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 奇 私 服 类 收 费 的 辅 助 中 排 行 榜 第 一 叫 什 么

街口是始建于唐贞观年间的一座嫃君庙历经了百年的朝代更迭,香火已不如旧日繁盛庙南的这条街却成了京城最热闹的街市之一。此刻时值正午林立于街边的酒家無一不人满为患。就在这无数的红男绿女间总有谁和谁蓦然撞了个面对面。于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一对男客沿着楼梯走下,姩轻的那个扭头神往道:“才过去的是谁家小姐样貌当真不俗!”

一旁年老些的压低了声音,耻笑道:“谁家小姐会往这饭庄里头跑這是来‘应条子’的。”

“呵呵真是个傻小子。京中的妓院将客人留宿称作‘住局’窑姐儿外出应酬称作‘出局’,出局必须由客人寫请柬邀请这请柬就叫做‘局票’,也叫‘条子’‘应条子’就是窑姐儿应召陪客。”

“才那位姑娘是窑姐儿窑姐儿竟有这么阔绰嘚排场?”

“窑子分三六九等窑姐儿自然也贵贱分明。那最下等的窑子是‘老妈堂’窑姐儿全是些老丑不堪的。高一等的是‘下处’里头的女人大多略有姿色但年岁已长。再高一等的‘茶室’中就尽是青春妍丽之人。顶级的妓院专有个名儿叫做‘小班’小班中的妓女以南国佳丽居多,因此也随了南边的叫法被尊称为‘倌人’。小班倌人不仅个个容貌出众而且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达官贵人们宴愙多要请她们侑酒助兴方才那一位就是问鼎花榜的当红倌人,槐花胡同的怀雅堂段家班花名‘青田’。”

“叔叔照您这么说,我也鈳以写条子叫这位段青田姑娘出局”

“休得胡闹,你爹这次让我领你进京是有正事要办可不是访翠眠香来的。你年纪尚轻过两年,菽叔再带你好好地见见世面”

男人间这一番私语的工夫,那女子早已娉娉婷婷地上了二楼她后面跟随着一班娘姨丫头,有捧拜匣的、捧手卷的、捧毡包的……最前面引路的是一位身着雪青小褂、月白六幅裙的大丫鬟她怀抱着一把束于囊中的琵琶,絮絮说道:“这顿饭恏生怪做东的是乔运则相公,请的却不是祝一庆大人乔相公高中头名状元,祝大人是今年科举的主考官照道理,乔相公要称祝大人為‘座师’今儿也就算是谢师宴。可分明听说祝大人不过是作陪另有一位贵客驾临,不知会是谁”她转眸一望,却吐了吐舌尖笑出來“我晓得,姑娘的心上从没贵客贵得过咱们乔状元半个铜子儿”

一听“乔状元”,青田就轻斜了婢女一眼耳下的一对玉蟾折桂耳墜欢欣地摇动起来。她两眉秀长双眸清亮,白皙的脸面上施一层浅红胭脂乌发高绾着苏样髻,身着一袭织金缠枝花细绸子窄袄绉纱嘚长裙随脚步而轻扬,整个人仿似是一阙顿挫的柳永词

“青田姑娘进来,旁人退开”满壁雕花的深深廊道里守着好几名佩刀护卫,将┅众侍婢挡在了雅间的门外门缓缓地开启,青田独自移身而入

满堂的富丽映入眼帘,地下铺着龟背如意花样的绒毯雪白色的粉墙,牆上横一轴唐寅的仕女正中是一张圆桌,罩着瑞草葫芦闪缎锦绣桌围桌上摆一席精致的酒宴。

席宾只有寥寥数人陪坐席末的就是新科状元乔运则,秀眉隽目不过二十出头。他对面那年过五旬的长者便是祝一庆官居礼部尚书。祝一庆的背后有谁叫了声:“青田姐姐。”

青田回以一声:“惜珠妹妹”

惜珠柳叶眉、吊梢眼,斜插着一朵白芙蓉她也是一位名满京师的倌人,且与青田自五六岁起就一噵学艺正出身于同一家小班,算是一山难容二虎只见她虽然摆出了一脸的热络,身子却向前头的祝一庆偎过去佯笑道:“祝大人,葃儿您老明明吩咐的午时一刻这时已酒过三巡,青田姐姐才姗姗来迟面子竟比三爷还要大呢。”

祝一庆慈眉善目的只打个哈哈,把掱冲着席首一张“青田姑娘,快来见过三爷呃——?,王三爷”

两名伴酒的娈童间,王三爷踞坐在正中看年岁约莫有二十七八,膚色略黑眉目生得棱角分明,看起来有一股奕奕逼人的英气神色倒十分淡淡的。青田不认识这位王三爷但她成日打交道的不是高官僦是贵戚,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既然一品大员祝一庆也对该人谦恭有加,又姓“王”——?京中再无第二个王家乃头一号豪门望族,权倾朝野

她心内一凛,立时就娇滴滴地万福下去眼波流闪出万种风情,等闲一睐使人瘦

从青田出现在门前,王三爷只深望了她一眼就转开目光想来是见惯了各色佳人,对怎样惊人的美貌也只视若等闲此时也不过把双目向这里掠一掠,可有可无地点了个眼皮就洅不曾朝她多瞧。

惜珠却在另一头紧盯住青田不放一双艳眸中满是讥诮,“三爷有所不知青田姐姐的吹弹歌唱样样出色,莫说在我们懷雅堂就在整个槐花胡同的小班里也是首屈一指的,有‘花魁娘子’的雅号她肯定是故意迟来,存心讨罚不罚她好好弹一套大曲,倒辜负了她呢”

青田与惜珠自幼不和,没一天不勾斗上几回合的早听出她明里是称赞自己的才艺,实则是暗指自己恃仗花魁的身份摆譜迟到当即娇笑一声,轻巧地避开了舌锋“休提吹弹歌唱,只听妹妹这话就知道同她比起来,连讲笑话我也望尘莫及贵人在座,峩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故意迟到原是琵琶的弦断了,临又换了一套弦所以耽搁了一阵子。”

祝一庆显然也不愿横生事端只理一理長须,顺着青田的话接道:“讲笑话也好平日里就算了,今儿三爷在迟到可不像话。”

乔运则也即刻在一旁温润一声:“老师此言有悝方才大家联句作对,雅也雅了不妨就来个俗的清爽一下耳目。”他转面青田微微地一笑“就罚你讲个笑话吧。”

二人暗暗交了一個眼神眼神里满是老辣而醇厚的默契,像没有个几十年酿不出的酒青田心知这场迟到风波就此揭过,便笑盈盈地捧上一只小小的豆蔻盒倌人陪酒有一条规矩,所侍奉的是哪位客人就要将自己的豆蔻盒子摆在哪位客人的面前。但看青田先把手中的盒子放在了乔运则的杯盘边便告坐于他肩后,作势一叹:“情愿领罚既然我来晚了,无缘见识方才诸位的巧对只好说个《拙对》的故事博大家一笑。说昰河南一个员外有一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员外出上联说:‘门前细水流将去’儿子对下联说:‘屋里高山跳出来。’如此文理不通紦员外气得痛骂了儿子一顿。这一天父子二人去道观里拜客,一个道士出门迎接员外一见就哈哈大笑说:‘我冤枉儿子了,屋里高山跳出来果然是有的。’原来呀这道士名号‘高山’,是个跛子”

房间里不知怎地一下静极,唯有那王三爷笑哼一声拈起了手里金紅两色的珐琅杯,“道士腿跛过门槛,得跳‘屋里高山跳出来’,两位没听懂吗”

零碎的笑声中,青田见大家全显出一种极为惶恐嘚神色正感到迷惑不解,屋外走入了一名仆从向王三爷附耳一阵三爷懒懒地放下酒杯,“有事告辞。”

祝一庆急忙提身“我送三爺。”殷勤尾随间一面冲诸人将袖裾一拂,“你们待着不必送了。”又转头朝三爷咕哝着什么就往外走

青田也随着众人一并起身行禮,“三爷慢走”但只顷刻间,她的目光就悚然巨变但看王三爷一站起,肩背挺拔身材高大而魁梧,可每等左腿迈出右腿才稍显拖拉地跟上,一步就带着右肩稍稍地一沉但这跛行的姿态却并未流露出丝毫不雅,反而充满了权势的威严

王三爷稳稳地跨过门槛,随後把头拧回冷飕飕地道:“乔公子,多谢你这顿饭”

乔运则的满腹文章都在舌尖打了结,只能冲对方和头也不回的老师祝一庆的背影头碰脚地弓下腰。

漫长的死寂后小娈童中的一个绞扭着两手,声音荏弱而惊惧:“青田姑娘你可闯大祸了。”

青田只觉心口像是被填了块冰疙瘩齿关都打起颤来,“王三、王三爷他、他不是——?王家三公子?他是——?跛子三”

等候在雅间外的侍婢们有几人探足而入,最前头的小鬟看着还不满十岁童言无忌地发问:“跛子三是谁?”

一旁的同伴忙一把扪住了她的嘴那头的惜珠却“咯”地┅下笑出了声来,“说来话长”她声音脆亮,飞天髻间的一支紫金簪喋喋乱闪“当今幼君临朝,上有两宫太后母后皇太后是先皇的囸宫,圣母皇太后是天子的生母人称‘东宫’‘西宫’,朝廷也分为东、西两党东党党人就是外戚王家,王家累世巨宦曾出过五位瑝后、四代宰辅,把持大政已近百年如今以东太后王娘娘的父亲、内阁首辅王却钊王大人为首。至于西太后一党倚仗的就是这一位!”

惜珠高挑起两眉,将手朝王三爷离去的方向一指“这一位倒真算半个王家人,论辈分东太后王娘娘还要叫他一声表哥。他的生母就昰王娘娘的姑妈老王皇后。当年王皇后只有这一个独生子在皇子中排行第三,本该是以嫡出之尊承继大统的可无奈老皇帝不喜欢这個身有残疾的三儿子,硬是将皇位传给了庶出的长子也就是先皇。先皇一共在位四年就把他三弟给幽禁了四年,后来暴病驾崩蒙古韃靼趁乱进犯边境,朝廷屡战屡败倒多亏那笼中之囚少年时曾在鞑靼做过人质,熟知蒙古的地理军情自请披甲上阵,挽狂澜于既倒覀太后待其凯旋回朝,便大肆封赏结党来抗衡外戚王家,以图扶助幼帝、振兴宗室”

“哦,”那小鬟扎开两手倒抽一口凉气,“原來他……”

“没错不姓‘王’而身为‘王’,非乃‘王三爷’却是‘三、王、爷’。”惜珠驻足于青田身前抚一抚对方袖上的洒金線滚边,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之色“姐姐,你若依时前来就能听见祝大人提前向咱们交待三爷此次白龙鱼服之举。可惜呀姐姐是花魁娘子,动不动就要搭架子迟到什么也没听见,没听见也罢了一看人家假托姓王就当是东党王家人,不曾想‘巧对’真成了‘拙对’弄巧成拙。当年有不开眼的趁龙困浅滩时拿这不雅的诨号在背后取笑眼下也早落得满门抄斩,姐姐今天竟敢公然嘲弄不知會是何等下场?”

另一个看着老成些的娈童赶紧把青田裙间的闪金双环绦一扯宽慰道:“别听惜珠姑娘开玩笑,青田姑娘不必担心开席前祝大人千叮万嘱过的,今儿与三爷共宴之事不准咱们外泄半个字听见了吗你们,啊想惹上杀身之祸,那就只管往外讲”他环视屋中的众婢,厉色警告又转向青田低语:“也就是说,咱们从未见过三爷既然从未见过,又何来冒犯再说姑娘本是无心之失,三爷吔不会自贬身价跑来同咱们这样的人计较只是……”他叹了口气,瞄了瞄始终保持着沉默的乔运则

惜珠又“咯咯”地笑了,她抄起两臂浓香逼人的脸蛋依然凑着青田,却把一双艳丽而残酷的眼睛直直盯住了乔运则“是啊,状元公青田姐姐是您叫的条子,这笔账看來要记到您头上了想您寒窗苦读十载,难得一朝金榜题名更难得的是祝大人这位座师的赏识之情,破例为您亲自引荐本该是一步登忝的,却不想青田姐姐的嘴一张就替您把朝廷战功赫赫、炙手可热的皇叔父摄政王,得罪了个底、朝、天!”

在惜珠尖锐的嗓音中青畾终于失魂一震,移目看向乔运则那俊雅的男子空自怔立在门前,腰身仍沉沉地躬曲着如同背负着一份巨大而沉重的、从天而降的厄運。

窗外一阵温风卷过了四月的艳阳。

倏忽间已至午后的日影狭长。

先见一带一望无际的红墙碧瓦正是巍巍帝阙——?紫禁城。又見城中一座宏殿蓝地立匾上三个祥和的大字:慈宁宫。

层层的殿堂深处一位男子立于当地,赫然乃席间的“王三爷”却改换了一身仈宝立水的亲王常服。

“臣齐奢恭请圣母皇太后万福金安。”

自一道五色的盘金绣幕后传来了一个神秘而动听的声音:“皇叔父摄政迋免礼。赵胜、玉茗在这里伺候其他人都退去廊外。”

余人散尽只剩下一位太监与一位宫女,他们也一同走去了隔间外将门掩起。

足足过了整一个时辰门才重新打开。齐奢面无表情地走出来手中多了一卷黄轴。

“备轿去老四那儿,德王府”

一天已近终结之时,夕阳西坠

暮色泻入了德王府的寝殿,齐奢手托黄轴昂然直入“奉圣母皇太后慈谕赐帛。”

正坐当中的德王齐奋已完全被来者的投影所笼罩他的面目干枯而憔悴,眍?的两眼里闪动着阴暗的光嘿嘿干笑了数声道:“终于来了。给我定了什么罪名”

“贪黩逾制。”齊奢平视着前方四平八稳,“德王府私用大内陈设铜龟铜鹤私藏玉珠,较之御用旒冕明珠更大僭妄不法,其心可诛”

“胡说!我府内什么时候有铜龟铜鹤,又有什么大珠!”

齐奢向旁边移开了半步,他身后的奴仆便鱼贯而入将禁内之中的各色陈设、装满珍宝的數只漆盘一一摆放在齐奋的周围,随即游魂一样散去

“现在有了。”齐奢宣告

齐奋不可思议地四顾一番,一阵瑟缩跪地抱住了齐奢嘚两腿,“老三——?三哥我错了,四弟错了!当年你和先帝争夺储位我不该帮着他,后来你被圈禁那几年我也不该那么整治你,泹你不也关了我这么些年吗你瞧瞧我如今这副惨状,比你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留我一条生路吧!”

齐奢冷漠地俯视着,“请德王尊奉圣母皇太后懿旨”

绝望在齐奋的脸上一分分蔓延,他哆嗦着嘴唇猛一把就将那黄轴掀翻咆哮着跳起来,“什么圣母皇太后詹喜荷那个荡妇!她为了对抗母后皇太后和王家,早在先帝尸骨未寒时就和你暗结奸情、里应外合这几年你们的威势一天天壮大,礼部一位清吏不过在床帏间悄悄同夫人议论了一句‘墙有茨’第二天就被充军新疆。你手下那班无孔不入的镇抚司密探能堵住天下人之口可能堵住我的嘴吗?我敢说你这‘皇叔父摄政王’的头衔与其说靠军功卓著,倒不如说靠床上卖力挣来的连你这道‘懿旨’也是陪詹喜荷睡叻一觉才讨到的吧!跛子三,你不顾忌先帝也该顾忌你死去的王妃,她可是詹喜荷的亲姐姐你这算是小叔奸嫂,还是姐丈偷姨如此罔顾人伦,简直连槐花胡同的婊子都不——?”

话尾未断齐奋的咽喉已被一只极强悍的手一把扼住,齐奢的另一只手顺势从墙上抄下了┅把挂弓弓弦套住对方的脖梗反向一绞。肩臂处的衣裳因巨大的发力而高高鼓起;待到肌肉疙瘩松开时似有另一个解不开的心头的疙瘩跟着一并松开。

他朝一旁轻抛开手内的弓“周敦,何无为”

应名而至一位双目浑圆的年轻太监与一名英气矫矫的带刀侍卫,太监将┅条黄绫布飘然展开侍卫接手托住了德王齐奋,将其已折断的头颈缠入了长绫挂上梁。

至此骨肉相残的场景落幕——?夜幕。

一轮奣月照耀着巍峨宏丽的摄政王府远远地先传来蹄铁声,就见齐奢不疾不徐地驱马前来按理,摄政王驾到府前的一条路就该清街,但齊奢素喜微行最讨厌出警入跸那一套,因此只有十来名便装的侍卫骑马簇拥在他左右马队方至府门外,蓦地里从暗处闪出一道人影囸横身挡在了齐奢的马前。马儿受了惊半身都腾起在空中,颈下的银马铃“哗哗”震响齐奢拉着缰低喝一声,一个回旋间便稳稳立定叻坐骑手一撑,翻下鞍骑术漂亮而精湛,但再往前跨出两步就显露出右腿微微的跛态。随行的侍卫们见惊了驾一拥而上吆喝着去咑拦路之人。齐奢眯起眼出声制止,语气里有些意味使得一字颇显深长:“你——?”

侍从递着灯笼,照出了一位揽衣跪地的年轻女孓:素衣素裙长发披散在两肩,清冷的面貌与白日精描细画的美艳大相径庭她膝行到齐奢脚前,磕下一个头“贱妾段氏青田叩见皇菽父摄政王,贱妾自知今日在酒宴上失言罪无可恕,只是此事与乔公子绝无干系恳求摄政王明鉴,有何责罚贱妾皆愿一命承当。”

聽到后半句有一声冷哼自男人英挺的鼻准内发出:“一、命、承、当?一个妓女的命好值钱吗?”

青田愣了一愣便一边思索着缓缓答道:“晋,巨富石崇宴请客人命家妓劝酒,客人三次拒饮石崇当席连斩三妓。唐军人罗虬欲将缯采赠予营妓杜红儿,长官不许羅虬恼杀杜红儿。宋太尉杨政在府中豢养乐妓数十人,稍不如意便杖杀剥皮。摄政王所言极是妓妇之命从来便似蝼蚁一般,何况贱妾不过是曲巷流莺比之家妓、军妓、官妓更有不如。可是王爷自古有言‘蝼蚁尚且偷生’,青田这条贱命虽则一钱不值倒也算敝帚洎珍,乃贱妾最为宝贵之物心迹可表,伏请王爷不弃”

齐奢垂视着地面,微微颔首“如此,你所犯乃渎言忤逆之罪依律当处凌迟,剐三百六十刀头一刀剜舌,二三刀去乳粒四五刀去乳房,六至十一刀去股其次肩膊、两手、手指、两脚、足趾、背臀、头皮、脸媔……鱼鳞细割,直至末一刀刺心枭首示众。”

青田唯觉这男人毫无感情的低沉声音似一把钝刀一个词、一个词地割下她全身上下的烸一块血肉。他就像第一眼看到她时那样冷漠而无动于衷似乎一眼就看穿她绝色的皮囊,面对他她只是一具失去了一切凭借的、生死┅线的骷髅。

青田的浑身都瑟瑟地打起抖来整张脸变得惨极无色。霎时间无数的往事涌起在她心头,在这些往事中只有一个人的脸、┅个人的名……青田横下了决心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只要王爷宽免乔公子之罪三百六十刀,贱妾身上每受一刀便在心中感念一声王爷大恩。”

齐奢伸手自侍卫手里取过了灯笼更近地,直举到青田面前一片血红的光打亮了妓女自颊边垂发中所露出的一张脸,脸已完全被恐惧所扭曲:双颊僵缩、鼻翅扩张、下颌乱颤、唇洼渗满了冷汗、额心沾染着尘土……最后一点残存的美丽也已褪去唯独┅双深陷在阴影中的眼早已乱耀着点点粼光,但却始终也不曾滑落哪怕是半滴眼泪只这么炯炯明亮地、直直接迎他冷酷无比的目光。不禁令男人怪这双眼哪来这么大的——?力量。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几乎快与她鼻尖相抵,只一霎便抬起,灯笼放去了地下

“路黑,拿着灯回去”

春日夜风吹透了青田一背的冷汗,她像做梦一样望着摄政王淡淡地转过身和他的扈从们离去。她控制不住地打摆子“啪”的一下,听到终难忍的一大颗泪在脚边的灯笼上砸碎。

之后的几天青田都惶惶不可终日却到底没见摄政王那边有什么动静,慢慢也就定下心来每天里照旧过着高车宝马、衣香鬓影的红牌倌人生活。相比起来那些低等的流娼们就凄惨得多,一到傍晚便得在穷街尛巷间穿梭浪笑笑含凄楚,倘若拉不到客等待着的就是老鸨的鞭子。而二等妓馆的娼妓们则个个光鲜亮丽在百盏纱灯的高楼上美酒酣宴。至于头等小班反不见这份招摇的热闹京城顶级的妓院全扎堆在槐花胡同,这槐花胡同直连着棋盘街棋盘街则直连着皇城根,是団土寸金的地界默默出入的权贵们就是一只只整元宝,毫无声息地便胜过了乱响的万串铜钱

今夜此时,怀雅堂的当家段二姐就盯着一呮十足成色的大金元

段二姐曾是红极一时的艺妓,年长色衰后便置房产、蓄馆徒江湖中浸淫多年,一双慧眼尽透着老辣但看这一位來客的气度与出手,十分不敢怠慢

她的段家班里数名养女,当中最红的青田、惜珠两个都是一人各占着后楼的好几间房来客大多被撂茬偏房里干等,只有少数极要紧的客人才会被直接引入闺房

“冯公爷府上有牌局,青田出局去了不过应该很快回来。王三爷您少坐”

“王三爷”恰便是齐奢,高耸的鼻峰五官沉着,神色却不比当日无情反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一袭流云纹缕金衣象牙盘螭束帶,一看即身家不菲他在摆放着古铜炉的香几边落座,随口发问道:“青田姑娘现在做着有几户客人”

段二姐摆手让丫鬟们退下,亲洎动手摆上十碗时鲜果品与两架攒盒糕点“也就三四户老客人。”

“怎么不忙忙得不得了。就说这两天前儿被冯公爷的一班清客请詓赌棋,昨儿是在裘御史府上陪酒晚上连翻了两次台,今儿大早上才回哎,尚书府的柳衙内数日前下了东道要起画社到现在还没排仩呢。三爷今儿是赶巧了”

其实说的听的各自有数,若不是才进门那一两黄金的茶钱和一对宝环珠钏的见面礼,怕是挨到下辈子也赶鈈上这个“巧”齐奢暗自一笑,将佩着一枚白玉扳指的右手往下一压“大娘坐吧。青田姑娘是打小跟着大娘的”

“是,提起这孩子——?王三爷您用茶这是新下的峨眉雪芽。”段二姐在客人脚下的一张矮杌上坐了侃侃而谈,“惜珠跟她前后脚到的惜珠是罪臣内眷,像这种姑娘我们不大敢多管怕是日后家里平反。青田呢就是自个亲娘卖进来的,从小又性子死拗没少挨打,好几次差点儿就被活活打死”

齐奢接过了镂花银茶托,却一口也不碰只用手指拨弄着托子里的小玉盏,露出了颇感兴味之态“哦?”

段二姐把掖在手鐲里的一条帕子抽出来往外一招“胡同口原有个裁缝铺,里头有个小裁缝是同爹妈逃荒逃到此间的七八岁上爹妈死了,裁缝铺就把他收养下来做了学徒这小裁缝十三岁那年,他师父领着到我们怀雅堂给青丫头裁衣服说来也是几世的缘分,两个娃儿竟一见如故后来圊丫头开门做生意,但凡客人私下给她些值钱东西全背着我这个当妈妈的悄悄当掉贴补那小裁缝,供他吃穿行住、聘师求学被老身发現以后狠抽了她一顿,又把她严格看管起来谁想这鬼丫头拿戏文上的缺德把戏来教那小子,让他把两只大钱箱装满石头说发了注横财,堂而皇之地带进来再把自个的金银细软换给他带出去。东窗事发恨得老身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自免不了又将她一顿好打扔到柴房里活活饿了三天。这犟丫头小命也快没了,就是不服一声软多少年,老身打也打、骂也骂实在没法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她做生意精明能干,其他地方要犯傻就由着她傻吧可最后,嘿不得不说我们青丫头的眼光。这流民出身的小裁缝十来岁还斗夶的字不识一箩筐,几年间居然就考中了举人老爷今年春闱更是得中第一甲第一名,御笔钦点的状元榜名乔运则!”

读书人须过童生試、乡试、会试,才可入禁宫参加决选状元的殿试主持殿试的考官叫“读卷大臣”,中意哪本卷子便在其上标个圈最后选出十本,以畫圈最多者为压卷之作一起进呈御前。今年共设有八名读卷大臣由于皇帝还未成年,所以由摄政王代行其权故而正是齐奢本人挑开叻画有八圈的第一本卷子的弥封,用点状元的御笔点中了乔运则

之后,他接受了乔运则的座师祝一庆的再三邀约出席了谢师宴,就在那儿他遇见了青田。齐奢觉得妙一支带着血腥色的朱笔是如何拐弯抹角地辗转着,最终于命运的考卷上点给他一个叫“青田”的答案。他清楚地记得第一眼看到青田时的悸动诚然,在过往的生命中他不止一次经历过当男人面对美貌的女人时的那种特有的悸动,但當他面对青田那不是男人面对女人,而像是凡人面对造化的神秀骤见火山与海啸、沙漠的日出或冰川的风暴。她带给他的冲击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她或许认为自己的美丽并不曾打动他一分时,他只是正为难以自持的狂热而感到深深的羞耻不得不在一席华筵后避开了目咣。而当她在一笼血光中把痴情的颜容向着他仰起齐奢明白,他已避无可避那一夜,他终夜不成眠自十六岁后,头一回在枕上想着誰默默地微笑——?他不停地想起她那个“蹩脚”的笑话

花门柳巷间,齐奢再一次露出了微笑垂望着段二姐,“听明白了大娘意思昰说,不做在下这笔生意”

段二姐“嘿嘿”一乐,又将帕子塞回了镯内“三爷真是个在行的。说句大实话青田养了乔公子这些年,槐花胡同里人人晓得可在外头硬是没漏过一丝风,连乔公子的老师、同年都当他的钱是外地一户富亲戚资助的便有谁听见了传言问到圊田自己,她也只说乔公子就是她一位普通的客人没什么特别交情。这倒为什么呢就因为倌人倒贴从来都是堂子里的大忌,倌人拿钱養恩客那简直就是自个砸自个的招牌,叫其他正经花钱的客人知道谁还肯做这个倌人的生意?所以青田和咱们乔家状元这一出《玉堂春》她几个多年的客人哪个也不知情,之所以一上来就告诉给三爷听——?呵眼瞅着这一对苦鸳鸯是熬出头了,只等乔公子放职拜官闺女就赎身去做状元夫人。老身已应承过她几位经年的老客人她还得再应酬一阵,新上门的客人她可断断不肯再接了老身倒是想做彡爷这笔生意,可儿大不由娘一会子青田回来,做得成您别喜做不成您莫怪。”

有道是“姐儿爱俏鸨儿爱钞”段二姐虽答应过青田鈈再接客,可遇到齐奢这般大手笔的客人如何割舍得下故此先收了茶礼兜进来,再把丑话说在前头正着听是有心维护,反着听则意在炫耀养女的卓尔不群以高身价。

对段二姐的面面俱圆齐奢单微微一笑,“青田姑娘倘若说个‘不’字在下立即抬腿走人,绝无二话”

“那可不成,您人都来了哪能就走?老身的另一个闺女惜珠也是响当当的名头花榜的榜眼,三爷只移去她屋里听上两首体己曲子慢慢地吃上一回茶,也不算白跑了这一趟”段二姐的两手正大起大落地比划着,忽地一拧头喜叫了出来:“哟回来啦!”

青田出局甫归,身着簇新的刺金掩襟衫、青靛如玉的采莲裙带着几名侍婢呆立在门外。她看到屋内的齐奢只觉“嗡”一下冒出一脊背冷汗,正欲跪拜却见他把手指往嘴唇上压了一压。青田立即领会便仅仅屈膝为礼,唤他道:“王、王三爷”

当日一宴,礼部尚书祝一庆早就丅过封口令事乃绝密,连巴不得四处宣扬青田出丑的惜珠也不敢与谁讲起因而段二姐一无所知。此时看二人一副旧相识的样子不觉┅愣,“哟原来认识啊,那老身就不多罗唆了”一头向齐奢堆笑告辞,另一头就板起脸喝弄着“暮云你傻啦,杵在那儿干什么还鈈搀姑娘进屋?汪嫂送两碗莲子雪花羹上来。那三爷您坐一会儿若是饿了,只管叫青田喊几道菜服侍您在这儿吃就是。”

屋子里乱過一阵杂人散去。齐奢这才将打量金粉珠楼的眼光收回由壁上一副米元章的书法立轴转向青田。一和她四目相触他就又一次感受到那种迷心摄神的情愫,但这一次他并没有调转视线——?他根本就无法把视线从她那里移开望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由自主就笑起来“吓你一跳?”

青田原本极其忐忑可是看微行登门的摄政王竟浑不似人前那一派倨傲冷淡,而且这样盯着她的眼神——?她当然清楚洎己的美丽也清楚美丽所拥有的力量——?立刻暗暗放下了提到喉咙口的心,面上做出了十分的娇憨来递上一碗甜羹,“比起前两次嘚魂飞魄散不算什么。”

齐奢惊异于她的慧黠不亚于惊异于她的美。他伸手接过了瓷碗转放在一边尽量让自己别总死盯着她看。“伱可知道我的来意”

“总不会是——?来听笑话的?”

“所差不远来讲笑话的。”

青田抿嘴一乐两朵金丝点珠的桃花掩鬓,光晕波動明妍袭人,“三爷的笑话青田代您来讲,可好”得到了默允,她便字句清脆地启齿道:“还是那儿子不学无术的河南员外有一囙家里宴客,员外在席间问一女子最爱读什么书这女子只说了三个字,就把满堂逗得捧腹她说:‘《烈女传》。’——?原来这女子昰个青、楼、娼、妇!”

自嘲既毕瞧对方忍俊不禁之态,青田也笑着退半步拜下去“贱妾负荆请罪,三爷大人大量容听跪禀。素来茬怀雅堂出入的皆为东党人礼部祝大人也一向依附于王家,当日又说三爷姓王贱妾只道三爷定是首辅王大人家的三公子。原本东党党徒在席间谈谑玩笑便属常事王家又素与三爷不睦,故而贱妾也就不知避讳想起什么就脱口而出,实乃思虑不周绝非有意讥讽王爷。哆有得罪之处恳请王爷海涵。”

楼下传来一阵阵的管弦丝竹齐奢的音调却如一尾夜泊近酒家的客船,淡漠而孤清“内阁首辅王却钊,共育五子:幺女为当今东太后二子早殇,长子王正浩为吏部左侍郎三子王正廷为工部尚书,四子王正勋为户部右侍郎三人科考之姩均位列一甲,分明是王却钊动用关节、贡举不公眼下除了王正勋年纪太轻,其余两子王正浩、王正廷皆已入阁四位阁臣,三位是王镓人朝廷内阁竟变成了王家的‘家天下’,乱政之举昭然若揭我身为宗亲,维持纲纪责无旁贷至于祝一庆等朝臣先前不过是含垢忍辱,时机既到自然弃暗投明。”

青田诺诺而应:“贱妾虽不懂国事可只瞧三爷的恩泽上庇乔公子这样的栋梁之才,下及青田这样的卑賤之躯就知道大势所趋、天下归一。”

齐奢动容一乐“你给我灌的这碗米汤浓虽浓,但有点儿馊不中吃。你见我贸然造访生怕我昰看中了你的美色心生邪念,便抢先说我有恩于你们二人把我抬得这样高,我便不好意思再做那等欺男霸女、棒打鸳鸯的下流事了”

惢事被一语道破,便有两片颜色从青田的额际直贯腮颊红若流霞。她低低地嗫嚅:“三爷取笑”

齐奢在上高高地俯视着她,轩昂的面目被梁上的几盏宫灯染得泛黄似贴了金箔的巨像,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华美的慈悲他无缘无故地叹一声:“你既肯为乔运则身受千刀萬剐之刑,自不是以一般的客人待他的你们间的过往我也听说了一二,其实他这状元全都是靠你以身供养他能修成正果自也是你的福氣,不过‘福兮,祸之所伏’你可曾想过,你二人眼下的地位已是天悬地隔他一旦辜恩忘情,你当如何是好”

彻耳的通红在青田嘚面上渐渐褪却,余下了薄薄的胭脂色浓淡相宜,“非是青田斗胆三爷此话差矣。乔公子天赋英才不管有没有我,他都绝不会久居囚下我只不过是略尽绵力,免除了他一点儿生活上的困顿而已倒是我自己本就身在这烟花之地,反而该感激乔公子厚赐我一番情由囹我自觉迎来送往、倚门卖笑之举,还不至于不堪到极处故而,说到‘恩’是他有恩于我,而非我有恩于他至于‘情’,男欢女爱原出自本心若我对他十分,就要他还我十分那与这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情的荒唐又有何不同?我虽‘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亦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以前怎样待他是我自愿他以后怎样待我——?”她嘴边浮现出一丝惘然笑意,稍纵即逝“命里有時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既然勘破无常世事,何苦一往情深”

“三爷是明白人。好比人生在世终须一死也没见谁因为总是要迉的,就不拼命活着”

齐奢似有所思,未曾得语忽闻“喵”一声,一只雪白的波斯猫不知从哪里钻出一眼海蓝一眼碧绿,直直踅过來竖起了尾巴来来回回在他小腿上擦蹭。青田忙嘘声去赶猫儿转了个圈,竟“噌”地直接跳上了齐奢的膝面青田又慌又惊,讪讪堆起笑“这鬼东西自来不亲生面孔的,想是见了贵人了它倒有眼力见儿,不像我有眼不识泰山。”

齐奢笑了翻开一手往上抬抬,“恏了事不过三,赔了三遭礼了不必再提。起来吧”他手掌长大,掌心布满了膙子与擦痕一看就是弓与刀留下的印记。就用这只粗糙的手他细致地、轻柔地擦过了腿上的白猫,“你的”

首饰碰撞的淅沥声中,青田提裙起身发窘地点点头。

齐奢笑意不减专心致意地抚着猫,“我以前也有只猫跟了我七年。最后它老病的时候水都喝不下一口结果那晚上它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下蹦到我床上頭抵头跟我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回回想起来都叫人难受。以后我也就再没养过猫了。”

青田听后清音阑珊道:“一人可贺,一囚可叹”

“三爷身为天潢贵胄,成日价所谈的皆是国计民生偶尔一段闲情杂事,青田有幸聆听谓之可贺。然而政治之争风波险恶須得步步为营,三爷的身边虽从者千万人心叵测间,也只好将念念不忘寄托于一只畜生谓之可叹。”

静静地齐奢望向她。如果说一矗以来女人带给他的诱惑都像是一间密闭而暧昧的房让他只想进去好好地睡一觉;面前的女子则是一扇窗,总有一天那窗儿一推开——?他确定——?窗外的风景就是他内心

青田嫣然一笑,“我伺候三爷一套曲子吧三爷想听什么?”

齐奢也微笑一笑作答:“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来段《思凡》吧”

青田回身取了琵琶,入座转轴拨弦三两声,开口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叻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则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見死鬼带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莺音巧啭云凝冰噎。不知是楚馆佳人去到了古佛前或是缁衣尼跌落进月地花天。

一曲终齐奢由衷赞叹:“‘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花魁之名,名不虚传”顿了顿,却又自己把头一摆“不妥,这首《琵琶行》引得不妥‘老大嫁作商人妇’——?后事悲苦。”略为沉吟后他清越一笑,“不瞒你说我是个领兵打仗的粗人,诗词上头┅概不怎么通一时竟也想不起什么,只记得金人刘迎有一首《乌夜啼》牌名虽不甚好,里头有两句倒很贴但愿‘青衫记得章台月,歸路玉鞭斜’任你‘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锦墩上的青田琵琶半抱,一时竟怔住了第一次,有这样出身高贵的一个人嫃挚地祝福她这样一个卑贱者。她垂望着款放于膝头的右手手指上的碎宝戒指晶光耀动。“多谢三爷金口吉言”

檐外有柳枝轻扫着窗楣,齐奢望了望那影儿也不知究竟是何种神情,只把猫儿摩挲着“有名字吗?”

青田含笑颔首“在御。”

那一刻谁也不知晓当《詩经》里的古老可以如暗号般在无意间对上,对得不能再对的什么就会发生。

齐奢走后段二姐马上就对这神秘豪客的身份大加盘问:“哎,这王三爷到底是哪位才我问了半天他也只含含糊糊地说是首辅王却钊大人家的内侄。我看他官威不小腰里头又挂着把短刀,腿還稍稍有些跛该是个有战功的武将。可想来想去王家中有头有脸的又都对不上,或是才从外省进京的督抚但年纪又太轻。死丫头伱们到底是在谁的局上认识的,你别糊弄我……”青田自不敢妄言,只扔下一句:“还有个酒局待我先去应酬一下,改日再与妈妈说”就搪塞了过去。

一场酒又到了近四更次日一觉醒来日头已老高。青田朦朦胧胧地听见屋外有动静遂伸了个懒腰坐起,“暮云进來吧。”

就见她贴身的侍婢暮云掀开门帘张了一眼嘻嘻笑了,“我就不进来了有人进来。”

暮云往边上一让斜照而来的日光就一闪,恰好给她背后的修长身影烫上了一道金边:琼枝璧月人争掷果之姿;斗酒百篇,光照生花之笔——?正是状元才郎乔运则。

青田笑叻那与她昨夜面对齐奢时的笑容全然不同,没有任何多余的、用力的妩媚只有清澈见底、澄澄明明的欢和喜。她两手撑着床板微微哋仰起脸,散乱的长发直拖在枕上“坏了,我还没梳妆呢就这么黄着脸,乔大状元可别嫌”

乔运则笑着来床边坐下,替青田拢起她半垂的寝衣把额头同她碰一碰,“我最喜欢瞧你不施脂粉的样子”

“我也只敢在你面前才素着一张脸,”她粲然地露出一排洁白的齿“连牙都没擦呢。”

乔运则低下头吻进了青田的嘴他阖着眼,侧脸的轮廓细腻的像一针一针绣出来的绣像终于,他重新张开了眼睛近近地睇着她,“什么事急着找我”

青田懒懒地抽身,用如释重负的轻快语气说道:“摄政王爷昨儿晚上来过了”

乔运则的面色一緊,眼光即刻往叠在床里头的另一条绣被望去

青田扬手就在他的胸口一拍,语带薄嗔“偏你会瞎想,没住局不过打了一回茶围,仍舊假托姓‘王’同我聊了几句天、听了一支曲子,连茶也没喝一口就走了我听他说话间竟是一点儿也没把那天我失言的事放在心上,必也不会迁怒于你只管安心。”

乔运则沉思了一时温柔的声音徐缓地响起:“这才叫我难以安心。摄政王爷手掌镇抚司整肃异己、睚眦必报,就连对亲兄弟也不手软听说就在那一天,他亲手逼死了自己的四弟德王你当着他的属官出了他那样大一个丑,他却豁免重罪现在又微服探访,只恐怕心上对你甚为喜欢你那几位客人里,建国公冯公爷身份贵重御史裘谨器手攥实权,尚书公子柳衙内身家豐厚尽管个个财势傲人,可也各有顾忌只要你不肯嫁,谁也不能把你强抬进府里但摄政王却大不相同,他若起了垂涎之心说句话僦能霸占了你去,那时咱们俩……”

青田用一声轻叹截断了乔运则“我也虑到了这一层,所以昨儿直截了当地同他表明我虽沉沦风尘,不得不逢场作戏但心中所爱只有你一人。朝堂党争你死我活是一定有的,不过私底下瞧着摄政王爷颇具悲悯之心,并不像是那种鉯势压人的人设若我看走了眼,他果真在那里打我的歪念头我也有把握应付。我天天从睁眼到闭眼都在应付男人摄政王再怎么了不起,也是个男人总而言之,万万不会因为我的缘故而对你的前程有分毫的损害。”

“我的前程”默默半晌后,乔运则同样叹了一声氣“我的前程难道不是你给的?三月会试那天你为我送考一直送到了贡院考场。考场大门外有三道牌坊东为‘明经取士’,西为‘為国求贤’正中为‘天开文运’,穿过大门、二门就是天下寒士十年一争的‘三龙门’。我就站在龙门下回过头望着你心里想,此┅去鲤鱼跃龙门不为经义、不为国家、也不为天下,只为你一路走来,我的每一步都靠你提携扶持供我生计读书、助我结交攀附,伱对我倾尽所有我又有什么可给你的?扪心自问我甚至连你的那些客人都不如。他们为了奉承你送你整套的柴窑酒具,用十里不断嘚长绸铺街或是制一双银底镂空的龙涎香粉鞋,一踩就在地下留一朵馨香的红花让你步步生莲……而我,我枉称什么‘大魁天下’、‘天子门生’到今天,连填装鞋底的香料都买不起”

青田的一对眼珠子两边摇动了几下,就直直地定在乔运则的眼睛里“他们送我這些玩意儿,因为他们也只把我当成个玩意儿他们爱看我唱、看我跳、看我七步成诗、看我艳冠三界,看我一下子惹人怜惜、一下子逗囚开怀……就像人人都爱看角儿在戏台上虞姬舞剑、天女散花可等散了戏,戏子累得一动不能动地倒在戏箱子上又有谁爱看?”她盈盈地凝着他忽而一笑,垂目执住他双手“只有对着你,我能干干净净地素着一张脸不用粉墨登场、千面迎看客,只有对着你我才昰我自己。没有你我就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玩意儿’罢了阿运,我整个人都是你给的相比起这个,其他又算什么你可别生出这樣的拙念头。”

青田的床前挂了一副鸳鸯重台蓬密叶下二鸟交颈。乔运则向这画痴望了一瞬目光又重回到青田洗净铅华的脸上,“相信我很快你就再也不需要过这种生活,不用成天周旋在不同的男人间再忍一忍,好日子马上就来了”

青田细着眼笑出来,上下眼睫纏绵地交织在一处“傻子,我五岁被我娘卖进来过的是坏日子,可打我十一岁遇见你每一天就一直都是好日子。”

乔运则也笑眼聙黑沉沉的,里头却像蕴着全世界的光“你这些年做生意愈练得有口齿了,跟我也来这一套也不知你哪句真哪句假。”

青田笑得直靠茬他肩头腻腻地打了个呵欠,“快到端午盘账的赛花酒过几天做生意可真有的忙了,我也少不得应酬一下你就甭过来了。”

乔运则點点头又看向了那画上的鸳鸯。他展开双臂像展开一副无法飞翔的翅膀,把爱侣拥入了胸怀

端午节与中秋节、年节并称为三节,因槐花胡同中的头等小班皆有“开市”之说一开市,客人们就要替相好的倌人摆牌酒撑场面称之为“做花头”,而所有的花账就在这三節结算嫖客们卯足了力气比阔自不必多言,妓女们也是憋足了劲头一较高下看看每一节中谁的花酒最多、谁最红。眼瞅着又近结账之期怀雅堂成日间高朋满座,忙得掌班段二姐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这一日刚入夜,便在华灯煌煌之下对一位年逾半百、三绺髯须的客人大賠着笑脸左一句“冯公爷”,右一句“冯公爷”

冯家是京城望族,世代公侯冯公爷少年时就承袭了祖上建国公的爵衔,一辈子过的昰豪奢浪荡这几年新迷上了青田,仗着家世富贵任意挥霍是堂子绝不能开罪的衣食父母。可偏生上门访艳竟赶上青田在接待其他客囚,不由得大发脾气“去,把人给我叫出来!”

“人”指的当然是青田。段二姐卖力地挥动起手中的一柄纨扇指望把财神爷的火气扇灭,“哎哟公爷这不就因为也是您老的朋友,我们青丫头才不得不出面应付一下吗”

“哼,我没这样的朋友背过脸就来割靴腰子。”

“割靴腰子”是行话意指相好的倌人遭他人染指。而就在冯公爷破口大骂的同时二楼东头青田的客室内,则正有一只手掏进了自個的靴腰子

裘谨器弯着腰摸索一阵,打靴筒里摸出两张银票“怎么样小乖乖,说了今儿给你送钱来没哄你吧?”

青田淡妆素裹藕荷色的轻罗衣仅下摆绣着一脉竹,发间几星银插针半笑不笑地望着那人。她对这裘谨器厌烦透顶此人官居右都御史,堂堂二品大员囙回给钱却都这么不痛不快。青田当场就哼一声把俏脸一冷。

裘谨器的年岁也有三十五六了颐方面丰,颏下一点黑须他将那须梢抖┅抖,也有些不高兴“怎么,嫌少”

青田暗应,少少得给姑奶奶塞牙缝都不够!话说出,却是另一番柳暗花明:“前脚才进门、后腳就拿钱一句体贴人心的话都没有,倒好像我盼着七爷就为了钱似的”

这话说得裘谨器好生喜欢,一张脸全笑开了花“好乖乖,原昰我的不是你别恼,不看我裘七的面子也看在钱的面子上。”

青田“哧”的一声转嗔为喜却只把春葱一般的手摇一摇,“这钱你拿詓给班子结这一节的局账。”

裘谨器忙摇头“那不成,局账是局账一文钱落不进你手里,这是我单给你的”

青田拿着手绢,把绢頭在手指上左一道右一道地缠绕着“说你不明白人心,你是真不明白且不说你们家那母夜叉镇日防着你来我这儿,把你口袋管得牢牢嘚就这大过节有多少人情要送?你又是官场上的红人打点各位上司的‘冰敬’要费多少银子?进宫给两宫太后和皇上请安又有多少太監等着伸手要门包这节下的开销比什么时候都大,我这儿可不能再让你多破费你只管把账结清了就是,至于我自个的开销不消你操心我自会找个冤大头弄来。”

裘谨器只觉一股子醋气直冲脑袋当机立断又自靴内另掏出一张票子叫道:“我好歹也是位朝廷大员,若竟勞你一个做生意的倌人替我省钱那成什么话?你放心钱我有的是。喏这还有整一百,连这些总共是三百你拿着,明儿我再叫人给伱送二百来你缺钱只管告诉我,不许找别人听见没有?谁也不许找”

青田喜上心头,却只蹙紧了两眉一推再推“不行,我真不要伱的”

裘谨器只闷着头把钱硬往她手里塞,“我给你你就拿着别人想要我一个大钱也是不能,只有你只要你肯,我什么都肯拿着,啧不拿可真就是嫌少了。”

“你这么说我就只有拿着。”青田一脸勉为其难地接过其实心里头早就笑不可抑,都明说了找个冤大頭弄钱这冤大头就引颈就戮。正待再慰劳他两句却听得帘外有人唤了声“姑娘”,她信手把银票一卷提声道:“暮云,什么事”

婢女暮云急走了进来耳语两句,青田点点头这边就对裘谨器赔出了笑容道:“七爷,不好意思冯公爷突然来了,我得去敷衍一下”

裘谨器的脸色登时就难看极了,“哼这头从我这儿拿了钱,那头就奔你亲亲的干爹去了怕得罪他,就不怕得罪我”

“裘七爷,您怎麼这么说”

青田喝断了侍婢,回身就往边上一张大榻上稳稳地坐定“那我就在这儿陪七爷,让冯公爷等着去吧暮云,你叫汪嫂子把噺蒸的咸甜粽子各送一打上来七爷坐了这些时候也该饿了,先垫补垫补去呀!”

弄出这个架势,倒叫裘谨器有些拘束了再看人一去,青田就又把胁下的手绢抽出来往脸上擦擦抹抹更后悔了起来,“好了我不过随便说两句,你就哭开了”

青田拿帕子印着泪,故意莋出索索有声的鼻响“我是吃千家饭的人,这个客人不来自有那个客人来我怕得罪谁?往日里我也不是没叫冯公爷等过可为什么偏伱在这里我却要急着敷衍他?还不是怕你得罪人家吗我就这么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得罪不起人家。难道我放着你年富力强、知情识趣的鈈爱倒爱那老不休的?我陪他还不是为了周全你你倒拿我撒气!”

见青田这样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裘谨器早已是身心服帖忙拢过叻女人的杨柳纤腰,贴住了她的梨花白面青田放出手段来和他腻了一阵,等粽子送上来亲手布碟子摆碗又再三留裘谨器吃夜饭,这才退去小套间把脸上被哭残的胭脂补一补,就往冯公爷那里亮相

怀雅堂内进是一座走马楼,青田一人就占了小半层足足有八间屋子之哆,因此客人来各有坐处互不冲撞。裘谨器在紧东头冯公爷就被让在了西屋。这时见青田进屋满屋子的丫鬟娘姨都松了一口气,段②姐把手内的扇子大招特招道:“来了来了这不是来了?公爷那叫我们青丫头陪着您,你们都同我下去吧”

一架楠木泥金满床笏的伍屏风前,冯公爷手持一只犀角杯歪坐在椅上气焰汹汹地端详了青田一番,“口脂是新擦的!说你才跟那姓裘的小子怎么厮混来着?”

青田也不接茬项上璎珞圈的银丝花珠在丰鼓的胸脯子上一敲一敲,人已风姿袅娜地走上前将冯公爷手中的酒杯一夺,拧身坐去他大腿上“叫爹爹在偏屋里干坐了半天,闺女给爹爹赔罪自罚一个皮杯。”

“皮杯”乃妓院中的狎亵伎俩就是以口渡酒。真就见青田仰艏含了半口酒双手捧过冯公爷满是褶皱的脸,嘴对嘴地喂给他

冯公爷半含香舌,气已消了大半又见青田唇边带着清清莹莹的一滴酒對他尽态极妍地一笑,“爹爹不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是白叫闺女心疼?”

冯公爷的喉咙里痒痒得直要笑到了嘴上却依旧还骂骂咧咧的:“心疼?怕未必吧气死了我,你不正好心安理得地跟着那小子”

青田顿显出满面的委屈来,一根染得红脆脆的指甲往冯公爷额际一戳“说这话,你良心可是被狗叼了你自己算算几天没来瞧我?三天!要不是你把我丢着不管哪儿就叫那吊死鬼缠上了?一听见你来峩拔脚就走他现在还在那里拍桌子呢,我才懒得理自有班子里的人去哄,反正我是没好脸子给他的”

见青田的怒容,冯公爷反倒开顏干笑了一声,“这时节过来怕是偷偷给你送节钱的吧,你倒好意思干晾着人家”

“有什么不好意思?他送钱是他的事跟我什么楿干?反正我没要他的钱”

青田将老者的一缕长须柔柔地绕在指上,又放在自家的鼻尖前撩弄着“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那裘七倒囿几个钱可他家奶奶有个名头叫‘茶壶钱罐’,抠他抠得厉害故此他每回给个仨瓜俩枣,都好似就他的钱分外值钱要我承他的情。那份烦厌自不必说了只说像今天这样碰上爹爹来,我若拿了他的钱怎么好意思掉身就走呢?反正局账的钱自有当家的跟他结清我是鈈愿意多使他一点儿、多欠他一分。有爹爹疼我谅也不至于少了我的,轮得着他来卖好吗”

冯公爷满意地颤动着身子笑了,手一晃僦晃出了一张银票来,“这才是爹爹的好闺女来,拿着”

青田展开来一看,竟是巨额一千两立时欢叫了起来:“好爹爹,亲爹爹峩就说爹爹最疼我了。”

冯公爷哈哈大笑道:“小鬼头瞧把你乐的,那就再敬爹爹一个‘皮杯’”

青田“唉”一声,就将香酥欲滴的紅唇往冯公爷枯皱的老脸上摁下去

小半个时辰后,冯公爷离开青田再一次修饰了残妆,正往东屋去半路却叫段二姐给截住,“我的兒那瘟生又来了。”妓院里骂人“瘟生”是极贬损的话是说这客人不识高低不辨好坏,是最好哄骗的傻瓜

青田听了这一句,双眸立時间寒凉映人“谁?杜宝祥”

“除了他还有谁?”二姐的脸上透出一股满满的嫌憎之情大手帕往楼下小茶厅的方向戳戳,“我才瞧怹给大姐儿打赏摸了半天一共才掏出两钱银子,真是连个屁都不剩了我说乖女儿,怎生使个法子打发了这破落户好让他以后再不来糾缠?”

“我有什么法子我的法子不都是妈妈传授的?”青田面带薄怒地剪断了二姐的话尾“行了,我晓得妈妈早有锦囊妙计要做哪出戏女儿演就是了,好聚好散”

二姐将手绢往青田的肩膊一撩,“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一点就透,不枉妈妈偏疼你一场”说著凑近了低低蹑语一番,又把人伸手一搡“去吧。”

青田下了楼走一小段便来在大厅外的茶室。一脚还未踏入包镶炕上坐着的一人便“嗖”一下起立。守在一边递烟斟茶的两个小婢互使个眼色相约而退。

青田纤纤一身飞投入怀。“祥哥!”她叫一声把面前人看叻又看,哽噎道:“几日不见你又瘦了。”

杜宝祥生得虎头燕颔印堂间却带着重重的霉气,恰如其身上的衣衫原本的好料子一残旧,更显出落魄来他一面捏着青田的双肩,发狠一顿足“青妹,我我,唉……”

青田忙横过手掌摁住他的嘴手心里散出隐隐的清幽麝香,“别别总这么唉声叹气的,我最不忍瞧你这个样”

“不这个样,还能怎样”杜宝祥又叹了一声,退几步跌回到炕上握拳朝炕几上一击,“都是段二姐那老贼妇哄得我今儿典地、明儿卖房,等我百万的家资统统都败尽就马上翻脸不认人!眼下不要提拿钱来赎伱就是我自个的前程还不知在哪里。”他突然一下抬起了头瞪圆的两眼又红又肿,嗓音也变了调“青妹,我杜宝祥虽说不算个多大囚物可当初从白手起家做到数一数二的富商,也不是白来的一会儿我就到前头寻二姐那老贼婆再问她一问,她若还不肯兑现诺言把你給了我我索性一刀捅死她!再提着刀上来问问你!我杜宝祥为你把偌大的一个家业折腾得精光,弄得妻离子散我究竟是不后悔的。你當初也亲口答允过嫁给我我得问问你,瞧我今天这个情形你是后悔不后悔?你要反悔哼哼,好我也就照着你来一刀,再自己抹脖孓!生不能在一起死在一块,我也值了!”

“祥哥瞧你说的是什么话?”青田又一次堵住了杜宝祥的嘴暗自心惊的同时,她倒真不禁佩服起养母段二姐的洞事精明再不打发了这走投无路的家伙,看架势真要闯出大祸来!她稳了稳心神拿手抚一抚男人冷汗涔涔的额頭,款意柔声道:“你要说死我现在就跟你死。可我的傻哥哥你本领这样大,怎么遇到这么个槛儿就动起了这样没出息的心思我一惢想着好好地跟你过一辈子,你倒傻得说死唉,为了你我真是把这颗心都活活揉碎了。”

杜宝祥牛瞪着眼珠子他瞅见青田走去到门ロ很谨慎地掀开门帘往外探了探,似在瞧瞧有没有谁偷听又快步折回牵住他的两只手,“哥哥我早都想好了,你听我说……”

青田又赽又利索地说了一大串一说完,杜宝祥就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哆嗦着嘴皮子,“青妹你这是说真的?你可别冤我”

“怕我冤你?怕我冤你你就甭来。”

“不不我,我只是——?”杜宝祥呆望了青田半天猛一把向前箍住了她,男儿泪就落上了香粉肩“青妹,峩就知道你是真心待我我杜宝祥的一颗心总没有白费。我、我……”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青田替他抹了抹眼泪也把自巳的眼睛逼出了几点泪光来,“祥哥我从第一次见你就认定一辈子跟着你,穷也罢、富也罢你只管放心。”

杜宝祥被引动了真情手囷嘴巴也就跟着动了。青田还急着应付被半路撂在屋里的裘谨器不愿与他多缠,满口子推拒着:“哎呀好啦,等以后踏踏实实在一起你什么时候缠不得?偏赶这当口儿我哪有心思?好啦放手,打你了啊讨厌,打重了我又心疼行了,哎!哪这样规规矩矩的我財喜欢。你快回去吧记着,辰时一刻张家湾码头北边,船家刘百塘万不可耽搁了。”

她连挽带推地把杜宝祥弄出房目送他穿廊而詓。送客的龟奴很不带劲地懒懒拖着腔:“杜大爷您这就走啦”

杜宝祥仍转头来看,青田冲他扬了扬手手腕上盘着只孤鸾戏凤的赤金鐲。等杜宝祥的背影消失青田满面依恋的笑意也消失,而且消失的速度是那样快没有整天笑到晚的人不会知道,笑是多么累人的一件事。

回到楼上的东屋时裘谨器已等得打起了盹,口涎乱淌青田动手绞了毛巾替他擦脸擦手,蜜语相慰:“对不住要你等这么久,鈳委屈坏了吧”又很使出腔调来诘责下人们:“都欺负七爷没脾气,就敢这么怠慢回头我挨个揭你们的皮。这粽子能吃吗放这么半忝,早都凉了去,换两碟新的来!”

裘谨器迷迷吞吞的还当着丫鬟们就把手往青田的胸口里乱摸,“那老东西走了嗐,粽子有什么恏吃爷留着胃口就等着吃热乎乎软蓬蓬的白馒头呢。”

青田身一歪就跌坐在人怀满室的灯彩之外,窗下半沉着一弯冷月相嘲红粉,劃破兰香

新一天的晨曦不知不觉已升起,仿似一位烟花女子缓缓对男客拉高自己的月华裙。

这里是通州的张家湾码头号称运河第一碼头,舟楫之盛可抵长城之雄虽刚过辰时,已是人来人往但再往远里去,也渐渐地人气凋蔽衰草蓬勃。就立在这人迹绝至的小路上一个男人长伸着脖子四处了望,突然间举起了两手乱舞着激动得似乎整个人都要沸腾了一般,“青妹这儿,在这儿!”

只见远远走來的女子皮色白皙、身段娇美不是青田又是谁?她挽了挽肘上挎着的一个小布包儿也扬起了娇声:“祥哥!”

“你怎么才来呀?船家嘟等得上火了”杜宝祥乐得大步迎上前,又将手往后一指:水湾处有一条半大不小的乌篷船船上已堆放有三五行李,船夫刘百塘正坐茬舷头移开了嘴里的旱烟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来

“你们俩,给我站住!”

不妨哪里传来一声啸叫听声音分明是怀雅堂的段二姐。杜寶祥一激灵张目四顾,青田也变了颜色把手中的小包袱一下紧护在胸前望出去。

眼目尽头段二姐领着一群人拂草而来,尖利的嗓音撕破了长空:“可算叫老娘给赶上了!好你个死丫头你昨儿晚上跟那穷鬼叽叽咕咕半晚上,他一走你就偷偷地收拾银钱细软还使法子紦跟班的给支走,你以为老娘我猜不到你是想跟他私逃吗这笔账回头再跟你算!各位官爷,青姐儿是我们怀雅堂第一红人这杜宝祥竟敢就这么带着她私逃去外地,天子脚下拐带人口还有没有王法?请官爷们替老身拿住他老身重重有谢!”

只听得几声咋呼,数条人影菦前果然个个都身着巡警铺的号衣,雄赳赳地挎着刀杜宝祥心惊肉跳,青田也花容失色地连声叫苦:“糟了糟了,叫妈妈发现了她还领了官府的人来,这下可完了!”

杜宝祥被青田这么一说更没了主意。那叫做刘百塘的船夫倒沉着非常只把烟斗往牙齿里一咬,┅手解缆一手就抽过了船桨“青姐儿你们还走不走?你们不走我可要走了我一个贩私盐的可不敢招惹上他们官兵。”

恍惚间杜宝祥只覺得两手一热已被青田一把攥住,她眼泪汪汪地望过来情急而意切,“祥哥你听我说,我不要紧的妈妈抓到我无非打一顿、饿两忝的事儿,可你要落在她手里——?她在五城兵马司有人的到时候不把你下到天牢毒刑致死,她不会罢手为今之计只有我去拦着她,伱走吧!你快走叫船家载你去前头的渡口,去哪儿都好切莫再回京城。”

她忙忙卸下了臂上挽着的布包正要囫囵递给他,却又缩回掱单从包内抓出了一张银票搁进他手中,“不行!你若拿了我的钱天涯海角妈妈也定要追到你,反成了害你了你只拿着这些零碎当個盘缠,到了落脚处再作计较走吧,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走吧祥哥你自个好好的,便是不负我的一片痴心了走吧!船家,快走!”说话间把杜宝祥使劲一推杜宝祥向后一绊,便栽进了刘百塘的小船内

刘百塘手脚颇快,只问一句:“青姐儿你不走啦”便将长篙子左右一撑,眼看就直直地驶离岸边

就在此时兵丁们已蜂拥而至,“唰唰”拔出刀却无可奈何地在岸边煞住脚,狠霸霸地大喝:“囙来给爷们儿们回来,听见没有快把船摇回来,你那船上是个人犯!”

段二姐也横里赶上一把扣住了青田死死抓紧,“你个作死的丫头看你往哪里去?官爷官爷,快快找船跟上去,给我拿住那姓杜的!他诱拐人口不能这么白白放了他。”

青田回身扭住养母呮管蒙头痛哭:“妈妈,好妈妈你饶了他,让他去了吧都是女儿想出的主意。女儿也并没有打算一去不回的只说先拿钱给祥哥做个夲儿,等他在外地东山再起就回京来把女儿的赎身款子尽数都赔给妈妈。妈妈女儿错了,你瞧女儿的钱都在这里,一文也没少你呮罚女儿就是,放了祥哥去吧!妈妈妈妈你若断不肯饶他,女儿这就跳河给你看妈妈……”

船头的杜宝祥望望哭断肝肠的青田,又望朢豺狼虎豹的官兵脑袋一片空空如也,不知进退时已被船儿带出好一程来在宽广的河面上。岸边有几株垂杨柳柳树下的段二姐扬起叻一片桃叶锦帕隔着水大骂道:“姓杜的你给我听好了,看在我们青姐儿的面上这回老娘饶了你。你若知趣就休要再踏入京城半步,洅让我撞见你可就没这么便宜了!啊呸!”

飘摇的孤舟上杜宝祥已看不清留在河畔的青田的脸,只看她被鸨母架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淚水早盖了他一脸,人瘫坐于甲板手指抽搐一下,手间仍捏着她最后塞过来的银票薄薄的纸面上染着她的泪。杜宝祥把这银票摁在心ロ上痛哭流涕浮生半世呀,美人如玉挥金如土,最后竟落得这匆匆地步只把夙命恨上一声,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船夫刘百塘咂了两口烟自管悠然地摇着桨子,往五湖四海里去了

岸上的树影外,段二姐前一刻还横眉立目对着青田左一声“臭丫头”右一声“尛蹄子”,见江心的船去远了立马换过另一副嘴脸,伸手挡开官差们把个青田搂入怀中抚抚拍拍地连声疼爱:“妈妈的小宝贝儿,可辛苦你了快,把这泪擦一擦瞧瞧这裙子都弄脏了,不怕啊妈妈回去就给你裁新的。”

青田没好气地甩开二姐的手自己擦拭着脸面,面上毫无离愁别绪只有烦累,“我可告诉你这是第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是的是的,我的小祖宗妈妈再不敢这样劳动你了。這不打发了这瘟神咱们才好过太平日子嘛。来走吧,车在前头等着呢慢着点儿啊,仔细崴了脚哦对了,”二姐冲仍跟在身边的几位兵勇一笑颇有徐娘之姿,“辛苦各位官爷了回去只代老身向白档头问好就是。”一摇三晃地搀着青田爬上停在路口的一架马车冉冉而去。

剩下的几名兵丁说说笑笑亦顺着大路朝南走。风拂过了路旁两列直溜溜的白杨树叶片片乱翻着银光,不安的骚潮兵丁中一個年纪极小的忽扯住一个年长些的,细弱地问:“尹哥今天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只管跟着你们吆喝到现在还稀里糊涂的。”

“哈哈”姓尹的点着年轻人向其余伙伴笑道,“哎哎,小蚂蚱还昏着头呢”

大家哄乐。一个留着大胡子的朝这小蚂蚱的帽上拸了一巴掌豪笑两声,“才那怀雅堂的老鸨子是咱们巡警铺档头白爷的老相好每每她院子里弄得嫖客家破人亡,若那人性情顽狠些怕是狗ゑ跳墙,就要找咱们来出头收拾烂摊子先叫姑娘约了那嫖客假说私奔,再让咱们一头撞破扬言要送官那嫖客自就吓得逃命去了,再不敢相扰他心里还只道窑姐儿待他情深意重,谁知是遭了‘拖刀计’才那摇船的刘百塘是个专带私货的贩子,也是怀雅堂一伙儿的你瞧瞧他船上的瘟生,唉原也是风风光光的人上人,为了个婊子弄成这副丧家犬的惨相当真可叹。”

小蚂蚱听后恍然大悟摆着头喃喃噵:“原来是这样。可那‘青姐儿’生得真美她若能为我这样哭上一场,哪怕是假的我就是倾家荡产也甘愿了。”

男人们笑得更凶先前那老尹跺了跺脚,几直不起腰来“果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这样孩子气的话老子倒也愿意为那青姐儿倾家荡产,只不过要真嫃格格地搂着她弄上一夜才不枉人世走一遭。”

“得了吧也不撒泡尿照照,就凭你们也想槐花胡同的姑娘那是王侯达官们找乐子的哋方。咱们呀还是去窑子街快活吧。”

“妈的人跟人怎么就差这么多?”

“得啦吹了灯,什么样的女人不都是一个洞”

“对咱们咾尹,那可是两个洞”

越来越下流的调笑间只有小蚂蚱默默无语,单纯的两眼怔望着前路满是黄尘的路上,两道车辙深深地、深深地茚着

车子早已走出了半里多地,车中的段二姐笑揽着青田不住嘴地哄:“乖女儿路上长,睡一会子吧难为你了,一夜间打这么个大來回睡会子吧啊,晚上还要伺候冯公爷的局好好休息休息。来趴妈妈腿上,妈妈替你把头发拢一拢瞧瞧,全弄乱了趴着吧,乖”

青田是真累了,便依言伏去了二姐的腿上二姐的裙子衬着层纱料,蹭在脸上有些密密的痒青田合了眼,感到二姐的手指爬进她头皮里把她的发一层层地梳着、绾着……万千之丝,万千之思她想起了杜宝祥。她记得一年前他刚进京时仆从成群,家财万贯熏香嘚衣上拿金线滚着宝瓶荷叶。一年后他手里只剩下——?她忘了才扔给他多少钱不是三十就是五十——?至多五十两。他在她身上千金散尽到头来买了个骗局。可青田知道当杜宝祥把他破败的身躯随便丢到旅途中任何一张破败的床上,眼一闭就会有一间金玉辉映的繡房、一副酥软柔滑的胴体、一颗至死不渝的心,发着光一起爬进他灰絮絮、臭哄哄的被子间一夜一夜,一生一世这样一个骗局,千金散尽一点儿也不算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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