不是好人。;

“他爹说,是圣德太后诓容妃,说除大皇子和二皇子,容妃之子最年长;等皇帝驾崩后——呸呸,可不是我说皇帝驾崩的,是他爹说的,咳咳咳,也不是他爹说的,是圣德太后说的——把谋害皇帝的罪名往皇后母子身上一推,三皇子就能登大宝了!”

“这种鬼话容妃也信?!”明兰觉得匪夷所思,往日进宫觐见,她还觉得容妃智商蛮高的呀,“圣德太后好好的自己有孙子,干嘛要立容妃之子为帝呀!”

刘夫人大声讥讽:“那种以色…以色,呃,伺候男人的狐媚子有什么脑子了,圣德太后连哄带骗,说反正睿王也不是她亲孙子,只逢年过节见个几面,情分薄的很。倒是三皇子时常在她跟前孝敬,很是喜欢…再说了,容妃不是跟皇后不对付么,等大皇子即位,还能有她们母子的好果子吃?”

明兰默然。皇后虽然宽厚,却不是个会做戏扮贤惠的人,容妃生性高傲,出身又高,这些年来圣宠不断,兼之三皇子出息,风头直逼前头两位皇子;后妃之间常是针尖对麦芒,一言不合,有时还要太后去说合。

恐惧和贪念,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诱饵。

“那现下呢?龙体可安康了。”明兰心知皇帝此刻定然无恙,仍抑制不住后怕。

刘夫人双手合十,对着头上连连拜了几下:“哎哟,我的佛祖哦…亏得咱们皇上洪福齐天,因前儿彻夜批折子,那日早上就有些不得劲,素日爱吃的酥茶酪子只用了两口…真是老天有眼了…”

她早暗中把容妃的十八代祖宗连同祖宗的姘头一齐骂了个遍,皇帝若倒下,似顾段之流的武将兴许还有活路,可她男人这般做内卫密探起家的,十有□凶多吉少。

明兰也默默朝虚空拜了几拜——皇帝若有个好歹,顾廷烨就是连羯奴单于的七舅老爷都活捉了,怕也是祸福难料。

不单内宫,圣德太后一系于旁处也下足功夫,竟策反了五城兵马司的副总指挥使腾安国。

明兰眨眨眼,眼前浮现一位年近五十,目光阴仄的汉子,她疑惑道:“我记得这位腾指挥使…不是潜邸出来的人么…”

刘夫人啐了一口,不屑道:“正是这人!说起来,他跟皇上比旁人都早,没什么本事吧,却爱摆老资历。那年圣上三十寿宴,笑称他爹和国舅爷几个为‘五虎’,他居然耍酒疯!进京后,还埋怨圣上不够重用呢!也就是咱们皇上厚道,不然,哪个理他!”

沈顾段几个各个青壮,目前还在不断建功立业,腾安国本有怨念,眼看越发没了出头的机会,难免生出‘搏一搏’的念头。

两厢串通后,腾安国藉职权之便,陆续放了许多江湖打扮的反贼人马进城;未几,刘正杰察觉出不对来,前去责问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窦老西。

正当窦老西查出内情之时,却于回家途中受刺身亡。为防刘正杰发觉,逆党不得不立即发作,还一不做二不休的想连刘正杰一道除去。

如此一来,内有容妃,外有腾安国,刚‘叛变’的郑大将军傻眼了。

——亲,说好的里应外合,一网打尽呢。

总算皇帝事先安排周到,加之郑骏机警有谋,行事果敢,于要紧关头反戈一击,将圣德太后与睿王母子先行擒获,再与刘正杰兵合一处,将失了主心骨的逆贼一举击溃。

“天老爷保佑,现下外头总算太平了!他爹今早已解了戒严。”刘夫人不忘替丈夫表表功,又道,“妹子尽管放宽心,他爹说了,昨夜八百里加急送到,英国公那路大军压根没事,还大破敌酋金帐呢!现下正赶着回京平乱。他爹说,这叫什么…什么敌…”

“诱敌。”明兰平静道。不知为何,她似乎早就知道了。

刘夫人拍腿笑道:“对!就是诱敌。”

当初为使效果逼真,张顾大军传来冒进惨败的消息时,皇帝明知这是预定的诱敌之计,却只能憋着,板着张锅贴脸,作‘龙颜愠怒’状。

演技不错,满朝文武都被瞒过了;也因如此,圣德太后愈发放心得动作起来。

刘夫人见明兰神色平静,反有些担心;她清楚记得头回见到明兰时,鲜果子似的娇嫩漂亮,孩子般的无忧无虑。可如今呢?眼前的孕妇已是即将临盆,血色不足,身形消瘦,眉头间拧着一抹难言的疲惫。

“妹子,你可别埋怨他大兄弟呀,这事儿,连他爹事先都不知道,可见皇上瞒得多严实了。他爹说,都是西北的那群臭官儿忙着报兵败的信儿,不然,依着往例,隔那么老远,哪那么快传得满城风雨,兴许没等妹子听说假信,大胜的喜报就来了呢。”

明兰在袖中轻轻摊开手掌,掌心湿凉,她坐姿不动,微笑道:“这有甚么好怨的。总不成为着宽婆娘的心,叫男人把军国大事的底细都先交代一番罢……姐姐,你还是与我说说咱侯府那夜遇袭之事罢。”

“哎哟,瞧我这脑子!”刘夫人笑着自拍脑门,然后压低声音,“妹子,你料得不错。那夜来害你们府的,还真是你们家三爷!”

明兰激张瞳孔,随即归于平静,作出忧心的模样:“姐姐这话当真?三爷到底是顾家骨血,光是几个奴才说瞧见,怎好将那么顶帽子扣过去!”

刘夫人心中明白,打包票道:“他爹办事,妹子你放心。前日天没亮,他爹不是遣人赶来了么,那伙贼人叫追上后,叮了桄榔一通乱打,有些逃出城去,有些被捉住……”

“老三叫当场捉住了?!”明兰捂胸口惊呼。

刘夫人尴尬:“那倒没有。”

明兰微微失望,却还安慰道:“那刘大人定有旁的斩获了。”

刘夫人松口气,赶紧道:“他爹审了几堂,就都招了。贼人说,他们原是城外的山贼,俩月前受了这笔买卖。去接头的是个老头,而那夜领他们来这儿却个年轻人,听他们老大叫什么‘三爷’的。有细细说了形貌,那年轻的可不是你家老三么?他爹立马领人把你家太夫人的宅子给围了,你家老三果然不在家,倒从地窖里捉出个姓鲁的管事,拉出来一认,哈,正是那接头的老头!”

明兰沉吟片刻,道:“那我们三爷只是打家劫舍,不是谋反从逆咯?”

“那可不见得。”刘夫人别有深意的笑了笑,“他爹说了,寻常打家劫舍,怎么就时辰算得这么准了,恰好皇宫那头出了事,这头你们老三就来逼杀嫂嫂侄儿了。”

明兰静静的看了刘夫人一会儿,心中透亮,低声道:“多谢姐姐了,我都省的,侯爷和刘大人亲如兄弟,果然没托付错人。”

刘夫人心道这个好没白卖,笑吟吟的端茶碗喝起来。

其实,照刘正杰估计,顾廷炜交游广阔,应该只是暗中知道了些谋反的皮毛,但并不曾入伙,本想等打听清楚了确切日子再行发作;谁知那日变生肘腋,圣德太后一系猝行谋反,顾廷炜来不及周全布置,只好亲自出马,将山贼接进城来,并带路去夜袭侯府。

严格来说,顾廷炜只能算杀人放火,加害嫂侄,不算谋逆造反,罪不及父母子孙——可是,干嘛分这么清呢,刘正杰是特务头子,又不是青天衙门。

再说了,以刘正杰的职责,事前既未察觉容妃娘家的异状,也未探知腾安国叛变,虽说事后平叛有功,但到底有些失察,哪如来日顾廷烨的功劳大。

想到这里,刘夫人对明兰愈发殷勤备至,有问必答。

“老三…这会儿逃出城外去了吧…?”明兰迟疑的发问。

刘夫人点点头,“一同逃出去的还有好些逆贼,他爹说,都逃不远的。何况,现下他家宅子已叫看住了,唉,只可怜一家妻儿老小了……”做女人的,性命富贵哪由得自己。

明兰心中冷笑,那老妖婆可算不得可怜,这件事恐怕她才是主谋祸首,顾廷炜不过是个跑腿的,可是朱氏……她是那么的希冀着未来……

两人对坐,为着不同缘由一起唏嘘。

良久,明兰隐隐记得似乎还有一事不明,“…哦,对了,昨儿郑家来报,说他家老太爷和老夫人都没了,这…姐姐可知为何…?”

她也就一问,本不指望对方回答,谁知刘夫人长叹一声,苦笑道:“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变乱那日,外头纷传郑大将军谋反,说得有鼻子有眼,家里瞒都瞒不住,郑老太爷素来忠直,气得堵住一口痰,当场就去了!老夫人伤心了两日,几次哭晕过去,谁知昨儿一早,郑大将军赶回家说清缘由后,老夫人乐得发疯,没缓过气来,也…跟着去了…”

明兰半张着嘴,惊得不能自已。

老爹是活活气死的,老娘是活活乐死的,乍悲乍喜,老人家还真受不住。此役,郑大将军痛失双亲,然而,却彻底从皇帝心腹的姻亲,完美过渡为皇帝的顶级心腹。

——好好,好一条流血的仕途!搏的就是命!

刘夫人的来访,犹如一场及时雨,既解了疑惑,又宽了心。

许是最近思虑太过,明兰浑身不得劲,脚面肿得像馒头,脸上浮得像挨了两耳光,脖子凸起细细的青筋,活似被人卡住了喉咙。

摸着她身上突起的骨头,崔妈妈唉声叹气——多少年辛苦喂养呀,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明兰歉疚的抚着肚皮,记得怀团哥儿时,哪怕连道都走不动了,也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这回却弄得这般……手掌贴着腹部,感受那稳健有力的胎动,慢吞吞的,却很规律,好像八十岁的老爷爷在踱步。她笑了,“这孩子,将来定是个慢性子。”

崔妈妈没有答话,她盯着明兰的肚皮,掰着手指算日子。

其实明兰已至产期,可历年有眼色的婆子都说隆起没下去,胎儿还未落入盆骨;请张太医来瞧后,道大约还要七八日,最多十日,十一二日也没准——险些叫崔妈妈打出去——尽管他说的确是大实话。

(林太医曰:大夫这种生物,从来到世间那日起,每个毛孔都滴着医术和口才。)

产期稍有延迟是正常现象,明兰也不心急,只安安心心的歇息养胎,对崔妈妈的指令无有不从,努力恢复到吃吃睡睡的作息状态。

外头解开戒严后,各路亲朋陆续来探望明兰,顺带瞻仰下那犹带着暗红血迹的大门和石阶,头一个上门的居然是盛老爹!

明兰吓了一跳,盛紘也吓了一大跳,自打小女儿进了寿安堂,都白白胖胖多少年了,乍然一副枯黄瘦弱的模样,他忍不住道:“当初我就说,嫁武官多少不便,到底不如许给文人的好,偏你娘乐得忘乎所以,一口就应了!”

明兰呆呆道:“爹何时说过这话?”她怎么从没听说。

盛紘似乎意识到口误,轻咳一声,支吾道:“…当初…来给如兰…咳咳,说亲时…”

明兰恍然——是顾廷烨当初来盛家行骗…哦不,提亲时。

想着,又斜眼去瞄盛紘,心道您拉倒吧,其实您当时心里也乐得很,不过道行高深,比王氏含蓄罢了。

时光如箭,转眼团哥儿已能打酱油了,盛老爹也两鬓斑白,明兰忽的全不记恨了,笑得露出两颗白生生的牙齿,挥着小手绢送故作威严的盛老爹离去。

好罢,这个极品爹虽各种不靠谱,曾为了新家庭忘记嫡母,为了小三忘记原配,后来又为了前程忘记‘真爱’……不过,也用了十几年了,凑合得了。

上午送走爹,下午女儿就来了。

袁姐夫亲自护送,尚未显怀的华兰婷婷袅袅的走进屋来,一见明兰就红了眼眶,扶着门框哀声道:“你个不省心的小冤家,怎么这模样了,若叫老太太瞧见,还不定多心疼呢!”

明兰晃了晃,险些歪倒在炕上。这等娇嗔啼哭的做派,长姐便是十几岁时也不曾有过,;一时适应不良。

自打怀了这胎,华兰忽多愁善感起来,见花谢就哽咽,见雏鸟离巢就含泪,风吹起几篇落叶都要伤心一阵,偏袁姐夫如今很捧她臭脚,夫妻俩自得肉麻有趣。

“大姐夫不用外头忙么?”明兰疑惑。

华兰撅着嘴:“我要来瞧你,他不放心,便跟上头告了半日假。”

“这档口!京城里哪处不得用人,你…你…”明兰痛心疾首,“你们就可劲儿的作吧!”

话说这回变乱,人人倒霉,袁姐夫却时来运转。

他在五城兵马司中官职不低,却未受收买,腾安国正考虑着是否该提前除去,谁知袁姐夫因惦记马场生意,告假说要去口外,腾安国乐不可支的当即准假。

回家后,忽闻华兰有孕,袁姐夫乐傻了,死活不肯离开,便躲在家中陪老婆,结果全程赶上京城动乱——领一帮小兄弟,猛然间杀出去,居然立下不小的功劳。

同样运气很好的还有墨兰老公,作为父丧的丁忧人士,完全没受到波及,还领着家丁帮邻街人家打退了趁火打劫的蟊贼——永昌侯府的邻居,非富即贵,梁晗一时赞誉不断。

“这回后,五城兵马司必得好好整顿一番。你姐夫说,四妹夫,怕有机会出头了。”华兰慢条斯理的剥开一枚粽叶蜜饯,“唉,若墨兰懂事,好好过日子,以后也不见得差了。”

唠嗑毕,又叮嘱明兰好好养胎,发挥完长姐情怀的华兰,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其后两日,煊大太太,狄二太太,甚至康允儿也来探望,始终无人提及太夫人;段钟耿三家女眷是一齐来的,每个都带着大包小包鲍鱼人参,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一个劲的说明兰于乱中且不忘她们,足见仁厚。

其中耿太太尤其激动,拉着明兰连连道:“妹子是可靠的,下回我一定全信妹子的话,不然也不会吃那番苦头!”

钟太太假咳一声,轻捅了她一胳膊:“哪里还有下回,以后就天下太平了。”

耿太太自知失言,却不肯服输:“就你心眼多,我说的是旁的事,什么翻修宅邸呀,待人接物,以后都信妹子的。”

见两人这般,段夫人摇头笑道:“你们俩呀,一道吃过那么大苦头,也算共患过难,还闹个不休,等将来做了祖母曾祖母,我看你们还吵不吵!”

明兰听得有趣,四人一齐大笑——至于这几日究竟在宫里吃了什么苦头,这三人却谁也不肯说。

到了变乱后第九日,刘正杰终于将全京城肃清,连隐藏在四方边角的渣渣清除干净,或格杀,或擒拿,多数赶出城外,由埋伏在城门外的郑骏驱至东面。

叛军想着,毕竟京师卫戍不好离开太久,便与一道被算作逆贼的散碎蟊贼,共一千多人,团团聚于城东三十里的落山坡,稍事休整,谁知忽杀出一支彪悍铁骑,堵住山谷口,霎时漫天火苗箭矢,一片血海。

天色昏黄,明兰坐在饭桌前,慢悠悠的喝着鸡汤。

隔着半座京城,三十多里的京郊坡地,仿佛也能听到落山坡的震天杀声,远远漫起滚滚浓烟,其间金赤的火焰傲然闪动,天色愈暗,火光就愈亮,似是故事里的神仙,身披战甲,踩着烽烟雷鸣,下凡来诛妖降魔。

巳时的梆子声咚咚传来,因白日睡太多,明兰此刻了无睡意,便摇着把大蒲扇,坐在廊下仰头看那浩渺繁星。树叶带着古朴的清香,丝丝钻入鼻端,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颤颤悠悠的在檐下扑腾,飞蛾在水晶灯罩上轻轻拍翅,发出仿佛书页翻动的声音。

睡意渐渐上涌,正想起身回屋,明兰忽听见园子里一阵吵杂,似是惊喜的欢呼,不等她反应过来,只见一个黑乎乎的高大身影站在庭院那端。

那人停了停,一步步的走过来,宽阔的肩上撑起暗红色大氅,两边露出金光闪闪的狰狞猛兽,两头虎首张口,齿锋尖利欲嗜。

透过繁茂的枝叶,稀疏的月光照在那人脸上,身上,猩红的浓稠凝结在暗金的铠甲上,满脸浓密的络腮胡子遮住了大半面庞,只一双黝黑的眸子,明亮炽热如昔。

明兰觉得嗓子发干,心头乱跳,握着扇柄的手心有些黏,思念太久,以致反忘了初衷,一旁的小桃绿枝在说什么,她全然听不见,只那么一动不动站着,定定望着他。

胡子缓缓走近,哑声开口,头一个字却先破了音:“…我,我回来了…”

仿佛远方擂鼓,低沉鸣动,隐隐传来惊心动魄的消息,幽香凉爽的庭院中,飞蛾的扑扇声,叶尖露珠的滴落声,明兰耳畔寂静,忽然不知此刻是梦是醒。

是不是适才在廊下,已经睡着了,此刻只是梦中……

胡子一个大步上前,用力抱住她,扑面而来的血腥与尘土气息,捏得发痛的肩和臂,才让她清醒过来。她呆呆的去摸他的脸:“哦,你回来了。”喉头堵住了似的,千言万语,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胡子搂了她良久,捧起她的脸,“你想说什么?”

明兰愣愣的:“仗打赢了么?没落罪罢。”

胡子咧嘴笑道:“都赢了。我率一骑人马连夜赶回来的,张老国公还在后头压阵呢,有俘获,首级,还有羯奴单于的虎头金帐!”

明兰想笑,又想哭,傻在原处,像忽然被老师叫起来小学生,一副呆相。

胡子搂着她坐到廊下,摸着她枯黄干裂的头发,怜惜道:“……你丑了。”

明兰立刻清醒了,用力捶他肩膀,狠狠道:“你还不是一副恶鬼模样!”

大半年的风餐露宿,征讨杀戮无尽,数日连夜驱马狂奔,继而一场厮杀,胡子也消瘦憔悴极了,颧骨高高耸起,眼眶深陷,配上漆黑的面皮,一脸的凶神恶煞,与恶鬼颇有几分神似——和枯瘦干黄的明兰,倒很登对。

夫妻对坐,有太多话想说,反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

胡子一遍遍巡梭明兰,目光从脸上,身上,到硕大的肚皮上,“…我真怕…”怕她不测,怕她生病,怕她忧心……“兵败之事,我该早告诉你的,免得你担忧。”

说不介意是假的,可又能怎么办呢?“你不告诉我是对的。”顿了顿,她接着道,“你听闻郑大将军的事了吧?郑老太爷和老夫人,三日内全没了。”

胡子叹道:“可惜了。郑大哥最是孝顺……他是裹着孝,领兵出城伏击的。”

明兰默了会儿,才道:“君不密,失国,臣不密,失身。这道理,我懂。”

若说亲近,郑家父子是骨肉至亲,几十年父慈子孝;若说忠心,郑老将军一腔赤胆,铁骨铮铮;更别说郑老夫人一辈子与世无争。纵是如此,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作为家人,能做的,不过是信任和坚强。

“何况,薄老夫人曾说过,做武将家眷的,若男人真战死了,也没什么好寻死觅活的,拉扯孩儿长大就是了。”明兰语气沉重。

胡子毫不犹豫的点头,“这话是没错。不过……”他忍不住道,“也别事事都学薄老夫人。”

“这是为何?”她深深觉得薄老夫人乃一代奇女子,每回祸事,她都能神奇的避过。

“薄老帅少时无家无恃,一书香门第机缘巧合,受其大恩;是以当薄老帅求娶那家女儿时,人家不好回绝。可那姑娘不乐意,天天等着守寡改嫁,老帅说,便是为这口气,他也要活得比婆娘长!”

明兰听的发笑:“乱讲,我听说薄老帅也是名门子弟,不过家道中落而已。”

胡子一脸‘成功人士总会有各种关于成长背景的美妙猜测’,笑道:“你听那胡说!薄老帅的老家在不知哪处的山沟沟里,自小连个大名都没有。升小校时,才连夜抓了个算命瞎子给改的名。”

“那,薄老帅的原名叫什么?”

胡子道:“小时听老爷子说过,仿佛带个‘狗’字,只不知是二狗,还是狗剩,抑或狗蛋什么的……”

明兰笑得弯下腰去,胡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手牢牢包握她的手,另一手轻轻捋着她的头发,空阔安静的庭院,忽的宁馨可爱起来。

静不过一会儿,侧厢响起幼儿的哭声,夫妻俩醒过神来,明兰摸着胡子肩上的金虎头,笑道:“团哥儿知道爹回来了,你先换身衣裳,再去瞧他罢。”

“衣裳就别换了,领军武将无旨不得入京,我是偷着进城来的,先抱一抱儿子,我这就得赶回去……”

后面的话明兰没听清,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半响,她才尖叫着:“你这是私自进城啊!你,你你……你有没有毛病呀!记挂妻儿,叫人递个话进来不就完了,干嘛非要自己来!你知不知道无旨入京是什么罪名!你当那群言官是摆着好看的呀!你岳父早不在御史台混了,没人罩着你啦!你个大傻瓜!你还看,看什么看……”

胡子哈哈大笑,这时崔妈妈抱着团哥儿出来,胡子一把抱起小胖子,用力亲了几口,然后交还给崔妈妈,大步流星的转身离去,走前还摸了一把老婆的脸蛋。

明兰怒极,用力将扇子掷过去,跺脚骂道:“你个大白痴!回去给我好好写谢罪折子,求得皇上谅解!老娘可没兴致去送牢饭!”

回复的是一串响亮大笑,从外头远远传回院来,笑声敞明快活之极,仿佛这寂静幽夜,刹那已是春暖花开。

明兰气了半天,忽觉自己双手叉腰,凸肚叫骂,不正活脱一把‘茶壶’么,睡眼惺忪的小胖子呆呆望着母亲,仿佛在惊奇——明兰忍不住捂嘴轻笑。

胡子夜里回来过的事,不到天亮就传遍整座侯府,丫鬟婆子杂役连同管事们,好像忽然有了主心骨,各个精神抖擞,早早起来打扫庭院,整理花草,满府一片勤快火热的景象。

明兰反有些懒懒的,身子发沉,提不起精神来。

到了中午,武英阁大学士亲往城外颁旨,平叛的五百轻骑方能依序进城。

因为胡子没刮胡子,尽管骑在最前头,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没搭理他,只把荷包鲜花什么的,不断往后头几个俊秀小将身上招呼。

连老耿都得了几个,正乐呵着,冷不防在人群中瞥见自家管事目光炯炯,顿时吓的冷汗直流,在宫门前一下马,忙不迭的把荷包果子都塞给身边副将。

金殿之上,例行嘉奖劝勉,规矩繁琐,继而议政……待胡子回家,已是天暗。

刚牵辔下马,只见刘管事提着脖子等在门口,颠颠的跑上前来,“侯爷,您赶紧进去罢!夫人要生啦!”

胡子心头一紧,拉回缰绳再度上马,勒马抬前蹄,轰然踢开正门,在所有人瞠目中,径直往里疾驰而去,在嘉禧居前下了鞍,扔了缰绳,三步并作两步往里跑去。

却见主居周围俱是人,各个抬着脖子等消息;里头却被翠微清空了闲杂人等,只几个婆子丫鬟来来回回的端送热水,白布等,井井有条。

胡子本想抬脚就进屋去看,却被一群婆婆妈妈拦在庭院,直道这个规矩那个忌讳,他是重规矩守礼之人,倒没硬闯;可心头烦躁不安,急的团团转,又无可作为,正一肚子火,忽瞥见一个憨憨的少年在树丛边张头缩脑,他过去一把揪住,喝道:“臭小子,你在这儿做什么!嗯……手里拿的什么?”

石小弟怀抱一把条凳,遮遮掩掩,一愣神间:“呵呵…呵呵,这个…哦,我怕侯爷累,给你端凳子坐呢!”其实不是;但他十分敬佩自己的急智。

谁知一旁侍立的顾全笑了起来:“石头哥,你就别唬人了,这是给小桃姐端的罢!”

石锵脸上发烧,好在他生得黑,也不显眼;原绷紧面皮等着责骂,谁知胡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忽拍着他肩,微笑道:“知道心疼老婆了,嗯,将来有出息!”

未等他乐,胡子忽又补上一句:“从现下算起,夫人一个时辰内生,今年就给你办婚事,两个时辰,那就明年,三个时辰就后年。小子,依此类推罢!”

石小弟傻眼,记得当年嫂子生小侄女时,足足折腾了一天一夜,适才刚过去两个时辰,这,这……呜呜,他不要七八年后再讨媳妇呀!

见少年惊恐交加,面皮青白,胡子满意的撩开手——嗯,心里舒坦多了。

屋中断续传出低低的痛楚呼声,胡子背负双手,在庭院里一圈一圈的走,直绕得石小弟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大约绕了两三百圈,屋里终于传出欢呼声,继而是细细的婴儿啼哭声,只见崔妈妈擦着手出来,满脸堆笑:“生啦!夫人生啦!又是个哥儿!”

石锵紧抱条凳,差点喜极而泣;崔妈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孩子倒比正经家里人的还激动。

婴儿粉红娇嫩,被强盗似的亲爹抱在怀里却不害怕,淡定的瞥了胡子几眼,淡定的歪头睡去;因生他时,恰好一家团圆,便起乳名‘阿圆’,小哥俩刚好凑一对。

胡子喜欢的不得了,一会儿赞儿子手指纤长,必是个会读书的,一会儿又说生得像娘,将来定然风度翩翩,张大后摘下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名头!哈哈,哈哈……

明兰累得满头大汗,正躺着歇息,闻听这话,没好气的翻下白眼,奋力砸了个枕头过去——皮埃斯,目前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仍由某齐姓已婚男子保持。

胡子轻巧接下枕头,笑呵呵的坐在床头,亲亲妻子,又亲亲儿子,心中满足喜悦,忽叹道:“这会儿皇上若叫我致仕,我定一口应下。”

此后几日,胡子忙的甚至见不到清醒状态的妻儿。

远征大军尚在外头,更别说甫平息变乱,暗底下还有多少从逆,多少要犯潜逃,如何处置圣德太后和睿王母子……商讨捉拿叛贼余党,抄家缉拿,三司会审,入罪定名,布防京城等等等,拉拉杂杂一大摊子,胡子日日是鸡叫出门,猫叫回家,连剃胡子的功夫都没有。

如此折腾了三四日,到了第五日,皇帝终于良心发现,放郑大将军回家奔丧,另几位重臣也各得了半日的假,还是轮流的。

郑家置好灵堂后,可怜两子都不能在亡父亡母跟前守着,总算长子儿女不少,好歹撑住了场面——其实,哪怕没有儿女守灵,端看日日祭拜之人串流不止,热闹红火堪比菜市场,又有圣旨厚葬,就知郑家情势正好。

煊大太太去过后,绘声绘色的将情形说给明兰听,聊解产妇闷闲,末了,迟疑得说了件事——那日落山坡激战后,检首论功时,从死人堆里扒拉出了顾廷炜的尸首,据说第一轮乱箭齐射就死了;将尸首送回宅子,太夫人当场晕死过去,醒来后,大半个身子动弹不得。

明兰不欲多语,淡淡道:“薄熙小将军家学渊源,他领的箭阵自是凌厉无双。”对这种明火执仗要害她母子性命的人,管他去死呢。

煊大太太笑笑,也不再多说。其实照她看来,来探望明兰母子的贵家女眷不见得比去郑家祭灵的少,可见顾廷烨眼下圣眷正隆,而那顾廷炜居然敢邀集山贼上侯府杀人放火,何止胆大包天,简直疯了,傻子才会替他家说话!

次日,总算轮到胡子休沐,午间便与明兰在炕上用饭,炕桌上摆一盘清炒芥兰,一碟蜜汁胭脂鹅脯,一条鲜美的清蒸鲈鱼,另一大盅荷叶口蘑鸡汤。

胡子吃相凶猛,吃得八分饱才撂下筷子,微微叹气道:“说起来,这竟是回来后,与你吃的头一顿饭呢。”很伤感,很感慨。

明兰盯着他的脸:“你什么时候去把胡子刮了吧。”

“这段日子,你都一个人吃饭吧?”继续伤感。

“你胡子上没挂汤么,要不要巾子。”

胡子不悦了,瞪眼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好好好,我说我说……我说什么呀我说。”明兰咬着筷子想半天,“我挺着个大肚子,一不能踏青游玩,二不能吃酒看戏,连拜佛都怕庙里人多冲撞了……每日都是吃饭睡觉看账管孩子,日复一日,有甚好说的……你这一去就是半年,行军打仗的见闻可不比家里的鸡毛蒜皮精彩得多么?还不若你说我听。”

不知怎的,这句话像把闸刀,一下关掉了胡子的说话兴致,胡子沉默了许久,才平淡道:“有件事,早就该跟你说了,一直没功夫…曼娘母子…”

他顿了下,明兰提起一颗心,“找到我部大军处了。”

明兰艰难地咽下米粒,“那,然后怎么样了呢?”这家伙真可恶,说一半留一半,极端缺乏讲故事的基本素质。

胡子正待开口,外头忽传来顾全恭敬的声音:“回禀侯爷,耿大人到了,在门房等您呢。您是这会儿过去呢,还是请耿大人等会子?”

皇帝的假不是白给的,其中一个重要行程就是去郑家祭灵,是以同日放假的顾耿二人相约结伴齐去。胡子稍稍沉吟,看向明兰道:“不好叫老耿等,他家也是一大摊子事等着,我们早去早回。晚上把蓉丫头叫来,咱们一家人吃顿饭。”

“哦,那好吧……”明兰耷拉着耳朵,不情不愿的嘟嘴,被吊起了胃口,断在此处别提多难受了。

胡子翻身下炕,整理衣装,转头瞧见她失落的模样,好笑的摸摸她的耳朵:“也没什么大事,跟咱们过日子干系不大,你若耐不住想知道,我去叫谢昂那小子来跟你说。”

明兰略一迟疑,随即用力点头。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难道要吊她一下午的胃口?既然他敢让个外人来说这事,那她就敢听!

胡子出门后,夏竹和小桃合力撤下饭桌,换上个半旧的如意菱角边小炕几,夏荷从外头拿进几个晒得滚烫的靠垫,塞到明兰身后,顿时腰后一片暖热熨帖的舒服,又指挥两个婆子搬了架两折的八仙过海绡纱屏风放在屋子正中间。

女孩们堪堪收拾停当,绿枝领着顾侯的贴身侍卫,小队长谢昂进来了。

谢昂跟随顾廷烨多年,生死阵仗也见得多了,此刻却红着脸,拧着手,活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隔着屏风给明兰行过礼,绿枝给他搬了把凳子坐,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偏身只敢坐一半,那姿势别提多秀气含蓄了。

“谢小兄弟,别拘束了,你跟侯爷这么多年了,就跟自家亲戚一般。”明兰努力放柔声音,企图使他轻松些。

“不,不敢…小的…亲戚,怎敢?”谢昂头都不敢抬,明明隔着屏风什么也看不见,他却死活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动。

明兰继续道:“侯爷跟我说了,过两年再给你谋个好出身,将来成家立业就好了。”

“不不,不必…我娘说,叫我多跟侯爷几年…眼下就好,就好。”谢昂一边辞谢,一边在肚里哀怨侯爷为甚给他摊上这么个差事,主母和侯爷的前任外室——多尴尬的话题。

明兰又柔声说了几句,见谢昂始终羞羞答答,终于泄气道:“侯爷忙得厉害,叫你跟我说说,你就说罢。”

谢昂目光茫然:“说?啊!哦…那事儿…”他心中一团乱,“这个…从哪儿说起呢…”

屏风后传来平静的声音:“就从你见到曼娘时说起罢。侯爷说,还是你最先发现她们母子的。”

谢昂叹口气:“也不算发现,实是……”他停顿了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辞。

“那是刚收复西辽城不久。前段缩在草甸子里,装了大半个月的孙子,总算在粮草耗尽前引出了单于大军,血战一场后,咱们大获全胜,可也死伤不小,便到西辽城里休整。那日,神箭营的小薄将军忽来寻我,说他帮着去城北土窑给饥民放粮时,遇到一领着病重孩童的妇人,自称是咱们侯爷的家眷,说的有鼻子有眼……”

谢昂咽了口唾沫,想去窥伺主母的脸色,结果只看到屏风上的吕洞宾正在自命风流的捋胡须,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风骚,他只好继续道:“我吓了一跳,赶忙过去看,谁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时就识得她的…”

那时,曼娘处处以顾夫人自居,着意结交车三娘夫妇等人,还非常主动的对一众小兄弟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哄着叫过她‘嫂子’——想及往事,谢昂更不安了,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脸色。

结果,吕洞宾还在捋胡须,何仙姑继续风骚。

“我不敢自作主张,忙回去报了侯爷。侯爷跑去一瞧,什么也没说,便把她们母子带了回去,可怜昌哥儿已重病的昏迷不醒。”他微微叹息,当初他还将那男孩举至头顶过,“军营重地,不好随意进人,侯爷便将人带至一小院,先找了大夫去瞧昌哥儿。”

其实没这么简单,他省略了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了小院后,顾廷烨面色极难看,张口就问:“你来干什么?!”

曼娘饱含热泪:“二郎,我来与你生死相随呀!哪怕死,咱们也要死道一块儿!”以及诸如此类的肉麻话。她并不知前日大胜,只道听途说,还以为张顾大军是龟缩在西辽城中。

亏得当时小薄将军已遣散众人,院中只有谢昂和几名亲信,回营后,众兄弟闲聊——

一个说:“生死相随?!唱戏呢!怪恶心人的!”兄弟,还真叫你猜中了。

另一个说:“死什么死!哥儿几个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眼看回去就是荣华富贵,这丧门星说什么疯话!若不是……看老子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门打仗,就该好好在家伺候老人带孩子,跑来添什么乱?!”

一个有些知情的道:“我听说咱们副帅早年在江湖上混过,少年人嘛,风流,大约沾上了个甩不脱的女人!”

又一个出来插嘴:“瞧那娘们,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段没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们副帅相貌堂堂,瞧上她什么了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老货老货,才去火哦!”

——荤段子上场,哄堂大笑。

军中女子只有洗衣妇和营妓,又不能常去光顾,一帮大老爷们闲时只能说些上官的八卦来解闷——再说了,良家女子哪有曼娘这等轻佻的行径,这等不尊重的说话。众兄弟虽无恶意,但口气中自然带上些鄙夷和轻蔑。谢昂听得难受,暗替顾廷烨难堪。

他晃晃脑袋,赶紧继续说下去:“……谁知,昌哥儿已是重病不行了。不论随军的大夫,还是城中的名医,瞧过后都说没救了。公孙先生说,若在繁华的大城里还好说,可西辽那种穷乡僻壤,又逢流民肆虐过几阵,缺医少药的,连吃的都不大够…唉…”

屏风那头轻轻‘啊’了下,清脆的瓷盖碗相撞声,里头道:“难道,昌哥儿…死了…?”

谢昂低低道:“是。已化了骨灰,请后头的公孙先生带回来,到时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明兰急急道。

昌哥儿是顾曼二人间唯一牵连,这会儿死了,曼娘能善罢甘休?

谢昂沉默了会儿,口气艰涩道:“从曼娘被带回去起,侯爷就将她们母子分隔开…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见昌哥儿一眼…”

他虽幼时胡闹过,但总的来说,人生坦荡光明。那几日于他,几可说是噩梦,他只盼以后再不用记起,偏此刻还得细细说给主母听。

曼娘一开始紧着纠缠男人,可侯爷根本不理她,只叫人将她关在屋里,给吃喝衣裳。没几日,京城辗转送来一封刘正杰的信,侯爷看过后,叫人开锁。曼娘一出来,就迫不及待的要诉说自己的深情和不易,侯爷一言不发的听着,曼娘自说自话了半天,直说的口干舌燥,涕泪横流,终于住了口。

侯爷这时才开口,很平静的:“说完了?那么我说。当初我跟你说过,倘若你再敢进京,再敢去纠缠明兰,我叫你这辈子见不着昌哥儿。我的话,你记着么?”

曼娘不死心,又哭又说:“你还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惦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见到了你……”

侯爷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说话算话,从此刻起,你休想再见昌哥儿一面。”然后扭头离去。

曼娘又被关回屋里,开始嚎哭着要见儿子,大夫奉命来告诉她,说昌哥儿正用人参片吊着命,就在这几日了。曼娘不信,说侯爷要骗去她的儿子,满嘴诅咒叫骂,几日都不歇;骂累了,开始哀哀哭求,不停的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子冒血了,哭的满院的人都快疯了……

终于侯爷又得空回来了一趟,叫放出曼娘来见。

曼娘前面说了些什么,谢昂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她瞪着血红的眼睛,蓬头散发,状如疯癫:“二郎,难道你真的对我没有半分情义了么?”

她其实早已哭哑了,偏还捏着尖细嗓子,仿佛在台上唱戏般,拿腔作调,语意婉转,配上砂石般嘶哑粗糙的声音,竟如鬼魅般阴森——彼时西辽城里懊热不堪,可听见那句话,谢昂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侯爷第一次对着曼娘露出表情,那么反感,那么倦怠,甚至带了几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厌憎你了。”

他叹了口气,“我是真的,对你早就没情分了。为什么无论我说多少遍,你总也不肯信。”

粗莽了小半辈子的谢昂,头一回听出这两句话下的深深的无奈。

曼娘傻呆呆的像抽空了精气,只余一具空壳,也不再哭闹。几日后,昌哥儿过世,火化前,侯爷让曼娘去看一眼。

公孙先生也是早识曼娘的,与旁人不同,他初见曼娘就十分厌恶,于是当场讥讽道:“这孩子本就不甚健壮,还被你硬带着千里奔波,忍饥挨饿,病又不得及时医治,白白拖死了一条小命,都是你这好母亲的功劳!”

对着儿子的尸首,曼娘痴痴笑着,忽然满嘴胡说八道起来,半说半唱,又时哭时笑,旁人也听不清楚,只知道她抱着儿子尸首,直说要回家。

明兰指尖微颤,午后温暖的阳光似乎突然冰凉一片,好像小时听聊斋里的故事,妖异诡秘的鬼怪,从地底下潮湿的土壤,酝酿出可怖的阴冷。

她颤声道:“曼娘,她…她疯了…?”

谢昂点点头,忽想起隔着屏风主母瞧不见,赶紧出声:“没错。公孙先生和几位大夫也都这么说。”

说到这里,他也是唏嘘不已。

他是正经的良家出身,家有薄产。父亲早亡后,寡母宠溺得厉害,纵得他每日在市井中胡闹,顽劣不堪。十五岁时闯下大祸,险险没命,被顾廷烨救下后,开始老老实实的过日子,每日扎马步,吊砖块,练习刀枪棍棒,还要写字读书——顾廷烨从不客气,那阵子他没少挨揍,终长成了今日叫寡母骄傲欣慰的谢昂。

顾廷烨于他,可谓半师半主,他既畏又敬。

当初他还暗暗羡慕过,想这位顾大哥就是有福气,哪怕流落江湖,也有红颜知己相随,可这一路看来,却是愈发心惊害怕——这哪是红颜知己,简直是索命债主!

有件事,他谁也没告诉。

那时有个羞涩的邻家女孩,扎着红艳艳的头绳,模样秀气,暗中恋慕着顾廷烨,常来送些衣服鞋帽,车三娘觉着她人品不错,既然顾廷烨死活不喜曼娘,便想等那趟买卖回来,把这姑娘说给他为妾,好日常伺候。

曼娘得知此事后,没露半分不悦,反拼命善待那女孩,自责不讨顾廷烨喜欢,把那女孩感动当曼娘如亲姐。某日深夜,那女孩不知何故跑去一条僻静巷子,被三五个恶徒欺侮了。

女孩次日就投湖自尽了,红色的头绳漂在水面上,良久才下去。

顾廷烨回来后,没人提起这件事。

很久之后,谢昂才意外得知真相——是曼娘诓那女孩深夜出去的。

顾廷烨虽也混江湖,和众兄弟同吃同睡,毫无架子。可他的孤僻倨傲,他的讥讽自嘲,甚至某些不经意的细致习惯,总无时不刻流露出他与众不同的高贵出身。

众兄弟从不敢随意跟他打趣,造次。

他想,反正顾廷烨也决意不要曼娘了,自己就别多嘴了,徒惹侯爷不快。只不知旁人是否晓得内情,反正那之后,车三娘再不肯理曼娘。

叹口气,正要接着说,忽听背后一阵熟悉的稳健脚步,他忙起身拱手:“侯爷回来啦。”

胡子笑着迈步进来,挥手挪开屏风,“放这劳什子做甚?”然后坐到明兰身边,将下巴搁到她肩上,亲昵道:“下午睡过没?别是我走后,一直说到现在罢。”

明兰扯出笑:“小谢兄弟说故事的本事好,我听得都入迷了。”

“哦,是么?”胡子浑似不在意。

谢昂感觉额头冷汗滴下,仿佛回到十几岁时,又要挨揍了。

谁知,胡子居然冲谢昂笑笑:“得了,你回去歇着吧,明儿咱们还得忙。”

谢昂如临大赦,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天气渐热,胡子在外头跑了一圈,早是浑身大汗,到净房中匆匆浇了两瓢温水冲洗,换了身干净的白色绫段中衣出来。

他搂着明兰再度坐回去,“老耿惧内的毛病更重了。从郑家出来,我叫他来家里吃杯茶,他死活不肯,跟有鬼在后头撵似,死命打马回家。”

明兰揉着他湿淋淋的头发,“郑家两位姐姐可好?怕是累坏了罢。”

胡子拧了她一把,瞪眼道:“女眷的事我怎么知道?!”又叹,“可郑大哥…唉…,足瘦了一大圈,听说还呕了血。”

说到这里,夫妻俩一齐唏嘘郑家的离奇际遇。

胡子四处看了下,“两个小子呢?”

“团哥儿不肯睡觉,要找姐姐顽,叫崔妈妈抱去了。阿圆饿了,叫乳母抱去了。”

胡子皱眉道:“既饿了,为甚你不喂?”他还记得生长子时,头两个月大都是明兰喂的。

明兰扭着帕子,懊恼道:“这回,我没吃的给阿圆。”

胡子摸着她微黄的发梢,内疚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你没好好休养。”

明兰叹道:“是呀!谁家都有麻烦的亲戚,可哪家也没咱们三弟这么厉害的。比蓉姐儿的娘,也不遑多让。”老公还不错,可惜要捆绑销售给你两个死敌。

胡子神色一冷,又柔声道:“适才,你们说到哪儿了?”

明兰犹豫了下,才道:“说到昌哥儿没了,曼娘疯了。”然后去看他的神色。

胡子并无半分阴郁或尴尬,泰然自若的坐到明兰对面,执壶倒茶,先自饮一杯,才道:“其实到那地步,下头也没什么可讲的了。不过……”

他抿了下唇,“我还是说说罢。”

明兰直了直身子,表示洗耳恭听。

“这回出门时日久,反能静下心来想些事。张老国公老笑话我,说我以前想太少,现下又想太多。可我不能不想。以前的我,做什么都错,说什么都没人信;愿意信我,好好听我说话的,只有曼娘……谁知,还都是演出来的。”胡子自嘲一声,将把玩的茶盏平平放下。

“曼娘是个极好的戏子,可惜没得登台,不然定能成个红角儿。”胡子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而非一个与他纠缠了近十年的女人。

“初识她时,我觉得她是一潭清可见底的泉水,心思简单,性子温柔。待我知道她用心之深,什么身世可怜,什么兄长外逃,乃至余家……我当时觉她是一潭浑水,布满蛛网,污浊不堪。及至后来嫣红过世,我方才惊觉,她实为见血封喉的毒水!”

明兰暗自吐槽:若非被老娘喝破了,不论清水,浑水,毒水,你还不一样喝得欢。

“其实,甫知她本来面目时,我并没很怪她。不论是骗我数年,还是搅黄余家亲事,引嫣红去闹事……我觉着,只缘她对我一片深情。说实话,那会儿我虽气曼娘骗我,但心里还有些隐隐高兴。到底,她不是为着侯府,而是看中我这个人,想跟我名正言顺的做夫妻罢了。”

明兰想撇嘴,忍住了——人家喜欢的未必是你,不过是一个可以实现她梦想的男人而已,可以是任何有本事有担当的高门子弟。

谁知胡子下一句就是:“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之深情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她的执意,她的妄念。”

“当时我尽管没很怪她,但有一件事,我心里是透亮的。曼娘数年来能诓得我团团转,而未露一点马脚,可见厉害。我当时就明白了,她是不可能甘心居于人下的。除非我娶她为妻,否则她若为妾,定不会放过主母……可是,我从没想过娶她为妻。”

幼时老父对自己的种种嘉许,其中就有期望自己能娶一房好妻室。可究竟怎样才是好妻子呢?老父说不明白,动不动四个字四个字的教训,什么家世清白,品行端方,温善贤良,大方得体——若是娘家再有些助力就更好了。

小男孩并不解其中的深意,懵懵懂懂间,记在小小的心底。

胡子凝视明兰,微微而笑,“你曾说我,‘瞧着放荡不羁,骨子里却是最守规矩的’。那会儿我气得,直想把你丢回江去。不过回去后,辗转深思,觉得还真有些道理。”

明兰反射的缩了下脖子,呵呵呆笑。

“怯怯柔弱的神情虽很惹人怜爱,但哪家的高门正室是这幅模样的;出身卑微不是错,但缺乏足够的教养,无法大方得体的待人接物;曼娘擅女红,能唱会跳,还懂些经济学问,然而见识浅薄,每每诉苦毕,接下来,就跟她没话说了。”

便是在他将曼娘当做一潭清泉时,也不认为她能做自己的妻子。

像‘臣不密,失身’这种话,曼娘非但说不出来,就算硬记了下来,怕也无法理解其中深意。而他将朝堂见闻和来往人情说与明兰听,明兰非但能懂,还能吐槽得头头是道。

……他只是同情她的身世,敬佩她的骨气,喜欢她的柔顺劝慰,想照顾她,给她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仅此而已。结果,什么身世,骨气,柔顺——居然还都是装出来。

“你不一样。”胡子望着明兰,目光温柔和煦,“咱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明兰迎上他的目光,静静微笑:“……对,咱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宝姐姐很好,什么都好,偏偏宝玉喜欢林妹妹,就其根本,不过是气味相投,有说不尽的话。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侯门公子的顾二,瞧不起戏子出身的曼娘罢了。曼娘恐怕早就看明白了,是以再三激我劝我,叫我弃家自立。”胡子轻嘲自己。

“刚离家远行那段日子,我又是烦闷,又是丧气,没出息时还想过,既都成了混江湖的下九流了,还有甚么可瞧不起别人呢,索性就跟曼娘过算了,反正还有两个孩儿。可是…谁知…”他轻轻揉着额角,手背上浮起暗色青筋。

“谁知,嫣红死了。”明兰平静的替他接上。

胡子放下手,眼神坚毅,“……是。嫣红死了。也绝了我对曼娘的念想。”

“我不是嫣红想嫁的,嫣红也不是我想娶的。短短那几个月,她的所作所为固然不是个好妻子,我也不是个好丈夫。可离家远行后,我还是觉着对不住她。”

他伸手替明兰拉了拉薄毯,“我曾想过,若她不愿再与我过下去,我愿与她合离,叫她好好改嫁。一应过错骂名俱由我来担,反正我的名声已够坏了。可到后来,我却一点替她报仇的意思都没了。”

“哪怕是我出门三年五载,她因耐不住寂寞做了错事,我多少也能谅解。谁知,才三个多月的功夫,就红杏出墙,还珠胎暗结。她也欺我太甚……”

他双眉一轩,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给我戴绿帽子的,居然还是顾廷炳那种货色。若非秦氏成心把事弄大,嫣红原本还想买通大夫,把那野种栽到我头上。”

太夫人当然不愿嫣红生下孩子,哪怕是野种也不行。眼看着老大就快无嗣而终了,老二又自行破家出门,倘若老二留下个嫡子,那就多一分变数。

胡子似是深觉耻辱未消,忍不住又道:“说句不中听的,江湖上的血性汉子,若有知道自家兄弟受了这等欺侮的,一刀结果了奸夫□,怕多的是拍手称快的。”

明兰嘴唇微动,很想就古代出轨男女的处理问题发表一些意见,不过想起沉塘等历史悠久的习俗,还是闭上了嘴。

“到底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没有情,总该有义。到了这个地步,我与余嫣红是无情也无义了。她死也好,活也罢,我全不在乎。”胡子叹道,“可不该是…不该是曼娘…”

在这件事上,曼娘所显露出来的阴毒,邪恶,缜密,以及心狠手辣,都远超出他对寻常女子的想象;自己不过是酒醉后,对长随稍稍流露出宽宥之意,曼娘就非要了嫣红的命不可。

若说之前种种,他还能自圆其说是曼娘痴心所致,这次,终叫他彻底死了心。

幼时,老父曾拿着《名臣录》和《神武志》,将历朝历代那些了得的文臣武将的为人行事,一篇一篇说给他听,“文有文道,武有武德,非心志坚毅,身正形直,不能拒天地间之鬼魅侵袭”;谆谆教诲,言犹在耳——这种坏了心术的女子,他决不要。

“可即便如此,我从未想过让她死,或旁的什么坏下场。她到底伴我度过那段日子,我不愿再见她,却也盼着她们母子能自去好好过日子,饱暖一生。这话说出来,大约老国公又要说我滥情了…明兰,你…?”他目光急切。

明兰平静的看着他的眼睛:“我懂,我明白。”

与很多人的臆测相反,其实他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因为缺少,所以更懂得珍惜,哪怕是假象下的美好,也曾宽慰过他无助暴烈的少年时代。

“我最不明白曼娘的地方,我不论如何义断情绝,不论怎样给她难堪,一遍一遍的真心回绝,她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认死了自己的念头,非要以为我对她还有情。”

胡子有些困惑,“难道非要我打断她的手脚,割她几根手指,她才肯信?”

放曼娘母子去绵州,是他给曼娘唯一的一次机会,其实他已寻觅好了几处合适的人家,倘曼娘再有纠缠,就彻底带走昌哥儿,另处抚养——他自幼饱尝无母的苦楚,想着曼娘千不是,万不是,总归还是爱孩子的。

谁知出征前,石铿夫妇将一件往事告诉了他,他当时就决心,回来后立刻将昌哥儿带离曼娘身边,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曼娘像个无底洞,永远摸不到底。知道她会骗人,谁知她还敢杀人,知道她敢杀人,谁知她连亲人也下得去手。唯一的兄长就那么利用完丢弃掉——为达成她的目的,竟是无所不为,多阴损的事都敢做。”

扒去她身上一层又一层的皮,底下是那样的腥臭和丑恶;他无比惶惑,不敢相信这个女子竟是他曾喜欢过的曼娘。

他记起在西辽城见到曼娘时,她正持一根木棍,在饥民中左劈右打,又狠又准,无人敢靠近她们母子——他识得她这么多年,一直以为她身子病弱,顶多会些花拳绣腿,直至此刻才知她的功夫岂止不错。

他当时就冷汗直冒,想起那年曼娘撞向身怀六甲的妻子,彼时他还认为这是一个绝望女子想同归于尽的激愤之举,此刻想来,哪怕曼娘当时抱着昌哥儿,也能在伤害明兰的同时,很好的保存自己——他的心,陡然间冷硬无比。

“遇到她,是我倒霉;遇到我,她更倒霉。”

时过境迁,他现在可以这样平静的,为他和曼娘下个简单的注解。

明兰挺了挺坐僵硬的背,脑子仿佛麻木了般,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抬头去看胡子黯淡宁静的面庞,她竟有些可怜他。

“那年我发落曼娘母子去绵州,你怪我……”他很艰难的发出声音,“怪得对。”

明兰张嘴欲言,胡子伸掌捂上,“你先听我说。”明兰只好闭嘴,耐心听着。

“我不想辩解什么。你说我没真心待你,这话一点没错。可我也不是天生的凉薄,我曾真心待人过,可下场呢,被瞒骗,被欺侮,被冤屈,无处可诉,无人可信……只能跳出去,往外走,扒下顾侯次子的衣裳,冠佩,名字,一切的一切,把心挖出来,把头低下去,从新来过,从新学起。”

男人声音低沉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互相抵磨。

“最终,我学会了。遇事先三思,利弊,好坏,正反…学会了抵御算计,也学会了算计别人。”他惨然而笑,“杀死以前那个顾廷烨,才能活下去。”

明兰眼眶中慢慢浮起一抹湿热,心房处酸涩近乎疼痛,一个侯府贵公子,怕是连一碗面几文钱都不知道,那么一无所有的去讨生活,何其不易,她知道,她都知道。

“那阵子,时局并不好。多少人对我们虎视眈眈,等着我们出错,老耿被参过,沈兄被参过,连段兄弟那么忠厚的人,都被鸡蛋里挑过骨头。我比不得他们在皇上心中亲厚,所以,我不能出错。”

他伸掌包住明兰的手,痛声道,“知道你们母子平安后,我头一个想到的,不是担心你害怕,替你出气,竟是如何稳稳当当的将曼娘之事压下去。你后来怪我,怨我,都对!就我这样的,后来居然还敢埋怨你不真心待我,真是混蛋之至!”

他用力捏拳,指关节惨白得咯吱作响。

“到祖母出事时,你跪在病床前,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掏心掏肺。为了替老太太讨回公道,你全然豁了出去,生死富贵,万死不肯回头!我这才如梦初醒——原来我走了那么多路,学了那么多得失进退,却忘了最要紧的…忘了怎样真心待人…”

他发声已近嘶哑,似是扯裂陈年的羊皮卷,话音落下,一颗泪珠掉了下来。天际开了一道缝,亮光乍现。命运对他,从来都不是坦途,越过坎坷,历险跋涉,回头望去,竟发现遗失了珍贵的以往。

明兰哽咽出声,反手压住他的拳头:“不是的。是我小心眼,你在外头办差那么难,我能眼下这么风光的日子,不是我聪明,不是我人缘好,更不是我八面玲珑,会做人做事。不过是你在朝堂上有体面,大家才处处奉承我,捧着我……”

泪水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炽热。

“你人前人后护着我,不肯叫我受一点委屈,京城里谁不羡慕!是我不知足,是我……”明兰在唇下咬出一排深深的齿痕,泪珠大颗大颗下来,“是我害怕!怕你有朝一日不喜欢我了,那我该怎么办?所以我总爱斤斤计较,多一份少一寸,一点不肯吃亏!就怕有那么可怕的一天到来,我会伤心到死的!”

她终于痛哭出声,忍了许久的隐秘心事,忽然敞开到日头底下,一切的原因,竟是那么软弱,那么自私,那么让自己羞愧。

“其实我早知道你的心意,你待我好,不单单只是要一个会治家,会生儿育女的妻室。你是真心诚意的爱我,尊重我,哄我快活,想叫我过的无忧无虑……可我就是装不懂!因为我怕,我怕……”

胡子笨拙的拿袖子给她擦泪:“你…你别哭,月子里不能哭的…”说着,他自己又滴下一大颗泪珠。

他们抱在一起,头挨着头,身子挨着身子,泪水莫名淌个不停,濡湿了衣襟和袖子,像两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互相抚慰着,温暖着。

他们都早早的被现实磨去了天真和热情,在生活中学会了各种伪饰,对人,对事,充满戒备和提防,小心翼翼,不肯轻易相信。

直至翻山越岭,猜疑,伤心,犹豫,绕上一大圈路,这才发觉,原来想要的,近在咫尺。

——这是曼娘最后一次出现在他们的谈话中,他们的生活中。

说开了,也想开了,两人忽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坦然,都豁达,渀佛一夕间就成了相伴半生的老夫老妻,又似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彼此说话行事再无什么顾忌,明兰从来不知可以和一个没有血缘的人这样亲密,这样无话不说。

坐蓐期的日子,悠闲而舒适,顾廷烨一手捞去了所有的琐事。

头一件,便是奖赏护卫侯府的庄勇和家丁,每家分赏银子不说,几家死了男人的,索性发还良籍,并赠以田地,若家中有适龄的子侄,还能去军中当差——这么一来,非但那几家感激涕零,旁的人家也都看着眼馋,无不盛赞主家厚恩大德。

厚赏必得辅以重罚。接下来几日,顾廷烨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两件事,第一,夫人罚过了,侯爷还没罚呢;第二,侯爷爱用军法。

因外头不太平,碧丝尚未出府,关在外院小屋里不住哭天抹泪,一日三回的纠缠看管的婆子往里头递话,求明兰回心转意。顾廷烨二话不说,叫把人拖到跟前,众目睽睽下打了她四十板子嘴巴——你不是爱说话么。直打得碧丝唇破脸裂,一张俏脸肿胀如猪头般,牙齿脱落六七粒,打晕过去后冷水泼醒,随后丢上辆破马车,由几个婆子押送回家。

这下,她再也不敢哭求了。事实上,她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另一头,任姨娘虽已被送走,可服侍她的丫鬟共六人,一个也没逃了。

以前明兰顾着邵氏脸面,极少过问大房屋内人事,其实细想来,一个深宅内院的姨娘,轻易连大门也不得出,如何跟远在几条街外的太夫人府接上头,需得进出多少回才能通气好所有事,身边人敢说全然不知?!顾廷烨连问也懒得问,直接发落。

两个贴身大丫鬟各断食指一双,割去双耳,而后卖往北边苦寒之地为奴;四个三等丫鬟每人二十大板,是家生子的,连同其家人一齐撵至庄上做粗活,永不许踏入侯府一步。

邵氏的错处不好明说,顾廷烨索性就不说了,直截将伴其多年的妈妈和管事媳妇四人拖出来,当着邵氏的面重打三十大棍,并罚没银米三年。罪名很隐晦——动乱之时,没能好好‘服侍’大夫人,致使大夫人‘到处乱跑’,险些‘酿出祸事’。

当那碗口粗的家法呼啸着挥下第一棒,邵氏便尖叫着昏死过去。

顾廷烨连眼皮都没抬,只在心里冷笑。这些大房的头等奴婢,哪个不知他与顾廷煜的旧日恩怨,靠着明兰的良善,方能继续过着有头有脸的尊重日子,外头的家人还能仗侯府的势做买卖,可到要紧关头,却没一个有良心的。

那晚邵氏和任姨娘的异常举止,能隐秘到什么地步,这些多年服侍的老人儿会毫无察觉?但凡有一个去报个信,明兰就能提早应对。这帮刁奴,无非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主母仁厚,真有个什么,也不会过分责罚她们。

一个媳妇子当场被打断了腿,一个婆子被打至吐了血,另两个也是半死昏厥,事毕后,邵氏院中,只余几滩沉沉的暗红浓稠,斑驳于清冷的石板上。

满府的仆妇家丁无不噤若寒蝉,到嘉禧居回话都战战兢兢,邵氏吓得病倒,秋娘吓得闭门不出,娴姐儿只敢默默哭泣,蓉姐儿搂着堂妹,静静在旁耐心抚慰。

至于那背主的韩三家眷,无人知其下场。

顾廷烨这一番,无非告诉众人:你们吃的,用的,穿的,都是老子给的,没姓邵姓秦的什么事,无论你们服侍哪个,在哪儿当差,都该只忠心老子的婆娘一个。

从头至尾,明兰都躲在屋里,抱着小儿子揽着大儿子,闷声不响。

其实她很清楚,在古代,这样的做法才是对的。主人家太和善,太讲道理了,容易叫刁钻的奴仆欺到头上来。哪怕慈爱如盛老太太,那年回金陵时,捉到几个偷卖主家财物的下仆和管事,也毫不犹豫地当场发落过人命。

当时大伯母连声赞老太太,并舀这事教育她和品兰‘在外头蘀主家看管宅邸田庄的奴才奸猾起来,害处更大’,她却忍不住胡四轮想:那些人偷了多少财物,价值几何,有否达到从民事罪责变为刑事罪责的标准,是否够死刑量度。

——好吧,不用别人提醒,她也知道这样很傻气,很迂腐。

“……对不住,你这么忙,这么累,还要叫你操心内宅的事。”她满心歉疚。

顾廷烨摸摸她消瘦的脸颊,揉开她紧皱的眉头,“你不必自责,我都知道。”

她能巨细靡遗地查明鬼蜮伎俩,落实罪状,可一旦要发落起来,却总手软,他着实不解过。身为主子,无论为着震慑,还是立威,有时是需要下狠手的——哪怕冤枉几个,哪怕罚过重了,也是有的,哪能件件都实打实的依罪量刑。

他也曾恼她心软不争气,可回头思忖,却是钦佩。

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无论亡父顾偃开,太夫人,顾廷煜,乃至堂房叔伯兄弟,俱是只凭自身喜好利益行事之辈,从不多想想,到底应不应该,对不对得住良心。更别提曼娘,为着一己之私,杀人放火,想怎样就怎样。

像书上士大夫说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这辈子就没遇上过几个君子。

相形之下,明兰的自持道理虽傻气了些,却清风明月般干净。

顾廷烨在前头杀戒开得一气呵成,毫无心理障碍,明兰忧心忡忡,想邵氏到底是亡兄寡妻,顾廷烨对她如此不客气,会否有碍外头名声,“早知这样,还不若我来做这个恶人呢。”

“若只为怕弹劾就畏首畏尾,那日子都不必过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顾廷烨微笑相劝,只换来明兰一个大白眼。

呸,有数个毛线!得胜还朝的将军,不但薄待寡嫂,还草菅奴仆性命,简直绝好的参奏材料,那些闲得发慌的言官得知此事,还不唾液分泌立刻加快?

明兰将眉头拧成一个大大的囧,结果次日张氏来访,三言两语打消了她的不安。

“哈,你当你男人是吃素的不成!我爹早说了,顾侯看似粗豪,内里细密,人家动手之前,早做足功夫啦。”张氏当即失笑出声,“现下外头人都说,你家那寡嫂不安分,私底下勾结继婆母,意图谋害你们母子。”

“啊,这是怎么说的?”明兰惊道。

“那日夜里,除了皇宫和九门打得厉害,旁的人家至多不过招些蟊贼,我家算闹贼最凶的,还是因有内贼……”张氏不屑地撅了撅嘴,“你满京城打听看看,哪有你家闹得那般凶险的?油锅,撞门,高梯,连火都放上了,死了近半百数的人,就跟说书里攻城似的——天子脚下,何曾有过这光景。皇上都惊动了,直说要严惩呢。”

张氏似是心情不坏,说得眉飞色舞,明兰默默递上茶盏,她接过喝了口,继续道:“原先大家都乱着,现下时局稳下了,还不左右打听这桩稀奇事?偏你还在月里。”

言下之意,众世家贵眷不好直接问明兰,只好风闻言事了。

明兰苦笑:“那可打听出什么来?”

“也用不着如何打听。你家那闹鬼的姨娘不是押送刘大人处了么,里头一审,隐约透出意思来,是你嫂子和你继婆母串通,打算害了你们母子。”

明兰讶然,半响才道:“……可任姨娘说,那全是她自己所为,与嫂嫂无干呀。”

张氏笑得深意:“衙门里审问,都讲个追根究底。”

明兰默了。小喽啰犯事算什么,要由表及里,往深处挖出个大头目来才算有成就。

“再说了,哪有奴才犯事,主子全不相干的。”张氏又道,“你嫂子不是总惦记给亡夫入继个嗣子么。”

明兰越听越讶异:“可那是嫂嫂早先的念头了,这几年她并未再提这事呀。”怎么连这也牵扯出来了。

张氏见她拙拙呆呆的样子,好笑得拧了把她的耳朵,“才几年功夫,好多人都记得呢。顾家大爷临终前当着满屋人说死了决不要嗣子,可你嫂子不见得乐意呀。若那头在这事上做文章,焉知她不动心?得,这事正好对上了,如今外头传得可起劲儿呢。”

明兰吸了口气,艰难道:“不至如此吧,这里头我清楚,嫂嫂她没这胆子……”在张氏稀奇目光的上下打量下,她停住了嘴。

张氏渀佛在看十分好笑之事,戏谑道:“至于不至于,非但我不知道,谁又能打这包票。到是你,怎么待你侄女的,薛大家和郑家也好,旁的亲朋也罢,人都有眼睛。”

这话说的十分玄妙——明兰细细咀嚼片刻,终于捋清楚内中细腻,邵氏这个恶名已落定七八分了,她默了半响,闷闷道,“我只可怜娴姐儿,她实是个好孩子。”

张氏心里透亮,闲闲抚弄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道:“一来,孩子还小,少说十年后才得说亲,兴许那会儿早没人记得了。二来,以后多叫孩子到你跟前待着,回头就说是自小养在婶婶跟前的,品性随你。哼,连自己妻儿都顾不上,还有闲功夫想旁的阿猫阿狗,也算不得男子汉大丈夫……”

明兰侧眼看去,窗外明丽的日光透过纱窗洒进来,落在张氏身上,映照那纤纤十指直若春葱染豆蔻,鲜妍水嫩,人美得像一泓秋水名剑,既英气锋利,又气定神闲。

三路大军出京,另两路好坏还未知,只张顾这路已是板上钉钉的旗开大胜,英国公既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能知人善用,遣轻骑迅捷回师拱卫天子,自己在后头稳镇中军不乱,还有余力驰援女婿。论功行赏,作为主帅的张老国公自是居首。

有如此得力的父兄,张氏腰板铁硬。至于,老公沈从兴现下如何,她…实在不很在乎。

这时崔妈妈抱着襁褓进来,满脸堆笑:“圆哥儿醒了,抱来给沈夫人瞧瞧。”

张氏立刻撂开话题,笑着去抱孩子。

婴儿皮肤幼嫩,红扑扑的脸蛋上留有浅浅的睡痕,散发着好闻的奶香,兼之眉目秀致,张氏喜欢的不行,急急掏荷包金锁出来。小阿圆刚吃了奶,不哭不闹,大大的眼睛清澄干净,还很给面子的笑了笑,柔嫩的小嘴边露出小米粒大的一颗笑涡,恬静秀美。

张氏有些眼直,笑道:“……怪道前几日我娘从你这儿回去,直嚷嚷着要结亲呢。”她在孩子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笑道,“亏得我生了个哥儿,不然,非缠你把他给我做姑爷不可。”

明兰听着捂嘴直笑,“唉,儿子是好看,娘却变丑了。”她双手按自己消瘦的脸颊,故作闷闷叹气状。

张氏回头笑着劝道:“我生产那会儿,不也脆得跟张纸似的,还有庸医说我快咽气了呢,慢慢将养着,没多久就活蹦乱跳了。”

她自己没咽气,却让不少别人咽气了。

明兰忍住笑,连连点头。

张氏抱着小阿圆轻轻拍着,抑制不住喜爱之色:“啧啧,将来给这孩子说亲的不定踏破门槛呢……哦哦,好孩子,以后来伯母家找望哥儿顽,小兄弟俩一道读书写字……”

哄了好一会儿,才将孩子交给崔妈妈,张氏转头冲明兰笑道:“你也是,京里都太平了,前几日你家哥儿洗三作甚不给外头下帖子,你若没气力张罗,叫我来就是。”

明兰连连道谢,才叹道:“也不全是没气力的缘故,你想,我家素日跟郑家好,现下人满门披麻戴孝,我却喜气洋洋的办洗三办满月,岂不太没心肝了。”

说到郑家,张氏也叹气:“真是飞来横祸,老人家多和善可敬,谁知临了却……”她想起幼年去郑家的情形,摇头叹气,不再说下去,转言道,“我去吊唁时,郑大嫂子托我捎话,叫你好好休养身子,两家的交情用不着那些虚头巴闹的,她心里清楚。”

明兰又问小沈氏和郑大夫人的情形:“办丧事最是熬人,可别累坏了身子。”

“可不是。”张氏摇头道,“妯娌俩都瘦了一圈,快没人形了。何必呢,天地有灵,孝心自知,生生把活人熬坏,老人在地下未必高兴。”这话豁达通透,颇有几分禅理。

既说起这个,明兰忍不住打趣道:“我听你上郑家吊唁时,气派可大的很。”

张氏不以为忤,反笑道:“托邹家的福,平日没少叫人瞧我的笑话,如今可消停了。”她一踏进郑府的迎客厅,本在叽喳闲话的贵妇们忽的寂静无声,看她的目光又敬又畏,说话莫名客气起来。

这就是厉害的泼妇与武林女高手之间的待遇区别,适才鸀枝几个在跟前服侍时,对着张氏也是战战兢兢的,大气不敢出一下。

明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你难受么?”毕竟是异样的目光。

张氏想了想,摇摇头,嘴角露出一抹自嘲般的微笑:“换做是你,你愿意叫人时时怜悯地瞧你好,还是这么着好?”英国公唯一嫡女,从小骄傲到大,谁知姻缘反是最不如意的,各种或善意或幸灾乐祸的怜悯目光,叫她出嫁后连门都不想出了。

明兰心中了然,点点头,换过话题:“现下邹家可都老实了吧?嗯,你怎么发落那个在外头胡说八道的。”

张氏不屑的轻哼,淡淡道:“我发落什么,国有国法,我把}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终南别业 / 初至山中 / 入山寄城中故人 王维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永王东巡歌十一首 李白

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

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燕鹜池。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

雷鼓嘈嘈喧武昌,云旗猎猎过寻阳。

秋毫不犯三吴悦,春日遥看五色光。

龙盘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故丘。

春风试暖昭阳殿,明月还过鳷鹊楼。

二帝巡游俱未回,五陵松柏使人哀。

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

丹阳北固是吴关,画出楼台云水间。

千岩烽火连沧海,两岸旌旗绕碧山。

王出三江按五湖,楼船跨海次扬都。

战舰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

长风挂席势难回,海动山倾古月摧。

君看帝子浮江日,何似龙骧出峡来。

祖龙浮海不成桥,汉武寻阳空射蛟。

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

帝宠贤王入楚关,扫清江汉始应还。

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南歌子词二首 / 新添声杨柳枝词 温庭筠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胜曲尘 一作:蒙曲尘)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从军行七首?其四 王昌龄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雕栏 通:阑)

凉州词二首?其一 王翰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度 通:渡)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 李商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蓬山 一作:蓬莱)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如海 一作:似海)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挂帆席 一作:去)

寻隐者不遇 / 孙革访羊尊师诗 贾岛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致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声声慢?寻寻觅觅 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守着窗儿 一作:守著窗儿)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塞下曲六首?其一 李白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花开日 一作:花开夜;南内 一作:南苑)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阑 通:栏;飘飘 一作:飘飖)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无改 一作:未改/难改)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绿蚁是酒上浮起的绿色泡沫。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早发白帝城 / 白帝下江陵 李白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永遇乐?落日熔金李清照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熔金 一作:镕金)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泪湿 :一作:满)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 李清照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第一期图片文字线索抢答

1.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2.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3.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4.王国维用该诗句来形容人生三种境界的一种,作者是北宋人,作者“奉旨填词”也用来表达至死不渝的爱情,这句诗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5.白居易写过它附近的鸟,杨万里写过它中间的花,苏轼把它比喻成古代大美人,柳永说它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它就是西湖。

6.此人为世家之后,诗歌以七言绝句著称,为小李杜之一。名句“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他就是杜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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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上一句是:“不恨古人吾不见”, 这是出自于 宋朝 辛弃疾 所著的《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附《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全文赏析

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甚矣吾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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