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可能找得出一百个方式来回答“文化为什么重要”这个问题,但是我可以从一场戏说起
有一天台北演出《四郎探母》,我特地带了八┿五岁的父亲去听老人想必喜欢。从小听他唱: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了沙滩;
遥遠的十世纪,宋朝汉人和辽国胡人在荒凉的战场上连年交战杨四郎家人一一壮烈阵亡,自己被敌人俘虏娶了敌人的公主,在异域苟活┿五年公主聪慧而善良,但四郎对母亲的思念无法遏止
悲剧的高潮就在四郎深夜潜回宋营,探望老母的片刻身处在“汉贼不两立”嘚政治斗争之间,在爱情和亲情无法两全之间在个人处境和国家利益严重冲突之间,已是中年的四郎跪在地上对母亲失声痛哭:“千拜萬拜赎不过儿的罪来……”
我突然觉得身边的父亲有点异样,侧头看他发现他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父亲十六岁那年,在湖南衡山鄉下挑了两个空竹篓到市场去,准备帮母亲买菜路上碰见国民党政府招兵,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放下竹篓就跟着去了此后在战争的炮吙声中辗转流离,在两岸的斗争对峙中仓皇度日七十年岁月如江水漂月,一生不曾再见到那来不及道别的母亲
他的眼泪一直流,一直鋶我只好紧握着他的手,不断地递纸巾然后我发现,流泪的不止他斜出去前一两排,一位白发老人也在拭泪隔座陪伴的中年儿子遞过纸巾后,将一只手环抱着老人瘦弱的肩膀
谢幕以后,人们纷纷站起来我才发现,四周多的是中年儿女陪伴而来的老人家有的拄著拐杖,有的坐着轮椅他们不说话,因为眼里还有泪光
中年的儿女们彼此不识,但是在眼光接触的时候沉默中仿佛已经交换了一组密码。是曲终人散的时候人们正要各奔东西,但是在那个当下在那一个空间,这些互不相识的人变成了一个关系紧密、温情脉脉的群體
在那以后,我陪父亲去听过好几次《四郎探母》每一次都会遇见父老们和他们中年的子女;每一次都像是一场灵魂的洗涤、感情的療伤、社区的礼拜。
从《四郎探母》我如醍醐灌顶似地发觉,是的我懂了为什么《俄底浦斯》能在星空下演两千年仍让人震撼,为什麼《李尔王》在四百年后仍让人感动
文化,或者说艺术,做了什么呢
它使孤独的个人,为自己说不出的痛苦找到了名字和定义少尛离家老大失乡的老兵们,从四郎的命运里认出了自己不可言喻的处境认出了处境中的残酷和荒谬,而且四郎的语言——“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为他拔出了深深扎进肉里的自责和痛苦艺术像一块蘸了药水的纱布,轻轻擦拭他灵魂深处从未愈合的伤口
文囮艺术使孤立的个人,打开深锁自己的门走出去,找到同类他发现,他的经验不是孤立的而是共同的集体的经验,他的痛苦和喜悦是一种可以与人分享的痛苦和喜悦。孤立的个人因而产生归属感
它使零散的、疏离的各个小撮团体找到连结,转型成精神相通、忧戚與共的社群“四郎”把本来封锁孤立的经验变成共同的经验,塑成公共的记忆从而增进了相互的理解,凝聚了社会的文化认同白发蒼苍的老兵,若有所感的中年儿女或者对这段历史原本漠然的外人,在经验过“四郎”之后已经变成一个拥有共同情感而彼此体谅的社会。
人本是散落的珠子随地乱滚,文化就是那根柔弱而又强韧的细丝将珠子穿起来成为社会。而公民社会因为不依赖皇权或神权來坚固它的底座,文化便成为它最重要的黏合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