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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作者谭恩美新作:接骨師之女(精编版) 作者:谭恩美


《接骨师之女》是美国华裔作家谭恩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1989年她的第一部长篇《喜福会》甫一出版立刻大獲成功,当年曾经连续八个月荣登《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排行榜她接下来的两部作品《灶神娘娘》和《百种秘密知觉》延续了《喜福会》的成功。这本2001年出版的《接骨师之女》仍然得到批评界和读者的广泛好评如今谭恩美已然成为美国文坛少数民族作家的一位代表人物。在当今美国社会倡导多元文化的大背景下她的地位早已渐渐超越了一位少数民族或者流行小说家的身份,而成为整个美国乃至西方最為著名的一流大作家之一
  《接骨师之女》的主题仍然跟谭恩美前三部长篇一样,围绕着华裔移民母女两代人的矛盾与和解展开研究者可能会对她笔下的华裔移民在美国的经历和心路历程更感兴趣,但当代都市读者不论身处何地,任何种族一定会觉得她对于母女關系的描写丝丝入扣,真切动人为人儿女,为人父母都能对她的角色有深深的认同感。
  小说分为三部分开篇一部讲的是旧金山┅位女作家露丝·杨的生活。她与同居男友亚特维持了近十年的关系此时陷入了低谷,露丝惶惑而不得解。同时她的母亲茹灵开始表现出老姩痴呆症的症状。露丝意识到母亲渐渐失去的记忆,她早年在中国的成长历史对于自己理解母亲的人生,揭示母女关系爱恨纠缠互楿伤害的根源,乃至更深一层解释自己生活中面临的问题都有极大的影响和意义。
  第二部分变为第一人称由茹灵来叙述自己早年嘚生活。这一部是母亲失忆前写的一本回忆录希望女儿了解母亲身世的真相。这个部分围绕北京郊区一个制墨世家的兴衰北京人骨的發掘,与一位接骨大夫的女儿即茹灵生身母亲的惨烈遭遇,讲述茹灵姐妹如何于国仇家难之中幸存下来在美国人办的孤儿院得以栖身,又如何先后抛下过去的种种伤痛最终来到美国的坎坷经历。作为中国读者可能会挑剔作者对于中国历史的了解不完全准确,但这一段里面展现的人物故事仍然细腻生动,曲折丰富
  第三部又回到了露丝的视角。在得知了母亲最怕忘却又一直不敢提起的这些秘密之后,她将如何处置理解了母亲的过去,她得以明白母亲性格中种种的别扭与为难于是谅解了母亲早年对自己的伤害,反省了自己姩少青涩时犯下的种种错误也因此更加深层地挖掘到自己性格之中的问题,与母亲与男友的关系也最终都得到和解。而有了先人的指引露丝也得到了动力,放下代人“捉刀”的工作开始执笔为自己,为亲人创作讲述她们的故事。
  这本小说创作期间谭恩美的毋亲与编辑先后去世。据说这两位至亲好友去世之后谭恩美将业已交稿的小说又要了回来,重新改写了一遍像许多作家一样,谭恩美這几部作品都有很重的个人色彩《接骨师之女》是其中最突出的一本。就像作家本人在接受Bookreporter网站采访时说的一样小说就像镜子,反映絀她本人的生活
  跟小说中描写的一样,谭恩美也是多年以来都不知道母亲的本名直到母亲去世前一天,她才知道了母亲和外婆的洺字名字本身所代表的身份认同,对作者有着特殊的意义这背后还可能有作者本人对于自己的华裔身份的认同。须知谭恩美的第一部長篇小说《喜福会》就是在陪母亲回到她魂牵梦绕的中国旧地重游之后才写出来的之前谭恩美跟《接骨师之女》的主人公一样,是一位“职业写手”曾以一个非华人笔名为IBM写过一本关于电子时代的交流方面的小册子。当年的谭恩美自认是个工作狂还为此找了位心理医苼作咨询,不料医生竟然三次在为她咨询的过程中睡着谭恩美因此放弃了治疗,决定开始小说创作
  谭恩美的母亲也曾是位老年痴槑症患者,跟小说中的母亲茹灵性格更是不乏相似之处谭恩美曾经在访谈中提到过那次大大改善她们母女关系的中国之行:
  我见到镓母在中国跟在美国一样,也是常常被人误会与人争执,发觉原来并非由于她的英文不好才惹上这些麻烦我见她跟我的姐姐们交流,發觉她对姐姐们跟对我一样既是充满母爱,又令人有压迫感惹人恼火。在全新的环境下见到家母发觉她仍然那么熟悉,性情不改峩也发觉自己性情里也有这些东西。到了中国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那么地美国化,在中国感觉完全就是个老外然而同时我又发现自巳还有非常中国化的一面……我觉得家母是由特定的历史时期和地点造就的一个非常奇妙的人,我想更多地了解那段时期那个地方,更哆地了解我母亲我想了解她的历史,因此就来到了这段历史开始的地方
  另外,书中一开始描写到露丝每年一到特定时间就自动失聲的事也是作家本人的亲身经历。谭恩美夫妇的一位好友在她生日当天被入室劫匪杀害他们夫妇应警方要求上门指认匪徒都抢走了何粅,并且辨认尸体此后大约有十年左右,每到生日谭恩美总会有那么几天说不出话来。至今生日临近的时候,她还是会情绪低落精神紧张,“并非因为我怕年岁增长人变老了,而是因为人的身体会记得曾经的不幸”
  谭恩美于1952年生于加利福尼亚,她半生遭遇嘚不幸恐怕比寻常人都要多些。少年时她的父亲与兄长先后生脑瘤病逝后来也常有亲友早亡。有时候作家本人也不禁自问“难道我忝生招祸患不成?”朋友也跟她开玩笑说“也许我不该跟你交朋友”。而谭恩美本人相信自己确实有通灵的本事,偶尔曾见过鬼影能体验他人的感受。母亲与编辑好友去世之后她相信二位的灵魂仍在指引她完成这本书的创作。事实上此书美国版的封面用的正是谭恩美外婆本人的一张旧照片,跟小说中宝姨的故事和相片对照呼应
斯蒂芬·金在其自传中提到谭恩曾跟他说起,作为流行书的作者,一般采访的时候人们不会向他们问起跟创作语言相关的问题,她觉得这对他们这些作家未免有失公允实际上,谭恩美的语言简洁明快富有幽默感。这使得阅读和翻译的过程非常愉快而且时常会在她的语言和对话中找到些鲜明的意象,使得行文非常生动不知是因为作家身為女性使然,还是继承了中国人擅长的具像思维的缘故《纽约时报》的一位书评人南茜·维拉德盛赞《接骨师之女》的结构,将此书比喻成精雕细刻的象牙球,一层镂空里面还有一层,如此层层不穷构造非常精巧。
  除了上文提到的四本长篇小说谭恩美还著有两本儿童书籍,《月亮仙子》和《中国暹罗猫》还有一本自传《命运的对立面——沉思集》。2005年她又有新作问世名为《救鱼不至淹死》。新莋品放弃了她最擅长的母女关系题材探讨当代人的道德观念,以及好的意图也会产生负面结果的现象

《接骨师之女》序 真(1)


<b>母亲在世的朂后一天,
  我终于知道了她还有我外婆的真实姓名
  仅以此书献给她们二位。
  这些事情我知道都是真的:
  我的名字叫刘楊茹灵我结过两次婚,先夫一位叫潘开京另一位叫艾德温·杨,他们都已辞世,我们的秘密也随他们而去。我的女儿叫杨如意,英文名字叫露丝。我们母女都是龙年所生,但她属水龙而我属火龙,属相相同性格却截然相反。
  我知道这一切但有一个姓氏我却记不起来了。它藏在我记忆里最深的一层我怎么也找不到。我曾成百上千次地记起那个早上,宝姨把那个字写给我看那时我才六岁,聪穎过人我能写会读,知书识数也懂得记事了。以下就是我记得的那天早上的事
  我睡意朦胧,躺在炕上不肯起床我跟宝姨一起睡,我们住的小屋离堂屋的炉子最远我身子下面的砖头早就凉了。我感到有人在摇我的肩膀宝姨见我睁开眼睛,在纸上写了个字然後拿给我看。“我看不见”我发牢骚地说,“太黑了”
  她嘶嘶地喘着气,把那张纸放到底柜上示意我该起床了。她不能说话呮能发出喘息和吁气的声音,犹如寒风的啸声她通过做鬼脸,呜呜的声音以及眉飞色舞的神情向我讲述。我随身携带着一块石版她鼡石板把这世上的一切都写给我看。她还用乌黑的手给我画画手语,表情语言笔谈,这些就是伴随我成长的语言无声却有力。
  她的刘海跟我的一样一直垂到眉毛上。其余的头发扎成一束用银簪子绾在一起。她生着蜜桃般水润光洁的额头大大的眼睛,丰满的臉颊中间嵌着小巧而丰盈的鼻子。这是她脸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就不一般了。
  除了我没有人能明白宝姨想说什么,因此我得做她的传声筒也不是什么都说,我们也有我们的秘密她常常说起她的父亲,周口店著名的接骨大夫还说起他们找到龙骨的那个山洞,鉯及龙骨的神力足以治疗除了心碎以外的一切病痛。“再讲一遍吧”那天早上,我说希望她讲讲她是怎么烧伤了脸,又如何当了我嘚保姆
  我是个表演食火的艺人,她用手语和眼神告诉我说成百上千的人到市场上来看我表演。我的嘴巴就是火盆我扔进去生猪禸,加上辣椒和豆瓣酱拌一拌,然后请人们品尝若是他们说“好吃!”我就张开嘴,接住他们抛来的铜板不料有一天,我把火吞了丅去大火回掣,烧伤了我从那以后,我决定不再当烧菜的火盆了就改行给你当了保姆。
  我听了鼓掌大笑非常喜欢她编的这个故事。前一天她曾告诉我说她盯着一颗倒霉的扫把星从天空划落,掉到她嘴里烧坏了她的脸。再前一天她说她吃了火辣辣的东西,鉯为是一道辣味的湖南菜其实是烧菜用的火炭。
  没有故事了宝姨告诉我,手势打得飞快马上就是早饭时间了,我们得趁吃饭之湔空腹去拜神。她从柜子上把纸片拿起来折成两半,塞进鞋子的夹层里我们穿上冬天的棉衣,来到寒冷的走廊上空气中有别的厢房里传出来碳火的气味。我看到老厨子在奋力转动辘轳从井里打水听到一个房客大声叫骂她的懒媳妇。我从母亲和妹妹高灵的门外经过他们两个还没起床。我们匆匆经过一个朝南的小房间去往我们的祠堂。宝姨在门口瞪了我一眼警告我要举止庄重。脱掉鞋子我单穿着长袜踩在冰冷的灰色砖地上。立刻双脚感到刺骨的寒冷一直到腿,乃至全身寒气仿佛从鼻间上滴落下来。我不禁瑟瑟发抖
  寶姨点燃几柱香。她吹了几口气烟雾缓缓升起。烟气越来越浓夹杂着我们呼出的气息,我们的供品香烛还有薄薄的晨雾,我总以为那雾气是鬼魂的形体他们企图将我一把拽到阴曹地府,同他们的一起在阴间飘游宝姨曾告诉我说,人死后身子就会变冷那天早晨我覺得冰冻彻骨,心里很是害怕
  “好冷啊,”我呜咽着泪水涌了上来。
  宝姨坐到凳子上把我抱在腿上。别哭小狗儿,她轻輕斥责不然眼泪会冻成冰柱,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她飞快地揉捏着我的脚丫子,就像揉包饺子的面团好点了吗?现在怎么样觉嘚好点了吗?
  我渐渐不再哭泣宝姨又点上更多的香。她走回到门口拿起一只鞋。一切仿佛历历在目——灰蓝的布鞋面滚着黑边,上面还多绣了一片叶子遮挡一个破洞。我还以为她要把鞋子也当供品烧给祖先呢不料她却从鞋子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纸,正是刚才她拿给我看的那张纸她向我点头示意,用手语告诉我说:这是我的姓所有的接骨大夫都姓这个姓。她重又把纸片放到我面前说道,永遠不要忘记这个姓氏随后,她小心翼翼地将纸片摆到供桌上我们行礼,起身再次行礼,起身每次一抬头,我就看到那个姓氏那個姓是——
  为什么现在我却看不到了?我念完了百家姓却没有一个能勾起我的回忆。那个姓氏很不寻常吗难道是因为我把这秘密藏得太久,竟不知不觉中将它失落了也许,所有那些我心爱的东西也都是这么丢失了——我离家去育婴堂上学时高灵送我的外衣,那條我第二任老公说我穿起来像个电影明星的裙子如意穿不下的第一件婴儿服。每一次当我爱什么东西爱到心疼,我就把它收藏到放宝貝的箱子里这些东西我收藏得那么久

久,几乎遗忘了我曾经拥有它们

《接骨师之女》序 真(2)


今天早上,我记起了我的百宝箱想把如意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收藏起来。那是一串产自夏威夷的黑珍珠美得不可思议。我打开箱盖成群的蛾子扑面而来,里面还有大片的蠹虫峩的宝贝变成了纠结成团的网子,上面一个连一个全是破洞那些刺绣的花朵,光艳的色彩全都消失不见了。我毕生的珍藏全都付诸流沝最糟糕的是,宝姨的姓氏也不见了
  宝姨,我们到底姓什么我一直想找回这个姓氏。快来帮帮我吧我已不再是个小孩,不再害怕鬼了魂你还生我的气吗?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茹灵,你的女儿

《接骨师之女》第一部1(1)


八年以来,每年八月12日起露丝·杨就开始失声,说不出话来。
  这种情况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露丝刚搬到旧金山亚特的公寓里接连几天,露丝只能像个沸腾的茶壶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她觉得那一定是什么病毒引起的,或者是对房里的某种霉菌过敏
  她第二次失声的时候,正是他们同居一周年的纪念日亚特开玩笑说,她这喉咙的毛病一定是心理作用作祟露丝也疑心是这么回事。小的时候她有一次摔伤了胳膊,也有段时间失声说不絀话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们同居两周年庆的时候她和亚特到大提顿国家公园观星。据公园的一本宣传册上说“每年八月12日左右是八朤流星雨的高潮时期,每个小时都会有成百上千的流星划过天空实际上它们是穿透大气层的陨石,一边下坠一边燃烧发光。”露丝和亞特躺在天鹅绒般幽黑的夜色里欣赏这流星的奇景。她并非真的相信自己的喉炎是因为厄运来袭也不觉得自己不能说话跟流星雨之间囿什么关联。但是打从童年妈妈就常跟她说,流星是“鬼形所化”看到流星会倒大霉。要是你看到流星那就是说有个鬼想跟你说话。在她妈妈看来一切都跟鬼魂扯得上关系:打碎了碗,狗叫个不停电话接起来没有声音,或者听筒里传来沉重的呼吸声都是鬼魂作祟。
  第三年的八月露丝决定不再被动地等待失声发作,而是事先跟朋友和客户解释说她计划进行为期一周的沉默冥修。“我每年進行一次这种静修仪式”她说,“为了对语言和词句的感觉更加敏锐”她的客户中有一个崇尚新时代哲学的心理医生认为,这种主动嘚沉默冥修“简直绝妙”并且决定自己也身体力行,然后把他们亲身体验的发现写到他们合作的新书里作为一种沉默疗法,或者用以輔导家庭互动交流出现问题的人
  打那以后,露丝的毛病竟然变成了每年一度的法定安排早在自然失声之前两天,她就不再言语並且客气地拒绝了亚特主动提出要跟她用手语交谈的请求。她决定暂时不讲话这并非疾病,也不是什么解不开的谜题实际上,她很喜歡这种无须言语的状态整整一周,她不用安抚客户也不用提醒亚特该做什么,跟他女儿叨念小心这个小心那个,也无须因为没打电話给妈妈而感到愧疚
  今年已经是第九年了。露丝亚特和两个女儿开车长途跋涉两百英里,到塔霍湖来共度他们所谓的“沉默周”露丝不禁想象着他们四人手牵着手走在特拉基河边,怀着对自然的敬畏之情静静地观赏每天夜晚的流星雨但是蚊虫肆虐,多丽还呜咽哋说她看见了一只蝙蝠菲雅听了逗她说,“森林里到处都是举着斧头的杀人狂你还惦记着怕蝙蝠传染你狂犬病?”他们逃回木屋后駭子们都说无聊。她们抱怨道:“没有有线电视”因此亚特开车带他们到塔霍城里去租了好几部恐怖片录相带。亚特和女儿们看着看着嘟睡着了露丝却忍不住一直看完,结果梦到疯保姆还有奇形怪状的外星生物
  星期天,他们回到旧金山家里一身臭汗,怨声载道却发现家里没有热水。水箱漏了加热管因为缺水,温度过高烧坏了。他们只得用水壶烧水凑合着洗澡。临时找工人来急修费用太高亚特不想这么做。露丝很高兴因为她说不出话,无法表示异议跟亚特争执就意味着她得主动提出负担急修的费用,他们在一起这麼多年以来露丝主动付费的次数太多了,几乎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但是这次因为露丝没有主动提出来,她觉得自己挺小气的接下来又洇为亚特没有进一步解决问题的表示而感到挺恼火。临睡前亚特轻轻挨到她身后,用鼻子爱抚她的脖颈可她却不由自主浑身开始紧张起来,亚特说:“随你便吧”随后就转过身去,这令她觉得遭到了拒绝她想要解释一下是什么不对劲——随即意识到自己也不知道哪裏不对劲。她只不过是情绪不佳仅此而已。很快亚特的鼾声响起,她却仍然心怀挫折眼睁睁躺在黑暗里,毫无睡意
  快到午夜叻,还有几个钟头露丝就能开口讲话了她走进她的小书房,这里从前是食品储藏间如今做了她的小工作室。她站到一张凳子上推开┅个扇小窗户。眼前是一片绝佳的美景:金门大桥红色的桥头堡映入眼帘桥这边是海湾,那边就是广阔的太平洋空气湿润,冰冷得扑媔而来仿佛可以荡涤尘埃。她仰望天空但天色太亮,雾气太重根本看不见什么“鬼影”憧憧。雾角声开始响起随后,露丝看到了滾滚而来的巨浪浪花仿佛轻柔的羽绒被一般覆盖在海面上,缓缓向大桥推进她母亲常常说,雾其实是两条巨龙相斗掀起的水汽一条昰火龙,一条是水龙“水火相遇而生蒸汽,”茹灵会这么说①她讲英文带着一股怪异的英国腔调,那是她待在香港的时候学来的“伱知道,就像烧开水一样碰到蒸汽会把你的手指头烫掉的。”
  浓雾渐渐弥漫到大桥上的防波堤吞没了桥上的车灯。这个时间百汾之九十的司机都喝醉了酒——露丝仿佛在哪里读到过,又或者是她曾经帮客户写到过这句话她从凳子上下来,依然让窗户开着
  霧角仍在低鸣,听起来很像肖斯塔科维奇某部歌剧里的低音号悲怆之余略显滑稽。但是悲剧何曾会滑稽可笑呢?又或者笑的只是观眾,因为他们早就知道剧中人将身陷诡计

《接骨师之女》第一部1(2)


露丝仍然睡意全无,转回到书桌前一阵突如其来的忧虑感涌上心头,她似乎忘了件什么事什么事呢?钱的问题某个客户?还是她答应了两个女孩什么事情她不应该忘记的呀。她开始整理书桌把参考書排整齐,传真文件和草稿都理清楚根据不同的客户和撰稿内容作上不同颜色标记。明天她就得重新开始惯常的工作再度面对截稿压仂。整洁的书桌给她一种崭新开端的感觉头脑也更清晰。一切井井有序若有什么并非急用的文件资料,她就扔到书桌右下角的抽屉里可现在这个抽屉里塞满了东西,没回的信件废弃的手稿,她想将来可能用的着随手记下的灵感,等等她从抽屉底部抽出一沓文稿,心想不管这是什么东西,放在一边这么久了想必可以扔掉了。
  文稿上写满了中文是她母亲的字迹。是茹灵五六年前交给她的“不过是些关于我家人的旧事,”她说语气显得轻描淡写,其实却透露出稿子的重要性“是我打小时候的故事。我写给自己看的鈈过也许你可以看看我是怎么长起来的,又是怎么来到这个国家的”多年以来,露丝曾听过些许母亲生平的片段从这份文稿看来,母親确是花费了不少功夫却又不好意思要求露丝特意去读自己的一番心血结晶,这让露丝觉得于心不忍手稿上字迹一行行整齐清晰,没囿涂改过的痕迹露丝可以想见,母亲是把早先写过的稿子重新誊写了一遍
  露丝曾经尝试着解开这份文稿的秘密。母亲曾经向她灌輸关于中国书法和文字的知识她却很不情愿学习,如今她还能认得其中几个字:“事”“我”,“真”但是要让她把全部内容都读絀来,那就得要她把茹灵写的那些弯弯曲曲的字迹都对照汉英字典一一辨认出来第一句话是:“我知道这些都是真的。”翻译这一句话露丝就费了一个小时的工夫她计划每天破解一句话。第二天她依照计划又翻译了一句话:“我的名字叫刘杨茹灵。”这句话很容易呮费了五分钟。接下去就是茹灵丈夫的名字其中一任丈夫就是露丝的父亲。两个丈夫露丝很惊讶地发现母亲另外还结过一次婚。还有母亲那句“我们的秘密也随他们而去了”又是什么意思?露丝立刻就想弄明白但却不能去向母亲询问。根据以往的经验她很清楚,烸次要母亲帮她把汉字翻成英文时准没什么好事。首先茹灵会责怪她小时候没用功学好中文,而后为了逐字解释,母亲会一路说到洎己的往事说到中文词语那些无穷无尽的含义,枝节之繁令人不胜其烦:“秘密不单是指那些不能说出口的事秘密可能会伤人,可能帶着恶咒可能会害你一辈子,永远也无法弥补......”接下去又会东拉西扯到某某人泄露了秘密如何如何死得很骇人,如何会发生这种事若不是当初如何如何,若不是千把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本来不至于如此,等等等等却不说那秘密是什么。若是露丝听她讲这些的时候流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茹灵就会大发雷霆,随即赌咒发誓地说反正这些也没什么要紧,因为她没几天好活了或者是倒霉,碰到事故或者干脆自杀算了。接下来就是沉默处置母女冷战,这种惩罚会连续几天甚至好几个礼拜一直到露丝撑不下去了跟她道歉为止。
  所以露丝不肯向妈妈询问她决定拿出几天时间来专心翻译这份文稿。她把这话说给母亲听茹灵警告似的说,“别耽搁太久”从那鉯后,每当母亲问她看完了没有露丝总是回答说,“就快看完了可是客户那边有事,只好搁下了”其他还有种种干扰,亚特的事駭子的事,房子出问题还有休假。
  “没时间管你妈的事”茹灵抱怨说。“却有时间看电影出去玩,看朋友”
  去年以来,毋亲却不再问起文稿的事情露丝疑心,难道她放弃了不可能。一定是她忘记了从那时候起,这几页文稿就一直放在书桌抽屉的最底層
  如今,母亲的手稿又拿了出来露丝心里觉得十分愧疚。也许她应该找个中文很好的人来帮忙亚特可能会认识——某个语言学專业的学生,或是退休的老教授还得不单能阅读简体字中文,也能认识老式的繁体字等一有时间,她就让亚特去帮她打听她把手稿放到文件的最上层,关上了抽屉不禁觉得愧疚感已经减轻了几分。
  早上她醒来的时候亚特已经起床了,在隔壁房间里练瑜珈“伱好,”她自言自语地说“有人吗?”尽管因为久不讲话声音显得有些刺耳,但她总算又能发声了
  她在浴室里刷牙的时候,听箌多丽大吵大嚷“我要看那个台。转回去!电视机也有我的一份!”菲雅嘲弄道:“那种节目才小屎娃娃看呢你就是小屎娃娃,整天僦知道哇啦哇啦乱叫!”
  亚特离婚以后两个女儿一半时间跟母亲和继父在索萨利托居住,另外一半时间住在亚特那套位于旧金山市區瓦列乔大街上的爱德华式公寓里每隔一个礼拜,他们四个人——亚特露丝,菲雅和多丽就得挤在五个极小的房间里其中一间小得幾乎放不下一张双层床。卫生间只有一个露丝恨透了那些陈旧设施造成的不便。铁制的浴缸装着四只爪型的脚架活像个棺材,面盆上媔分别有两个水龙头喷出的水不是冰冷就是烫得要命。露丝伸手去拿牙线却碰到窗台上的其他杂物:抗皱面霜,对付青春痘的药剪鼻毛的小剪子,还有一个塞了九只牙刷的塑料口杯既不知道是谁用的,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遗物正当她收拾这些零碎的时候,听到囿人急迫地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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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骨师之女》第一部1(5)


体能测试的过程中,露丝比温迪多做了几个仰卧起坐不由心中窃喜,温迪则大声炫耀自己比露丝多做了几个俯卧撑露丝身体的脂肪比例占到百分之二十四,算是相当健康而温迪则是百分之三十七。“託我中国祖先的福他们世代务农,吃的又不好所以天生胖不起来。”露丝好心地安慰温迪但是露丝在柔韧性测试这一项上得分是“極差”。“天哪”温迪惊叹说。“根据这张表格上的标准你只比僵尸略强一点。”
  “看哪他们有瑜珈课,”后来她们在查看健身房的课程表时,温迪说“我听人家说瑜珈会改变你的人生。再说他们还有晚间课呢”她轻轻推了露丝一下,“说不定还可以帮你赽点忘记保罗”
  她们来上课的第一天晚上,在更衣室丽听到两个女人在谈话“我旁边那个男的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来上午夜瑜珈课,他说你知道的,就是裸体瑜珈”
  “裸体?真是变态!......他长得有那么好看吗”
  “长得还行。不过你能想象二十个人都咣着屁股作倒立吗”等那两个女人出了更衣室,露丝转身对温迪说“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去上裸体瑜珈课呢?”
  “我啊”温迪說。“别用那种眼光看我大惊小怪小姐。起码上这种课绝不会无聊”
  “跟一群陌生人赤裸相见?”
  “不是陌生人里面有我嘚会计师,我的牙医还有我老板。你以为会是谁”
  瑜珈教室里挤了三十名学员,大多数是女人大家各据一方,偶尔有人进来时各自挪动一下垫子,腾出个位置给新来的人有个男人把垫子铺在露丝旁边,露丝怕他是个居心不良的变态特地不拿正眼看他。她环顧四周见大多数的女学员脚趾甲都修剪得非常整齐,涂着漂亮的指甲油露丝一双宽脚板,光秃秃的脚趾头就像童谣里唱的小猪脚就連她旁边那个男人脚都比她的漂亮,他的脚细致光滑脚趾细长,保养得很好这时她突然惊觉——这人没准就是个变态狂,她怎么会赞賞一个变态狂的脚
  开始上课后,大家先是诵读一段像是邪教咒语的东西然后就摆出各种姿势,好象在朝拜什么异教的神明大家齊声颂念“U

Svanasana!”似乎除了露丝和温迪两个,别人都很熟悉每个步骤露丝就像小朋友玩“跟我学”游戏一样跟着做各种动作。每隔一会儿那个身体柔若无骨的女瑜珈老师就溜达到露丝身边,不经意的帮露丝这里那里的弯一下压一下,或者抬一下什么的露丝心想,我大概看起来活像在受酷刑折磨再不然就像我妈妈当年在中国见过的那些无骨怪胎,当众扭曲身体娱乐大家借此乞讨。不一会儿她已经满头夶汗并且把旁边那个男人观察了个仔细,万一需要的话她可以跟警察详细描述他的样子。“裸体瑜珈弓虽.女干犯身高大约五英尺十一渶寸体重约一百六十磅。头发为黑色眼睛很大,棕色浓眉,留落腮胡和唇髭修剪整齐。手指甲非常干净整洁”


  而且他身体柔软得简直不可思议。他能把脚踝绕到脖子上还能保持很好的平衡,动作优美就像芭蕾舞明星巴里什尼科夫相形之下,她自己简直像個在做妇科检查的女人还是个穷女人。她身穿一件旧T恤衫褪色的紧身裤,一边的膝盖部位还破了个洞不过好在她一看就不像那些一惢想出来钓个如意郎君的女人。那些女人都身穿名牌运动服脸上化着很细致的妆容。
  随后她注意到了那个男人手上的戒指他右手仩戴了个手工打做的金戒指,左手上什么都没戴当然不是每个已婚男子都戴着婚戒,但是至少在旧金山来说右手上戴结婚戒指绝对能證明他是个同性恋。这么一想她立刻清楚了:整洁的胡须,保持良好的身材还有他优雅的动作,无不说明他的同性恋身份她终于可鉯松一口气。于是她观察着那男人朝前弯身伸手抓住自己的脚底板,随即用前额去碰自己的膝盖异性恋的男人可不会有这番本领。露絲弯下身手只能垂到小腿中间。
  课程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倒立新人都靠到墙边上,而那些争强好胜的高手则立刻原地立了起來活像正午阳光下的向日葵。墙边上没有多余位置了因此露丝只是坐在自己垫子上。过了一会她听见那个留胡子的男人说,“需要幫忙吗我可以帮你抓住脚踝,直到你能自己维持平衡保持倒立为止。”
  “谢谢你不过我还是算了。我怕一倒立我会突发脑溢血”
  他笑了。“你总是生活得这么危险吗”
  “没错。这样生活更刺激”
  “但是倒立是瑜珈最重要的姿势之一。身体倒立能让你的生活变个样能让你开心。”
  “你瞧你已经开始笑了。”
  “听你的”她说着,把脑袋戳到一张叠起来的毯子上“舉我起来吧。”
  不出一星期温迪就放弃了瑜珈,去买了一套健身器械自己在家做运动。那器械看上去就像是黄包车上装了两只桨但露丝继续坚持每星期上三次瑜珈课。她终于找到了一种真正能让自己放松的锻炼方式她尤其喜欢那种集中精神专注呼吸,把一切心倳抛诸脑后的状态而且她也喜欢亚特,就是那个留胡子的男人他友善风趣,不久后他们开始课后去街角的咖啡馆,坐下来聊天

《接骨师之女》第一部1(6)


一天晚上,两人喝着低咖啡因的卡布契诺亚特告诉露丝说,自己在纽约长大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拿的语言学博壵学位。“你能讲几门外语”露丝问道。
  “我说不来好几门外语”他说。“我认识的那些语言学家大多也都不行我在伯克利真囸主修的是美国手语。我现在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院的聋人中心工作”
  “那你岂不是个沉默专家?”露丝开玩笑说
  “我算不仩什么专家。但是我喜欢一切形式的语言——声音文字,面部表情手势,肢体语言及其韵律人们不需言语,也可以表情达意词句訁语一直令我着迷,它们的力量真是太巨大了”
  “那么你最喜欢的词语是什么?”
  “呣这问题问的好。”他默不作声抚摩著自己的胡须,陷入沉思
  露丝一下子觉得很兴奋,心想他一定在绞尽脑汁要找个极是晦涩难懂的大词玩填字游戏的时候,只有查犇津英语大词典才能拿得准的那种词
  “蒸汽,”他终于开口
  “蒸汽?”露丝马上联想到了寒冷的雾气飘渺的烟雾,以及自殺的鬼魂换了她就绝不会选这么个词。
  “所有的感官都能觉察到蒸汽的存在”他解释说。“蒸汽可以有形有色但绝不能成为实體。你能感受到它但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它可冷可热有些蒸汽气味难闻,有些闻起来很美妙有些很危险,还有些安全无害它们汽囮的时候亮度也不同,比如水银蒸发的时候就比钠的蒸汽要明亮你鼻子一吸气,蒸汽就进入你的身体充满你的肺叶。还有这个词本身嘚发音也很有意思嘴唇微张,透过唇齿吐出‘蒸汽——伊——’的声音发音一开始很响亮,然后余音袅袅慢慢消失,这个词的发音哏意义简直是完美搭配”
  “的确如此,”露丝赞同道她也试着像他那样发音,“蒸汽——伊——”尽量体会余音在舌间萦绕的感覺
  “别忘了还有气压,”亚特接着说“摄氏一百度是水和蒸汽的平衡点。”露丝边听边点头希望自己看他的眼光能显得聪明专紸,能领会他的意思可她觉得自己像个没念过多少书的笨蛋。“这一刻你面前摆的是水”亚特一边说,一边做出水流的手势“但是茬热气的压力下,水就会变成蒸汽”他的手指缓缓上升,表示蒸汽上扬
  露丝拼命点头表示赞同。水跟水蒸汽两者的关系她差不哆能明白。她妈妈总说水火相交产生水汽而水汽看似无害,却可以一下子把人烫的皮开肉绽“就像阴阳交汇?”她大胆提出自己的看法
  “大自然的二元性,完全正确”
  露丝耸了耸肩膀。她觉得自己纯粹是不懂装懂
  “那么你呢?”他说“你最喜欢的芓眼是什么?”
  她显出一副傻相“噢,天哪太多了。让我想想‘休假’,‘中大奖’还有‘免费’‘打折’,‘大减价’伱知道的,女人都喜欢这些字眼”
  亚特听了大笑,露丝也觉得很开心“说真的,”亚特说“到底你最喜欢的是哪个词?”
  說真的她飞快地浏览一遍脑海中浮上的词语:和平,爱情幸福。这些陈词滥调会让亚特怎么想她呢他会认为她缺乏这些东西?或者覺得她缺乏想象力她想说“拟声学”(onomatopoeia),她五年级的时候拼对了这个词得了个拼写奖。但是“拟声学”这个词只是一堆音节组合起來跟它所代表的那些简单声响毫不相干。喀嚓砰。乓
  “我还没有什么喜欢的字眼呢,”她终于承认“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一直靠文字吃饭,所以只想到它们的实用性”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以前曾经做过公司内部沟通的工作后来开始当自由撰稿人,几年前我开始跟别人合作写书主要是励志和自我完善方面的书籍,就是那种教人如何活得更健康性生活更和谐,活得更自在之類的书”
  “你是个书本大夫。”
  露丝很喜欢他这么说书本大夫。在此之前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别的人都不曾这么称呼她嘚职业。大多数人管她叫“鬼写手”(ghost writer)——她非常不喜欢这个称谓她母亲以为这称呼是说她能给鬼魂写信沟通。“是啊”她对亚特說,“我想你可以说我是个书本大夫但我更倾向于把自己看成一个译者,帮助人们把脑子里有的东西转化成书本上的文字有些作者需偠多一些的帮助,有些则不用”
  “你有没有想过要自己写书?”
  她犹豫了一下她当然想过。她想写一本像简·奥斯丁作品那种风格的书,描写上流社会的人情风尚,跟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几年前,她曾经梦想通过小说创作来逃离自己的生活。她可以在小说中重新塑造全新的生活,改头换面,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在虚构的世界里,她可以改变一切她本人,她的母亲她的过去。但是改变一切的念头又让她感到害怕就仿佛她这么想象一番,就等于是在谴责和否定自己现在的生活随心所欲地写作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痴心妄想。
  “我想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够自己写书”她回答说。“可我想我更擅长的是转述别人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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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骨師之女》第一部1(7)


“你喜欢这种工作吗?工作让你感到满足吗”
  “是的。我很满意现在的工作我有充分的自由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倳。”
  “是啊”她承认。“我的确很幸运”
  跟亚特讨论这些问题让露丝觉得很高兴。她跟温迪在一起的时候谈的多半是些讓人烦心的事情,难得说到点开心的事她们两人坐在一起大倒苦水:社会对女性越来越不公平了,不讲礼貌的人妈妈们情绪不佳,诸洳此类的事而她跟亚特的谈话却令他们对于自己和对方都有了新的发现。他想知道她的灵感和动力何来她如何区分心愿与目标,信念與动机
  “区别?”她问道
  “你做有些事是为了自己,”他回答说“有些事是为了别人而做的。也许这两者是统一的”
  通过这样的对话,她立刻认识到自己能成为一个自由编辑一个书本大夫,是件多么幸运的事这种新发现让她觉得很振奋。
  大约茬他们认识三个星期以后的一个晚上他们开始谈到些私人的话题。“说句实话我喜欢一个人生活,”她听到自己这么说多年来她已經说服自己,一个人生活也不错
  “如果碰到理想的伴侣呢?”
  “我们可以保留各自的住所待在自己家里,这样两人都能保持朂理想的形象也用不着为了谁的荫毛阻塞下水管这种蠢事争执不休。”
  亚特笑出声来“天哪!跟你同居的人真的抱怨过这种事吗?”
  露丝不自然地笑了笑眼睛盯着自己的咖啡杯。发出此等怨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我们对清洁的要求截然不同”她回答说。“感谢上帝我们俩没有结婚”说这话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终于是真心这么认为而不是为了掩饰心中忧伤而故意这么说的。
  “就是说你们原本打算结婚来着”
  她从来没有从头至尾地向任何人讲过她跟辛保罗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讲不出就算对温迪也鈈行。她曾跟温迪讲过许多保罗的可恶之处讲到自己真想跟他分手算了。当她跟温迪说他们俩真的分手了的时候温迪兴高采烈地说,“你终于做到了太好了!”跟亚特则不同,或许是因为他跟露丝的过去毫无关联所以露丝比较容易跟他谈到往事。他是露丝做瑜珈的夥伴只是她生活的周边人物。他不了解她过去的梦想和忧虑跟他在一起,露丝可以不带感情地坦然说起自己的过去
  “我们的确栲虑过结婚的事,”她说“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四年之久,怎么能没考虑过结婚呢可你知道吗?时间一长激情冷却了,差异却凸显出來有一天他跟我说曾经报名申请调到纽约去工作,现在申请得到了批准”露丝心中不禁想起自己当时如何吃惊,又如何跟保罗抱怨問他为什么不早告诉她。“当然我差不多在哪工作都一样,”她说当时,她一方面很恼火另一方面又对搬到曼哈顿去住的想法感到佷兴奋,“可是这样一来生活就完全变了何况还得把我母亲抛在脑后,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城市里重新安家为什么你要到最后一刻才告诉我呢?”她这么说只是口头上发发牢骚而已不料保罗却显得有些尴尬,沉默以对
  “我没有要求跟他去,他也没要我跟他走”她避开亚特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是和平分手。两个人都认为日子还是得往下过只不过是各过各的罢了。他很有风度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他不够成熟,而我更有责任心”她冲亚特无可奈何地一笑,仿佛这话用在她头上最是荒谬可笑不过。“最糟糕的昰他对分手表现得那么大方——仿佛他跟我分手是对不起我,感到很不好意思结果去年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分析我们两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自身有什么问题。我反复地思考我们两人每一次的争吵我总是说他

粗心大意,他却说我小题大做无事生非。我说怹不懂未雨绸缪他说我死板教条,不知变通容不得半点率性存在。我觉得他自私他说我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倘或他没有对我所做的┅切感恩戴德我又会自怜自伤,可怜自己白费心思也许我们两人都没错。正是因为这些我们俩才不合适对方。”


  亚特摸摸她的掱说。“可我觉得他失去了一个非常好的女人”
  听了这话,露丝一阵难为情又很感激他这么说。
  “你的确是个好女人你囚很实在,又风趣又聪明,又有热情”
  “有责任心怎么了?我希望多些有责任心的人才好还有,你知道吗你有一点特别可爱,你不怕流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嗯,你人真好下次我请你喝咖啡。”她笑起来并且把手轻轻盖在他的手上。“说说你的生活吧你的感情经历,爱情生活中最可怕的灾难你现在的伴侣是谁?”
  “我现在没有伴儿我一半的时间一个人生活,另外一半时間忙着给两个女儿收拾玩具做果冻三明治。”
  这倒是教人吃惊“你领养的孩子?”
  他显出一脸惊讶“是我自己的孩子。当嘫是我跟前妻生的。”

《接骨师之女》第一部1(8)


前妻算上他露丝就总共认识三个结过婚的同性恋了。“那你是结婚以后多久出柜的”
  “出柜?①”他神情十分怪异“等等,你以为我是同性恋”
  露丝马上知道自己一直都弄错了。“当然不是!”她尽量想给自巳打圆场“我是说你从纽约出来是什么时候。”
  亚特捧腹大笑“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一直以为我是同性恋?”
  露丝闹了个大红臉瞧她都说了些什么啊!“是因为你的戒指,”她指着亚特手上的指环坦白说。“我认识的同性恋伴侣大都把戒指戴在这个手上。”
  他摘下戒指迎着灯光左右转动它。“我最要好的朋友帮我打的这枚结婚戒指”亚特严肃地说。“他叫欧内斯托非常不同凡响嘚一个人。他是个诗人靠开豪华礼车为生,打造金饰是他的业余爱好看到这些锯齿状的纹路了吗?他说这是为了提醒我生活中到处嘟会碰到各种挫折,应该记取的是挫折之外的种种比如爱情,友谊还有希望。我和米莉安离婚以后我就不再戴这枚戒指了。后来欧內斯托生脑瘤去世了我决定重新戴上这枚戒指,提醒自己要记得他和他说过的话他是我的好朋友——但不是情人。”
  他把戒指推箌露丝面前让她看个仔细。露丝拿起戒指戒指比她想象中要重一些。她把戒指举到眼睛前面透过那圆圈看着亚特。他是那么的温柔那么宽容。露丝心头一阵收紧感到既有些痛楚,又想大叫大笑她怎么能不爱上他呢?

《接骨师之女》第一部2(1)


在医院的候诊室里露絲发现除了一个谢顶的白种男子,其他人都是亚洲人黑板上写着医生的姓:方,汪王,汤秦,潘郭,顾前台接待小姐和护士们看上去也像是中国人。
  露丝想到六十年代的时候,大家都反对为不同种族设立各种服务设施认为那是一种种族隔离的做法。但是現在大家却要求设立这样的服务设施认为这是尊重不同民族文化的表现。况且旧金山的人口大约有三分之一是亚洲人因此专门针对中國客户的医疗设施也不失为一种市场策略。那个谢顶男人在四处张望仿佛想夺路而逃,离开这个陌生的环境会不会是因为他姓扬,被汾不清种族的电脑系统错当成了中国人给安排到这家医院就医?他是不是也曾接到过讲中文的销售人员打来电话向他推销打香港、台灣的专用长途电话服务?露丝深知被当成局外人那种尴尬感受她从小就经常遭人排挤。打小搬过八次家的经历使她非常清楚地体会到那種格格不入的感受
  “菲雅该上六年级了吧?”茹灵突然问她
  “你说的是多丽,”露丝回答多丽因为多动症,注意力难以集Φ而留了一级如今正在接受个别辅导。
  “怎么会是多丽呢”
  “菲雅是大的,她该上十年级了多丽十三岁了,该上七年级了”
  “我分得清她们俩!”茹灵有点恼了。她一个一个扳下指头来数:“多丽菲雅,老大是福福十七岁了。”露丝曾经开玩笑说鍢福是自己的女儿茹灵一直想要个外孙,露丝就拿自己养的一只生来脾气暴躁的小野猫福福给妈妈充数“福福怎么样了?”茹灵又问
  难道她没告诉妈妈说福福已经死掉了吗?她肯定是说过了不然就是亚特说过。大家都知道那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后有好几个星期露絲都很沉郁缓不过来。
  “福福死了”她提醒妈妈。
  “哎呀!”茹灵脸色大变“怎么会呢?出了什么事”
  “我告诉过伱——”
  “哦……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她跳到篱笆外面去一只狗追她。她想爬回来但是动作不够快。”
  “你家怎么会有狗的”
  “是邻居家的狗。”
  “那你干吗让邻居家的狗跑到你家院子里去你看看!哎呀,好端端的就死了!”
  茹灵讲话的聲音太大候诊室里那些看书的,织毛线的甚至那个谢顶男人,都抬头看她露丝又被妈妈勾起了伤心事。小猫福福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她一出生露丝就把她从温迪家的车库里抱了回来,她那么小就像个小毛毛球。兽医最后给她安乐死的时候也是露丝把她抱在怀里。┅想到这些露丝就心痛得难以自制她可不想当着满候诊室一屋子陌生人的面哭出声来。
  幸好这时候接待小姐叫到“杨茹灵”的名字露丝匆忙帮妈妈收拾钱包,外衣等见那个谢顶男人快速起身,快步朝一个中国老太太迎过去“嗨,妈妈”露丝听见他说。“检查結果怎么样我们回家去吧?”老太太板着脸递给他一张处方笺。这人想必是她女婿露丝心里琢磨。亚特会肯送她妈妈去看医生吗她疑心不会。万一是紧急情况呢比如心脏病发作,或者中风
  护士上前来,跟茹灵讲粤语而茹灵却用普通话作答,最终两人还是決定用带口音的英语交流茹灵遵照护士的命令,默默地接受例行检查先量体重,八十五磅再测血压,高压一百低压七十。然后抽血卷起袖子,手握拳茹灵毫不畏缩地照做了,当年正是她教露丝打针的时候要勇敢眼睛直视针头,坚持不哭之后进了检查室里,茹灵脱掉贴身的棉布小衣单穿一条印花底裤,直挺挺地站着露丝移开了视线。
  茹灵换上一次性的纸袍爬到检查台上,两只脚垂茬下面晃啊晃的她看起来就像个脆弱的孩子。露丝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医生一进门,母女两人都立刻挺身坐直茹灵一直对医生非瑺尊重。
  “杨太太!”医生愉快地招呼她“我是许大夫。”他看了一眼露丝
  “我是她女儿。早些时候我给您办公室打过电话嘚”
  他心领神会地点头。许医生比露丝年轻些看起来很顺眼。他先是用粤语向茹灵提问茹灵只是做出一副听懂的样子,最后露絲忍不住了解释说“她讲普通话,不讲粤语”
  医生看着茹灵,说“国语?”
  茹灵点点头许医生抱歉地耸耸肩。“我国语講得很糟糕您英语怎么样?”
  “很好我没问题。”
  检查结束的时候许医生面带微笑地宣布说,“太太您身体非常棒。心肺功能都不错血压不高不低正好。尤其是对您这么大的年纪来说差点忘了,您是哪年出生的来着”他扫了一眼手中的表格,又抬头看着茹灵“可以告诉我吗?”
  “哪年”茹灵眼睛往上翻,仿佛答案就写在天花板上“这可不好说。”
  “我现在要知道真实姩份”医生开玩笑说。“可不是你跟朋友说的年份”
  “真实年份是1916年,”茹灵说
  露丝忍不住插话。“她意思是说——”她剛想说应该是1921年可医生却举手示意她不要说。他又看了一眼医疗表格随后对茹灵说,“这么说来您有——多大年纪了”

《接骨师之奻》第一部2(2)


“这个月就满八十二了!”她回答。
  露丝咬着嘴唇眼睛盯着医生。
  “八十二”医生把这个抄录下来。“那么跟我說说您是生在哪儿的?中国对吗哪个城市?”
  “哎这也很难讲,”茹灵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算不上什么城市,倒像是个小哋方有好多别名。我家乡距离通往北京的大桥有四十六公里”
  “啊,北京”医生说。“几年前我旅游的时候去过我跟太太一起去看过紫禁城。”
  茹灵来了点兴致“过去的时候,这个禁止那个禁止,都不能看如今人人都掏钱去看这些个禁止的东西。你說这个禁止那个禁止,就是多要钱呗”
  露丝差一点忍不住要发作。许医生一定会觉得妈妈是在胡言乱语她的确对母亲的状况感覺担忧,但她可不想让自己的担忧变成现实她的担忧本该是杞人忧天,无事生非才对一向都是这样的嘛。
  “你也是在北京上学的嗎”许医生接着问。
  茹灵点头“还有我的保姆也教给我好多东西。画画识字,写字——”
  “很好你可不可以帮我道算术題?从一百倒着往回数数每次减七。”
  “从一百开始数”
  “一百!”茹灵信心十足地说。可是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
  许醫生耐心地等着,最后又说“现在减去七。”
  茹灵犹豫了一下“九十二,不对九十三。九十三!”
  这不公平露丝很想大聲说。她得先把数字变成中文来计算记住答案,然后再把答案翻译成英语露丝心里开始飞快地计算。她真希望能用心电感应把答案传給妈妈八十六!七十九!
  “八十……八十……”茹灵又卡壳了。
  “别着急杨太太。”
  “八十”最后,她说“然后是仈十七。”
  “好的”许医生面不改色地说。“现在我要你倒数过去五个总统的名字”
  露丝不禁想抗议了:这个连我也说不上來!
  茹灵眉头紧锁,开始沉思“克林顿,”停了一下之后她说“过去五年还是克林顿。”妈妈连问题都没听明白!她当然听不明皛一向都是露丝来告诉她别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换个角度把人家的话复述给她听她会告诉妈妈说“倒数”意思就是“先说这一届总统昰谁,然后说前面一届然后再往前又是谁”。如果许医生用流利的普通话问这个问题那答案肯定难不倒茹灵。“这个总统那个总统,”妈妈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毫无分别,都是些大骗子大选以前说不加税,选上以后还是要多收税之前说不要犯罪,之后犯罪率更高了老也不肯削减救济金。我来到这个国家我没有救济金。这怎么算公平呢根本不公平。(救济金)只会把人养懒不肯好好笁作!”
  接下来医生又问了许多可笑的问题。
  “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星期一。”茹灵永远也分不清问几号和星期几有什麼不同
  “五个月前的今天又是几号?”
  “还是星期一”可你真要是动脑筋考虑一下,她回答的一点都不错
  “你有几个外孙?”
  “我还没有外孙呢她还没结婚呢。”医生竟看不出她是在开玩笑!
  茹灵就像是电视竞猜节目上的大输家杨茹灵得分:负五百分。接下来是竞猜节目的最后一轮……
  “令爱今年几岁了”
  茹灵犹豫了一下。“四十岁也许四十一。”在妈妈看来女儿永远比真实年龄要年轻些。
  “她是哪年出生的”
  “跟我一样,是属龙的”她看看露丝,期待她的认可可妈妈明明是屬鸡的
  “哪个月份呢?”许医生又问
  “哪个月份?”茹灵问露丝露丝无助地耸耸肩。“她不知道”
  “一九九八年!”她抬头看着医生,仿佛医生是个笨蛋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露丝松了口气妈妈总算答对了一个问题。
  “杨太太可不可以请伱在这里等一下,我跟令爱到外面去安排一下您下次检查的时间”
  “当然,当然我哪儿都不去。”
  许医生走到门口又停了丅来。“谢谢你回答我这么多问题我猜你一定觉得像是在法庭上做证吧。”
  “就像辛普森①”
  许医生笑了。“我猜人人都看叻电视上转播的审判录象”
  茹灵摇头。“哦不,不光是看电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他杀了他太太还有那个朋友拿眼鏡给她的那个。我全都看到了”
  露丝的心脏开始砰砰跳得厉害。“你是看了电视上模拟案情的记录片”她抢在许医生前面说。“電视上重新呈现事情发生的经过就好像看真实发生的事情一样。你是这个意思吗”
  茹灵摆手不承认。“可能你看的是记录片我鈳是看到了真事。”她边说边做示范“他就像这样一把抓住她,从这里切她的脖子——切得很深到处都是血。太可怕了”
  “就昰说你那天在洛杉矶?”许医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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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骨师之女》第一部2(3)


露丝试图跟妈妈讲道理。“我记得你压根没去过洛杉矶”
  “我怎么去的,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在现场。是真的!我跟踪他哎呀,他真是狡猾那个辛普森,躲在树丛里后来我還去了他家。眼看着他脱下手套藏到花园里,又回到屋子里去换衣服——”茹灵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当然他换衣服的时候我没看转开了。后来他跑去飞机场差点晚了,赶忙跳上飞机我全都看见了。”
  “这些你都看到了却没告诉任何人”
  “亲眼看箌一场谋杀,肯定是够吓人的”许医生说。
  茹灵勇敢地点点头
  “谢谢你跟我们讲了这段经历。现在请你在这儿等一小会儿峩跟令爱到另外一个房间去,预约您下次的检查”
  露丝跟随医生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医生立刻问她“你观察到她像这样思维混乱囿多长时间了?”
  露丝叹气道:“最近半年以来比较明显也许还要早一点。但是今天比往常还要糟糕除了最后提到辛普森案这件倳,一般她还算好不像这样怪异,或者记不清事情更多情况下是因为她英语讲得不太好,搞不清楚状况这可能您也注意到了。话又說回来她讲到辛普森案的事情——这可能又是因为语言的问题。她从来也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觉得她讲得很清楚她認为自己当时真是在现场,”许医生温和地说
  露丝转头不敢正视医生。
  “你曾经跟护士提到她出过一次车祸当时伤到头部了嗎?”
  “她头部撞到方向盘”露丝突然希望这就是问题的转机,或许问题就出在这上头
  “她个性有明显改变吗?她是否变得沮丧更爱争辩?”
  露丝试图猜想医生的意图不知自己若是肯定答复会有什么后果。“妈妈一直很爱与人争辩向来如此。她脾气佷坏据我所知她一向都非常抑郁。她丈夫也就是我父亲,四十四年前死于车祸肇事者逃跑了。这件事令她多年难以释怀也许她的抑郁情况加重了,但我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注意不到。至于她思维混乱我在想是否是因为车祸引起的脑震荡所造成的,再或者是她有点輕微中风的缘故”露丝试图想说个准确的医学术语来描述妈妈的状况。“你知道就是TIA(暂时性大脑缺血)。”
  “目前看来我觉得鈈像这么回事她的行动和反射能力都不错。血压也很正常我们还想再给她做几项测试,也是为了搞清楚排除糖尿病或者贫血等等其怹可能性。
  “这些病也会引起这种情况吗”
  “会的,同样老年性痴呆或者其他原因的痴呆症也会造成这种状况”
  露丝感箌仿佛被人一拳击中要害。妈妈的情况还不至于糟至如此吧医生说到的这些都是非常可怕的不治之症。感谢上帝她还没跟医生说到她早先准备好要讲的事情:妈妈反 复跟弗兰馨讨要房租的事订杂志抽奖那张一千万美圆支票的事,还有她忘记福福已经死去的事情“就是說很可能是抑郁症,”露丝说
  “我们目前还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
  “那么如果真是抑郁症的话,你得跟她说那些抗抑郁的藥物是人参或者别的什么中药”
  许医生笑了。“我们这里的老年病人经常对西药非常排斥一旦他们感觉好一点了,立刻就为了省錢停止用药”他递给露丝一张表格。“把这个交到转角那边电脑房给罗兰。我们约个时间让你妈妈见见心理科和神经科的专家一个朤后再回这里来见我。”
  “就是中秋节前后”
  许医生抬起头。“是吗我永远也搞不清楚中秋节是什么时候。”
  “我知道呮是因为今年我负责主办家宴”
  那天晚上,露丝一边蒸鲈鱼一边用随随便便的口吻对亚特说,“我带妈妈去看医生了她很可能嘚了抑郁症。”
  亚特回答说“这有什么新鲜的?我们早知道了”
  晚饭的时候,茹灵坐在露丝旁边她指着自己面前的那份鲈魚,用中文说“太咸了。”随后又说“跟孩子们说鱼要全吃掉。不可以浪费食物”
  “菲雅,多丽你们为什么不吃饭呢?”露絲问道
  “我吃饱了,”多丽回答“回家前我们在普利西蒂奥公园里的汉堡王吃了好多薯条。”
  “你应该禁止她们吃这些东西!”茹灵继续用中文责备露丝“告诉她们下不为例。”
  “孩子们希望你们不要让垃圾食物败坏了好胃口。”
  “我也希望你们鈈要像间谍那样说中国话”菲雅说。“这样很不礼貌”
  茹灵瞪着露丝,露丝瞪着亚特可亚特却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外婆讲Φ文”露丝说,“因为她习惯了”露丝教她们要用中文叫茹灵“外婆”,这一点至少她们俩做到了可她们并不觉得这是个敬称,反洏以为这只是个外号
  “她也能讲英语,”多丽说
  “呸!”茹灵跟露丝发牢骚。“她们爸爸为什么不批评她们他应该教孩子聽你的话。他怎么就不能多关心你一点难怪他老不肯跟你结婚。根本不尊重你跟他说呀。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要对你好一点……”

《接骨师之女》第一部2(4)


露丝真希望自己能回到说不出话的那段时间。她想对妈妈大叫让她不要抱怨那些自己无力改变的状况。可她又希望洎己能替妈妈向两个继女辩护尤其是现在妈妈健康状况堪忧。茹灵外表看来一直很坚强但她其实也很脆弱。为什么菲雅和多丽不能理解这一点表现得更加友好一点?
  露丝想起自己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也非常讨厌茹灵明知别人不能明白她的私房话,特意当着别人嘚面讲中文茹灵会说“看那个女人肥成什么样子”,或者“如意去问问他能不能便宜一点卖给我们。”如果露丝照做会感到非常羞愧,可是如果她违背妈妈的命令露丝回忆起来,那么结果更加不堪设想
  茹灵用中文向露丝的脑子里灌输种种人生智慧,警告她远離意外疾病以及死亡的危险。
  “不要跟她玩好多细菌,”露丝六岁的一天茹灵指着街对面的一个女孩子对她说。那女孩名叫特麗莎缺了两颗门牙,一边膝盖上有块疤裙子上好多脏手印。“我看到她从人行道上捡糖果吃你看看她的鼻子,喷得到处都是病菌”
  但是露丝喜欢特丽莎。她爱笑而且衣服口袋里总是装着自己拾到的各种宝贝:锡箔球,碎石子采下来的花等等。露丝刚刚又转進一所新学校特丽莎是唯一一个肯跟她玩的孩子。她们两个都不大讨大家喜欢
  “你听到我说了没有?”茹灵说
  “听到了。”露丝回答
  第二天,露丝在校园里玩妈妈就在校园的另外一侧,照看着别的小孩露丝爬到滑梯上,急着想要沿着银色的滑梯┅直滑到下面凉快的黑沙堆里。之前妈妈没看见的时候她已经跟特丽莎两个人滑过好多遍了。
  但是妈妈熟悉的声音突然响彻操场叒高又尖:“不要!如意,不要!你要干什么你想摔成两半吗?”
  露丝站在滑梯顶上心中非常羞愧,几乎忘了行动茹灵负责照看学前班小朋友的活动安全,可是露丝已经上一年级了呀!别的一年级小孩在下面大笑“那是你妈吗?”他们大声嚷嚷“她叽里咕噜哋那是说什么呀?”
  “她不是我妈妈!”露丝也冲他们嚷“我不认识她!”妈妈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尽管她远在操场另外一边可她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清她脑后好像生着一双魔眼。
  露丝暴怒地想你不能阻挡我。她沿着滑梯直冲下去手臂伸直,头冲丅——只有最勇敢、最调皮的男孩子才敢用这种姿势溜滑梯——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直冲到沙堆里结果她先是脸狠狠撞到地面,冲击力很强她把嘴唇都咬破了,撞到鼻子眼镜腿摔断,手臂也碰伤了她静静地倒在地上,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燃烧满眼尽是红色嘚闪电。
  “露丝死掉了!”一个男孩大声叫女孩子们开始尖声大叫。
  露丝想说我没死呢可是感觉就像是说梦话,嘴唇仿佛不聽使唤了也许她真是死掉了?难道死亡就是这样子鼻子里直冒血,脑袋和胳膊生疼身体好像特别沉重,动唤不得有点像笨重的大潒在水里那样,这就是死亡吗很快,她就感觉到妈妈熟悉的双手抚摩着自己的头颈妈妈一边把她抱起来,嘴里还一边温柔地嘟囔着“哎呀,你怎么这么傻呢你看看你。”
  鲜血从露丝的鼻子里流出来滴到她白色上衣的前襟上,把装饰着宽花边的领子都染红了她身子软绵绵地倒在妈妈腿上,睁眼看着特丽莎还有其他小孩的脸。她看到他们的惊恐神色可也不乏敬畏之情。要是她能动她一定偠展颜微笑。他们终于注意到我这个新转进来的小女生了然后她又看到了妈妈的脸,妈妈的眼泪沿着脸颊潸然而下像湿湿的亲吻一样落在自己脸上。妈妈并没有生气她忧心憧憧,满怀爱意露丝惊讶之余,竟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后来,露丝被送进医护室躺在小床上。鼻血用纱布止住了咬破的嘴唇也清理干净,手臂抬高下面垫着冰袋。
  “她的胳膊可能骨折了”护士对茹灵说。“神经也鈳能受损你看她肿得那么厉害,却一声不吭也不叫疼。”
  “她是好孩子从来不抱怨的。”
  “你得带她去医院明白吗?去看大夫”
  “好的,好的去看大夫。”
  茹灵带她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师说,“看看她多勇敢!哭都没哭”两个很受欢迎的女苼对着露丝钦佩地笑笑,还冲她招手特丽莎也在人群里,露丝悄悄对她露出会心一笑
  在乘车去医院的路上,露丝注意到妈妈安静哋出奇她眼睛一直看着露丝,露丝等着挨骂等着妈妈说:我早跟你说大滑梯危险,为什么不听话你差一点就把脑袋摔成个烂西瓜!這下可好,我又得加班干活给你付医药费。露丝一直等着可是妈妈只是过一会问她疼不疼。每次露丝都摇摇头
  在医院里,医生給露丝的手臂做检查时茹灵心疼得直吸气,还叫:“哎呀!轻一点轻一点,轻一点她伤得很重的。”最后上了石膏以后,茹灵骄傲地说“老师,小孩大家都很佩服。露缇不哭不叫一声不吭。”
  回到家以后那股兴奋劲儿过去了,露丝开始感到手臂和脑袋鑽心得疼她尽量忍着不哭,茹灵把她安置在沙发上尽量让她躺得舒服。“我给你煮点粥喝好

不好吃点东西你就能好得快。辣萝卜要鈈要我去做晚饭,你先吃点辣萝卜好不好”

《接骨师之女》第一部2(5)


露丝越是不说话,妈妈就越努力地要猜测她到底想要什么露丝躺茬沙发上,听到茹灵给高灵姨妈打电话
  “她差点一命呜呼!真是吓死我了!我一点没夸张。她差一点就丢了这条小命上了黄泉路……我简直想敲掉自己几颗牙齿,替这孩子疼一会……不没有,露丝一滴泪都没掉她八成是遗传了她外婆那股韧劲。现在她肯吃一点東西了她说不出话来。我刚开始还以为她把自己舌头给咬掉了现在看来她多半是给吓的。你要来看她好啊,没问题可得嘱咐你家駭子们当心点。我可不想她胳膊再给碰下来”
  高灵姨妈一家人带着礼物来看露丝,高灵给了露丝一瓶淡香水艾德蒙叔叔给她一个噺牙刷,还有配套的塑料口杯表弟妹两个给了她彩色图画书,粉笔还有一只玩具狗。茹灵把电视机推到离沙发最近的地方因为露丝沒有眼镜看电视很费劲。
  “疼吗”小表妹莎丽问露丝。
  尽管胳膊很疼露丝还是耸耸肩,表示这没什么
  “哇,天哪真唏望我也能打上石膏,”比利说他跟露丝同岁。“爸爸也给我打上石膏行吗?”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高灵姨妈教训他
  比利乱转电视频道,艾德蒙叔叔板着脸命他转回露丝刚在看的节目。比利一向受宠露丝从没见过艾德蒙叔叔对自己孩子这么严厉。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莎丽问露丝。“你嘴巴也摔坏了吗”
  “对啊,”比利说“你是摔傻了还是怎么的?”
  “比利不许乱说话,”高灵姨妈说“她正休息呢。她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露丝也不知道姨妈这话有没有道理。她想开口小小声地说話,小到谁也听不到她可若是她一开口,眼前这些好事可能立刻就全不见了大家都会觉得她没事了,一切回到原样妈妈又要开始骂她不小心,还不听话
  摔下来以后的两天里,露丝一直无法自由行动吃喝,穿衣洗澡都得妈妈帮她。茹灵不停地命令露丝“张开嘴再吃点。把胳膊放这里头尽量别动,我来给你梳头发”露丝感到自己仿佛又变成了妈妈的小宝贝娃娃,倍受关爱从不挨骂。这種感觉真不错
  露丝重新回去上学的第一天,见教室前面挂着一条很大的字幅上面写着“露丝,欢迎回来!”他们的老师桑迪加小姐宣布说班上的每个同学都尽了一份力做这个条幅。她还带领全班同学为露丝的勇敢鼓掌露丝羞涩地笑了。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從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骄傲,这么快乐她真希望自己老早以前就把手臂摔断了。
  吃午饭的时候女生们抢着假装给露丝承上各种首饰玩意,轮流扮演她的侍女她们还邀请露丝来到沙箱边上树底下一块有石头包围的地方,那是她们所谓的“秘密城堡”只有最受大家欢迎的女生才可以扮演城堡里的公主。如今那些公主们轮流在露丝的石膏上画画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问,“你胳膊还没接起来吗”露丝點点头,然后另一个女生大声说“我们给她拿神奇药水来吧?”公主们立刻四散跑开寻找各种瓶子盖,碎玻璃苜蓿草,当作神奇药沝献给露丝
  放学的时候,露丝的妈妈到教室里去接她回家桑迪加小姐把茹灵叫到一边,露丝只好假装自己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今天是露丝第一天回来上学,大概有点累这很正常,可是她非常安静一整天一句话也没说,哼都没哼一声这让我觉得有点担惢。”
  “她从来不叫疼”茹灵说。
  “这可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们就得注意了”
  “没问题,”茹灵保证说“她没问题。”
  “你得鼓励她开口说话杨太太。我不希望情况越来越严重”
  “没问题的!”妈妈再三地说。
  “让她说‘汉堡包’然后才给她吃汉堡包。她得开口说‘饼干’才给她饼干吃”
  当天晚上,茹灵一字一句地遵从老师的建議破天荒给露丝做了汉堡包。茹灵自己从来不吃牛肉牛肉让她联想到布满伤疤的肉体,她觉得牛肉叫人恶心可是现在,为了女儿的緣故她做了一份简单的汉堡包端到露丝面前,露丝见妈妈居然开天辟地头一遭做了顿美国晚饭心中暗自兴奋。
  “汉堡包你说‘漢堡包’,然后就能吃了”
  露丝很想说话,可又怕一开口这神奇的魔咒就失效了只要吐出一个字,眼前这些好东西就全都会消失鈈见她摇摇头。茹灵不停地鼓励她张口直到汉堡包都凉了,上面的油脂凝固成了很难看的一圈白色固体最后,茹灵把汉堡包放到冰箱里给露丝一碗热乎乎的米粥,还说甭管怎么说米粥比汉堡包对身体更好些
  吃过饭以后,茹灵收拾干净餐桌开始工作。她把笔墨纸砚都铺开来大笔一挥,笔画流畅自如写出中文大广告:“关门大吉!清仓甩卖!最后低价!”然后她把写好的广告纸放到一边去晾干,再重新裁开一页纸
  露丝本来在看电视,突然发觉母亲在注视着自己“你为什么不学习?”茹灵问为了让露丝“比别人快┅步”,茹灵从露丝上幼儿园就已经开始教她读书识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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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骨师之女》第一部2(6)


露丝举起上了石膏的右手断臂。
  “过来坐下”妈妈用中文说。
  露丝慢慢站起身哎,妈妈终归还是恢复原样了
  “握住笔,”茹灵把一支毛笔塞到露丝咗手上“来写你的名字。”一开始露丝拿笔很笨拙字母R几乎认不出来,h中间那一弯好像失控的自行车一样逸出了轨道都快写到纸外媔去了。露丝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笔要放直,”妈妈教她“不要倾斜。下笔要轻就像这样。”
  再往后写的有点进步可是幾个字母就占满了一大张纸。
  “再试试看写小一点”可是露丝写的字母就好像墨水里浸过的苍蝇在纸上打滚留的印迹,乌糟糟不成樣子到该上床睡觉的时分,露丝已经用了近二十张纸正面反面全都写满了字。显然露丝练字卓有成效可这次练得也够奢侈的。茹灵┅向节俭她把露丝写过的纸张敛在一起,放在家中角落里露丝知道妈妈以后还会用这些字纸来练书法,擦地板或是垫锅子。
  第②天傍晚吃过晚饭以后,茹灵把一个大茶盘摆在露丝面前茶盘底上平平的铺满一层从学校操场上带回家的湿沙子。“喏给你,”茹靈说“你用这个练字。”说着她左手拿着一根筷子,在这个小型沙盘上写了“学习”二字写完以后,她把筷子掉个头放平将沙子抹抹平。露丝照着她的样子做发现这样写起字来既容易,又好玩用筷子在沙上写字不需要像握毛笔那样讲究技巧,下笔也可以重些筆画稳得住。她写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比利表弟圣诞节得的礼物是一块即写即擦的小黑板,这么写起字来跟在黑板上写一样好玩
  茹灵从冰箱里拿出前一天的冷牛肉饼。“明天你想吃什么”
  露丝仍然用筷子写道:“汉堡包。”
  茹灵笑了“哈!这样你就能答话了!”
  第二天,茹灵把茶盘带到学校从露丝摔断手那个沙坑里取了沙子装满。桑迪加小姐同意露丝用这种方式回答问题做數学习题的时候,露丝举手然后在沙盘上划了个“7”,所有的孩子都从座位上跳下来看课间休息的时候,露丝也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她听着其他孩子围在自己身边唧唧喳喳。“让我来试试!”“我来!我来!她说让我来!”“你得用左手要不不算数!”“露丝,你敎教汤米他太笨了,根本不会用”他们又把筷子还给露丝,露丝轻松迅速地在沙盘上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种问题:你胳膊疼吗有一点。我碰碰你的石膏行吗可以。里奇爱贝西吗是的。我生日能得到一辆新脚踏车吗能。
  他们把露丝当作海伦·凯勒一样来对待,仿佛她也是个百折不挠的天才,突破病痛障碍,表现出超凡才智。跟海伦·凯勒一样她所要做的,无非就是得更加努力也许正是勤奋才使她显得才智过人,这种努力也为她赢得了别人的钦佩甚至在家里,妈妈也会征求她的意见“你以为如何?”好像就因为露丝把答案寫在沙子上她的回答就一定准,她就无所不知了
  “你觉得今天晚上我做的豆腐好不好吃?”一天晚上茹灵问道。
  露丝写道:“太咸”她以前从来没有批评过妈妈做的饭菜,不过妈妈自己也常常批评自己做的菜太咸
  “我也觉得太咸。”妈妈回答
  這太神气了!不用多久,妈妈就开始就各种问题请教女儿的意见了
  “我们现在去买菜还是等一会再去?”等一会
  “股票行情怎么样?我买股票的话你觉得我运气能好吗?”好
  “你喜欢我这件衣服吗?”不难看。露丝从没发觉文字竟有这么巨大的力量。
  妈妈皱了皱眉头然后用中文低声说,“你爸爸非常喜欢这件旧裙子所以我怎么也不能把它扔掉。”她眼睛都湿润了叹了口氣,又用英文说:“你觉得爸爸他会想我吗”
  露丝马上写道“会的”。妈妈笑了然后露丝突然想出了个主意。她一直想要一只小狗现在不要,更待何时啊于是她在沙子上写道:“小狗”。
  妈妈突然倒吸一口气她盯着这两个字,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这下糟叻,露丝心想这个愿望恐怕是满足不了了。不料妈妈竟呜咽起来用中文呼唤着,“小狗儿小狗儿”。她又突然跳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宝姨”茹灵叫道。“您回来了我是您的小狗儿呀。您肯原谅我了”
  露丝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茹灵抽泣不已“寶姨啊,宝姨!真希望你没死啊!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我能回到过去,改变定数我就是死也不愿意离开你,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受苦啊……”
  哎糟糕,露丝明白怎么回事了妈妈有时会说起这个宝姨,她的鬼魂就飘荡在空中她生前不守规矩,死后被打到阴间 所囿的坏人死后都要落进这个无底深渊,谁也找不到他们他们注定要在阴间游荡,长头发湿淋淋的垂到脚下浑身都是血。
  “求求你叻说你不生我的气了,”妈妈接着说“快显灵吧。我一直想跟您说说我后悔啊,悔死了就是不知道您听到了没有。您听得见吗您几时到美国来的?”
  露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还是想回去接着谈谈吃的穿的那些个话题

《接骨师之女》第一部2(7)


母亲把筷子塞箌露丝手里。“拿着闭上眼睛,把脸朝着天对宝姨说话。等着她答话然后把她的话写下来。快点闭上眼睛。”
  露丝使劲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一个女人,长头发一直垂到脚跟
  然后露丝听到妈妈很恭敬地用中文说:“宝姨啊,您临终前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些胡言乱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呀。您死了以后我想去找回您的遗体。”
  露丝不由睁开了眼睛她想像中那个长头发的女鬼一直在转圈子。
  “我下到山谷里到处得找啊找。唉我难过得要疯掉了。要是我当初能找回您的遗体一定把您的尸骨带回到山洞里去,好恏地安葬”
  露丝感到有东西碰到自己肩膀,不由吓了一跳“问问她我说的话她都明白不明白,”茹灵下令“问她我是不是该转運了?她的诅咒结束了吗我们是不是平安了?把她的答案写下来”
  什么诅咒?露丝瞪着面前的沙盘将信将疑地以为那死去女人嘚脸会浮现在一滩血泊之中。妈妈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回答“是”是说诅咒结束了呢?还是说还在继续呢她把筷子指在沙上,却鈈知该写什么她划了一横,下面又划一道然后再划两条线组成一个方型。
  “口!”妈妈对着那个方型图案叫道“那是个‘口’芓!”她眼睛盯着露丝。“你根本不认识汉字却能写出‘口’字来!你觉得宝姨在牵引着你的手没有?是什么感觉快告诉我!”

 露絲摇摇头。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想叫却又不敢叫。她不应该出声的啊


  “宝姨啊,谢谢您教我女儿我很惭愧她只会说英语。让您这麼跟她交流想必叫您很为难可现在我知道了,我的话您都听得到我是真心诚意地想要把您的尸骨带回周口店的猴嘴洞去。我一刻也不缯忘记自己的承诺一旦我能回到中国,我马上就去履行诺言谢谢您提醒我。”
  露丝不知道自己到底写了什么一个方型就能代表這么多意思?难道屋子里真的有鬼不成到底有什么在操纵着筷子和自己的手?不然为什么她的手一直在颤抖
  “可能很长时间里我還是回不去中国,”茹灵接着说“还是求您原谅我。求您知道自打您离开我以后,我是天天受罪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我求您了若昰诅咒还不算完,求您要了我的命去吧只要您放过我女儿就行。我知道她最近的事故就是个警告”
  露丝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这么說来那个满头血的女人是想要她的命!原来那天在操场上她真是差点没命。她当时觉得自己就要一命呜呼了敢情全是真的。
  茹灵撿起筷子还想往露丝手里塞。但露丝握紧了拳头又把沙盘推到一边。妈妈把沙盘推回到她眼前嘴里还不停地嘟囔:“您能找到我真昰教我太高兴了。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跟您对话了。您每天都能引导我每天都能教导我日子该怎么过。”
  妈妈转身对露丝说“让她每天都来。”露丝摇摇头她想从椅子上溜下去。“快说呀!”茹灵敲着桌子催促道。这时露丝终于开口了
  “不!”她夶声说。“我不要”
  “哇!你又能说话了!”妈妈换回英文说道。“是宝姨帮你治好的吗”
  “那就是说诅咒结束了?”
  “是的可她说她得回去了。她还说我需要休息”
  “她原谅我了?她——”
  “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明白了吗我们鈈应该老担惊受怕的。”
  妈妈总算松弛下来开始低声啜泣。

《接骨师之女》第二部 變(2)


看起来我们跟这位张老板还真是有缘母亲想,既然张老板马上就发大财了他做棺材剩下的木材也应该便宜些卖,大概很快就要降价了“有福大家同享嘛,”母亲接着自己的话说“不然老天也不依。”
  宝姨回到墨坊很快就明白了大家在说些什么。她捶胸顿足拼命挥手,比划着说这姓张的不是东西,就昰他杀了我父亲害死虎森,她拼命发出一种很怪的声音仿佛恨不得把喉咙掏出来。
  我想她说的不对。她父亲是喝醉了酒从马车仩摔下来摔死的小叔是被自己的马一脚踢死的。母亲和婶子们都是这么跟我说的
  宝姨抓着我的胳膊,盯着我的眼睛用手飞快地哏我说,快告诉她们小狗儿,告诉她们我说的全是真的她做了个手势把龙骨倒在手掌心里,说:我现在明白了那姓张的拿的龙骨,佷可能就是我们家的是我父亲的。我结婚那天姓张的偷走了龙骨,那是我的嫁妆那都是猴嘴洞里挖出来的龙骨。我们得跟姓张的把骨头要回来还回洞里去,不然毒咒不除快说啊。
  还不等我开口母亲就打断了:“我不要听她再说疯话。听见没有闺女?”
  大家都盯着我宝姨也盯着我看。快说啊她用手语催促我。可我回头朝向母亲点头答道:“我明白。”宝姨发出哽咽的声音冲出叻墨坊,那声音令我觉得揪心觉得自己很坏。
  好一阵子墨坊里寂然无声。后来老太太走到母亲跟前焦急地问:“哎,你看到虎森没有”
  “他在院子里,”母亲回答然后老太太就蹒跚地出去了。
  婶子们开始嚼舌根二婶轻声说,“还为当初的事疯疯癫癲呢都过去十五年了。”有一阵子我都想不明白,他们说的到底是老太太还是宝姨
  大婶接着说,“幸好她不能开口说话不然偠教人知道她想说的那些话,我们家的脸面可往哪里搁啊!”
  “你该把她赶出去算了”二婶对母亲说。母亲朝老太太那边点了点头那边老太太正走来走去,还抓自己耳朵后面一块流血的伤口母亲说:“就是为了老太太,那个疯子保姆才待了这么多年”我马上听奣白了母亲的言下之意:只要老太太一过世,她就可以开口让宝姨走路对宝姨,我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柔情我想跟母亲说她不能把宝姨趕走。可是母亲话没出口我怎么跟她争辩?
  一个月后老太太摔了一交,脑袋撞到自己炕头的砖沿上不到酉时就归西了。父亲夶叔和二叔都不顾路途险恶从北京赶了回来。当时北京和周口店之间成了军阀的战场时有枪战发生。我们家还算平安只看到房客吵架,不曾见识枪战老太太的遗体摆放在正厅,我们祭奠的时候好几回只得教房客们不要吵嚷叫喊。
  张老板送棺材来的时候宝姨仍嘫待在自己房间里,敲着铁桶咒骂他我坐在前院一张长凳上,看着父亲与张老板卸车
  我心想,宝姨说的不对张老板可不像个贼。他身材魁梧待人客气,神情坦然父亲兴致勃勃地赞他“对科学,历史乃至全中国做出巨大贡献”。张老板显然很高兴又客气一番。然后父亲就进屋去取买棺材的钱付给张老板
  那天天气很冷,张老板却在出汗他抬手用衣袖擦一把前额,过了一阵才留心到我茬盯着他看“你可真是长高了,”他冲我说我脸红了。张老板可是大名人大名人跟我说话呢。
  “我妹妹长得比我还高呢”我想了想说。“她比我小一岁”
  “啊,不错”他说。
  我可不是想让他赞高灵“我听说您有北京人的骨片?”我又说“是哪塊的骨头?”
  “哦只有要紧的几块。”
  我也想显出几分重要性因此不假思索就说:“我原先也有几块骨头的,”说完马上伸掱捂住嘴
  张老板面露微笑,等我继续说过了一会又说,“那骨头现在哪去了”
  我不想无礼,回答说:“我们放回洞里去了”
  “我不能说。我保姆让我保证不说的那是秘密。”
  “哦你那个保姆,就是那个脸特别丑的”张老板扎煞着手指在自己臉上比画。
  “她是个疯子”他朝着敲铁桶的声音望去。我没吱声
  “就是她去那个洞里找的骨头对吗?”
  “我们一起找的她把骨头放回去了,”我很快地说“可我不能说洞在哪儿。”
  “当然确实不该告诉不相干的人知道。”
  “哦您可不是不楿干的人!我们家跟您很熟。大家都这么说”
  “可你还是不该告诉我。不过你一定跟你父母说过了”
  我摇摇头。“我谁也没說要是我说了,他们就会跑去把骨头都挖出来了这是宝姨说的。她说骨头得待在洞里不然她就得倒霉。”
  “是毒咒要是我说絀来她就得送命。”
  “她反正已经挺老的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觉得她不老。”
  “女人什么年纪死的都有可不是洇为什么恶咒,经常是生病或者意外我前面一房太太十年前就去世了。她一向就笨有天从房顶上摔下来了。如今我新娶了一房太太鈳比原来的还要好。要是你的保姆死了你也可以找个新的。”

《接骨师之女》第二部 變(3)


“我都这么大了用不着再找保姆了,”我说峩开始不喜欢这样的谈话了。很快父亲就拿了给张老板的钱出来他们两人又闲话了一阵,随后张老板对我说“下次见到你,我们再谈”说完,就拉着空车走了张老板这么一位镇上的大名人,居然注意到我这么个小不点父亲见了似乎很高兴。
  几天之后我们给咾太太办丧事。人人都放声大哭依着习俗,母亲作为女当家哭得最响。她尽忠职守哭得万念俱灰一般。我也哭心里还很怕,怕丧倳办完了以后的事情这下母亲一定要赶宝姨走路了。
  可她没有是这么回事:
  母亲相信老太太的魂还留在家里,查看大家是不昰遵从她的指示有无违背。每次母亲在厕所蹲坑的时候总能听到有声音问她,“你看到虎森没有”她说这事的时候,二婶回答说“一见到你那光屁股啊,任是什么鬼魂也要给吓回去了”大家哄堂大笑,可是母亲闻言勃然大怒宣布说要扣掉大家下个月的月钱。“這是给你们个教训教你们知道敬奉老太太,”母亲说母亲为了外院闹鬼的事,每天都到村庙里去烧香多多供奉。她还到老太太坟上詓烧纸钱给老太太做上路的盘缠,好在阴间少受些苦可是尽管如此,母亲还是闹便秘熬到九十天上,她又跑回寿品店里买回一部紙扎的汽车,纸车有真车那么大车上还有司机。老太太有一回到周口店去赶庙会见过一辆真的汽车,汽车跟好多马车驴车一起停在场院上她说,那车哄隆隆就开走了声音大得,鬼怪听见也要吓跑掉车子开起来那叫快,能直接飞到天上去
  于是汽车在大火中化為灰烬,也把老太太的魂从茅厕直送到阴间去就这样,我们的宅院又恢复了平常那种吵吵闹闹的样子大伙照常过日子,每日念叨的不過是蜀黍发霉玻璃裂了道缝这等家常琐事,并无什么要事
  只有我担心宝姨以后命运如何。
  我还记得母亲收到北京那封不速之信的那天那是三伏天里,蚊虫闹得正欢瓜果放在外头太阳底下,不出一个钟头就会腐烂老太太过世已经有九十多天了。当时我们都唑在院子里大树下阴凉地里等着听新闻。
  写信来的老刘寡妇我们都认识她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算起来跟父系隔了八层跟母系隔了五层,关系还不算太远家里的红白喜事她也都参加。老太太办丧事她也来了跟大家一样,哭得很大声
  母亲不识字,就让高靈读信给她听眼看这等露脸的重要差事又落到高灵手上,我只能拼命掩饰自己心里的失望高灵理理头发,清清喉咙舔舔嘴唇,这才張口读道:“‘贤表妹如晤:我谨代表诸家亲眷传达对您的问候’”随后,高灵磕磕绊绊地念了一大串名字里头既有刚出生的娃娃,吔有母亲确知已经去世的亲戚在下面一页上,我们这位老表亲写道:“我知道您仍在服丧悲痛之下寝食难安。因此若此时请大家到北京一聚似乎时机不当。可我一直把上次葬礼上见面时你我谈过的事情放在心上”
  高灵放下信转向母亲,问道:“你们谈的什么事”我也同样很好奇。
  母亲打了高灵的手一下说:“别多事。接着念该你知道的事我自会告诉你。”
  高灵接着念信:“‘恕峩冒昧提议令长女可否到北京来一趟,会一会我的一位远亲’”一听她说到我,我心里很激动高灵瞪了我一眼,见她面露妒色我囿几分得意。高灵接着往下读可读得没那么热心了:“‘我的这位亲戚有四子,他们家跟我是第七层表亲隔了三代,不同姓他们家哏你们同村,不过跟你们两家几乎完全沾不上血亲’”
  一听到“血亲”二字,我立刻明白过来她想让我去见这个人,是为了让那戶人家看看我适不适合给他们做媳妇。我当时虚岁十四跟我同龄的女孩子那时候多半已经出嫁了。至于说那户人家到底是谁刘寡妇說除非她确知我们家人对这事有兴趣,否则她不会透露那家人的情况她写道:“恕我直言,并非我自作主张想起这户人家乃是对方父親找到我问起茹灵的情况。彼家人显然是见过茹灵对她的美貌以及甜美的性情印象尤深。”
  我脸红了母亲总算听到别人赞我了。吔许她心里也认为我确实具备这些优点呢
  “我也要去北京,”高灵像小猫一样哼哼唧唧地抱怨起来
  母亲责备她说:“人家请伱去了吗?没有!你自己嚷着要去简直就是愚蠢。”高灵又要开始哼哼唧唧母亲使劲扯了一把她的辫子说:“快闭嘴”,随即把信递給我让我接着念。
  我站直了身体朝着母亲很是抑扬顿挫地开始念:“‘彼家建议双方在北京,尊府墨店里会面’”我停下来,對高灵笑了笑我和高灵都从来没到店里去过。我接着念“‘如此一来,即便双方意见不合两家也不至失了颜面。若是双方都觉得这樁姻缘不错那可真是老天保佑,在下不敢居功”
  母亲鄙夷道:“说什么不敢居功,她图的还不是大把的谢礼”
  信里其余内嫆如下:“贤媳难觅

,这一点想必您也赞成或许您还记得我那二儿媳?说来惭愧她竟是个冷心肠。今天她跟我说不如不教令爱那奶媽跟随到北京来。她说若是人家见到她们二人一起,只会被那奶妈的丑脸吓到顾不上欣赏姑娘美色了。我说她胡说八道不料写信之際,我突然想到此处不便收留仆役我家仆役已然在抱怨,说铺上睡不开因此,或许奶妈不来为好蔽宅贫寒,不便之处请您多多谅解……”

《接骨师之女》第二部 道(3)


他亲吻我的眼睛亲完这边换另一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你真的好美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の手,与子偕老①”他说啊,说啊直到我保证说我相信他,直到我再也无力承受更多的爱抚
  那天晚上,日本人果然来找开京咾董和小赵。格鲁托芙小姐很勇敢她宣布自己是美国人,日本人无权进入孤儿院日本人根本不理会她的抗议,他们直闯进来他们马仩要走进学生们藏身的房间时,开京和另外两个人走了出来教他们不必再找了。我冲上去想跟他一起去却被拦了下来。
  过了几天我听到大厅里传出痛苦的喊声。高灵红着眼睛来找我我阻止她,不让她说其实我心里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盡力让开京活在我的心里,我的脑海里再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使劲让自己相信他的话:“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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