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都想为我的姑姑写一篇文章，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标题来描摹她的一生，直到有一天看到一部改编自著名作家阎连科的长篇小说的电视连续剧《母亲是条河》，我才找到了一种行文的动力和文章的精髓所在。虽有剽窃他人劳动成果之嫌，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估且拿来也无大碍。

也许在姑姑所有的亲人当中，只有我这个侄儿才会为她写一篇文章。表哥表姐都是一个初中未毕业的人，他们是根本不会执笔为他们的母亲写点什么的，至于其他的亲人，想必也是没有雅致做这种文字工作的。谈不上我有多高尚，在此，我并不想为她树碑立传，只是想把我和姑姑之间的亲情用一种文字的形式表达出来，仅此而已。尽管姑姑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普通农村妇女，也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看到这篇文章，但我想，若有机会的话，会有人将这篇文章读给她听的。

本来，用河的品质来形容母亲是最恰当的，但在某种程度上，于我而言，姑姑比母亲更具有河的品质，她宽广、无私、纯净且博爱，她像河一样静静地流淌，在生命的河流中滋润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人。我并不讳言，我的母亲也很崇高，但她相比姑姑而言还缺少那么一丁点博爱精神。再者，为自己的母亲歌功颂德多少有点自吹自擂之嫌。

我的姑姑生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是我父亲的姐姐，如今已有六十多岁了。奶奶一生共生育六个子女，一女五男，姑姑老大，我的父亲老二。由于爷爷在解放前是国民党政府的一个小秘书，自新中国成立后，在六十年代那个以阶级成分论高贵的特别岁月里，爷爷便被人民群众批倒了，由于长期的郁郁寡欢最终撒手人寰，把六个未成年的子女全部抛给了奶奶一个人。奶奶是一个懦弱且未经世面的传统妇女，迫于生计，奶奶便把老三和老六过继给别人抚养，于是他们便成了别人的儿子并改了姓氏。在这种情况下，姑姑作为家中的大姐，想必是吃够了苦头，为了帮衬奶奶，为了照顾仅有的三个弟弟，她牺牲了自己受教育的权力，每天起早贪黑，既要应付家里的粗茶淡饭，又要忙活土地上的事情。没办法，何所谓长女为母呢？当然，我是肯定没有见证过她凄苦的童年和少年，但我通过父亲对姑姑只言片语的描述以及那些相关的影视作品，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其个中的大致情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经别人介绍，姑姑在二十岁那一年便外嫁到一个比较偏僻的小山村，虽说两个村在行政上同属一个乡所管辖，但一个村在南，一个村在北，也有二三十里地的路程，若慢悠悠地步行差不多要花上三个小时。我的姑丈家里比较穷，但人品好，又老实，他们的结合也算是门当户对，故姑姑和姑丈的感情一直很好，在我的印象中，他们是没有红过脸吵过架的。姑姑一共生育了四个子女，只是在那个短衣少食缺乏医疗保障的年代里，有两个孩子却不幸夭折了，仅留下一子一女，也就是我现在的表哥和表姐。据说姑姑为这事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也许是缘于这个原因吧，从此以后，姑姑分外珍惜亲人的生命，进而也珍惜旁人的生命。

对于我的童年和少年，每逢暑假的时候，姑姑家便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我现在对姑姑最美好的回忆大多来自于那段天真浪漫纯洁无邪的岁月。每次我和大哥去姑姑家玩差不多都要呆上一两周，若不是母亲托人传话，想必我们要玩到新学期伊始。暑假期间在姑姑家的日子真是一段快乐赛神仙的日子，大哥、表哥和我三个人彼此之间相差两三岁，故嬉戏起来无拘无束，甚至是无法无天。我们一起去村前的一个池塘里游泳；我们甚至还跑到从两座高山之间所流出的一条山涧里游泳，虽说是夏季，那涌出来的山泉水却冰凉透顶，每每上得岸来，我们常常是浑身起鸡皮疙瘩，牙齿也止不住地打寒颤；我们还一起去爬村前那座简直是高耸云天且气势雄伟的山峦，我们在山坡上自由地游玩并采摘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果；我们一起去田垄之间的渠沟里赶泥鳅，经常是表哥在上游用一把竹制的三角环沿着田垄一上一下地晃动，大哥在下游拿住一把网兜死死地守住，赶到最后，鱼啊虾啊泥鳅啊便通通进了牢笼；晚上繁星点点的时候，我们冒着感冒的风险竟打地铺睡在屋顶上的水泥板上，一边嘻嘻哈哈一边漫无边际地说着那些童年趣事。对于我们的所作所为，姑姑并不骂我们，也不指责我们，只是一再强调若要去游泳一定要和别人结伴而去，千万不可一个人去。我们经常是玩得忘乎所以，以至于身上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但姑姑总会把我们的脏衣服脱下来然后默默地洗掉。虽然我和大哥是姑姑的亲侄儿，但我们每次去，她总是把我们当客人对待，在那个物质生活并不宽裕的年代里，姑姑也要买上几斤肉以解决我们的伙食问题。过了若干天，当猪肉被吃完的时候，姑姑便会拿起一把长长的网兜去河里打捞一些小虾米或小鱼仔之米的野味，以充作我们餐桌上的美味。老实说，那网兜是相当沉的，它的一端是一根长长的竹竿，而另一端却是一个大大的网袋，当你在河里打捞东西的时候，你需要将它远远地抛过去，然后再顺着竹竿将网兜慢慢地挪过来。可想而知，网兜一旦浸了水，在水的阻力以及其他杂物的牵绊下，那是相当费力气的，故一般都是男人的事，而女人是很少拉得动的。现在想起来，在姑姑家所度过的那段暑假时光，真是一场美好的回忆啊！

同样，在姑姑家所度过的寒假时光也是相当温馨和甜蜜的。虽然寒假只有短短的一个月，但因拥有一个春节的缘故，故美好的回忆总少不了姑姑的身影。春节时，在正月初二那一天，一般是姑丈和表哥表姐们先过来给外婆和诸位舅舅拜年，然后正月初三我们几个堂兄堂弟堂妹还有父亲四叔们便结伴而行浩浩荡荡地奔赴姑姑家，那时的交通并不发达，或许是为了节约一点钱，我们总是从田埂穿越而行悠哉游哉地步行，一路上有说有笑。吃完早饭便出发，抵达姑姑那儿正好赶上吃中饭。对于我们这些侄儿侄女的到来，姑姑很是高兴，在高兴之余可着实把她忙坏了。她既要为一大家子人煮上一桌美味可口的菜肴，晚上还要为我们安排床位并铺好床褥，此外，还要为我们洗衣服。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小孩哪里知道这些，经常是玩得上天入地，只有在大人的训斥下才会有所收敛。如今我们这些侄儿侄女都有了家室且彼此分散，并有了自己的生活，从而童年那种结群去姑姑家拜年的情景便一去不复返了。

姑姑的一生勤俭持家，她衣着朴素，从不搞奢侈浪费。她除了把家里的事料理得整整有条，还和姑丈一起上山下田，为这个家庭的日常开销而劳累。表哥和表姐之所以初中未读完，并不是姑姑的过错，她还是有能力承担他们的学费的，即使没这个能力她至少也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故子女的学业纯粹是表哥表姐他们无心读书罢了。记得我在乡办中心完全小学读书的时候，我就曾看见过姑姑在一条村庄的小道上捡垃圾的身影，她佝偻着背在地上找寻那些可以回收的塑料、薄膜或酒瓶，想必姑姑是为攒表哥表姐的学费而外出劳作吧。当时，我的心里一阵发酸，姑姑的命真的是太苦了，忙完家里的活和田里的活，还要跑到外面来贴补家用。姑姑对自己那么节俭，对亲人却相当大方。以往春节去姑姑家拜年的时候，在临行前，姑姑总要为侄儿捎上十块压岁钱，钱虽然不多，却是姑姑的一片心意。此外，姑姑对我们这些稍有点文化的人打心眼里高兴。犹记得我高中毕业那一年，我因考上了位于湖南省城长沙的一所大学，家里为我做了一场学酒，姑姑自然是座上宾。临出发时，姑姑也送了我一程，在分别的时候，她竟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好好读书，将来在城市里工作，把你父母接过去享享清福。”听了这句话，我真的很感动，她永远是替别人着想，而忘了附带说一句比较俗气的话“让姑姑也沾下侄儿的光，将来去你那里做客可不要嫌弃哦。”

姑姑的一生真的是很悲惨，因为在她的有生之年，她竟眼睁睁地送走了五个她至亲至爱的人。1995年，姑姑的三弟也就是我的三叔因肝癌去世了，她曾照顾了一段时间，甚至是帮他沐浴更衣，尽管男女有别；1997年，姑姑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寿终正寝，姑姑也过来照顾了一段时间，在奶奶的葬礼上，姑姑哭得呼天抢地，简直昏厥过去；2005年，姑姑的大弟也就是我的父亲因病久治不愈而去逝，姑姑亦来我家照顾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父亲和姑姑的感情相当好，故父亲在临终前和姑姑说了许多贴心的话并交待了诸多后事，我们这些晚辈及旁人那是插不上话的；2006年，姑姑那个过继给别人抚养的五弟也因病去逝，姑姑也去看望他。据说在五叔的葬礼上姑姑竟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让我替他们去死？他们都比我年轻，我活这么久又有什么用呢？”，由此可见姑姑的悲痛欲绝；更令人无限惋惜的是，姑姑竟然碰上了人生中最最痛苦的事情，那就是晚年丧子。在2012年5月12日那一天，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因骑摩托车不慎坠下山崖而身亡，姑姑不得不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几乎哭得将眼泪耗干，形神消瘦。曾有一段时间，她常常在表哥的墓地上捶胸顿足，自言自语，精神一度处于疯癫状态。

姑姑虽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但她却拥有一颗博大的胸怀。她像一根蜡烛一样，既照亮自己也照亮别人，她本着一颗慈爱的心和一套朴素的伦理道德感化身边的每一个人。且不说照顾先她而去的母亲和三个弟弟，她生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还照顾过一直瘫痪在床的婆婆也就是姑丈的母亲，在其死后并披麻戴孝为她送终，可谓是仁孝两全。此外，村里谁家办喜事，谁家办丧事，总能看见姑姑为别人帮忙而忙碌的身影。姑姑天生就是一副菩萨心肠，最看不得别人求她办事，别人往往一个电话，甚至是托人捎句话给她，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她一般都会赶过去的。当然，比如为四叔张罗婚事，为四叔四处托人物色对象，还有母亲因超生小妹而不得不将小妹送到姑姑家断奶一事，姑姑也毫无怨言地照料过一个多月，这都是她份内责无旁贷的事情，在此也没什么好说的。

2012年，在表哥的葬礼上，我突然发现，姑姑真的是老了，近七十岁高龄的她耳朵已明显失聪。姑姑的头发不再青丝缕缕，而是夹杂着一根根银丝，她的眼睛有点凹陷，岁月的皱纹一道道刻在脸上，皱褶遍布，犹似一块松树皮，这不由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想不到姑姑老年的容颜和奶奶竟如出一辙，真不愧为一对正宗的母女。我甚至还在心里将奶奶和姑姑暗暗地进行比较，发现其两人的命运何其似也！奶奶早年丧夫，中年送子，晚年丧子，至今还有一个未成家的儿子。而姑姑也是早年丧子中年劳碌晚年陆续送别亲人，只不过稍有不同的是，奶奶的一生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姑姑的一生却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姑姑的一生像一只蜜蜂一样终日都在为家庭为儿女为亲人而奔波劳累，真可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古人云：上善若水。的确，人修身的最高境界莫过于似水那样拥有博大的胸襟和情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既有包容万象的豪情也有兼收并蓄的气度，还能九九回肠，无论经受怎样的撞击和分崩离析，始终不改初衷魂归一处的精神。诚然，我的姑姑是一个很普通不起眼的农村妇女，但从她的身上所透析出来的宽广、无私、纯净和博爱的精神，却是一个个耀眼的闪光点。姑姑的一生就如同一条河流，不舍昼夜静静地流淌着，她将甘甜灌输给那些饥渴的人们，她将丰收赐予那片泅润的土地，她将福祉荫泽到每一个从岸边走过的人们。

    我平素喜欢河流，我也敬重我的姑姑。将河流和姑姑相提并论，本是分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在我的眼里，它们早已合二为一，因为姑姑本身就是一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