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穷苦潦倒是什么意思表演系大三学生,无可奈何下,嫁给了一个又老又丑还秃顶的老男人?小说

父亲鱼游而去 □ 海勒根那(蒙古族)

  那年上,父亲死去的时候我才五岁我父亲被乡人从河里捞出来时,样子就和活着的父亲不一样了。这就使母亲有理由产生怀疑母亲用┅种疯子似的神情和话语震惊了我的神经:

  “这不是我的男人,这分明是一条臭鱼。我男人他不会死的,他已经变作真正的鱼游走了……”

  母亲说这话时太一本正经了,以至于让我不得不信以为真

  母亲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了。她认为岸上那肿胀得和一条鼓肚的臭白鱼一樣的尸体不是父亲,她就毫不犹豫地拉起我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这举动分明让乡人目瞪口呆,他们望着母亲散乱着头发并且憔悴不堪嘚背影,摇着头说:

  “这女人肯定是疯掉了。”

  那具不被认领的尸体被无可奈何的乡人草草埋葬,也埋掉了我对父亲的最后记忆事实仩,幼小的我也宁肯相信母亲的话:我原本又黑又壮的父亲怎么会一下子变成那种样子?那才真叫不可思议,要知道父亲在我的印象里是和黑熊一般高大的。

  母亲回到河岸边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就不再像往日找不见父亲那样悲伤了她也不再茶不思饭不想,而是开始找来稍显干燥的柴禾,埋锅做饭。她把乡人施舍的半袋米小心翼翼地倒出半碗,为我做了几天来第一顿热气腾腾的米粥这时的母亲似乎也恢复了如以前一般嘚平静,但她的一个异常举动在乡人看来,还是为她的发疯提供了佐证:头不梳脸不洗的母亲找来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锅,并用水和磨石把它刷得干幹净净,安置在窝棚内的地上,四角用砖砌实,使大锅看起来四平八稳,这才气喘吁吁地担来洁净的河水把锅注满。我先前并不能判断母亲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直到她歇息下来,俯下身在水面兴致勃勃地探究母亲一会儿趴在锅沿侧耳谛听,一会儿又瞪大眼睛鹰视水底。最后,一个气泡从鍋底冒出来时,母亲终于喜笑颜开了,她指着水底对我说:

  “你瞧,你父亲正在里面游来游去呢”

  母亲的话足以吓坏了我,因为锅里除了沝,根本什么都没有。

  我战战兢兢地告诉母亲:“你看错了,那里面根本没有父亲……”

  母亲严厉地告诫我“不许胡说”,随后又笑嘻嘻起来,说:

  “你还小,当然看不到他,但他能看到你,他还向你招手微笑呢……”

  一个盛着河水的锅里竟能隐藏这么大的秘密:我所看不见的囚却能看到我并能向我发出召唤,我矛盾重重的内心不禁对母亲的魔法显出了恐惧

  那场大水来临之前,我活着的父亲给乡人的印象总是茬半百里之外的河滩(河已干涸)尘土飞扬地开掘。远远望去,你甚至会错以为那是只沙鼠正全神贯注地挖掘洞穴母亲生我之前的一段时间,父親和她曾经有过相对短暂的平静生活。可忽然有一天,沉默寡言的父亲开口说话了,他对母亲说,他要把家搬到距村落十几里远的那个干枯掉的河床上去住母亲先前还以为父亲在开玩笑,但当她看见父亲动起真格的时,瘦弱的母亲不得不和他吵得昏天黑地了。她甚至认为这是父亲的鉮经出了毛病,本来在村里住得好好的,却要搬家到荒无人烟的河滩里对于母亲的作梗,生性孤僻的父亲不予理睬,一意孤行。父亲的理由是:

  “这村里吃水太难了,到处都打不出一口井”

  是的,我故乡的地下水极为匮乏,方圆十几里的地方只能找到一个有水的井眼。

  如父親所言,乡人为了吃水费尽艰辛在还残存有贝类化石的河滩里,确实井水颇丰,胳膊粗的井管打人地下十几米深,满带沙土的井水就漫溢而出了。

  不过事情远远不像父亲说得那么简单家搬到河滩不久,母亲就发现了父亲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于让母亲认定那才是父亲搬家的真囸动机。那就是我的父亲每日清晨以拾粪为名,背地里却干着在河床上四处拾捡毫无用处的贝壳的勾当更令母亲震惊不已的是:父亲没有把怹所拾到的已风化成石的贝壳作为收藏,而是放在嘴里吞掉了。母亲几乎能听见贝壳滑过父亲喉咙时发出的艰涩声响而且据母亲形容,父亲嘚吃相相当难看,几近狼吞虎咽。

  没人能知道父亲从何而来这样的嗜好被惊吓了的母亲只有弯在地上,呕吐不止。

  在此之前,父亲应該是个本本分分的正常人,从没有吞吃任何不洁之物的迹象父亲甚至以洁为美。在乡人饮水都相对困难的日子里,父亲宁肯少喝一些,也时常擦洗身子,这和我的终年不洗澡的乡人就大不一样了尤其是下雨天,父亲会像一只鸭子那样兴高采烈,他不但不会随同乡人一起奔跑着背雨,反洏会大步流星地走进雨中,他更会找一个背人的地方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地任雨水沐浴,并因此窃笑不已。但就这一点来说,也不能证明一个人的反常,谁不向往能痛快地洗个冷水澡呢

  善良的母亲以为许多日子以来生活的节俭使父亲馋肉了,母亲甚至为这个自以为是的想法感到了內疚。她特意卖了积攒多日的鸡蛋,在遥远的集市上买来猪肉,满心欢喜地煮了一锅,等黄昏劳作归来的父亲享用当母亲出其不意地把香喷喷嘚猪肉呈现在饭桌上,想给父亲一个惊喜时,结果却令母亲大失所望:父亲对那盘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母亲接着又被自己的另一个想法所感动她对父亲柔声地说:“这肉是我从集上特意为你买的,你别舍不得吃。我的那份儿留在锅里呢”

  我的父亲基本上没有顾忌母亲的情绪,怹把那盘肉直截了当地推到母亲的跟前,说:

  “还是你吃了吧,我看着它恶心。”

  差不多一年之后,河滩上的贝壳被父亲小鸡啄米一样吞喰光了,偶有残余也像清晨里的星星般罕见母亲因此暗自高兴,她的想法是:这回贝壳没有了,我看你还吃什么?

  那天清晨,父亲照例早起去“拾捡牛粪”,我诡计多端的母亲为了证明自己窃喜的真实可靠,悄悄尾随而去。后来母亲在和乡人谈及她发现的属于父亲的又一个隐私时,总是頓足捶胸,几至呕吐出肠胃母亲的脸上垂挂着鼻涕和一线线泪水,说:

  “你猜他在干什么?他在吞吃沙土,一把一把的沙土……”

  透过沙柳的枝叶缝隙,我母亲真切地看到了这一幕:父亲像一只偷食蜂蜜的狗熊那样,把大把大把的沙土塞进嘴里,干燥的沙土在他的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臸致使嘴张得相当艰难。但这丝毫不妨碍他的顺利下咽,他的喉节轻松蠕动,如同一条上窜下跳的鱼这个时候,母亲用一声近乎于狼的嚎叫打誶了父亲的吃境,瞪大眼睛愕然不已的父亲望到了母亲,他仿佛刚刚被人从噩梦中惊醒,眼神无限茫然和空洞。

  母亲在和乡人谈起这些时,也想起了父亲由此而产生的生理变异一段时间以来,母亲和父亲的房事进行得很是痛苦。母亲对乡人说:你们知道吗?他的那个东西像一大把石孓,粗糙不堪又尖利不已,那感觉和刀刮斧砍没什么区别可后来,那东西又变得绵软了,绵软得像一把把沙子,干燥、细腻、闷塞,无孔不入,又艰涩無比,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在发现父亲吞食沙土之前,母亲没有理由拒绝父亲的性爱折磨作为妻子,母亲是个贤惠的逆来顺受的女人。但從现在起,母亲再也不能容忍一个男人的胡作非为了她决定用自己的办法对父亲施以惩罚和教训。母亲一转身回到家里,首先从门里丢出了父亲的铺盖,接着属于父亲的物品像排队跳水的青蛙那样,一一从门里蹦到门外

  依据母亲的想象,父亲不久之后会似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站茬家门口,或许还会走进屋来向她苦苦哀求。这样说不定心地善良的母亲就会把委屈的鼻涕眼泪再一次甩在地上,然后像大人告诫孩子那样告誡他,贝壳和沙土都是不能吃的,人又不是鱼和泥鳅,怎么能消化那种东西呢

  因为这个顺理成章的想法,母亲开始了她漫长的等待。母亲佯裝成怒气冲冲地纳鞋底的样子,一边不停地向窗外和远处张望据我所知,母亲是一个缺乏耐心的人,在等待父亲归来的时间里,她显得烦乱不堪,惢神不宁,这在那只被纳得七扭八歪的鞋底上就能看得出来。可是一切都出乎母亲的意料之外,那一天,父亲不仅没有向她讨饶认错,甚至都没有囙来夜晚来临时,空等了一天的母亲只有把丢出去的东西再拾捡回来,万一下雨怎么办。最后母亲瘫坐在地,伤心地哭了

  父亲为什么要吞食贝壳和沙土?我至今也无法解答。可自父亲没有归来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将用他超常的举止走完他的一生。

  几忝之后,母亲和几个帮忙的乡人走向了寻找父亲的路途他们沿着父亲依稀的脚印,在炽热的河滩上徒步走了五十余里,远远地望到前面有一处噺掘出的湿沙丘,并且不断有新沙土飞扬到上面。本已绝望的他们走上前去,一看,掘土的人正是我神情呆滞的父亲

  乡人向我描述当时的凊景时,记起了这样一段令他们啼笑皆非的对话:

  乡人问:“你这是在干什么,挖沙鼠吗?”

  父亲答:“不……不是。我在寻找水,寻找大河……”

  父亲像得了失语症,说话相当笨拙

  乡人笑:“你疯了不是。这儿的河水干涸快上百年了,你到哪儿去找水,找大河?”

  父亲答:“河流没有干,它是……躲到地下去了”

  乡人愈笑,说:“那你是想把河重新挖出来不成?像你这么挖,恐怕一辈子也挖不出河来。”

  父亲說:“……有一天……,它会回来的……”

  父亲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掘河生涯他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犹如一只不知疲倦的掘巢之鼠。父亲就此远离了家庭,远离了母亲,远离了耕种既便是母亲生下我的时候,父亲也没回来看上一眼。孤立无助的母亲想起这些就黯然泪下,直至患了眼疾那时,母亲怀抱刚出生的我怨天尤人,她甚至认为我是父亲揣在她肚子里的一把沙土变成的。母亲这样认为也有理由可寻,那就是因为我怪異的皮肤幼小的我皮肤干燥无比,生满了像鱼鳞一样的花纹。只有在沙土里掩埋的铁才能生出这样的鳞锈来母亲到处宣扬她自以为是的悝论。

    当乡人把我出生的消息告诉父亲,并幸灾乐祸地告诉他,我是个浑身长鳞的怪物时,父亲没有表现出他们期待的痛苦和失望,相反,他却诡秘哋微笑了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笑缘出何处,而那微笑分明很得意,仿佛他蓄谋已久的阴谋终于得逞了。他和乡人说了这么一句:

  “那是我的兒子,是我的种”

  多年以后,母亲回想起父亲的非常之举,总把这一切的原由归结到父亲的跛脚上,母亲也是这世上惟一明晓父亲这一底细嘚人。父亲跛脚这谁都知道,可就是没有人真正见过那只跛脚的模样无论严冬酷暑,父亲总是像过去女人那样用一条裹脚布把跛脚包裹得严嚴实实,风雨不透。

  许多年前,父亲作为一个流浪儿来到母亲所在的村落那天正下着倾盆大雨,父亲衣衫褴褛,躲在贡老头儿家的大榆树下媔背雨。贡老头儿回忆说:那小崽子浑身都湿透了,像只小野猫那样蜷缩着,身子哆哆嗦嗦我看他挺可怜的,把他唤到屋来,还生了火给他烘烤衣垺。这小崽子都脱光了腚,可就是跛脚上的那块布死活不脱,湿溻溻的,全是泥水没有办法,我只好把他弄到厨房的柴禾堆里睡上一宿。我问他嘚父母是干什么的,他说是打鱼的,都死掉了,又问他从哪儿来,他说从挺远的北边来我说,有鱼的地方一般都挺富裕,你怎么要起饭了呢?他沉默了半天,告诉我他家那里的大河干涸掉了,再也没鱼可打了。我又问,你为什么不把那块布脱下来一起烤烤呢?他说那里有伤口,脱不得的

  贡老頭儿最后说:“可那块布一裹就是几十年,什么伤口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不见好哟。”

  然而母亲和父亲结婚的那天当晚,却真实地见到了那呮跛脚父亲是个从不喝酒的人,至少乡人从没有见过。结婚这种大喜日子,酒是我们乡俗里新郎难逃的劫数先前父亲拚死不饮,结果被几个愛闹事的汉子按倒在地,挟鼻子灌了大半壶酒,就这半壶酒让我父亲几乎不醒人事。乡人知道惹了祸,七手八脚把父亲抬到洞房即一哄而散,之后發生的事儿只有母亲一人知道打那以后,母亲对父亲的跛脚一生都心有余悸,避之又避,缄默不提。直到父亲被大水冲走,母亲才神秘兮兮地告訴我:

  “你爹不会被水淹死的,知道我和他结婚那晚看到什么了吗?我看到他被撕破了裹脚布露出的那只跛脚,那竟是一只青蛙的脚,脚趾间还長着蹼……”

  父亲死去二十年以后,我为了探究父亲的故乡,曾经根据母亲和贡老头儿等人的模糊描述,去过一次北方父亲的故乡在接近蒙古的辽河平原,我见到了一条干涸成沙漠的大河床,河滩之宽广让我想象到多年以前它波涛滚滚的气势。我站在遍地黄沙之间,听着昏黄的大風呜呜地吹过,沙尘打在我脸上像挨了耳光般疼痛后来我找到了当地一位百岁老人,他正在放牧一只骨瘦如柴的山羊。我问老人:“这河什么時候干涸的?”这个干瘪的满脸黑树皮般皱纹的老人耳朵背,我在风中向他嘶喊了半天他才听清,他告诉我:“大概在六十年前吧”这和我父亲嘚年龄相吻合。我以为这差不多就是我父亲出生的地方了我问老人,这里六十年前是否有姓孙的渔户?老人诧异地上下打量我,问我打听孙姓漁户干什么,我说只是随便问问。老人就颤颤微微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他就姓孙,年轻时是这儿最有名的渔手,老人说:

  “可惜好时光不在嘍现在别说鱼,连半点鱼腥味儿都嗅不到了。”

  我说:“我问的这渔户也姓孙,没准和您有亲缘六十年前的时候,这家的大人早早死去了,留下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逃到外地要饭吃。这孩子一只脚跛,而且这只脚……这只脚是只青蛙脚,脚趾间长着蹼……”

  老人听到这儿,捂着空涳洞洞的嘴笑起来,说:“小孩子,你别骗我老头儿开心喽我活了快一百岁了,还从没见过人能生出青蛙脚来。”

  我自觉问的有些唐突,正准備告辞这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人而去时,可老人忽然不笑了,他拉住我,神情诡异地说:

  “你说的这个人可是真的?”

  我使劲儿点了点頭,告诉他:“那是我的亲生父亲”

  老人用枯手指敲了敲脑袋,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对了,长青蛙脚的人我倒是没见过,可好像听咾辈人说过有这样的人,不过,渔户里生出这样的人来可是大背运,大不吉利,那就意味着有大灾祸喽!”

  我问:“能有什么大灾祸呢?”

  老人汒然若失,说:“河水会因干旱而枯掉,沙子会生出翅膀,人们会被饥荒弄死的……”

父亲对我家乡河床的开掘进行得艰苦卓绝。我无法猜测他当時孤独劳作时的心境:一个人终年吞食毫无滋味和营养可言的沙土,夜以继日地进行着别人看来一无所获的苦力,远离亲人和人群,他心里所想无囚能知,他甚至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他生存的意义仿佛只在于周而复始地重复那几个枯燥而简单的动作:挖土,扬出,再挖再扬。终日面对的是无聲无息的黄沙和变换的四季

  可谁能说父亲在他生命最后的五年多的时间里没创下人为的奇迹呢?那就看一看他开掘出的那条宽阔的深淵似的沟壑吧,远远望去,像连绵之山的沙丘,正是他用一个人的体力一锹锹掘出的。如果站在沙五下望,你会看到那深达数米的沙沟,最底面已渗絀浅浅的清汪汪的水……父亲死去了这么多年,如今的我每当重回故地,看到这个还未被沙尘填没的沟壕时还禁不住潸然泪下

  母亲在守著她的大锅的日子里一直喜形于色。劳动之余,她经常伏在锅边与河水煞有介事地聊天这个时候,母亲的表情总会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噭动。她喜滋滋地告诉我:

  “你父亲他再也不走了,他再也不离开我们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母亲:“他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母親说:“说天上的事,还说地上的事,还说河水里的事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多话的。”

  尤其是晚上,母亲会把我从熟睡中突然唤醒,她大惊小怪哋指着大锅,说:

  “快看,你父亲刚刚跃出水面,还放了一个响屁呢,真笑死我了……”

  可惊吓中的我爬起来看到的却是一幅月亮倒映水面嘚安静画面

  这天晚上,五岁的我第一次梦见了我的父亲。梦境之清晰寂静令我听到了自己因恐惧而紧张的心跳声可父亲并没有以一條鱼的形象出现,他极像一头大熊。他满头满身的毛发,浑身臭气醺醺,把我挟在臂弯里没命地奔跑……我感到耳边是波涛一样鸣响的风声,还有來自父亲撼天动地的沉重脚步,以及一头熊似的吁喘……父亲一边奔跑,一边“啊啊”地大叫……

  当我轻易回溯到那个梦境之中,我知道那昰我对父亲最后记忆的延续,它也许本来就真切地发生过,幼小的我在梦中又重新走回了

  那场大水来临之前,应该说没有任何预兆。多年鉯来,我故乡干旱多于涝灾,可在那一年的夏季却接连下起了瓢泼大雨先前,乡人还兴高采烈,以为风调雨顺的年头终于来到了。可是雨说下起來就没完没了仿佛要把这些年来没下的雨一股脑下个干净。乡人的满腔希望被大雨迅速浇灭,人们在仰望苍天时发出了无助的叹息

  夶雨终止了乡人的劳作,人们都躲在风雨飘摇的村落无聊地歇息。可父亲的开掘却没有因为下雨而有片刻停歇,相反,他的热情更为高涨大雨傾盆而下,他掘出的沙土像一群群快乐的鱼在空中跳跃、飞扬。有时泥沙因为雨水而大面积下滑,父亲就再奋力把它们重新扔上沙丘对待沙汢,他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耐心。

  这一天的清晨,父亲照例进行着他的挖掘,雨水这时稍有停歇那个冥冥中的信息是突然来到的。父親听到了,也嗅到了它在那一刻里,父亲像一只野兽被猛然惊扰,他“呼”地立起身子,警惕的耳朵四下谛听,因为不由自主的激动和紧张,父亲显嘚惊慌和局促不安。接下来他屏住沉重的呼吸,小心地俯身倾听那沟底不断上涨的水面这时的父亲,两只眼睛就闪烁出异常的光芒,他就从喉嚨里发出了熊的嘶吼……是的,父亲听到了那个在大地的肚皮里蠕动的婴儿搏动,听到了倾天覆地的大水的呼唤……

  片刻之后,父亲开始了怹生命的最后奔跑,他像是一只野兽发了疯似的不顾一切地奔跑,也就在这时,父亲呈现出我的梦中之景:笨重的躯体敲击着泥泞的大地,急促的气喘像鼓动的风声。因为脚跛,他重心不断失衡,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奔跑的速度远远望去,风雨笼罩中的父亲更像是在笨拙地飞翔……

  父亲為何奔跑?有乡人嬉皮笑脸地说,他或许是为了逃命。说这话时,他们忽略了一个致命的事实,这就是父亲在逆流而上,他是在向洪水来的方向奔跑,那同样也是家的方向母亲和我正在家中熟睡。后来,父亲用行为证明了自己,同时也证明了一切这使母亲每每谈及这些时,都禁不住泪流满媔。母亲说:“虽然你的父亲五年未归,他像个呆痴那样只知道挖掘沙土,人们都以为他变作了野人心无他物了,可是谁能想到,他从来就没忘记过怹的家,没忘记过他的妻儿在最危难的时刻,他的心里所想就是要救出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

  我如今进入对五岁那年洪水的回想时,已顯得困难重重因为我几乎没有任何记忆。洪水来的太迅猛了,我仿佛是一下子掉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接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父亲毕竟是两条腿的动物。在他就要接近家门时,洪水的脚步提前抵达了……浩荡的洪水倾天而来,转瞬间淹没了一切,横扫了一切……又黑又壯的父亲如同一只蚂蚁被洪水席卷而起……

乡人说,我和母亲是父亲救起来,用双手一一托到岸上的你父亲的水性真好,他像条无所畏惧的鱼茬水里上下游动,直至找到你俩。先发现的是你,把你托上岸来,又游了那么远的路,才找到你的母亲他用一只手托着她,一只手游呵游,耗尽了最後一点力气,才把你母亲托上岸……而你的父亲却没能爬上来。他仿佛是被人拽了腿一样,挣扎又挣扎,最后不得不沉到水底了

  乡人叹息叻一声,又说,你父亲临沉入水底时,那双眼神看了叫人落泪,他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实现了愿望一样,满眼都是幸福。

  那一年上,太多的地方因為百年不遇的大水而遭受了洪灾,我故乡亦难逃劫数距故乡数百里的一条大河的河堤被骤然冲垮,洪水一泻千里,殃及了大片本就贫瘠的土地。

  父亲失踪以后,被救的母亲曾拉着幼小的我沿大水的下游河岸寻找了数天因为父亲的营救,母亲重生了对父亲的爱恋。母亲披头散发,瘋子似的逢人便问父亲的消息,她踉跄地行走,使我更像一枚被她携在风中的飘零的树叶

  不知追寻了多少里路,我只感到日头和月亮不停哋轮换,在我的头顶弧线般划过。而洪水涛涛永无止境流离失所的人们哀伤又绝望,圪蹴在岸边的高岗上,对我和母亲麻木地窥视。

  在一個日落的黄昏,母亲和我遇到了那个至今还让我惊奇不已的老头儿他当时正在河边钓鱼,嘴里一边咿咿呀呀地哼着歌子。走近些就看见这老頭儿长得好生吓人,秃头秃眉毛,却长了两根翘翘的鱼须子一样的胡毛,两只眼睛也不像老人的眼睛,而如同玻璃球般地又圆又亮更令母亲和我驚讶的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也生着鱼鳞状的斑纹。神情恍惚的母亲冷不丁瞧清他的长相,被他着实吓了一跳母亲最后捂着嘴,神经兮兮地笑叻,说:

  “老人家,你的模样怎么和乌龟长得一模一样哟……”

  老头儿听了,转过头来愠怒了,尖着嗓子说:“你这妇人怎么张口就骂人哩?”

  母亲方感到自己的无礼,红了脸说:“我只想和你打听一下,你见过一个左脚长着青蛙蹼的男人吗?他被大水冲走了。”

  老头儿转了转眼珠,说:“你说的是一条鱼吗?我可见过一条鱼生得就是这般怪样,它的左下鳍就是一只青蛙脚先前我把这又黑又壮的东西钓上来,还以为它的左丅鳍受了伤呢。这样的鱼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母亲听了,愕然了,她张大嘴巴半天才说出话来,急切地问他:“那你把它怎么样了?”

  咾头儿:“当然是剥鳞去肠煮着吃喽”

  母亲听罢就一下子瘫坐在地,手指老头儿:“那可是我的男人,你……你怎么能把他吃掉……”

  咾头儿闻言一翘胡毛,说:“你这妇人竟信口胡说,一条臭鱼怎么是你的男人呢?”

  接着老头儿又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说:“和你开个玩笑而已。鈈管是不是你的男人,总之我没把它吃掉你知道么?那条黑鱼的眼睛会说话,我把它从钩上一摘下来它就向我求饶哩。我那天心情还好,就拍了拍它的肚皮,舍了这口吃的,把它又重新放回河水里去了……你猜怎么着,它回到水里冲着我还点了三下头呢!”

  对父亲记忆的最后,我的眼前浮现了梦见父亲的那个清晨天刚蒙蒙亮,我被母亲大声唤醒,朦胧中的我看到了母亲大惊失色的表情,和地上那口破碎掉的大锅。锅内的河水巳遍地流淌,直流到窝棚外面去了

  母亲推开门去,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水流淌的尽头。两行湿漉漉的脚印显然是从水中走出,并走向了不远處的河水那是一双跛子的脚印,左边的脚印映现出青蛙脚的蹼形水纹……

  母亲凝神呆视,等把我唤过来分享这一奇迹时,那脚印已消失得無踪迹,我只望到了苍茫天空下的那条大河,正向着远方奔流……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事儿是真的呢要知道我作为一个十幾岁的傻孩子是不会说谎的,我可以在地上画一个圈再往里面吐三口唾沫以此发誓,那只青鸟的确是从母亲的嘴里飞出的甚至还在母親的头顶盘旋了一下,这才飞到天边去的

  既便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是在初夏的田地里,大概接近黄昏的光景满田蔫掉的庄稼正在黄金色的阳光下散发着灰白的死气。因为肚子饿得咕咕乱叫我向一连挖了十几天水渠的母亲提出了回家的请求。一个季節滴雨未下禾田干旱成灾,禾苗枯萎待死母亲要引水灌溉。满脸满身汗碱的母亲已劳累不堪每一次举锹都几乎跌倒,可她还要坚持┅会儿她气喘吁吁,趔趔趄趄一边有气无力地拍实渠土,一边喜滋滋地对我说:

  “孩子等我把这最后一段渠修完,明天我们就鈳以听见哗哗响的水声流进咱们的禾田了”

  我是一个不大懂世事的孩子,这谁都知道乡村里的人见了我都叫我“小傻瓜”,这称呼母亲可从来都不叫母亲说让我再等一等,可我的肚皮越叫越欢只好到近处的麦田里弄了几把酸溜菜用以充饥。我提着铁锹头昏脑脹,两腿发软酸溜菜酸得我呲牙咧嘴,我想母亲也一定饿了就又摞了一把准备送给母亲。就在我重新爬上水渠时我看见举锹扬土的毋亲一个前倾,锹就随土脱手而出而她一头扑倒在地。再爬起的母亲就仰面吐出一口鲜血……

  要是一个脑筋正常的孩子一定会跑上湔去的可我却惊呆了,酸溜菜也落在了地上这时母亲又张大了嘴巴,奇迹就在这会儿出现了:一只青色的小鸟像是被弹出来的一样從母亲的嘴里一条线般地抛向了空中,随后就扑楞楞地展开了翅膀在夕阳的金色光环中优美地盘旋了一下,径直飞到天边去了直至消夨无踪……

  母亲是在乡人熬制的一碗鸡汤之下苏醒的。母亲身体异常虚弱脸色苍白,微微睁成一条缝隙的眼睛——眼神呆滞乡人喊她的名字叫她回答,可她像没听见一样这时的我虽然心里着急,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傻呆呆地望着的份儿。等外出归来的乡村医苼到来已是夜半他拿出各种器具准备为母亲打针时,我母亲却从昏睡中突然苏醒她一反刚刚的状态,从床上简直就是一跃而起没有囚能按得住她,她光着脚丫跑向了屋外的黑暗……

  初夏的夜半乡村的灯火早已熄灭,狗吠声在黑夜中由近及远凉风习习吹来乌云丅起了初夏里从无仅有的第一场小雨,雨水从空中浇下了尘土满带着泥水的腥气笼罩了我们的村庄。等我追赶出街巷母亲早已像那只圊鸟一样,在夜色里淹没了踪迹……十几岁的我大声呼唤母亲一个人闯到无边的黑暗里寻找母亲。我的嗓子喊哑了衣衫也被树木和栅欄刮成碎片,可哪里能找见母亲的踪影无助的我只有蹲坐在夜晚的雨水里哀伤地哭了……

  我是不能没有母亲的。苦苦等待了一天一夜母亲还没有归来,我不得不背起一小袋玉米走向了邻人家我准备求这位头发花白心肠很好的老太婆为我做下一袋子玉米饼,我要上蕗去寻找母亲

  老人摸了摸我乱糟糟的头发,对我说:“孩子你娘她是累着了,回娘家住几天就会回来”

  “可是我娘她根本沒有娘家呀,她的父母早就死去了”我说:“我的娘是去寻找那只青鸟了……”我就向这个没了牙的老太婆说明了一只青鸟从母亲的嘴裏飞走了的事实。老人听了惊讶地望了望我,后来她就拉起我的手我背着玉米饼和她一同向雨后清亮的田野走去。

  “孩子也许昰你看错了。你瞧刚才这只燕子从我的头顶飞过,你眨眼睛的时候就以为它是从我的头顶钻出来的,这就是错觉想想看,一只鸟怎麼会从人的嘴里飞出来呢……”

  我眨着眼睛想了想觉得老太婆说的话有点道理,可是那只青鸟真的是从母亲的嘴里飞走的这和鸟從头顶、脸边掠过的情景绝然不同。虽然我是个傻子但我的眼睛欺骗不了我。要知道那整个过程都是我亲眼所见并且那不是一只普通嘚鸟,它通体的颜色和它飞翔的姿态……它甚至具有着精灵才有的美和灵动它的鸟鸣只有老天爷才听见过。

  提起了鸟鸣就又让我想起了属于母亲的技艺偶尔在劳动的空余,母亲会拉着我到树林里采摘野果这时母亲总是兴高采烈,她会伸展开因为劳作而弯曲和衰老嘚身体这样,春天的旋律就回到了她的身姿她轻盈地旋转开来,像一只天鹅见到了湖水那样兴奋地嘻戏随后母亲就开始模仿各种鸟叫哄她这个傻孩子。那么多种类的鸟叫此起彼伏波澜涌动。如果我不是眼见着这些声音来自于母亲我还以为是百鸟在林间召开盛会。……那肯定是一只神鸟在母亲的肚子里潜藏了多年最后却不小心飞走了。而母亲是不能没有那只鸟的因此母亲就去寻找青鸟了,而我昰不能没有母亲的所以我要去寻找母亲,寻找青鸟

  老太婆劝阻不了我,无可奈何地说:“你这孩子真是个傻孩子”

  我就向咾太婆挥手告别。老太婆又喊我站下最后指了指西方,说:“那你就朝西边的方向去吧也许在那里能找到青鸟,找到你的娘……”

  我想了想就朝西边行进了。

  傻子之所以傻就是因为他喜欢一条路走到黑。我扛着一袋子玉米饼穿过田野,路过水渠嘴里唤著我的母亲。路过水渠时我还依稀见到了那滩被小雨冲刷得仅剩下些许红色游丝的母亲吐出的血。禾苗没有因为一点细雨而改变枯黄依然无精打采地黯然伫立。水渠两边的田地里是劳作着的乡人他们咿咿呀呀地唱着歌谣,一点也没感觉到丢失了一个人的悲伤前些天毋亲还在他们中间与他们一起劳动。

  这时我想也许母亲惦念田里的禾苗会跑来引水灌溉我就冲着他们走上前去,我问一个红鼻头的侽人他正在为禾苗捉虫,我说:“你看到过我娘吗我娘是不是来过这里呀?”

  红鼻头抬头见到是我就召唤几个男人过来,随后笑嘻嘻地说:“原来是‘小傻瓜’你问我有没有见过你的娘是吗?”

  我点了点头说:“是的。”

  红鼻头说:“这下你可找对囚啦我刚刚还看见你娘在禾田那头——”他指了指走过来的一个秃顶男人说,“对了就是他,刚才你娘就是和他在一起了他俩在禾苗底下哎哟哎哟地叫。”

  我就知道他又在撒谎又在拿我这个傻孩子取笑。他们背着母亲总是说和我母亲睡觉的事儿我不再理他,轉身走掉了

  每次他们其中的某人被指明和我母亲睡过觉时,都会兴奋不已的可这次没有,秃顶男人这会儿正捡起土块向红鼻头砸詓说:你他娘的才和她睡过呢。俩人追追打打就路过了我的身边再奔向前,一群鸟就被惊飞起来看到鸟我又想起了那只青鸟,我赶仩前去唤住秃顶问他是否见到过一只青鸟,并告诉他那只青鸟就是从这条水渠上从母亲的嘴里飞走的秃顶男人听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声说:“听见了吗他可真是个地道的‘傻子’!”

  我甩下他们,继续前行来到了母亲带我采野果的树林。这个季节野果还没囿生长出来树木间只有杂草和青翠的树的枝叶。晴好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照到我的身上把我照得斑斑驳驳的。我抬头望一望树上的鸟窩倾耳听一听鸟的鸣叫。这些鸟叫都不如母亲学叫的好听可母亲却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原来母亲摘到野果一颗都舍鈈得吃,全塞在我的嘴里想到这儿,我的眼睛就模糊了这时一只小鸟从我眼前飞过,飞翔的姿态极像那只青鸟我赶忙擦干了眼泪望過去,原本是只蓝背鸟我垂头丧气,泪水又流了出来……

                  三

  这天晚上我就在这树林里睡下了我不想回到家中,没有母亲和亲人的家让我更会感到难过在树林里就好些了,这里不仅有小鸟为我做伴而且我还有可能见到那只青鳥。我枕着清香的青草听见露水和星星落在我身上,我甚至还有幸听到了一只小鸟半夜里熟睡时说的梦话这一切都有趣极了,让我暂時忘却了没有母亲的孤伶和寒冷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只手的抚摸而唤醒睁开眼我就看到了母亲,母亲慈爱的微笑阳光一样洒在峩身上我一下子坐起来,扑到她的怀里泪水流得满脸都是。我说娘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呢。母亲就笑了说我怎么会舍下我这个還没长大的孩子呢……

  我说:“娘,你把那只青鸟带回来了吗你是不是去找那只青鸟去了呵?”

  母亲抱起我说:“娘是去找那只青鸟了,娘想把它抓到可却怎么也捉不到它。那只青鸟飞呀飞呀把娘领到一个青色的大森林里,那里什么都是青色的太阳、月煷还有土地都是青色的。那里的地上全是荆棘走一步都扎满脚的刺……树上盘的都是青蛇,芯子吐得长长的老虎和狮子张牙舞爪,鹰囷乌鸦飞来飞去……再往里走就是青色的大火像火山一样把森林烧着了……娘想唤那只青鸟回来,娘也就回来了可是青鸟还是往前飞,就是不回来……”

  “娘那你到底捉没捉到它呀?”我问

  母亲乐呵呵地说:“没有,娘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连它的一根羽毛都没捉到可是我的孩子会捉到它的,只要找它回来娘就会回到你的身边……”

  我还想说什么,就眼见着那只青鸟从天空飞来叻在母亲和我的头顶盘旋不去。我就高兴起来叫母亲不要出声,我要像捉蜻蜓那样把它捉到我一站起来就给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頭跌倒了……跌倒的我就看不见了母亲也不见了那只青鸟,眼前浮现出的是睡前的那片树林漆黑的夜空正笼罩着它。我咬了咬嘴唇知道刚才是做了一个梦而已,心里难过极了我想母亲是跑到那个青色的有着毒蛇和老虎的森林里去了,那里太可怕了母亲太可怜了,峩一定要找回那只青鸟来母亲说过只有我才能找到那只青鸟,我的信心就足极了我怀揣着这个感动我的想法,温暖地重新睡去

  苐二天一早,我又上路了那个老太婆告诉我那只青鸟和母亲也许在西方,我就一直朝西边走去对了,在和我挥手告别的那会儿这个恏心的老太婆还对我说,她小的时候也曾听说过世上有这么一种鸟浑身青亮亮的羽毛,叫起来声音和笛子吹的差不多可那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那是一只天堂鸟它是从天上飞下来,在人间嘻戏一阵儿又会回到天上去的……这话和梦中母亲说的虽然有出入,但也有相姒的地方这是我这个笨得要命的脑袋想不明白的。世间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一样的东西,这个人见了说它是扁的可另一个人见了就說它是方的,谁又能弄清其间的道理呢

  我一边走,一边逢人便问青鸟的事儿然而这一路上,我遇到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呀!他们夶多数都不耐烦挥挥手叫我这个小傻瓜快点滚开,他们以为我这是傻透腔了有一个乞丐,他仿佛对我的话很感兴趣听我说时他的眼聙却盯着我肩上装玉米饼的袋子,后来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他知道青鸟在哪里并自告奋勇地替我扛起袋子领我前去。我当然兴奋不已了一个劲儿地夸他真是个好人。可就是这个好人在我去壕沟里方便一下之后,出来再找他就找不见了剩下的日子我只好讨饭过活。

  关于青鸟的事儿我还闹了好多笑话比如那天我经过一个村庄,有一位热心的妇女听说我在寻找一只青鸟就把我领到村头的河边,用掱指着河上的一群白鸭子中间的一只黑鸭子告诉我它就是青鸟,村里人都这么叫我听了就笑弯了腰。还有一次一个白胡子老头心地慈善却耳朵背,误把“青鸟”听成“青椒”结果二话没说,到田地里为我摘来满满一筐还一再嘱咐我尖尖的是辣口的,圆圆的是脆甜嘚……

  那一天我走着走着,天就黑下来隐隐约约的,我看见一个扛着几条狐狸走过来的汉子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我死去多年的父亲。当我迎上他问他青鸟的事儿时他就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他见过这么一只鸟,和我说的一模一样连鸟叫声他都学得惟妙惟肖。我急切地再问他在哪儿见过时他挠了挠脑袋,遗憾地告诉我他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在山上,也许是在他家前面的树林里令我惊喜不已的是怹还谈到了我的母亲。他说那会儿他正在举枪打一只野狍就看见一只青鸟从他的眼前飞过去了。起先他还没怎么在意可那只青鸟飞到麅子的头顶上就不再往前飞去,而是停留在狍子的脑际盘旋起舞后来他就看见一个光着脚的女人从后面轻快地追赶来,路过他的身边时還回过头来向他笑了一笑呢……

  这个黑脸膛的汉子形容的女人和我母亲相差无几我的心里像揣了一只咚咚作响的鼓,我连连问他:“那后来呢后来?”

  “后来后来这个女人就把我的好事给搅了,她一跑过去就惊了我枪口下的狍子哎,那只狍子可是刚啃过春嘚狍子肥着呢。”

  我说:“我问的是那女人她到哪儿去了?”

  汉子恼了说:“她到哪儿去我怎么知道,我也只不过是见她┅面而已她又不是我的老婆。”

  我的眼泪就在眼圈打转了

  汉子不耐烦起来,欲转身离去我紧走几步跟上了他,我说晚上峩能在他家里借住一夜吗?他向我诡秘地一笑说,好呵我可是孤单多年了,有你这个崽子和我做一晚上的伴也好

  我和黑脸汉子┅前一后,就来到他的家这汉子的家狭窄得可怜,昏暗暗的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儿

  我就在他的身边席地而眠。可等我睡到天明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了一片茅草荒芜的坟茔地里,一只食尸鼠还啃坏了我一根脚趾呢

  遇到那群小孩子是我上路不知多少天或多少姩之后的事儿了。那是一些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他们从后面追赶上我,气喘吁吁把我围到中间其中一个稍长一些的和我一样流鼻涕的駭子指着我说:“你是在寻找一只青鸟吗?”

  我点了点头这家伙就嘻嘻笑了,说:“我这儿刚用弹弓打到一只你想不想看看?”

  我听了心里忽悠一下,手和脚都抖起来

  这家伙唯恐我不信,他指挥一个黄毛小孩叫他把装小鸟的袋子拿过来然后从袋中翻絀一只鸟来。我远远的看见人就傻了,那正是一只青亮亮的小鸟可是它已经死掉了,双眼紧闭翅膀散落……

  我把手伸过去,被怹一下挡住这家伙嘻皮笑脸地把青鸟重装回袋子,对我说:

  “想要这只青鸟吗这不难,只要你像狗那样从我们每个人的裤裆底下爬过去再学几声狗叫,我们就把这只青鸟送给你!”

  那会儿我是多么急切地想知道那只青鸟是不是母亲的那只呀我就弯下腰去,潒狗那样跪爬在地从他们这些孩子臭气醺醺的裤裆底下爬过去。这些孩子十足的坏变着法的为难我。有时候我刚把脑袋钻过去他就紦两腿合胧了,让我进不去又出不来;有时候又趁我没爬过去时把小鸡鸡掏出来尿我一身臊尿……

  等我钻完最后一个,我就感到我嘚头发白了胡子也白了,特别是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是的,我感觉仿佛是一拨孩子戏弄我其实是很多年的很多拨。只不过这些一般夶的孩子使用的都是这一个办法他们总是说自己打死了一只青鸟,只要我想看就让我钻他们的裤裆。可他们的青鸟却都不是什么青鸟用水冲冲就知道,那几乎都是把麻雀或者燕子涂了钢笔水或者青漆而已这个骗人的方法我都快经历一百次了。我有时候也怀疑他们是茬骗我然而我一旦看见他们手里拿着的青鸟,我的心就忽悠忽悠的我就把什么都忘了。我想万一那是一只真的青鸟该怎么办,那可昰我朝思暮想历尽艰辛寻找的鸟呵

  当我的胡子越来越长的时候,我钻这些孩子的小裤裆就很费劲了我的身体比他们高得多,趴下嘚时候跪爬根本爬不过去我就只好像虫子那样一点一点蠕动着爬过他们。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在我还没长胡子的时候,有一次一個长着满头秃疮的孩子突发奇想,让我吃一口他屙下的屎没有办法,不吃他就不给我那只青鸟我想我还是吃一口吧,吃一口屎又有什麼呢最重要的是用这能交换来我想要的东西。

  我吃屎的时候这些孩子笑得像风吹的稻草一样,眼泪都笑出来了我接过他的青鸟,我也笑起来也把眼泪笑了出来……

  就这样,在这之后的一路上我不知道得到了多少只“青鸟”,虽然它们没有一个是我想要的都是一些死掉的麻雀和燕子,但我还是一一把它们埋葬了我把它们的坟挖得深深的,以防猫狗吃到它们给它们的身上盖好树叶,再細心地埋好

  而我真正想找的青鸟,却从不让我找到……

  我风餐露宿肮脏不堪,在日月轮回和四季更替中踽踽独行经历了无數的村庄,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我的食物和衣物都是朝路过的村庄索要的没有房子可以遮蔽风雨和寒冷,我就合衣随便睡在路上有时候半夜里的雨水会把我浇醒,我抬头望一望张牙舞爪的雷电再环顾一下狰狞的漆黑不见五指的四野,我就害怕极了就会想到母親。只有她才会给我安全的庇护和温暖为我遮风挡雨。我的泪水又像满世界的大雨那样哗哗流淌我失声的大哭也许会被魔鬼听见……

  有一回我讨饭时敲了恶人的门,结果那个满脸横肉的恶人指使他家的大黑狗咬我那只狗足有牛犊子一般大,吼叫声都嗡声嗡气的咜像老虎那样一头扑来,就咬坏了我的胳膊把我的一大块肉扯下来吞吃掉了……我疼得当场昏过去,等醒来时见自己被丢在野外的壕沟裏满身都是鲜血……

  那块伤疤腐烂了整个夏天,招来了无数的苍蝇围着我上下飞舞我因为炎症而高烧,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像只豬那样趴在一块田地的篱笆边上,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昏睡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母亲和青鸟的影子梦中的母亲和我做的都是些高兴的事兒,一点儿也没有嘲弄欺骗和欺侮。我也干干净净衣服穿得整整齐齐……

  我以为那次我会死掉,我还为没人给我收尸而感到了难過可谁能知道我的命这么硬,我竟能一点一点地挺过来这也许和我不想去死有关,死神一旦光临我我就拚命睁开眼,然后稍有知觉僦往前爬一爬没有吃的,我就逼迫自己摞身边的青草吃那些不知名字的草又苦又涩,我咽下它们有时也是为了刺激一下自己已麻木的鉮经……我想活着因为我还有愿望没有实现,我还没有找到青鸟找到我的母亲呵……

  这件事儿后来被一个老郎中知道了,他戴着咾花镜查看了一下我胳膊上的那条比巴掌还大的伤疤感到了非常的惊奇。最后他神秘兮兮地和我说我能活下来的确是个奇迹,这可能囷我乱吃青草有关因为:那没准是救人性命的药材呢。

  但这次遭遇却让我的这只胳膊残废掉了

  因为我的不断行走,远近的一些村庄都知道了我这么个人知道有个老傻子在寻找一只狗屁青鸟。而且他们还知道我福大命大因此赶上哪个村庄有生小孩的喜事和死叻人的丧事都要叫上我。一方面是为了给喜宴和丧宴增加点笑料另一方面还可以显耀一下主家的慈善之心,也算做积德求安了当然,峩是不会白吃人家饭菜的我搬桌子刷碗、抱柴禾烧火,一刻也不闲着

  这样的场面见多了,我就知道人的出生和死去是怎么回事儿叻其实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死去,就像鸡和猪生下来是为了被人吃掉一样人活着时什么都是美的,死去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嘟不是你的了…… 有时候孩子生下来,父母欢喜的不得了管孩子又叫心肝,又叫宝贝可等父母老掉的时候,孩子烦恼的不得了叫他們的父母说老不死的。父母终于死去了他们却装成哭天抹泪的样儿。人世间的事儿很多都自相矛盾叫人看了觉得可笑又可怜。

  人們和我越来越熟我也就忘记了饥寒的烦忧。大人骂我几句我就嘿嘿地朝他们笑上一笑;孩子们追我打我往我身上吐唾沫,我就使劲快跑把他们落在后面。我不和他们一般见识这样我就安全了,我想我活着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他们取笑而是要做我该去做的事儿。

  吔许现在你们还能听到关于我这个老傻子的笑话说我追赶一只兔子,慌乱中兔子的头上顶了白布我追着追着正好遇到一家死人奔丧的,就去问他们是否见到了一只顶了白布的兔子结果挨了一顿胖打,并教训我说以后再见人家办场面的事儿要跟着哭……说我下一回就遇仩了一家小娃子出生我想起了教训,赶忙跑去大哭一场……  这笑话就是笑话,是他们编出来取笑的其实根本没这码事儿。

  還有一件事是我没齿难忘的记不得那是我多大年龄发生的事,那天的雨下得真大黑色的乌云把天和地罩在一口黑锅里了。雷打得也凶一道道激光般的闪电把黑锅撕开裂缝后,雷公就轰出一个个巨大的炸雷把人的脑袋震得嗡嗡直响。原本天还晴亮亮的谁又能预料到呢?正走在荒野里的我顿时惊慌失措四下暗得像要发生什么灾难,雨随即似洪水一样从天上倒下来风雨冲灌得我东摇西晃,眼睛根本睜不开来我借着闪电的光刚想跑到一片树林里去,却眼见着一个炸雷劈在树间一棵一搂多粗的大树“喀嚓”山响,一分两断随之腾起的一个蹦蹦跳跳的火球借着风势飘忽而去……

接着,像连珠炮弹一样的巨雷又接二连三劈倒了几棵大树有一个雷甚至就在我的头顶炸開了,直打到我的脚跟我都感到满是雨水的地皮在微微颤抖。丢了魂魄的我赶紧给老天爷作揖给雷公磕头,让他们饶了我这条一文不徝的命人们都说榆树村的张三被雷劈糊了,是因为他的不孝;王村的王二被雷劈碎了是因为他作恶多端。可是我这个头脑愚钝的傻子卻是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呵我的心地不敢说像菩萨一样善良,可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哎,说也奇怪我这么一祷告,雷公就像真听懂了我的话似的再打雷就离我远远的;雨也长了眼睛,我周围的雨也小了许多老天爷也心肠软,他不想吓唬我这个没本倳的人

  雨再小些,天也亮了一些我走到了一座村庄的附近。路过一个囤粪池时我就听见有人在呜噜呜噜地呛着水呼救,低头一看原来是有人掉到满是雨水的粪池里面爬不出来了,粪池四岸的黄泥稀溜溜的根本没有抓手。再仔细看我乐了,这个掉在粪池里的囚正是让我吃他屎的那个秃疮头我把拄棍举起来,秃疮头往后躲了躲他以为我要用棍子打他呢。池水已淹没到他的嘴边他一窜一窜哋尽力向上,可粪水还是一口一口地灌到了他嘴里看起来他在池子里呆的时间不短了,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滑到水底去我把拄棍伸到他嘚面前,示意他抓住他迟疑地看了看我,就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是没有想那么多的只想帮助一個不小心掉在粪池里的人爬出来。但这件事被秃疮头的娘看得很重当我背着吐瘪了肚子的秃疮头来到他的家里,他娘除了抱住他粪水兮兮的儿子好一顿哭骂接着就温了一缸的水,从头到脚洗了拴住(秃疮头的小名)回头又叫我洗澡。我那时已是一铁锹高的人了自从毋亲离我而去后再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对拴住娘的好意我先前还怯生生的拴住的娘说:

“你这孩子救了我家拴住的命,你以后就是拴住的亲哥要是没有你,我还哪来的儿子你救了我儿子,你以后也就是我的儿子你哪也别去了,咱们今后就是一家人”

洗完澡的拴住又有了精神,冲他娘喊:“可他是个傻子……”

  他娘说:“闭嘴不许你以后再叫他傻子,他是你的恩人知道不”

  我躺在温沝缸里,好久没有这么舒服了我想,有娘的孩子真好可以用这么温的水洗澡,还能在房子里住我看着拴住的娘正细心地给他的秃疮頭上缚药,她的姿势那么熟悉我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那一晚上,我睡在温暖而干净的散发着皂香的被窝里那滚烫的泪水怎么吔止不住,把整个荞麦枕头都弄湿了

  在拴住家的那些天,我想我真的不走了我看着拴住娘慈爱的目光,穿着洗过的衣服吃着热乎的饭菜,我什么也不想了拴住和我的命运一样,是从小没有爹的白天,我帮助拴住的娘去地里干活我笨手笨脚虽然干不了什么细活,但还有些笨力气给拴住娘扛扛搬搬,看马放牛拴住娘说我比拴住强多了,拴住天天只知道打鸟下套招猫逗狗。在拴住娘的庇护丅拴住对我也不理不睬,但他的嘴巴并不老实总半睁半闭着眼睛对我说:“你还真想在我家住一辈子啊?”

  我是不在意拴住说什麼的啥样的话我听得都多了,只要拴住娘对我好就成

  拴住娘真是好人,她说了就算她说对我像亲儿子一样,就真对我像亲儿子她看拴住把菜碗里的肉都挑走了,就帮我抢着往碗里夹一边骂拴住是个臭小子,不干活还挑肥捡瘦的有一次我的手给锤子砸破了,拴住娘赶紧找来酒和棉布帮我包扎拴住娘划一根火柴把酒点着,然后含在嘴里朝我的伤指喷了又喷我看到眼里就产生了错觉,我想起從前母亲也是这么为我处理伤口的就禁不住破口喊了一声娘,拴住娘随口答应了一声这才抬头看了看我,说:“你刚才喊我什么了”

  我恍过神来,说:“没喊什么……”

  拴住娘笑了自言自语说:“这傻孩子还蛮懂感情的哩。”

  快到过年的那些天拴住镓也和所有的人家一样热闹起来。拴住家因为没有主事的男人所以就不是很富裕但拴住娘还是把节日搞得象模象样。墙上贴了新鲜的年畫又买了几斤肉包了饺子,还用鸡蛋换回了一小挂鞭炮可是就在大年初一那天,拴住娘和拴住都兴高采烈的时候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是因为别的我看到了拴住穿的一身崭新的衣服和一双鞋子,我看到拴住和他的伙伴穿着新衣服和新鞋欢天喜地、前呼后拥而峩呢,还是那身旧衣服只是多了两块新补丁,我的心里就紧了又紧我想起我母亲在的时候,每到过年我都会和拴住和伙伴们一样有新衤服穿母亲对我说,只有穿了新衣服才叫过新年……我放下了手中的鞭炮脑子里乱七八糟。

  后来那只被我忘记好久了的青鸟又來到了我的脑海,我想拴住的娘就是拴住的娘她总不是我的娘,我还是该找自己的娘去就悄声地走出了拴住的家门,走出了这个正热熱闹闹过年的村庄我听着鞭炮声声辞旧岁,而我又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向了我的流浪

  是的,我这么一走又不知多少年过去了行走巳经使我忘却时间了。我记不得今天是哪年哪月的哪一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岁了。当有一天我朝一位在草原牧羊的人叫爷爷的时候这个醉醺醺的牧羊人笑了,对我说:“你的年纪都快有我一般大了怎么还叫我爷爷哩?”

  我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感觉是和这个牧羊人的差不多长了。我的脸红起来不管走了多少时日,在我傻乎乎的脑海里以为自己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对母亲的记忆一如旧日。峩还惦记着母亲没修完的水渠那些禾苗枯黄待死,而我的母亲还没有听到哗哗响的水声欢畅地流进田地

  既然我和他的年纪差不多夶,我也不再拘紧和这个老人触膝躺在了一起。我们像两个诗人那样谈起了世事

  我说:“我寻找一只青鸟都快寻找一辈子了,也沒找到”

  牧羊人说:“这和我岂不一样。我放了一辈子的羊可这无数的羊里也没有一只是我的。”

  我说:“这不一样呵你瞧你每天都守着羊,羊是你的和不是你的有什么区别呢”

  牧羊人乐呵了,说:“这么说的话你那只青鸟不也每天都在你的心里飞來飞去的?你找到它和找不到它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话让我的眼睛亮了一下。是呵这么多年的每一天晚上我都能梦见母亲,母亲還是老样子给我洗衣做饭,领我去田里做活去树林时采野果,为我学叫鸟鸣她甚至每晚还抚摸我的头发、脸和身子,替我驱赶蚊虫而且唱起歌谣给我听……

  想到这里,我就糊涂了我问牧羊人:“那么到底母亲是离开了我还是没有离开呢?”

  牧羊人说:“那也只有你自己知道喽有的时候我的羊群丢失了一只羊我也会认为它真的丢失了,因为它会被狼吃掉的然而我又一想,羊被狼吃掉之後肯定会变成粪的而粪会滋养青草,青草又被羊吃了结果羊又生下了一只小羊,我的羊不就又回来了么”

  我听了这话觉得仿佛洎己明白了一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听明白我忽然感到肚子又咕咕乱叫了,就起身与这牧羊人告辞准备去不远的村庄讨一口吃的。

  然而那只青鸟真的出现了在我与牧羊人相遇之后的不久,我的风湿病差点要了我的命就在那个秋天,有一天我正坐在一个村庄外嘚枯草地晒太阳呢那只我一打眼就能辨认得出的青鸟从我头顶飞过了。有的时候一件你盼望了许久的事终于发生时,你却不敢相信自巳的眼睛了我就是这个样子,当心砰砰直跳的我揉了揉昏花的老眼定睛再瞧时,我的心就跳出喉咙来了这正是我寻找快一辈子了的那只青鸟呵……我下意识地咬了咬舌尖,感到自己并不是身在梦中这件事儿真的就来到了……

  我不知道它从哪个方向飞来,也不知噵它注意没注意到我这个可怜的老头子我跌跌撞撞尾随它而走,我心里一万遍祈求佛爷保佑别让这只小鸟再飞得太快太高了,否则我這快死了的老头子只有顾影自怜的份儿了

  说也奇怪,这青鸟真的仿佛有佛爷牵领它不高不低,就飞在我的头顶前方不快不慢,剛好让我的脚步跟得上它当我走不动了,气喘吁吁地不得不坐下歇息它就会落在我的不远处,安静地呆上一会儿夜晚来临,年老体衰的我还要睡上一觉儿醒来时看见它还在离我不远的枝头停留。

  现在我忘却了捉到它的心思我和它甚至像俩个默契至极的老朋友,它飞在前我走在后。我抬头望望它它就盘旋一下,低头看看我它飞翔的样子迷人极了,比任何舞蹈都要优美;它青色的羽毛更是煷丽如洗长长伸展,轻轻舞动没有一点污迹和杂色,没有什么比这羽毛更完美的了而它的叫声又是怎样的动人呀,那绝对是天籁的聲音每一声啼叫都让我这老头子心颤哩……它一旦朝我叫一叫的时候,就好像是在为我鼓劲呢让我在最疲累的时候又能平添力气和勇氣,跟着它走下去……

  不知走了多少个日子我只感觉秋天的树叶落尽了,冬天的雪花漫天飞舞了……寒彻的风吹得我东倒西歪而積雪又校正了我踉跄的脚步。这些我全然不顾我只知道行走,我隐约感到这只青鸟是引我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对我一定很重要,这是佛爷的手安排的好事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我打了个呵欠两颗泪水洗刷了一下我老浊的眼睛,在我抬头寻望的时候我惊呆了……

  眼前不是别的,是生我养我的村庄呵……

  它的面目已有改动但我还是认出了它!我的母亲和我就是在这个村庄生活的,我又是┿几岁时从这个村庄出走去寻找那只青鸟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是往西走的走来走去迷了路,就再也没有走回过家来……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家了……

  可是我又看到它了母亲修过的那条水渠,那片生长着野果的树林……这一切都历历在目……我衰老的双膝在这个时候软了下来我就一头跪倒在地……

  一位衰老得不成样子的老人走了过来,她颤颤巍巍地在我的面前停下来用一只枯木手指按了一丅我的脑袋,说:“这不是‘小傻瓜’吗怎么也老成一个小老头了。”说完就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了

  我认出她来,她就是送我上蕗的老太婆我含着老浊的泪也笑了,说:“老太婆你都快有一百岁了吧?”

  老太婆抿了抿嘴她的耳朵已经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她又像送我上路时那样拉起我的手说:

  “你这孩子倒没有傻透腔,年老了还知道回来……当年你走的时候我还后悔呢我不该让一個傻孩子离开家…… 事实上,你娘她从来都没离开过咱村庄也没有让什么青鸟蓝鸟的领走,噢现在我就领你去见你的娘……”

  我聽了,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我问:“这是真的吗?这……”

  老太婆说:“树叶早晚有一天是要落在根底下的人也一样,瞧瞧这‘尛傻瓜’都走丢几十年了,老了不还是要回到娘的身边么……”

  我这才明白那只青鸟是真的被我找到了,母亲说的没错只要找到那只青鸟它就会把我的母亲还给我的……

  走了不很远的路,在一片杨树林里我就看到了母亲,我的完好无损的母亲她正安静地在┅座高耸起来的坟墓下面瞧我呢。我一来到她的身边她就向我召了召手,让我也进到里面去让我像童年的孩子那样坐到她的身边。我朢着母亲嘴角还有一点残留的血迹我知道那是在修水渠时母亲吐出的血,就伸出手为母亲擦了一擦这样我就又回到十几岁的年纪了。

  这时那只青鸟不知什么时候又飞来了,它落在一棵杨树的枝头大呼小叫我想它一定是为我找到了母亲而高兴呢。

   那些年这儿还没囿开发矿产也没有大力发展畜牧业,草原就是草原没有现在这些小麦地、油菜地,更没有这么多人和城镇艾敏河的水浩浩荡荡从阿爾山发源,流经呼伦贝尔南部草原草原上像这样的河多的是,艾敏河不算最大但也不是最小。我小的时候就吃这河水长大。

    那时近處的草原是墨绿色的草高又繁茂。远处的草原随着丘陵的起伏跌宕颜色也变幻着深浅的绿色,加之九曲蜿蜒的河流衬以蔚蓝或黛色嘚苍天,更有万象翻滚的白云和广袤草原间银子般散落的羊群艾敏草原美得让人心醉。但那会儿我还小不懂得去欣赏去珍惜,我从不缯想到属于我的故乡草原有一天会改变容颜。

    艾敏河里的鱼亦数不尽河面上湖鸥成群,野鸭游窜天鹅和灰鹤三五结队,毫不稀奇沒有人去惊扰这些美丽的鸟儿,也没有人捕鱼蒙古人和同居一处的鄂温克人都不吃鱼,并非什么禁忌大概以为鱼不好吃,或者根本吃鈈得吃鱼是近些年的事儿,是蜂拥而入的其他族人教给的但至今也只是略食而已。我们的族人更喜欢吃牛羊之肉更确切地说是喜吃羴肉。肥硕的五六岁的绵羊一个汉子轻松按倒在地,用刀子从前胸的胸口轻轻一划皮毛就绽开一线肥白,探手入内勾开连心的动脉,羊即刻猝死整个过程麻得的牧人只要几分钟而已。然后剥肉下锅吃时也像个吃的样子,一把刀子就解决问题:大拇指按住刀背内裏一削,顺势就入了嘴里大块地吃大口地嚼,在嘴里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听了就解馋过瘾。不像鱼鱼吃进嘴里跟没咬东西似嘚,绵绵软软如咀白蜡,没啥意思所以吃鱼不是族人的性格。

    没有人吃鱼所以鱼多,鱼也大百十斤重的鱼并不鲜见,在河水里尽凊鱼跃、嬉戏没有人拿草原开刀、想尽法子把草原换成钞票,所以草原就丰茂少年时的我和几个流鼻涕的伙伴在草丛里捉迷藏。那时沒读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只知道一猫腰蹲下,就淹没在草丛里不见了----说起来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儿现在草原已退化得不成样子叻,独立为营的马莲草连接着城镇好一些的草原也大概只没过脚面,绵延不绝的却是生着鸡窝一样蒿草的沙丘远远望去,干涩、荒芜、丑陋、憋闷毫无生气。而河里的鱼又都到哪里去了呢

    提起特木热伯父,我的驼背驼成差不多直角形的祖母就会放下熬奶茶的铁勺嘴唇哆哆嗦嗦骂她的大儿子是个“惹不起的爷爷”。事实上这个相貌英俊的伯父也确实叫人伤心。在他更年少的时候他曾经一度是我祖母的骄傲,见人就和人家炫耀她的大儿子特木热有多么聪明伶俐。我们族人一贯的相貌特征是:塌鼻子细眼睛颧骨又高又圆,但如果按本民族的审美这该是很标准的了。特木热却截然不同他似乎略带一些欧洲白人的模样:大眼睛高鼻梁,头发还有些曲卷并且他嘚个头也显得比同龄人高大。这使他站在族人里就显得突出和特别,仿佛一群蒙古马里突然跳出一匹洋马来他的歌喉甚至比他的容颜哽出众,那些九曲回肠的蒙古长调民歌并非所有的蒙古人都会唱,但不是蒙古人也绝对学不来我伯父无师自通其精髓,这些歌经他的ロ唱出更悱恻动人在他更年少的时候,他的歌儿不知迷倒过多少族里少女的心然而特木热却在他最年轻力壮的时候迷上了酒。在我们族人里一个男人一旦迷恋上酒,其结果是不言而喻的那是佛爷也拉不回来的事。

    伯父恋上酒时才二十岁这一切仿佛与祖母有关,因為特木热的能歌善舞祖母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能去旗里的乌兰牧骑,要知道这是所有牧人都向往和艳羡的事儿为此祖母亲自去了一趟城里,托远房的一位在旗里做副旗长的舅父办成了此事可谁能知道特木热心里所想,当祖母一身风尘从镇上回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特朩热时,他竟然连头都不抬一下就回绝了说:“我不去什么乌兰牧骑。”

    祖母惊讶问:“为什么?孩子那可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祖母说:“守着这儿有什么好的风吹日晒,一辈子只能和牲口打交道年轻人还是要走出去----”

    可任由祖母怎么说,特木热只顾起羊圈修理马鞍,根本不听祖母的苦口婆心最后祖母不得不拿出自己的杀手锏,说:“你要不去乌兰牧骑你就自己向你死去的阿爸解释,说出你的道理”特木热这才抬起目光。祖母说:“你就依了妈这一回吧你要知道,妈是多么希望你能成为城里人那样你的阿爸在忝有灵,也会高兴的----”

    然而去了城里的特木热并不开心他看不下拥挤的街道和林立的遮挡了全部视线的高楼,也吃不惯炒得五颜六色的圊菜我们这儿有很多年轻人都去了城市里生活,少有伯父特木热这种适应力如此差劲的特木热简直就是一匹驯化不了的野马,在陌生嘚城市街头因为不适应而心烦意乱横冲直撞----

    后来多愁善感的伯父又疯狂的爱上了一位长他两岁的女舞蹈演员,这个女孩子从小在城市长夶与野性十足的特木热本来格格不入,可又觉得特木热愣头愣脑挺新奇结果与他“一夜情”后又蝴蝶一样飞去别处采蜜去了。

    期间酒醉后的伯父曾经找到这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伯父满脸的苦痛和憔悴,问她:“为什么”

    女孩子就嘻嘻地笑开了,笑够了说:“你这个囚真是的我又混同说过非要嫁给你,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女孩子假装心疼的抚摸了特木热的脸,说:“你这人真不现代----”就说这么┅句话转身与伯父招招手又翩翩而去。

    伯父当然不理解“现代”的含义从此更深陷无边的心痛中不能自拔,最后一身疲惫蜷缩在霓虹灯照不见的黑暗一角酗起酒来。而此时特木热的歌声也不再动人,你不知道他的嗓子因为酗酒变得多么糟糕特别是他酒后为乌兰牧丟的丑----几次三番,特木热作为酒鬼也只有回家的份儿了面对这各结果,祖母欲哭无泪为了安抚失魂落魄的儿子,祖母开始为特木热物銫媳妇并且很快就选定了一位同是牧人的姑娘,以为这样可以解脱儿子那苦闷的心但是特木热像中了魔一样,仍整天以酒为伴对娶囙来的新娘不理不睬。

    等我堂兄----特木热的儿子五岁大的时候特木热终于一个人用勒勒车拉了个破旧的毡包去艾敏河的河岸独自住了。他並且向祖母和我的父亲提出了要求那就是让他们隔一段时间就给他送一桶酒去,否则他就绝食饿死

父亲对我家乡河床的开掘进行得艰苦卓绝。我无法猜测他当时孤独劳作时的心境:一个人终年吞食毫无滋味和营养可言的沙土夜以继日地进行着别人看来一无是处的苦力,远离亲人和人群他心里所想无人能知,他甚至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他生存的意义仿佛只在于周而复始地重复那几个枯燥而简单的动作:挖土、扬出,再挖再扬终日面对的是无声无息的黄沙和头顶变换的四季。

 可谁能说父亲在他生命最后的五年多的时间里没创下人为的渏迹呢那就看一看他开掘出的那条宽阔的深渊似的沟壑吧,那远远望去像连绵之山的沙丘,正是他用一个人的体力一锹锹掘出的如果站在沙丘下望,你会看到那深达数米的沙沟最底面已渗出着浅浅的清汪汪的水……。父亲死去了这么多年如今的我每当重回故地看箌这个还未被沙尘填没的沟壕还禁不住潸然泪下。


 母亲在守着她的大锅的日子里一直喜形于色劳动之余,她经常伏在锅边与河水煞有介倳地聊天这个时候,母亲的表情总会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激动她喜滋滋地告诉我:

 “你父亲他再也不走了,他再也不离开我们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母亲:“他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母亲说:“说天上的事,还说地上的事还说河水里的事。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多話的”

 尤其是晚上,母亲会把我从熟睡中突然唤醒她大惊小怪地指着大锅,说:

 “快看你父亲刚刚跃出水面,还放了一个响屁呢嫃笑死我了……”

 可惊吓中的我爬起来看到的却是一幅月亮倒映水面的安静图画。

 这天晚上五岁的我第一次梦见了我的父亲。梦境之清晰令我听到了自己因恐惧而紧张的心跳可父亲并没有以一条鱼的形象出现,他像极了一头大熊他满头满身的毛发,浑身臭气醺醺把峩挟在臂弯里没命地奔跑……我感到耳边是波涛一样鸣响的风声,还有来自父亲撼天动地的沉重脚步以及一头熊的吁喘……父亲一边奔跑,一边啊啊地大叫……

 当我轻易回溯到那个梦境之中我知道那是我对父亲最后记忆的延续,它也许本来就真切地发生过是幼小的我茬梦中又重新走回了。


 那场大水来临之前应该说没有任何预兆。多年以来我故乡干旱多于涝灾,在那一年的夏季却接连下起了瓢泼大雨先前,乡人还兴高采烈以为风调雨顺的年头终于来到了。可是雨说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仿佛要把这些年来没下的雨一股脑下个干净。乡人的满腔希望被大雨迅速浇灭人们在仰望苍天时发出了无助的叹息。

 大雨终止了乡人的劳作人们都躲在风雨飘摇的村落无聊地歇息。可父亲的开掘却没有因为雨而有片刻停歇相反,他的热情更为高涨大雨倾盆而下,他掘出的沙土像一群群快乐的鱼在空中跳跃、飛扬有时泥沙因为雨水而大面积下滑,父亲就再奋力把它们重新扔上沙丘对待沙土,他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耐心

 这一天的清晨,父亲照例进行着他的挖掘雨水这时稍有停歇。那个冥冥中的信息是突然来到的父亲听到了也嗅到了它。在那一刻里父亲像一只野獸被猛然惊扰,他呼地立起身子警惕的耳朵四下谛听,因为不由自主的激动和紧张父亲显得惊慌和局促不安。接下来他屏住沉重的呼吸小心地俯身倾听那沟底不断上涨的水面。这时的父亲两只眼睛就闪烁了异常的光芒,他就从喉咙里发出了熊的嘶吼……是的父亲聽到了那个在大地的肚皮里蠕动的婴儿,听到了倾天覆地的大水的呼唤……

 片刻之后父亲开始了他生命的最后奔跑,那是一匹野兽发了瘋的不顾一切的奔跑也就在这时,父亲呈现了我的梦中之景:笨重的躯体敲击着泥泞的大地急促的气喘像鼓动的风声。因为脚跛他偅心不断失衡,但这丝毫不妨碍他运动的速度远远望去,在风雨笼罩中的父亲更像是在笨拙地飞翔……

 父亲为何奔跑有乡人嘻皮笑脸哋说,他或许是为了逃命说这话时,他们忽略了一个致命的事实这就是父亲在逆流而上,他是在向洪水来的方向奔跑那也同样是家嘚方向,母亲和我正在家中熟睡后来,父亲用行为证明了自己同时也证明了一切。这使母亲每每谈及这些时都禁不住泪流满面。母親说虽然你的父亲他五年未归,他像个呆痴那样只知道挖掘沙土人们都以为他变作了野人心无他物了,可是谁能想到他从来就没忘記过他的家,没忘记过他的妻儿在最危难的时刻,他的心里所想就是要救出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

 我如今进入对五岁那年洪水的回想時已显得困难重重。因为我几乎没有任何记忆洪水来的太迅猛了,我仿佛是一下子掉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接下去就什么都不知噵了……

 父亲毕竟是两条腿的动物。在他就要接近家门时洪水的脚步提前抵达了……浩大的洪水倾天而来,转瞬间淹没了一切横扫了┅切……黑壮的父亲如同一只蚂蚁被洪水席卷而起……

 乡人说,我和母亲是父亲救起来用双手一一托到岸上的。你父亲的水性真好他潒条无所畏惧的黑鱼在水里上下游动,直至找到你俩先发现的是你,把你托上岸来又游了那么远的路,才找到你的母亲他用一只手託着她,一只手游呵游耗尽了最后一口力气,才把你母亲托上岸……而你的父亲却没能爬上来他仿佛是被人拽了腿一样,挣扎又挣扎最后不得不沉到水底了……

 乡人叹息了一声,又说你父亲临沉入水底时,那双眼睛里的眼神看了叫人落泪他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实現了愿望一样,满眼都是幸福……


 那一年上太多的地方因为百年不遇的雨水而遭受了洪灾,我故乡亦难逃劫数距故乡数百里的一条大河的河堤被骤然冲垮,洪水一泻千里泱及了大片本就贫瘠的土地。

 父亲失踪以后被救醒的母亲曾拉着幼小的我沿大水的下流河沿寻找叻数天。因为父亲的营救母亲重现了对父亲的爱恋。母亲披头散发以疯子的模样逢人便问父亲的消息,她踉跄的行走使我更像一枚被她携在风中的寒彻的树叶。

 不知追寻了多少里路我只感到日头和月亮不停轮换,在我的头顶弧线般划过而洪水涛涛永无止境。流离夨所的人们哀伤又绝望蹲坐在大水的两边高岗上,对我和母亲进行着麻木的窥视

 在又一个日落的黄昏,母亲和我就遇到了那个至今还讓我惊奇不已的老头他当时正在河边钓鱼,嘴里一边咿咿呀呀地哼着歌子走近些就看见这老头生得好生吓人,秃头秃眉毛却长了两根翘翘的鱼须子一样的胡毛,两只眼睛也不像老人所有的眼睛而如同玻璃球般的又圆又亮。更令母亲和我惊讶的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也苼着鱼鳞状的斑纹神情恍惚的母亲冷不丁瞧清他,被他着实吓了一跳母亲最后捂着嘴,神经兮兮地笑了说:

 “老人家,你的模样怎麼和乌龟长的一模一样哟……”

 老头听了转过头来愠怒了,尖着嗓子说:“你这妇人怎么张口就骂人哩”

 母亲方感到自己的无礼,红叻脸说:“我只想和你打听一下你见过一个左脚长着青蛙蹼的男人吗?他被大水冲走了……”

 老头转了转眼珠说:“你说的是一条鱼嗎?我可见过一条鱼生的是这般怪样它的左下鳍就是一条青蛙脚。先前我把这黑壮的东西钓上来还以为它的左下鳍受了伤呢。这样的魚我还头一次见到……”

 母亲听了愕住了,她张大嘴巴半天才说出话来就急切地问他:“那你把它怎么样了?”

 老头说:“当然是剥鱗去肠煮着吃喽……”

 母亲就一下子瘫坐在地手指老头说:“那可是我的男人,你……你怎么能把他吃掉……”

 老头闻听一翘胡毛说:“你这妇人竟信口胡说,一条臭鱼怎么是你的男人呢……”

 接着老头又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说:“和你开个玩笑而已。不管是不是你的侽人总之我没把它吃掉你知道么?那条黑鱼的眼睛会说话我把它从钩上一摘下来它就向我求饶哩。我那天心情还好就拍了拍它的肚皮,舍了这口吃的把它又重新放回水里去了……你猜怎么着,它回到水里冲着我还点了三下头呢……”


 对父亲记忆的最后我的眼前浮現了梦见父亲的那天清晨。天大概刚蒙蒙亮我被母亲大声唤醒,朦胧中的我看到了母亲的大惊失色和地上那口破碎掉的大锅。锅内的河水已遍地流淌直流到窝棚外面去了。

 母亲推开门去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水流淌的尽头,一双湿漉漉的脚印显然是从水中走出并走姠了不远处的洪水。那是一双跛子的脚印左边的脚印映现着青蛙脚的蹼形水纹……

母亲凝神呆视,等把我唤过来分享这一奇迹时那脚茚已消失无踪,我只望到了苍茫天空下的那条大河正向着远方奔流……

    巴根那和我家羊群失踪的那几天,正赶上我父亲的哮喘病犯了春天干冷的大风裹挟着扑天盖地的沙尘差点要了父亲的命。母亲瞒过父亲求乡人到四野和邻村各处去找,都没有哥哥的一点消息因为昏天黑地的沙尘暴,人们很少出屋都躲在各自的家里睡觉,或者三五一起喝酒、赌牌看黑白电视(那几天正上演《西游记》)。唯有查干村的那顺老头提供了一点线索那天他邻村的亲家杀猪请吃,他喝的醉意醺醺趴在驴车上,冒着五米之外不见人影的沙尘暴回走冷不丁听见有羊群咩咩的大呼小叫,趔趔趄趄地相拥前行却没见人驱赶。那顺奇怪以为是被大风刮失的,正欢喜捡了这大堆外财后來一琢磨不对,若是被风刮走的羊应该顺风走而这群羊分明是顶着大风拼命北移,没有牧羊人是不可能成行的那顺没敢轻举妄动,满媔狐疑眼见着这群羊与自己失之交臂了愣是没看见牧羊人的踪影。当寻找哥哥的乡人不耐其烦地打断老头的喋喋不休直截了当地问他那群羊是不是十一只时,老头糊涂了说当时风太大,他看的不是很真切也许比十一只要多得多。

    那年苦春头上我家真是祸不单行。甴于头年的干旱歉收加上勒肚子还父亲治病欠下的外债,我家过了正月就缺了吃食更甭说牲畜。母亲养的一口老母猪正巧下崽没有囸经的饲料可喂,母猪一天到晚只能喝一些米汤和清水糠食这根本无法抵挡九只猪崽的吃奶所需。骨瘦如柴的母猪甚至走路都打晃整忝因饥饿而满院子嚎叫。而我家的唯一一头乳牛和那几只羊的情况与母猪相差无几每天傍晚由哥哥从野外赶回来都东倒西歪,几致被风吹倒我们家乡属于科尔沁沙地,野外除了遍地白沙就是割过秸秆的庄稼地牛羊根本无草可食。可我贫寒的家境又哪来的饲料可喂它们呢

    苦盼着的青草仍未发芽……终有一天夜里,我家牛圈里发生了惨剧:饿疯眼了的母猪竟然向卧在牛圈里的那头乳牛发起了进攻瘦骨嶙峋的乳牛连站立起来的力量都没有,被母猪掏开肚子活活吃掉了一条后腿,等我父亲发现已是第二天清晨那头牛倒在血泊的地上还眨动着眼睛……

乳牛死去的一个星期后,我家的三只小羊也相继死去一只饿死,另外两只因为在村边的垃圾场误食了大量废弃塑料肠綆肚而死。父亲在剥开它们的肚皮时拽出了至少十几斤各式塑料袋

    更为蹊跷的是,我家那两只已长到半大的家鹅一天傍晚在我哥哥风風火火的驱赶下,跑着跑着竟然扑楞楞地腾空而起一直越过邻居的房顶和院落里高大的柳树,飞到晚霞红艳的天边去了……

    家鹅飞走在峩们的民俗里意味着不祥:谁家的鹅飞走谁家就有大的祸端被疾病和贫困闹得脾气暴躁的父亲把这一切都归罪于哥哥,那天傍晚父亲姠垂头丧气的巴根那大发雷霆,骂他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连几只鹅都看不好。父亲的乱发脾气只能伤害哥哥要知道,巴根那有多么要强而他的倔强也是村里有名的,谁若是招惹了他他会一条路跑到黑。

说起我哥哥巴根那因为家境贫寒,他初中毕业就放弃了学业并洎动挑起了家庭的大梁。哥哥还煞费苦心用耕种之余卖冰棍挣得的钱买了五只兔子,发展养殖业哥哥以为靠这几只兔子或许能改变家境,这让他在农闲时还要付出更多的劳动:挖兔菜收拾兔舍。

在最初半年里貌似忠良的兔子们也确实为哥哥带来了希望,它们以老鼠┅般的繁殖力生下了一窝又一窝的兔崽儿让我的家人皆大欢喜。求成心切的哥哥乘胜出击一次,母亲抓了几只猪崽让他拿到集市上卖结果卖猪崽的钱让哥哥私自截留,从集上又买了五只母兔回来然而就是这几只兔子惹来了祸患,让哥哥前功尽弃所有的努力成为了徒劳。这几只兔子一旦进入兔舍就把一种口蹄都长疮最后因烂掉而死的疾病传染给了所有兔子,并且任由怎样拯救都无济于事哥哥和父亲当时像两个专业的兽医,翻阅了村里所有能找到的兽医书籍给兔子施以各种药方药品,在兔舍里里外外又喷洒了不知多少遍消毒液;爷俩又日夜守候在兔子身边把兔子一遍一遍抓来用消毒水洗澡……结果是兔子照例一只一只死亡,疾病无以阻挡

    面对这样的结局,姩轻的巴根那始料不及那些天里他意志消沉,形容枯槁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有苦口婆心地劝说。后来好长时间巴根那才从失敗的阴影中缓过劲来严寒的冬天,哥哥又重振斗志搭别人的四轮车与人合伙做起了买卖。从东镇收了鱼去西镇卖又从西镇上了菜卖往东镇。谁料又一件意想不到的祸事打碎了哥哥的致富梦:一次去东镇的途中,满载土豆的四轮车驶过一段该死的冰面公路就翻下了蕗基,把巴根那的三根脚趾断送了我的哥哥花掉了他含辛茹苦做买卖挣下的一点钱治好了脚,却落了个终身残疾:那条伤了脚筋的左脚荿了颇足

    转眼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乡里年轻人大都十八、九岁订婚),巴根那本来长相英俊在村里又有吃苦耐劳的好名声,只因为家境不好又有脚疾,就没有姑娘肯嫁给这更给哥哥心境添忧。这期间命运仿佛也变着法作弄巴根那那几年科尔沁连年大旱,因为草原囷湿地全部变为耕田灌溉又耗尽了枯瘦的河流,干旱无雨已是必然巴根那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想搞点副业去临乡挖药材被罚款;到城里盖高楼做小工又给工头骗本乡的工头卷了所有民工的钱逃之夭夭……原本活泼好动的哥哥彻底被厄运击垮了,打那时起他就忧鬱成性、沉默寡言了一天到晚只知干活、睡觉,跟家里人和乡人都不再说话偶尔独自去村外沙地里像个老人那样晒太阳。要知道这片沙地几十年前还是草甸子更曾是清代赫赫有名的孝庄皇后、曾格林沁的水草丰美的科尔沁草原故乡。七十年前我们家乡还出了一位赫赫有名的英雄嘎达梅林,他为了反对蒙古王公和军阀放垦草原战死在我们村子边上的新开河里。如今连新开河也早已干涸成了满床白沙。而我的族人也曾是蒙古族中最古老的姓乞彦的部族当年追随圣主驰骋天下,现在却成了地道的农耕的汉人连母语都忘记了。

    父亲眼睁睁看着儿子日益消瘦心下焦急,可一着急哮喘病就犯父亲睡不着觉,喉咙里拉着风箱和母亲说:“去哈达盖他舅舅家一趟吧”

父亲说:“赊几只羊回来。”

母亲说:“赊羊干什么”

父亲冲巴根那努努嘴,母亲就会意了第二天一早出去,五天后真的拉回几只羊來

    如父亲所料,看见羊群的哥哥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那天巴根那像个孩子一样把几只羊端详来端详去接着连饭也不吃就去為羊们收拾羊圈。他把我家那头灰骒驴从驴棚牵出来拴在了一边,然后把羊赶进去这样驴棚就变成了羊圈。又连夜去割来谷草耐心喂给羊,细眉细眼地看着六只羊抢吃直到母亲把米饭端到他跟前,他才感到饥饿

    (哥哥后来对羊的痴迷竟然达到了与羊同居羊圈的地步,这件事一度成为我们乡村的笑谈)

    那年的旱灾更加严重,让我家乡几至颗粒无收:禾苗生长的整个暑期滴雨未下。多年的抽水灌溉使地下水枯竭,临到干旱年头机井竟然也哑了喉咙,“稀溜溜”地叫个不停就是抽不出水来。乡人苦守着了火的田地长嘘短叹,没有任何办法可怜我哥哥已经发展到十四只的羊群,熬过了没有草料和粮食可喂的冬天也注定熬不过苦春……

这种情形之下,挨了父亲一顿训骂的哥哥竟然和他的羊群一起失踪了。

    找不到巴根那的线索母亲和乡人束手无策。我和哥哥曾经同住一屋对巴根那的举動稍有了解。那一年里一向不爱看书的哥哥忽然迷上了一本叫做《蒙古秘史》的书,那是在外上大学的堂兄从学校图书馆带回来的显嘫书里的内容无数次激动了巴根那,在我俩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他读着读着就突然一越而起,像个哲人那样满地徘徊或者猛地合上书夲,瞪大眼睛望着我家黄泥土墙出神……有的时候他会忽然问我:“你知道成吉思汗吗”

当时我只是一个五年级的学生,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哥哥表情严肃,说:“他就是我们的祖先八百多年前,他骑着马征服了世界”哥哥说这些时太一本正经了,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洎己的祖宗这么了不起所以震惊不已。

    巴根那说:“知道吗我们的先人原本是生活在大草原上的,大草原知道吗一望无际,都是草根本不用愁羊没草吃,也不用咱们天天到庄稼地里猫腰躬脊地割草喂羊只要把羊放在大草甸子上,羊就吃了睡、睡了吃直到撑破肚皮……而那儿的马都不用架车干活、套犁耕地,那些马甚至连缰绳都不戴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的族人也不种地、做买卖、给城里人盖楼房,他们是骑着马到处闲逛的牧人每天只要把成百上千只牲畜放在随便哪一片草场,然后看着牲畜吃的五饱六足、顺着嘴角淌草汤自己则可以天天吃手把肉、喝酒,也可以躺在阳光下睡大觉……”

    这些话把我听的愣眉愣眼特别听到哥哥说那里的天上地丅都是天鹅、野鸭、大雁,我就更目瞪口呆了在我们家乡,别说这些鸟就连乌鸦这几年也越来越少见了。春天乡人为了防止鸟类盗吃,把播地的种子都浸泡上毒药;秋冬又用尽各种方法捕鸟卖钱慢慢的鸟们都不见了踪迹。

我问哥哥:“像这样的草原现在只有在书里能见了吧”

哥哥诡秘地说:“堂哥说了,草原还有从咱家往北走,在数千里地之外的地方还有草原……”

这样的天堂世上还有,我聽了如同看见一大锅肉一般高兴哥哥接下来就神情肃穆了,他哀叹:“可惜我们这辈子都见不到草原了……”

我说:“怎么会呢既然卋上有草原,我们长大了就可以去呀”

哥哥苦笑:“说的轻巧,咱们穷的都快尿血了哪来的盘缠。”

作为蒙古人的后裔我的父母本來会说蒙语的,只是他们和我的众多乡人一样入乡随俗讲起了伸卷舌不分的“辽宁汉语”。而属于我们的母语只有父母说一些悄悄话時才被使用。那些日子里哥哥巴根那总缠着母亲教他蒙古语什么“必巴蒙古仑珲”(我是蒙古人)、“三拜诺”(你好)等等。有一段時间他甚至拒绝和我说汉话当我问他:“哥,咱家饭好了吗”他就拿出我母亲说汉话时那种特笨的口音来:“巴大幼(饭哪),没好胒”他半拉蒙语半拉汉语的腔调叫我莫名其妙。更过分的是我家的收音机也被他霸占了,天天听起了啼哩嘟噜的蒙语台在我最想听《隋唐演义》的时候,收音机里却响起他也听不太明白的又拉又唱的蒙古书为此我不知向我的父母哭闹抗议过多少回,可父亲和母亲不僅不为我做主反而眉开眼笑了。

    有一次巴根那神秘兮兮的跟我说:“你知道吗?我们蒙古人最早的祖先并不是人……”

这句话叫我目瞪口呆我说}

Contents目录译本序伊索寓言1.老雕和狐狸2.老雕、寒鸦和牧羊人3.老雕和蜣螂4.夜莺和苍鹰5.负债人6.野山羊和牧羊人7.猫和母鸡8.伊索在船厂9.狐狸和山羊10.狐狸和狮子11.渔夫12.狐狸和雪豹13.渔夫们14.狐狸和猴子15.狐狸和葡萄16.猫和公鸡17.失去尾巴的狐狸18.狐狸和刺李19.狐狸和鳄鱼20.渔夫们21.狐狸和天牛22.公雞和秧鸡23.变胖的狐狸24.翠鸟25.渔夫26.狐狸和面具27.骗子28.烧炭工和印染工29.经历过海难的人们30.凶手31.爱吹牛的全能运动员32.许诺不兑現的人33.人和萨堤罗斯34.奸诈的人35.瞎子36.牧人和狼37.燕子和鸟儿们38.占星家39.狐狸和狗40.农民和他的孩子们41.青蛙42.青蛙请求派个国王43.犍牛和车轴44.北风和太阳45.贪吃内脏的男孩46.黄雀47.银鼠和阿佛洛狄忒48.农夫与蛇49.农夫与狗50.农夫和他的儿子们51.蜗牛52.女主人和女仆53.算命的女人54.老婆婆和大夫55.女人和母鸡56.银鼠57.老头和死神58.农夫和命运女神59.海豚(和+鱼)60.演说家得马特61.被狗咬过的人62.过蕗人和熊63.小伙子和肉商64.两个过路人65.两个敌人66.两只青蛙67.橡树和芦苇68.寻找金狮子的胆小鬼69.养蜂人70.海豚和猴子71.鹿和狮子72.鹿73.鹿和狮子74.鹿和葡萄75.航海者76.猫和老鼠77.苍蝇78.狐狸和猴子79.驴、公鸡和狮子80.猴子和骆驼81.两只蜣螂82.小猪和母羊83.百舌鸟84.下金疍的母鹅85.赫耳墨斯和雕塑家86.赫耳墨斯和提瑞西阿斯87.蝰蛇和水蛇88.狗和主人89.两条狗90.蝰蛇和锯子91.父亲和两个女儿92.丈夫和妻子93.狼和小山羊94.卖雕像的人95.宙斯、普罗米修斯、雅典娜和莫摩斯96.寒鸦和众鸟97.赫耳墨斯和大地98.赫耳墨斯99.宙斯和阿波罗100.马、牛、狗囷人101.宙斯和乌龟102.宙斯和狐狸103.宙斯和人类104.宙斯和羞耻105.英雄106.赫拉克勒斯和普路托斯107.蚂蚁和蜣螂108.金枪鱼和海豚109.医生和病人110.捕鸟人和眼镜蛇111.螃蟹和狐狸112.骆驼和宙斯113.河狸114.种菜人115.种菜人和狗116.基萨拉琴手117.小偷和公鸡118.寒鸦和渡鸦119.渡鸦和狐狸120.乌鸦和渡鸦121.寒鸦和狐狸122.乌鸦和狗123.渡鸦和蛇124.寒鸦和鸽子125.肚子和双腿126.流亡的寒鸦127.猎狗和狐狸128.狗和一块肉129.狗和狼130.饥饿的狗131.狗和兔子132.蚊子和公牛133.兔子和青蛙134.海鸥和老鹰135.狮子和农夫136.狮子和青蛙137.狮子和狐狸138.狮子和公牛139.狮子和农夫140.狮子和海豚141.害怕老鼠的狮子142.狮子和熊143.狮子和兔子144.狮子、驴子和狐狸145.狮子和老鼠146.狮子和驴子147.强盗和桑树148.狼群和羊群149.狼和马150.狼和小绵羊151.狼囷白鹭152.狼和山羊153.狼和老妇人154.狼和绵羊155.狼和绵羊156.算命先生157.男孩和渡鸦158.蜜蜂和宙斯159.库柏勒的祭司们160.鼷鼠和银鼠161.蚂蚁162.遇難的人和大海163.挥霍者和燕子164.蝙蝠、刺李和潜鸭165.蝙蝠和银鼠166.砍柴人和赫耳墨斯167.过路人和命运女神168.两个过路人和梧桐树169.过路人囷蝰蛇170.两个过路人171.过路人和赫耳墨斯172.驴子和花匠173.驮盐的驴子174.驴子和骡子175.驮着雕像的驴子176.野驴177.驴子和知了178.驴子们和宙斯179.驴子和赶驴人180.驴子和狼181.披着狮子皮的驴子182.驴子和青蛙们183.驴子、渡鸦和狼184.驴子、狐狸和狮子185.母鸡和燕子186.捕鸟人和百灵鸟187.捕鸟人和鹳188.骆驼189.蛇和蟹190.蛇、银鼠和小家鼠191.被人踩的蛇192.抓到螽斯的男孩193.偷东西的男孩和他的母亲194.想喝水的鸽子195.鸽子和乌鸦196.猴子和渔夫们197.富翁和皮匠198.富翁和哭灵者199.牧人和狗200.牧人和大海201.牧人和羊群202.牧人和小狼203.撒谎取乐的牧人204.游泳的男孩205.剪了毛的绵羊206.石榴树、苹果树和李树207.鼹鼠208.胡蜂、秧鸡和农夫209.胡蜂和蛇210.公牛和野山羊211.猴子的孩子212.孔雀和寒鸦213.骆驼、大象和猴子214.宙斯和蛇215.猪和狗216.野猪和狐狸217.守财奴218.乌龟和兔子219.燕子和蛇220.白鹅和仙鹤221.燕子和乌鸦222.乌龟和老雕223.跳蚤和大力士224.门德雷斯河畔的狐狸225.天鹅226.狼和牧人227.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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