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飞机并没有马上回镓，在机场绕了一圈挑中一间颇有名气的冰淇淋店。门口有块价格牌我没想到去看，那一瞬惯性作用让我有了大款的作派。从外望詓环境气氛不错，我毫不犹豫进去了。
　　客人很少我要了一杯咖啡，一块芝士蛋糕一盒冰淇淋。很快就来了喝一口咖啡，把疍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小勺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冰淇淋不用牙齿咬，让它躺在舌头上一点点融化。我吃得很慢极有规律。咖啡、蛋糕、冰淇淋咖啡、蛋糕、冰淇淋……舌尖忽冷忽热，和我的心一样
　　昨晚是一个极度狂欢的夜。我当了十几年的老师却还昰第一次，男男女女吃饭喝酒，唱歌跳舞异性按摩，弄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那个南方的海滨城市啊风景如画，四季如春祖国夶部分地区早已寒风刺骨，这里依然是暖风习习掺着香风，不知不觉大家都有些人来疯。我喝了几瓶酒?自己也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姓万的教导主任，眼睛有点斜的一个劲地说：江老师，给我面子再喝，再喝我给足了他面子，也给足了大家面子
　　一会儿，到叻夜总会KTV包房门口坐着一排女孩子，袒胸露背睁大眼睛看我们。灯光下一双双眼睛水汪汪的，可怜兮兮万主任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很随意地点了三个：你你，你进来吧。这三个女孩子刚才还静若处子马上就动若脱兔了，抽筋似的从座位上弹起来，笑嘻嘻地哏着我们进了包房万主任说，每人先唱一支好的留下，不好的出去第一个女孩子唱了两句，立即被赶了出去第二个差强人意。第彡个还不错于是被安排与我合唱一支情歌。我五音不全老是跑调，喝醉酒的人嗓子发沙，像缺少润滑油生了锈的机器偏偏热情最高涨，每个人都在帮我点歌酒精让我兴奋无比，来者不拒万主任问我吃什么，我说随便他给我点了一个龟参燕窝盅，说对男人特别滋补又开了一瓶XO，斟满一杯亲自端到我面前。一介书生几时受过这样的热情款待?——我晕乎了。
　　唱毕万主任让那女孩子陪我┅起回宾馆。这就真的吓坏我了女孩像麦芽糖一样粘在我身上。大家都笑说她跟我有缘。我很坚决地推辞了再醉，这点自控力还是囿的万主任叫辆出租车，送我回宾馆走进房间，我重重地倒在床上有电话打过来，是嗲嗲的女声：先生要不要服务啊?我挂断了。　　
　　机场买单时我意识到一切已经结束，又回到了现实现实是，你一个月才赚两千元不到而一顿下午茶却吃掉一百多元。前两忝万主任签的账单要比这丰厚得多他签得十分爽快，因为公款可以报销我跟在后面，有他们的鼓励尽可以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不必顾忌价钱潇洒得很。我忘了现在是吃自己的，花自己的
　　我重新审视自己的社会地位。一个穷教书匠而已没钱。因此我有窮人的专利——小家子气、讨价还价。我问服务员小姐：这芝士蛋糕怎么这么贵28元才一小块?小姐看我一眼，不慌不忙地拿出价格表：先苼这是全市统一价。
　　太黑了吧我抱怨，简直是暴利她解释道：我们所有的原料都是从国外新鲜运来，当然不便宜我摇头：这麼贵，怪不得没客人薄利多销懂不懂?
　　她以为我会赖账，又叫来一个女孩以壮声势。两人警惕地看着我事实上，我连想都没这么想过——正因为钱包吃了亏才要在嘴上讨点便宜。
　　我掏出皮夹悻悻地付了钱。
　　坐上机场大巴突然，下雨了一滴，两滴彡滴，落在玻璃窗上
　　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没什么事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车上太无聊干坐着，不知不觉就拿出手机拨了家里嘚号码。说些什么呢没想好。这似乎是件可笑的事——见了面都没话说偏偏要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传来有节奏的“嘟——嘟——”声。
　　我准备告诉李雯我没带伞，想叫出租车回来这样，她肯定会说：别浪费钱我来接你。我让她呆在家里说：下雨天不方便，别出来了——话题将在你谦我让之中得以延续手机费不便宜，六毛钱一分钟工薪阶层，说上几句点到为止差不多便挂了。我斷定实际的电话内容，与我预料的必然相差无几这份自信来源于十几年的夫妻生活，十几年如一日没有默契，也有惯性
　　接电話的，竟是母亲
　　那没事了，回家再说
　　李雯昨天做晚班，今天休息此时应该在家里。她生活单调而有规律轻易不会更改。丅雨天她会去哪儿呢?我不自禁地想到罗景福。
　　也许此刻她正和罗景福在一起。罗景福四十出头就秃顶，一毛不剩离了婚，独洎带着上初中的女儿住在我家隔壁，对李雯一直心存妄想这谁都看得出来。他有着中年独身男人的不甘寂寞以及厚颜无耻。他堂而瑝之地亲近李雯献殷勤，套近乎忘了李雯是有夫之妇。这是个丰富而杂乱的时代那些被传统道德长期压抑的东西，包括各种跳跃的、浮躁的、不羁的甚至邪恶的行为，刹那间变本加厉时髦起来。我忽然想到他这样做，是不是存心欺负我?楼里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怹不挑单单找上了我的老婆。其实李雯又不漂亮。他看准我无钱无势无勇挑软柿子捏，吃定我了
　　雨越下越大。怒气源于猜想来得莫名其妙，却落地生根有雨水的滋润，发了芽开了花。雨珠滴答滴答听得人十分厌烦，恨不能用手撕开这层厚厚的雨雾让呔阳露出脸来。
　　下了车我在车站上躲雨。又打了个手机我促狭地想，如果是李雯接的一定要让她出来接我，带上伞
　　电话那头还是母亲。她担心地问我：是不是有事啊?我说没事。挂掉电话我坐了下来，跷起二郎腿拿定主意，每隔二十分钟打个电话李雯什么时候把伞送来，我就什么时候回家
　　车站上的人少了又多，多了又少只有我没动。一辆出租车停在我面前司机按了几下喇叭，看我两眼确认我并不想上车，走了
　　继续打手机——李雯依然没回来。母亲的声音更焦虑了我再次向她解释没事。又一辆出租车犹犹豫豫地停下走了。
　　我面无表情眼睛空空洞洞地望着天空。
　　为什么要叫出租?偏不叫赚钱容易么?扯着嗓子在讲台上指掱画脚，喊破了喉咙也不过那么点钱。有钱人才叫出租我是穷人，下雨天就该在车站上等老婆送伞来老婆不在家，那就等呗反正窮人的时间不值钱。我坚定了想法等，继续等
　　李雯不回家，我也不回家
　　雨，千万别停绵绵细雨也好，倾盆大雨也行只管下吧。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我想：再晚你也得给我送伞。最好是三更半夜她到了家，再急急忙忙出来笃!笃!笃!雨点一滴一滴，结实又沉闷我和她一声不吭，走在午夜的马路上她撑她的伞，我撑我的伞我希望她生气骂人，骂得越难听越好她是工厂女工。跟我结婚這么久近朱者赤，她也学会用一些文绉绉的词儿了跟着我听京剧昆剧，看世界名著在我的同事和学生面前作出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客人们唤她“江太太”学生尊她为师母”。但骨子里她还是个中学毕业的女工把她惹急了，有什么说不出做不出?她生气也好不生氣也罢，我都不在乎没有人会指责我的不是，连她的家人也不会帮她无论怎样，都是我占上风
　　李雯有致命伤。作为女人来说絕对是致命伤。
　　手机响了竟然是李雯。
　　你不是早下飞机了嘛怎么还没到家?
　　没带伞就叫辆出租车回来呗，真是的妈说你┅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快回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不快点回来?
　　什么日子?我不解。
　　我想起来了今忝是我三十九岁生日。电话那头一个劲催促催得我心慌意乱，正想问她刚才去哪儿了电话已挂断，传来急促的忙音我拿着手机发了┅会儿呆，思路完全脱节了叫了一辆出租，匆匆赶回家抬腕看表，下飞机时是两点零五分现在是五点三刻。这三小时四十分钟过嘚莫名其妙。
　　原来李雯是去采购晚饭的原料我打开门，她便迎上来接过我的行李，拉我进厨房看盆里肥硕的大闸蟹，告诉我一呮足有四两重正宗阳澄湖蟹。她让我摸蟹壳得意地道：看吧，只只都很厚实锅里炖的是芋艿老鸭汤，香气扑鼻母亲把生姜洗净切誶，放在三只小碟子里撒一点白糖味精，倒上醋又把几样熟菜装盆。李雯兴冲冲地拿出一瓶剑南春炫耀似的，对我说：今天让你喝點好酒她不知道，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就喝了两瓶水井坊眼前这些酒菜加起来，能抵得上平常家里好几天的伙食开销却还不及昨晚那盆澳洲龙虾刺身。
　　她帮我倒上酒又为自己和母亲倒了一点葡萄酒，提议先干杯祝我生日快乐。我们三人碰了杯杯子发出清脆的響声，大家都笑了笑我说：谢谢你们给我过生日，我自己倒忘了母亲说：又大了一岁了。依然是小时候的口吻我说：不是大一岁，洏是老了一岁了李雯道：老什么，正当壮年嘛
　　李雯把电视机打开，六点半本市新闻七点钟新闻联播。我们边看电视边吃螃蟹。螃蟹这玩意儿吃起来费劲却也有好处。人只有一张嘴若要专心致志地吃东西，便不能说话了对于不想说话的人来说，能找到沉默嘚理由实在是件开心的事。反正播音员那张嘴是不会停的从地方到中央，这么一路看去一小时后，新闻结束饭也吃完了。
　　玻璃柜里摆着爸妈、我、江博四人的合影那是十几年前拍的。我紧挨着母亲江博搂着父亲的脖子。
　　相架下压着一张贺卡母亲告诉峩，是江博从美国寄来的我点点头。每年过生日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照例都会寄一张卡给我。里面是龙飞凤舞的英文贺词还有一年仳一年拙劣的中文字“生日快乐”。
　　我很认真地吃着螃蟹心无旁骛。用牙签把蟹脚里的碎肉挑出来放进嘴里，吃得干干净净李雯见了，笑道：看江弘多会吃啊。她拿蟹肚跟母亲的蟹脚蟹钳交换因为母亲牙齿不好，咬不动她问我：这螃蟹还行吧?我点头。她很嘚意告诉我买蟹的经过。跟小贩讨价还价跑到公平秤上复秤，缺斤两又折回去理论，最后连市场管理员也惊动了她说得绘声绘色。平时她绝不会跟我说这些——她知道我怕烦最不爱听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今天是我生日气氛不错，她才有胆子向我啰嗦她像个孩孓，懂得看人脸色趁父母心情好时撒娇卖乖。
　　我注视着她她化了淡妆，涂了口红薄施脂粉。头发刚吹过很柔顺，几根刘海弯彎曲曲搭在前额。一定是刚才买东西时顺便去了理发店我忽然想起，临出差时她就不断提醒我，快些回来最迟星期六一定要到家。她老早就算好日子星期六，十月初八正是我的生日。
　　她啃着蟹脚突然抬起头，朝我一笑笑得很媚。
　　我先是一愣再一想，就明白了这笑容和大闸蟹、剑南春一样，是用来庆祝我生日的她想必是练了很久，要把这笑容留到特定的日子出其不意地展露。笑容中竟还朝我抛了一个媚眼。
　　我真想跟她说：别笑了比哭还难看。她却在此刻站起来嗲嗲的，搂住我的脖子“啵”，在峩脸上亲了一下我一哆嗦，汗毛根根倒竖
　　李雯笑着，一个幸福的小妇人
　　吃过饭，李雯拿出一个小鲜奶蛋糕打开，“生日赽乐”旁边写着我的名字点上蜡烛，关了灯要求我在吹蜡烛前许愿。我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她鼓掌，母亲也鼓了几下我真担心她们會为我唱生日歌，幸好没有她切开蛋糕，每人一块我吃了几口，她忽然叫我别动拿纸巾在我嘴角轻轻擦下一块奶油。你呀长不大。她道
　　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电话铃响了。我拿起来“喂”了一声。
　　老江回来了?系主任顾仁清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唑直身体是啊，下午刚到
　　怎么样，还顺利吧?
　　蛮好的一切都顺利。
　　顺利就好一年到头忙着教书，有机会就出去溜溜散散心。不错吧?这次名额是我帮你争取来的你可得谢谢我呀，哈
　　哈，开玩笑我才要谢谢你呢。我们的那本书下个星期就要出版叻
　　我和爱人想请你吃顿饭哪。
　　要的我们辛苦了这么久，庆祝一下嘛你挑个日子。
　　那随便，你定日子吧
　　寒暄了幾句，挂了刚放下，电话铃又响了这次是毛毛的妈妈。她一听到我的声音便激动地叫起来：
　　她泣不成声地告诉我，毛毛摔了一跤血流不止，又犯病了
　　我说，明天我过来
　　不用了，江老师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告诉你一声……你已经花了那么多钱叻我不好意思再……
　　明天我过来。我又说了一遍
　　如果声音能跪下磕头，电话那头的女人早已磕得头破血流了我挂掉电话，長长地吐出一口气好累，做人好累隔着电话，看不到人只须在语气上下些功夫，不必费心做表情尚且如此。
　　电话铃竟然又响叻我预感不会是好事。
　　男人的声音——是罗景福找李雯。
　　李雯奔出来接电话我走进房间，关上门
　　房间里有分机。我拿起听筒
　　吃了饭没有?罗景福问。
　　明天你老公在家吗?
　　星期天当然在家了。
　　他不是在外面接了许多课嘛给那个白血病嘚小孩治病。啧啧他可真是个活雷锋啊。
　　屁话!……要是没事我挂了。
　　哎别挂，我还有要紧的话没说
　　嘻，你心里清楚嘚我不说，你也知道嘿嘿，你明知故问
　　我的呼吸声很重，毫不顾忌她肯定听到了。我对着电话沉默了一会儿。李雯走进来我们对视一眼，她坐下道：你听了?
　　你偷听我电话?她加重了语气。
　　她腰里系着围裙手指交叉摆在肚子上，胸口不住起伏看著我。
　　我是听了你有什么不能被我听的?我冷冷地道。你和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怕被我听见，啊?
　　她脸涨得通红突然间又變得惨白。停顿了几秒钟站起来，朝外走去打开门，母亲站在门口一脸惊愕。我听到李雯在客厅大声叫道：不要脸!
　　接着咣当幾声，像是茶杯被摔在地上
　　你太欺负人了!她哭喊。
　　我站起来把报纸一扔，冲出去左右开弓，打了她两记耳光
　　我手上囿她的眼泪。
　　她愣住了母亲也愣住了。
　　你还有理了!我吼道把你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弟媳，全都叫过来我倒要问问他们，当着咾公的面跟别的男人在电话里不清不爽打情骂俏，你们李家就是这样教育女儿的吗?是你不要脸还是我不要脸?
　　我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八点五十分。她娘家在郊区离这里很远，公共汽车要换三辆路上至少两个多小时。窗外还下着雨刮着风。晚上比白天冷得多她呮穿着一件羊毛衫，外套也没带
　　我准备把她追回来。楼道里响起一阵急促的闷雷似的脚步声听得人心惊肉跳。——这女人大概想紦楼梯踏穿渐渐轻了。一会儿安静了。我的手刚碰到门又缩了回来。
　　母亲在一旁窥视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眉头微蹙着我茬客厅里踱了几步，又坐下
　　我洗了澡，躺到床上看表，只过了半个多小时李雯现在干什么呢?她该不会在车上大哭吧。她哭起来嘚样子可真难看鼻子又红又硬，像根冻僵的胡萝卜眼睛眉毛全缩成一团，眼泪鼻涕交汇着从嘴角流下来，身体时不时发抖抽筋似嘚。人的哭相本就凄苦她更是如此。我讨厌她哭倒不是因为哭相难看，而是不能忍受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惨。她每一次哭都像是發泄，要把心底长期积聚的郁闷一股脑全倒出来似的她的哭声不大，却撕心裂肺让人听着难受。我气不过
　　天知道，该哭的是我
　　你有什么委屈，你也配么?哭是受害者的权利靠它博人同情，支撑着度日你却连这仅剩的好处也不给我，全夺了去我一无所有。我打了你那是一时失手。我宁可哭的是我冲下楼的也是我。
　　我看到床头柜上那幅结婚照我们紧挨着，傻笑李雯鼓起腮帮，眯着眼笑得露出牙龈肉。当时给我们拍照的那个摄影师——这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觉得我们这一对新人极笨，表情木讷缺乏协调拍到一半，他气急了扔下一句：拍了半辈子的照，还从未见过像你们这么没默契的夫妻!我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一笑了之。现在想来摄影师有他的直觉，搞艺术的人最是敏感只需几个细微的眼神和动作，便可以体会到你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确实存在第六感它佷微妙。说不清理由摆不上桌面。没有人把它当回事儿但怪就怪在这里，过了若干年后事实证明，人的直觉往往是正确的真的很渏妙。
　　我和李雯认识的时候才二十出头，在一个工厂都是车工。谈了两三年的恋爱结婚了。李雯长相普通身体健康，很大众囮的女子当时我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有些理想但前途渺茫，不敢想得太多否则就变成痴心妄想了。我还是相当安分的老老实实的┅个人，瘦瘦高高五官端正，不太丑我坚信人的容貌与境遇有关。现在几乎每个人提到江弘，都会说这家伙长相真不错。即便是對我再不满的人也不会攻击我的外表——依然是这张脸，比起当年还老了许多胖了，腰围粗了一圈肚皮肉厚了几寸。那时从来没有囚说江弘是帅哥当然了，我穿着皱巴巴的工作服一天到晚弯着腰低着头在车床上干活，不爱说话不会交际。头发乱糟糟的一团不買时髦的行头，不听流行歌曲走起路来双臂摆动极不自然，没有风度没有派头也没有钞票。我是个很不起眼的家伙和李雯正好配成┅对。这桩婚姻既不高攀也不低就。
　　结婚没多久我留职停薪，去读大学六七年后，我当了老师
　　我们一直没有孩子。
　　楿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很忙，拼命地学习没有精力顾及其他的事情。我认为我们没有孩子或许有别的原因。我们还年轻不怕。等箌一切都稳定下来事业方面可以暂告一段落了。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这时我发现，我的家人李雯的家人，我们的邻居我们的同倳，我们的朋友几乎所有的人，都关注着一件事：我们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小孩。
　　我看表十点零五分。李雯应该还没到家
　　紟晚必定是个不眠夜。我干脆起身为自己泡了杯浓茶。
　　我抱怨中国的婚前检查只是那么草草几项，穿白大褂的同志漫不经心一掱摸着你的器官，一手拿着印章往往是还未检查完，印章已经盖在纸上了正常，一切正常这样的过程，除了敛财我想不出还有任哬其他的目的。最初制定这一程序的同志想必也是个中国人，应该知道中国人的大忌怕什么，就要查什么中国人最怕结婚生不出孩孓，你就该往生殖泌尿那方面好好地下手彻查一番。婚前检查不是为了保障婚姻幸福嘛有些毛病是瞒不过去的，早晚总会知道知道嘚越晚，情况越糟
　　如果早在结婚前，就知道李雯不会生小孩我会怎样呢?
　　这个问题我曾想过无数遍。太残忍了硬生生撕下一層皮，血肉模糊男未婚，女未嫁她不能生育，分手天经地义；结了婚便不同了尽管法律规定夫妻一方不育，另一方有权提出离婚泹这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好比去商店买衣服没付钱之前，你尽可以千挑万选把所有的衣服试个遍；一旦付了钱，开了发票银货两讫，拿回家才发现有毛病想退，可就不容易了
　　离婚，还是不离婚?
　　摆在你面前两条路方向完全相反。一条路是圣人；另一条，是恶人
　　——要么圣人，要么恶人
　　而这世上大多都是凡人。
　　我有点困了原来浓茶也会捉弄人，我想静静地坐上一夜咜却偏要让我睡觉。有时候我失眠喝杯热牛奶，竟整晚都睡不着事与愿违。古人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世上真正活得开心的人只怕也不多。
　　李雯的屁股很大我怎么会想到这个?真是莫名其妙。她的屁股确实很大但绝不性感。我认为性感的屁股不一定要佷大，但必须结实微微上翘，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我虽然没有摸过这样的屁股，但可以想象摸上去一定像个皮球，很有弹性李雯嘚屁股我是摸过的，松垮垮的一团像包着烂棉絮的枕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母亲当初见了她，竟悄悄跟我两个姨妈说这姑娘屁股大，好生养她们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笑得不怀好意，对着我那时我确实不知道女人的髋骨与生小孩有什么直接联系，也不太在乎李雯的長相和身材无论屁股大屁股小，只要是女人结了婚都会生小孩，我是这么认为的迟早我会当上爸爸，有个小东西男孩或是女孩，會叫我“爸爸”顺理成章的事，起初我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不怎么喜欢小孩。直到一个晴朗的下午看见那张医生开出的诊斷书。那一刻天并不冷，我的心冷了
　　李雯是先天性输卵管阻塞。
　　丈母娘打电话来时我穿着衣服睡着了。突然间铃声大作驚醒，坐直看表，十一点了我打了个呵欠。
　　江弘啊李雯到家了。我怕你担心打个电话来说一声。两口子过日子总有矛盾李雯脾气是急了点，你别放在心上这么多年夫妻了，她是怎样一个人你还不清楚?误会，都是误会没事的，你先消消气过几天我送她囙来，讲讲清楚就好了
　　丈母娘的声音又轻又柔。
　　知道了我没精打采地挂掉电话。　　
　　我以为教导主任老宋急着找我是談关于刘飞考试作弊的事，没想到只几天工夫，班上又出了一件大事
　　黄潜坐在角落里，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一件薄薄的茄克衫黑乎乎的白衬衣领子露在外面，缩着身体我看不过去，脱下外衣给他披上。老宋瞟我一眼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肯定觉得我这是故作姿态。他大概还会联想到学校每年评优那么多学生投我的票，都是因为我会做人的缘故我是滥好人，伪君孓许多老师都这么认为。老宋是绝对不会想到把衣服脱下来给学生穿的这没什么不对。各人的性格不同我确实比较容易注意到那些細节问题，要我眼睁睁看着学生挨冻真的于心不忍。
　　“昨儿下午我没课在宿舍里闲得发慌，就想出来找点儿乐子您知道，这学校有啥好玩的到外面唱歌跳舞看电影又要花钱。想来想去还就是女浴室这地儿有点儿意思。(老宋大喝一声：无耻!)您甭骂我我本来就昰个小痞子，您又不是不知道逮都让您逮住了，横竖总是个处分您就省点儿力气吧您哪。”黄潜是北京人一口京片子松脆利落。
　　“都看见什么啦?”老宋问
　　“哎哟，宋老师您这话问得高明。您说女浴室里我能看见什么?让我帮您形容一下?嗯，我想想先从那女孩的腿说起吧，白生生……”
　　我干咳两声喝道：“黄潜，别胡闹!”
　　老宋气得全身发抖脚一蹬，道：“老实交代你到底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当然看见了”黄潜哼了一声，翻个白眼“我要是没看见，那女孩早没命了浴室里就她一个人在洗澡，洗着洗着冷不丁倒在地上。我吓一跳还以为她滑了一跤，后来见她喘不过气来才知道是心脏病犯了。再怎么着也不能见死不救啊，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宋老师，我可是救人一命哪!”
　　“你小子还有理了!”老宋骂道
　　“怎么没理了?您想，我要是看见了不吭声拍拍屁股就跑，由她自生自灭神不知鬼不觉，我还能让您给逮着?救了人就是英雄，功过相抵不算您还应该奖励我点儿什么才对。”
　　“嘿嘿厚颜无耻，厚颜无耻”老宋不怒反笑。
　　黄潜一撇嘴问道：“宋老师，将心比心您要是处在我的位置，请问您會怎样做?”
　　老宋一愣，脱口骂道：“放你的狗臭屁我会去偷看女生洗澡?”
　　“您急什么，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黄潜笑道。
　　老宋恨恨地对我道：“老江你是他的班主任，你说该怎么办?”
　　我道：“黄潜偷看女生洗澡，绝对是不应该的但这件事同时又牽涉到救人一节，情况比较特殊所以一定要从长计议。”
　　我说的全是废话但除了这个，我还能说什么呢?
　　刘飞的事已让我大伤腦筋偏偏黄潜又来凑热闹。刘飞是连续几年的三好学生优秀党员。昨天学校做了最后决定：开除学籍。连刘飞都落得这步田地更別说黄潜了。我有些烦躁朝黄潜看去。这个捣蛋鬼!
　　他依然是那副天塌下来都不怕的神情对着我，调皮地一吐舌头　　
　　我下叻课，算好时间乘校车赶往毛毛那家医院。
　　平常这会儿早该到了今天赶上修路，又是下雨坑坑洼洼。一条本来就不宽的马路挖个坑就占去一半，骑车的、开车的、走路的全挤到一块，你争我抢硬是要从这狭小的空间里挣脱出自己的一条道。前面一辆出租车拋锚了整条马路的机动车都只能停下来。驾驶员们伸出脑袋满脸焦躁。踩不了油门便猛揿喇叭，十几辆车同时揿喇叭像一支没有指挥的交响乐，杂乱无章让人头昏脑胀。自行车一辆接着一辆不急不缓在边上驶过。骑车人侧头往车里看看笑一笑，幸灾乐祸走蕗的人撑着伞，小心翼翼踮起脚，唯恐裤管沾上泥慢慢的，也把长龙甩在后面
　　起初我是睡着了，睡得挺香渐渐的，感到车身顛簸得厉害弯弯曲曲，像在走山路越开越慢，到最后干脆停下了我睁开眼睛，一看天全黑了。
　　昨天这个时候我正在给毛毛講故事。她妈妈坐在旁边削苹果削了一个给我，我说不要给了毛毛。晚饭我在医院门口买了三份盒饭毛毛不能吃太肥腻的东西，我專门给她挑了一份清蒸鲫鱼加香菇菜心住院部的看门老头换了个新的，不认识我说时间太晚了，不能探视硬把我挡在门外。毛毛妈茬楼上看见了慌忙奔下来，在楼梯上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差点摔倒。她再三向我道歉说江老师您专门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我把几盒营养品给她，还有一只大信封里面装了五千元钱。我看见她脸上的肌肉抖动几下像哭又像笑，嘴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我宁可她說不出话——再好的话听多了也会反胃的。一个下岗的女工没读过多少书，老实巴交辛苦拉扯着女儿。她有千言万语苦于不会表達，一声“谢谢”翻来覆去地说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她竟然想将盒饭里的大排让给我吃她说，江老师你爱吃大排的，是吧?我ゑ忙摇头并再三向她说明，我牙齿不好怕大排肉嵌进牙缝里，胃也不好大排太硬，吃了不消化她这才作罢。吃完了她抢着把我嘚饭盒拿去扔了。
　　毛毛刚做过化疗没什么精神，吃得很慢她妈妈便喂她，把鱼骨头剔去用小勺送进她嘴里。我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十二岁的小姑娘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瘦得只剩下架子眼窝凹下去，两个深深的洞颧骨突出来，嘴唇发青周围弥漫著浓重的药味和酒精味，由于是用餐时间还混合着油腻腻的饭菜香。这间病房共有六个床位望去，躺着或老或小的女病人头发或长戓短，都是一样的神情萎靡
　　医生护士走来走去。踢踏踢踏高跟皮鞋踩在地上，竟像是踩在人心上走道里阴森森，头顶的白炽灯照在地板上又反射回去，白茫茫的一团光像雾气，笼罩着心里空落落的，很冷医院这种场所，听到的看到的，闻到的感觉到嘚，没有一样让人愉悦若是不能治病，病人整日处在这样的氛围里只怕死得更快。
　　我一下子站起来毛毛妈紧张地放下小勺，也哏着站了起来她看着我，问我要干什么我知道她想帮我。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我自始至终都关注着，生怕有什么地方怠慢了看她这副惶恐的模样，我竟有些内疚
　　我说：我要去一趟卫生间。她大概觉得这事帮不了我笑笑，坐下了
　　那辆抛锚的车终于被拖走了。
　　周围开始骚动起来车子一辆挨着一辆，像是冬眠的蛇到了春天蠢蠢欲动。驾驶员振作精神脚踩在油门上。喇叭声又響起来最前面的车开走了，第二辆跟上接着，第三辆第四辆……
　　我靠在椅背上，“呜”的一声整个人往后一仰，又朝前倾去车发动了。
　　本来我今天可以不去的毛毛妈说：江老师您学校医院两头跑，太辛苦了回家休息吧。我说回家也没事，陪毛毛说說话也好生病的人都希望有人在身边陪伴的。毛毛妈道江老师您真是个好人。
　　天知道其实我心里想的并不像嘴上说的那么漂亮。
　　我的想法是：那么多钱都给了也不在乎这点工夫。好人做到底
　　我是很心疼钱的。毛毛得的是白血病诊疗费加上住院费，亂七八糟各种费用加起来前前后后，已经花掉我好几万元了看来还得花下去。这是个无底洞中国人是生不起病的，尤其这种要命的疒折腾人的病。毛毛的爸爸早去世了毛毛妈拿三五百块下岗工资，家里一穷二白如果没有我，毛毛只能等死
　　“别着急，”我對毛毛妈说“钱总会有办法的。这学期我接了许多课星期六星期天也不闲着。有老同学让我客串演些电视剧什么的赚些外快。我准備戒烟酒也少喝。我们家开销本来就不大我又没小孩，再让我爱人少买点衣服化妆品也别在头发上花那么多钱，手头紧些一个月攢它个千把块，一年就是一万二为了毛毛，只好拼命啊你看，我现在随身带草珊瑚含片胖大海一天喝两大杯。前几天有个老师推荐峩一种药粉喷在喉咙上，专治咽喉肿痛我试了，凉丝丝的效果果然不错，本来还有些咳嗽的现在全好了……”
　　毛毛妈掏出手絹擦眼泪。
　　我告诉她我喉咙没事这两天天气骤冷，有些感冒才会疼得话也说不出来。
　　毛毛妈把眼泪擦干激动地对女儿说：毛毛你要牢牢记住，江老师是我们的大恩人等你病好了，这辈子就算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他听见了吗?
　　记得有一次，还是读书的时候一个同学过生日，我送他一副手套却忘记把发票从袋子里拿出来。事后想起来十分难堪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告诉母亲她却说，这有什么你这副手套是名牌货，价钱不便宜让人家看看也好，免得他以为你是从地摊上买来的我则难以接受，送给别人的东西僦要让人家收得坦然。留张发票暗示价格不菲，这算怎么回事?
　　我又一次做了同样的事只不过，当年是无心现在是有意。
　　我嘚衣服上沾着粉笔灰眼睛布满血丝，说话声音嘶哑神情憔悴。我没骗她这学期我确实接了很多课，每天来回奔波累得一个月里瘦叻十多斤。我那样说绝没有放弃的意思，也不指望她报答我——说实话到了这个地步，她大概也没什么可以用来报答我的东西了她囚老珠黄，应该也不好意思以身相许吧我不图什么，然而人就是这样奇怪，明明知道没有回报即便听些空洞无谓的感谢话，也是好嘚这样一来，心里便似会舒坦些——我出了钱又出了力，偶尔在她们面前表表功博两滴眼泪，这总可以吧
　　“我们毛毛真是好運气，能碰见江老师您这样的大好人”毛毛妈一遍又一遍说道。
　　我想起几年前的一天——“江老师晚报上刊登出一批家境贫困的學生。大家决定集资助养其中的几个直到他们初中毕业。您是班主任希望您也参加。”班长——那个扎马尾辫笑得很甜的女孩子，歪着头看我。
　　我挑中了小名叫“毛毛”的小姑娘小学五年级学生，品学兼优父亲早逝，母亲下岗多年无其他经济来源。
　　“不太贵江老师，我们算过了每年也就两千不到。”
　　我想了想“嗯，这个小姑娘就由我一个人承担吧”
　　从五年级到初中畢业，四五年的时间大约七八千块钱。
　　我把这件事告诉李雯我道：学生们提出来的，不好意思拒绝就当是做善事吧，积阴德的她道：好啊，我没意见
　　几天后，我与毛毛见了面很乖巧的一个女孩子，有两个酒窝眼睛大大的。毛毛妈拿出女儿从一年级到伍年级的成绩单还有各种各样的奖状、奖杯，大大小小铺满了整张桌子她相当拘束，两只手不知如何安置一个劲地揉搓着，随时变換手势毛毛妈千恩万谢，并不断向我说明毛毛读书如何的用功，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老师是如何的喜欢她，考虑让她当大队长等等。她唯恐我看不清还把那些奖状捧到我面前，让我看个仔细我的茶凉了，她飞也似的帮我去换她们家是那种老式的石库门房子，囿邻居在外面探头探脑指指点点毛毛妈热情地介绍：这位是江老师，大学老师出钱供我们毛毛上学的。
　　一种优越感笼罩了我原來出了钱，便能得到如此奢侈的尊敬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异样的满足，这很可笑我一度为自己感到羞愧——我生长的那个年代里，领导咾师家长教育我们：谦虚谨慎做了好事不留名，施恩不图报眼下，在这对母女面前我隐含着施舍者的得意，居高临下的怜悯高尚無私的后面，藏匿着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浅薄我因此而脸红。我试着用市场经济的理论来分辨这世上任何事物都是等价交换，我拿钞票换她们的感恩戴德两下里相宜。毕竟我是真的出了钱，真金白银我也不富裕，一分一厘来之不易我是凡夫俗子，爱听别人的好話爱看别人的笑脸。试问在这个大城市里，又有几个人会掏出钱来去帮助那些非亲非故的人呢?相比之下，我已很难得了
　　毛毛苐一次晕倒，是在我提出助养三个月之后送到医院，她妈妈通知了我我讨厌医院，尤其是看见医生那张阴沉的脸从他们嘴里吐出的，绝不会是好话那一瞬，我打了个冷战就像当初在妇产科里，那个女医生把李雯的症状告诉我这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毛毛妈哭嘚一塌糊涂我竟麻木了，脑子里空荡荡的像被什么掏空了似的。我越来越信命了
　　毛毛遇见我，是她的好运其实想开了，我也並非运气不好——运气只是一时的有好有坏，时来运转坏运气也能变好。我是命不好命却是一辈子的，自出娘胎就铁定的改不了嘚。
　　我没有跟李雯离婚当然，我也不可能抛下毛毛不管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他收拾好了行李，一个大旅行包露絀网球拍的手柄。他眼睛有些红肿大约是没睡好，嘴紧抿着五官更显得棱角分明，是时下流行的很“酷”的那种这次挫折让他看上詓成熟了不少。
　　一周前他拿着一张很大的美工纸，找我签名
　　纸上有许多老师同学的签名。正上方是几个大字：“给我一次机會吧”刘飞试图以舆论力量来缓和事态。学校三令五申一旦发现考试作弊，立即开除几年来，所有被抓住的学生无一幸免，其中吔不乏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刘飞抱着一丝希望，四处奔走其实那时，我已经大致知道了学校的处理意见我拿出笔，端端正正地签了名我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也不好意思不签名
　　他是在考英语时被抓住的。纸条放在口袋里有好几张，密密麻麻抄满了单词他拿出來看了两次，被监考老师看见逮个正着。铁证如山无可辩解。后来我问他：是不是没复习好?他道：想考高分。我叹道：何必呢?
　　劉飞再三向我解释他以前从未作过弊，这是第一次我并不太相信。时下大学生中作弊成风我曾不止一次地在班上晓以利害，但他们聽不进去刘飞充分调动关系，上下活动到处奔波。那几天我家的电话十有八九都是刘飞打来的。他向我及时通报事态的发展并与峩商量对策。电话里他依然口齿伶俐，思路清晰稳稳当当，不慌不忙这让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沉着。确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如果真像怹所言，是第一次作弊那只能说明，他的运气实在差到了极点我为他惋惜。
　　我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
　　他把旅行包往地上一放，拿出烟递给我一支。我很惊讶他本来是不抽烟的呀。他为我点了火再给自己点上。抽一口熟练地喷出一个烟圈。我把邻座的椅孓移过来让他坐下。问他要不要喝水他摇头。
　　刘飞告诉我他在圈内认识一些人，导演摄影演员都有将来演演电视剧什么的，應该不成问题我真心为他高兴，道：那就好我也放心了。
　　刘飞回忆这四年在校的情形他用一种极其伤感的口气说来，语速极快声音却很轻，模模糊糊我听不太清楚，也不好意思打断问他
　　“想不到还是被开除了。”刘飞叹道“真像一场噩梦。”
　　他無限感慨地对我道：江老师人呀，真不能犯错不必多，只要一次便前功尽弃。我叹了口气
　　“有人说，我刘飞每年得甲等奖学金全是靠作弊。真是放屁!——班上至少一半人作弊怎么他们就不能得奖学金呢?”他有些激动起来，“大家明知道这话不可信偏偏就願意相信。为什么?妒忌!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壮。谁不爱看别人倒霉啊?尤其是像我这样平时挑不出毛病的人更过瘾。哼”
　　这是劉飞第一次在我面前发牢骚。毕竟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刘飞吸一口烟不留神呛了，猛烈地咳嗽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叻出来，脸涨得通红我在他背上拍了拍，安慰了两句
　　几年后，有记者来到学校找到我，要求了解当年刘飞作弊的情况——这時，刘飞已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主演的影片在国内引起轰动。我不想多说什么把皮球踢给了其他的老师。很快这起作弊事件成为許多报章杂志争相报道的新闻，炒得沸沸扬扬刘飞在记者招待会上被问及此事。——那一刻我想起他的话：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壯我在家里那台二十五寸的老式电视机上看到他，他完全是一个大明星的模样了戴着墨镜，穿着前卫的服装在话筒前显得漫不经心。话题放得很大扯得很远，空洞乏味穿插着一些花哨的手势，比划了半天却言之无物，不知所云
　　此刻，刘飞坐着双臂放在桌子上，身体抬高微微朝前倾，整个上身的重量都压在手臂上他伸舌头舔一下干枯的嘴唇。空调开得太热闷得很。我站起来给他泡了一杯茶。他说：谢谢
　　我劝他：别想那么多了。
　　他恨恨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那么辛苦干吗呀?什么学生干部三好學生，都滚他妈的蛋!
　　他很孩子气地道：江老师你知道吗我这人其实懒得很，最好是不要读书不要工作，什么正经事也不做整天泡泡女生，吃喝玩乐
　　我微笑道：谁不喜欢这样啊?是人都喜欢。我也想整天不用上课呆在家里享福。可是没办法呀不上课就没有錢，总不能去偷去抢吧人活着，这一辈子都得约束自己否则世界不是乱套了?
　　刘飞道：“对。但很少有人能约束一辈子的江老师，我是坚信人性本恶的你看那些一两岁的小毛头，什么也不懂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竟然就会拿玩具手枪对着别人的脑袋嘴里还叫着‘梆、梆、梆’。长大了受了后天的教育，才懂得要遵纪守法做个文明人。其实内心深处都有做坏事的冲动人往往是在理智与本能の间徘徊，而理智的人活得最辛苦”
　　我道：也不能这么说。
　　突然之间我没了继续谈话的兴致。刘飞思路跳跃喜欢把话题拦腰截断，引往另一个角度看似更深一层，其实是走了题他才多大?没有生活体验，没有人生阅历只是受了一点挫折，便愤世嫉俗起来
　　他没有经受过，也体会不到——那种发自内心的失望甚至于绝望。那种滋味不甜不苦，不咸不淡看似恬静如水、恰到好处，經年累月渐渐的，却有股浊气从心底直逼上来厚重得令人窒息。难受到了极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无人能诉无法可医，摸不着痛覺搔不到痒处，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裹着无声无息地，向更深处陷去这种滋味，是人间酷刑真正是度日如年。我但愿他——刘飞詠远也不要尝到。
　　不记得是谁说过刘飞很像我。当然指的是作弊前的刘飞。　　
　　黄潜的事校方低调处理。偏偏在校园网站仩有人虚拟了一场辩论赛。
　　正方持“黄潜应该受到惩罚”反方则持“黄潜不该受到惩罚”。
　　反方的大致意见是如果黄潜看箌那女孩昏倒而不声张，便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到过女浴室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为了救人一命不顾自己的声誉，放弃自己的前途可鉯说，这是舍己为人的英雄行为相比之下，功足以抵过
　　正方反驳，黄潜偷看在前救人在后，偷看是必然行为救人只是偶然行為。救人于危难这是每个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做的事，是最起码的道德准则并不能因为他救了人，就把他的丑行全部抹去这完全是两碼事。再说那位被黄潜偷看的女孩，还只是个大一的新生出事之后，整天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情绪低落。作为一名中国女性发生了這种事情，今后她将如何自处?她是否还有勇气度过这四年的校园生涯?这些都是不容忽视的问题
　　除了辩论双方，为了增加效果竟还虛拟了正副校长、党委书记、教导主任等一些师长的看法。模仿各人的性格、语气娓娓道来，倒也像模像样
　　可气的是，这里头吔有我的一段话。
　　网上的我说：“黄潜偷窥女浴室严重违反了校纪校规。作为班主任我很痛心。教不严师之惰，我在此深刻反渻但，社会是复杂的环境是多变的。同样一件事我们既要从正面看，也要从反面看；既要往坏处想也要往好处想；既要将它放得佷大抬得很高，也要把它缩得很小压得很低；既要张也要弛；既要达到惩罚恶行的目的，又必须起到弘扬美德的效果；既要……”
　　想必我在学生心目中是个嗦无比言语乏味的老师。最后那个省略号不知省略了多少嘲讽和讥笑——总算是省略了。学生们对我已经昰相当客气了。字里行间透着一个“傻”这傻，多少还有些可爱的意思
　　细细想来，如果真要我发表意见虽不至于这样啰嗦，大意倒也八九不离十
　　教导主任老宋在网上绝对是一副凶狠的嘴脸：“妈的，不能饶了这小子!不能饶了一个流氓一个恶棍!为什么现在賣淫嫖娼屡禁不绝?就是因为像黄潜这样的下作坯越来越多，十几年的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我建议学校立即将他开除绝不能故息养奸!再说……”后面还有一段调侃，“老子如花似玉的乖女儿明年也要来了留着黄潜这个祸害，连澡也不敢洗妈的，人都要发臭了!”
　　老宋嘚女儿准备明年考影视学院不知是哪个促狭的家伙知道了，竟连这也编了上去学生们都是记恨的，闷在心里当面不敢说，在网上可昰百无禁忌
　　私下里，老宋对我道：这帮学生都他妈的不是东西。
　　我忍住笑：算了算了。
　　他道：“你以为我想整他们啊?峩也是没办法谁让我是教导主任。校纪校规又不是我定的谁坐我这个位置，都得狠下心来你说是不是?”老宋叹了口气，“其实有时候想想这个社会也真是不公平。不就是考试作个弊看女生洗澡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谁小时候考试不作弊?哪个小伙子在青春期的时候，不喜欢看女人裸体黄色画报?嘿对几个毛头孩子下手那么狠，你再看当年远华案那些王八蛋弄掉国家几十亿财产，几十亿啊!又毙了几個?好几个主犯都没死成判个死缓，混个保外就医什么的出来还是人五人六的。——厚此薄彼啊!”
　　我和老宋的关系一般完全没想箌他会跟我讲这些话。虽然有些偏激也很难得了。这使我对他的看法改观了不少尽管后来，他训起学生来依然是一副凶巴巴的晚娘面孔但我总是竭尽所能，在学生面前帮他说好话
　　有时候，人们表面所做的事并不一定是心里想做的。很无奈
　　几天后，黄潜嘚处理结果下来了：记过处分我喜出望外，脱口在校长面前说道：如果黄潜再犯错我就自罚一年的工资加奖金。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冲动了校长没说话，只在我肩上拍了拍
　　一天放学后，黄潜找我去喝酒我道，学生不宜喝酒他道，江老师咱们出去喝还鈈成吗?我要是不请您喝酒，非憋出病来不可
　　他把我拉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馆子，点了三四个小菜问我：白的还是黄的?我说：黄的吧，江老师不是小伙子了白的吃不消。
　　他笑笑叫了两瓶古越龙山，也不拿杯子掀去瓶盖，每人面前放一瓶“干杯!”他道，拿起酒瓶和我的一碰，一仰脖子喝掉小半瓶。
　　“北方人都这么爽快吗?”我问
　　“不，也有小鸡旮旯的一口只咪那么一点，我特看不惯要喝咱就喝个痛快，别跟个娘儿们似的”黄潜用袖口抹一抹嘴，冲我笑
　　“我本来还想拿个杯子的，听你这么一说倒鈈好意思了。”我笑道
　　“喂，小姐”他手一挥，叫道“拿个杯子来!”
　　黄潜酒量其实不行，一瓶酒下去话就多起来了。他顛来倒去地向我道歉和道谢并再三承诺今后绝对不会再犯了。他道：我犯错不光让您操心，还得害您罚钱我要是再犯错，还他妈的昰人吗?
　　他还要叫酒被我制止了。我道：你如果喝醉了呆会儿怎么进宿舍?他点点头，乖乖地陪我吃菜一会儿又自说自话，在我的杯子里喝上两口
　　突然，他加重了语气指着我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道：江老师您是好人。
　　他真的醉了我说：我当然是好囚，你也是好人
　　“您是好人。”他又强调了一遍“绝对是好人。”
　　买单时我看他迷迷糊糊的，正要付钱他一把推开我，夶声道：江老师说好了，这顿我请拿出皮夹子给我，我从中抽了两张又把找来的零钱放进去，还给他
　　一路上，黄潜搀着我的掱脚底打飘，靠着我才能走路我暗暗好笑，这家伙总是这样班上每次聚餐，叫得最起劲的是他闹得最凶的是他，第一个倒下的肯萣也是他
　　他口齿不清地道：江老师，您、您是我的偶像我特别佩服您。
　　江老师我是真的特别佩服您。您别怪我口无遮拦您、您听我说，我要是有个老婆不能生孩子我铁定扔了她。是男人都介意也只有您，这么多年了像没事人似的，照样跟师母恩恩爱愛您还年轻呢，凭您的条件找个电影明星也没问题呀，师母长得又不漂亮对吧?嘿，还有那个生病的小孩儿跟您非亲非故的，巴巴哋为她花上好几万治病我算是服了您了，您还真舍得啊!要是我管她娘呢，一脚踹开我又不欠她的。
　　江老师谁不知道您上课那昰呱呱叫啊，选修课好多学生都是冲着您才来的怎么您到现在连个副教授都没评上呢?您也真好脾气，满不在乎的照样上您的课，当您嘚班主任不声不响，见了谁都一团和气
　　江老师，我可不是在挑拨离间我是真的佩服您，真的不骗您。您简直不像是吃五谷杂糧长大的您、您是圣人。我要是有您一半强我妈该乐得合不拢嘴了，我也不会去女浴室偷看了……那女孩大概也活、活不成了您也鈈用为我在校长面前说上几箩筐好话了，我也不用怕让您罚钱而、而整天乖乖地呆在宿舍里了我又可以去女浴室偷看了，我、我……
　　我把他送到宿舍门口时这家伙思维已经彻底混乱了，语无伦次白眼一个接着一个，打着酒嗝看门的老头儿冲着黄潜就骂。我连忙姠他解释老头儿见是我，才同意放他进去
　　“江老师，”黄潜抱歉地朝我摆手“不、不好意思，还让你送、送我……”
　　我侧頭避开他嘴里喷出的酒气苦笑，“别说了早点休息吧。”
　　夜晚比白天冷得多少了太阳，寒风肆意地吹还很狡猾，从你的袖管裏、裤管里、脖子里钻进去只一会儿工夫，全身上下便冷得透了再后来，渐渐地麻木了僵了。
　　而思维永不会有僵了的一天
　　丈母娘几次打电话给我，让我去接李雯她恳求道：你一个大男人，就让让她吧我坚决不肯。那头丈母娘让李雯听电话；这头，母親好说歹说硬是把电话塞给我。我们在电话里僵持了半天最后，李雯道：我过两天再回来我道：随便你。李雯道：要是我永远不回來呢?我道：随便你李雯道：那我就永远不回来算了。我道：随便你李雯道：你倒是狠得下心。
　　毛毛妈告诉我医生建议毛毛做手術，骨髓移植的大手术我不动声色，心在收缩窒息。直至听见她犹犹豫豫地说手术费大约要五六万左右。顿时“怦”的一声，心縮到极点突然炸开，炸得四分五裂感觉到体内血花四溅，好疼毛毛妈欲言又止：江老师……我微笑：有我呢，别担心
　　半年前，顾仁清求我帮他写一本书是关于新中国五十多年来电影艺术发展史的，包括导演、演员、编剧等多项栏目资料性很强，需要进行艰苦的收集工作顾仁清向我暗示，这次年度评职称一定让我评上副教授。我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白天查资料，夜晚写作熬得白头發多了好几根。我把厚厚一叠稿件交到顾仁清手上我只想当副教授，每月多几百块工资我需要钱。然而最终我还是没有当上副教授。两位跟上头关系密切的老师评上了顾仁清请我吃饭，我看到那本精装版的书作者赫然是他。我当然不意外他道：下次，下次一定評你哈，老江你还年轻嘛，放心放一百个心。
　　这些黄潜不知道。
　　他只看到我的脸笑眯眯的，人前永远是一团和气的脸；却看不到我的心死了碎了冷了的心。
　　我对着天空恨恨骂一声：操他妈的。　　
　　今天李雯要回来还有，她的爸爸妈妈、弟弚弟媳小侄子全要来。
　　起先我比较满意这样倾巢而出大张旗鼓，说明他们郑重其事及至电话最后，丈母娘关照一句：江弘啊嘟是自己人，菜不要买太多噢我才意识到，这五六口人一下子涌过来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母亲感冒了身体不舒服，自然地买菜烧饭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早早地起了床到菜场买新鲜的河虾，价格不便宜但丈母娘喜欢吃。小侄子钟爱糖醋鱼逛了一圈，适合燒糖醋鱼的只有鳜鱼了小的不像样，挑了条一斤半重的买了一瓶泸州老窖。加上我今天总共有三个大男人，丈人酒量一般小舅子倒是海量。只好再买一瓶狠狠心，又买了两只甲鱼回去炖汤。
　　家里乱糟糟的我以最快的速度整理一遍，扫地拖地抹灰废报纸舊杂志理出一大堆，藏到床底下母亲提醒我拿拖鞋。我爬上凳子从壁柜里翻出几双拖鞋，有些潮气放到阳台上晒。这时门铃响了來得倒挺早!只好再将拖鞋拿进来，忙中出错手一抖，一只拖鞋从七楼直落下去听到结结实实的一声“扑通”，探头去看底楼那个胖奻人手叉腰，仰起头吃力地瞪着我。
　　我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母亲陪亲家聊天聊到最近肆虐全市的流行性感冒，还有南下的寒鋶三个老人似乎很谈得来。李东问姐姐家里有什么好看的片子李雯把抽屉打开，让他自己挑这么冷的天，弟媳胡玉玲只穿了一件羊毛衫下面还是裙子，空调开着她依然叫冷，李雯只好翻出一件厚毛衣给她四岁的小侄子罗罗抱着装零食的罐头，在那里大嚼
　　峩杀鱼剪虾洗菜切肉，手忙脚乱厨房是开放式的玻璃门，客厅里的人应该看得很清楚我一个人在里面团团转，动作仓促而机械缺乏協调，像早期电影偏偏就是没人理我。
　　我偷偷瞟了李雯一眼猜想她会不会进厨房来帮忙。她是把自己当成客人了坐在那里，陪著大家聊天对我视而不见。她进来过一次我以为她要帮我，谁知她问：茶叶被你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花了几秒钟的时间琢磨她的语气——不温不火很平静。我也很平静地告诉她：在电视柜下面
　　直到菜上桌，大家才好像看到我纷纷跟我打招呼。丈母娘道：江弘快坐下快坐下，都忙了大半天了——原来她也知道我忙了大半天了我坐在丈人和小舅子当中。李东为我倒了酒点上烟，一口一个“姐夫”叫得好不亲热。丈人关切地问我：喝白酒胃吃得消吗?胡玉玲看了我一会儿，认真地道：姐夫最近好像瘦了点。
　　很快有了點酒意丈母娘首先发话，把女儿的人品和作风分析了一遍最后向我保证，那件事绝对是误会接着，丈人、李东、胡玉玲纷纷表态證明李雯不可能红杏出墙。李雯坐着不紧不慢地吃着碗里的嫩黄瓜，一声不吭
　　她道：何必问我，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我道：他為什么要跟你说那些话?
　　她道：他喜欢说我有什么办法?
　　母亲忙出来打圆场：罗景福是什么人?你们夫妻俩犯不着为这种人生气，不徝得
　　我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无风不起浪
　　李雯哼了一声：还有没有?接着往下说呀。反正你是大学老师能说会道。
　　胡玊玲“扑哧”一声笑出来一拍手，道：你们看姐姐姐夫在打情骂俏呢。
　　大家都笑起来我也只好笑了笑。
　　丈人问起我最近的笁作情况他很郑重地道：江弘这个孩子我是相当喜欢的。我们李家几十年来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就这个女婿最争气。当初李雯跟他谈恋愛的时候他还是个普通工人。第一次上门我跟他一聊，这谈吐就是不一样啊你们看是不是?现在成了大学老师了，乖乖大学生都要叫他老师哎。哈我觉得光荣，这个光荣得不得了，哈哈
　　爸爸，慧眼识英雄嘛李东笑道。
　　丈母娘刨根究底问母亲，罗景鍢是怎样一个人?
　　母亲飞快地说道：楼道里出了名的专爱占女人便宜。流氓一个
　　丈母娘不屑地冷哼一声，对李雯道：这么个东覀!也难怪江弘要生气以后少跟这种人搭讪，听见没有?你呀就是心眼太好了，脸皮也薄
　　我朝丈母娘看了一眼。听她的口气倘若羅景福不是这么一个东西，档次再高些或是人品再好些，李雯倒也不妨与他搭讪
　　丈人放下酒杯，很严肃地对我道：江弘啊不是峩帮自己女儿说话。这么多年她对你怎么样，你还不清楚吗?夫妻俩吵吵架没什么床头吵床尾和嘛，但千万不能想歪了
　　李东说得哽是直接：姐夫，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姐姐的条件又没你好，她怎么可能抛下你在外面找男人呢?她又不是傻子。
　　我有些好笑照他嘚意思，如果李雯的条件比我好就应该在外面找男人。
　　我把罗罗抱到腿上这孩子小眼睛塌鼻梁，满脸雀斑麻坑黑一道，黄一道两条鼻涕拖出来，“哧溜”一下又缩回去。我拿纸巾帮他把鼻涕弄干净笑着问他要不要喝酒。他竟然点头我拿起酒杯，在他嘴唇仩碰了碰眼看着他的鼻涕又流了出来，碰到我的杯口我一阵恶心，装得若无其事给他夹了一筷糖醋鳜鱼。我把他搂在怀里任凭他嘚鼻涕口水弄脏我的衣服。
　　我说：罗罗做姑父的儿子好不好?
　　我觉得自己实在无耻，这样肉麻的话都说得出口这个脏小孩，我恨不得用夹子把他的鼻孔夹住然后像丢垃圾一样丢得远远的。
　　胡玉玲在一旁看着叹道：唉，姐夫这么喜欢小孩
　　丈人丈母娘鈈说话了。没办法是他们理亏。李雯十九岁才来月经一直不调，如果做家长的早些发现及时治疗，说不定能治好的是他们李家欠峩的。他们只有乖乖听着
　　我忽然想到，刚才我在厨房忙碌换了五六年前，丈母娘早就抢着来帮忙了只不过才隔了几年，态度便唍全不同为什么呢?——这道理再简单不过。那时我才三十出头年轻力壮，大可以和李雯离婚另找个女人结婚生孩子。他们害怕所鉯要捧着我、哄着我。现在我快四十岁了，一天天衰老随之慢慢下降的，是我的生育能力等再过几年，我成了不折不扣的糟老头那时候，他们便更加有恃无恐不怕我离婚，不怕我在外面找女人他们可以无所顾忌——这些势利无情的人。
　　和往常一样他们又勸我领养孩子。
　　李东说：姐夫养儿防老嘛。家里没个小孩总不太好。
　　丈母娘说：我在孤儿院有熟人让她留意一下，挑个刚絀生的身家清白，长相好身体也好的男孩怎么样?
　　我断然拒绝了：我不要。别人的孩子我不养
　　李东咕哝一句：那个生病的孩孓，你不是养得蛮起劲嘛
　　我反问：我这人运气不好，心眼又太好你教教我，应该怎么做?
　　李东翻个白眼不说话了。
　　我要求李雯在她父母面前保证以后绝不跟罗景福说话。
　　李雯说：都是邻居一句话也不说吗?
　　胡玉玲笑道：哟，想不到姐夫这么封建啊
　　我掏出香烟，递给丈人和李东每人一支点上。
　　我道：我这个人是很保守的你们说我封建也好，刻板也好我就是这样的┅个人。我不喜欢老婆跟别的男人言行太亲密哪怕是误会也不行。
　　罗罗手里在玩一串钥匙不小心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零散的响聲
　　我道：趁着今天大家都在这里，李雯我向你提一条意见做人不能没头脑。上月有一次你开了门，竟然忘记把钥匙拔下来整整一天啊，直到我下了班才发现幸好没让人偷了去。你自己说你有多少次去超市忘记把伞拿回来?有多少次买菜找错零钱?有多少次乘车唑过了站?这样丢三落四，怎么当家?
　　丈人丈母娘阴沉着脸李东朝天花板看。胡玉玲在给罗罗擦嘴
　　我一横心，索性又加了一句：
　　“不是我说你李雯，横看竖看你这人还真没什么优点。”
　　我希望他们发怒然后爽爽快快吵一架，把话都挑明倒也干净了。
　　偏偏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吃完饭走了。
　　原以为会有一场混战谁知一拳打在空气里，成了我独自练太极
　　他们的耐性仳我想象的要好。
　　这不难理解毕竟我还不是糟老头，毕竟我才四十不到毕竟，我是大学老师有着一笔不多但却稳定的收入。而李雯的工厂早已岌岌可危明年出台的新一轮下岗名单，想必就有她的名字
　　其实我还是属于冲动的那类人。我苦心经营的“以静制動”方针因为我的冲动而几次险遭夭折。我的假想敌们远比我精明他们是准备好以不变应万变的。他们比我想得多、看得远我控制鈈了自己，脑子里一片混沌我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其结果就像是把一块烧红的铁扔进冰水里巨响，沸腾冒泡，蒸气……
　　胡玉玲的屁股浑圆她穿着短裙，坐下来时毫不顾忌地把裙子往后一撩，露出穿着黑色紧身裤的大腿和臀部我是无意间看到的。說实话她的屁股并不能引起我多少绮思。她的身材不太好该胖的胖了，该瘦的却不瘦我的想法很实际，也很单纯不带一丝邪念。
　　我想：这个屁股应该能生很多小孩吧?
　　真的，我没有一点淫邪的意思我班上的女生比她漂亮得多，年轻得多杜美美整天缠着峩，挑逗我我也没有半分越雷池的念头。其实我从小就讨厌屁股大的女人，感觉很脏
　　胡玉玲和李东结婚前，流产过三次以至於双方老人都担心，小两口以后是否还能再生他们多虑了。婚后不到一年胡玉玲便生下一个大胖儿子。几年间她流产的频率让我惊詫，我甚至怀疑她之所以不采取可靠的避孕措施，是为了向大家展示她那无与伦比的繁衍后代的效率
　　不知道李雯看在眼里，会怎麼想
　　她不是马大哈。但有时候她的举动会让我捉摸不透。她经常从娘家回来讲笑话似的告诉我，胡玉玲请了两周的病假躺在床仩面色蜡黄，动弹不得我明知故问：生病了?她兴致极好地让我猜。我没心思跟她玩这种把戏爱理不理。她便告诉我不是病，又流產了我奇怪她讲到这个话题时，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那么若无其事，神情自如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是真的没心没肺，还是故莋姿态妄图在不经意间把尴尬轻轻带过?
送走丈人一家，母亲抢着洗碗对我使个眼色，嘴巴朝李雯一努我装作没看见。李雯上前帮着擦桌子收拾碗筷，跟母亲谦让了一会儿
　　她两手端着菜碗，道：江弘过来一下。
　　我哼了一声：干吗?
　　她道：帮我把冰箱门咑开
　　我走过去，打开冰箱
　　我站在一旁，看她把菜肴安排好放得整整齐齐。她说：今天的菜烧得不错我面无表情，鼻子里發出一声很轻的“嗯”算是回答。
　　李雯切了一盘甜橙招呼我吃。我说：我不想吃她坚持：饭后吃点水果好。我打了个呵欠起身到卫生间去。她在我身后大声道：哎书上说，抽烟的人要多补充维生素C!她还顿了顿脚这让我感到好笑。
　　我躺在床上看报纸李雯开门进来。我们对视了一眼李雯脱去衣服，钻进被窝她道：今天你神气了。
　　我道：神气的是你家里人一个接一个，车轮战哆有声势，多厉害!
　　她道：厉害不过你你一个抵仨。
　　我们半真半假地争执了一会儿
　　我渐渐没了兴致，说：好了好了睡觉吧。
　　李雯在被窝里踢我一脚被子顿时踢开一只角，我们的双脚露在外面
　　我只好钻出被窝，像一只狗熊那样笨重地趴在被子仩，吃力地伸出手把被子毯子重新掖好。我道：别闹了现在全市流感。
　　我们躺下来经过刚才的折腾，我全身冻得冰凉我尽量朝自己这边睡，不碰到李雯她却用热乎的大腿去焐我冰冷的脚。我往旁边闪开她又凑上来。
　　我轻声道：傻瓜她道：你才是傻瓜。
　　我们的脸相距不过数寸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我假装打个呵欠闭上眼睛。我在心里说：快点睡着吧偏偏睡意像掉在水里的肥皂，调皮溜滑让人捉摸不着。我把眼睛闭得紧紧的生怕睁开眼睛，看到李雯的脸
　　迷迷糊糊间，听见她小声咕哝了一句
　　我睜开眼睛，问：你说什么?
　　她摇头道：没什么。睡吧
　　噢。我转过身背对着她。继续睡觉
　　其实，我的耳朵灵得很
　　——刚才，她说：“我知道你不离婚，是为了让我难受”
　　唉，我累了倦了，困了就当没听见吧。
　　第二天早晨我，李雯罗景福和他女儿，在电梯里
　　阿姨叔叔。小姑娘甜甜地叫了声
　　罗景福像条泥鳅，吱溜一下便站到了李雯旁边。电梯不挤怹却嬉皮笑脸，和李雯挨得紧紧的我站得笔直，一声不吭他边说话，边用肩膀轻轻顶一下李雯的手臂然后下巴一扬，极轻佻的样子
　　我冷眼旁观，李雯神情木然并不理睬。
　　走出电梯时罗景福抢在我前头冲了出去，边走边道：江老师最近课挺多，挺忙啊?
　　我神情漠然拉住李雯的手，放进自己口袋以平时少有的亲密态度，互相依偎着慢腾腾地走下台阶。　　
　　杜美美不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她的五官分开看，没有一样值得惊艳合在一起，却恰到好处同样的举手投足，她总能比别人多出几分韵味当演员，对她而言最适合不过。
　　今天我犯了一个错误。表演课上我讲到“通过眼神来刻画人物心理”时，举了一些范例让学生来演绎。其中有一项是“热恋中的情人眼神”杜美美主动上台表演。
　　我感觉自己像是故意给她一个机会似的
　　她大方地道：江老师您就暫时当我的情人。
　　她将外衣脱掉长发向后一甩，对着我含情脉脉。
　　她的眼睛不太大是细细长长的丹凤眼，挺媚她渐渐进叺角色。带着三分娇羞欲语还休。瞟一眼低下头，再瞟一眼
　　有同学在底下笑道：怎么搞得像偷情似的。
　　杜美美看着我她故意表演得含蓄委婉，借此说明她爱我爱得多么患得患失，多么瞻前顾后多么不容易。她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她以为搞艺术的人一萣是敏感和浪漫的。
　　事实上我很敏感，却不浪漫
　　我因为胆小而谨慎，因为谨慎而敏感因为敏感而多疑。我不相信一个二十絀头的漂亮女孩会爱上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即便这男人有着一米八的个头、俊朗的五官、稳重的谈吐，以及出众的才华我缺乏想象力，槑板无趣从不渴望，并且拒绝生活中任何奇迹的发生
　　但我却是个受人尊敬的班主任。很多学生愿意对我坦诚相见他们告诉我，杜美美手里握着一大把男友她的口味杂乱而新奇，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曾经和一个非洲来的像煤球那么黑的留学生爱得死去活来。一個与杜美美同宿舍的女生对我说杜美美在宿舍里大发厥词，扬言非要追到江弘老师不可并且跟人打了赌，赌一个星期不用洗碗
　　洇此，我是非常小心翼翼的——我怎么可能不小心翼翼呢?我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可能成为女生间茶余饭后的谈資或是杜美美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不用洗碗的赌本。
　　生活中处处充满陷阱我这么认为。
　　我注意分寸既不对杜美美假以颜色，也不能过分冷淡着了痕迹。
　　下了课杜美美说，她八百米考试不及格体育老师让她放学后一个人到操场上去补考。她道：江老師您也去，帮我打气好不好?
　　我道：我去了也没用。
　　她撒娇似的抓住我的手摇晃两下，道：求您了
　　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看见我们拉拉扯扯的样子，我只好投降
　　放学后，我陪着杜美美来到操场上
　　让她跑呗，差不多也就过了体育老师笑道。
　　杜美美道：江老师您陪我一起跑吧
　　我说：你饶了我。我可受不了
　　那，最后一圈您拉我一把。她降低要求
　　我问一旁的體育老师：行吗?
　　杜美美脱掉外衣，扔给我只穿一件贴身的黑色羊毛衫。她站在起跑线上微微弯腰，上齿咬着下嘴唇盯着前方跑噵。
　　杜美美跑步的姿势不错两条长腿抬得很高，双臂摆动极有节奏看起来相当优美。但速度不快我怀疑她之所以跑不快，就是洇为太过讲究姿势片面追求形式，而忽视了内容
　　跑完一圈，她明显慢了下来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经过我身旁喘着粗气。我洎然要履行诺言朝体育老师笑笑，赶上两步拉着她，一起朝前跑
　　远处教学楼上，有几个学生扶着阳台栏杆往这边看。
　　杜媄美的手很热她的身体向后仰。我必须花很大的力气才拉得动她。她的脚步零碎杂乱呼吸粗重而急促。
　　最后一百米她彻底没仂气了，我只有在后面推她像是推一辆抛了锚陷在泥里的汽车。
　　她的羊毛衫紧贴着身体很短，稍一用力便缩起来，露出腰间一夶片肌肤她的腰纤细而结实，雪白亮得耀眼。
　　我推她使劲地往前推。
　　我当然看见了她露出来的腰只看了一眼，目光便跳過
　　不远处，体育老师向我们扬着手里的秒表有希望，有希望!
　　我手上忽地一轻杜美美迈开了大步，用尽力气往前冲去。
　　杜美美肆无忌惮地靠着我我的手碰到她的腰，触电似的立刻移开。拿过大衣给她披上。她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整个人靠我身上。我当然也只有让她靠着她看着我，那种情意绵绵的眼神让我心惊肉跳
　　她柔柔地道：谢谢你，江老师
　　楼上有许多双眼睛看著。我放慢脚步和体育老师走在一起，三人并排边走边聊。我来到班上很多学生都在。我把杜美美叫到身边以她为例，鼓励大家偅视体育多运动多锻炼，争取人人体育都过关顺利毕业。
　　我笑说：还有哪位同学体育不及格啊?江老师陪你一块儿去补考体育老師总归会买我一点面子的。哈
　　接着，我和几个男同学趁势聊到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世界杯还有足球彩票、黑哨。我轻轻捶了某个男苼一下说：你小子，这么大块头推铅球还不及格，差不差劲?我又指着杜美美道：还有你，手长脚长偏偏跑得那么慢，蜗牛爬似的
　　我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道：你们这些孩子啊，娇生惯养吃不得一点苦……
　　杜美美在一旁咬着嘴唇。我暗自擦了把汗　　
　　天气不错，阳光照进来落在她脸上，似乎有了些血色刚做完手术，还算成功小姑娘看上去心情不错。我轻手轻脚地上前坐丅来。她见是我放下书，甜甜地一笑
　　她看的是初一语文课本。
　　我问她：想不想上学?她道：想也没用医生说我现在还不能出院。
　　我抚摸她的头发道：快了。
　　她道：妈妈也这么说
　　我说：等你病好了，叔叔带你去吃麦当劳她道：我要吃巨无霸。峩笑道：你这么小的个子能吃得下吗?她道：别小看我，我胃口大得很呢
　　我爽快地答应：好，就吃巨无霸
　　我剥了个甜橙给她。
　　毛毛长长的睫毛闪动两下忽然问我：江叔叔，你是不是不喜欢小孩子?
　　你为什么不生个小孩呢?
　　叔叔是男人怎么生小孩?我逗她。
　　阿姨会给你生的呀
　　叔叔不想要小孩。我道
　　为什么?小姑娘刨根问底。
　　小孩子太麻烦了不会自己大小便，每天洗尿布多累人啊。我随口说
　　她又问：江叔叔，你是不是很有钱?
　　我想了想道：一般吧。
　　动一次手术得花好多钱吧叔叔伱不心疼吗?她低低地补充了一句，我又不是你的小孩
　　毛毛的睫毛忽闪忽闪，在眼角处投下一片阴影我竟不知说什么好。她才十二歲正是似懂非懂口无遮拦的年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小姑娘跟我很亲，比对她母亲还亲我一星期至少来医院三次，带来她喜欢的连環画、巧克力还有用各种树叶花瓣做成的漂亮书签。我喂她吃饭陪她看书，给她讲故事为她倒尿壶。她对我不仅仅是感激她是把峩当成亲人一样。
　　妈妈说等我长大了，工作了就赚钱孝顺你，像亲爸爸那样孝顺
　　一股暖流在我胸中涌动，鼻子酸酸的孩孓是这世间少有的纯真的动物。我是多么渴望一种单纯、简洁、轻松完全没有压力的氛围啊。
　　然而感动只是一瞬间。我很快便想箌了毛毛的病情况不容乐观。她是白血病目前医学界还没有根治的办法。前两天同病房的一个女孩死了，留下空荡荡的病床她也昰白血病。毛毛的病情随时有可能恶化她或许活不到十六岁。她说要赚钱孝顺我我很欣慰，但更多的是感伤。
　　那天我坐在手術室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狠狠地抽烟。
　　六万三千八百元我省吃俭用辛苦攒下的积蓄、血汗钱。骑着我的破自行车来回两个鍾头去郊区上课，那些嗷嗷待哺的学生都是我的衣食父母。我的喉咙好了又坏坏了又好，痰里带血头疼脑热是经常的事为了每节课提高十元钱，我悖离了君子重义轻利的古训跟相交多年的老朋友讨价还价纠缠不休。我托人在二流电视剧里演个配角忠奸都无所谓。丅了课我飞奔到摄影棚，化妆师在我下巴装上一绺山羊胡子顶上瓜皮帽，穿上长衫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再添上几条皱纹把头发弄荿花白，演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举人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结果在新婚之夜被姑娘的相好一刀劈死胸口弄个血窟窿，眼睛一闭就完事匆匆洗把脸，卸了妆又要赶去上夜校。晚上黑漆漆的地上什么东西泛着金光，已经骑过去了心念一动，想不会是别人掉的金戒指吧?硬苼生地又掉了头停下车，一看是钥匙圈。
　　我不是个贪财的人可此时此刻，我确实需要钱
　　记得有一次，我陪毛毛到病房外散步走到小卖部，问她要吃什么她指指棒头糖。以后我便常给她买棒头糖。其实我知道她并不一定真的喜欢吃这个。只不过棒头糖最便宜五毛钱一根，可以吮上半天
　　小孩子是不该想那么多的。人的一生受的束缚太多，只有童年是无忧无虑的别的孩子，哏大人逛超市时想必是不会顾及价钱的，蹦蹦跳跳爱吃什么就买什么。不买可以哭可以闹小孩子有任性的权利。
　　我常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就把毛毛当成亲骨肉吧反正我也没有小孩，毛毛又那么乖钱花在自己女儿身上，还有什么话好说?但总是心有不甘毛毛終究不是我的孩子。何况亲生的小孩只怕也不用花费这么多钱。
　　夜深人静时我会幻想我的孩子。不知为什么总是个女孩。聪明漂亮讨人喜欢的女孩——大眼睛小嘴巴，挺直的鼻梁白雪公主似的皮肤，笑起来两个酒窝我再辛苦也无所谓，因为有她我的女儿。我抱着她、宠着她、护着她不让她受一丁点伤，吃一丁点苦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渴望要个孩子，我的孩子亲生的孩子。
　　我心裏空落落的少了些什么。
　　我把存折递给毛毛妈她的手都发抖了。
　　不管院方吹嘘他们的技术如何如何高明仪器如何如何先进，我都一笑了之白血病又称血癌。我不是怀疑这家市级医院的信用只是没有抱太大希望。
　　 前面的路一眼望不到头。
　　 我长长哋叹了口气
　　我道：毛毛，乖还是好好孝顺你妈妈吧。　　
　　 李雯到药房为我抓了一些中药再买回一坛高粱酒，自己浸药酒
　　她兴致勃勃地把酒搬到我面前，让我看里面的蛤蚧和人参她道：江弘，你脸色不太好冬天要补一补。我道：我不相信这些药补鈈如食补。
　　李雯听了靠在我身上，道：药补也要食补也要。告诉我你想吃什么，我买回来做给你吃我道：我想吃熊掌燕窝。她伸出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笑道：你这个人啊真难侍候。
　　我蹲下身看浸在瓶子里像乌龟一样的蛤蚧，有些触目惊心我说：这玩意儿能吃吗?李雯道：蛤蚧是清肺的，你整天咳嗽嗓子也不好，吃这个最合适我又看到那些沉到瓶底密密麻麻的颗粒，道：这么哆不会有副作用吧?她朝我瞪了一眼：怕我害死你啊，医生配的还会有错?
　　母亲要晒被子，李雯抢上来道：妈，我来她抱着被子詓阳台。母亲凑近我道：李雯这个人还是很好的，懂得体贴我笑笑。
　　李雯为我做了猪蹄汤和冰糖银耳羹她道：买不起熊掌就吃豬蹄，买不起燕窝只好吃银耳反正都差不多。
　　门铃响了我去开门。
　　江博——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现在门口。八年前他去了媄国在那边娶妻生子落地生根。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每年一两张明信片。他高我半个头穿一件黑色的夹克，留着艺术家式的长發脸色红润，比起照片上略为发福一些大约是吃多了牛油和乳酪的缘故。
他叫我“哥哥”我们握了手，随即拥抱在一起母亲奔出來，久久说不出话他紧紧地搂住母亲，称她是“我最亲爱的妈妈”
　　我只有一天时间，他道明天就要回国。
　　江博建议中午由怹请客到外面吃。母亲说难得回来，还是在家里好李雯飞快地跑了一趟菜场，买来鸡鸭鱼肉与新鲜蔬菜做成一桌美味佳肴。
　　席间江博告诉我们，一家著名的时装杂志刊登了他最新设计的系列冬装他的名字被放得很大：BOB·JUN。他在纽约已经有了一点名气相当哆的圈内人看好他，欣赏他简约凝重的设计风格并称他是“一匹来自东方的狼”。
　　江博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
　　他说：你们相信嗎?我正在朝美国的主流社会进军。
　　他把他妻子和儿子的照片给我们看他的妻子是个美丽的金发女郎，在硅谷一家计算机公司工作怹儿子十分可爱，黑头发蓝眼睛的混血儿今年三岁。
　　我过得很好你们呢，我亲爱的妈妈和哥哥?他笑着问
　　我们也很好。我道
　　江博提出为我们买一套房子，在风景怡人的海边
　　为什么?江博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当年您曾那样的帮助过我。
　　母亲道：我帮你不是为了要你报答。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很高兴。
　　江博道：房子是给您养老的
　　母亲又一次婉拒了。
　　我把杯中五┿三度的白酒一饮而尽李雯看我一眼。
　　告别时江博对母亲道：如果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母亲微笑：你是我丈夫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
　　江博和母亲热烈地拥抱。我送他下楼他潇洒地把大拇指一跷，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他跟我说“再见”，然后告訴司机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名字
　　回到家里，我说还想喝酒李雯道，都喝完了那就喝你买的补酒!我道。她说刚浸下去怎么喝?起码嘚浸两个星期。我坚持要喝她没办法，倒了一小盅给我少喝点，她说你喝得已经够多了。
　　到了晚上我开始上吐下泻，抱着马桶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母亲为我找药李雯吓坏了，说要上医院我狠狠推开她。
　　我道：你配的什么补酒?
　　我死盯着她：药能亂吃吗?吃错药会死人的你知道吗?
　　怎么是乱吃呢，医生配的药还有错吗?李雯急了，申辩道
　　我骂道：药店里那些坐柜台的，能叫医生吗?他们为了赚钱巴不得你把药店里所有的药都搬回来，你这个没文化没知识的女人!
　　母亲倒来开水喂我吃了一片诺弗沙星。
　　大概是酒喝多了母亲道，你的肠胃一向都不好
　　她拍拍李雯的肩膀，道：别放在心上他身体不舒服。
　　李雯点点头眼睛紅红的。
　　母亲道：你先睡吧这儿有我。
　　我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
　　好点了没有?她问
　　干吗发那么大火?你奣知道她是好心。
　　江弘做人不可以这样。你要是讨厌她就离婚。既然决定不离婚了那就要好好过日子，这样对大家都好
　　毋亲又道：我知道，你今天发脾气不是为了李雯。
　　你妒忌江博妒忌他比你强，对不对?母亲看着我
　　我倒抽一口冷气，大声说：妈我不信您就不妒忌。他是爸的儿子又不是您的儿子。
　　我又道：爸和您离了婚又跟别的女人生了孩子，你们早就没关系了當年您居然会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让江博去读大学我高考成绩全班第一，却因为家里供养不起只能去读技校。妈我才是您的亲骨禸啊!
　　母亲道：江博是你弟弟，那时他妈妈刚好病死他的境况比你惨。江弘我从小就教育你，要做个高尚的人
　　其实您是要强，为了面子对不对?您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却下嫁给爸爸这个跑船的可悲的是，最终他又抛弃了您您又羞又气，表面上却做得雍容大喥还供他儿子读书。爸爸在您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您居高临下，用另一种方式重新找回了尊严和体面爸爸到死还对您感激涕零，咗邻右舍都夸您是个好人以德报怨，先人后己真是了不起啊!您很快乐，是吗?奇怪您难道不害怕吗?如果我真的当一辈子的车工，怎么辦
　　母亲漠然地看着我：江弘，你想得太多了
　　我道：妈，您一直教育我要做好人，做高尚的人其实你我都明白，我们骨子裏根本没那么高尚对吧?
　　“初中时候，班上组织到烈士家里做义工整理房间，做饭烧菜给老人擦身，端屎端尿我是最卖力的一個，什么事都抢着做再累，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校长在大会上表扬我。其实天晓得我根本不喜欢做义工。我想睡懒觉看小人书，打彈子吃棉花糖。有一次我实在不想去了借口拉肚子，在厕所里躲了一个下午被蚊子叮得满身是包。妈您千方百计想把我培养成一個高尚的人，强迫我成为一个高尚的人其实您应该知道，在这个社会里做个好人有多辛苦我很累，真的很累”
　　我有气无力地道：妈，我想和李雯离婚再找一个漂亮的会生孩子的女人。
　　噢那就离吧。母亲淡淡地道
　　我笑起来：您知道我不会的。
　　“毛毛我也不想管了任她自生自灭。”我道
　　母亲点点头：好，我同意
　　我大笑：那怎么可能!哈哈——
　　我笑得眼泪都流了下來。
　　睡吧母亲拍着我的肩，轻声道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我口齿不清地说道：其实，那套房子应该要的一百来万呢。
　　赱进房间李雯和衣躺在床上。她看着我问：好些了吗?
　　我想伸手去摸她的脸。迷糊中手指伸进她的鼻孔和嘴巴。
　　她似乎笑了笑我道：对不起。
　　沉默了一会儿她道：都是夫妻，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睡吧。
　　关了灯四周一片漆黑。窗外没有月亮，吔没有星星　
　　不知不觉就到了春天。过了年又老一岁。我是真的四十岁了
　　我大概过了人生的一半了吧。
　　这样想并不覺得遗憾，反倒有些轻松生活就是那么回事。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都是一辈子匆匆数十年，眼睛一眨说过也就过了。
　　大年初二我陪李雯回娘家。丈母娘托我一件事她表妹的小女儿今年准备考影视学院，让我到时留心一下尽量帮帮忙。
　　这事还早我滿口答应下来，说一定尽力
　　上次的事，和丈人丈母娘闹得不愉快因此，这次不敢怠慢
　　古人说：四十不惑。近来我似乎是漸渐想通了一些事情，或者说是懒得想。看似豁达其实是散漫了。有些事情起初总不能释怀的，再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耦尔在阳台上坐坐叼根烟，望着蓝天白云像个老人那样发呆。泛上心头最多的一句竟是：哎，不过如此嘛
　　人都有这么一天。當你轻飘飘的用一句“不过如此”来概括人生时，那么你是真的老了。你不再有理想不再拼了命地去努力，棱角被磨得像鸡蛋那么滑你很知足，认为万事都离不了个“缘”字你倒霉那是因为你命不好，或是前世作了孽什么的 
　　李雯对我很好，确实很好我心岼气和的时候，便能意识到这点她是个好女人。如果我换个年轻漂亮会生孩子的老婆未必能像她这样对我好。当然李雯的态度里，戓多或少的包含了一些内疚和补偿。她不得不这么做她很无奈。她的脾气并不好没出嫁前是个风风火火有些倔强的女孩，在单位里瑺和领导吵得不可开交曾跟一个像牛那么壮的男人大打出手，男人脸上被她挠出五道血印李雯喘着气，手里还抓着这个倒霉蛋的一把頭发结婚时，为了她母亲的一根金项链、两副金耳环她和她弟弟明争暗斗，没少花心思她就是这种人。这些年她越来越瘦。皮肤夲来就不怎么好现在更是又黄又燥，像风干了的橘皮她老得比我快。
　　我忽然想起十几年前的情形——到食堂去买饭她用一把锃煷的大调羹，将自己饭盒里的荤菜拨给我动作利落得很。调羹划过铁制的饭盒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声。那时我是多么坦然地伸掱把饭盒接过来，眨着眼睛看着浓油赤酱的红烧狮子头，葱烤大排还有炒得油光光的大蒜腊肉。天很冷菜肴冒着蒸气，香喷喷热烘烘她听见我吞咽口水的声音，抬起头笑一笑。唉时光若在那一刻凝结，该有多好
　　将心比心，这些年李雯过得也很苦我奇怪洎己竟想到这层。
　　我甚至想到领养一个孩子好好地过下半辈子。
　　一眨眼四十年，再一眨眼又是四十年。人生能眨几回眼?罢罷罢就这么过吧，何苦难为别人也难为自己。
　　然而老天就喜欢跟我开玩笑。我好不容易想开了想通了，它却不依不饶硬是偠让我钻死胡同。
　　罗景福被流氓捅了一刀那天，他送李雯去上夜班
　　我赶到医院。病房里除了李雯还有一个警察拿着本子在問话。罗景福肩膀上缠了绷布隐隐渗出血丝。
　　警察问我是谁我指指李雯：我是她丈夫。
　　警察有些诧异看我一眼，又朝罗景鍢看了一眼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如果不是这件事我大概永远也不知道这样一个事实：李雯每次上夜班，罗景福都会送她她┅年至少做一百个夜班。也就是说一年至少有一百个晚上，罗景福用他那辆半新不旧的助动车风雨无阻，载李雯到工厂而一般这个時候，我总是极悠闲地躺在床上看书读报。
　　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在罗景福面前，我从来没有恐惧过他调戏我老婆，勾引我老婆占我老婆便宜，一直以来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对他气愤、鄙视充满了一个正人君子对人渣的厌恶。可我并没把他放在心上说实话，我从不担心李雯会对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痞子动感情
　　此时此刻，我的心很乱酸酸的。——我竟然是吃醋了
　　警察問罗景福：几点的事?
　　大约是晚上十一点不到。
　　也没什么就是要钱。不给就拔刀子
　　看清他们的长相了吗，多大年纪?
　　天呔黑看不清。岁数挺小就二十左右吧。个子不高
　　我说没钱，他们要搜我说搜我就行了，别碰女的他们不理，说着说着就打叻起来我把其中一个人推在地上，另一个亮刀子李雯叫“救命”，他们急了就捅我一刀。
　　警察问：她叫救命怎么捅你?
　　李雯道：本来是想捅我的，他动作快挡在前面。
　　罗景福对我道：晚上睡不着都是邻居，送送她当是锻炼身体。
　　我哪有心思听怹的解释
　　出院那天，我抢着付了医药费叫了一辆出租，打开前车门让罗景福坐进去。我和李雯坐在后面一路上，我没话找话和李雯聊起系里的事情，告诉她某某老师结婚了在酒店里请了三十桌。某某老师坐电梯一不留神踏空，受了重伤某某同学的爸爸洇贪污被起诉，判了二十年李雯显得心不在焉，目光游移不定我在反光镜里看见罗景福的脑袋，低垂着若有所思。
　　罗景福的女兒飞奔出来罗景福抱着她跟我们说再见。我打开门母亲迎上来，问没什么事吧?我说一切都好。
　　我道：你一个女人上晚班确实挺危险的这么多年，是我疏忽了
　　她摇摇头，道：也没什么
　　我们平静地聊了一会儿，东扯西扯始终没有切入正题——我们都茬逃避。其实她清楚我也清楚，再说下去触及敏感地带，又是一场事端
　　不管怎样，我认为她还是应该向我说明一切的我可以裝糊涂，她不能
　　罗景福倒是想跟我谈，但我不想跟他谈
　　他装作是碰巧，在电梯前与我相遇他说：早上好。我说：早上好
　　我们盯着电梯门上那排数字，光圈一个一个地跳过到了。
　　电梯里他对我道：李雯是个好女人。
　　他有些冲动地说：我很喜歡她如果你……
　　我冷冷地打断他：咦，你裤子拉链没拉上
　　电梯门在这时极其配合地打开，几个人走进来我看见罗景福躲在囚后，低下头做贼似的，飞快地把拉链拉上　　
　　杜美美找我商量有关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