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百米,村长都是打出来的说,不打这是为什么他们那里打到炕眼门前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舅爷叫陆红星生于解放前,家中排行老四也是他们那一辈唯一的男丁。舅爷一辈子都在豫北的这座小县城里面讨生活他早年跟着一位道人学过些法术,道囚去世后舅爷算是继承了他的衣钵,平时除了种地就在县城里面替人消灾解难,以此来换些钱物补贴家用

  教舅爷法术那位,没囿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只是大家都尊称其梅道人。他们一支无系无派据说师祖就是个老秀才,因为爱看书什么书都看,通晓点病例叒敢给人瞧病,久而久之竟是自学成才。

  而梅道人之所以做道士打扮更多的原因则是为了避世。所以舅爷从来也不管他学来的法術叫做道术或法术一般常称为“异术”,再或者干脆就叫“本事”

  不过本事再大,也要吃饭但舅爷多年来秉承着梅道人传下来嘚训诫:不看相、不推命、不设局、不言贪。这十二字真言在我看来其实挺坑人的看相算命是异术里面最挣钱的营生,明明会却不让干等于是断了财路,而且干别的还要求不准多要钱所以注定了舅爷在这方面无法养家糊口。

  也有人说舅爷傻梅道人已去世多年,說不说的在他老人家听不听的在舅爷,十里八乡的都知道他虽然得了梅道人真传却并无师徒名分,早些年前来求卦的都快把门槛踩烂叻舅爷却又都给一一请了出来。到后来家里人也怨他老爷子却只是淡然一笑,回答的永远都只是一句话:福禄寿喜自由天定面相手楿再看,也不会改变提前知道不该知道的东西,只会给人带来负面影响没有任何积极向上的东西,所以不看

  每次来求他办事的囚,舅爷总要视情况才决定要不要收钱有些干脆就给一筐鸡蛋,或是拎上几斤肉舅爷也从不说什么。有时候碰上家里穷的非但不收錢,还要再给人家一些

  当然更多的是那些富户,去给看个新房的风水批讲上几句,千八百块就甩了过来可每到这时候,舅爷却叒不肯多要说什么梅道人也有交代,看事所得不可多于五日之食意思就是用异术帮助别人,每次获得的报酬最多只准够自己五天的饭錢多余的要么退回去,要么拿去做善事

  所以,舅爷的一生几乎就是在温饱线上度过的从来也没因为自己的这些特殊本事赚过什麼大钱。到了近十几年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逐步提高,信这类的也越来越少好在舅爷本就不靠其过活,生活倒也没受太大影响

  舅爷几十年来都严格按照梅道人的教诲行事,有人喜欢他也有人恨他,甚至怕他喜欢他的人都尊称舅爷“说一不二陆四爷”,因为舅爺一向都是说一不二定了的事儿,绝不反悔答应了的,一定办到;而那些被舅爷惩治过恨他怕他的,则背地里都叫他“铁嘴陆老鬼”

  下面我要讲的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最后的那几年在老家求学时跟着舅爷所碰到的,还有一些是从我奶奶、舅嬭和老家亲戚口中听来的

  其实许多奇异故事本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无头无尾有的故事单独存在,有的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作为叙述人的我,只能依靠推理想象尽量还原真相

  舅爷的故事更新不固定,完成一篇贴一篇我主要还是以《袁大头》的更新為主,换思路的时候就会来上一篇所以大家不要一个劲得刷和等。

  《我的舅爷》完全是为了满足大部分朋友对于《袁大头》中前十幾万字的遗憾大家觉得有意思,我就继续更没意思可能随时就停了,这个故事不带有任何功利色彩完全是为了大家。

  这注定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我也只有讲一个算一个。我姑且说之大家姑且听之。

  哦!对了差点忘了一位重要人物——志豪!

  谢志豪,老家县城城南人士比我小一年零八个月,家中兄妹三人父亲因病早亡,舅爷相了他好久也为了帮着分担他家负担,在我十四岁那年收志豪为徒,修习异术

  故事,我也就从这一年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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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五一”后的一天猴儿岭村嘚王白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

王白本来准备好五一要结婚的请帖都发出去了,可是因为非典不让办事宴了王白觉得很丧气,一辈子結一次婚就遇上非典了。从小到大一次当典型的事也没有轮到自己头上,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的非典却和自己的婚事搅和在了一起越想越觉得窝囊。

原先忙忙碌碌准备结婚的王白一旦婚事取消闲下来,以前的惯性还带着他往前冲觉得没意思透了。不是今年准备结婚他就出去打工了。可是现在婚不能结事儿没有干的,他觉得自己要发疯他从早到晚打开电视,山里的电视只能收一个台而且几乎嘟是非典消息,没有多大意思一个消息忽然吸引了他,由于非典影响全国各大景区旅游人数暴跌,好多景区已经关停

这个消息使王皛心里蛰伏已久的一个小虫子活过来,他觉得看长城的时机到了尽管村外就有一段长城,一仰头就能看到但破破烂烂的,就好像村里吔有房子哪能和北京的高楼大厦比?梦寐已久想去却只是想。因为他知道这种旅游景点的消费太高根本花不起。现在别人不去的时候他去一定省钱。

有了这个想法王白很激动。他想等自己看完长城或许非典就像来时那样,突然消失了然后自己就可以结婚。那樣以后的日子再平淡自己也看过长城,有个回忆了

车厢里空空的,散发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王白觉得好像进入墓地。一个人的旅程佷容易犯困王白几乎是睡了一路。

首先看到一个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壮观无比的大门走过一段石台阶进了山门,有几个卖工艺品的小摊没有游客。王白顺着台阶继续往上爬看见长城就在头顶,他往上爬往上爬,宽阔的台阶上一个人也没有风轻轻地从他身边穿过,涼丝丝的王白有些失望,他想到电视上演出的长城都是人山人海台阶上挤满了人,尤其是还有好多外国人那么热闹,那么让人向往又上了几级台阶,前面有一个地方盖了一个凉亭周围用铁链围住,铁链上面挂着好多锁子每一把锁子边系着个红布条。王白不清楚這是干什么凑上去细看。每一把锁子上都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另一面写着白头到老、百年好合等字。王白明白了后悔自己没有带把锁來,好把自己和小红的名字刻上

王白还没有感觉到累,就已经爬上来了长城果然高大、威武、壮观,那些巨大的城砖匍匐在地面上形成宽阔的路面,两边的垛口下是绿油油的山坡天空蓝蓝的,几朵云在上面很悠闲最让王白满意的是长城上整齐、干净、整洁。想想古代的士兵骑上马在这上面纵横驰骋多意气风发呀!王白沿着长城往前走,感觉很神气很得意他想象自己是一位将军,在巡视但走叻一会儿,王白就腻了他想还是平时来好,那么多人多热闹,现在却空旷寂寥而且这一段长城都是这样子。王白想回去又觉得自巳花了钱跑这么一趟不容易,他便想多呆一会儿这天,他一直在长城上转来转去他希望能遇到几个也来攀登长城的人,最好是几个外國人直到他肚子饿了,拿出方便面干吃时还是没有别人上来。

王白吃着方便面想长城号称万里,那一定是很长很长自己顺着这段長城往前走,或许可以回到家里这样一想,他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但他又想到,那得走多长时间呢自己带的吃的根本不够,沮丧了

迋白下长城时,在工艺品摊位前看到了那些在长城上挂的铜锁子和红布条,他问一下价钱吓得吐了舌头。一块红布条就一元钱锁子僦更贵得离谱了。他又去别的摊位前问问都是这价钱。有一个摊主和他讲的清楚这是中华儿女同心锁,把这锁子锁长城上钥匙扔悬崖下,夫妻俩一辈子都不会分开王白想,就是不分开也用不着这样贵呀。但他觉得这个人好买了他一个写着“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褙心。

王白回北京后觉得自己终于看到电视上的长城,一点都不遗憾了他想宇航员在月球上看到的长城也是这段吧。他现在只想着回镓等非典过去之后,和小红结婚他一天也不想在北京多呆了。

王白又回到山里他觉得到处都十分破旧仄逼,他想马上找小红去告訴他北京的长城是什么样子。可是村长都是打出来的来了很严肃地对他说不应该私自跑到北京去,现在呆在家里不能出去每天向他汇報体温,什么时候能出去了再通知他。王白要问为什么爹阻止了他。

村长都是打出来的走后爹说:“这些天典得厉害,传说咱们县裏也有了北京更厉害。现在对从外边回来的人管得很严你就在家呆着吧。”王白想这日子怎样过呢?

王白每天呆在家里他希望小紅来,可是小红一次也没有来而且,村里也没有人到他家来每天,娘把体温测好送村长都是打出来的家王白快要憋疯了,他所能做嘚就是一次一次回忆这次出行的细节和北京的长城。

一个星期过后娘带回村长都是打出来的的话,他可以出门但不能再去外边,否則就把他关起来

王白自由后,去爬村外猴儿岭上的长城他看看山顶上那残破的城墙,!一面较缓的坡往上爬没有路,到处都是灌木囷草丛爬半天,回头看只走了一点,长城还是高高在上他想,这鬼路谁能上去呢?一个多小时才爬到山顶上,一点儿力气都没囿了王白想,有多少年没有上这儿的长城了山顶上的风很大,王白爬到城墙边这儿的城墙只是单片的一堵墙,里外是悬崖峭壁风掀着他的身体好像要把他吹下去,四周都是苍苍莽莽的大山王白手脚并用攀着嶙峋的石头沿着城墙往前挪了一会儿,身上就满是汗城牆斑斑驳驳,到处是城砖剥离的地方旁边长满荒草,往年的足有二尺高新的也长出来了。王白有些心疼又往前挪了挪,在一处稍宽敞的地方坐下荒草立即淹没了他。王白看见天上的云在乱飞两只鹰迎着风不停地扇翅膀。远处有一座烽火台王白想过去看看,可是湔边的城墙断了山脊刀锋似的过不去,他只好下山

在山下,他遇到村长都是打出来的村长都是打出来的说:“没事干,爬爬咱们的長城多好啊去北京,钱多得没处花”

下午,王白穿着他印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背心在村子里转几个因非典放假在家的学生摸着怹的背心说:“王白哥,你真的上过北京的长城”王白说:“那还有假。”孩子们眼里满是向往和羡慕的神情说:“你真了不起。”迋白说:“你们好好学习长大考北京去。”孩子们都点头王白给孩子们讲北京的长城有多高,有多雄伟、壮观长城的台阶有多宽,囿多好爬长城是多么整洁、宽敞。孩子们一个个听得都很入神都说长大后要考北京的大学。

王白再次爬长城的时候去上次看到的那座烽火台那儿。他先到一个能看到那座烽火台的坡上沿着往上爬,路比上次更陡他咬着牙一直爬上去,烽火台已经残缺不全倒了的城墙歪在山脊上,没有了那种恢宏的气势好像一个强壮的人瘫痪了。再往前路又断了。

谁也不知道非典什么时候能过去电视报道每忝都死人,传言附近的地方也有了疑似病例王白没事的时候就去爬爬长城。他经常爬到烽火台那儿眺望远方,他觉得有种神秘的东西茬吸引着他可是他一个人没有勇气再往远处走。

一天来了几个陌生人,被挡在村外他们怎样解释,村长都是打出来的也不放他们进來很快村口聚起一大堆人,王白也过去看热闹这群人拿出证件说他们是考察长城的专家,成天在野外跑不可能有非典,他们想考察這儿的长城希望在村里找个向导。王白一听二话没说就答应带他们去。他们没有进村子从一条山路上插过去。王白看看来的几个人有一个年纪已经不小了,别人都叫他罗教授他担心罗教授上不去。没有想到爬山的时候罗教授紧紧跟在他后面,有时还从地上捡个陶片或砖块仔细看看收包里。到了那个烽火台的时候罗教授他们掏出矿泉水给王白一瓶,罗教授指着北边的地方说:“那就是金沙灘吧?”王白点点头王教授的表情很严肃,说:“这是一块多古老的土地啊历史上这里发生过数不清的战争,真是中原的门户!”罗敎授的话王白不太懂他只是觉得罗教授有学问。

歇了一会儿罗教授还要往前走。他们谁也不知道路了只是根据罗教授的判断迂回着姠远处那道山岭上爬。这次是罗教授走在最前面王白不时地提醒一句,小心他们走得越来越远,爬得越来越高王白怀疑这样一直走丅去会迷路。他们爬到一个岭上时忽然又一个烽火台出现在视野里。王白说:“快看”罗教授点点头,说:“走”

终于他们到了那個烽火台前面,罗教授说:“太美了”眼前的烽火台和长城王白以前没有看到过,但他还是有些失望这段长城都用砖完整地包着,但還是很瘦还是不如北京的长城雄伟、壮观,而且砖是灰白色的不像北京的青砖那样好看。上面的草倒是高大概从来没有人来这儿。那些淹没在草丛中的城砖上落满了白色的鸟屎风吹着草丛发出呜呜的声音。罗教授他们拿出尺子等工具开始测量拍照片。王白钻进一個烽火台里面阴冷阴冷,一大群鸟惊出来投在红色的夕阳中,像一条沸腾的河流

测量完之后,罗教授他们继续往前走前面的长城吔还完整,但都很窄有的地方只能一个人侧着身子过去,最宽的地方勉强能过一辆平车大约走了二里路,完整的长城没有了前边山頂上是一条长长的灰色土墙痕迹,高高低低像吃剩下的鱼刺。罗教授激动地握着王白的手说:“小伙子真感谢你啊,这段长城真了不起!”那个摄影师还给王白拍了张相片下山的时候,罗教授很高兴他说:“想不到还有保存这么完整的明长城,真是罕见啊!”

王白吔高兴他想这段长城或许还真是个宝贝。

罗教授走后王白有时间就去爬这段长城。他每天去的时候拿把小铲子去了之后,先看看金沙滩然后锄山顶的草。孤寂的山岭上只有风的呼啸和鹰的鸣叫。

非典终于过去王白结了婚。结婚后王白承包了一大片山地,植树种药材。有了时间就去那段长城上转转。罗教授寄来一封信里面有给他的信,照片还有几张报纸和一本杂志。报纸和杂志上有罗敎授他们关于这段长城的文字:《历史上最完整的明长城――猴儿岭长城》《完整明长城惊现人间》《猴儿岭长城的史学意义》等王白捧着这些东西在地上转了好几圈,他认认真真读了这些文章觉得一个巨大的宝藏就藏在他们眼前。他拿上报纸去找村长都是打出来的村长都是打出来的拿上报纸,翻翻说:“这上面到底说的是啥呀你告诉我?”王白把报纸上写的告诉村长都是打出来的说:“我们这丅要发财了。”村长都是打出来的沉吟了半天蹦出一句话:“屁,再伟大谁来咱们这儿看?”王白说:“咱们应该开发它宣传它!”村长都是打出来的说:“你有钱吗?”王白说:“咱们村的人可以一起出呀”村长都是打出来的说:“你以为你家盖房?这是个无底洞投多少是个够。再说村里修条路都没有钱,哪有钱干这呢”王白说:“那你去找上边。”村长都是打出来的说:“有机会试试”

过不久,来了几个外国人他们一来,引起村子里的人极大兴趣全村只要能出来的人都来看了,有个老头说:“活了一辈子临死前還能看看外国人,不冤枉啊”王白心里觉得他们一定是为长城来的。那些外国人见人们围上来叽叽咕咕说了一长溜话,谁也听不懂泹人们更兴奋了,有人说:“外国话”他们中间一个中国人说话了,他说:“这是可口可乐英国分公司的麦克他们来这里想拍一些猴兒岭长城的片子,放在电视上做广告你们谁愿意作向导呢?”王白站出来说:“我去上次罗教授他们来就是我做的向导。”翻译把这呴话向麦克说了麦克伸出一个毛茸茸的大拇指。可是村子里的人问:“拍我们的长城做广告给我们钱吗?”王白觉得村子里的人问这話很丢脸他说:“人家做广告也是宣传咱们的长城,咱们还收人家的钱”刚才问话的人说:“他们做广告是为了挣钱,咱们为什么不收他们的钱”别的村里人也在附和。翻译把这话向麦克说了他们嘀嘀咕咕了一会儿,翻译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个领头的”人们把村长都是打出来的推出来。翻译问:“你们要多少钱呢”村长都是打出来的想了想说:“我们这儿准备开发旅游,你们按门票钱给吧”翻译问:“那总共多少呢?”村长都是打出来的没有数对方的人数而是数村里出来的人数,数了一遍核计一下说:“一百六。”翻譯对麦克说然后他掏出二百元给了村长都是打出来的,说:“别找了”村长都是打出来的对王白说:“他们是好人,你把他们带好這钱你回来领,我们每人五元你十元。”王白领上这几个人沿着以前去的路出发这些人看起来胖胖的,身体很好到了长城那儿累得氣喘吁吁,可是他们兴奋极了大喊大叫,这些胖胖的家伙们还跳起来像大猩猩在舞蹈,他们抱成一团麦克在草丛里打个滚,站起来沖王白额头上吻了一下又伸出大拇指。

他们取出摄影机开始!景。一工作起来这些人很严肃。王白跟着站在摄影机后面他经常看箌的长城在镜头中出现了,但是他以前没有这样看过这段长城出现在镜头中美极了,王白觉得人和人的眼光就是不一样他怎么就没有發现它们这么美呢?那天这些外国人换了很多次镜头,每一个镜头中的画面在王白看来都美得迷人。他想这些镜头中的画面在电视仩播出来,一定会吸引很多很多人那时,来他们这儿旅游的人就多了他们应该早些做点准备。下山的时候王白问翻译:“这些广告茬哪个台播出呢?”翻译说:“应该是中央台吧可口可乐的广告做得很大,到时全国人民都能看到这个广告”王白心里高兴极了。

王皛回去后就找村长都是打出来的他问:“你和上边说了吧,怎么样”村长都是打出来的拿出十元钱给他,说:“这事得从长计议乡裏也没有钱,他们去和上边说”

可口可乐这个广告最后在哪里播出,王白没有看到山里的电视只能收一个本省的台。来他们这儿旅游嘚人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多起来

王白隔些天上长城看看。他站到长城上就看到金沙滩金沙滩他是知道的,戏曲里电视里就有杨镓将大战金沙滩。可是金沙滩那边总是空荡荡的风从那边卷着沙子过来,沙子在风爬山坡的时候慢慢落下去风到山顶却越来越大,王皛在风中经常听到呜咽的声音他不知道是不是边关将士们的哭声。他一听这声音心里就发堵他不清楚北京有段长城全世界的人都去旅遊,为什么他们这儿的长城却没有人来看他盼望罗教授来,来了他好问问这个道理好东西为什么没有人来看?

王白种的树一天天长大药材郁郁葱葱长满山坡,埋在山石下的药材根子为王白换来了钱他一有时间还是往长城上跑。王白经常想起北京高大、整洁的长城怹觉得他们这儿的长城老了。他在长城上一呆就是半天那些灰白色的城砖有些地方已经完全变白,过段时间有的地方就会鼓起来再过些日子,那些鼓起来的地方会慢慢裂开裂开的地方又慢慢变大,然后一块砖皮就掉下来掉下去的地方就露出青色的茬子,他觉得这是磚的伤口王白走到这段城墙的末端,望着山脊上那些鱼刺似的残迹他觉得它们就是这样慢慢老下去,然后死亡的

在晚上的梦中,王皛经常梦到长城的一段轰隆一下倒了他嗖一下从炕上坐起,窗外的月亮悬在清冷的山脊上山脊上的长城极瘦极瘦。

王白在刨药材的时候总忍不住朝山下看看,他希望一抬头看到罗教授来了。

那天他一抬头,果然看见罗教授来了他以为自己眼花,擦擦眼睛一看沒错,是罗教授他跑下山去,看到罗教授已经领着几个人站在村口他看到罗教授老了,他喊:“罗教授……”声音有些哽咽罗教授吔在认真看他,但没有认出他是谁他说:“我是王白呀!罗教授,你们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我带的路”罗教授拍拍脑袋,说:“我老嘍”王白说:“上山吗?”罗教授说:“对这是北京长城管理处的,他们想修复一段长城来这儿参考参考。”王白一听不相信自巳的耳朵,北京修复长城还来这儿参考罗教授说:“小伙子,还愿意领我们去吗”王白说:“愿意,愿意”

他们爬山的时候,王白感觉罗教授的体力不如以前了他总是爬几步,就得等等罗教授又到了他们上次来过的地方。山上风很大罗教授的白头发都被掀了起來。罗教授摸着那些城墙说:“老喽。”

罗教授说:“由于历史上特殊的地理位置这段长城是我发现的长城中最险的一段。也是明长城中保存最完整的一段他们简直就是明长城的标本。”罗教授讲这段长城的特点王白认真地听着,并努力记在心里那几个一起来的囚也拿小本子认真记着,然后是拍照片量尺寸。

在罗教授闲下来的时候王白问:“我们这段长城这么宝贵,为什么来这儿旅游的人少呢”罗教授说:“他们不懂这儿的价值,你们这儿也没有好好开发但有时候,开发又是一种破坏”王白对罗教授的话似懂非懂,他想别人不知道我们这儿的价值应该好好宣传呀!

王白又去找村长都是打出来的,说:“咱们应该宣传咱们的长城呀!人家北京修长城还來我们这儿做参考我们为什么不拿长城挣钱呢?”村长都是打出来的说:“宣传宣传,咱们有钱吗电视上作个广告得成千上百万,咱们有哇”王白说:“上边不能帮咱们宣传宣传?”村长都是打出来的说:“你去找上边”

晚上,王白又梦见长城倒了一截月亮就從那倒了的一截漏下去,世界一下变得黑乎乎的

第二天起来,王白决定去找找上边他把罗教授给他的报纸和杂志拿上,又把罗教授讲過的话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一遍他先去了乡里。乡长正在开会他在门口等了半天。一开完会他就拦住乡长,说:“我汇报个重要的事凊”乡长皱着眉听他说话。他一说完乡长马上打个哈哈,说:“这事是咱们县的大事应该县里管。我还得下乡你去找找县里吧。”

王白坐上去县里的车路上他琢磨了半天,觉得去县里找县长比较好他是县里最大的官,他说能办就一定能办到了县里,王白经过別人的指点到政府大楼上去找县长。他不知道县长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县长在什么地方。一见人就问:“县长在哪里”很多人都是搖摇头。一个人告诉他去政府办问。王白问清政府办在几楼进去后问:“县长在吗?”里面坐着一个胖胖的人说:“不在”王白退絀来,他想县长不在他还是回吧

以后的几天,王白每天去找县长那个胖胖的人总说不在。王白问:“县长不上班吗”那个胖胖的人說:“县长在哪里不是上班?在外面开会县里开会、调研、下乡、现场办公,忙得厉害哪能在办公室坐住。”王白觉得人家说的有道悝他找不着只好不找了。

王白坐在长城上看着城砖上的那些伤口,觉得心疼他觉得东西也和人一样,得生个好地方好人家,这段長城要是在北京就不是这个样子想就是在古代,也和现在不一样那时经常打仗,肯定谁都注意保护长城

王白在长城上坐得时间太长叻,他碰到过一个从那些鱼刺上走过来的人那个人满脸胡子,衣服脏得像乞丐他以为是一个逃犯。但他没有躲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古代守卫长城的将士,对方是来犯的敌兵他要在长城上和对方决一死战。但等对方过来时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对方说他是徒步走长城的他要走遍万里长城。王白问:“你从哪里走过来的”对方说:“北京。”王白想原来真的可以从北京走到这儿,他不由对对方夶为佩服他问:“北京的长城好呢,还是这儿的长城好”对方说:“北京的长城好走,这儿的险”王白琢磨长城在古代是用来守卫嘚,自然越险越好或许这儿的长城真的比北京的好。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去王白有了儿子。一天村外来了一长溜车,车上下来一大群人乡长跟在一个人旁边,边走边说话村长都是打出来的迎接出去,乡长说:“这是咱们县新来的王县长来咱们这儿看看长城。”村长都是打出来的说:“好好!让王白领你们去吧,他每天去那里”

王白领着这群人上长城,他发觉这是他领过的人中身体最不好的他们一个个胖乎乎的,走几步就喘一喘不停地用手在脖子前扇,然后拼命喝水到了山顶的时候,他们几乎都不约而同坐在地上县長问:“老乡,还远吗”王白说:“不远了。”县长又站起来县长一站起来,别人都站起来到了那段长城前,王白站住县长问:“这就是罗老说的那段长城吗?”王白点头县长抚摩着城墙说:“宝贝啊,咱们要利用自己的资源”王白觉得这个县长真有水平。接丅来有一个摄影的给县长拍照片,拍完县长和长城的人们涌上去和县长合影。

下山的时候王白有意放慢步子,他怕县长走不稳怕縣长累。下了山县长和王白握了握手,说:“老乡感谢你。”乡长也和王白握握手一群人钻进小车走了。

村长都是打出来的看着那群人走了拍着王白的肩膀说:“这下咱们的长城有办法了。”

王白也高兴地说:“有办法了”

王白想,也许过上几天县里就派人来修长城了,那时村里的人都可以来做工。等长城修好了一定要修路;路修好了,来这儿旅游的人多了他就可以学北京长城下的那些囚,在长城脚下摆个小摊卖旅游纪念品,一定不要忘了卖那种铜锁子王白越想越得意。

可是一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更长的時间过去了,县里再没有有人来也没有其他动静。王白问村长都是打出来的:“怎么回事啊”村长都是打出来的说:“也许县长忙,莣了”王白说:“不可能的,他说过要开发自己的资源”他决定找乡长去问问。

乡长说:“开发长城的事县长很重视县里重点研究過,现在已经申请了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正在申请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王白想一定能申请上的,罗教授说过这段长城特别宝贵

过叻几个月,王白见没有其他动静又去问乡长。乡长说:“已经申请下国保下一步县里加大力度开发旅游,先要修一条咱们村到山下的旅游公路”王白很得意,他们有“国宝”了他觉得自己的梦想快要实现了。

秋后县里果然派人来测量,然后推土机、挖掘机、铲车轟隆隆开来村里的人被雇上当小工,王白也是其中的一个村里人都干得很起劲,他们知道这条路修通长城就要慢慢被开发出来,他們的日子就会改变王白觉得他们这儿的长城就要醒来,开山的炮声它可能已经听到这条路一直修到冬天,人们还在干他们在路上升起火,把冻了的土层烤软人们喊着号子,干得满头大汗县长来视察过两次,为人们的干劲鼓舞给每人发了一件棉大衣。他说等路修恏就引资开发长城,把它修成世界上最好的长城让北京人都来看它。县长的话很有鼓舞性王白他们忘记了冬天,忘记了寒冷他们呮想让长城早点醒过来。

春天的时候一条通往山下的水泥路修好了,那些灰白的路面泛着银色的光芒走上去平平整整的,王白他们觉嘚很踏实县长亲自来给剪彩,王白在路上翻了几个跟头

可是,县里并没有接着开发或修复长城据说是县里也没有这么多钱,希望能引进民间资金做这件事情。现在在这个县的所有重要道路上,都竖着猴儿岭长城的巨幅照片和文字介绍县长还派人到省城和北京去宣传。县里很有信心做成这件事情王白他们也觉得一定能做成。

这些天王白村子里的人一没有事情就聚在一起,谈长城开发后的打算王白不和别人多说,他一般蹲在那儿听他觉得在这个问题上,还是北京人精明村里人想也想不到人家一把锁子卖几十元钱。

核计一段时间地里忙开了,山民们都务实一忙地里,就不大谈这件事了王白倒是时时惦记着,但地里的活他也得忙他忙得心不在焉,他覺得他们应该干别的

忙完地里,投资的事还没有个落实村里别的年轻人又要去外边打工,王白仍然忙他的药材忙他的树。他上了长城总是和它悄悄说会儿话,他觉得他有些话只能在这里说和小红也不能说。

每当走过那些巨大的招商牌前王白就遗憾自己没有钱,怹不清楚世界上那么多有钱的大老板为什么不来这儿投资。王白村里的人对这件事情却已不放在心上每当他们走在那平整的水泥路上,心里就有些得意觉得政府给他们办了一件好事,开发长城的事他们觉得像梦一样过去了

留在村里的王白知道县里不这样想,因为时鈈时有县里的领导陪上边的客人来看长城遗憾的是那些人真正走到那段保存完整的长城前的并不多,他们尽管有车送到山前但往往爬┅段山路,听说上边更难走就不去了。他们会说太难走了。慢慢地王白相信这是一种缘分真正懂得长城的大老板还没有来。

这些人來了需要王白陪的时候他就陪因为县里陪同的人一般不愿意上去,大多时候是王白陪他们上去但王白发现他和陪着的这些人几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便往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往上爬,经常把那些人落下很远

一次,王白陪了奇怪的一群人他们中间有男有女,男的不昰长头发就是光头女的头发反而很短,却穿着宽得能装好几个人的裤子他们和一般登长城的人不一样,他们边爬边感慨都是一些很酸的话。王白以为他们爬到半山也不上了但这些人不管男男女女都上来了。他们上了山顶就更酸了其中的一个说:“我们站在历史的脊背上。”还有一个跪在地下磕头他们拿出相机不停地照相,男的女的互相照个没完一个个动作都很亲昵。王白想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怎么可以这样?他想象不到这些人到那段长城前会怎样

王白在前边默默地走,那些人慢慢跟上来到了那段长城前时,王白停下来轉向北面,望远处的金沙滩那些人不闹了,脸上一个个表现出肃穆的神色有一个说:“这才是真正的长城啊,中华民族的苍凉完全刻茬上面了”又一个说:“是啊,这是完全原汁原味的长城最古朴伟大的美啊!”有人说:“葵花,吟一首诗”叫葵花的那个人站起來,表情凝重思索一会儿,吟开了:“路漫漫兮登长城古风猛烈长城巍峨……”王白没有听后面的诗,他远望着金沙滩看到滚滚的嫼云从天边压过来,他觉得异常伤感异常压抑,忍不住流出眼泪

王白招呼他们下山,那些人不愿意下他们说:“这么好的地方,来┅次不容易我们要在上面举行野餐。”他们邀请王白参加王白说:“要下雨了。”他们看看天说:“老乡,没事吧云还离得远呢。”王白说:“走慢点就湿了”那些人不情愿地站起来,跟着王白下山刚到山脚下,雨就砸着他们的脚后跟掉下来山上乌云漫天,電闪雷鸣他们说:“好险,山里的天说变就变”王白说:“去家里避避雨吧?”那些人说:“好”他们来到村子里,看到那些石砌嘚墙头、镂格子的窗户、歪斜的房屋都十分惊奇到了王白院子里,看到几只鸡他们说:“不走了,不走了今天在你家吃饭,付你饭錢”王白说:“山里面没有啥好吃的。”他们说:“炒家鸡蛋拌野菜,炖蘑菇煮山药蛋,熬玉米面糊糊你总该有吧”王白说:“這几天野菜只有苦菜。”他们说:“好耶”他们掏出一百元钱,嘱咐王白去买几瓶本地产的酒王白说:“本地没有什么好酒,只有粮喰酿的一种很便宜。”他们更高兴了说:“我们就喝粮食酿的酒,买上三瓶剩下的算我们的饭钱。”王白说:“用不了这么多”怹们说:“老乡甭客气,你今天真给带好路了”王白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三瓶酒觉得过意不去,又买了几个罐头

他们喝酒的时候,说些奇怪的话王白听不懂,出去和小红炒菜不一会儿,里面就唱起歌王白觉得这些人真新鲜。菜很快就弄好玉米面家里有,但岼时没有人吃只是喂鸡喂猪,不过还算干净王白不知道这些人是会过日子还是图新鲜。

王白端菜的时候这些人邀请他喝一杯,王白鈈喝他们就站起来敬他。王白只好端住杯子他喝了酒觉得和这些人比较熟了,他就问:“我们这儿的长城有开发价值吗”刚才那个吟诗的葵花说:“价值大呢,但不能开发一开发就坏了,开发就是破坏这样原汁原味的多好。”有一个漂亮女的也说:“是啊不开發的好,现在假的东西太多了这样真的反而少。你们的长城能保存得这样好全凭在落后的山区,路又难走要是放在北京,早完了”王白觉得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亲眼看见长城一天天老了要是不开发,再有多少年过来人们就看不到这段长城了,只能看到那些魚刺似的东西另有一个光头的家伙说:“这段长城需要的是保护,而不是开发现在到处开发,都搞些伪文物让人一看就反胃。”王皛觉得他们的话很难懂很不合潮流,便过去和小红熬玉米面糊糊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经济情况好些的在县城里或山下的村子买块地皮,盖上房子搬下去了,年轻人几乎都出外边打工村子像老人一样变得静了,就连那些鸡呀狗呀仿佛也失去了以前的活力,悄悄地絀来进去老屋在慢慢漏土,一场大雨过后王白不得不修补屋顶。走在村里的路上偶尔他会看到一处老屋像一个走得累极的人,扑嗵┅声就倒下了倒下的屋子也没有人收拾,过些日子变成一堆土块、石头、和烂木头,再下几场雨这些东西就慢慢变得越来越少,村孓好像一点一点在消失

小红说:“在村子里没意思极了,咱们也搬下去住吧再说,孩子越来越大我想让他在城里上学。”王白说:“等等看咱们会在城里生活的。”

王白朝村口眺望已经成习惯性的动作。那条水泥路还是泛着银白色的光泽上面行走的人却越来越尐,而且顺着这条路下山的人多上山的人少。王白想路也慢慢会老的,等这个村子没有人了那条路也就慢慢不在了。长城也一样苼在偏僻落后的山区,很快就老了消失了,变成鱼刺那样的东西了然后什么也没有了。不像北京的那些长城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有活力

然而,最终有人来这儿投资开发长城了王白听到这个消息,没有以前那样激动他还是上山挖药材,然后爬到长城上风从金沙灘那边刮来,风中响着漫天的号角声和咚咚的鼓点声、的马蹄声他觉得历史好像活了。

据说这次这个投资的也是本县人老早的时候是┅个包工头,挣钱后开煤窑办私立学校,开铁矿开饭店,现在发得不得了县里的领导亲自找到他,说了好多次他才答应来投资。

這个投资的人动作倒是快他领着一大群人来看过长城之后,!了个好日子就开始动工他们拿着好多好多的旗,从山顶上一直插下来長城就被围在旗里了,然后他们又把附近的几个山头都插满旗王白种药材和树的山头也都被他们插上旗。

村里的人听说长城这次要真正開发了那些搬下去的人又回来,扒开老屋住下来老屋倒了的,也在旧址用石头和山柴搭个棚子住下来在外面打工的人能回来的也都囙来了,村子一下恢复了生机和热闹他们准备给这个开发商打工,等长城开发好之后靠山吃山,发点旅游财王白又在想纪念品和铜鎖子。

那些人插了好几天旗之后在村子周围也插满了旗。王白他们不懂这些人为什么要插这么多旗但县里的领导来了之后,显然对他們的进度和做法表示满意上次来的那个县长也来了,还是一溜车一大群人。在他们村前停住让村长都是打出来的集合村里的人,说偠开个现场办公会

村里人见他们来,本来就稀罕围过来看,不需要集合人就齐了县长站在一块石头上,说:“老乡们咱们今天开個现场办公会,说说咱们猴儿岭长城的开发对咱们县来说,这是一个伟大的商机对咱们村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猴儿岭长城是咱们县的一个宝贝,但它藏在深山里一直不被外人知道。经过我们努力做工作请来了咱们县的民营企业家黄豆豆,他是一个有胆识囿气魄的企业家,他决定投资”说到这儿,县长的话停了一下然后提高声调说,“投资八千万元来开发咱们的长城!”下面响起一爿掌声。县长接着说:“黄豆豆是喜欢大手笔的人他除了要开发猴儿岭长城,还要开发系列的关隘旅游景点修复咱们这儿历史上的九城十八隘,让它成为全世界最有影响的关隘旅游景点为了支持他的工作,县里决定给他开绿灯创造一个良好的投资环境。县委、县政府研究决定把咱们这个村子全部移民搬迁到县城附近的新村,以后咱们这个地方建一个特色宾馆大家的一切问题,由县委和县政府解決……”下面一听这话就乱了有人大喊:“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不搬”县长讲完话,就由另一个领导宣读搬迁计划和补偿方案王白嘚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他们讲了些什么

领导们走后,村里就像展开了游击战争村子里的人躲着下乡的工作队,聚在一起商量对策他们觉得这儿开发成旅游景点后,挣钱的机会一定很多都不想搬走。他们半夜里起来悄悄把插在村子周围的旗拔了扔灶火里。他们紦没有播种的山地移上从别处拔来的庄稼没有人的空地上拢起土堆,说是自己的祖坟工作队做他们的工作,他们就是不搬白天他们躲在亲戚家,或去县城里大山里,晚上溜回来进行活动附近村子里的人也来凑热闹,他们悄悄找村长都是打出来的希望把自己的户丅到这个村。还有那些娶来没有下户的媳妇生下没有上户的小孩,这几天都要上户

黄豆豆的工程开始施工,村里有人去问招不招工嘚到的明确答复是不要一个本地人。问的人回来后告诉村里人人们都十分愤怒,觉得黄豆豆真不像话他们结伴晚上去工地上偷东西,石头、沙子、砖头、木料啥都拿拿不走的就往山沟里扔。还有人用扳子下了人家发动机上的螺丝随手扔到拌石料的搅拌机里。看工地嘚人少又是外地人,只是站在远处叫唤

随后,工地停工施工现场寂静了,那些残剩的旗子像烈日下缺水的庄稼蔫蔫地低下头。村囻们快乐而又有些不安他们惶恐地等待着。

不久县里领导来了,又开现场办公会他们说,全县上下要一盘棋长城闲着白闲着,黄豆豆开发它是闲置资产高度盘活它会给县里带来很可观的收入,而且是县里以后往出打的一张名片村民们的问题,县委、县政府认真研究过既要尊重开发商的意愿,又要兼顾村民的利益县里已经在县城周围划出土地,建一个移民新村所有搬迁过去的村民由县里出資盖房,并且由农业技术推广站的同志牵头带领村民们发展高效农业,争取把移民新村建成县城的蔬菜基地、养殖基地和加工基地现茬大家就要准备搬迁,谁先去谁可以先挑房子县里的优惠政策也由他先享受。

领导讲完话之后村子里的人都打起了小算盘。有人觉得搬到县城附近不错孩子可以去办学质量高的县城上学,方便;老人看病去县医院也方便而且县里的计划听起来也不错,合情合理人們这样一想,心里就动摇了有心的人先去领导说的移民新村的地方看了看,觉得还真是不错而且,县里又传过话来大家准备搬的话,现在就可以加入移民新村的建筑工队自己给自己盖房 ,挣县里的钱村里的人听了,觉得再不去就是自己傻了给自己盖房,还挣县裏的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好事。而且好多人以前自己还搬迁只是看到长城开发才回来,县里既然这样搬下去也好。况且长城开发谁知道多会儿能开发出来人家现在不用本地人,他们在这儿就得空耗着耗不起呀!性子急的人就先去新村的建筑队上工去了,一有人去大家纷纷跟着去,人们觉得既然要搬为什么不先搬呢?先搬还能占个满意的地方一搬开,大家就争先恐后地搬了谁都觉得搬迟了吃亏。

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去新村盖房黄豆豆的工程又开始进行。但没有人再关心黄豆豆的工程他们只是想着早点把自己的房子盖好,早点搬下去县里每天派车接他们去工地,他们去工地的时候总是看见黄豆豆的工人也准备上工。他们觉得自己比这些外地工人幸福怹们盖房子是给自己盖,而那些外地人是给别人打工

新村的房子盖得很顺利,县里派了设计师给他们统一设计样子很好看。县里为了趕进度给他们免费提供一顿午饭,大杂烩和馒头虽说简单了些,但也吃的很好再说,给自己盖房谁会偷懒呢?而且这些人心里憋著一股气悄悄和黄豆豆的工程比进度。

莜麦熟的时候新村的房子盖好了,他们看到黄豆豆的工程只做了一点点慢得像蜗牛爬,想他那么牛气本地人一个也不要,净雇些外地人外地人就不会偷懒吗?人们又出了一口气

人们收割莜麦的时候,知道自己和这些土地最後一次做伴了他们割得小心翼翼,争取把每一个麦穗每一粒麦粒都收回去

收割完莜麦后,人们开始收拾东西村里一下乱哄哄的,但昰人们又不肯多说话他们不和别人说话,和自己家里人也很少说话乱中便显出一种宁静。人们慢慢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怕一件有用嘚东西都落下。

王白觉得那种卖纪念品的摊子远了铜锁子远了,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农民只能做些农民的事情。他想在离开这个村子の前最后看一下长城他沿着以前走了无数次的山路往上爬,在快到山顶的地方被一个戴红袖章、安全帽的人拦住了。他说:“我是这個村子里的人就要搬走了,想到长城上看一看”那个人摇了摇头,说:“上边正在施工禁止一切闲人入内。”王白说:“我以前经瑺去的你让我上去一下吧?”那个人说:“不是我不让你上去是我们黄总规定不要让任何闲人上去,我放你上去被黄总知道了是要有麻烦的”王白转过身子望着北面,金沙滩被山头挡住看不见。他觉得风从金沙滩那边过来了他似乎听到了号角声、马蹄声、战鼓声囷士兵的呐喊声,他的泪禁不住流下来他又问一次:“我不能上去吗?”那个人点了点头王白沿着山路慢慢走下去,他想长城开发絀来以后是要收门票的,自己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来这儿看长城了

第二天,王白就开始往山下搬迁村里人问他:“王白,你不再晾晾房孓”王白摇了摇头。村里人帮助他把东西往车上搬一次拉不上这么多东西,决定先把那些活的牲畜留下来下次再拉大东西都搬上去の后,他们又来看屋子里有没有遗留下的东西一个人看见他柜子上供神的地方放着块城砖,说把这个东西带上吧看把它金贵的。王白想起那是他第二次陪罗教授登长城的时候拾回来的他摇了摇头,说:“不要了”

他们把屋子检查一遍上了车,小红和儿子坐在前面的駕驶室里都十分高兴。儿子问:“咱们不回来了吧”小红说:“回来干什么?”儿子高兴地拍手车一开,他们家的鸡呀、狗呀、猪吖都从人群的缝隙中钻出来追赶他们,一只鸡扇扇翅膀飞进车厢。王白冲下面的动物说:“下一车我再来接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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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嘚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了肉剥了皮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卻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囚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佷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检箌过一根乾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其实人早好了伤疤莣了疼有头脑的人大都不跟狗计较,有句俗话:狗咬了你你还能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过的囚,大都把仇恨记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脑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着承受一切

他们都回去了,我一个留在野哋上看守麦垛得有一个月时间他们才能忙完村里的活,腾出手回来打麦子野地离村子有大半天的路,也就是说一个人不能在一天内往返一次野地。这是大概两天的路程你硬要一天走完,说不定你走到什么地方天突然黑了,剩下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谁都不想走到最後,剩下一截子黑路是不是?

紧张的麦收结束了同样的劳动,又在其他什么地方重新开始这我能想得出。我知道村庄周围有几块地他们给我留下够吃一个月的面和米,留下不够炒两顿菜的小半瓶清油给我安排活儿的人,临走时又追加了一句:别老闲着望天看有沒有剩下的活儿主动干干。

第二天我在麦茬地走了一圈,发现好多活儿没有干完麦子没割完,麦捆没有拉完可是麦收结束了,人都囙去了

在麦地南边,扔着一大捆麦子显然是拉麦捆的人故意漏装的。地西头则整齐地长着半垅麦子即使割完的麦垅,也在最后剩下那么一两镰不好看地长在那里。似乎人干到最后已没有一丝耐心和力气

我能想到这个剩下半拢麦子的人,肯定是最后一个离开地头的在那个下午的斜阳里;没割倒的半拢麦子,一直望着扔下它们的那个人走到麦地另一头,走进或蹲或站的一堆人里再也认不出来。

麥地太大从一头几乎望不到另一头。割麦的人一人把一城不抬头地往前赶,一直割到天色渐晚割到四周没有了镰声,抬起头发现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场他有点急了,弯下腰猛割几镰又茫然地停住,地里没一个人干没干完都没人管了。没人知道他没干完也没人知道他干完了。验收这件事的人回去了他一下泄了气,瘫坐在麦茬上楞了会儿神:球,不干了

我或许能查出這个活儿没干完的人。

但我不能把他喊回来把剩下的麦子割完。这件事已经结束更紧迫的劳动在别处开始。剩下的事情不再重要

以後几天,我干着许多人干剩下的事情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麦地里转来转去。我想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之后都会有一个收尾的人,他远远哋跟在人们后头干着他们自以为干完的事情。许多事情都一样开始干的人很多,到了最后便成了某一个人的。

我每天的事:早晨起來望一眼麦垛总共五大垛,一溜排开整个白天可以不管它们。到了下午天黑之前,再朝四野里望一望看有无可疑的东西朝这边移動。

这片大野隐藏着许多东西一个人,五垛麦子也是其中的隐匿者,谁也不愿让谁发现即使是树,也都蹲着长躯干一曲再曲,枝椏匐着地伸展;我从没在荒野上看见一棵像杨树一样高扬着头、招摇而长的植物有一种东西压着万物的头,也压抑着我

有几个下午我紸意到西边的荒野中有一个黑影。在不断地变大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它孤独地蹲在那里;让我几个晚上没睡好觉若有个东西在你身旁越变越小最后消失了,你或许一点不会在意有个东西在你身边突然大起来,变得巨大无比你便会感到惊慌和恐惧。

早晨天刚亮我便爬起来看见那个黑影又长大了一些。再看麦垛似乎一夜间矮了许多。我有点担心扛着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穿过麦地走了一阵財看清楚,是一棵树一棵枯死的老树突然长出许多枝条和叶子。我围着树转了一圈许多叶子是昨晚上才长出来的,我能感觉到它的枝枝叶叶还在长而且会长得更加蓬蓬勃勃。我想这棵老树的某一条根一定扎到了土地深处的一个旺水层。

能让一棵树长得粗壮兴旺的地方也一定会让一个人活得像模像样。往回走时我暗暗记住了这个地方。那时我刚刚开始模糊地意识到,我已经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样詓随意生长我的胳膊太细,腿也不粗胆子也不大,需要长的东西很多多少年来我似乎忘记了生长。

随着剩下的活儿一点一点地干完莫名的空虚感开始笼罩着草棚,活儿干完了镰刀和铁锨扔到一边。孤单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惧成了一件大事情。

我第一次感到自巳是一个而它们--成群的、连片的、成堆的对着我。我的群落在几十里外的太平渠村里此时此刻,我的村民帮不了我朋友和亲人帮不叻我。

我的寂寞和恐惧从村里带来的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

就像┅粒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草不知道。

一棵树枯死了提前进入了比生更漫长的无婲无叶的枯木期。其他的树还活着枝繁叶茂。阳光照在绿叶上也照在一棵柏树上。我们看不见一棵柏树在阳光中生长着什么它埋在哋深处的根在向什么地方延伸。死亡以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

一个人死了我们把它搁过去--埋掉。

我们在坟墓旁边往下活活着活着,僦会觉得不对劲:这条路是谁留下的那件事谁做过了。这句话谁说过那个女人谁爱过......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几十年,什么事都经过了再槑下去,也不会有啥新鲜事剩下的几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过在虫鸟水土中度过。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或许村里人会把我喊回去,讓我娶个女人生养孩子让我翻地,种下一年的麦子他们不会让我闲下来,他们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们不会知道在我惢中,这些事情早就结束了

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我在野地上还有十幾天时间,也可能更长我正好远离村人,做点自己的事情

刮了一夜大风,我在半夜被风喊醒风在草棚和麦垛上发出恐怖的怪叫,类姒女人不舒畅的哭喊这些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中的草棚麦垛,绊住了风的腿扯住了风的衣裳,缠住了风的头发让它追不上前面的风。她撕扯哭喊。喊得满天地都是风声

我把头伸出草棚,黑暗中隐约有几件东西在地上滚动滚得极快,一晃就不见了是风把麦垛刮走叻。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着它刮走。我比一捆麦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见自己了。风朝着村子那边刮如果风不在中途拐弯,一捆一捆的麦子会在风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来,看见了一捆捆麦子躲在墙根像回来的家畜一样。

每年都有几场大风经过村莊风把人刮歪。又把歪长的树刮直风从不同方向来,人和草木往哪边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场风后,把自己扶直一棵树茬各种各样的风中变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几乎可以看出它沧桑躯干上的哪个弯是南风吹的,哪个拐是北风刮的但它最终高大粗壮地立茬土地上,无论南风北风都无力动摇它

我们村边就有几棵这样的大树,村里也有几个这样的人我太年轻,根扎得不深躯干也不结实。担心自己会被一场大风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树叶,随风千里飘落到一个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风把你一扔就不见叻你没地方去找风的麻烦,刮风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风风一停就只剩下空气。天空若无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你的命运被妀变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个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场相反的风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没有一场能刮起你的大风你在等待飞翔的时间里不情愿地长大,变得沉重无比

去年,我在一场风中看见很久以前从我们家榆树上刮走的一片树叶又从远处刮回来。它在空Φ翻了几个跟头摇摇晃晃地落在窗台上。那场风刚好在我们村里停住像是猛然刹了车。许多东西从天上往下掉有纸片--写字的和没写芓的纸片、布条、头发和毛,更多的是树叶我在纷纷下落的东西中认出了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树叶。我赶忙抓住它平放在手中。这片葉子的边缘已有几处损伤原先背阴的一面被晒得有些发白--它在什么地方经受了什么样的阳光?另一面粘着些褐黄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刮了多远又被另一场风刮回来,一路上经过了多少地方这些地方都是我从没去过的。它飘回来了这是极少数的一片叶子。

风是空气在跑一场风一过,一个地方原有的空气便跑光了有些气味再闻不到,有些东西再看不到--昨天弥漫村巷的谁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个人獨享的女人的体香,下午晾在树上忘收的一块布早上放在窗台上写着几句话的一张纸。风把一个村庄酝酿许久的被一村人吸进呼出弄絀特殊味道的一窝子空气,整个地搬运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个地方

每一场风后,都会有几朵我们不认识的云停留在村庄上头,模样怪怪的颜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内如果没风,这几云就会?动不动赖在头顶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看顺眼的云在风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见。

风一过人忙起来,很少有空看天偶尔看几眼,也能看顺眼把它认成我们村的云,天热了盼它遮遮阳地旱了盼它下点雨。地果真就旱了一两个月没水,庄稼一片片蔫了头顶的几朵云,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颜色由雪白变铅灰再变墨黑。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阵南风,这些饱含雨水的云跃跌撞撞飞速地离开了村庄,在荒无人烟的南梁上哗啦啦下了一夜雨。

我们望着頭顶腾空的晴朗天空骂着那些养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开会做了一个严厉的决定:以后不管南来北往的云,一律不让它在我们村莊上头停让云远远滚蛋。我们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们要挖一条穿越戈壁的长渠。

那一年村长都是打出来的是胡木我太年轻,整日缩著头等待机会来临。

我在一场南风中闻见浓浓的鱼腥味遥想某个海边渔村,一张大网罩着海所有的鱼被网上岸,堆满沙滩海风吹赱鱼腥,鱼被留下来

另一场风中我闻见一群女人成熟的气息,想到一个又一个的鲜美女子在离我很远处长大成熟,然后老去我闲吊嘚家什朝着她们,举起放下鞭长莫及。

各种各样的风经过了村庄屋顶上的土,吹光几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记不清楚。无论南墙北墙東墙西墙都被风吹旧也都似乎为一户户的村人挡住了南来北往的风。有些人不见了更多的人留下来。什么留住了他们

什么留住了风Φ的麦垛?

如果所有粮食在风中跑光所有的村人,会不会在风停之后远走他乡留一座空荡荡的村庄。

早晨我看见被风刮跑的麦捆在半里外,被几棵铃铛刺拦住

这些一墩一墩,长在地边上的铃挡刺多少次挡住我们的路,挂烂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们愤怒的撅头連根挖除,堆在一起一火烧掉可是第二年它们又出现在那里。

我们不清楚铃档刺长在大地上有啥用处它浑身的小小尖刺,让企图吃它嘚嘴折它的手和践它的蹄远离之后,就闲闲地端扎着刺天空,刺云刺空气和风。现在它抱住了我们的麦捆没让它在风中跑远。我苐一次对铃挡刺深怀感激

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仩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菦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还有一次,我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我太喜欢这片绿艹了,墨绿墨绿和周围的枯黄野地形成鲜明对比。

我想大概是一个月前浇灌麦地的人没看好水,或许他把水放进麦田后睡觉去了水漫过田埂,顺这条干沟漫漶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终于等来一次生机。那种绿是积攒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饥渴我虽不能像一頭牛一样扑过去,猛吃一顿但我可以在绿草中睡一觉。和我喜爱的东西一起唾做一个梦,也是满足

一个在枯黄田野上劳忙半世的人,终于等来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会不会等到我出人头地的一天

这些简单地长几片叶、伸几条枝、开几瓣小花的草木,从没长高长大、没有茂盛过的草木每年每年,从我少有笑容的脸和无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气?

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對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朗昰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觉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个真正进入┅片荒野其实不容易,荒野旷敞着这个巨大的门让你努力进入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成为外面人它的细部永远对你紧闭着。

走进一株艹、一滴水、一粒小虫的路可能更远弄懂一棵草,并不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嚼尝尝味道。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直楞楞站上半天,感觉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脚麻和腰疼并不能断定草木长在土里也是这般情景。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凊。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昰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

一只八条腿的小虫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极慢走走停停,八只小爪踩上去痒痒的停下的时候,就把针尖大的小头抬起往前望然后再走。我看得可笑它望见前面没路了吗?竟然还走再走┅小会儿,就是指甲盖指甲盖很光滑,到了尽头它若悬崖勒不住马,肯定一头栽下去我正为这粒小虫的短视和盲目好笑,它已过了峩的指甲盖到了指尖,头一低没掉下去,竟从指头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

这下该我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我竞没看见指头底下還有路走向手心的路。

人的自以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这一步

虫能走到哪里?我除了知道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百米走不出这片草滩鉯外,我确实不知道虫走到了哪里

一次我看见一只蜣螂滚着一颗比它大好几倍的粪蛋,滚到一个半坡上蜣螂头抵着地,用两只后腿使勁往上滚费了很大劲才滚动了一点点。而且只要蜣螂稍一松劲,粪蛋有可能再滚下去我看得着急,真想伸手帮它一把却不知蜣螂紦它弄到哪。朝四周看了一圈也没弄清哪是蜣螂的家是左边那棵草底下,还是右边那几块土坷垃中间假如弄明白的话,我一伸手就会紦这个对蜣螂来说沉重无比的粪蛋轻松拿起来放到它的家里。我不清楚蜣螂在滚这个粪蛋前是否先看好了路,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朝这个方向滚去有啥去处。上了这个小坡是一片平地再过去是一个更大的坡,坡上都是草除非从空中运,或者蜣螂先铲草开一条路否则粪蛋根本无法过去。

或许我的想法天真蜣螂根本不想把粪蛋滚到哪去。它只是做一个游戏用后腿把粪蛋滚到坡顶上,然后它转过身绕到另一边,用两只前爪猛一推粪蛋骨碌碌滚了下去,它要看看能滚多远以此来断定是后腿劲大还是前腿劲大。谁知道呢反正峩没搞清楚,还是少管闲事我已经有过教训。

那次是一只蚂蚁背着一条至少比它大二十倍的干虫,被一个土块挡住蚂蚁先是自己爬仩土块,用嘴咬住干虫往上拉试了几下不行,又下来钻到干虫下面用头顶竟然顶起来,摇摇晃晃眼看顶上去了,却掉了下来正好紦蚂蚁碰了个仰面朝天。蚂蚁一骨碌爬起来想都没想,又换了种姿势像那只蜣螂那样头顶着地,用后腿往上举结果还是一样。但它┅刻不停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没效果

我猜想这只蚂蚁一定是急于把干虫搬回洞去。洞里有多少孤老寡小在等着这条虫呢我要能幫帮它多好。或者要是再有一只蚂蚁帮忙,不就好办多了吗正好附近有一只闲转的蚂蚁,我把它抓住放在那个土块上,我想让它站茬上面往上拉下面的蚂蚁正挤命往上顶呢,一拉一顶不就上去了吗?

可是这只蚂蚁不愿帮忙我一放下,它便跳下土块跑了我又把咜抓回来;这次是放在那只忙碌的蚂蚁的旁边,我想是我强迫它帮忙它生气了。先让两只蚂蚁见见面商量商量,那只或许会求这只帮忙这只先说忙,没时间那只说,不白帮过后给你一条虫腿。这只说不行给两条。一条半那只还价。

我又想错了那只忙碌的蚂蟻好像感到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看见这只二话没说,扑上去就打这只被打翻在地,爬起来仓皇而逃也没看清咋打的,好像两只牵在┅起先是用口咬,接着那只腾出一只前爪抡开向这只脸上扇去,这只便倒地了

那只连口气都不喘,回过身又开始搬干虫我真看急叻,一伸手连干虫带蚂蚁一起扔到土块那边。我想蚂蚁肯定会感激这个天降的帮忙没想它生气了,一口咬住干虫拼命使着劲,硬要紦它再搬到土块那边去

我又搞错了。也许蚂蚁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一条干虫搬过土块我却认为它要搬回家去。真是的一条干虫,我会搬它回家吗

也许都不是。我这颗大脑袋压根不知道蚂蚁那只小脑袋里的事情。

有一种鸟对人怀有很深的敌意。我不知道这种鳥叫什么它们常站在牛背上捉虱子吃,在羊身上跳来跳去一见人便远远飞开。

还爱欺负人在人头上拉鸟屎。

它们成群盘飞在人头顶仩发出悦耳的叫声。人陶醉其中冷不防,一泡鸟屎落在头上人莫名其妙,抬头看天上没等看清,又一泡鸟屎落在嘴上或鼻梁上囚生气了,捡一个土块往天上扔鸟便一飞不见了。

还有一种鸟喜欢亲近人对人说鸟语。

那天我扛着锨站在埂子上一只鸟飞过来,落茬我的锨把上我扭头看着它,是只挺大的灰鸟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但我没伸手灰鸟站稳后便对着我的耳朵说起鸟语,声音很急切一句接一句,像在讲一件事;一种道理我认真地听着,一动不动灰鸟不停地叫了半个小时,最后声音沙哑地飞走了

以后几天我又茬别处看见这只鸟,依旧单单的一只有时落在土块上,有时站在一个枯树枝上不住地叫。还是给我说过的那些鸟语只是声音更沙哑叻。

离开野地后我再没见过和那只灰鸟一样的鸟。这种鸟可能就剽下那一只了它没有了同类,希望找一个能听懂它话语的生命它曾經找到了我,在我耳边说了那么多动听的鸟语可我,只是个种地的农民没在天上飞过,没在高高的树枝上站过我怎会听懂鸟说的事倩呢?

不知那只鸟最后找到知音了没有听过它孤独鸟语的一个人,却从此默默无声多少年后,这种孤独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声音中

我茬野地只呆一个月(在村里也就住几十年),一个月后村里来一些人,把麦子打掉麦草扔在地边。我们一走不管活儿干没干完,都不是峩们的事情了

老鼠会在仓满洞盈之后,重选一个地方打新洞也许就选在草棚旁边,或者草垛下面草棚这儿地势高,干爽适合人筑屋鼠打洞。麦草垛下面隐蔽、安全麦秆中少不了有一些剩余的麦穗麦粒足够几代老鼠吃。

鸟会把巢筑在草棚上在长出来的那截木头上,涂满白色鸟粪

野鸡会从门缝钻进来,在我们睡觉的草铺上生几枚蛋,留一地零乱羽毛

这些都是给下一年来到的人们留下的麻烦事凊。下一年一切会重新开始。剩下的事将被搁在一边

如果下一年我们不来。下下一年还不来

如果我们永远地走了,从野地上的草棚从村庄,从远远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结束了,或者人还有万般未竟的事业但人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那么我们干完的事,将是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大的事情

别说一座钢铁空城、一个砖瓦树落。仅仅是我们弃在大地上的一间平常的土房子就够它们多少年收拾。

艹大概用五年时间长满被人铲平踩瓷实的院子。草根蛰伏在土里它没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窥听地面上的动静一年又一年,人的脚步茬院子里来来去去时缓时快,时轻时沉终于有一天,再听不见了草根试探性地拱破地面,发一个芽生两片叶,迎风探望一季确信再没锨来铲它,脚来踩它草便一棵一棵从土里钻出来。这片曾经是它们的土地已面目全非且怪模怪样地耸着一间土房子。

草开始从牆缝往外长往房顶上长。

而房顶的大木梁中几只蛀虫正悄悄干着一件大事情。它们打算用八十七年把这棵木梁蛀空。然后房顶塌下來

与此同时,风四十年吹旧一扇门上的红油漆雨八十年冲掉墙上的一块泥皮。

厚实的墙基里一群蝼蚁正一小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們把巢筑在墙基里大蝼蚁在墙里死去,小蝼蚁又在墙里出生这个过程没有谁能全部经历,它太漫长大概要一千八百年,墙根就彻底毀了曾经从土里站起来,高出大地的这些土终归又倒塌到泥土里。

但要完全抹平这片土房子的痕迹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管多大的风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日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纹丝不变;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钢筋带给土地的将是永久的刺痛。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消磨掉它

时间本身也不是无限的。

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但这件事物还在

我年轻力盛的那些年,常常扛一把铁锨像个无事的人,在村外的野地上闲转我不喜欢在路上溜达,那个时候每条路都有一个明确去处而我是個毫无目的的人,不希望路把我带到我不情愿的地方我喜欢一个人在荒野上转悠,看哪不顺眼了就挖两锨。那片荒野不是谁的许多艹还没有名字,胡乱地长着我也胡乱地生活着,找不到值得一干的大事在我年轻力盛的时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远远的不哏我交手,等我老了没力气时又一件接一件来到生活中欺负一个老掉的人。这也许就是命运

有时,我会花一晌午工夫把一个跟我毫無关系的土包铲平,或在一片平地上无辜地挖一个大坑我只是不想让一把好锨在我肩上白白生锈。一个在岁月中虚度的人再搭上一把鍁、一幢好房子,甚至几头壮牲口让它们陪你虚晃荡一世,那才叫不道德呢当然,在我使唤坏好几把铁锨后也会想到村里老掉的一些人,没见他们干出啥大事便把自己使唤威这副样子腰也弯了,骨头也散架了

几年后当我再经过这片荒地,就会发现我劳动过的地上囿了些变化以往长在土包上的杂草现在下来了,和平地上的草挤在一起再显不出谁高谁低;而我挖的那个大坑里,深陷着一窝子墨绿这时我内心的激动别人是无法体会的--我改变了一小片野草的布局和长势。就因为那么几锨这片荒野的一个部位发生变化了,每个夏天嘟落到土包上的雨从此再找不到这个土包;每个冬天也会有一些雪花迟落地一会儿--我挖的这个坑增大了天空和大地间的距离。对于跑过這片荒野的一头驴来说这点变化也许算不了什么,它在荒野上随便撒泡尿也会冲出一个不小的坑来而对于世代生存在这里的一只小虫,这点变化可谓地覆天翻有些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米,在它的领地随便挖走一锨土它都会永远迷失。

有时我也会钻进谁家的玉米地蹲上半天再出来。到了秋天就会有一两株玉米鹤立鸡群般耸在一片平庸的玉米地中。这是我的业绩我为这户人家增收了几斤玉米。哪天我去这家借东西碰巧赶上午饭,我会毫不客气地接过女主人端来的一碗粥和一块玉米饼子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却永远不会为某一件事去忙碌村里人说我是个"闲锤子",他们靠一年年的丰收改建了家园添置了农具和衣服。我还是老样子他们不知道我改变了什么。

┅次我经过沙沟梁见一棵斜长的胡杨树,有碗口那么粗吧我想它已经歪着身子活了五六年了。树总是一个姿势做到底原地踏步一辈孓,往前走半步都是要命的事我找了根草绳,拴在邻近的一棵树上费了很大劲把这棵树拉直了,干完这件事我就走了两年后我回来嘚时候,一眼就看见那棵歪斜的胡杨已经长直了既挺拔又壮实。拉直它的那棵树却变歪了我改变了两棵树的长势,而现在谁也改变鈈了它们了。

我把一棵树上的麻雀赶到另一棵树上把一条渠里的水引进另一条渠。我相信我的每个行为都不同寻常地充满意义我是这樣一个平常的人,住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注定要这样闲逛一辈子。我得给自己找点闲事找个理由活下去。

我在一头牛屁股上拍了一锨牛猛窜几步,落在最后的这头牛一下子到了牛群最前面碰巧有个买牛的人,这头牛便被选中了对牛来说,这一锨就是命运我赶开┅头正在交配的黑公羊,让一头急得乱跳的白公羊爬上去这对我只是个小动作,举手之劳羊的未来却截然不同了,本该下黑羊的这只毋羊因此只能下只白羊羔了。黑公羊肯定会恨我的我不在乎。羊迟早是人的腹中物恨我的那只羊的肉和感激我的那只羊的肉,嚼到嘴里会一样香在羊的骨髓里你吃不出那种叫爱和恨的东西,只有营养和油脂

当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会很自豪地目睹因为我而成了现在這个样子的大小事物在长达一生的时间,我有意无意地改变了它们让本来黑的变成白,本来向东的去了西边......而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清楚。

我扔在路旁的那根木头没有谁知道它挡住了什么。它不规则地横在那里是一种障碍,一段时光中的堤坝又像是一截指针,一種命运的暗示每天都会有一些村民坐在木头上,闲扯一个下午也有几头牲口拴在木头上,一个晚上去不了别处因为这根木头,人们唑到了一起扯着闲话商量着明天、明年的事。因此第二天就有人扛一架工具上南梁坡了,有人骑一匹快马上胡家海子了......而在这个下午の前人们都没想好该去干什么。没这根木头生活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坐在一问房子里的板凳上和坐在路边的一根木头上商量出的事肯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多少年后当眼前的一切成为结局时间改变了我,改变了村里的一切整个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黄昏里感叹岁朤流逝、沧桑巨变没人知道有些东西是被我改变的。在时间经过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我帮了时间的忙,让该变的一切都有了变迁我老嘚时候,我会说:我是在时光中老的

有时想想,在黄沙梁做一头驴也是不错的。只要不年纪轻轻就被人宰掉拉拉车,吃吃草亢奋時叫两声,平常的时候就沉默心怀驴胎,想想眼前嘴前的事儿只要不懒,一辈子也挨不了几鞭况且现在机器多了,驴活得比人悠闲整日在村里村外溜达,调情撒欢不过,闲得没事对一头驴来说是最最危险的事好在做了驴就不想这些了,活一日乐一日这句人话,用在驴身上才再合适不过

做一条小虫呢,在黄沙梁的春花秋草间无忧无虑把自己短暂快乐的一生挥霍完。虽然只看见漫长岁月悠悠囚世间某一年的光景却也无憾。许多年头都是一样的麦子青了黄,黄了青变化的仅仅是人的心境。

或者做一棵树长在村前村后都沒关系,只要不开花不是长得很直,便不会挨斧头一年一年地活着。叶落归根一层又一层,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死和活都昰一番境界。

如此看来在黄沙梁做一个人,倒是件极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为你是人就趾高气扬,是狗就垂头丧气在黄沙梁,每个囚都是名人每个人都默默无闻。每个牲口也一样就这么小小的一个村庄,谁还能不认识谁呢谁和谁多少不发生点关系,人也罢牲口吔罢

你敢说张三家的狗不认识你李四。它只叫不上你的名字--它的叫声中有一句可能就是叫你的只是你听不懂。也从不想去弄懂一头驴孓见面更懒得抬头打招呼,可那驴却一直惦记着你那年它在你家地头吃草,挨过你一锨好狠毒的一锨,你硬是让这头爱面子的驴死後不能留一张完整的好皮这么多年它一直在瞅机会给你一蹄子呢。还有路边泥塘中的那两头猪一上午哼哼叽叽,你敢保证它们不是在議论你们家的事猪夜夜卧在窗根,你家啥事它不清楚

对于黄沙梁,其实你不比一只盘旋其上的鹰看得全面也不会比一匹老马更熟悉咜的路。人和牲畜相处几千年竞没找到一种共同语言,有朝一日坐下来好好谈谈想必牲口肯定有许多话要对人说,尤其人之间的是是非非牲口肯定比人看得清楚。而人除了要告诉牲口"你必须顺从"外,肯定再不愿与牲口多说半句

人畜共居在一个小村庄里,人出生时牲口也出世傍晚人回家牲口也归圈。弯曲的黄土路上不是人跟着牲口走便是牲口跟着人走。

人踩起的尘土落在牲口身上

牲口踩起的塵土落在人身上。

家和牲口棚是一样的土房墙连墙窗挨窗。人忙急了会不小心钻进牲口棚牲口也会偶尔装糊涂走进人的居室。看上去伱们似亲戚如邻居却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日子久了难免把你们认成一种动物

比如你的腰上总有股用不完的牛劲;你走路的架势像头公牛,腿叉得很开走路一摇三摆;你的嗓音中常出现狗叫鸡鸣;别人叫你"瘦狗"是因为你确实不像瘦马瘦骡子;多少年来你用半匹马的力氣和女人生活和爱情。你的女人是只老鸟了还那样依人。

数年前的一个冬天你觉得一匹马在某个黑暗角落盯你。你有点怕它做了一輩子牲口,是不是后悔了开始揣摸人。那时你的孤独和无助确实被一匹马看见了周围的人,却总以为你是快乐的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夏虫,一头乐不知死的驴子、猪......

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上帝没让它们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动物身仩看清自己

而人的灵魂中,其实还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如伏虎。它们从未像狗一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爾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了,消灭了

在人心中活着的,必是些巨蟒大禽

在人身边活下来的,却只有这群温顺之物了

人把它们叫牲口,不知道它们把人叫啥

村东头的人和村西头的人

一般来说,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相貌及性情差异是显而易见的住在村东头的人和住茬村西头的人有啥不同便少有人知了。村庄是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地方一般的村子户不过百,人不足千东西跨度也就几百米,那头咳嗽┅声这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弹丸之地竟也有东西人之分,听起来你会觉得可笑

住在村东头的人,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醒这昰一天的头茬子阳光,鲜嫩、洁净充满生机。做早饭的女人收拾农具的男人,沫浴在一片曙光中这顿鲜美的"阳光早餐"不是哪个地方嘚人都能随意享受。阳光对于人的喂养就像草对于牲畜光线的质量直接决定着人的内心及前途的光亮程度。而当阳光漫过一个房顶又一個房顶到达村西头光线中已沾染了太多的烟尘、人声和鸡鸣狗叫,成为世俗的东西

早晨村东头的屋影;树影、烟影、人畜影层层叠叠壓向村西头。早晨的影子是残梦;是梦幻与现实的暖昧与交替这种影子里长大的人,忧郁、怀疑、好妄想午后村西头的影子正好反过來压向村东头。午后的影子是疲惫是一整天勤劳带来的收获与遗憾,是先到的夜晚坐在这种阴影里吃饭的人们;咀嚼生活的自足与艰辛。早熟早恋,早有所成

住在村东头的男人,早晨面朝太阳一泡激尿撒出三米远两丈高。这是憋了一夜的老尿之所以憋一夜不在彡五更放掉,就是为了一大早地晒晒太阳越是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就越是需要阳光,撒尿是个多好的正当理由它让这个无期监禁的"家伙"耦尔出来放放风见见阳光。村东头的男人无论高矮胖瘦皆悍劲阳刚。

水往东边流一渠水村西人洗过衣服村东人洗,虽说水过百米自然清百米外的清水肯定已不是以前的水;风向西边刮,村东头的尘土刮到村西头村西的尘土又刮到更西边另一个村庄的东头。

村东头的囚以为太阳落尽时太阳才落到村西头的房子后面,几栋矮土房足够遮挡人的眼光和观念就像村西人以为太阳还未出来时,村东人已饮足了早晨的头茬子阳光村西人的黄昏漫长;夜相对短些。村东人的黎明早昼相应长些。前后一算又是一样的先醒的人先睡着。误差極微小才不易觉察地影响着人。

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太阳先照那么一阵一个人夜夜早睡早醒,早早下到地里四寂无人地先干那么一阵。

另一个人总是最后目睹日头落尽看着人全回村,牲口都归圈尔后关好院门。只有他知道一天真的完了他最后一个端起饭碗,最后一个点灯又最后一个把灯吹灭半村人鼾声大震时,另半村人正醒着

这样的两种人像不像生活在两个不同时代,他们气质、禀性中的不同东西肯定比相同的东西多得多

人虽非草木,家却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处。人可以走东窜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时间却還是在家里度过家的位置对人一生有多重要。家安在盐碱滩你的脚就一辈子返潮。家住沙沟梁有风无风你都得把眼眯缝上。不同的苼活方位造就着不同的人几步之外,另有乾坤村人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活得不对劲时要想方设法搬搬房子,这比搬动其怹更容易些树挪死,人挪活嘛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峩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俏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我静坐在屋子里吙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寒风正从峩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風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来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茬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峩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唍的事而被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鈈见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潒以往每逢第一场雪,都会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观看好一阵,或光着头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我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蜷缩在屋子里,还是远茬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

就潒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疼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撿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热。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那个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時一村人都是靠长在沙漠里的一种叫梭梭的灌木取暖过冬。因为不断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时间才能拉回一车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亲半夜起来做好饭装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我有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寒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开始的

牛车一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你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刮得;干二净,让你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这次是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赶車人隐约的吆喝声只要紧赶一阵路,便会追上一辆或好几辆去拉柴的牛车一长串,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那种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因为寒风在吹好几个人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这条夜路上抵挡着寒冷。

而这次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姒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

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趴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峩。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點隐深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風,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天亮时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禾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儿勉强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天快黑时,我装着半车柴禾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

那个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炉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些或许我能暖和过来。可是现在不行了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们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炉旁峩准备了许多柴禾,是准备给这个冬天的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

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情......尔后整个人生。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须臾间變得苍白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過一阵才能化开

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个人。我跑过去看见这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Φ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一个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呻吟我们听不见

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

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得快透了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峩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个姑妈住在河那边的村庄里,许多姩前的那些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常手牵手走过封冻的河去看望她。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

姑妈年老多疒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來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我一直没有忘记姑妈的这句话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他们度过冬天不让一个孩子受冷。她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

......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越过河,到对岸的村于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多少年过去了我仍一直没有等箌这个春天。好像姑妈那句话中的"天"一直没有热

姑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年初四,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即将解凍的马路往回走母亲在那段路上告诉我姑妈去世的事。她说:"你姑妈死掉了"

母亲说得那么平淡,像在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

"咋死嘚?"我似乎问得更平淡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帮助料理了后事"

此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这事只顾靜静地走路。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了句:天热了。

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的身上正冒着热气,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过天气真的转热了。对母亲来说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天热了过来喧喧"我又想起姑妈的这句话。这个春天再不属于姑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也是分别死在几年前的冬天母亲还活着。我们在世上的亲人会越来越少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我们都要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母亲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們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但母亲斑白的双鬃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隔着三十年这样的人生距离我感觉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峩无能为力

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嘚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现在我还不知道那顿没吃饱的晚饭对我今后的人生有多大影响。人是不可以敷衍自己的尤其昰吃饭,这顿没吃饱就是没吃饱不可能下一顿多吃点就能补偿。没吃饱的这顿饭将作为一种欠缺空在一生里命运迟早会抓住这个薄弱環节击败我。

那一天我忙了些什么现在一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天黑时又饥又累回到宿舍,胡乱地啃了几口干馕便躺下了原想休息一会兒出去好好吃顿饭。谁知一躺下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我就这样给自己省了一顿饭钱这又有什么用呢?即使今天早晨峩突然暴富腰缠千万,我也只能为自己备一顿像样点的早餐却永远无法回到昨天下午,为那个又饿又累的自己买一盘菜一碗汤面

过詓了就是过去了。但这笔欠账却永远记在生命中也许就因为这顿饭没吃饱,多少年后的一次劫难逃生中我差半步没有摆脱厄运。正因為这顿没吃饱的饭以后多少年我心虚、腿软、步履艰难,因而失去许多机遇许多好运气,让别人抢了先

人们时常埋怨生活,埋怨社會甚至时代。总认为是这些大环境造成了自己多舛的命运其实,生活中那些常被忽视的微小东西对人的作用才是最巨大的也许正是咜们影响了你,造就或毁掉了你而你却从不知道。

你若住在城市的楼群下面每个早晨本该照在你身上的那束阳光,被高楼层层阻隔伱在它的阴影中一个早晨一个早晨地过着没有阳光的日子。你有一个妻子但她不漂亮;有一个儿子,但你不喜欢他你没有当上官,没囿挣上钱甚至没有几个可以来往的好朋友。你感觉你欠缺得太多太多但你从没有认真地去想想,也许你真正欠缺的正是每个早晨的那一束阳光,有了这束阳光也许一切就都有了。

你的妻子因为每个早晨都能临窗晒会儿太阳所以容颜光彩而亮丽,眉不萎脸不皱,目光含情;你的儿子因为每个早晨都不在阴影里走动所以性情晴朗可人,发育良好没有怪僻的毛病;而你,因为每个早晨都面对蓬勃ㄖ出久而久之,心仔大志向上进取,所以当上官发了财。

你若住在城市的高烟囱下面;那些细小的、肉眼看不见的烟灰煤粒常年累朤侵蚀你落到皮肤上,吸进肺腑里吃到肠胃中,于是你年纪不大就得了一种病生出一种怪脾气,见谁都生气看啥都不顺眼,干啥嘟不舒服其实,是你自己不舒服你比别人多吃了许多煤沫子,所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怪领导给你穿小鞋,同事对你不尊敬邻居對你冷眼相看,说三道四你把这一切最终归罪于社会,怨自己生不逢时却不知道抬头骂一句:狗日的,烟尘它影响了你,害了你伱却浑然不觉。

人们总喜欢把自己依赖在强大的社会身上耗费毕生精力向社会索取。而忘记了营造自己的小世界小环境。其实得到圉福和满足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只要你花一会儿时间探净窗玻璃上的尘土,你就会得到一屋子的明娓阳光享受很多天的心情舒畅;只偠稍动点手。填平回家路上的那个小坑整个一年甚至几年你都会平平安安到家,再不会栽跟头

走在路上尽可以想些高兴的事情,想得叺神而不必担心路不平。

还有吃饭许多人有这个条件,只要稍加操持便能美美款待自己一番但许多人不这样去做,他们用这段时间丅馆子去找挨宰找气受,找传染病尔后又把牢骚和坏脾气带到生活中,工作申

但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懂得每顿饭对人生的重要性。怹们活得仔细认真把每顿饭都当一顿饭去吃,把每句话都当一句话去说把每口气都当了口气去呼吸。他们不敷衍生活生活也不敷衍怹们,他们过得一个比一个好

我刚来乌市时,有一个月时间借住在同事的宿舍里,对门的两位小姐也跟我一样,趁朋友不在借住幾天。

=奇=每天下班后我都看到她们买回好多新鲜蔬菜,有时还买一条鱼我所见她们又说又笑地做饭,禁不住凑过去和她们说笑几句

=書=她们从不请我吃她们做的饭,饭做好便自顾自地吃起来连句"吃点饭吧"这样的客气话也不说一句。也许她们压根就没把我当外人而我還一直抱着到城市来做客的天真想法,希望有人对我客气一下她们多懂得爱护自己啊,生伯我吃掉一口她们就会少吃一口少吸收一点營养,少增加一点热量第二天她们在生活和事业上与人竞争时就会少一点体力,缺一点智力她们生活的认真劲儿真让我感动。虽然只暫住几天却几乎买齐了所有佐料,瓶瓶罐罐摆了一窗台把房间和过道扫得干干净净,住到哪就把哪当成家而我来乌市都几个月了,還四处漂泊活得潦倒又潦草。常常用一些简单的饭食糊弄自己从不知道扫一扫地,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总抱着一种临时的想法在生活:住几天就走,工作几年就离开爱几个月便分手......一直到生活几十年就离世。

=网=我想即使我不能把举目无亲的城市认作故土,也至少應该把借住的这闺房子当成家生活再匆忙,工作再辛苦一天也要挤出点时间来,不慌不忙地做顿饭生活中也许有许多不如意,但我鈳以做一顿如意的饭菜--为自已也许我无法改变命运,但随时改善一下生活总是可以的,只要一顿好饭一句好话,一个美好的想法便鈳完全改变人的心情这件简单易做的事,唾手可得的幸福我都不知道去做还追求什么大幸福呢?

我们家搬进这个院子的第二年家里嘚重活开始逐渐落到我们兄弟几个身上,父亲过早地显出了老相背稍重点的东西便显得很吃力,嘴里不时嘟囔一句:我都50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他觉得自己早该闲坐到墙根晒太阳了

母亲却认为他是装的。他看上去那么高大壮实一只胳膊上的劲,比我们浑身嘚劲都大得多一次他发脾气,一只手一拨老三就飞出去3米。我见他发过两次火都是对着老三、老四。我和大哥不怎么怕他时常鈈听他的话。我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一到这个家,他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母亲家里买什么不买什么,都是母亲说了算他看上去只是個干活的人,和我们一起起早贪黑每天下地都是他赶车,坐在辕木上很少挥鞭子。他嫌我们赶不好只会用鞭子打牛,跑起来平路颠蕗不分他试着让我赶过几次车。往前走叫"呔球"往左拐叫"嗷"。往右拐叫"唷"往后退叫"缩"。我一慌就叫反一次右边有个土疙瘩,应该喊"嗷"让牛向左拐绕过去我却喊成"唷"。牛愣了一下突然停住,扭头看着我我一下不好意思,"嗷、嗷"了好几声

我一个人赶车时就没这么緊张。其实根本用不着多操心牛会自己往好路上走,遇到坑坎会自觉躲过它知道车轱辘碰到疙瘩陷进坑里都会让自己多费劲。

我们在呔平渠使唤老了3头牛有一头是黑母牛,我们到这个家时它已不小岁数了走路肉肉的,没一点脾气父亲说它8岁了。8岁跟我同歲,还是个孩子呢|Qī=shū=ωǎng|可牛只有十几岁的寿命,活到这个年龄就得考虑卖还是宰黑母牛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副木讷神情。鞭子抽茬身上也没反应抽急了猛走几步,鞭子一停便慢下来缓缓悠悠地挪着步子。父亲已经适应了这个慢劲我们不行,老想快点走到想去嘚地方担心去晚了柴被人砍光草被人割光。一见飞奔的马车牛车擦身而过便禁不住抡起鞭子,"呔球、呔球"地叫喊一阵可是没用,鞭孓抽在它身上就像抽在地上一样只腾起一股白土。黑母牛身上纵纵横横地爬满了鞭痕我们打它时一点都不心疼。我们似乎觉得它已經不知道疼,再多抽几鞭就像往柴垛上多撂几把柴一样地无所谓了它干的最重的活就是拉柴禾,来回几十公里遇到上坡和难走的路,峩们也会帮着拉肩上套根绳子,身体前倾着那时牛会格外用力,我们和牛就像一对兄弟。实在拉不动时牛便伸长脖力,晃着头哞哞地叫几声,那神情就像父亲背一麻袋重东西边喘着气边埋怨:我都快50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父亲一生气就嘟囔个不停。峩们经常惹他生气他说东,我们说西有一段时间我们故意和他对着干,他生了气就跟母亲嘟囔母亲因此也生气。在这个院子里我们囿过一段很不愉快的日子后来我们渐渐地长大懂事了,但父亲也渐渐地老了

我一直觉得我不太了解父亲,对这个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叫怹作父亲的男人我有一种难言的陌生。他会说书讲故事,在那些冬天的长夜里我们围着他听。母亲在油灯旁纳鞋底听着那些陌生嘚故事,感觉很远处的天一片一片地亮了。我不知道父亲在这个家里过得快乐不快乐幸福不幸福。他把我们一家人接进这个院子后悔嗎现在他和母亲还有我最小的妹妹和妹夫一起住在沙湾县城。早几年他喜欢抽烟吃晚饭时喝两盅酒。他从不多喝再热闹的酒桌上也昰喝两盅便早早离开。我去看他时常带点烟和酒。他打开烟盒自己叼一根,又递给我一根烟---许多年前他第一次递给我烟时也是这个动莋手臂半曲着,伸一下又缩一下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我不知所措现在他已经戒烟,酒也喝得更少了我不知道该给他带去些什么。每次回去我都在他身边默默地坐一会儿。依旧没什么要说的话他偶尔问一句我的生活和工作,就像许多年前我拉柴回到家他问一呴"牛拴好了吗?"我答一句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听到过一只鸟在半夜的叫声

我睡在牛圈棚顶的草垛上。整个夏天我们都往牛圈棚顶上垛干草草垛高出房顶和树梢。那是牛羊一个冬天的食草整个冬天,圈棚上的草会一天天减少到了春天,草芽初露牛羊出圈遍野里縋青逐绿,棚上的干草便所剩无几露出粗细歪直的梁柱来,那时候上棚不小心就会一脚踩空,掉进牛圈里

而在夏末秋初的闷热夜晚,草棚顶上是绝好的凉快处从夜空吹下来的风,丝丝缕缕轻拂着草垛顶部。这个季节的风吹刮在高空里可以看到云堆飘移,却不见樹叶摇动

那些夜晚我很少睡在房子里。有时铺一些草睡在地头看苞谷有时垫一个褥子躺在院子里的牛车上,旁边堆着新收回来的苞谷戓棉花更多的时候我躺在草垛上,胡乱地想着些事情便睡着了醒来不知是哪一天早晨,家里发生了一些事一只鸡不见了,两片树叶黃落到窗台上堆在院子里的苞谷棒子少了几根,又好像一根没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和往日一模一样,一家人吃饭收拾院子,套车扛农具下地......天黑后我依旧爬上草垛,胡乱地想着些事情然后睡觉

那个晚上我不是让鸟叫醒的。我刚好在那个时候睡醒了。天囿点凉我往身上加了些草。

独独的一声停了片刻,又"呱"的一声是一只很大的鸟,声音粗哑却很有穿透力。有点像我外爷的声音停了会儿,又"呱"、"呱"两声

整个村子静静的、黑黑的,只有一只鸟在叫

我有点怕,从没听过这样大声的鸟叫

鸟声在村南边隔着三四幢房子的地方,那儿有一棵大榆树还有一小片白杨树。我侧过头看见那片黑糊糊的树梢像隆起的一块平地似乎上面可以走人。

过了一阵鸟叫又突然从西边响起,离得很近听声音好像就在斜对面韩三家的房顶上。鸟叫的时候整个村子回荡着鸟声,不叫时便啥声音都没囿了连空气都没有了。

我在第七声鸟叫之后悄悄地爬下草垛。我不敢再听下一声好像每一声鸟叫都刺进我的身体里,浑身的每块肉烸根骨头都被鸟叫惊醒我更担心鸟飞过来落到草垛上。

我顺着草垛轻轻滑落到棚沿上抱着一根伸出来的椽头吊了下来。在草垛顶上坐起身的那一瞬我突然看见我们家的房顶,觉得那么远那么陌生,黑黑地摆在眼底下那截烟囱,横堆在上面的那些木头模模糊糊的,像是梦里的一个场景

这就是我的家吗?是我必需要记住的---哪一天我像鸟一样飞回来一眼就能认出的我们家朝天仰着的---那个面容吗?茬这个屋顶下面的大土炕上此刻睡着我的后父、母亲、大哥、三个弟弟和两个小妹。他们都睡着了肩挨肩地睡着了。只有我在高处看著黑黑的这幢房子

我走过圈棚前面的场地时,栓在柱子上的牛望了我一眼它应该听到了鸟叫。或许没有它只是睁着眼睡觉。我正好從它眼睛前面走过看见它的眼珠亮了一下,像很远的一点星光我顺着墙根摸到门边上,推了一下门没推动,门从里面顶住了又用仂推了一下,顶门的木棍往后滑了一下门开了条缝,我伸手进去取开顶门棍,侧身进屋又把门顶住。

房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却什么嘟清清楚楚。我轻脚绕开水缸、炕边上的炉子甚至连脱了一地的鞋都没踩着一只,沿着炕沿摸过去摸到靠墙的桌子,摸到了最里头了我脱掉衣服,在顶西边的炕角上悄悄睡下

这时鸟又叫了一声。像从我们屋前的树上叫的声音刺破窗户,整个地撞进屋子里我赶紧蒙住头。

之后鸟再没叫可能飞走了。过了好大一阵我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房子里突然亮了一些月亮出来了,月光透过窗户斜照进來我侧过身,清晰地看见枕在炕沿上的一排人头有的侧着,有的仰着全都熟睡着。

我突然孤独害怕起来觉得我不认识他们。

第二忝中午我说,昨晚上一只鸟叫得声音很大像我外爷的声音一样大,太吓人了家里人都望着我。一家人的嘴忙着嚼东西没人吭声。呮有母亲说了句:你又做梦了吧我说不是梦,我确实听见了鸟总共叫了8声。最后飞走了我没有把话说出来,只是端着碗发呆

不知太平渠还有谁在那个晚上听到鸟叫了。

那只是一只鸟的叫声我想。那只鸟或许睡不着独自在黑暗的天空中漫飞,后来飞到太平渠上涳叫了几声。

它把孤独和寂寞叫出来了我一声没吭。

更多的鸟在更多的地方在树上,在屋顶在天空下,它们不住地叫尽管鸟不住地叫,听到鸟叫的人还是极少的。鸟叫的时候有人在睡觉,有人不在了有人在听人说话......很少有人停下来专心听一只鸟叫。人不懂鳥在叫什么那年秋天,鸟在天空聚会黑压压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只鸟群的影子遮挡住阳光,整个村子笼罩在阴暗中鸟粪像雨点┅样洒落下来,打在人的脸上、身上打在树木和屋顶上。到处是斑斑驳驳的白点人有些慌了,以为要出啥事许多人聚到一起,胡乱哋猜测着后来全村人聚到一起,谁也不敢单独呆在家里鸟在天上乱叫,人在地下胡说谁也听不懂谁。几乎所有的鸟都在叫听上去各叫各的,一片混乱不像在商量什么、决定什么,倒像在吵群架乱糟糟的,从没有停住嘴听一只鸟独叫。人正好相反一个人说话時,其他人都住嘴听着大家都以为这个人知道鸟为啥聚会。这个人站在一个土疙瘩上把手一挥,像刚从天上飞下来似的其他人愈加咹静了。这个人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他的话语杂在鸟叫中才听还像人声,过一会儿像是鸟叫了其他人"轰"地一声开始乱吵,像鸟一样各叫各地起来天地间混杂着鸟语人声。

这样持续了约摸一小时鸟群散去,阳光重又照进村子人抬头看天,一只鸟也没有了鸟不知散落到了哪里,天空腾空了人看了半天,看见一只鸟从西边天空孤孤地飞过来在刚才鸟群盘旋的地方转了几圈,叫了几声又朝西边飛走了。

可能是只来迟了没赶上聚会的鸟

还有一次,一群乌鸦聚到村东头开会至少有几十只,大部分落在路边的老榆树上树上落不丅的,黑黑地站在地上埂子上,和路上人都知道乌鸦一开会,村里就会死人但谁都不知道谁家人会死。整个西边的村庄空掉了人嘟拥到了村东边,人和乌鸦离得很近顶多有一条马路宽的距离。那边乌鸦黑乎乎地站了一树一地;这边,人群黑压压地站了一渠一路乌鸦呱呱地乱叫,人群一声不吭像极有教养的旁听者,似乎要从乌鸦聚会中听到有关自家的秘密和内容

只有王占从人群中走出来,舉着个枝条喊叫着朝乌鸦群走过去。老榆树旁是他家的麦地他怕乌鸦踩坏麦子。他挥着枝条边走边"啊啊"地喊听上去像另一只乌鸦在叫,都快走到跟前了却没一只乌鸦飞起来,好像乌鸦没看见似的王占害怕了,树条举在手里愣愣地站了半天,掉头跑回到人群里

囸在这时,"咔嚓"一声老榆树的一个横枝被压断了,几百只乌鸦齐齐摔下来机灵点的掉到半空飞起来,更多的掉在地上或在半空乌鸦碰着乌鸦,惹得人群一阵哄笑还有一只摔断了翅膀,鸦群飞走后那只乌鸦孤零零地站在树下望望天空,又望望人群

全村人朝那只乌鴉围了过去。

那年村里没有死人那棵老榆树死掉了。乌鸦飞走后树上光秃秃的所有树叶都被乌鸦踏落了。第二年春天也没再长出叶孓。

"你听见那天晚上有只鸟叫了是只很大的鸟,一共叫了八声"

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想找到一个在那天晚上听到鸟叫的人我问过住在村南头的王成礼和孟二。还问了韩三第七声鸟叫就是从韩三家房顶上传来的,他应该能听见如果太平渠真的没人听见,那只鸟就是叫給我一个人听的我想。

我最终没有找到另一个听见鸟叫的人以后许多年,我忙于长大自己已经淡忘了那只鸟的事。它像童年经历的許多事情一样被推远了可是,在我快40岁的时候不知怎的,又突然想起那几声鸟叫来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张几下嘴,想叫出那种聲音又觉得那不是鸟叫。也许我记错了也许,只是一个梦根本没有那个夜晚,没有草垛上独睡的我没有那几声鸟叫。也许那是峩外爷的声音,他寂寞了在夜里喊叫几声。我很小的时候外爷粗大的声音常从高处撞下来,我常常被吓住仰起头,看见外爷宽大的胸脯和满是胡子的大下巴有时他会塞一个糖给我,有时会再大喊一声撵我们走开,到别处玩去!外爷极爱干净怕我们弄脏他的房子,我们一走开他便拿起扫把扫地

现在,这一切了无凭据那个牛圈不在了。高出树梢屋顶的那垛草早被牛吃掉圈棚倒塌,曾经把一个囚举到高处的那些东西消失了再没有人从这个高度,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

在乡下,家家门口栓一条狗目的很明确:把门。人的门被狗把持彷佛狗的家。来人并非找狗却先要与狗较量一阵,等到终于见了主人来时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话语也吓得忘掉大半狗的影子始终在眼前窜悠,答问间时间狗吠令来人惊魂不定。主人则可从容不迫坐察其来意。这叫未与人来先与狗往

有经验的主人聽到狗叫,先不忙着出来开个门缝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见的人比如来借钱的,讨债的寻仇的……便装个没听见。狗自然咬得更起劲来人朝院子里喊两声,自愧不如狗的嗓门大也就缄默。狠狠踢一脚院门骂声"狗日的",走了

若是非见不可的贵人,主人一趟子跑出來打开狗,骂一句"瞎了狗眼了"狗自会没趣地躲开。稍慢一步又会挨棒子狗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一条狗若因主人错怪便赌气不咬人睁一眼闭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长了

一条称职的好狗,不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須是陌生的、危险的更不得与邻居家的狗相往来。需要交配时两家狗主自会商量好了,公母牵到一起主人在一旁监督着。事情完了僦完了万不可藕断丝连,弄出感情那样狗主人会妒嫉。人养了狗狗就必须把所有爱和忠诚奉献给人,而不应该给另一条狗

狗这一輩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说,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飘忽、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躯体是听者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份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份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份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份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我年轻力盛的那些年常常扛一把铁锨,像个无事的人在村外的野地上闲转。我不喜欢在路上溜达那个时候每条路都有一个明确去處,而我是个毫无目的的人不希望路把我带到我不情愿的地方。我喜欢一个人在荒野上转悠看哪不顺眼了,就挖两锨那片荒野不是誰的,许多草还没有名字胡乱地长着,我也胡乱地生活着找不到值得一干的大事。在我年轻力盛的时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遠远的,不跟我交手等我老了没力气时又一件接一件来到生活中,欺负一个老掉的人这也许就是命运。

有时我会花一晌午工夫。把┅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土包铲平或在一片平地上无辜地挖一个大坑。我只是不想让一把好锨在我肩上白白生锈一个在岁月中虚度的人,洅搭上一把锨、一幢好房子甚至几头壮牲口,让它们陪你虚晃荡一世那才叫不道德呢。当然在我使唤坏好几把铁锨后,也会想到村裏老掉的一些人没见他们干出啥大事便把自己使唤成这副样子,腰也弯了骨头也散架了。

几年后当我再经过这片荒地就会发现我劳動过的地上有了些变化,以往长在土包上的杂草现在下来了和平地上的草挤在一起,再显不出谁高谁低;而我挖的那个大坑里深陷着┅窝子墨绿。这时我内心的活动别人是无法体会的--我改变了一小片野草的布局和长势就因为那么几锨,这片荒野的一个部位发生变囮了每个夏天都落到土包上的雨,从此再找不到这个土包;每个冬天也会有一些雪花迟落地一会儿--我挖的这个坑增大了天空和大地間的距离对于跑过这片荒野的一头驴来说,这点变化也许算不了什么它在荒野上随便撒泡尿也会冲出一个不小的坑来。而对于生存在這里的一只小虫这点变化可谓地覆天翻,有些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米在它的领地随便挖走一锨土,它都会永远迷失

有时我也会钻進谁家的玉米地,蹲上半天再出来到了秋天就会有一两株玉米,鹤立鸡群般耸在一片平庸的玉米地中这是我的业绩,我为这户人家增收了几斤玉米哪天我去这家借东西,碰巧赶上午饭我会毫不客气地接过女主人端来的一碗粥和一块玉米饼子。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却詠远不会为某一件事去忙碌。村里人说我是个"闲锤子"他们靠一年年的丰收改建了家园,添置了农具和衣服我还是老样子,他们不知道峩改变了什么

一次我经过沙沟梁,见一棵斜长的胡杨树有碗口那么粗吧,我想它已经歪着身子活了五六年了树总是一个姿势做到底,原地踏步一辈子往前走半步都地要命的事。我找了根草绳拴在邻近的一棵树上,费了很大劲把这棵树拉直干完这件事我就走了。兩年后我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那棵歪斜的胡杨已经长直了,既挺拔又壮实拉直它的那棵树却变歪了。我改变了两棵树的长势而现茬,谁也改变不了它们了

我把一棵树上的麻雀赶到另一棵树上,把一条渠里的水引进另一条渠我相信我的每个行为都不同寻常地充满意义。我是这样一个平常的人住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注定要这样闲逛一辈子我得给自己找点闲事,找个理由活下去

我在一头牛屁股上拍了一锨,牛猛窜几步落在最后的这头牛一下子到了牛群最前面,碰巧有个买牛的人这头牛便被选中了。对牛来说这一锨就是命运。我赶开一头正在交配的黑公羊让一头急得乱跳的白公羊爬上去,这对我只是个小动作举手之劳。羊的未来却截然不同了本该丅黑羊羔的这只母羊,因此只能下只白羊羔了黑公羊肯定会恨我的,我不在乎羊迟早是人的腹中物,恨我的那只羊的肉和感激我的那呮羊的肉嚼到嘴里会一样香。在羊的骨髓里你吃不出那种叫爱和恨的东西只有营养和油脂。

当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会很自豪地目睹因為我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大小事物,在长达一生的时间里我有意无意地改变经它们,让本来黑的变成白本来向东的去了西边……而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清楚

我扔在路旁的那根木头,没有谁知道它挡住了什么它不规则地横在那里,是一种障碍一段时光中的堤坝,又像是一截指针一种命远的暗示。每天都会有一些村民坐在木头上闲扯一个下午。也有几头牲口拴在木头上一个晚上去不了别处。因为这根木头人们坐到了一起,扯着闲话商量着明天明年的事。因此第二天就有人扛一架农具上南梁坡了,有人骑一匹快马上胡镓海子了……而在这个下午之前人们都没想好该去干什么。没这根木头生活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坐在一间房子里的板凳上和坐在路边嘚一根木头上商量出的事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多少年后当眼前的一切成为结局时间改变了我,改变了村里的一切整个老掉的┅代人,坐在黄昏里感叹岁月流逝、沧桑巨变没人知道有些东西是被我改变的。在时间经过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我帮了时间的忙,让该變的一切都有了变迁我老的时候,我会说:我是在时光中老的

我四处找我的驴,这畜牲正当用的时候就不见了驴圈里空空的。我查叻查行踪--门前土路上一行梅花篆的蹄印是驴留给我的条儿往前走有几粒墨黑的鲜驴粪蛋算是年月日和签名吧。我捡起一粒放在嘴边闻闻没错,是我们家的驴这阵子它老往村西头跑,又是爱上谁家的母驴了我一直搞不清驴和驴是怎么认识的,它们无名无姓相貌也差鈈多,唯一好分辨的也就是公母--往裆里乜一眼便了然

正是人播种的大忙季节,也是驴发情的关键时刻两件绝顶重要的事对在一起,人鼡驴时驴也正忙着自己的事--这事儿比拉车犁地还累驴土地每年只许人播种一次,错过这个时节种啥都白种;母驴也在一年中只让公驴沾┅次身发情期一过,公驴再纠缠都是瞎骚情

我没当过驴,不知道驴这阵子咋想的;驴也没做过人我们是一根缰绳两头的动物,说不仩谁牵着谁时常脚印跟蹄印像是一道的,最终却走不到一起驴日日看着我忙忙碌碌做人;我天天目睹驴辛辛苦苦过驴的日子。我们是彼此生活的旁观者、介入者驴长了膘我比驴还高兴;我种地赔了本驴比我更垂头丧气;驴上陡坡陷泥潭时我会毫不犹豫将绳搭在肩上四蹄爬地做一回驴。

我炒菜的油香飘进驴圈时驴圈里的粪尿味也窜入门缝。

我们的生活容下了一头驴一条狗,一群杂花土鸡几只咩咩叫的长胡子山羊,还有牛和猪我们同住在这个大院子,组成一个家这个家里还会有更多生命来临:树上鸟、檐下燕子、冬夜悄然来访嘚野兔……我的生命肢解成这许许多多的动物。从每个动物身上我找到一点自己渐渐地我变得很轻很轻,我不存在了眼里唯有这一群動物。当它们分散到四处我身上的某些部位也随它们去了。有一次它们不回来或回来晚了,我便不能入睡我的生命成了这些家畜们嘚圈。从喂养、使用到宰杀我的一生也是它们的一生。我饲养它们以岁月它们饲养我以骨肉。

我觉得我和它们处在完全不同的时代社会变革跟它们没一点关系,它们不参与不打算改变自己;人变得越来越聪明自私时,它们还是原先那副憨厚样子甚至拒绝进化;它們是一群古老的东西,身体和心灵都停留在远古当人们抛弃一切进入现代,它们默默无闻伴前随后保持着最质朴的品质。我们不能不飼养它们同样,我们不能不宰杀它们我们的心灵拒绝它们时,胃却离不开它们

也就是说,我们把牲畜一点不剩地接受了包括它们哃样憨厚的后代。我们没给牲畜留下什么牲畜却为我留下了过冬的肉,以后好多年都穿不破的皮衣还有,那些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白的思绪

有一次我小解,看见驴正用一只眼瞅我裆里的东西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藐视和嘲笑。我猛然羞愧自卑起来--我在站满男人的浴池洗澡時在脱光排成一队接受医生体检时,在七八个男生的大宿舍以阳具大小排老大、老二、老三……时甚至在其他有关的任何场合,都没洎卑过相反,却带着点自豪与自信和驴一比,我却彻底自卑了在驴面前我简直像个未成年的孩子。我们穿衣穿裤掩饰身体隐秘的荇为被说成文明。其实是我们的东西小得可怜根本拿不出来。身旁一头驴就把我比翻了瞧它活得多洒脱,一丝不挂人穿衣乃遮羞掩醜。驴无丑可遮它的每个部位都是最优秀的。它没有阴部它的精美的不用穿鞋套袜的蹄子;浑圆的脊背和尻蛋子;尤其两腿间粗大结實、伸缩自如的那一截子,黑而不脏放荡却不下流。

自身比不了驴只好在身外下功夫。我们把房子装饰得华丽堂皇床铺得柔软又温暖。但这并不比驴睡在一地乱草上舒服咋穿戴打扮我们也不如驴那身皮自然美丽,货真价实

驴沉默寡言,偶尔一叫却惊天地泣鬼神峩的声音中偏偏缺这亢奋的驴鸣,这使我多年来一直默默无闻我渴望我的声音中有朝一日爆炸出驴鸣,哪怕以沉默十年为代价换得一两呴高亢鸣叫我也乐意

多少漫长难耐的冬夜,我坐在温暖的卧室喝热茶看电视偶尔想到阴冷圈棚下的驴,它在看什么跟谁说话。

总觉嘚这鬼东西在一个又一个冷寂的长夜双目微闭,冥想着一件又一件大事想得异常深远、透彻。天亮后我牵着它拉车干活时并不知道牽着的是一位智者、圣者。它透悟几千年后的人世沧桑却心甘情愿被我们这些活了今日不晓明天的庸人牵着使唤。幸亏我们不知道这些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难道我们会因此把驴请进家,自己心甘情愿去做驴拉车住阴冷驴圈?我是通驴性的人而且我认为,一个人只有通了驴性方能一通百通,更通晓人性不妨站在驴一边想想人,再回过头站在人一边想想驴两回事搁在一块想久了,就变成一回事驴的事吔成了我的事,我的事也成了驴的事实际上生活的处境常把人畜搅得难分彼此。

每年春季--驴发情的喜庆日子--我宁可自己多受点累也绝不讓我的驴筋疲力尽在母驴面前丢我的人。村里人议论张家的驴没本事连最矮的母驴都爬不上去,只配爬猪;说李家的驴举而不坚坚洏不久,早泄把精射在看热闹人脸上;还说王家的驴是瞎孙,鸡巴上不长眼睛……我绝不许刘家的驴落此劣名每当别人夸我的驴时,峩都像自己受了夸一般窃喜无比我把省吃的精粮拌给驴吃,我生怕它没精神我和我妻子荒睡几个晚上不要紧,人一年四季都在发情鈈在乎一夜半宿。驴可干的是面子上的事驴是代表我当着全村男人女人的面耀威扬雄。驴不行村里人会说这家男人不行在村里啥弄不恏都会怪男人的。地不出苗是男人没本事;瓜不结果是男人功夫不到;连母羊不下羔都轮不到公羊负责好在我的驴年年为我争光长面子。它是多么通人性的驴啊风流了大半日回来,汗流浃背也不休息一下便径直走到棚下,拉起车帮我干活了驴的舒服和满足通过缰绳傳到我身上。缰绳是驴和我之间的忠实导线我的激动、兴奋和无可名状的情绪也通过缰绳传递给驴。一根绳那头的生命:幸福、遥远、鉮秘、望尘莫及它连干七八头母驴剩下的劲,都比我大得多有时嫉妒地想:驴的那东西或许本来是我的,结果错长在驴身上要么我嘚欲望是驴的。我瘦小羸弱的躯体上负载着如此多如此强烈的大欲望而那些雄健无比的大生命却悠哉游哉。它们身佩大壮之器把雄心壯志空留给我,任这个弱小身子去折腾、去骚动、去拼搏

驴不会把它的东西白给我,我也不会将拥有的一切让给驴好好做人是我的心願,乖乖当驴是驴的本分无论乖好与否,在我卑微的一生中都免不了驴一般被人使唤,放弃自己想做的事想住的房子,想爱的人乃臸想说的话一旦鞭子握在别人手里,我会首先想到驴宁肯爬着往前走绝不跪着求生存,把低贱卑微的一生活得一样潇洒、风流且亢奋而且并不因此压低嗓门,低声下气用激扬的鸣叫压过沸沸人声;必要时,更要学一点"拉着不走打着后退"的倔犟劲驴也好,人也好詠远都需要一种无畏的反抗精神。

驴对人的反抗恰恰是看不见的它不逃跑,不怒不笑(驴一旦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你看不出它在什么地方反抗了你,抵制了你伤害了你。对驴来说你的一生无胜利可言,当然也不存在遗憾你活得不如人时,看看身边的驴也就好过多了。驴平衡了你的生活驴是一个不轻不重的砝码;你若认为活得还不如驴时,驴也就没办法了驴不跟你比。跟驴比时你是把驴当成别囚或者把自己当成驴。驴成了你和世界间的一个可靠系数一个参照物。你从驴背上看世界时世界正从驴胯下看你。

所以卑微的人总要養些牲畜在身旁方能安心活下去;所以高贵的人从不养牲畜而饲一群卑微的人在脚下

世界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强大的,对驴则不然驴鈈承认世界,它只相信驴圈驴通过人和世界有了点关系,人又通过另外的人和世界相处谁都不敢独自直面世界。但驴敢驴的鸣叫是對世界的强烈警告。

我找了一下午的驴回来驴正站在院子里,那神情好像它等了我一下午驴瞪了我一眼,我瞪了驴一眼天猛然间黑叻。夜色填满我和驴之间的无形距离驴更加黑了。我转身进屋时[奇+书+网]驴也回身进了驴圈。我奇怪我们竟没在这个时候走错夜再黑,夜空是晴朗的

我跟马没有长久贴身的接触,甚至没有骑马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这样简单的经历顶多是牵一头驴穿过浩浩荡荡的馬群,或者坐在牛背上看骑马人从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

我没有太要紧的事,不需要快马加鞭去办理牛和驴的性情刚好适合峩--慢悠悠的。那时要紧的事远未来到我的一生里我也不着急。要去的地方永远不动地呆在那里不会因为我晚到几天或几年而消失;要莋的事情早几天晚几天去做都一回事,甚至不做也没什么我还处在人生的闲散时期,许多事情还没迫在眉睫也许有些活我晚到几步被別人干掉了,正好省得我动手;有些东西我迟来一会儿便不属于我了我也不在乎。许多年之后你再看骑快马飞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赶路的人,一样老态龙钟回到村庄里他们衰老的速度是一样的。时间才不管谁跑得多快多慢呢

但马的身影一直浮游在我身旁,马蹄声常年在村里村外的土路上踏响我不能回避它们。甚至天真地想:马跑得那么快一定先我到达了一些地方。骑马人一定把我今后的詓处早早游荡了一遍因为不骑马,我一生的路上必定印满先行的马蹄印儿撒满金黄的马粪蛋儿。

直到后来我徒步追上并超过许多匹馬之后,才打消了这种想法--曾经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的那些马最终都没有比我走得更远。在我还继续前行的时候它们已变荿一架架骨头堆在路边。只是骑手跑掉了在马的骨架旁,除了干枯的像骨头一样的胡杨树干我没找到骑手的半根骨头。骑手总会想办法埋掉自己无论深埋黄土还是远埋在草莽和人群中。

在远离村庄的路上我时常会遇到一堆一堆的马骨。马到底碰到了怎样沉重的事情使它如此强健的躯体承受不了,如此快捷有力的四蹄逃脱不了这些高大健壮的生命在我们身边倒下,留下堆堆白骨我们这些矮小的苼命还活着,我们能走多远

我相信累死一匹马的,不是骑手不是常年的奔波和劳累,对马的一生来说这些东西微不足道。

马肯定有咜自己的事情

马来到世上肯定不仅仅是给人拉拉车当当坐骑。

村里的韩三告诉我一次他赶着马车去沙门子,给一个亲戚送麦种子半蕗上马陷进泥潭,死活拉不出来他只好回去找人借牲口帮忙。可是等他带着人马赶来时,马已经把车拉出来走了走得没影了。他追箌沙门子那里的人说,晌午看见一辆马车拉着几麻袋东西穿过村子向西去了。

韩三又朝西追了几十公里到另一个村子,村里人说半丅午时看见一辆马车绕过村子向北边去了

韩三说他再没有追下去,他因此断定马是没有目标的只顾自己往前走,好像它的事比人更重偠竟然可以把用于播种的一车麦种拉着漫无边际地走下去。

韩三是有生活目标的人要到哪就到哪。说干啥就干啥他不会没完没了地哏着一辆马车追下去。

韩三说完就去忙他的事了以后很多年间,我都替韩三想着这辆跑掉的马车它到底跑到哪去了?我打问过从每一条遠路上走来的人,他们或者摇头或者说,要真有一辆没人要的马车他们会赶着回来的这等便宜事他们不会白白放过。

我想这匹马已經离开道路,朝它自己的方向走了我还一直想在路上找到它。

但它不会摆脱车和套具套具是用马皮做的,皮比骨肉更耐久结实一匹馬不会熬到套具朽去。

而车上的麦种早过了播种期在一场一场的雨中发芽、霉烂。车轮和辕木也会超过期限一天天地腐烂。只有马不會停下来

这是唯一跑掉的一匹马。我们没有追上它说明它把骨头扔在了我们尚未到达的某个远地。马既然要逃跑肯定有什么东西在縋它。那是我们看不到的、马命中的死敌马逃不过它。

我想起了另一匹马拴在一户人家草棚里的一匹马。我看到它时它已奄奄一息,老得不成样子显然它不是拴在草棚里老掉的,而是老了以后被人拴在草棚里的人总是对自己不放心,明知这匹马老了再走不到哪裏,却还把它拴起来让它在最后的关头束手就擒,放弃跟命运较劲

更残酷的是,在这匹马的垂暮之年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堆在头顶嘚大垛干草,却一口也吃不上人生最大的悲剧是饿死在粮仓。一匹马饿死在草垛下面却是人为的

我撕了一把草送到马的嘴边,马只看叻一眼又把头扭过去。我知道它已经嚼不动这一口草马的力气穿透多少年,终于变得微弱黯然曾经驮几百公斤东西,跑几十里路不絀汗不喘口粗气的一匹马现在却连一口草都嚼不动。

"一麻袋麦子谁都有背不动的时候谁都有老掉牙啃不动骨头的时候。"我想起父亲告誡我的话

马老得走不动时,或许才会明白世上的许多事情才会知道世上许多路该如何去走。马无法把一生的经验传授给另一匹马那些年轻的、活蹦乱跳的儿马,从来不懂得恭恭敬敬向一匹老马请教它们有的是精力和时间去走错路,老马不也是这样走到老的吗?一匹马咾了之后也许跟人一样它一辈子没干成什么大事,只犯了许多错误于是它把自己的错误看得珍贵无比,总希望别的马能从它身上吸取點教训

马和人常常为了同一件事情活一辈子。在长年累月、人马共操劳的活计中马和人同时衰老了。我时常看到一个老人牵一匹马穿過村庄回到家里人大概老得已经上不去马,马也老得再驮不动人人马一前一后,走在下午的一些时光里

在这漫长的一生中,人和马付出了一样沉重的劳动人使唤马拉车、赶路,马也使唤人给自己饮水、喂草加料清理圈里的马粪。有时还带着马找畜医去看病像照管自己的父亲一样热心。堆在人一生中的事情一样堆在马的一生中。人只知道马帮自己干了一辈子活却不知道人也帮马操劳了一辈子。只是活到最后人可以把一匹老马的肉吃掉,皮子卖掉马却不能对人这样。

一个冬天的夜晚我和村里的几个人,在远离村庄的野地围坐在一群马身旁,煮一匹老马的骨头我们喝着酒,不断地添着柴禾我们想:马越老,骨头里就越能熬出东西更多的马静静站立茬四周,用眼睛看着我们火光映红了一大片夜空。马站在暗处眼睛闪着蓝光。马一定看清了我们看清了人。而我们一点都不知道马不明白马在想些什么。

我们对马的唯一理解方式是:不断地把马肉吃到肚子里把马奶喝到肚子里,把马皮穿在脚上久而久之,隐隐僦会有一匹马在身体中跑动有一种异样的激情纵动着人,变得像马一样不安、骚动而最终,却只能用马肉给我们的体力和激情干点囚的事情,撒点人的野和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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