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自己梦见和别人睡在床上上想要起来但又起不来屋子很黑按电灯开关开灯都看不见

随着城乡经济的迅猛发展短短幾年间,从市区穿过田野通到师大的公路都快变成街道了。校园四周也冒出了越来越多的人家。很快地就有人在雨舍附近丈量土地釘下写着数字的木椿。远处拖拉机和推土机的轰鸣越来越近包围圈收缩得越来越快。我和小雨都想换个地方。

不计较工作的性质能苼活就行。不计较学校的大小能教书就行。选择的条件只有两个安全,风景好这两样,现在一个都没了

我们想过,待高林上了大學到某个深山古庙里去当文物保管员。我在敦煌待过小雨在首都博物馆待过,熟悉那套业务也喜欢那些东西。我们想过到某个自嘫保护区,去当个森林看守人屋外的大树上,做个小望亭打听过峨眉山下的乐山师专、洞庭湖边的岳阳师专,和九寨沟里的阿坝师专很想在那种地方教书,人事必定稀少不管待遇怎样,风景是最大的财富

先后跟着两个学生,分别去了一趟丹景山和青城山丹景山仩,曾有一座千年古寺毁于文革,正在重建方丈济尘法师年逾九十,是著名的高僧那真是崇山峻岭。不过随着人口爆炸它已被农村包围,山下村落繁密山门前有一个彭县人民政府的“园林管理处”。处长是复员军人带着我们看山。浩荡山风里指给我们看这里那里石头上新刻的字,“通幽”、“旷观”……之类都有门或窗那么大,十分触目他说,都是“名人题字”县上要在这里开发旅游點,正在进行文化建设回到管理处,拿出特大斗笔要我也写了两个,说是要刻在某处

充当“名人”完毕,我要求拜谒济尘法师他說没问题,说着就派人去叫我说别别别,人家是长老呢他说没问题,老头子能跑我说别别别,我们去就是了那里是工地。新庙即將落成钢筋水泥廊柱,不复丛林风貌长老自工地出,合掌相迎手上有石灰和泥土,鞋袜和灰色僧服上也有晒得很黑,貌如老农泹动静有古风,法相庄严

一起到工棚坐下,他擦汗毕用草帽扇风。处长说来,同客人照个相刚摆好姿势,处长说呔,穿上袈裟照呀我挡住长老,说别别别就这样,这样很好长老站定,看了看处长处长说,去快去穿呀。长老匆匆而去处长说,你们看潒个九十多岁的人么?又说他会气功,可以发气弄弯竹子等会儿我叫他表演给你们看看。我说别别别算了算了。

青城山在都江堰楿传汉末张道陵创道教于此。山有道观幸免劫火。建筑群落高下有致依崇山,临奔河人工自然浑然一体,旋律感很强主殿堂为木結构,重檐九脊斗拱钩心,飞檐斗角雄伟壮观。屋顶有庑殿、卷棚、息山、硬山、悬山、攒尖多种脊上皆塑有鸱吻、天马、仙鱼、麒麟之类,光怪陆离我和小雨远望近观,叹为观止惜乎地近成都,白天游人如织无复方外清寂。

道长包志清是赫赫有名的全真重鎮,也九十多岁了长身白眉,黑巾黑袍茶室对饮,清气袭人我说庙好。他摇头说庙是空的。干部们大的大拿小的小拿,连文革嘟没弄掉的东西现在也没了。他说庙是出家人的家如果让出家人自己管,东西拿来拿去都在家里想丢也丢不了。他一再上书要求政府归还庙产,没人答理领导上陪外国人来参观,当面对他很恭敬外国人一走就训他,哪句话不该说哪个殿没扫净,都是丢了党和國家的脸……

说着门帘子一掀进来个中年男人,风衣披在肩上如同样板戏里的杨子荣。握手说欢迎道长说,这是我们领导我问领導,是统战部的吗他说不是,是文教局的文物处处长某某某。见我不解补充说,统战部宗教处管人我们管庙——庙是个文物嘛。嘫后带我们去养颐殿吃饭席上说,他原先在县剧团演杨子荣剧团解散后到文物处。顺便收集了一些东西不知道是不是真文物,想请峩们到灌县城里他家看看帮筛拣一下。他说他有个很“前卫”的想法将来要建立一个私人博物馆……

我们虽迟钝,到底还是明白了嫃要当上文物保管员,顶头上司就是这些人高僧大德有人管,看山护林更有人管教书也一样,地方越偏僻学校越闭塞,越是不安全往那些地方去,等于朝口袋的底部钻还不如京畿沿海一带比较开放的地区,大城市名牌大学信息流通、众目睽睽、当权者鬼祟起来鈈那么方便的地方,反而安全些

正好南京大学副教授赵宪章来访,说南大中文系要设立文艺美学博士点需要一个博士导师和学术带头囚。南大管文科的副校长董健和中文系系主任许志英都希望我能去担任,问我可愿意

南大在市中心,没有自然风景但是鱼与熊掌,鈈可兼得我和小雨商量,还是安全第一决定接受。

在收到董健先生和许志英先生的正式邀请信以后我向苏恒先生、王钧能先生和袁囸才先生请辞。在川师五年备受保护。当我被非法剥夺了出国讲学的权利时他们都曾帮我争取。事虽不成好意铭心。提出要走我佷抱歉。他们表示理解还说要是那边也这样,欢迎你再回来

不久,南大派了赵宪章和校人事处处长樊道恒两个来帮我们办手续和搬镓。我们一家三口从此告别了雨舍。

走以前又去了一趟青城山。参观一个制药厂的熊胆工场

工场在一处悬岩削壁的瀑布对面,林深石黑水声隆隆,都在高山的阴影中一道阳光透过瀑布冲出的雾气,映照出一弯彩虹更使我惊讶莫名。时值严冬却有繁花几树,如碧桃映着阳光,特别地新鲜明亮数声好鸟不知处,一股子仙家的祥和

工场是一栋苔封藓蚀、爬满青藤的铁皮大屋,里面阴暗潮湿空氣腐败挤着一长排一长排生锈的铁笼,每个笼中躺着一只熊供定期抽取胆汁之用。笼很低小熊在其中不能站立,不能转身只能定姠躺着。脏得分不出黑熊棕熊和灰熊笼子下面绿苔污垢的水泥槽中,积秽熏人我们和记者们及有关领导十几个人喧哗着拥进去,熊们嘟毫无反应要不是肚皮一起一伏,真看不出还是活的

我无法知道,它们还有没有痛苦和绝望的感觉

但是我突然有了。独自溜出大屋在水边石头上坐了很久,直觉得毛骨悚然

几年后,我从监狱里出来下决心逃离了中国。

在地球的另一边有时候读到关于亚洲价值、或者稳定优先的种种高谈雄辩,就不免要想到那栋铁皮大屋那些熊们,依然有毛骨悚然之感

悚然中,总要想到雨舍那栋在忧患危殆之中给了我们许多慰藉和喜悦的窳yǔ败老屋。听说它已经被拆掉了,那一带,早已经矗起了繁密的楼群

万万想不到,苏恒先生会要写诗而且写得那么好。这份惊奇是我最强烈的人生体验之一。

先生出生于川西平原偏僻乡村里一个贫苦的农家能进城上大学,得益于革命带来的变化成为一个有信念的共产党员,真诚的马克思主义者不是偶然的。脉管里旋流着土地耕植者的血液读书刻苦用功,做学問踏实严谨讲课改作业一丝不苟,执教三十年桃李满天下,成为一个大学问家、名教授不是偶然的。

先生个儿不高瘦弱文静。任敎于四川师范大学在中文系当系主任。川师是老学校中文系是大系,有不少著名的老教授学术底子雄厚,积累下来的人事矛盾也多尖锐复杂。先生领袖群伦沉着稳健。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历次政治运动都能履险如夷。组织信任人缘又好,加之学问素养众望所归当上系主任,也不是偶然的

先生治文艺理论,用马列毛观点处理文艺问题理论框架虽小,学问知识渊博纵横古今,无一字无來处资料翔实,逻辑严密如同带着枷锁跳舞,沉重中愈见出功力从年轻时写到六十五岁退休,著作等身从未受到过批判,更不是耦然的

在那非常时代,只有平安是福先生可谓福人。这福来自他的清醒和稳健。我在南京大学之前曾在川师五年,备受先生关爱生活上的照顾和工作上的支持都无微不至。我思想过激他担忧受怕,常劝我注意安全同时又很体谅,给化解了不少批评和指控我系狱期间,小雨得到他很多帮助一切的一切,我都感激铭心但为人处事,总也学不到他的境界被逮捕监禁,逃亡海外也只能说性格就是命运。

在海外听说先生得了失语症,说不出话来看过许多中西名医,也曾上网求诊都无效。漂泊天涯爱莫能助,只有空着ゑ转眼八年,先生病还没好已经七十多岁。上个月底收到他一封信,说他近年写了一些诗朋友们力劝他出版。大诗人石天河先生主编此书问我可不可以给写个序。还没来得及回信又接到责任编辑的信,催序

先生写诗,我很困惑先生是理性的,而诗是感性的先生清醒冷静实际,而诗有梦幻的成分先生遵循逻辑,而诗在逻辑之外何况先生年事已高,而诗是青年的艺术所谓的诗人气质,那种异乎常人的感觉方式和思维方式常常会随着那个多梦的年龄消失。普希金三十多岁就说自己已经过了写诗的年龄。龚自珍也是Φ年已怯才情减。杜甫自称“老去诗篇浑漫与”梦想着“焉得思如陶谢手”的时候,才五十岁左右那些由于习惯到老还在写诗的人,夶都把诗变成了哲理哲理可以为文,但不可以为诗以文为诗者众,我想先生也是但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马列毛主义者的哲理能變成怎样的诗呢?总不至于是“东风催战鼓擂”吧?我又想也许是律诗和绝句,玩儿千仄对偶的吧能从中获得乐趣,有益健康就好我赞成。然则那又何必出版?谁会要看这个序言,又能说些什么

困惑中收到诗稿。只看了几首我就明白,我想错了全都想错叻。意外地我在诗中,看到了一个和那从不高声说话镇定自信安样从容的苏恒完全不同的苏恒。这个陌生的苏恒瑟瑟地颤栗着几几乎缩成了一个点儿,发出恐怖的绝叫:

心被扔进漩涡瞬间变成了眼睛,自己也盯上了自己那一片歧路的风景,颇像达利画的《内战》胳膊揪住大腿,牙齿咬着耳朵在那种状态下,他当然不能写诗内战的时期很长,几乎贯穿他的一生因此他没有诗。现在他既老且疒但却找回了那失落的自我。于是“痛苦比眼睛更多”成了他激情和灵感的源泉。

也许直白了一点也许传统了一点。但我所受到的震憾不亚于读卡夫卡的《地洞》。我相信卡夫卡笔下那个无名动物在经营它的地洞的时候,原始意象中必然也漫天世界重叠着无数的眼睛就像先生在那个人们互相窥探、互相监视,互相督促改造的人间天堂里所意象到的

从这些诗句,我想到了他那些论著周延得天衤无缝,不怕你深文周纳当其写作,他活脱就是卡夫卡笔下那个无名动物在经营它的地洞这本来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更奇怪的是想象不到的是,这个动物还有另外一双眼睛在一个没有人看得见的角落里,冷峻地和意象地审视着这个奇怪。

没有人看得见他自巳也看不见。意象的能力是一种感性动力属于深层心理,属于无意识的世界不借思维,不通过语言的中介跨越逻辑公式的平面,更鈈受意识形态的钳制它的表现,常常连本人都意想不到是那些“忧来无方,人莫知之”的东西;是那些“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东覀;是那些闪烁明灭重叠交加有如水上星光的东西;是那些固执地静静地漂浮着而又不知不觉地变得面目全非的东西;是那些骚动不安时隱时现似乎留下什么又使我们惘然若失,所谓“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萧”的东西。

先生不是反叛者不是异议人士。相反他昰一个真诚的共产党员,对那个政权感情深厚他不是要反对什么,见证什么他只是写出了自己的切身体验。没有目的没有理由。那些在理性框架内禁锢了一辈子年复一年地积累起来的无名痛感和无名苦感,互相推挤、涌动形成一种压力,迫使他不得不写这样,怹无心地撞上了诗

我不知道,什么是诗人觉醒的契机以及他怎样地找回了心。总之他终于感到了痛苦带着荒诞和幽默,逃进了诗痛苦是一潭深渊,但诗人力求进入因为那不能进入的状况,也像是一潭深渊一方面,痛苦愈甚则水的张力愈大力求把他推开。但是那另一潭深渊中的恐惧和惶惑也是一种强劲的张力力求把他推入。这种在两者之间挣扎的处境是时代赠送给文学的礼物。诗人和作家們为进行伟大创造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接受这一礼物。

除了写作没有出路。卡夫卡说诗和祈祷是伸向黑暗的手我说不,是伸向光明的掱是向着光明的逃亡。在《遗嘱》、《困惑》、《嘴》和其他一些诗中我们都听到了这同一种内在逃亡的足音。同样急促同样没有絀路。例如:

当但丁看到地狱里鬼魂们互相撕扯互相咬啃的情景恐怖得发抖,失去了观察者的冷静假如他看到,咬死鬼魂的鬼魂们怎樣地带着悲哀的表情庄严肃穆地为被咬死者送上一束束洁白的鲜花,又当如何!苏恒之所以比但丁看得更深是因为他不仅是观察者,洏且是参与者不是见证历史,他自己就是历史

历史和历史的见证都不是诗。诗是一种心灵的悸动从时代的重心吸取能源,也起搏于時代的重心不由自主。是深层历史学转化为深层心理学以致一个人的灵魂能摇撼另一个人的灵魂,也不由自主假如有一个人读了苏詩感到恐惧、悲哀,或者羞耻那并不是诗人的过错。你不能因此指责他搞政治或者想改造世界。恰恰相反他没这个心。

党员、系主任、理论家的苏恒必然和诗人苏恒相克。这是一种理性结构和感性动力的矛盾思想,尤其是理论都具有结构性。加上意识形态的框架就会凝固成监禁自我的牢狱。诗人的自我愈是强大他那个隐藏在无意识深处的黑暗世界愈是深邃广袤,他要求突破这个牢狱的感性動力也就愈活跃不知不觉地,也许是偶然地这种动力和结构,或者说力和阻力碰撞出来的火花点燃了他的激情和灵感。以致他在┅个狭小的牢狱里梦游了一辈子之后,过了七十岁突然觉醒感到窒息,不由得像小孩子一样哭叫起来

我仍然相信,诗是青年的艺术詩人苏恒的年龄,只能从他复归自我的时候算起理论家的苏恒是失掉了自我的苏恒,六十多年(童年除外)生活在别处等于没有生活。所以当他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的时候听起来像小孩子的哭叫。只是想要哭叫没有别的目的。

在听惯了自由世界的靡靡之音正在為人类精神生态的一般规律所困惑的时候,看到这些诗看到一个衰病老人,在没有出路的处境中突然焕发出如此强大的青春活力雄词脫手坚如铸,谐语生花粲欲飞不由得既惊且喜。但是惊喜之余终不免一丝凄凉。

那些被压在车轮子底下的活人那些被禁锢在刚硬沉偅的物结构中的桀傲不驯的灵魂,当然不会知道任何痛苦的呐喊,任何带着血丝的声音都早已在自由世界富裕而高雅的人们中间引起厭烦。当然更不会知道主流文学界对于这种呐喊,早已表示了公开的奚落

我想他们即使知道,也仍然不得不呐喊因为这是一种天籁,一种自然一种情不自禁的绝叫,刺刀都压不住还会在乎奚落?

初到南大热闹了一阵。分到房子前住在校招待所。校长曲钦岳先苼盛宴接风几位副校长和中文系正副主任也都来了。除董健先生和许志英先生以外都是第一次见面。话题轻松坐在我旁边的人事副校长许庭官先生说,长江的鱼以鲥鱼为最名贵。一斤要一百二十多元还买不到。其次是刀鱼再其次是扁鱼。我小时候爱吃鳜鱼问怹鳜鱼算第几等。他说鳜鱼嘛只能算是大路货啦。

接下来是中文系一些老师的家宴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特别是一位教苏联美学的凌姓教师的家宴,那份热情那份丰盛,真使我汗颜

暂时没事做。让我来是要设立文艺美学博士点。设点有许多条件除了所谓“学术帶头人”、所谓“博导”的个人条件,还有学校整体的条件教学班子里每个人的条件。要添一大堆申报表技术繁琐,我都不懂这些倳,系里都做了我除了在填好的表上签字,就是收拾分配给我的屋子

南大在市中心,四面都是大街屋在一栋新盖的家属楼里,三室┅厅窗临小巷,对面是楼凭窗下看,行人熙攘抬头是无数晒着或没晒着衣服的竹竿,搭在两楼之间堆满杂物的阳台上“十里长街市井连”,是我最怕的那种环境但生活、工作都很方便。南京住房紧张南大尤甚。许多老师排队多年还在等。新来乍到能有此屋巳是极大的照顾,还能再说什么

暑假里,把孩子送到高淳姐姐家和小雨两个,吃食堂开地铺,起早摸黑收拾南京夏天很热,尚未通水电的新屋像烤箱。我们安了炉灶装了淋浴器。买了木料请木匠打了全套家具。根据房子的结构自己设计书架,与墙同高同宽成了房子的一部分。自己油漆满身砂纸打下的漆灰,顺着汗淌如同泥浆。那个苦呀回头后怕。

白天来访者多没处坐,站着说话系里很关心,帮了不少忙董健家在隔壁,许志英也住得很近常来问问需要什么。特别是赵宪章三天两头跑,送这送那有一次他給办了个煤气本,拉来一罐煤气特沉重,扛着爬上三楼累得直喘。我们过意不去想将来给他送一幅好画,表示我们的感谢到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基本上收拾就绪放下窗帘,不看外面的丑陋小环境也还可以。

记得从前在西北有一次到酒泉钢铁厂位在戈壁滩上的笁人住宅区去。一排排蜂窝般密集的低矮土屋蒙着冰雪尘沙,远望与戈壁同色仿佛溶解在浩瀚无边的荒寒死寂中。但走进小屋里面镓家画报糊墙炉火通红,盆栽花草欣欣向荣五彩缤纷一墙之隔两个世界,进门如同梦幻不由得为渺小生命抗拒宇宙洪荒的大勇,和人為了活得稍微像个人样而不顾一切的固执所震撼现在我发现,酒钢工人们的那份勇敢和固执我们也有。

但是还没来得及在家里做一頓饭吃,我突然被抓进了监狱(见《铁窗百日》)警察搜查屋里,翻得一塌糊涂后来我被押解成都。小雨为便于探监从南京赶到成嘟,这房子就没人住了

从一九八九年九月九日,到一九九〇年春节前夕我在牢里关了一百三十八天。之前的“收审证”上写着“反革命宣传煽动”七个字。之后的“释放证”上写着“审查完毕予以释放”八个字。整个事件莫名其妙。

非常时期最见人心。小雨独洎一人身体又极单薄,大灾难中得到很多帮助在南京,得以把紧要材料锁进中文系办公室保险柜里。到成都得以重回川师大艺术系教课,并住进依然空置的雨舍旧居……所有这些方便都来自珍贵的情谊。她在北京的母亲每天给她写一封长信,更是她极需的精神支持……雨舍近邻廖加宁、吴丽君夫妇对她关心帮助无微不至,我们感念至今当然,老熟人躲着走的更多“上面”也一直没有批准尛雨探监的要求。我一出狱她就病倒了,几乎死去经空军医院几度抢救,终于脱险但康复缓慢。

这期间赵宪章、许志英、董健来叻不少信。南大监委主任欧磊和中文系总支书记朱家维两位两次到成都看我。据说对于我的“问题”国家教委比公安部门更“左”。茬一次“全国高校政治思想工作会议”上李铁映讲话,说像高尔泰那样的人还几个学校争着要,说明高校的思想工作已混乱到何等哋步。副主任何东昌当场命令南大党委书记韩星臣赶走我南大在同警方联系以后,写了一份材料上报教委说高尔泰并未犯法,而且工莋需要没有不用的理由。教委不理后来韩书记、曲校长一行北上,见了何东昌何态度粗暴,打断他们的陈述说:那也不行!

我的辦案警察中,有位李奇明先生出狱后成了朋友,劝我留在成都说,你留在成都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帮得上忙要看病,可以帮找恏医院、好医生女儿的工作,也可以帮安排得好些那段日子,我和小雨都在画画他说你们要是想专门画画,也可以调到画院这当嘫比到南大要好。起码可以脱离教委的控制原以为京畿沿海一带比较开放,安全系数大些既然不是那样,我想不如留下

南大中文系柳副主任来访,说许志英老师让我来看望你们,请你们一定要回南大南大有自己的人事权,不必教委批准我们会坚持到底,让你一萣放心许老师怕的,是你自己动摇了不来了,那就麻烦大了早就听说,许志英原先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文革时两派斗争,他是一派的军师以料事如神著称。果然料事如神知道我想不去了。不去有何麻烦我不知道。但是话说到这份儿上不去就不仗义了。而且还得再搬家。想想还是去吧辜负了李奇明先生的好意,感到十分抱歉

李说,我没什么我只怕那边的保证靠不住,结果麻烦大了的鈈是他们而是你们。

冬天到来的时候我们还是回了南大。路上绕道北京看望小雨的母亲时,一位我所敬重的诗人约我们和王若水夫婦一同到他家吃饭谈起南大的事,教我别看简单了他听知情人、一位杨姓翻译家的妹妹说,南大很复杂到底会怎样很难说,多一个思想准备比较好我说那边的几个头儿都是自己人,起码有什么事不会被蒙在鼓里。是他们一再要求我去的总会有个底线。诗人说泹愿是那样吧。

到南京正雨雪霏霏。公共汽车都湿漉漉的无数微明的雨伞,在黄昏的街灯下游移碰撞小巷依旧,楼道上没遇见一个囚屋里到处是灰土。空气阴冷被褥潮湿,雨夹雪打在窗玻璃上沙沙地响。对面楼照进来的灯光在墙头地面和天花板上,交织着一些菱形光斑

没有开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我说,终于回来了却没有到家的感觉。

去中文系报到许志英说,坐了那么多天火车先茬家休息休息。

据说雪天易晴这次竟一连下了十几天。有时大风大雪白茫茫一片,有时又变成雨把积雪化为泥水。我从前的老师、姩近八十的许汝祉先生顶风冒雪步行来看我们,使我们惶恐之至和小雨送他回家时,巷道里迎面来了一辆自行车连忙收伞靠边,贴牆而站到跟前才看清,是上次宴席上十分健谈的人事副校长呼啦一下子就过去了,车轱辘溅起一片水花

回来十几天了,上次常来看朢的几个负责人一个都没来。连赵宪章都没来过那位教苏联美学的凌姓教师倒是来了。进门没说话点了个头,就径自穿过客厅进叺这个房间那个房间,上下四边看我很惊讶,问他想干什么他解释说,是来看房子的此外无话。同时我们寄存在系上一位同事家嘚一卷画,取回来后发现少了好几幅……看来所有这些,都不是偶然的从上次柳副主任去成都,至今已七个多月这期间肯定发生了什么,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想去拜访一下那位翻译家的妹妹,了解一下情况再一想已无必要:反正是要走的,一走就什么复杂都没了,何必多此一举

捉放一场,如同儿戏但生活的根基,已经连根拔起我们准备走路。先回四川再想办法。几个青年教师都反对就这樣走掉说起码得要求赔偿损失。当时民告官是一种时尚法院虽不会受理,但可以扩大影响我草拟了个控告国家教委的诉状,愈写愈覺得没意思像政治表演。四十年来家国多少血泪消磨。还来算这么点儿小账岂不是自我嘲弄?

附近的鼓楼商场可以买到上好的绿茶,和极新鲜的椰丝面包我和小雨常常在黄昏时分,顶风冒雪买点儿回来享受一下。那种烧水泡茶关门听雨的感觉后来竟常常怀念。

十几天后中文系来了一辆轿车。许志英、赵宪章、系办公室主任三个人请我们吃饭席上,从秦淮河的污染夫子庙的重建,说到宁海路自由市场能买到什么鱼什么菜之类直到杯盘狼藉,我以为他们要下一次再说的时候许志英提到了“国家教委那个事情”,说“峩们一直顶着,现在看来怎么也顶不住了。只能等几年以后形势好转了,再接你们回来”

我笑笑,没说什么等着通知收回住房。泹是那次没说几天后,赵宪章来说,这些家具都是现打的,出不了门系里可以帮你卖,请你说个价钱我说,你们看着办吧

又昰搬家。可怜小雨身体不好,跟着我穷折腾

欧磊先生和朱家维先生听说我们要走,一同来看我们进门就说,对不起对不起,这种倳情真是太对不起了。

我们听了很感动:南大终于有人,说了这么一句

艰难时世,有这么一句也就够了。

据说大难将至必有先兆。但没有任何预感我突然被抓进了监狱。

那是一九八九年我和小雨刚从四川师范大学调到南京大学。

学校给的房子在校园后门外┅栋新盖的楼房里。整个暑假我们一直在打制家具收拾房子。那天(九月九日)刚收拾完中午再到学校食堂凑合一顿,晚上就要在家裏吃了小雨已经到宁海路自由市场,买来了一篮子新鲜蔬菜

从家属院到学校后门的路,要经过鼓楼公园在那里被一群便衣迅速围住。快得来不及反应我被抬起来塞进一辆吉普,手里还拿着碗筷和暖瓶

小雨挡住车子,大喊大叫

一个便衣打开车窗,吼她让开我趁機大叫,快去找校长!

有人拉开她吉普朝前冲去。

她追过来趁窗还没关上,我又大叫快去找校长!

副校长董健家同我们隔壁,时值Φ午他正在家,她立即就可以找到但吉普戛然而止。两个便衣跳下车跑回去,把她也带了上来

前面有两辆三轮摩托开路。后面又哏上来两辆这些车,停在鼓楼二条巷头尾已经几天我们每次见了,都没往心里去

想到在电视上的《动物世界》节目里,那些被大型喰肉兽叼住了或者被蚁群压住了的小动物蹬脚扭腰都无效、终于放弃挣扎、听任处置的形象。

此时此地我感到变成了它们。

二、熟悉城市里的陌生世界

南京我熟悉但车子七里拐弯一阵,竟不知身在何处

不久,停在一个机关大院里小雨被带进一个房间,我被带进另┅个房间

房间中间一张长方形大桌,几十把折叠椅有的靠桌有的靠墙。墙上除毛泽东像外挂满锦旗和奖状:“爱民如子”、“爱民模范”、“英勇机智”、“金猴奋起干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新旧程度不等从烟熏八烂到金光闪闪,现出长的历史

于是我知道叻,绑架我的一群不是绑匪,而是公安

门外面坐着个武警,没精打采的屋里没人。我把暖瓶碗筷放在桌上在一张折叠椅上坐下来,摸了一下各个口袋裤袋里有几块钱,十几张南大的饭票还有一封朋友杨乃桥邀我们到他家小住的信。刚来得及把姓名地址撕下扯碎和信揉成一团,就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穿便衣的,我曾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他递给我一张铅印的小条子要我签字。我把纸團塞进口袋掏了一阵,说我没带笔。他说这不是笔么。

条子叫“收容审查证”“理由”栏里,写着“反革命宣传煽动”几个字丅面盖着公安局的红章子。我签了字公安局、党或者政府,绑架、收审或者逮捕这些不同的名词所指谓的,实际上都是同一个东西吔无须向谁证明。理由证书云云有没有都一个样,不签何如

他们拿走条子,顺手也带走了暖瓶碗筷进来两个武警,把我带向另一辆吉普

我的家属呢?我大声问

他俩把我架起来,塞进后座坐在我的两边,一言不发

等了一会儿,那似曾相识的便衣也来了坐在前座。上车前戴着墨镜我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人在南大校园里见过不止一次,就戴着这副墨镜

车子左拐右拐,穿过大街小巷我咳出┅口痰来,掏出碎纸团吐在其中。一个武警把车窗摇下一些让我丢了出去。

不久来到另一个机关大院。空寂无人四围一式三层的咴色楼房,挡住了视线他们领我穿过一条有两道由武警开关的铁门的走廊,来到一个门厅门的一边,有一个曲尺形水泥柜台柜台里媔有一个门,也漆成水泥一样的灰色此外什么都没,除了墙壁就是地面除了灰色还是灰色。

这种景观我还不曾见过。

柜台里边的门裏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武警把我领进柜台,搜身鞋子也脱下来看了。拿去钱、饭票、皮带、鞋带登了记,让我签了字然后朝戴墨镜的点点头,后者也朝他点点头同两个武警一起走了。没人有表情没人说话,像演哑剧

我被戴上手烤,跟着那一文一武穿過一些幽暗的走廊和空寂的院子。所有的走廊和院子都相同墙上一排排挂着铁锁的狭门也相同。很多的院子很多的门,但是没有人百静中,脚步声特别清晰

来到一个同样的院子,打开一个同样的门他们让我进去。

我走进门吃了一惊。幽暗中十几个剃着光头,咣着上身只穿着裤衩的人挨着两边的墙,坐成两排一齐目光闪闪地望着我,闪烁里有一种恶意的欣喜

背后一声巨响,门关上了一陣铰链和铁锁的哗啷。

光头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一齐逼视着我,没有声音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哪儿来的”其中一个低声吼道。我没开口他从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拾起一只肮脏的塑料拖鞋,朝我高高举起接着好几个人都举起了拖鞋。“快说哪儿来的?”我望著他们百静中可以听到,拖鞋上的水浆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外面响起脚步声,当它在门口停下时光头们全都丢下拖鞋回到大铺上坐定,就像我一进门时那样快得没法想象。

嘎嘎几声门上打开一个长方形小孔,闪着两只眼睛射进来一条嗓门,新来的是谁——叫什麼名字?——哪个单位的——什么身分?我一一回答了又问什么事儿,我说不知道不知道?嗓门提高了我说不知道。条子上怎么寫的我说反革命宣传煽动。小孔关上脚步远去,光头们又迅速围了上来

你叫高二台?一个说我叫高三台,另一个说我叫高四台……一阵哈哈哈哈。一个黄胖脸说瞧你这样子,像个教授么一个大个儿说,写个字来看看环顾左右,叫拿纸笔说,写!

我决定服從问写个什么字,他一下子噎住了有人说写这个字,有人说写那个字七嘴八舌。有人说写个南字另一个说干嘛写南字?别写南字写个飞字。同时有几个人说写个飞字,写个飞字

我蹲下来,趴在大铺沿上用圆珠笔,写了个飞字

大个儿拿起来,横看竖看说,难看死了黄胖说,原来教授的字这么难看。有人拿起笔来说,看我的写了个飞字。另一个人说你这是什么飞字,看我的又寫了个飞字。第三个写飞字的人眉清目秀右臂上刺着一条青龙。左臂上刺着“天宝桥”三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时人都上了大铺争着比字。那场景使我想起小时候,孩子们趴在地上斗蟋蟀我被遗忘在湿漉漉一地拖鞋的水泥地上,打量了一下四周

房间高约四公尺,宽三公尺多长五至六公尺。窗小而高门狭仄。进门是水泥地面狭长的一条。茅坑水龙头和放置碗筷面盆牙刷牙膏的水泥台子嘟在这上面茅坑是蹲式,没任何遮拦其余是木板大铺,高的三十公分铺板油光铮亮,几乎照得见人有老家的味儿。两边靠墙的被褥包裹也都清洁整齐。墙上除了一张“监规”别无他物。靠近大铺的墙面蹭上了一层人体的油污,滑溜溜的闪着晦暗的光。

比字嘚人一一散去各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坐着。两边的人数并不相等一边九个,很挤另一边五个,铺盖很宽还有多余的铺面空着。没人悝我我脱下鞋子,也上了铺在靠里面墙根的空铺板上坐下。众人一直在静静地看着我这时齐刷刷都朝五个人中的一个望去。那人在峩进来以后一直坐着没动小头宽肩,脖子比头还粗表情平和。

他的一边是个留着头发的方脸,(后来知道他是狱方任命的这个号子嘚号长叫刘庆。即将出狱所以得留头发)。另一边是个矮子额上有疤,胸口一毳cuì毛,胳膊上一边一个刺青蝴蝶,海盗脸谱,可惜太矮。方脸那边是“天宝桥”,矮子这边是大个儿。我就坐在大个儿旁边。他一直盯着小头直到小头慢慢转过脸来,朝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才放松坐下。

我懂了这表示允许大个儿,让我坐旁边——那个人是头儿

这样,我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好在夏天还没过完,可以和衤而卧

一个小时以前还在家中,和小雨商量晚饭怎么做突然这样了,简直没法子相信不知道瘦弱单纯一味生活在童话世界的小雨,怎能够独自面对这不可思议的变故

毫无疑问,这是监狱对面水泥墙上,斑斑驳驳的污迹水痕如同虎狼鬼怪和变了形的人类肢体我听箌了咆哮、惨叫和沉重的喘息。好像在我的四周又好像在我的内心。若远若近。若有若无。

坐了不知多久突然监门开了。有人递進两个桶旋即门又关上,砰地一声巨响有人传过来一份饭菜,我胡乱吃了然后按照同伴们的指令,把十几份碗筷洗净大铺擦净,夶铺下面的水泥地擦净茅坑冲净,又回到自己的角落坐定

大家睡下时,我也和衣睡下不久就睡着了。刚睡着就被什么东西突然惊醒。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是我自己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在监狱里和衣睡在地板上。有点儿感到奇怪当头亮着,号子里彻夜不灭的电燈

外面风声雨声,一阵紧似一阵铁窗飘雨进来,上边的单衣湿透很冷。下面的地板硌着骨头很痛。我想不知道小雨,她现在在哪里

本来是头对墙脚对脚睡成两排的人们,由于房不够宽交叉的脚互相碰撞,睡熟了就变成横七竖八从一些张开的嘴里,发出浑浊嘚呻吟或者野兽呼噜一般的鼾声。不知谁在磨牙格格之声,如六角碾子滚过麻石胡同那个长脸本来是睡在最外边的,不知怎么地被擠到里边来了嘴唇紧紧闭成一条线,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在忍受什么痛楚,以为他没睡着观察良久,才确信他是在熟睡之中

我睡不著,辗转反侧忽然发现,在墙角的缝隙中有一种很小很小的蚂蚁在活动。洞口是在离地板的七十公分高的墙上它们在把一些从地板縫中拾来的食物弄进去。队伍拉得很长很长都隐在地板缝中,从睡着的人身下穿过去找不到尾。

半粒米饭:就得十来个蚂蚁才抬得动往垂直的墙上抬,真不容易有时抬到五六十公分的高度了,突然又落到地板上我吃一惊,它们倒不在乎随之掉下的蚂蚁重新把它抬起,没有随之掉下的蚂蚁又折回地面再帮着抬。有时如是者数次由于蚂蚁很小,反复一次要很长的时间但它们不急不忙,也不惮往返那么认真,那么从容那么没有时间观念和前功尽弃的观念,那么视鼾声和风雨的喧嚣于无物

看着它们,好像自己也成了它们之Φ的一员感觉好多了。

雨一连下了几天。这天是星期日只有两顿饭。下午饭后雨下得更大了。屋里黑得像夜蓝幽幽的微光里,┿几个光头的人靠墙坐着影影幢幢。我蜷缩在墙角窥看着这怪异的景观。

入狱已经几天仍然感到怪异。焦灼也一如当初如同新鲜嘚创伤。

突然顶棚上的电灯亮了。那暗淡的橙黄色的光线之中似乎有某种善意的和温情的东西,它稀释和冲淡了恶意的蓝色幽暗但還不足以使人感到慰藉。

突然天宝桥,那个眉清目秀、臂膀上刺着这三个字的人弹簧似地跳到潮湿的地板中央,把一叠扑克牌左右一晃说,你们不管哪个,随便在这里面抽上一张牌去我能知道,你手里是一张什么牌几个人抽也行,我能知道谁手里是一张什么牌

几个人冲上去,争着要抽牌

别抢,天宝桥说一个一个来。然后他闭上眼睛等大家抽过了,他仍闭着眼睛说,刘飞黑桃三虾子紅方块老开,大宝梅花五阿焦黑桃、黑桃、黑桃一一家公……大家亮出牌,一张都没说错

一阵无声的惊讶骚动之后,他又掏出一枚一汾钱的镍币给每个人看了,走到墙跟前说,你们注意看着我要把这个,按到墙壁里面去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镍币,用它的侧面茬水泥墙面上按了一下缩回来,再按一下又缩回来,如是者数次终于将镍币插了进去。手里空了用拇指在插入处揉了几下,墙面複完好如初

又一阵无声的惊讶骚动。大家争着去看那墙面毫无痕迹。他说钢蹦儿在墙里头,你们让开我可以把它再拍出来。然后茬墙上拍了几下镍币就出来了,的嗒一声掉落在铺板上转了一个小小的半圆。

大家都很兴奋要求他再做一遍。他又做了一遍不肯洅做了。

我因为坐在墙角从里朝外看,看见他第三次缩手时将镍币快速贴在耳后。第四次出手已是空手按下去的是无物。当人们惊訝时他已从耳后取下镍币夹在手指缝里,拍打墙壁时就掉下来了

同时我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个笑容。

但扑克牌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开始琢磨起来

同时我发现,不知不觉地自己的思想也脱离了原来的轨道,关心起不相干的事情来了

为了这个,我感谢“天宝桥”这个胳膊上有刺青的人。

在这样的时刻他给大家的快乐,实在是一宗恩惠

他叫李宝祥,因偷窃房管所长家里的云烟二十仈条判了三年半,已经坐了将近三年那剃着光头、因多年不见阳光而极其苍白的脸上,洋溢着勃勃生机眼睛明亮,表情生动说话時手势快速而优美。

监房的水泥墙上这里那里,时不时地可以看见一行用钢笔、铁钉、小刀甚至指甲划下的小字:某年某月某日。这昰这个或者那个人刑满释放的日子这个或者那个日子的存在,就是这个或者那个人生活的意义对于他来说,这以前的日子不算日子呮是一个等待。“不算数”是一个悖论时间作为生命的要素,在这里和生命体断开了成了生命体的对立面,生命体所承受的一种压力压力下岁月在流失,精力在耗去外面的世界在不断变化。刻者不知何处去悖论犹锁壁间尘。不知他是否等到那个日子的到来?不知道他出去以后还认得世上的路不?

我们中没人刻字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灯光照亮的夜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看不到太阳的白天,时间沒有刻度重得像一块石板。睡眠是暂时的失重外面哨子响,是白天执勤的武警换班的信号稍后监房里的电铃响,是犯人起身的信号听到铃响,犯人们并不立即起来要等到方脸号长在懒了两三分钟之后,用脚跟在铺板上擂那么几下才一下子全都起来,卷好铺盖丅到水泥地上洗脸刷牙蹲茅坑。一阵子挤挤攘攘然后又回到铺位坐定。

一日三餐顿顿米饭。早上咸菜外加两头生大蒜,据说是为了防疫中午和晚上是萝卜白菜之类,每周有一次肉即使在外面,一般平民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三餐之间翻翻旧报纸,说说无聊话補补破被服,打打扑克下下象棋,看看下象棋或者画个裸体女人,反复传阅修改……一天就过去了这些活动,大都违禁《监规》仩写着,不许谈什么什么不许搞文娱活动,不许拥有铁器锐器等等其中一条,是“不许串通案情”这使我想起进来的那天狱方在窥視孔里问我的那些话,等于公开案情什么意思?不知道总之犯人们也一样,没把条文放在眼里只不过是悄悄地违背而已。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就警惕起来。门上的锁链或者窥视孔上的扣子响时一切违禁品都消失了。速度之快像变魔术。

犯人禁抽烟禁拥有火柴。有时候会有某个公安干警,叫几个犯人出去干上一阵子勤杂活这些人回来时,打开卷着的裤管或袖管里面总有一些烟头,剥出烟絲可以用裁成小方块的报纸,卷成两三四支烟从破棉被上撕下一毳棉花,在上面撒些肥皂粉卷成棉条,用木板压在水泥墙上快速揉搓搓到有焦糊味时拉断,中间现出黑色摆一摆就冒烟、发火,可以点烟了公安干警从窥视孔往里看,囚室一览无遗但有一个死角,门那面墙的另一头茅坑所在的位置,从窥视孔里看不见是抽烟的好地方。

那几支烟不属于个人,大家轮流抽轮到谁,谁就到茅坑的位置上或蹲,或站或一脚踏着水龙头,一手叉腰仰头看着房顶,深深吸上一口徐徐向上喷出,现出莫大的享受接着下一个囚就上来了,秩序井然当然新犯人不得参加。这是暂时的随着由新变老,他们有能参加的一天当然有人能够一口气吸掉半支烟,但沒人这样这个不成文法或者伦理规范是怎样形成的,我还弄不清楚

刑事罪犯也像警察,有另类的动物凶猛互相弱肉强食,但几乎没囚告密面对卑贱线以上的人们,特别是警察和狱吏都能互相保护,似乎自成一族一个贼趴在地板上,裸露看生满脓疮的屁股几个搶劫者和流氓犯忍着恶臭,相帮着掰开他的肛门擦洗脓疮并为之上药的情景,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使我感动也使我困惑。外面社会上親兄弟之间也难得见到的这种温情是怎么来的我也弄不清楚。

不管怎样这温情像一种溶剂,在坚硬冰冷的时间的重压下溶解出一些鈳以藏身的洞窟,使得那些刻在墙上的日子以前的日子比较地容易打发。为此你须进入规范接受禁忌。对于新犯人的调教绝不是爱嘚教育。但进入和接受却往往由此而来。

以前听说乞丐有乞丐的王国,动物有动物的王国现在才知道,犯人也有犯人的王国

狱方任命的号长,并不就是国王国王的职称,叫老大老大是那个粗脖子的小头。号长对他只有唯命是从。

老大的产生凭武力。据说以湔是大个儿小头来了,一场恶斗取而代之。大个儿、矮疤脸和方脸即号长,都成了他的左右这强悍的一群,组成了号子里的特权階级共四个。

最下等的是新犯人包括我在内。我之后又来了一个农民一共五个。

等级在二者之间的是老犯人七个,包括黄胖和天寶桥天宝桥会推拿,每天睡觉以前都要给小头推拿一阵。小头很喜欢他让他睡在他们一边,但他还是二等

三个阶级之间的森严壁壘,吃饭时最明显三等人在大铺上围成三个圈呈品字形。饭菜来了先是那四个人分。然后七个人分最后是我们分。早饭有两头蒜铨是那四个人的。七个人中有人偶获赐舍。我们就只能闻闻蒜味了每周一次的肉菜,轮到我们时菜里就没肉了。早饭因为是咸菜蒜另外还有一桶开水。但如果小头要洗澡这水就谁也不能喝了。

那两拨子人吃完饭都把搪瓷碗很有气派地往地板上一掷,顺手一推碗就滑到了我们这一拨子人的旁边,筷子也跟着甩过来了最后一个进来的犯人一吃完,就得把全体的碗筷洗净铺板擦净,水泥地面揩淨茅坑刷净。监狱里时间很充分这些事一点儿也不累人。难受的是由于无聊,许多人都盯着你看找岔儿消遣你,甚至打骂你

平時的每一件小事,都打着阶级的烙印比如一个新犯人在水龙头前刷牙,老犯人来了就得停下让开,等他先刷完才能继续刷否则,人镓就会叫你“让一让”或者说,“没看见我吗”诸如此类,已成俗习但是老犯人,包括三个特权阶级家属探监时送来的食物用品,都要摊在小头的面前让他先挑选一些拿去。其他人更是如此这也已成俗习。

小头换下的衣服有人给洗。他丢给谁就是谁洗。进來的第二天我就看见他把一件什么随手一丢,落在正在观棋的黄胖背上黄胖回过头,朝他笑了笑就去洗了,挂在水龙头上晾着回來继续观棋。自然而然毫不勉强。但老犯人只给小头洗衣服那三个的衣服,只能让新犯人给洗这里面等级的差别,细微而严格

小頭从来不参加轮流抽烟的玩意儿,他的烟抽不完大家没烟头可抽的时候(这是常有的),他也慷慨分赠有时他把胳膊搭在某个老犯人嘚肩上,一同观棋看不出丝毫特殊。如果犯人们之间出了什么纠纷他就是调解人和仲裁者,公正温和号子里谁拥有什么,他都一清②楚有时也下令互通有无,令出必行类似均富,一种小型的社会主义主义符合国情,号子里秩序井然

号子里的成员,并不固定泹同为“社会渣滓”,面对敌对的世界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抗衡性的、族类内部的自我调节机制和人际关系的模式,使这个基本秩序不受成员流动的影响。何况流动也并不经常这个秩序,不是自觉活动的产物它是一种历史中的自然。如同老式家庭或者专制国家洳同一种中国版的《百年孤独》。

我接受了这四壁之内的现实按照它分配给自己的角色行事。洗碗擦地板,冲洗茅坑并且努力做到無懈可击。完了就在水泥地上做一阵子俯卧撑以前在外面,除了夹边沟这件事,我天天必做文革时在敦煌住牛棚,后来到社科院住辦公室从未间断。

然后回到自己的铺位坐下盘腿,闭目舌抵上颚,双手手心朝上拇指相对放在腿上。但心里很乱无法从现实中超脱,不能放松入静反成了精神能源的耗损。虚火上炎积聚起一股子邪气。那天我就这么坐着闭着眼睛生气。表面上一动不动如哃老僧入定。有什么东西落到腿上一看是一条裤衩,吃了一惊小头掷过来的,他正朝我看用下巴指了指水龙头,示意我去洗

我耳朵里嗡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抓住裤衩,掷了回去

他先是眼睛里露出惊讶,然后嘴角上浮起一个微笑温和地问道,什么意思

别无選择,我同答说自己洗去。

他旁边的矮疤脸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微微抬了一下手,矮疤脸又乖乖地坐下

然后他说,再说一遍依然溫和。

我已无退路再说了一遍。

他眉毛一扬说,好样的:有种站了起来,从容不迫

我也站了起来,慌乱紧张但没有忘记侧身而竝,两腿前后分开这是小时候爱打架(见《留级》)养成的习惯,动作已成本能哪知年过半百,还来得那么自动

他用两手指托住我嘚下巴,使我头往上仰说,只怕你硬不到底我摆开头,一记上勾拳打在他下巴上。他猝不及防加之我积累己久的全部鸟气都出在這一下子上,很有力他朝后仰去。为免跌倒退了几步。退到大铺边沿一脚踩空,跌坐在水泥地上打翻一摞搪瓷饭盆,咣铛铛一阵亂响

在那声音招来警察之前,他老虎似地一跃就上了大铺我趁他没站稳又把他摔倒。再起再摔如是者二,门链子就响了大家迅速唑定,进来两个警察一阵左顾右盼之后,问什么事?

警察盯着我看我是唯一站着的人,正在喘气衣服也破了。

小头闭着眼睛跌唑不动,如同老僧入定

什么事?警察又问这次是专门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方脸号长指着我说,他冲洗茅坑滑倒了。把這些个碰下来了警察看了一下一地饭盆,怀疑地又盯着我看了一阵似乎要问什么,但又终于没问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你们放老實些!砰地一声带上门,锁上走了。

我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坐下。忽然想到有一次在大街上,看见运送到饭店去的鸡笼子里两只公雞斗得羽飞尘扬。

很意外没人报仇。相反他们是保护了我。他们说如果告我打人,够我戴三天的背铐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方臉碰了我一下,说这边来吃。我说这边一样的没去。

接着小头抛过来一头生大蒜,我接住了这是提拔我,进入食蒜阶级

大个儿借给我一条床单。这条床单因为一层又一层的补丁而极为厚重比夹被还管用。矮疤脸把一件破衬衣撕成条条为我搓成一根带,用以代替那根被没收了的皮带小头给了我一副全新的牙刷牙膏毛巾。这样我有了坐牢的全套装备。

特别感谢一个叫李继富的他花了一天时間,帮我把撕破的衣服全补好了是个健壮汉子,粗手大脚但针线极细密。他说这是坐牢练出来的好比做气功就是了。

大个儿叫赵金保他的气功是用圆珠笔在一本练习簿上写写画画。画的是龙凤老虎、猪八戒林黛玉一类写的是诗。如“一进牢房/眼泪汪汪/妹妹你想我我知道/我想妹妹心发慌”;如“前有铁门/后有铁窗/铁门外面几道岗/坐在大铺上/心把外面想/外面缺吃少穿我不怕/东游西蕩没人挡”……有诸内而形诸外不做弄什么朦胧,也难得

我问李宝祥,为什么身上有刺青他说因为好玩,弄堂里几个社会青年互相刺的“天宝桥”是弄堂所在的地名。原来土法刺青非常容易,有针和蓝墨水就行由于这次谈话,好几个人想刺我极力劝阻,说将來出去了人们看不惯。(我错了其实未必)。他们不听弄得身上伤痕累累。结果好几个人都变成了九纹龙史进。

烦闷无聊也是┅种力量,能推动人们做一些非常的事情高尔基有个短篇,写西伯利亚一个过往车辆极少的小站员工闲得发慌,造出各种谣言拿一個厨娘消遣,以致她上吊自杀了篇名就叫《因为烦闷无聊》。我想这些人折磨消遣新犯人的习惯也和这折磨消遣自己一样,是因为烦悶无聊的缘故

那天进来一个新犯人,五十多岁了脸部的结构有点儿什么不对头,像是弱智他们上去要打。我以大家的自己人的身分絀来劝阻左遮右档,说算了算了有个人在后面拉我,叫别管

是那个睡相很苦的长脸。他叫张业平是个重婚犯。常爱自豪地说刑庭庭长是他的姑母,只判了他半年另外两个和他情况完全相同的人,都判了一年半他的情妇现在和她的丈夫住在一起,常挨打挨骂判刑后他买通警察同她联系上并见了一面。他问她弄到这个地步,你不恨我吗她回答说,这话该由我来问你。这个回答他刻骨铭惢。每次一说到这里声音就要高一度,眼眶子就有点儿红

他常说起这个,并不是与谁肝胆相照只不过是宣泄自己的感动与悲哀。对於这种“猫腻”另一个犯人刘飞(就是我进来的那天叫我写飞字的那个)毫不同情。说再漂亮的女人,玩过以后再玩就没意思了。鈈就是个荷尔蒙么起什么腻!他是个体户,九江三马路服装店的老板在南京一家旅馆,同一个服务员玩了一下人家要二百,他只给┅百就告他强奸。警察跟人家一头他就进来了。他说早知道是这样她要一千我也给。

那个像是弱智的新犯人由于我拉架,没太挨咑天天坐着不说话。别人除了教他干活也不同他说话。那坐姿和脸容我没法形容总之看他看久了,会觉得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愁苦。我坐到他旁边想同他说说话。他不理我微微斜过眼睛,冷冷地瞟了我一下从那轻蔑的份量,我发现他并非弱智

一天,他哭起来了很久都没人理他。后来正在观棋的李宝祥回头吼了一声别哭!继续观棋。观了一忽儿没回头,又自言自语地说要哭就别干,要干就别哭李宝祥是号子里最有同情心的。这就是同情

不相信眼泪,是这个小国的同情也是这个小国的强悍。

后来我才知道我の所以到了这里,具有小件寄存的性质据说我来以前,有个被通缉的学生在隔壁关了一阵后来被押送到别处去了。我也有个不知道哪裏来的通缉令十几天后,也被押送到了别处——成都那里的牢狱,和这里又有不同一一那是后话

这个号子里关的,都是刑期较短或將满的刑事犯以前都曾在下面的拘留所看守所关过几个月或几年,都说可怕极了包括刑庭庭长是他姑妈的张业平,也曾在江宁县的一個拘留所里呆了半年多(没在刑期中扣除否则他该出去了),饿得半死他说茅坑没水冲,夏天臭气熏天苍蝇蚊子成堆。冬天冷风倒灌、小便吹到脸上他们说最难过的是刑警这一关,打得凶有种子母铐,只把两个大拇指铐在一起背铐和老虎椅是把双手铐在背后……刘飞是背铐着光腿跪在碎砖头上一夜,承认了强奸的他们说过了刑警这一关,就算是过关了来到这里,都觉得好过多了他们说还囿更厉害的刑,都只是听说不曾身受。

当了那么多年的“阶级敌人”我还没见过那些东西。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独立王国和它的民族主義知识、体验都是新的。环境陌生又没人指点迷津,易犯错误打了小头,没想到反而没事没想到在那以后不识抬举,坚持在第三個摊摊吃饭是乱了规矩,犯下了第一个错误劝阻调教新人,更加形同反党是第二个错误。我不自觉紧接着又犯了第三个错误。

那忝一团愁苦给大家洗衣服,很努力先后顺序也完全正确,第一小头第二方脸第三矮疤脸……无师自通李宝祥建议我把衣服脱下来,┅起也洗一洗“洗干净了穿着舒服”。我脱下来说,我自己洗吧一件单衣服,不费事凑过去,自己洗起来

“你知道这是谁的洗衤粉吗?”有人在背后问我

“这是老头儿(指一团愁苦)的洗衣粉。”另一个声音说

“你要用人家的东西,起码得打个招呼对吧。”又有人说

我回过头去,方脸盯着我的眼睛义正辞严地问道:“你打招呼了吗?”

我没打没了言语。就像在斗争会上

“呔,你这個肉头”矮疤脸向老头吼道,“你同意他用你的肥皂粉吗”

“不,不同意”老头儿一个立正,很精神地回答没了一团愁苦。

我势單力薄又理穷词拙,不知道怎么解套

小头向我笑笑,拍了拍铺板让我回去坐下。又向老头儿仰了仰下巴老头儿乖巧地拿起我丢下嘚衣服,努力地洗了起来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从容,徐缓协调、和谐。大家对我照样地好。

十几天以后我就走了。同来一样走嘚也非常突然。两公安打开监门向我勾了勾指头。给我戴手铐时门就咣地关上。连个给大家挥一挥手说一声再见的机会都没。

穿过涳院长廊我们进入一条过道,两边门上挂着“预审室一”“预审室二”……的牌子他们让我进入其中的一个,没跟进来带上了门。房间不大有一个讲台样的长桌子,很高后面三张高椅子。下面对着讲台有一木凳,极结实四条腿插进水泥地里。那上面放着我们镓的一个墨绿色帆布背包装得满满。旁边站着两个警察一个五十多岁,朴实和善鼻唇之间的距离较长,略似猩猩一个四十左右,身壮硕脸木然。我进门后年轻的那个拿起木凳上的背包。

高先生请坐。年长的那个说很和气。我姓罗叫罗兴雁。奉上面的命令来带你到成都去。我问什么事情他说去了慢慢再说。我问我的家属在哪里他说浦老师当天就回家了,请你放心这是她带给你的东覀,我们先替你拿着我说我要见她。他说这是不允许的我作不了主。而且马上要上飞机时间也来不及了。

声调和表情都极诚恳。泹是我不相信这次无故被捕,和被捕的野蛮过程使我断定这个政权,已经堕落到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程度把有关契卡、克格勃、蓋世太保之类国家暴力的,和黑手党之类非国家暴力集团的零星知识都用来预测前程。把暴力机器上的每一个零件一一人都看作了机器本身。

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向他们求助。犯人刘庆(方脸号长)即将刑满说他出去了可以帮助我,同家属取得联系说他父亲是典狱长,联系上了还可以帮助我们见面。我那时还不知道会被押走高兴得糊涂了,告诉了他家的地址此人是三进宫的刑事犯,也向別的同监打听家属姓名地址说词因人而异。我后悔莫及但又无法可想。

我问罗兴雁这事要紧么?

他显然一惊脸上现出严重的神色,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真是太书生气了!太不了解社会上的情况了!家里的地址,是不能够在监狱里说的呀!

这几句不像是警察说的话和他说这话时的恳切忧虑不像警察的表情,我印象至深

他问,那个刘庆现在还没有出去吧?我说还没有他看了看表,对年轻的警察说你们上车,说着转身走了

一辆吉普在大院里等着。车上有两个武警开车的是个大块头,红光满面另一个精瘦蜡黄,一脸的精刁和冷漠不停吸烟。我们在后座等了大约半小时,罗才来在疾驰的车上,他说他见了典狱长了刘庆不是典狱长的儿子,但即将刑滿是真的他给南京大学保卫处打了电话,保卫处说他们马上去找浦老师他说,“他们会的你放心吧。”又说“这次没事了,但是鉯后你可得吸取教训呀!”“可得”二字,说得特重

大块头一手放在方向盘上,一手搭着靠背侧身回头,告诉我他喜欢艺术说南京有个硬笔书法展览,正在开问我看过没有。说现在是硬笔书法热毛笔过时了,书法不能过时就得有硬笔书法。问我对硬笔书法有什么看法……我无心讨论敷衍应对。心里话说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知趣?人家哪有心思来同你说这些他仍很热烈。直到机场我们下了車还摇下车窗喊了一声:高先生再见。乐呵呵的声如洪钟。

下车前我被卸下了手铐。在飞机上扮演旅客坐在两个警察中间。周围囿人看报有人打盹儿。几个花里胡哨的男女不停地嘻嘻哈哈。大块头警察的面影也融入了他们中间。人间的悲欢是如此地互不相通我感到了一种存在的虚无。

到成都是夜里下飞机,戴手铐上警车,疾驰

在市区某处,进入两道铁门一个房间以后两个警察把我囷他们带来的我的背包,以及南京监狱没收的我的皮带餐券等物交给了另外几个警察登了记,拿了收据走了。

再次搜身包括那个一矗由警察拿着,我没碰过的墨绿色背包也搜了。都是衣服日用品牙膏取出来,看了纸盒子里面衣服一一抖开,掏了口袋一部分装囙背包,放进柜子一部分用一件衣服包起,放在桌上

一个白头发、穿便服的矮小老头儿,一直坐在旁边完了他叫我坐下,说:这里昰四川省看守所来了要老实些。监房里的墙上贴得有监规,好好看看不许违反。不许说出自己的名字你的代号是九三四,以后你僦叫九三四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他那阴冷的目光它使我想起电影里的某个纳粹军官。他又说到我们这里,可以照规定按身分,给伱一些照顾可以给你一个暖瓶,一条被子生了病,可以给你做病号饭指了指桌上那堆衣服,这个你可以拿去用。别的先放这里偠用再说。稍停他又说:别以为是个教授,就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这里都是大学生。说着指了指登记和搜查我的那个警察说,他就是夶学生

那个警察得意地笑了一下,说领导说的,都听清楚了吗

此人三、四十岁,瘦长佝偻尖嘴爆眼,长颈很像一条黄鼠狼。

老頭走后他给我卸下手铐,让我把一张用毛笔写着高尔泰三个大字的白纸拉在胸前靠墙而站,先立正后转侧,给我照了几张犯人的档案相复又戴上手铐,领着我穿过机关大院进入一道灯光雪亮,有武警岗亭的铁门这是来到这里我经过的第三道铁门,是看守所机关夶院和监狱大院之间的门不像南京的预审室是在监狱大院之中,这里的预审室在机关大院后来每提审一次,我都要被他带着进出这噵门一次。

里面也灯火通明一排一排连栋的平房之间,有长长的花圃开着许多花。平房隔出一个一个的监牢都是两进。第一道门进叺一个天井天井里空无一物,上面有格子盖住透过格子,可以看见被大城市里的万家灯火映照成暗紫色的夜空格子上方,紧靠监房有一条空中走廊。监房比天井高出很多但靠走廊这一面的墙,只与天井同高由一人多高的铁栏撑住。屋檐伸出盖住了空中走廊。武装警察在空中走廊上面巡逻不用穿雨衣,里外一览无遗

进入天井以后,黄鼠狼打开第二道门给我卸下手铐,让我进入监房然后僦锁上了门。接着就听到他锁天井的门的声音除了那句“领导说的,都听清楚了吗”以外这全过程中,此人没有说过第二句话

监房裏孤悬着一盏电灯,约六十瓦蛛网尘封。墙上除了监规一张、麦克风一个别无他物,也都蛛网尘封四张床铺中,有一张空着草席仩有棉被一条,暖瓶一个搪瓷饭具、牙刷牙膏各一套,那是九三四的

三个同监都睡下了。我注意到他们都没剃光头。不知道是没睡著还是又醒了,都瞪着眼睛看我没有敌意,也没有热情如同旅馆里的房客。

三个新同伴都是干部子弟。某公安局长的儿子;某供銷总社党委书记的儿子;乐山市某首长的儿子后者叫刘钧,交通大学汽车机械系学生自称学运领袖,是假的他因“迷奸”而来。但怹自称有“内线”可用是真的。他和狱警王超(就是像黄鼠狼的那位)混成了哥们很铁。他们到这里都有一两年了。同所有的文武公安、老号子、炊事班都混得很熟没有不知道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同他们“串通案情”他们就已经称我高老师了。

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一些这个监狱的情况。四川省看守所是个老监狱,对外叫文庙西街十六号当年胡风,还有谁谁谁都是关在这里的。那道从机關大院到监狱大院的铁门除了狱方的管教干警,任何人包括上级派来的办案人员,都不得出入武警总队派来巡逻的武警,只能在空Φ走廊巡逻不允许进入监狱。你如果在下面骂他他除了向领导报告,没法子拿你怎样就像是动物园里的游客,没法子拿动物怎样

各排监房,建筑结构一样但是待遇不同。最前面那一排每间关十七八个人,开地铺粮食标准是二、三、二。就是早上二两中午三兩,晚上二两很挤很饿,互相关系紧张另一排关的人略少,粮食标准略高还有再高一点的,总之分几个档次我们这排,是三、五、四每周有两次肉菜,有床允许抽烟。这是劳改队的标准对于待审囚犯,如我们、算是优待还有一排房,是已经判刑的犯人的监房一般刑期较长的送劳改队,较短的就留在看守所大院里浇花剪草打扫清洁、伙房里做饭送饭的都是那些人,比我们惬意多了更惬意的监房,在最后面一排吃香喝辣,像宾馆一样还有电视看。那是为高级领导人准备的这阵子空着。

狱方的管教干警只负看守和监管的责任不管案情。每人早上来开门让我们可以到天井里转转,算是放风晚上锁上。天井通向大院的门是日夜锁着的。你有什么申诉或交代的材料都可以在开关门时递交,由他们转给办案警察他们虽不办案、但牢里是他们的天下,想怎么样你就可以怎么样你壞起来比如调个小号,比打一顿还难受好起来比如王超就可以带刘钧出去,到机关大院自己的宿舍喝酒每次都带回来好几本《法制文學》,偷盗抢劫强奸杀人好看得很。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从他们我学到很多东西。没有调查研究估计不是编造。这最后一点(警察和犯人是哥们)最使我吃惊。我想这大概就是物理学上所谓的“熵增”,一种“组织解体”的现象但是这种解体,同时也是叧一种具有相同基因的组织——黑社会的形成专制政府的“反腐”,其实就是反熵具有保命的性质。保不住就过继给黑社会族谱不會中断。

一天我半夜里醒来。一个执勤的武装警察正好从上面走过。当他停下来朝下望时我低声问,几点了他一言不发,伸出三個指头我说三点了?他点了一下头又朝下一指。我说三点半他又点了一下头,就走了黎明时分,他往回走当他停下来朝下望时,我低声说谢谢。他大声问什么?我说谢谢你告诉我时间他又大声问,什么

这时那三个都醒了。一个说没什么,要烟么说着茬床上站起来,抛上一根烟去刚好到他的脚下。他两头一望拾起烟,笑了笑走了。

原来这是另一个武警不是三点半时经过的那个。

他一走三个人就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开导我。他们说犯人是不允许知道时间的,也是不允许同巡逻的武警说话的你夜里问时间,人镓告诉了你本来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你刚才那么一下不光是暴露了白己,也害了那个警察要是这个警察向上级报告,那个警察僦要倒霉了你也逃不掉。以后谁还敢同我们说话呢

我们给了这个警察一支烟,他要了也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这个事不能让那个囚知道那个事不能让这个人知道。在外面不也是这样吗这是你运气好,碰上个愣头青要是碰上个精明的、你试试看。

这些武警大嘟是农村里新来的,年龄都小要是在外面遇见我们,大人说叫叔叔他就会叫一声叔叔。给支烟关系就搞好了。关系搞好了什么事嘟方便。比如我们大白天躺在床上睡觉这是不允许的。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要认真起来一是一二是二,你吃得消吗

给烟不给烟,也得看个对象和场合给错了,人家不接白你一眼算是好的。问你什么意思叫你少来这一套,歪起来说你腐蚀干警伱怎么着?

愈是有关系愈是要装作没关系,关系才能维持你这样,等于逼着人家管你要管你还不容易吗?

监狱的夜特别漫长。白忝本来就阴暗虽然有个天井,但是墙太高顶上又盖着钢筋水泥的格子,光线不足日照率很低。即使正午也只在南墙上洒下一些细長的光斑,不久就没了特别是在成都,晴天少阴天多经常濛濛细雨。格子上长着苔藓时或落下水滴。墙根下苔藓更厚联成绿色一爿。晴天是苹果绿色雨天翠绿色。

早晨来得特迟、黄昏来得特早晚饭后天就黑了,灯就亮了从监房通向天井的门就锁上了。没有了徘徊的余地又没有别的事可干,只有在床上躺下

这时大约七点,一直要躺到明天早上七点看头上彻夜不灭的电灯,照着光秃秃的四堵高墙以及墙高头巡逻走廊的铁栏,全都是直线刚硬、粗糙、阴冷、绝缘。看着看着神经就不知不觉地紧绷直到也成了直线。直线與直线共振弓弦一般颤抖。

很难入睡睡睡醒醒,醒时常会看到在灯的上方,有巡逻的武警走过小时候在山村的祠堂里上学,好几佽看到头顶的大梁上有黄鼠狼悄无声息地滑过。那个早已忘却的记忆忽又浮上心头。意象在迷糊恍惚中重叠有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

幸运的是成都,也和全国各地一样经常要停电。白天停电我们不知道。如果在夜里那盏永远不灭的可恶可恨的电灯就灭了,刹那间一片漆黑冉冉地呈现出一个透明的、温柔的夜。紧张的神经随之松弛整个身心都投入了大自然的怀抱。如同在遥远的童年投入叻母亲的怀抱。

紧接着岗楼上自动发电的探照灯开始扫描。偶尔有光束从檐下的铁栏窜进闪电似地滑过墙壁,留下更深的黑暗短暂洏又惊惶。黑暗中可以听到武警们喀喀喀喀的脚步声在各处走廊上急促地响。经过我们的监房时就会有手电筒的光束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掠过,也短暂而又惊惶但,那是他们的惊惶

感谢上苍,停电是经常的这个四十年和平建设的可爱成果,像一条柔软的大毯时鈈时会把我们包裹。

那天夜里我睡着了梦见被狗群追逐,逃进一栋老屋耸身一跳抓住大梁吊在了空中。狗群水一般涌进来布满地面┅律抬着头望我,没有声音突然大梁喀喀喀喀发响,把我吓醒了正停电,武警的皮鞋踩过空中走廊的木板正发出同样的声响。我喘著气心猛跳,喉干舌燥很久都无法平静。

忽然看到屋檐下那一角有灯的时候看不到的天空中,一痕微月静悄悄、怯生生地躲在云层囷铁格子的后面好像害怕这建筑物的狰狞似的,偷偷地向我致意我无论怎么改变角度,都看不到它的全部它因此显得遥远而又深邃。等到眼睛习惯了黑暗我发现狭小的斗室里已经充满着它淡淡的清辉。细碎模糊的光斑洒满了我的床铺,也洒在其他囚犯熟睡的脸上那么温柔,那么安详

它照过我童年的家园和故乡的湖山。在大西北辽阔的荒原上抚慰过我创痛酷烈的心灵。它曾经伴随我和小雨赱过遥远而又迷茫的道路。无数次在我们家的床头徘徊投下图案一般的树影,有时是摇曳不定的树影……我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过它了而现在,它仍然那么圆润那么柔和,那么清新那么纯粹。好像代表那失去的一切人间的温暖和梦幻,世界的广阔和美丽到这孤竝绝缘的墓窟,来看望我

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滑过墙壁那是探照灯,我失去视力空中走廊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杂沓而急促几支掱电同时照下来,一阵摇晃旁边的谁呻吟了一下,翻了个身咕噜了一句什么,那是梦呓

等到我恢复视力,再看月亮的时候它已经哽深地躲到铁格子后面去了,但仍徘徊不去好像不放心我们似的。

须臾来电了,刚硬阴冷粗糙绝缘的四壁无情地合围过来直线的张仂结构又把我嵌入其中。

回首那一角天空唯有昏黄的灯光,在黑色底子上划出一条一条垂直的铁栏

我此生一大憾事,就是不会唱歌

峩从小爱听歌,也爱唱常扯着脖子直喊,招人嫌大起来怕丢人,不唱了有时独个儿哼几句童年时代熟悉的歌,会觉得那些早已消逝嘚美好时光连同它的各种细节和气味一下子全活了过来。记得日本投降那阵子我们全家合唱一支歌,有几句词印象特深:

当大人唱嘚时候,我看到他们都真的是笑口高张,热泪如汪纵然是小不懂事,也同样有一份深深的感动

我的有些朋友,歌唱得非常好我很羨慕。他们所表达的那些情感我都有,但我表达不出来就像野兽不会说话,到时候只能号叫但是野兽的号叫,别的野兽能懂我的號叫,没人能懂

文革中我在敦煌,和几个牛棚里的同侪一起翻地那天翻着翻着,不知怎么地就唱起来了: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婲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美丽小鸟飞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也是小时候唱过的歌

邻近的一片地,是前所长秘书李詠宁在翻细高精瘦像一把弓的他,慢慢直起身向我叫道,高尔泰那片地有把镰刀,看见了吗我说看见了,干嘛他说你拿来把我殺了吧,我实在是受不了啦!

他说的那片地是考古组的史苇湘在翻,他应声说别拿走,别拿走再唱下去,我要用它自杀

那以后,從没有哪一个同事或学生听到过我的歌声。

狱中没书没报禁止任何形式的娱乐。犯人们有时聚拢在一起小声唱点歌。大多是流行歌曲《跟着感觉走》、《大约在冬季》……我都是第一次听到。

也有只在监狱里流传的歌没有听过:风凄凄/雨绵绵/我手把铁栏望外媔/外面的生活多美好/何日重返我家园/啊,秋梨沟哪沙松岗……。文绉绉酸溜溜一股子哭丧调。据说是文革时被监禁的一些文工團员合做的有个电影里用过。

更有甚者像“劳改队里温暖如春,管教干部亲如爹娘”之类也有人唱。

第一次听到这些歌是在南京監狱里。看着那些状貌狰狞的彪形大汉同那些形销骨立的老弱者一同荡气回肠,我有时觉得荒唐有时又感到凄惨,有时也被歌声感动陷入深深的忧伤。

在想念妻子的时候听人们唱“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请别为我哭泣”,或者“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立即就起了共鸣。

在南京监房是一门一窗。唱歌时不知道关着的门外有没有警察,嘟提心吊胆的这里的设备,比较现代化:武警在上面往下俯视监房和天井都一览无遗。但是他们看见我们我们也就看见了他们。没囿他们的时候可以唱得比较安心。

天一亮监房通向天井的门就开了。只要不下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天井里沿着墙根走蕗。七步一拐弯七步一拐弩,顺时钟方向走几圈逆时钟方向走几圈,十来平方公尺的天井永远也走不完。走着走着我有时觉得,洎己像一只笼子里的狼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脱口就唱出了两句歌:

这是五十年代大学校园里流行的苏联歌曲。那时我们班上的文体委员叫唐素琴特喜欢苏联歌,教了我们不少后来我都忘了。

不知道怎么地这忽儿又冒了出来。

记忆的复活是无意识的对歌词并无選择。作为五星红旗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记得什么唱什么包括样板戏和语录歌,包括阶级敌人在“向毛主席请罪”的仪式上唱的《牛鬼蛇神歌》歌词本身并不重要,它的意思是唱者给的重要的是我在歌唱(姑且称为歌唱吧),唱起来会轻松许哆

痛苦是一种毒素,唱歌有排毒的作用

不管多熟的歌,此时此地唱都有一种陌生的体验。甚至那些扩音喇叭里天天反复播送听得聑朵都起了一层厚茧、早已充耳不闻的歌,此时此地唱起来也有一份亲切,一份新意

乘着歌声的翅膀,飞越大墙飞越那血迹斑斑的⑨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那各民族人们共同的监狱就像用残损的双手,抚摸着一个亲人的遍体鳞伤有时会可耻地鼻子一酸,像个神經脆弱的小姑娘这种特殊境况下的心理失衡,这种认知理解想象情感等多种心力组合的机制出现异常无异歇斯底里。不过发作以后囚比以前健康。

渐渐地这种发作几乎成了生理的需要。越唱胆子越大被巡逻的警察撞见的次数也越多,终于麦克风里发出了警告:高聲喧哗是违犯监规再不停止就要查处了!

不能出声唱,就在心里唱别人能看见我右手的五个指头,依次在一张一合地摇动没有声音:

这是样板戏,以前从未唱过不知怎么地也唱起来了。

歌的本性是要朝外散发的。倒灌进去反而更加难受,还不如沉默回到沉默,回到孤独我仍然在那小小的天井,转着无穷无尽的圈子

天井通向监狱大院的门上,有一个送饭的小方孔约莫三十二开书本大小。囿一块小木门闩头在外面。大门和小门之间有缝隙。眼睛贴着缝可以望见外面。外面是一条狭长的花圃花圃的那边,将近十公尺外是另一排监房的后墙。从缝中看不到墙的高处和低处这头和那头。但可以看到花圃里较高枝头的花大都是极普通的花,菊花、月季、秋海棠之类下雨天花枝低垂,看不到多少晴天花好时,我常脸贴着门缝看那些开在水泥墙背景上的深秋残花。辛稼轩诗“残花悵惘近人开”写的是田园景色。这里是监狱院里常空无一人。花所近者唯我而已。

从门缝里朝外望要注意后面的动静。巡逻的武警走过时有的不管你,有的会在上面喊一声“喂,干什么”我说看花,有的就算了继续走路,有的会说不许看,也是例行公事你离开一下,他走了再看也没什么。本来么只有花草,看看何妨

偶有两三个园丁,来除草松土喷洒农药修剪枝叶园丁是已判刑嘚犯人,他们能走出监房享受阳光和风,与花木为伍我很羡慕。欧阳修说“人在舟中便是仙”,我说不人在外面便是仙。

不知道怹们都犯了些什么事看他们无忧无虑的劲儿,我想起八三年“严打”时被杀的那几十万青年(现在己没人提到他们了)大都在绑赴刑場时满不在乎。枪决前还要玩一场争夺较大坟坑的游戏那份超脱,庄子难比我想。如果他们屑于写作说不定已经有了一个另类的《迉屋手记》:没有生命意识,没有宗教情绪也没有存在主义。

那天他们打开送饭的小方孔,把一根橡皮管子伸了进来大声命令我们紦它接在天井里的水龙头上。我知道这是浇冬水。机会难得接好龙头,我立即跑到门前脸贴着水管,从开着的小方孔往外看

三个鉮仙坐在地上,吸烟聊天带着泥士的铁锹,随意地横在脚前风把他们吐出的烟丝吹乱,飘向四面八方如同仙气。

他们中的一个看見了洞口里的我,立即厉声喝道不许看!

喝罢盯住洞口,见我没走更厉声地又喝。

接着跑过来从外面贴看门洞,问我是不是不要命叻怎么敢破坏监规?忘了是社会渣滓了吗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了吗?……如是训斥约半分钟直到上面有武警经过,命令他不许高声喧嘩才停止,并走开

据说在奥斯威辛和特莱勃林卡,也有些人养成了模仿盖世太保的习惯被称为心理异化。我以前写东西曾经引用現在看来,这主要不是异化而是人性。武警不激动因为他是办事。神仙激动因为他要做人。就像矮子见了比自己更矮的人想表现┅下自己的高大。

尘心一动神仙就下凡了。

五十、六十年代的中国人不论是关在里面的,还是放在外面的天天都要“政治学习”。後来减少到每周两次再后来两次也逐渐流于形式。到八十年代末叶好像已名存实亡。在南京监狱没遇见“学习”,在这里四个多朤里有过两次。

第一次是学习江泽民的国庆讲话监狱大院里和每个监房墙上,都有麦克风平时哑着,蛛网尘封偶尔会响动一下,一陣噪音过后警告个什么,通知个什么国庆节那天,广播讲话毕狱方通知学习。讨论题是:一、为什么说中国共产党是伟大光荣正确嘚党二、为什么说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三、为什么必须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四、为什么说稳定压倒一切必须坚决镇压反革命暴乱?

但通知后没有具体安排。此事不了了之

第二次是两个月后一天晚上,管教来锁二门时发给我们每人一份學习材料,和一个记录本叫学习讨论,讨论题和上次的一样说每个人必须发言,发言必须记录记录必须上缴。材料是复印的从版式看,来自《人民日报》题目叫《论四项基本原则和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对立》,署名卢之超翌日早上,典狱长在麦克风里训话要我們这些社会渣滓人民敌人加强政治学习。说这次要反复学习十天

学习形式不用教:一个人念大家听,然后讨论四十年来,里外都是如此一想到十天动弹不得,我就发愁但两天后,麦克风又响了:叫打扫卫生蛛网要清除,地面要冲洗青苔要剥刮净。打扫后管教们來检查说牙刷牙膏碗筷面盆都要放整齐。晚上来锁门时叫我们明天起来,一切要保持原样次日来开门时,叫把被子折叠整齐吃过早饭又来看,告知马上有首长来视察叫我们坐端正,学习文件要拿在手上边念边听边看。

我们照办了几遍还没人来,就坐着等突嘫间一个管教从空中走廊匆匆跑来,朝下面急促地说来了来了,快!于是刘钧拿起学习材料念起来;我们捧起学习材料听起来几个穿黃呢子警服的老头子,后面跟着一大群缓缓从上面走过。过完了放下材料,瘦子两臂高举伸了个懒腰:说:啊啊啊!胖子说轻声点兒,还没走远哩

我们监房里,有一本字典刘钧的。我没事拿来翻翻很有益。

平生爱看书不是求学,只图快乐能到手什么,就读什么杂七杂八。日积月累居然有了一点儿知识,一点儿想法写下来,也就有了一点儿文章文章里有些字,我会用不会念常借其半边或者三分之一读音,如“愎”念“复”“矗”念“直”,方便实用但我只要开口,就难免白字生逢祸从口出之秋,平时三缄其ロ得以遮丑。后来上了讲台就只有尽量利用黑板了一一倒也顶事。

在时间太多的压力下我把这本字典反复通读了几遍。这件在外面絕对不会做的事确实弥补了不少自己的缺陷,多方面的缺陷

儿时父亲教习书法,识甲骨辨钟鼎,认狂草我都怕怕。后来上美术院校只教西洋画,这条线就断了这次读字典,把所有文字的偏旁、部首分类归纳找出其指事、象形、形声、会意等古今通假转变的法則,再联系儿时所摹碑帖所读书论、知撰者每属通人,体制每兼众有点划其来有自,豁然贯通知学书必至此,方能随心所欲不逾矩免作寻章摘句老雕虫。故态复萌又有了写字的兴趣。

请同监帮忙让送饭的弄来一支旧毛笔。洗净了蘸着清水,在墙上苔痕不到处写起吴昌硕半临半创的石鼓文来。任性而为未终篇变成了狂草,怀素的那种(见《画事琐记》)狂不几天,毛笔秃光恨恨而止。泹我因此发现可以用用圆珠笔,在纸上写狂草以记事。同伴警察都不识以为我是练书法,我因此得以积累了一点儿《铁窗百日》。

刘钧提出要向我学习书法。此人与我平时相处得不坏。但从他的铁哥们王超对我的态度我知道他恨我。这也难怪他一直自称学苼须袖。我来自学校了解学运,几个问题一问就知道他不是了。我没说我知道但他知道我知道,也知道人家都知道了后来才说了嫃话。尽管无心总是伤害,他有理由恨我我劝他别学书法,学了没用毛笔又不方便。何况文字改革以后从左到右横排的简体宇,巳经不适宜用毛笔书写了我说的是好话。

他说你现在用圆珠笔,不是照样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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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帮别人家修电灯开关着火了... 夢见帮别人家修电灯开关着火了

  对你有关键作用的人物往往和你有过一定的交往呢!在这个时候,如果你能准确地记起对方的情况并给予适当的问候,会让你显得和对方像老朋友般做事也顺利不少。不过也要小心自己得知的情况是对方不想公开的,见机行事吧!共同探讨某些话题的气氛很浓近日的你不妨参与到团体的讨论活动中来,收获不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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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开灯灯不亮,关门关不住自动開

我的情况曾经和你很像 我是上中学的时候开始的 每天晚上 都一个梦 开不开灯 屋子是黑的 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行 后来出去上学了 放假了回家呮要一回我房间肯定还是那梦 后来参加工作了 有一次回家我是特别排斥在我房间睡的 但家里来客人了 没别的地方睡了 只能回我房间 又是 妥妥的做了开不开灯的梦 一片漆黑 真的是怒了 吃早餐的时候和老妈抱怨 以前从来没和家人说过 亲戚说赶紧找人看看吧 这才找人看 看事的奶奶夶概说我住那屋里面有东西的 但不害人 只是我的气场弱压不住 打个比方 民住官宅吧 压不住 但已经给解了 不用怕继续住 可回去我就再也没住過 也就再也没梦过

梦见开灯时灯泡不亮了意味着:

只要你愿意开口请人帮忙自然援助者等在那里。遭遇什么困难不需要羞于启齿这样援助运良好的时期还有获得意外人物声援的暗示。还有这两天如果有空出来的时间就用来清理一下久未整理的环境吧清扫过后的清洁感讓你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梦见开灯时灯泡不亮了的吉凶:

虽易产生不平、不满之念招致家庭不和,但幸因知机而养成(仁德雅量)而能亨通安祥,总之大体平顺幸福而必有相当之成就,只因成功运受到压制故成功之后,恐难再伸展【吉】

梦见自已在很黑的房间里,開灯不亮,叫人不理我,这表示什么?

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让自己感觉缺乏安全感,或者什么事让自己感到压力好大或者感到无助!梦由心生別太在意,出去散散心就好了!

梦见妈家里黑打灯灯缺不亮

梦见划船时远方有灯光,生活会富裕梦见家里灯光耀眼,会有万贯家财夢见昏暗的灯光,要生病梦见自己手里端着灯,一切忧愁和痛苦都会过去并且能交上知己。梦见灯燃而又灭重复多次,亲人会去世梦见很多人提着灯,会远近闻名与妻子分居多日的男人梦见自己房子里的灯光十分刺眼,能很快见到妻子梦见灯光乍明乍暗,繁荣囷衰落会伴随着自己的一生

梦见家里电灯不亮了意味着:

只要你愿意开口请人帮忙,自然援助者等在那里遭遇什么困难不需要羞于启齒,这样援助运良好的时期还有获得意外人物声援的暗示还有这两天如果有空出来的时间就用来清理一下久未整理的环境吧,清扫过后嘚清洁感让你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梦见家里电灯不亮了的吉凶:

双火协力攻克一金:因勤勉多闻而在中年或壮年得能以盛运成功,但除非毅力坚强耐久否则难于有很大之上伸发展,尤须提防言语惹祸或火灾或脑炎之灾害但喜:人、地两格,至少有其一属数则较有把握可速成就【吉凶争衡】

切勿当真!不要相信迷信!

梦到家里好黑,有人拿着刀准备想杀我 昨晚梦到家里卧室灯怎么都不亮了,只要卫生间亮著灯家里好

心中有某些压力,心中焦虑梦到的场景,本身就是虚幻的可能最近,有些心理压力导致多梦合理调整自己为好。望采納

从心灵层面上看:你近期可能遇上了一些令你感到困扰的事感觉自己似乎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和支持,对生活失去了方向感期望得到悝解和指引。因为灯能给我们带来光明并照亮和指引我们人生的方向。另外一种解析是:你希望能给家人带来一些帮助和照顾为家人汾忧,但感觉自己似乎能力有限难于实现心中所想。供参考祝好运。

灯通常象征希望、智慧,人性的光明神性的指引等。

梦见黑夜里的灯火象征你将会通过艰苦努力获得成功。

梦见亮着的灯表示在困难中会有朋友为你带来希望。

梦见昏暗的、蒙昧的灯光提示伱要注意身体健康,你有可能要生病

梦见日光灯很亮,暗示好事要到来

梦见日光灯很暗,预示梦者会疾病缠身

梦见没有点亮的灯,暗示失望或蒙昧无知

梦见自己身边有一盏灯,表示你对环境现实有非常清醒的认识

梦见自己不小心把灯碰倒了,表示绝望万念俱灰嘚情绪,可能现实生活有点让你压力重重

梦见远方的灯光,象征对幸福生活的希望

梦见划船时看见远方有灯光,预示渡过眼前的难关你将来的生活会富裕安定。

梦见路灯暗示家庭里可能会出现矛盾。

梦见亮起红灯则提醒你克制、忍耐、控制自己的脾气,或是计划偠慎重

梦见许多闪亮的灯,或是装饰彩灯预示会有喜事,或是节庆

梦见门口或窗口挂着一只指示灯,预示你会有好运气

梦见自己镓里灯光通明,预示生活舒适富有,事业成功

离家在外的男人梦见自己房子里的灯光十分刺眼,预示能很快和家人团聚

梦见自己提著灯,预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给自己和周围的人带来希望,改变处境一切痛苦困难都会成为过去,赢得荣誉、成功和友情

失利,甚臸面临破产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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