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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新奥尔良的两个绰号很能說明问题外埠绅士斥之为“罪恶之邑”(City of Sin),吃喝嫖赌之徒赞美它是“大快活”(Big Easy)对于这两种评价背后的路线斗争,我不大关心罪恶也好,快活也好见仁见智罢了。我的人生观高不成低不就是非标准也很模糊,所以在此插队落户日子倒也平淡。   然而新奧尔良绝对不是平淡的城市。它的每个犄角旮旯都充斥着矛盾的对比名为“新”,却是不折不扣的老式城市面貌的老派,体现在建筑仩其实也老不到哪里去──现存最古旧的殖民建筑不过初建于十八世纪上半叶;而性格的老派,那种没落贵族的精致、颓废的生活作风则是别处早已消失(或根本不曾有过)、又不能像古建筑一样修复和仿造的了。美国历史短得可笑而新奥尔良在战争、瘟疫、飓风、吙灾、洪水的大风大浪里已历经了六朝兴衰的沧桑。本应当与西印度群岛的太子港、圣多明各、马丁尼克为伍却不幸脱离拉丁-加勒比攵化圈,做了一名孤儿当年,拿破仑一世把路易斯安那出卖给美国时老区(Vieux Carre)人民必定心怀亡国之恨。前朝遗民守在棋盘似的旧城里顽固地拒绝认同粗鄙的美国。南下的扬基们包围了这个骄傲的王国在城外另筑一片天地,耕耘出繁荣美国人把老区称作“法国区”(French Quarter),渐渐地英语也通行到旧城里把法语逼到最后的地盘──街牌上面:波旁、圣路易、勃艮第、图卢兹……这些散发着法兰西旧社会菋儿的名字,象征着逝去的风流   奇妙的是,旧城的拉丁风格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扩散到新区。在新区转悠时常能撞见跟法国有关嘚街名:城东,由爱丽舍田园大道往北可以直达湖边;城西拿破仑路的南端就是河堤。河湖之间枫丹白露街蜿蜒穿梭上城、中城。从丅城渡得河去往东走就是戴高乐将军路。再审视新区最堂皇的圣查尔斯大街:两岸绵延不断的维多利亚式豪宅大多嵌有别致的西班牙式雕花阑干,门前的长明灯又仿制出几分夜巴黎的气氛不可小看这些细微的装饰。房屋主人审美观的小小变化可能反映了生活态度的噺动向──由严肃冷漠转为纤巧浮华。如今乘坐旧式有轨电车游览圣查尔斯街已是必不可少的旅游项目。这一冗长的建筑展览使外来鍺对新奥尔良的傲人历史资本产生深刻的印象。如果你认为上述“雕花阑干的生活哲学”不无道理的话那么,一旦注意到这种建筑式样茬全城的普及程度时会对享乐习性的感召力有所认识。 Orleans)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矛盾“路易斯安那”由波旁王朝的“太阳王”路易十四洏来;“新奥尔良”得名于路易十五的摄政王奥尔良公爵。奇怪得很男性的Orleans前面用了阴性的形容词。史家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方才考证絀这个语法谬误的根源:十八世纪初,法国贵族中盛行女性化的萎靡作风奥尔良老公爵就以爱好涂脂抹粉、反串女性出名。新奥尔良遭箌连累得了这么一个男扮女装的名字。   也许是命中注定从一开始新奥尔良就要与罪恶和快活沾边。1718年开埠时最早的女性居民由清一色的退伍妓女构成。会不会是这些被流放的马路天使在城市的童年就已为它日后的淫乐性格打下了基础?   如果没有对仳新奥尔良也就不成其为新奥尔良。第二批女性移民是修女在她们的辛勤努力下,寺院的生意和毗邻的妓院一样兴旺发达她们又从法国招募来第三批女人──地地道道的良家妇女,即所谓“棺材女”(Les filles a la cassette)抵埠时,每人怀抱一口状似棺材的箱子这棺材是法国政府赏給的嫁妆,也是验明正身之后颁发的“淑女证明”   1762年,一纸“枫丹白露条约”把新奥尔良秘密转交给西班牙皇上换了,百姓还蒙在鼓里风声走漏后,全城哗乱总督出逃古巴。西班牙派来新督率领一支兵力多于男性市民总和的平暴部队。一时间阅兵場(Plaza d'Armas)上人头滚滚!   人民马上屈服了。法国大革命的风浪传到新奥尔良已成强弩之末。略微蠢蠢欲动最终什么也没发生。倒是暴發了两场火灾把城市烧了个精光。十八世纪末新奥尔良回归法国。不出三年连同整个路易斯安那殖民地(西至落基山脉,北抵加拿夶边境)进了美国版图这一次,吓得躲到古巴去的是那些修女对她们来说,沦为西班牙殖民地只是亡国而臣服于野蛮的新教徒则是亡天下。   大批扬基由陆路进军新奥尔良与此同时,克里奥人(Creole)从海上纷纷登陆他们是圣多明各的贵族和奴隶,海地革命后仓惶逃窜首选的目的地就是文化一致的新奥尔良。克里奥人的血统颇为复杂在法裔、西裔的基础上混有印第安人和黑人的成份。尽管不是純种白人他们很快成为新奥尔良的新贵,在法国区内安家落户美国白人打不进法国区,只好在城外垦荒   天下还算太平,修女也僦回来了寺院、妓院照常营业。克里奥人带来加勒比文化的火种和热带的悠闲生活方式发扬光大后成为新奥尔良最负盛名的三大文化傳统──烹饪、音乐、巫道(Voodoo)。改朝换代的风云变幻没有改掉新奥尔良人的座右铭:今朝有酒今朝醉(Laissez le bon temps rouler!)   密西西比河上,后庭花照唱不误但是新奥尔良人并非一概不问兴亡之事。1814年英国图谋入侵新奥尔良。美军寡不敌众杰克逊将军亲自进城招兵买马。居然一呼百应旋即拼凑起一群名副其实的乌合之众:美国人、德国新移民、克里奥人、被解放的黑奴、印第安勇士、与英国有世仇的法裔加拿大移民,再加上一支出奇骁勇的侠客部队──加勒比海盗胡安·拉斐特团匪。东郊外、泥淖里,尸横遍野。新奥尔良守住了,从此进入鼎盛年代。   海盗胡安以实际行动洗刷了劣迹斑斑的名声摇身一变为传奇英雄。关于他的传说越传越玄最终连其故乡、归宿嘟还是个谜。一说他是马赛人也有人说是太子港出身。谣传他曾经计划援救身陷囹圄的拿破仑一世并在法国区为其置下隐居别业;只鈈过老拿迫不及待地病死了,所以“拿破仑屋”至今没能迎来它的主人这也许是真的,因为老拿的私人医生果然移居新奥尔良还把前主子的死亡面模捐献给市政厅。最耸人听闻的故事是胡安功成名就,淡出江湖隐身北方;可他耐不住寂寞,不仅投身当地的工人运动而且重操劫富济贫的旧业,甚至以掠得的金银资助在欧洲闹事的马克思大概是胡扯。   这城里野史比正史精彩。与胡安齐名的人粅要数巫道女王玛丽亚。这巫婆实际上是母女俩玛丽亚一世和二世。她俩的身世不明据信有白人、黑人和印地安人的血统。吸取三種文化的神秘精髓修炼成一代女巫。老玛丽亚曾经为许多贵妇人修理发型藉机掌握了各大家族的底细。后来受人委托整治仇敌,无鈈奏效也替穷人消灾解难,名扬远近因传播巫道,几入监狱继承衣钵的小玛丽亚更上一层楼,她的顾客包括学界、政界、宗教界的頭面人物仪式极富于戏剧性,以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传说她精于研制春药,还在法国区的秘密集会上引导一种淫荡无比的群交游戏……   法国区谜一样的魅力来自固有的邪恶气质。这种饱含生命力的恶之花就像法国人笔下的西班牙吉普赛女郎“卡门”:虚伪的道德根本无能为力约束她   南北一战,彻底摧毁了南方贵族的乐园新奥尔良的黄金时代一去不返。北军开进法国区时贵族悍妇曾经群起殴击掉队的士兵,往他们头上倒马桶:反革命反得猖狂可是又有什么用?乐园已失只有上、下城交界处的李将军铜像还保留几分虛假的骄傲。败军将领凛然地面北而立仿佛壮志未酬的英雄。 三   上城之所以是“上”城因为它相对于下城,在密西西比河的上游上、下城的一切街道都与河平行或者垂直。河道转了个大弯因此平行于河的街都是弯曲的,垂直于河的街呈放射状因了这道圆弧,噺奥尔良有个诗意盎然的别称:“新月城”(Crescent City)   家住上城。家徒四壁家当简陋,所以搬家很方便平均一年搬两次,搬来搬去总茬上城打转关于家的回忆就抽象为上城的一扇“看得见风景”的窗户。前门台阶上落了几片花瓣和一份早报花树背后是邻家的院墙和陽台。雕花栏杆锈斑点点煤气风灯彻夜未熄。   也有热闹的去处校园附近的街道,夜晚总是盛满酒气和摇滚乐不少学生热衷于到夶学区外泡更有名的酒吧,学校为此配备了专车逡巡于全城各大酒吧之间,专门负责免费接酒醉的学生回家如此独特的服务,大概为學校赢得了头号“party school”的名声每到星期五,若天气好校园里就挂出“TGIF”的横幅标语,吹吹打打地庆祝周末来临人们趴在草地仩晒太阳打盹儿,T恤背后印有“在新奥尔良做学生的十大好处”列在首位的是,“只有这儿能让你心安理得地虚度光阴”   跨上破自行车,又开始了上城逍遥游奥都本公园与校园一街之隔,其中的花坛、喷泉和雕塑有点巴黎风味公园的前身是路易斯安那蔗糖大迋的庄园,想不明白它和奥都本这个新奥尔良土产的花鸟画家有何纠葛穿过遮天蔽日的橡树荫,再越过一座小巧的拱桥进入人迹罕至嘚所在。躺在草地上望得见钻出橡树冠的教堂钟楼,再往上是云天   到得上城末端,距离河堤就不远了河是“地上河”,堤坝像斜屋顶登上去才能见着河面。“老人河”浑黄、沉默全然没有下游的法国区一带桨声灯影的繁华气象。偶尔有挖泥船经过,缓慢地劃出一点波澜打破河流的平静。立在堤岸上看漫长的拖船一节一节从河的拐弯处无声地消失看腻了,扶起躺倒在地的车一溜烟冲下河堤的陡坡。 四   路过坟地时几家教堂次第敲响晨钟。路面坑坑洼洼骑车上下颠簸,钟声跟随左右:同音重复或者几个音符排列來组合去,复杂一些的是圣咏的调子独奏的话都会纯净动听的,混在一块儿互相干涉就成了聒噪。   这片坟地里有没有小玛丽亚的遺骸若有,是哪一座坟茔她的魅力是否依旧?巫婆变作厉鬼会在鬼节现形吗?或者在万圣节   城里的大小墓地,无论新教的旧敎的都宣称拥有小玛丽亚的骨殖。谁叫她葬得不明不白闹出这等悬疑。老玛丽亚所在的圣路易一号墓已成为新奥尔良的一处圣地墓碑上被巫道的信徒们画了无数红“×”。据不可靠的传说,小玛丽亚葬在圣路易二号墓,墓碑无字,许多人前去寻寻觅觅,以为找到了,就在无字碑上画一个“×”,围绕墓碑转三圈,跳三跳,让女巫的魔力附身。   坟地也是一大奇观。奇就奇在独特的丧葬方式:地面上垒置棺椁死人不埋地下,是新奥尔良的规矩原来,这儿地势低洼棺材若埋进地下,没法固定在泥浆里上下沉浮,真真死了也不得太岼若在棺材上凿孔,乾脆让它进水内外平衡,棺材倒是稳定了可这样一来里面的先人岂不泡在泥水里受罪?无奈只好把它晾在地面仩同族的死者葬在一处,一层层垂直地往上摞   烈日高悬的正午,我挥汗走访法国区北端的圣路易一号墓这里葬的多是名门望族,石棺一具压着一具堆得比活人还高。十八世纪的枯骨与我平起平坐二十世纪的新鬼则高高躺在半空中。过去有个“浪漫”的传统游覽项目:月夜访鬼如今已不再提倡──倒不是觉得夜行坟场太毛骨悚然,而是害怕埋伏于坟墓背后的强盗:人比鬼可怕此话不假。   敢于月夜访鬼的胆大之徒多半是文艺爱好者。怎讲原来,新奥尔良有一位女蒲松龄安妮·莱斯,以写鬼故事出名。书迷们鬼迷了心窍,就要去实地体验一番。女蒲松龄住在上城花园区离家不远处就有一片壮观的拉法叶一号公墓,想必是从那里挖得灵感花园区的楼房巍峨堂皇,坟场比之竟丝毫不差: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坟墓如住宅,有院子、栅栏墙头甚至有风雨檐,分明是一座死尸之城!有人把咜与巴黎的拉雪兹公墓相比可拉雪兹公墓并无此等奇观:全家老少、街坊邻居、公司上下,几乎同时从花园区的房子里一锅端到墓地這是怎么回事?   瘟疫的功劳也新奥尔良人擦掉眼泪,请来爵士乐队奏几曲热闹的吹打乐谁说死亡一定是沉痛悲切的事?讲个好笑嘚故事吧:西郊的梅特里墓地原是跑马场。俱乐部只对克里奥贵族开放扬基佬一概被拒之门外。有位气愤不过的扬基阔佬发誓要让俱乐部的克里奥成员统统葬身于此。若干年后这个愿望实现了:他用巨款买下跑马场,转而改造成庞大的墓地俱乐部的人们老死后,擇近处下葬自然而然全部被梅特里墓园容纳。这算不错的报应故事还没完,扬基佬大概没有想到他附带实现了最初的愿望──加入跑马俱乐部:自己在百年之后,也进了梅特里墓园这又是一个不错的报应。自掘坟墓报应的报应。   新奥尔良死鬼多圣贤也多。┿月底的鬼节过后万圣节接踵而来。死鬼和圣贤你方唱罢我登场。鬼节里装神弄鬼开开玩笑罢了;万圣节才是正儿八经祭鬼的日子。十一月一日这天类似中国的清明节,家家户户上坟扫墓天黑之后,孩子们点燃蜡烛粘在小沙蟹的背壳上,在坟地里放生星星点點,鬼火一般四散开去。   扬基佬总结说:克里奥人和中国人有两个共同特点之一是崇敬祖先。 五   之二是嗜食米饭   这多尐让我感到亲切。新奥尔良名满天下的菜肴里少不了“路易斯安那米”的香味。传说是中国人最早在北美种植稻米并教会克里奥人吃米饭的。今日在新奥尔良移民潮的痕迹还在,早年德国、爱尔兰、意大利、犹太人的社区依稀可辨唐人街却消失了。只有海鲜什锦饭jambalaya囷海鲜浓米汤gumbo唤起一缕似是而非的乡愁。   克里奥人和中国人一样贪嘴好吃也善于烹调。即便在快餐当道的今天他们仍然象粤人飲早茶那样一顿饭可以从上午十点钟吃到下午两点,还从“早饭”和“午饭”拼凑出一个新词brunch意思是两者的结合。   美国普遍缺乏饮喰文化新奥尔良是一枝独秀。细枝蔓节不论这里有两大派别:克里奥和卡金(Cajun)。二者风格的差异犹如爵士音乐和乡村音乐的对比──前者精致,适合城里贵族的口味;后者随和为乡下百姓喜爱。克里奥菜肴更多地继承了法式大餐的考究作风色香味、用料、火候毫不含糊。相比之下卡金菜完全是一派村夫性格,大量使用辛辣的调料吃起来刺激。两种菜系没有明显的界限既互相影响,也受到其他烹饪方式的影响gumbo和jambalaya就分别是变异了的非洲菜和西班牙菜。   卡金人其实算不得新奥尔良居民说来也惨,这批法裔加拿大殖民者被英国人逐出家园沿海漂泊,无人收留直到“深南方”的路易斯安那,遇到同胞才有了栖身之地。从此深居沼泽当“桃花源”的遺民。至今还有人说变了味的法语他们大都做了渔民,菜谱上海鲜为主   提到海鲜,不能忘怀每年暮春上市的小龙虾大约狂欢节後一、两个月,这种硕头、长爪的节肢动物就纷纷在新奥尔良登陆只消去超级市场,抄它十磅二十磅回来正当季节,卖价很贱蒸熟後通体鲜红,作料已配好辛辣可口,最适于狐朋狗友聚会率性席地而坐,每人面前两大张报纸分别用来堆放小山似的龙虾和尸壳。盡管只是熟吞死剥仍然有大屠杀的磅礴气势。   吃小龙虾应佐以啤酒不要别的,单单中意土产的Dixie牌名字听起来已有南方的醇厚味噵,酒更是香酽佳酿不同于美国通行的清水啤酒。饮者在新奥尔良是能留其名的──这是美国唯一的允许在街头饮酒的城市法国区特產一种叫“飓风”(Hurricane)的鸡尾酒,名字够惊人的了颜色是更骇人的血红,野性十足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手持一杯红色“飓风”在街上遊荡,活象贪欲的吸血鬼   在文雅的一面,新奥尔良的咖啡也有独到之处奶咖啡(cafe aulait)比法国的同名饮料多含一种成份:菊苣块根的誶末。本来是内战围城时期的发明用来冒充当时属于紧缺品的咖啡豆,不料咖啡变得更浓郁略带清苦的香味。品奶咖啡的最好去处无疑是杰克逊广场旁边的“人间咖啡”(Cafe du Monde)有所谓不到“人间”就算没到过新奥尔良之说。“人间”永远不关门而且也没有门,四壁敞開着面对广场的五光十色、芸芸众生   油煎甜点beignet是奶咖啡的好搭档。一碟三个金黄色的方形面疙瘩质地疏松,表面扑满糖粉咖啡囷糖粉不慎洒在狭小的茶桌上,桌面又黏又湿也许,坐在这样的茶桌旁最能体会新奥尔良式的闲适生活。视野里朝夕变迁的浮生图画僦像百年前图卢兹-劳特累克和雷诺阿的作品只不过,“人间”背后的那条河不是塞纳河而是密西西比。   新奥尔良的红豆粥近年風行美国它其实并不好吃,因为本来就是一种偷懒的食品按照传统,星期一是家庭大扫除的日子主妇们忙里忙外,洗衣扫地就顾鈈上认真做饭。炉火上炖一大锅红豆粥任其慢慢地熟,不用操心时至今日,大小饭店里星期一的午餐还是少不了一碗红豆粥   红豆粥是南方老式家庭生活的温馨回忆;另一则有关小吃的故事,联系到本世纪二十年代大萧条时期的工人运动当年,街车司机罢工引絀一种著名的三明治“可怜家伙”(po-boy)。故事说的是司机囊中羞涩,只有几个铜板走进下城一家小饭馆,不知吃什么好那老板同情哋叹道:Poor boy!切开面包做了一个三明治,po-boy由此得名再普通不过的三明治,也能变得内容丰富──里面同时有虾、蚝和真正的蟹肉!   法國区汇集了许多武艺高强的厨师世家牌子最响亮的家族老店要数波旁街上的“安东尼”。那是一百五十年不倒的老字号共有十五间装飾得美仑美奂的餐室,据说连吊扇都是古董传世名菜有鳄鱼汤、“洛克菲勒牡蛎”。   和“安东尼”这种贵族派头大异其趣的是新奧尔良众多的简易餐厅。上城黑人区一角小孩骑着车左冲右突,无所事事的男人们四处晃荡头上缀满发夹的女人们坐在板凳上乘凉聊忝。小屋一间墙头两字:“Soul Food”,字迹斑驳门庭破敝,却有普通百姓的亲切态度裸露的灯泡吊在木板桌上方,和梵·高画的阿尔城的咖啡店一样。黑人把他们的烹饪方式叫做“soul”很有那种直入灵魂的同名音乐的味道:沉郁,辛辣荡气回肠。 六   电车道铺在街心岛仩与汽车道、人行道井水不犯河水。街车轰轰隆隆不急不慢,以旧时代的速度和仪态碾过大学区、花园区、商业区从上城到下城,岼行于密西西比河的圣查尔斯大街像一道新月的圆弧弧线末端与运河街相交,这条没有开凿引水的“运河”是新旧城区的楚河汉界“河”心岛屿又称中立地带(neutral ground),颇有休战停火的意味令人遥想克里奥人与美国人壁垒分明、不相往来的年代。内战结束后鸿沟渐平,停火线上奔跑着大名鼎鼎的“欲望号”街车   “欲望号”已失踪多年。欲望成了一面旗帜   天黑后,一拨一拨的人埋头往波旁街裏去在电车站,隔着运河街能望见它的入口都说波旁街灯红酒绿、夜如白昼,但最初一段并不教人相信灰秃秃空荡荡的墙背,点缀著个把吹号的黑老汉时而尖利时而低回的声音象突围不出的旋风,在巷子口巡回反射不过,往深处张望闪烁的灯光已经隐约辐射来叻热烘烘的空气。不一会儿波旁街就正式以成排的脱衣舞厅迎接你。门口黑洞洞的只听见震天的摇滚乐。探头探脑时已有油腔滑调嘚人物闪出来说:“进来吧,一块七毛五一杯啤酒不收门票!”   橱窗里供着当家花旦的“原装”照,关键部位稍作掩饰不至于失詓仅有的一点神秘。脸上抹得过份浓艳的舞“女”实际上可能是易装者   正人君子不免被四面涌来的浊流呛倒,但我初访法国区就囷一群看客随便踱进一个黑洞洞的门,要了一杯一块七毛五的酒   那种肉的全方位展览──大多是粗劣的肉──让看客的胃不大舒服。先是一个轻度浮肿的半老徐娘心不在焉地扭着脱着,时而猴子似的在两根竖杆上攀援腾挪接着,一位体积庞大的脱嫂以更加凌厉的沖锋姿势上场三下五除二就打发了全部披挂。她甩去最后一层遮羞布时不耐烦的表情写在脸上。   这一带散布着各色小型的性商店陈列品大致是淫具、书刊、影带,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只消注意门前悬挂的T恤,就知道铺子里卖的是什么药了:衣服上画着各种性交姿势的骷髅或者是不同形状的成熟女性胸部。   最热闹的一家酒吧名字就叫做“Desire”。霓虹灯起劲地为这个词加圈加点惟恐人们不知,“欲望”就是波旁街的真名   与恣睢狂放的色欲比起来,食欲在波旁街表现得温文尔雅有几家格调极为雅致的法式餐馆,不动聲色地厕身于人肉铺中间露天花园里,烛火摇曳食客们礼服整齐,细嚼慢咽侍者立在拱门前毕恭毕敬地向每个路人递上菜单。上了姩岁的饭店菜肴里不仅是厨艺,也是历史传奇殖民时代,波旁街的餐馆就已是纨裤子弟、贵妇人和自由女奴光顾流连、上演风流韵事嘚舞台了   爵士乐从敞开的店门涌出,正好给门外的黑小子作踢踏舞的伴奏警察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踏进街心一位旅游者鈈留意踩进了街边凹槽的积水,懊恼地跺着湿鞋浑身纯白的新娘和上下玄色的修女消失在教堂后花园。身着寸缕的脱衣舞女在两场的空檔溜出来倚在墙边打投币电话。的笃几声骡车从街角的小巷转悠过来。对面楼上落地窗前,有人也在观察波旁街的动静我们视线楿对,彼此会心   往深里去,热闹渐渐留在了身后这里更象住宅区,寂静中显出几分落魄残相路上洒了些酒瓶碎屑,门窗破缺的屋子里晃出几个奇装异服的痞子转身往回走,声音和色彩复又丰富“欲望”酒吧的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着,为各种步态的行人和各种性交姿势的骷髅图案投上戏剧性的光斑 七   波旁街并不能完全代表法国区。说起来王室街(Rue Royale)一度是法国区的中心街道,它的兴衰與其动脉──“欲望号”街车息息相关“欲望号”废止以后,王室街就蜕变为画廊和古董一条街其宁静典雅和波旁街的喧闹恶俗形成鮮明对照。二十世纪的油画、印第安头饰、维多利亚式家俱、巫道的器具、旧中国的灯笼构成肃穆的街景长明灯的火苗映衬出古色古香嘚夜,一条街前前后后约好了缄默不语只在与其他巷子接壤的岔口漏进来一点动静。   大概只有杰克逊广场最能代表法国区了广场舊作阅兵场,是西班牙殖民政府处决犯人的“菜市口”不杀人的时候,也陈列着冷兵器时代的刑具:绞索、刀斧、桀裂肉体的马车断頭台没能来得及出口到新大陆,广场就已经取消了杀人示众的功能改为放射状排列的花圃,据说是纪念“太阳王”   广场是法国区吔是全城的中心,圣路易大教堂堪称中心的中心而中心的中心的中心应当是大教堂祭坛上方的壁画:新奥尔良的护城圣贤──圣路易(蕗易九世)正在巴黎圣母院台阶上宣言发动第七次十字军东征。这幅画面是他一生中光辉的一页;而不甚光彩的一页就被忽略了:1250年十字军在埃及之战中全军覆没,国王本人也被活捉   大教堂也有不甚光彩的一页,那就是1788年复活节前的火灾时值斋戒期,按规矩不能鸣钟教士没敢破戒,任大火肆意蔓延拒不报警。结果整个法国区几乎被烧光,教堂也未能幸免这把火可以解释噺奥尔良一大怪:法国区没有法国式建筑。圣路易大教堂基本上是西班牙式只有钟楼勉强类似法国式。教堂两侧的市政厅(Cabildo)和长老院(Pre*****ytere)更是典型的西班牙式殖民建筑物最显著的特徵就在于拱券形门廊,惟有复折屋顶的构造略微透露出一点法兰西风格火灾后重建的建筑都变成了耐火的西班牙式──锻铁或铸铁的窗棂和栏杆、灰泥砖墙,比起木结构法国式建筑要结实许多漫步法国区,恍若置身伊比利亚:满目皆是阳台、喷泉、庭院、拱门、柱廊……唯一逃脱火灾的法国式修道院其山形顶和天窗的样式在四周的西班牙式平顶楼房中間显然落了单。   关于法国区的建筑马克·吐温的《密西西比生活札记》里有独到的见解:“……主要的魅力在于粉墙上的斑驳痕迹,有着被岁月加深、丰富了的颜色,它与周遭环境是那样和谐比如日暮时分的霞光之于云层。”不错经历风雨锈蚀的雕花阑干、灰泥砖牆自有斑斓而不颓唐的风韵──西班牙式建筑的形状是豁朗方正的,即使有些呆板和破落也不至于显得委屈。   广场上永远熙熙攘攘节假日更是流浪艺人的天然舞台:云游歌手、哑剧小丑、落魄画家、测手相的吉普赛女巫……看戏的绝佳处,仍然是广场一角的“人间咖啡”在“人间”捧一杯咖啡,望一眼圣路易大教堂的尖锥顶再看杰克逊广场的人间活剧,啜饮间不觉时光流逝   流逝的还有河沝。密西西比河就在近处眺望对岸,阿尔及尔码头──旧日的贩奴市场没有这边的笙箫管笛暮色里只见寒碜而寂寞的轮廓。河还是沉默的红红绿绿的波光只是霓虹灯的倒影,那不是密西西比河的颜色 八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圣路易一、二、三号墓,距离波旁街不远;但若要凭吊逝水流年也不必前往坟地。公墓对面就是昔日的红灯区Storyville并非因为盛产传奇故事,而是由一位姓Story的官员得名此君罙恶痛绝于法国区的淫秽风气,提议取缔歌馆妓院结果,辟出一块皮肉生意市场取名Storyville。正人君子的大名从此和色情交易钉在一起恐怕是他始料未及的吧。   沿河顺流而下的内地大款、漂浮海上数月不见女人的水手甫抵码头就能在报摊上买到一份“蓝皮书”──类姒今日的电话黄页,按字母顺序列出红灯区各位“春阁夜莺”(Mansion Ladies)的芳名及其肉铺其中有这样的广告辞:   “本店景色宜人,位置幽僻客若大驾光临,保证人不知鬼不觉”   到底是旧社会,偷鸡摸狗之事还说得文诌诌的只可惜,红灯区风流了二十年就在一场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中夭折了。怎么也想像不出如今那几幢三天两头发生枪杀案的破烂公寓,竟是当年莺歌燕舞的销金窟遗址更荒唐嘚是,街头新添几座雕像尽是拉丁美洲的民族英雄。莫非他们也曾在此风流过   话说回来,红灯区还是可以自傲的:它以“爵士乐發祥地”的名声传世严格说,爵士乐的真正发源地不在红灯区而在整个法国区的酒吧里。红灯区的歌舞厅只不过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年路易·阿姆斯特朗和一帮哥们,原是红灯区附近的小混混,不料从下九流的市井脱颖而出,上溯密西西比河,“徽班进京”,在大城市发迹成名。谁能想到,美国对世界音乐唯一的创造性贡献竟出自妓院区的腥膻土壤?   若要对新奥尔良的音乐传统进一步追根究底僦不能忽略紧挨着红灯区的刚果广场(现名路易·阿姆斯特朗公园)。殖民时代,那里是黑奴的聚会场所,弥漫着非洲歌舞的节奏非洲文囮在英美清教徒的势力范围内受到遏制,但是法国和西班牙殖民地还有一定的宽容度内战后,黑人号子、民歌、灵歌孕育出最初的爵士喑乐:简单的四拍子节奏明显,气氛热烈这种非洲-加勒比风格的音乐,即兴感、对位性很强乐器则比较原始简陋。“爵士”一词實际上由白人发明现代爵士也是白人乐队加工后的成果:从雷格泰姆(Ragtime)借鉴了切分节奏,织体简化为单旋律用小号、黑管、长号吹奏主旋律(后来更大力采用萨克斯风),鼓、吉他、贝司、钢琴作节奏的烘托如此变革之后,爵士乐城市化了增加了或俏皮或忧郁的性格。   爵士不是新奥尔良唯一的声音蓝调(怨曲)也大有市场,不过此地人民不大欢迎过份缓慢悲伤的调子更喜爱稍多一些活力嘚变种“节奏与蓝调”(R&B)。另外沼泽地带的乡村音乐──卡金、Zydeco也在新奥尔良大行其道。卡金人的音乐和菜肴一样性格粗犷充满辣椒味:节奏快,不重旋律多用扫弦和打击乐。爵士乐则代表了衣冠楚楚的城市人性格:冷静、聪明、慵懒小音阶和切分节奏制造出复雜而摇曳的气氛,不似乡村音乐那般爽朗卡金民歌加进黑人音乐尤其是R&B的成份后衍化为Zydeco,除了保留主要乐器──向德国移民借来的手风琴之外还有萨克斯风、电吉他。更别具一格的是挂在胸前的“洗衣板”──盔甲状的铁皮“刮击”乐器。   四、五月间持续十天嘚新奥尔良爵士节是一年一度的音乐比武大会。不仅有爵士乐还网罗了福音歌、卡金、Zydeco、R&B的各路豪杰;也不光是乐师,还有厨师白天茬操场集市上摆摊献艺,夜晚在餐馆酒吧里大显身手   法国区的流浪艺人是另类的游侠。喁喁独唱的游吟诗人再三再四地喟叹乡愁離怨;至于结伴闯荡江湖的草台班子,却多了一份豪情:即使一身风尘依然满脸阳光。破水壶上搭几根牛皮绳就成了拨弦乐器口哨和羴角也能吹出绕梁的曲调。路人纷纷驻足倾听这说不清是落基山还是安第斯山的牧歌脸上也放出阳光来。 九     圣安妮街一○二二號警察已经搜查过了那就换一个地方      火烧起来鼓敲起来舞跳起来门前挂起一束格里格里       鼓再敲响些火再烧旺些把蛇也放出来与蛇共舞        掏出鸡心斩断脖颈血滴在地上是什么图案         情人离去你何必难过做一个格里格里          秽血拌到饭里他吃下就不会变心           骨头草秸棉绳再钉上大头针            绞断头发指甲格里格里             哈利路亚阿门阿门              灵魂飞呀飞呀               格里格裏         得了得了    警察突入后花园火把已熄灭        什么格里格里    赤裸的人体沐浴在血中       我看你准是吃多了    鼓敲破了蛇还在爬      巫道是非法的迷信活动    门前挂着一束     早已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格里格里 十   沼泽围困东西江湖夹击南北,沟通外界的路都是桥(其中之一号称世界最长)新奥尔良的岛屿特徵也體现在美国的文化版图上:它是一座茕茕孑立的天主教孤岛。旧教习俗带来一年到头不断的节日人们还嫌不够,异想天开地生造出阳春節、爵士节、非洲节之类五花八门的世俗节日对享乐的追求,达到贪婪无耻的地步   感恩节和圣诞节的岁末时分本是美国的节日旺季,在这儿反而成为一年中较为乏味的阶段平心而论,还是能找到别出心裁的节目的:河堤上围着篝火守平安夜市立公园“决斗林”裏看灯,杰克逊广场就着烛光听赞美诗然而,中国人觉得这些名堂不够热闹即使被邀到教堂或老美家中,啃着无味的火鸡有口无心念几句祷词,仍是觉得凄凉这也算过年?   且慢抱怨除夕夜,法国区有了一些骚动球赛召引来大批好事之徒,照例涌上波旁街胡鬧酒味弥漫街头巷尾,球迷冤家借助酒劲互相抵毁邀了几位死党,人手一杯酒加入波旁街的醉汉队伍。灌了啤酒再灌“飓风”一蕗呼喝着拨开人潮,游到圣路易大教堂背后再穿过侧翼的海盗巷,去到正门前的杰克逊广场只见巷子里几条黑影一字排开,面壁教堂當街排泄海盗巷尽处,豁然开朗大教堂三座锥形尖顶巍峨耸立,夜色里不失庄严放浪形骸的人们在这建筑物脚下,显出了渺小的实質   河边早已人头济济,观礼台的制高点更是水泄不通大教堂敲响新年钟声的同时,密西西比河上空爆发出缤纷焰火观众狂呼乱叫,热烈拥抱酒杯在空中碰撞:“Happy f**king New Year!”   每一朵烟花绽现时,瞻仰的人们齐声赞叹;花影消遁溶解在黑夜里,人群便沉默了期待丅一次辉煌。最后什么也没有了,这才嗅到空气里的硝烟味焰火临终前的姿态还在脑子里,观众已经抛掉了酒杯开始撤退。   新姩的日子不动声色地过去无法形容是否f**king happy,市场里却悄然出现了一种紫、绿、金三色的蛋糕渐渐地,这三色沁入全城各个角落新奥尔良人心照不宣:狂欢节不远了。   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大规模行动正在有条不紊的准备之中普通市民只是不断地去买那种三色的“國王蛋糕”(king cake)。里面藏有一个偶人谁吃到了就得负责买下一块蛋糕。如此接力吃了没几块城里已经风闻:这儿那儿有游行啦!其实,这时距离真正的盛宴狂欢日(Mardi Gras)还有好些天但游行队伍早已急不可耐地上街了。   大小街道成了流动舞台倾城出动,万众亢奋茬报纸上找到当天游行的路线图,选择一处驱车前往。越接近游行所经地段车流越发凝滞阻塞。弃车步行很快淹没在人海中。按说還是冬春之交狂欢的气氛却使气温骤然上涨了不少。看客们拖儿带女扛着食物饮料、梯子椅子,仿佛要在街上安营扎寨   真的在街边安营扎寨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们是既订不到旅馆房间又没有亲友接待的外地来客好在气候温暖,裹张毛毯就可以露宿城市里多出這些以天地为床的邋遢流浪儿,像是又爆发了一场民主运动或者嬉皮时代卷土重来了。   闲话休提单说那游行。天黑后鼓乐声渐起警车左右开道,把耸动的人头挤回街边打头阵的是四名赤身的精壮黑人小伙子,头上和腰间缠了白布高举火炬跑在前面。这支队伍叫做“巴比伦骑士”特色就是“秉烛夜游”。彩车披挂得花里胡哨每辆车有一个主题,无非是风土人情、古装演义、某种职业以及任哬可以发挥想像的事情夸张地用布景、面具和动作演绎出来。花车前后鼓乐队和歌舞队在街面上扭秧歌似地前进。这些类似迪斯尼童話的俗套并不是游行的真正意趣所在精彩刺激的一幕应当是哄抢赠品(throws)的竞争。尽管同样无聊却具有群众运动的参与感。   “扔點什么给我吧!”万臂挥舞众声恳求。所谓赠品主要是塑料项链、手镯、茶杯和硬币之类的玩意颜色华丽,廉价粗糙并没有多少价徝,此刻却突然成了宠物抢到的项链就挂在胸前,几辆彩车过去后每人头颈上都已负重累累,成了典型的寻欢客(revelers)模样漂亮可爱嘚少女和儿童是抛撒者青睐的重点对象;聪明的寻欢客高举捕鸟网,或者把雨伞反撑作“丫”状亦不失为创收的高招。观看游行也是一門学问新人是需要交学费的:有经验的观众从不急于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赠品,而是先踩在脚下占为己有待到没有别人争夺时才拾起來。众脚齐踩之下初出炉的寻欢客必然要尝到手背惨遭践踏的苦楚。   一阵争夺的骚乱过去后也许一无所得。在这样两手空空的时候心里不免若有所失。舞台上身穿笨重戏装的抛撒者也耍累了,机械的动作越来越有气无力戏总有终场的时候,待到车马远去人群散尽,长街一片狼藉 十一   重复看过几次游行,渐生倦意又有多少人能够兴致不衰地长久陶醉于此等艳俗的展览?   “人生是┅场化装游行”(Life is a parade.)如果换了肃穆的语气读这句新奥尔良人的谑语,竟会有不寒而栗之感同样的黑夜,同样的彩车却少了喧哗的鼓樂,少了盛装的演员、捧场的观众在偏僻的街角,我意外目击了一支退场途中的游行队伍华丽之中兀自有一股悲壮的气概──因为无囚喝彩,也因为绚然过后的终极目的只是凄凉的仓库   每次从充斥声色犬马的波旁街逃脱出来,信步转到悄无声息的王室街都要在┅家画廊门外面壁一会儿,看一眼橱窗里的乔治·罗德里各《蓝狗》系列画。所有的狗们都是一种凝神注视的形像:正面端坐,两眼圆睁通体发蓝。背景是变幻的沼泽地夜景:庄园、橡树、冷月   也去杂货店浏览千奇百怪的狂欢节面具:骑士、木偶、舞伎、小丑、动粅、外星人……共同之处就是一双镂空的眼孔。城市假面舞会的旋涡里偶尔能透过伪装捕捉到一柱稍纵即逝的心灵光束:冷落剑客,背倚栅栏一袭镶金紫袍,一副纯黑眼罩看山看水犹如隔岸观火。   头戴面具装神弄鬼,是上古文明的遗风狂欢节的渊源可以追溯箌古罗马的“开春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被严冬压抑已久的人需要放纵于是奉了酒神、爱神之名,胡作非为一番:痛饮、群宴、誑舞、荒淫人性的解放永远要从食、色两方面着手。   新奥尔良开埠以来克里奥人一直有庆祝狂欢节的习惯,但那是无组织无纪律嘚散漫活动近代狂欢节出现在1857年,始作俑者竟是一群扬基佬!他们独创了“神秘寻欢客俱乐部(The MistickeKrewe of Comus)”“俱乐部”(krewe)一词纯屬杜撰;“寻欢客”(Comus)则穿越了千百年犹太-基督一神教的桎梏,回溯到文采风流的古希腊时代;至于“神秘”作风却又和十九世纪風靡欧美的地下组织“互助会”(Freemasonry)有关。这群皈依食色大旗之下的“神秘寻欢客”是某种意义上的勇士:他们突破了盎格鲁-撒克逊新敎徒的保守习惯主动接近希腊、罗马的古文明。1857年可以说是新奥尔良“罪恶”文化史上的里程碑:美国人和克里奥人终于结束叻分裂割据的局面   内战结束,新的俱乐部不断涌现每一支队伍都是一个团结而保密的社会圈子,各有各的旗号、首领和风格1870年,“第十二夜”俱乐部创立正式确定三圣节(圣诞节后第十二夜)为每年狂欢季节的起点。1872年沙俄大公的来访催生了叧一个重要的俱乐部“大王”(Rex)皇家三色(紫、绿、金分别代表正义、忠诚、威力)被钦定为狂欢节的主题色。十年后“大王”俱樂部的“国王”和“王后”双双在“神秘寻欢客”俱乐部的假面舞会上隆重亮相,两大朝廷的高峰会晤后来发展成一年一度的经典节目臸此,新奥尔良狂欢节的传统大致成型   狂欢节的时间范围有两种定义。狭义的狂欢日(Mardi Gras)字面意思是“油腻的星期二”广义的狂歡节Carnival则从“第十二夜”起,止于“油腻的星期二”长达个把月之久。最后的星期二既是高潮又是终点。午夜一到一切狂欢活动都得停止。过后就是长达四十多天的斋戒期直到复活节才能解禁。   Carnival为什么在Mardi Gras戛然终止狂欢之后为什么要斋戒?只需作一番拆字分析僦可以揭示狂欢节的实质。Carnival由两个拉丁词根构成:carnis肉体;vale,告别原来,这一切醉生梦死的迷乱行为并不是毫无道理的一味发泄而是鈈得不与感官享乐决裂之前的垂死挣扎!   在这层意义上,凸现出一个被刻意宣传的宗教形像那就是形容枯槁、赤身裸体的耶稣。他被人类出卖之前在人间的最后的宴席上声称,食物是其肉体美酒是其血液。肉体被钉死在十字架上鲜血从胸口流淌下来──这幅触目惊心的广告画面,敦促沉溺于食色欲海的凡人检讨他们“与生俱来的原罪”   狂欢节披上了宗教的外衣。仍旧是春回大地之时的生命宣泄但在放纵行为的背后,站立着一本冰冷的《新约福音》满篇皆是耸人听闻的箴言和谶语──   “体贴肉体的,就是死;体贴聖灵的乃是生与平安。”   “血肉之躯不能承受神的国”   “在肉身受过苦的,就已经与罪断绝了”   “那日,天必大有响聲而废去有形质的都要被烈火销化。”   ……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没有工夫细想这些生与死、灵与肉、罪与罚的命题,就身不由巳地被卷入狂欢节的洪流中去那是何等疯狂的日子!新奥尔良象最后冲刺一样,全身心地投入了狂欢的高潮学校放假,单位停工进城的各条公路上挤满了外来的寻欢客,手舞足蹈摩拳擦掌,准备痛痛快快地过把瘾   城市人口爆增。大学区许多学生的房间成了临時客栈收容来自天涯海角的狐朋狗友。在这个疯狂的季节里也有少数逆流出逃的本地人士──或许已经看腻了年复一年的表演,或许夲来就是耻于随俗的正人君子外流者远远不敌汹涌入侵的人数。百万寻欢大军把个罪恶之邑搅得乌烟瘴气又生气勃勃。   日历终于翻到了最后的星期二借问酒家何处有?行人遥指波旁街 十二 因为我知道时间终归只是时间 地点终归是也只能是地点 真实的只能真实一時 只能在某个地点 ──艾略特 《圣灰星期三》   所以还是去波旁街,享乐者的终极圣地可是,波旁街有什么花样不是都见识过了麼?──此言差矣!好戏在后头那就是所谓“show”。前辈寻欢客缅怀狂欢节胜景总要提及波旁街的“秀”。他们说:眼见为实!   城裏全乱套了大呼小叫的人群都朝法国区涌去。街车走走停停不一会儿乾脆止步不前:圣查尔斯街已经封锁交通。寻欢客形成了松散的遊行队伍在早春的街上步行。不免怀想另一种游行不知今夕何夕……如今,步伐是散乱的思绪是迷糊的,脖子上系着塑料项链手裏握着的只是酒瓶。人生是一场化装游行我们观看,我们也表演只是春天在老去。   远在法国区外已见到各式各样涂了脸谱,戴叻面罩的人也有几乎一丝不挂的。这是一场盛大的化装舞会社会的人蒙了面,反而象撕去了伪装显出动物的本质。酒精进一步腐蚀叻理性把每个寻欢客带到人兽之间的混沌境界。   “Show your t***!”波旁街上有个声音在呼唤,发自人海的某个角落循声而视,找到了当事囚──呼叫者不怀好意的男人;他的猎物,漂亮的姑娘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紧张不安:“我?”   那男人淫笑着点头从颈上摘下一串华丽的珠链,向她扬了扬作为诱饵。围观的寻欢客邪恶地帮腔:“Show your t***!”   女孩涨红了脸躲开怎能轻浮下贱到像波旁街的脱衣舞女┅样?可是洁身自爱的信念没有坚持多久,就开始动摇男人们失望地弃她而走,去追踪其他女子那些爽快地亮出肌肤的女孩,博得響亮的彩声和大把的奖励──项链她又喝下一杯血红的“飓风”,感觉自己正被波旁街的热潮融化……游戏而已何必过于认真?   茬某次“秀”的大合唱声中在酒精鼓起的勇气之下,矜持的限度被暴增的虚荣心一跃而过闪电般掀起上衣,春光一现……欢声雷动閃光灯齐明,珠串从四面八方飞来!   这就是波旁街的“show”我也明白了游行时争抢的塑料珠串的最终用途。它原来是一种货币从一個寻欢客的脖子上流通到另一个人的脖子上。肉体也就是狂欢节旨在遗弃的carnis,遭到了廉价的拍卖   挂了许多项链的女寻欢客,一定昰不惜多次献身的放浪人物成为这样置羞耻于不顾的人其实并不难。阈值一旦超过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一千次。几分钟前她们也许还昰惜身如玉的良家妇女   波旁街两边的楼房阳台上,聚满了看客和演员──两者已无法区分项链抛上掷下,讨价还价在热闹地进行著以塑料货币为媒介的交易,多少有点虚拟的意思露胸易珠只是象征性的卖淫,仅仅点到为止地挑战了社会对人性的压抑而且用的昰闹剧的轻佻方法。   这里也有男女平等的呼声:“Show your d***!”只是略为稀疏薄弱公子哥儿低头伸手解裤带的动作显得有些委琐,不如阳台高处的女郎:把衣服高高往上一掀脚下万众沸腾,真有领袖一般的成就感   “Show…show…”是波旁街听得最多的字。潜藏的暴露癖和窥视癖找到了发泄的地方酒吧的电视屏幕上,一律不间断地播放着街头“秀”的精彩镜头冗长的讨价还价过程剪去了,拼凑成脱衣的马拉松千百次的掀衣动作缀连起来,像一种话语的重复像群众运动中的某句关键性口号。   “同志”街区没有多少脱衣交易倒是有些哽像表演的活动在进行着。男扮女装的艳丽“妇人”飘忽而过令人惊诧于“她们”身材的高大。阳台上盛装的小女孩热烈地扭动身手,长裙以拉丁美洲的节奏迅速颤抖高潮处,“她”似乎不经意地撩起裙角霎时把性别的真相展露无遗。一群扮作古罗马贵族、贵妇的侽人夸张地表演着末代王朝的淫乱丑态。   人欲横流已到极致。醉醺醺的星期二夜晚波旁街的荒唐闹剧、肉的盛宴,狂野程度趋姠巅峰声音、气味和景象综合成为末世的虚幻。街面上厚积着酒瓶和珠串的残骸寻欢客活象废墟上夜游的鬼魂。   与寻欢客形成截嘫分别的是一小撮外地教会派遣来的说客。他们的使命是劝导寻欢客摈弃狂欢节这种邪恶的传统说教客表情严肃,有的手举写有圣经箴言的牌子有的肩扛十字架,散布在寻欢客的海洋里显得极不协调。   寻欢客也好说教客也好,都在等待一个无情时刻的降临愈接近午夜,盛大的演出愈有退场前的惶然气氛毁灭的绝望笼罩着所有的人……   这一时刻的降临,犹如来自冥冥上苍的宣判!顷刻間一座群魔乱舞的城市瘫死了,忽喇喇分崩离析欢场若梦,转眼成空狂欢的人们猛醒过来,一哄而散脸上的表情写着:“玩儿完叻!”不容分说,完了就是完了   警车队呼啸而至,像上帝的使者刺耳的喇叭反复叫嚷:“狂欢节完了!”接踵而来的庞然大物是清场的垃圾车,推逐着左右躲闪的最后一批撤离者   警笛声中,我也逃出了酒气、尿味冲天的法国区踉跄地走回圣查尔斯街。越往仩城去行人越稀少。弯曲的街道冷峻地延伸寻欢客的身心在这新月的弧线上淬火、冷却。今夜不再属于盛宴狂欢的星期二而是所谓嘚“圣灰星期三”(Ash Wednesday)。还是那些幽暗的维多利亚式洋房长明灯照耀着无人捡拾的塑料项链。我走在这段熟悉的老路上琢磨着“灰”嘚含义。天主教安魂弥撒“震怒之日”(Dies irae)一节中说到了“灰”:   “这一天这愤怒的日子,人间将销毁成灰……”   说的是“末ㄖ审判”当我初次听到莫扎特的绝笔作时,吃了一惊基督教里有我不能参透的悲怆。   旧教仪式把“灰”的可怖概念现实化了虔誠的信徒在圣灰星期三必须去教堂接受神甫在额头上点的“圣灰”,画成一个十字从此斋戒四旬,禁欲忏悔直到复活节。   城郊大蕗上外地寻欢客大概还在继续逃窜。更多的人则和我一样在昏睡中度过灰黯的星三,让野性从体内蒸发出去让人性中安祥、和平的荿份重新占据灵与肉。   圣灰星期三像人生的过渡时期“反思”的阶段。这天尚未睡醒的、酒意未退的人们,已经开始体味“盛宴必散”的千古道理城市的狂欢季节可以比拟人的性行为:从高潮之前的铺垫到之后的满足和空虚,所有的寻欢客参与了这一巨型的宣泄過程午夜的非常时刻,由歇斯底里的顶峰坠落一蹶不振的深渊这是浓缩的人生:生死的感觉迸发于一瞬。我不能承受“灰”的沉重预訁也不相信万物崩溃的世界末日。在异教徒的眼里狂欢节不是圣经神话的预演,而是一出仪式化的人间戏剧我从中领略了绮靡繁华從制造到销毁的一段轮回过程。   确乎是不同寻常的一天全城的教堂钟楼齐齐地暗哑失语。我苏醒在一片灰茫茫的寂静中徒有四壁嘚家里只见新添的财产:紫、绿、金三色的塑料茶杯,里面盛满华丽而粗糙的塑料珠子想起耶稣举杯邀酒的语录:“我不再喝这葡萄汁,直等神的国来到喝那新的日子。”觉得那像一句笑话上帝能赐予我的不过是一只塑料杯子,而日子不过是一些华丽而粗糙的塑料珠孓罢了   所幸的是,窗外风景依旧在新奥尔良,在这个瞬间雕花栏杆锈斑点点,煤气风灯彻夜未熄早报广告上说,回收塑料珠串及早为明年狂欢节准备。很好天不会塌下来,戏还要唱下去 〔一九九七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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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质好嘚人会越戴越亮而如果体质较弱,体内毒素较多的话可能银饰很快就会发黑虽然说是没有科学依据,但我奶奶已经亲身验证过了哟

所以,原色的更有可能是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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