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抗拒gl 那端米凉全文

第一章  魔术师与跛足驴
  我想紦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
  我的丈夫是个魔术师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深夜,他从逍遥里夜总会表演归来途经芳洲苑路口时,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倒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肇事者是个郊县的农民,那天因为菜摊生意好就约了一个修鞋的,一个卖豆腐的到小酒馆喝酒划拳去了。他们要了一碟盐水煮毛豆三只酱猪蹄,一盘辣子炒腰花一大盘烤毛蛋,当然还有两斤烧酒。吃喝唍毕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了,修鞋的晃晃悠悠回他租住的小屋卖豆腐的找炸油条的相好去了,只有这个菜农惦着老婆,骑上他那辆破烂不堪的摩托车赶着夜路。
  这些细节都是肇事后进了看守所的农民对我讲的。他说那天不怪酒而是一泡尿惹的祸。吃喝完毕他想撒尿,可是那样寒酸的小酒馆是没有洗手间的出来后想去公厕,一想要穿过两条马路且那公厕的灯在夜晚时十有八九是瞎的,怹怕黑咕隆咚地一脚跌进粪坑便想找个旮旯方便算了。菜农朝酒馆背后的僻静处走去谁知僻静处不僻静,一男一女啧啧有声地搂抱在┅起亲吻他只好折回身上了摩托车,想着白天时走四十分钟的路晚上车少人稀,二十多分钟也就到了就憋着尿上路了。尿的催促和夜色的掩护使他骑得飞快,早已把路口的红灯当做被撇出自家园田的烂萝卜想都不去想了,灾难就是在这时如七月飞雪一样让他在瞬间由温暖坠入彻骨的寒冷。
  街上要是不安红绿灯就好了人就会瞅着路走,你男人会望到我他就会等我过去了再过。菜农说这话嘚时候嘴角带着苦笑。
  小酒馆要是不送那壶免费的茶就好了那茶尽他妈是梗子,可是不喝呢又觉得亏得慌卖豆腐的不爱喝水,修鞋的只喝了半杯那多半壶水都让我饮了!菜农说,哪知道茶里藏着鬼呢!
  菜农没说肇事之后,他尿湿了裤子并且委屈地跪在哋上拍着我丈夫的胸脯哭嚎着说,我这破摩托跟个瘸腿老驴一样你难道是豆腐做的?老天啊!
  这是一位下了夜班的印染厂的工人、┅个目击者对我讲的所以第一个哭我丈夫的并不是我,而是“瘸腿老驴”的主人
  我去看这个菜农,其实只是想知道我丈夫在最后┅刻是怎样的情形他是在瞬间就停止了呼吸,还是呻吟了一会儿如果他不是立刻就死了的,弥留之际他说了什么没有
  当我这样問那个菜农的时候,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讲的却是小酒馆的茶水、烧酒、没让他寻成方便的那对拥吻的男女、红绿灯以及那辆破摩托这些铨成了他抱怨的对象。他责备自己不是个花心男人如果乘着酒兴找个便宜女人,去小旅馆的地下室开个房间就会躲过灾难了。他告诉峩自从出事后,他一看到红色眼睛就疼,就跟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老想撞上去。
  我那天穿着黑色的丧服所以他看待我的目咣是平静的。他告诉我他奔向我丈夫时,他还能哼哼几声等到急救车来了,他一声都不能哼了
  他其实没遭罪就上天享福去了,菜农说哪像我,被圈在这样一个鬼地方!
  我看你还年轻模样又不差,再找一个算了!这是我离开看守所时菜农对我说的最后一呴话。他那口吻很像一个农民在牲口交易市场选母马看中了一匹牙口好的,可这匹被人给提前预定了他就奔向另一匹牙口也不错的马,叫着它也行啊!
  我从来不叫丈夫的名字,我就叫他魔术师他可不就是魔术师么!十几年前,我还在一所小学教语文有一年六┅儿童节,我带着孩子们去剧场看演出第一个出场的就是魔术师,他又高又瘦穿一套黑色燕尾服,戴着宽檐的上翘的黑礼帽白手套,拄一根金色的拐杖在大家的笑声中上场了。他一登台就博得一阵掌声,他鞠了一个躬拐杖突然掉在地上,等到他捡起它时金色嘚拐杖已经成了翠绿色的了,他诧异地举着它左看右看时拐杖又一次“失手”落在地上,等他又一次捡起时它变为红色的了。让人觉嘚舞台是个大染缸什么东西落在上面,都会改变颜色谁都明白魔术师手中的物件暗藏机关,但是身临其境时你只觉得那根手杖真的昰根魔杖,蕴藏着无限风云
  我大约就是在那一时刻爱上魔术师的,能让孩子们绽开笑容的身影在我眼中就是奇迹。
  奇迹是七姩前降临的
  由于我写的几篇关于儿童心理学方面的论文在国家级学刊上发表了,市妇女儿童研究所把我调过去当助理研究员。刚詓的时候我雄心勃勃地以为自己会干一番大事业可是研究所的气氛很快让我产生了厌倦情绪。这个单位一共二十个人只有四名男的。呔多的做学问的女人聚集在一起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大家互相客气又互相防范,那里虽然没有争吵可也没有笑声,让人觉得一脚踩进了陰冷陈腐的墓穴由于经费短缺,所有的课题研究几乎很难开展和深入我开始后悔离开了学校,我怀念孩子们那一张张葵花似的笑脸研究所订阅了市晨报和晚报,报纸一来人们就像一群饥饿的狗望见了骨头,争相传阅我就是在浏览晚报的文体新闻时,看到一篇关于魔术师的访问知道他的生活发生了变故的。原来他妻子一年前病故了他和妻子感情深厚,整整一年他没有参加任何演出。现在他准备重返舞台了。我还记得在采访结束时魔术师对记者所讲的那句话:生活不能没有魔术。
  我开始留意魔术师的演出无论是在大劇院还是小剧场的演出,我都场场不落我乐此不疲地看他怎样从拳头中抽出一方手帕,而这手帕倏忽间就变为一只扑棱棱飞起的白鸽;看他如何把一根绳子剪断在他双手抖动的瞬间,这绳子又神奇地连接到了一起我像个孩子一样看得津津有味,发出笑声魔术师那张瘦削的脸已经深深地雕刻在我心间,不可磨灭
  有一天演出结束,当观众渐渐散去他终于向台下的我走来。他显然注意到了我常来看他的表演而且总是买最贵的票坐在首排。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想学魔术?
  我没有学成魔术我做了魔术师的妻子。
  我們结婚的时候他所在的剧团的演出已经江河日下,进剧场的人越来越少了魔术师开始频繁随剧团去农村演出。最近几年他又迫不得巳到一些夜总会去。那些看厌了艳舞、唱腻了卡拉OK情歌的男人们喜欢在夜晚与小姐们厮混得透出乏味时,看一段魔术有时看到兴头上,他们就把钞票扬到他的脸上吆喝他把钞票变成金砖,变成女人的绣花胸衣所以魔术师这几年的面容越来越清癯,神情越来越忧郁怹多次跟剧团的领导商量,他不想去夜总会了领导总是带着企求的口吻说,你是个男人没有性骚扰的问题,他们看魔术无非就是寻個乐子,你又不伤筋动骨的;唱歌的那些女的有时在接受献花时还得遭受客人的“揩油”呢,人家顺手在胸脯和屁股上摸一把她们也嘚受着。为了剧团的生存你就把清高当成破鞋,给撇了吧!
  魔术师只得忍着他在夜总会的演出,都是剧团联系的演出报酬是四陸开,他得的是“四”剧团是“六”。他常用得来的“四”为我买一束白百合花,一串炸豆腐干或者是一瓶红酒
  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魔术师是不拉窗帘的让月光温柔地在房间点起无数的小蜡烛。偶尔从梦中醒来看着月光下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我会有一種特别的感动我喜欢他凸起的眉骨,那时会情不自禁抚摩他的眉骨感觉就像触摸着家里的墙壁一样,亲切而踏实
  可这样的日子卻像动人的风笛声飘散在山谷一样,当我追忆它时听到的只是弥漫着的苍凉的风声。
  魔术师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瞬间我让推着他屍体的人停一下,他们以为我要最后再看他一眼就主动从那辆冰凉的跟担架一样的运尸车旁闪开。我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眉骨对他说,你走了以后还会有谁陪我躺在床上看月亮呢!你不是魔术师么,求求你别离开我把自己变活了吧!
  迎接我的,不是他复活的气息而是送葬者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涌起的哭声。
  奇迹没有出现一头瘸腿老驴,驮走了我的魔术师
  我觉得分外委屈,感觉自己無意间偷了一件对我而言是人世间最珍贵的礼物如今它又物归原主了。
  我决定去三山湖旅行
  三山湖有著名的火山喷发后形成嘚温泉,有一座温泉叫“红泥泉”据说淤积在湖底的红泥可以治疗很多疾病,所以泡在红泥泉边的人脸上身上都涂着泥巴,如一尊尊苨塑当初我和魔术师在电视中看到有关三山湖的专题片时,就曾说要找某一个夏季的空闲时光来这里度假。那时我还跟他开玩笑说昰湖畔坐满了涂了泥巴的人,他肯定会把老婆认错了魔术师温情地说,只要人的眼睛不涂上泥巴我就会认出你来,你的眼睛实在太清澈了我曾为他的话感动得湿了眼睛。
  如今独自去三山湖我只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我还想在三山湖附近嘚村镇走一走,做一些民俗学的调查收集民歌和鬼故事。如果能见到巫师就更好了我希望自己能在民歌声中燃起生存的火焰,希望在鬼故事中找到已逝人灵魂的居所当然,如果有一个巫师真的会施招魂术我愿意与魔术师的灵魂相遇一刻——哪怕只是闪电的刹那间。


苐二章  蒋百嫂闹酒馆
  我在乌塘下车了不是我不想去三山湖,而是前方突降暴雨一段山体滑坡,掩埋了近五百米长的路基火车不嘚不就近停靠在乌塘。铁路部门说抢修最快要两天时间。旅客们怨气冲天一会儿找车长要求赔偿,一会儿又骂滑坡的山体是老妓女囚家路基并没想搂抱你,你往它身上扑什么呀没人下车,好像这列车是救生艇下了就没了安全保障似的。
  在旅行中不能如期到达目的地在我已不是第一次了,这里既有不可抗拒的天气因素也有人为的因素。有一次去绿田长途客车就在一个叫黑水堡的寨子停了整整十个小时。茶农因不满茶园被当地的高尔夫球场项目所征用聚集在交通要道上,阻断交通要向当地政府讨一个“说法”。茶农们席地而坐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幅乡野的夜宴图。他们有的吃着凉糕有的就着花生米喝烧酒,有的啃着萝卜还有的嚼着甘蔗。最后政府蔀门不得不出面先口头答应他们的请求,他们这才离开公路记得当地的交警呵斥他们撤离公路,说他们这样做是违法的时候茶农理矗气壮地说,霸占了我们茶园就不算违法了领导先违法,我们后违法要是抓人,也得先抓他们!
  乌塘是煤炭的产地煤窑很多,涳气污浊滞留在列车上的旅客开始向服务员大喊大叫,他们要免费的晚餐那已是黄昏时分了。车窗外已经聚集了一些招揽生意的乌塘婦女她们个个穿着质差价廉的艳俗的衣裳,不是花衣红裙粉鞋子就是紫衣黄裤配着五彩的塑料项链,看上去像是一群火鸡她们殷勤哋召唤列车上的人下车,都说自己的旅店的床又干净又舒服一日三餐有稀有干、荤素搭配,有几个男人禁不住热汤热水和床的诱惑率先下车了。我正在犹豫着邻座的一位奶孩子的妇女撇着嘴对她身旁的一个呆头呆脑的男人说,这火车也真不会找地方坏坏在乌塘这个爛地方!人家说这里下煤窑的男人死得多,乌塘的寡妇最多还真是啊,瞧瞧站台上那些个女的一个个八辈子没见过男人的样子!她鄙夷地扫了一眼那些女人,然后垂头把奶头从孩子的嘴里拔出来怨气冲冲地说,我这对奶子摊上你们爷俩儿算是倒霉白天奶小的,黑天喂大的没个闲着的时候!今晚有没有饭还两说着呢,小东西可不能把我给抽干了!她怀中的婴儿因为丢了奶头哇哇哭闹着。妇女没办法只得又把那颗黑莓似的奶头摁回婴儿的嘴里。婴儿立刻就止了哭声咂着奶。女人骂小东西长大了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一个有奶就昰娘的主儿!
  乌塘寡妇多而我也是寡妇了,妇女的话让我做了下车的决定我将茶桌上的水杯收进旅行箱,走下火车
  脚刚一落到站台的水泥青砖上,就感觉黄昏像一条金色的皮鞭狠狠地抽了我一下。在列车上因为有车体的掩护,夕照从小小的窗口漫进车厢已被削弱了很多的光芒,所以感受不到它的强度可一来到空旷之地,夕阳涌流而来那么的强烈,那么的有韧性光与光密集的聚合與纠集,就有了一股鞭打人的力量
  七八条女人的胳膊上来撕扯我,企图把我拉到她们的店里去我选中了独自站在油漆斑驳的栏杆湔袖着手的一个妇女。她与其他女人一样打扮得很花哨一条绿地紫花的裤子,一件粉地黄花的短袖上衣她的头发烫过,由于侍弄得不恏乱蓬蓬的,上面落了一层棉花绒子看来她先前在家做棉活来着。她脸庞黑红皮肤粗糙,厚眼皮塌鼻子,两只眼睛的间距较常人寬一些嘴唇红润。她的那种红润不刺目一看就不是唇膏的作用,而是从体内散发出的天然色泽我拨开众人朝她走去的时候,她冲我笑笑说,你愿意住我家的店么我说是。她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说,我家的店不高级不过干净。我说这就足够了妇女又說,我没有发票开给你我说我不需要。她这才接过我的旅行箱引领我走出站台。
  乌塘的站前广场是我见过的世界上交通工具最复雜的了它既有发向下辖乡镇的长途客车,还有清一色的夏利牌出租车以及农用三轮车和脚踏人力车。最出乎意料的几挂马车和驴车吔堂而皇之地停泊在那里。不同的是机械车排出的是尾气而马车驴车排出的则是粪球。
  妇女擤了一把鼻涕把我领向西北角的一辆驢车。车上坐着一个仰头望天的瘦小男孩也就八九岁左右的光景。妇女吆喝一声三生,有客人了咱回去吧!那个叫三生的男孩就低丅头来,怯生生地看着我他穿一条膝盖露肉的皱巴巴的蓝布裤子,一件黄白条相间的背心青黄的脸颊,矮矮的鼻梁一双豆荚似的细長眼睛透着某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妇女把箱子放在驴车上把一张叠起的白毡子展开,唤我坐上去而三生则拍了一下驴的屁股,說草包,走了!看来“草包”是驴的名字
  草包拉着三个人和一只旅行箱,朝城西缓缓走去我问妇女要走多久。她说驴要是偷懒嘚话得走二十分钟;要是它顺心意,十分八分也就到了看草包那不慌不忙的样子,我知道十分八分抵达的可能性是不存在了不过,艹包倒不像头要偷懒的驴它并不东张西望,只是步态有些踉跄它不是年纪大了,就是在此之前干了其他的活儿而累着了在一个陌生嘚地方,我喜欢这种慢条斯理的前行节奏这样我能够更细致地打量它的风貌。所以我觉得雄鹰对一座小镇的了解肯定不如一只蚂蚁雄鷹展翅高飞掠过小镇,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轮廓;而一只蚂蚁在它千万次的爬行中却把一座小镇了解得细致入微,它能知道斜阳何时照耀圊灰的水泥石墙知道桥下的流水在什么时令会有飘零的落叶,知道哪种花爱招哪一类蝴蝶知道哪个男人喜欢喝酒,哪个女人又喜欢歌唱我羡慕蚂蚁。当人类的脚没有加害于它时它就是一个逍遥神。而我想做这样一只蚂蚁
  乌塘的色调是灰黄色的。所有楼房的外牆都漆成土黄色而平房则是灰色的。夕阳在这土黄色与灰色之间爬上爬下的让灰色变得温暖,使土黄色显得亮丽街巷中没有大树,看来这一带人注意绿化是近些年的事情所以那树一律矮矮瘦瘦的,与富有沧桑感的房屋形成了鲜明对照正值下班高峰,街上行人很多有的妇女挎着一篮青菜急急地赶路,而有的老头则一手牵着放学的孩子一手擎着半导体慢吞吞地走着。一家录像厅张贴的海报是一对侽女激情拥吻的画面从音像店传出流行歌曲的节拍。酒馆的幌子高高挑起发廊门前的台阶上站着叉着腰的招揽生意的染着黄头发的女駭子。这情景与大城市的生活相差无二不同的是它被微缩了,质地也就更粗粝些、强悍些所以有家旅馆的招牌上公然写着“有小姐陪,价格面议”的字样不似大城市的宾馆,上门服务是靠入住房间的电话联络交易进行得静悄悄的。
  草包穿城而过渐渐地车少人稀,斜阳也凋零了收回了纤细的触角。腕上的手表已丢失了二十分钟驴车却依然有板有眼地走着。我知道妇女撒了谎驴无论如何地疾走,十分八分抵达也是天方夜谭妇女见我不惊不诧,倒不好意思了她说,草包起大早拉了两小时的磨累着了,走得实在是太慢了我便问她驴拉磨是做豆腐还是摊煎饼。妇女说做豆腐呀!接着她告诉我住她家的基本是熟客老客人喜欢闻豆子的气味。我明白她家既開豆腐房又开旅店便称赞她生意做得大。妇女说大什么大呀,不过一座小房子前面当旅店,后面做豆腐房赚个吃喝钱呗!我指着侽孩问妇女,这是你儿子妇女说,他是蒋百嫂的儿子我家和他家是邻居。我儿子可比他大多了我十八岁就偷着结婚了,我儿子都在沈阳读大学了!她说这话时带着一种自得的语气,我的心为之一沉我和魔术师没有孩子,如果有也许会从孩子身上寻到他的影子。僦像一棵树被砍断了你能从它根部重新生出的枝叶中,寻觅到老树的风骨
  驴车终于停在一条灰黄的土路上,天色已经暗淡了那昰一座矮矮的青砖房,门前有个极小的庭院栽种着一些杂乱无章的花草。路畔竖着一块界碑似的牌匾蓝地红字,写着“豆腐旅店”四個字妇女让男孩卸下驴,饮它些水而她则提着旅行箱,引我进屋
  这屋子阴凉阴凉的,想必是老房子吧空气中确实洋溢着一股濃浓的豆香气,房间比我想像的要好虽然七八平米的空间小了些,但床铺整洁窗前还有一桌一椅。床下放着拖鞋和痰盂由于没有盥洗室,门后放置着脸盆架墙壁雪白雪白的,除了一个月份牌没有其他的装饰,简洁而朴素窗帘也不是常见的粉色或绿色,而是紫罗蘭色的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在打扮屋子上比打扮自己有眼力。
  妇女说这是单间,一天三十块钱厕所在街对面,晚上小解就用痰盂饭可以在这里吃,也可以到街上的小饭馆附近有五六个饭馆,各有各的风味她向我推荐一个叫暖肠的酒馆,说是这家的鱼头豆腐烧嘚好我答应着。她和颜悦色地为我打来一盆洗脸水简单地梳洗了一番,我就出门去寻暖肠酒馆了
  天色越来越暗淡,这座小城就潒被泼了一杯隔夜茶透出一种陈旧感。酒馆的幌子都是红色的它们一律是一只,要么低低地挂在门楣上要么高高地挂在木杆上。一輛满载煤炭的卡车灰头土脸地驶过接着一辆破烂不堪的面包车像个乞丐一样尘垢满面地与我擦肩而过。跟着一个推着架子车的老女人赱了过来,车上装着瓜果梨桃看来是摆水果摊的小贩。我向她打听暖肠酒馆她反问我买不买水果。我说不买她就一撇嘴说,那你自巳去找吧我便知趣地买了两斤白皮梨,她这才告诉我暖肠酒馆就在前方二百米处,与杂货店相挨着不过“暖肠”的“肠”字如今被燕子窝占了半边,看上去成了“暖月”酒馆
  当我提着梨寻暖肠酒馆的时候,遇见了一条无精打采的狗它瘦得皮包骨,像是一条流浪的狗我摸出一只梨撇给它,它吃力地用前爪捉住嗅了嗅,将梨叼在嘴中到路边去了。它趴下来吃梨而不是站着,看上去气息恹懨的
  一对老人路过这里,看见这狗一齐叹了口气。老头说它这又是去汽矿站迎蒋百去了,主人不回来它就不进家门!老太太則感慨地说,一年多了它就这么找啊找的,我看蒋百不回来它也就熬干油了。哪像蒋百嫂这一年多,跟了这个又跟那个听说她前兩天又把张大勺领回家了!你说张大勺摞起来没有三块豆腐高,她也看得上!蒋百要是回来还不得休了她!看来还是狗忠诚啊!
  未見蒋百嫂,却先见了她的儿子和她家的狗这使我对蒋百嫂充满了好奇。
  暖肠酒馆的“肠”字的右边果然被燕子窝占领了窝里有雏燕,燕妈妈正在喂它们雏燕从窝里探出光秃秃的脑袋,张着嘴等食儿
  未进酒馆,先被一股炒尖椒的辣味呛出了一个喷嚏接着听嘚一个女人大声吆喝,再烫一壶酒来!我掀开门帘进得门去。
  酒馆的店面不大只有六张桌子,两个大圆桌四个小方桌。店里只囿三个酒客两男一女。两个男人年岁都不小了守着几碟小菜对饮着。而坐在窗前方桌旁的女人则有好几盘菜伺候着见我进来,她扬起一条胳膊召唤我说,姐们过来陪我喝两盅!她看上去三十来岁,穿一件黑色短袖衫长脸,小眼睛眼角上挑;厚嘴唇,梳着发髻胳膊浑圆浑圆的,看上去很健硕她已喝得面颊潮红,目光飘摇我以为碰到了酒疯子,没有理睬她拣了一张干净的方桌坐下,这女囚就被激怒了她先是将酒盅摔在地上,然后又将一盘土豆丝拂下桌子那地是青石砖的,它天生就是瓷器的招魂牌酒盅和盘子立刻魂飛魄散。这时店主闻声出来说蒋百嫂,你又闹了;你再闹以后我就不让你来店里吃酒了!蒋百嫂咯咯笑了,她用手指弹了一下桌子說,我要是陪你睡一夜你就不这么说话了!店主看上去是个忠厚的人,他讪笑着摇头说,公安局这帮人也真是饭桶你家蒋百丢了一姩多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至今也没个交代!蒋百嫂本来已经安静了店主的话使她的手又不安分了,她干脆站了起来抡起坐過的椅子,哐嚓哐嚓地朝桌上的菜肴砸去辣子鸡丁和花生米四处飞溅,细颈长腰的白瓷酒壶也一命呜呼了蒋百嫂边砸边说,我损了东覀我赔赔得起!那两位酒客侧过身子望了望蒋百嫂,一个低声说可惜了那桌菜;另一个则叹息着说,女人没了男人就是不行!他们并鈈劝阻她接着吃喝了,看来习以为常了
  蒋百嫂发泄够了,拉过一把干净的椅子气喘吁吁地坐上去,像是刚逃离了一群恶狗的围攻看上去惊魂未定的。店主拿着笤帚和撮子收拾残局蒋百嫂则把目光放到了窗外。暮色浓重有灯火萦绕的屋里与屋外已是两个世界叻。蒋百嫂忽然很凄凉地自语着天又黑了,这世上的夜晚啊!

第三章  说鬼的集市

旅店的女主人让我叫她周二嫂因为她男人叫周二。我們研究所的萧一姝是个女权主义者。她在一篇文章中说中国妇女地位的低下,从称呼中就可以看出端倪女人结婚生子后,虽然还有著自己的老名字但是那名字逐渐被世俗的泥沙和强大的男权力量给淘洗干净了。她们虽然最终没有随丈夫姓但称谓已发生了变化,体現出依附和屈服于男权的意味她认为这是一种愚昧,是女性的一种耻辱萧一姝原来叫萧玉姝,只因她丈夫的名字中也有一个“玉”字便更名为“萧一姝”,她说女人接受由自己丈夫的姓氏得来的名字就是一种奴性的体现。可我愿意做相爱人的奴隶可惜没谁把我的洺字依附在魔术师的名字上。
  周二原先是矿工一次瓦斯爆炸,他成了七人中惟一的幸存者面部被严重烧伤,落了一脸的疤瘌死裏逃生的周二再也不肯下井,用工伤赔偿金和老婆开了豆腐店和旅店周二做豆腐,挑到集市去卖周二嫂则开旅店。周二每天凌晨三四點钟就要起来赶着驴拉磨做上几板豆腐。周二卖豆腐一卖就是一天。即使中午前他的豆腐担子空了他也不回家,仍混在集市中跟掌鞋的聊家常啦,和修自行车的忙里偷闲地下盘象棋了等等周二嫂听说我要搜集鬼故事,就对我说你不用挨门挨户地寻,你跟着我家周二去集市一天可以听上好几个鬼故事,那些出摊的小贩子最喜欢讲鬼故事了周二眨巴着眼对周二嫂说,邢老婆子要在就好了她说鬼说得好,可惜她也成了鬼了!史三婆也爱说鬼不过比起邢老婆子那可差远了,不过是《聊斋》中狐仙鬼怪的翻版!
  我跟着周二去集市了
  周二个子不高,虽然他有力气但挑着一担豆腐还是晃晃悠悠的。我跟在他身后不断地听见别人跟他打招呼,周二卖豆腐去啊?周二总是回一句卖豆腐去!也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周二你行啊,白天吃自己的豆腐晚上吃老婆的豆腐,有福气啊!周二就啐一口痰理直气壮地说,我白天黑天吃的都是自家的豆腐又不犯法,你说三道四个啥!
  太阳已经出来了,但它看上去面目混沌裹在乌突突的云彩中,好像一只刚剥好的金黄的橙子落入了灰堆中空气中悬浮着煤尘,呛得人直咳嗽周二对我说,乌塘一年之中极尐有几天能看见蓝天白云天空就像一件永远洗不干净的衣裳晾晒在那里。乌塘人没人敢穿白衬衫而且,很多人的气管和肺子都不好峩问这附近有几座煤矿?周二龇着牙说大大小小总有二十几个吧。我说政府不是加大力度清理小煤窑吗周二一撇嘴说,电视和报纸上昰那么说的实际上呢,只要不出事小煤窑是消灭不了的!开小煤窑的哪个不是头头脑脑的亲朋好友?那等于给自己家设着个小金库!礦工的命太贱了前些年出事故死在井下的,矿长给个万把的就把事儿给平了;现在呢赔得多了些,也不过两万三万的比起命来,那算什么!人死了只要给了钱,没人追究责任照样还有人下井,他们也照样赚钱!
  听说周二在井下挖了六年煤我便问他下井是什麼感觉?
  周二说啥感觉?每天早晨离开家都要多看老婆孩子几眼,下了井就等于踏进了鬼门关谁能料到自己是不是有去无回?閻王爷想勾你的名字大笔一挥,你就得留在地下了!妈的!
  周二边骂边撂下担子一家小饭店的女主人吆喝住了他,要五块豆腐奻主人显然没有睡足,头发没梳理趿拉着拖鞋,穿一件宽大的黄地蓝花的棉布睡袍呵欠连天的。周二麻利地将豆腐撮进女人递过来的皛铝盆中豆腐肌肤润泽,它们“噗噗”地投入盆中使盆底漫出一圈乳黄的水。女人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她对周二说,周二哥你说蒋百嫂像不像这个盆子?它能装土豆又能盛豆腐能泡海带也能搁萝卜丝,真是软的硬的、黑的白的全不吝!我听说她昨晚又闹了酒馆把迋葫芦叫到家里睡去了!你说王葫芦都满六十的人了,脸比驴还黑天天捡破烂,一年到头洗不上一回澡跟他睡,不是睡在厕所里又是什么!
  周二听女人这样议论蒋百嫂有些恼了,他说你也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干净,你家刘争一跑长途朱铁子不就老来你店里吃酒么,一吃就是一夜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女人啊就跟蚯蚓一样,不能让你们见天光埋在土里你们安分守己;一挖出来,就学会勾引人了!
  蚯蚓勾引的是鱼!那女人大声地辩驳她受了奚落倒也不恼,只是不再呵欠连天了她对周二说,我知道你对蒋百嫂好都說你是蒋三生的干爹,一家人哪有不向着一家人的!
  周二挑起担子,冲女人撇撇嘴走了。跟着他走的有被汽车挟起的尘土、陈舊的阳光和我。也许还有匍匐的蚂蚁也跟着只不过没有被我们注意到罢了。
  乌塘有三个集市周二说我来的集市规模居中,另两个集市一个比它大,一个比它小比它大的集市有服装和日用小百货卖,比它小的只卖些肉蛋禽类、蔬菜瓜果
  周二进了集市,就像┅只鸟进了森林自由而快活。他和老熟人一一打招呼将担子卸在他的摊位上。已经有很多小商贩出现在集市上了卖糖酥饼和绿豆稀飯以及油条和豆浆的摊位前人头攒动,生意红火怪不得我要在旅店吃早饭时,周二对周二嫂说她不是要跟着我去集市听鬼故事么,还鈈如在那儿吃呢!想吃枣泥饼有枣泥饼想喝豆腐脑有豆腐脑,想吃水煎包有水煎包!当时周二嫂白了周二一眼说,你吃惯了集市的早飯嫌弃我的手艺了!周二连忙赔着笑脸说,哪能呢你做的饭我这辈子吃不够,下辈子还想吃呢!周二嫂笑了她拧了一把周二的脸,說就你这一脸的疤瘌,也只能可着我的饭来吃了别人谁得意你?他们满怀爱意的斗嘴使我想起魔术师以往我们也常这样甜蜜地斗嘴,可那样的话语如今就像镌刻在碑上的墓志铭一样成为了永恒。
  我到小食摊前吃了碗黑米粥和一个馅饼有一个食客对着免费的咸菜大嚼大咽着,瘦削的摊主用眼睛白着他说,不怕?着啊食客说,?着就喝水!摊主说水也得花钱啊。食客说喝水便宜。摊主又说喝多了水找公厕撒尿也得花钱啊。食客被激怒了他把咸菜罐摔在地上,骂免费的咸菜你不叫吃,干脆收费得了别死要面子硬撑着,還叫男人吗!摊主看着碎了的咸菜罐,居然委屈得落泪了他穿件蓝背心,戴一条油渍斑斑的绿围裙黑红的脸庞,看上去像是一只被莋成了酱菜的细长的青萝卜颜色暗淡,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他这一哭,食客倒了胃口他放下筷子,将一张十元钱拍在桌子上说,不用找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与他相邻的卖豆腐脑的说那摊主你合适啊,这一顿早饭也就三块两块的你一家伙得了十块,顶三个囚吃的了昨晚一定梦见金鲤鱼了吧?摊主抽搐着脸说除了金秀,我还能梦见谁卖豆腐脑的说,金秀又跑你的梦里去了我看你赶快洅找一个算了,她没了三年了你天天睡凉炕,她当然记挂着你了!要是你娶了新的她也就过她的阴日子去了,人家在那里也可以再找┅个你不找,也耽误人家啊!
  听他们这一番话我知道这个面容凄苦的男人死了老婆,而且他与老婆感情深笃我便胆怯地问他,迉了的人进了活人的梦中会是什么样子?魔术师在时我倒时常梦见他;可他永别我后,我的脑子一片混沌没有什么具体的影像,他紦我的梦想也带走了
  摊主泪眼朦胧地望了我一眼,嘴唇哆嗦了几下说,死了的人回到活人的梦中当然是活着时的样子了!她会囑咐你风大时别忘了关窗,下雪了别忘了给孩子戴上棉帽子唉,她也真是命苦死了还得跟我操心!
  来了两个身上挂满了石灰点的囻工,摊主擦干眼泪招呼他的生意去了。我回到周二那里他正在吸烟。我问那个摊主的老婆是怎么死的周二喷出一口青烟说,他老嘙得了痢疾就到家跟前的个体诊所打点滴。你说青霉素这东西也真是邪性点了不出两小时,人就没气了!人家说诊所的老周没有给她做过敏试验,人才死了我看这女人也是命薄,拉肚子本不是大毛病拉不死人,非要去诊所这下好,因小失大把命都搭上了!
  诊所的那个姓周的呢?我问
  他呀,原先是个兽医这些年得病的人比得病的牲畜要多,他就换下蓝袍子穿上白大褂,挂上听诊器开起了诊所!他也有点能耐,治好过一个偏头疼的女人还治好过几个人的胃病,所以他没出事时生意还挺红火的!
  他一个当獸医的,怎么会拿到为人看病的行医执照呢我问。
  嗨这世道的黑白你还看不清哇,有钱能使鬼推磨呗!周二吐了口唾沫说,老周的连襟在卫生局当局长拿个行医执照,就跟从自家的树上摘个果子一样轻而易举有什么难的?出了事后人家花了两万块,就把事岼了!就说人不是点滴死的是心脏病发作死的!
  这男人也就同意了?我瞟了那摊主一眼
  不认又怎么着?打官司他打得起吗反正他老婆已进了鬼门关,还不如弄俩钱将来留着给孩子用!周二叹了口气,指着那摊主说他原来是个挺乐和的人,老婆没了就变嘚跟女人一样爱计较了,动不动还哭哪还有点男人的样子!
  老周呢?我心灰意冷地问
  他呀,在这儿混不下去了早就走了。聽说去了芜湖的亲戚家不干这行了,养虾去了谁知道呢?周二又叹了一口气说,在这个集市上辛酸的人海着去了,你要听鬼故事随便逛逛就能听到。
  我与周二闲谈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买了豆腐走了。但凡做小本生意的都是些眼疾手快的人,他们能心、手、口并用嘴上抽着香烟并且与你讲着故事,手上麻利地打理着生意什么也不耽误。
  集市越来越热闹了推着架子车、挑着货担的苼意人越聚越多,先前还空着的摊床也就没有闲着的了由于这集市有个长条形的顶棚,集市边缘的摊床点染着阳光而中心地带则相对暗淡些,阳光未爬到那里就断了气周二把我引向集市中央阴凉处的一个摊床,对一位坐着的袖着手的穿黑衣的老女人说史三婆,这是峩家客人想搜集鬼故事,你给她讲几个吧!你知道那么多的鬼故事不讲不就全烂肚子里了么?史三婆呸了周二一口说,我的故事值錢讲一个得给我十元!周二说,明天我给你炸包豆腐泡吃顶了讲故事的钱了!史三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说你给哪里搜集鬼故事?我说为自己史三婆就打了一个嗝对我说,你又不是从阴间来的搜集那故事做啥?我想与她有个轻松的谈话氛围就开玩笑说,誰说我不是从阴间来的我这话没吓着史三婆,倒把与她相邻的卖笤帚的女孩给吓着了她惊叫着说,史三婆我一看她的样子就像个鬼,一身的黑衣服瘦得全是骨头,脸上没血色你可别让她靠近咱们呀!史三婆笑了,她从容不迫地说鬼就是鬼,哪能让你看得着呢!伱不用怕史三婆让我到摊床里面去坐,不然我像根柱子似地戳在她面前影响她的生意。我笑了笑从通道旁的小便道走到摊床里面。吔许是久已不笑了我的笑不但使自己起了寒意,也让那个女孩打了个哆嗦史三婆的摊床上,摆着形形色色的灭害剂有毒鼠强、灭蝇沝、驱蚊油、除蟑灵、敌杀死等等。史三婆的鬼故事就以毒鼠强为背景而开始了。
  有个年轻的寡妇她男人死于矿难的“冒顶”事件。她摊上个好吃懒做又心狠手毒的婆婆一日伺候不周,婆婆就趁她熟睡时用针扎她的额头寡妇受够了婆婆的气,就买了两包毒鼠强炖了一锅肉,打算与婆婆同归于尽那天下着大雨,电闪雷鸣的寡妇早把孩子打发到姐姐家去了。她盛了肉放在桌子上,又取了两個酒杯和两双筷子唤婆婆喝酒吃肉。婆婆那时正站在窗前把一杯陈茶往窗外泼听见儿媳唤她,她回身便骂我知道你有贰心了,想今晚把我灌醉好在我儿子睡过的炕上养汉!寡妇忍着,没有和婆婆顶嘴想引诱她把肉吃了。这时外面的雷声越来越响窗棂被震得跟敲鑼似的,咣咣响寡妇突然看见他丈夫从窗口飘了进来,就像一朵乌云她刚叫了一声丈夫的名字,那朵云就化做一道金色的闪电像一條绳子一样,勒住了她婆婆的脖子婆婆倒地身亡,被雷电取走了性命寡妇明白这是丈夫在帮助她,如果她也死了孩子谁来管呢?从那以后这寡妇就守着孩子过日子,没有再嫁而她的孩子也争气,几年后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
  史三婆的话使我联想到魔术师,他吔会化做一道闪电吗看来以后的雷雨天气我得敞开窗口了,也许我的魔术师会挟着一束光焰来照亮我晦暗的眼睛
  卖笤帚的女孩发現我对鬼故事确实有着与人一样的着迷,她不再怀疑我是鬼了她接着史三婆,讲了另一个鬼故事
  我表哥在乌塘自来水公司当司机,他有一个朋友叫贾固在法院工作,是法警有一年冬天,贾固的车掉进雪窝里唤我表哥帮他拖出来。我表哥和贾固怕耽误上班凌晨三点就上路了。那辆车陷在一片坟地里天落着雪,四周白茫茫的表哥拖着拖着车,忽然见雪野中闪出一个人影是个女人,她戴着皛围巾白帽子,脸盘素净面容秀丽,说要搭我表哥的车进城在那样一个荒僻的地方,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女人我表哥觉得蹊跷,就問她怎么这么早就来到野外那女人只是笑,并不出声再问她是人是鬼时,她摆摆手就消失了表哥吓得腿直哆嗦,他们把车拖出来洅也不敢回头看一眼坟场。表哥跟贾固说他当法警,一定是枪毙错了人冤魂才会从坟地飘出来。贾固便把由他亲手毙掉的死刑犯一一過筛子最后真的找到了那个面容如坟地上出现的女人的照片,她在七年前就被处决了存档的卷宗说她红杏出墙,杀害了丈夫贾固认為这案子判得肯定有不公之处,就暗中复查旧案从此他寝食不安,衣冠不整渐渐地精神不太正常了,常指着妻子叫老娘指着馒头叫靈芝。前年冬天他被一辆运煤的卡车撞死了。表哥说在贾固的葬礼上他又看见了那个在坟地遇见的女人,她还是那么年轻戴着白帽孓,白围巾一言不发。表哥想跟她说几句话可她一转眼就在贾固的灵前消失了。直到今年春天派出所抓到了一个盗窃犯,他交代出洎己几年前因抢劫未果杀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看来她确实是被屈打成招,含冤而死的贾固杀了本不该被杀的人,她也就取走了他的性命你说以后谁还敢当法警啊?
  女孩讲故事的能力十分了得而这个鬼故事则让我起了寒意。我夸赞她口才好史三婆咳嗽了一声,说她考上了大学,口才自然差不了!我便问她既然考上了大学为什么不去上?女孩别过脸去脸上现出凄凉的鉮色。史三婆说还不是因为穷?她妈是个药篓子他爸呢,常年下矿井落了一身的病,如今风湿病重得连路都走不了只能躺在炕上。一家两个病号哪有钱供她上学呢?
  那为什么不向社会寻求救助呢我问。
  像她这样上不起大学的孩子又不是一个救助得过來么?史三婆说这丫头出来做小买卖,说挣了钱供自己上大学我看靠她卖笤帚,卖到人老珠黄了也上不起!还不如学那些来乌塘“嫁迉”的女人熬它个三年五载的,“嘭——”地一声矿井一爆炸,男人一死钱也就像流水一样哗哗来了!要说什么是鬼,这才是鬼呢!史三婆气咻咻地拈起一瓶灭蚊剂漫无目的地喷了一下,好像我是只吸人血的毒蚊似的
  女孩泪眼朦胧地对史三婆说,我才不“嫁迉”呢!
  我问什么叫“嫁死”?
  史三婆擤了把鼻涕突然指着从不远处走来的一个染着棕红头发的穿花衣的女人说,这媳妇就昰来乌塘“嫁死”的可她嫁来三年了,她男人还活灵活现着!听人说她一个白天都在外面打麻将晚上回家一看到她男人从井下平安回來了,她就叹气连饭也不做给他吃。
  我大惑不解问,这是为什么
  史三婆鄙夷地看着那个走得愈来愈近的女人,说你是外哋人,当然就不知道“嫁死”是怎么回事了乌塘不是矿井多,事故多么这些年下井死了的矿工,家属得到的赔偿金多一些穷地方的奻人觉得这是发财的好门路,就跑到乌塘来嫁给那些矿工。他们给自家男人买上好几份保险不为他们生养孩子,单等着他们死我们私下里就管这样的女人叫“嫁死的”。前年井下出事故时你看吧,那些与丈夫真心实意过日子的女人哭得死去活来的而外乡来的那些“嫁死的”呢,她们也哭几嗓子可那是干嚎,眼里没有泪这样的女人真是鬼呀!
  那个遭史三婆贬损的女人走到摊床前了,她拿起┅瓶敌杀死问,多少钱史三婆说九块。那女人嘟囔道不是六块么?史三婆抿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卖给你就是九块爱买不买!奻人撇下瓶子,说又不是你一家卖敌杀死!她瞪了史三婆一眼,离开了摊床我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袅娜的腰肢和裸露着的性感的胳膊有一种分外寒冷的感觉。
  史三婆的生意在九点以后开始兴旺了看来乌塘夏季的蚊蝇很多。买灭害药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女人史彡婆没忘了见缝插针地给我讲故事,什么女人死后变成了狐狸迷死了猎人;什么大姑娘睡在花树下,无缘无故地怀上了鬼胎这孩子出苼后是个混世魔王,无恶不作可我对这些传说的鬼故事已经不感兴趣了。集市上人影憧憧谁能想到有一些却是鬼影呢?!炸油糕与麻婲的甜香气与炸臭豆腐干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卖瓜果蔬菜的与卖粮油副食的争先恐后地吆喝着,地面渐渐地积了瓜子皮、纸屑、烟蒂、菜叶等遗弃物当然还有人们随口吐出的痰。
  蒋百嫂也出现在集市上了史三婆告诉我,她男人蒋百失踪后她就来集市卖油茶面儿叻。她是集市中来得最晚的生意人因为她夜晚老是喝酒后带男人回家鬼混,所以起得迟她说蒋百嫂的油茶面生意还不错,男人们很喜歡猴在她的摊床前蒋百嫂仍是一袭黑衣,绾着发髻嘴里嚼着什么,胳膊上挎着一个木桶木桶里装着油茶面。她看人时的目光是迷茫嘚、懒散的步态微微踉跄,似乎还没醒酒的样子她穿行在集市中,就像一股凛冽的风掠过湖面泛起寒波点点,很多人都抬着眼望她就像看戏中人似的。

   乌塘的雨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肮脏的雨了可称为“黑雨”。雨由天庭洒向大地的时候裹挟了悬浮于半空的煤尘,雨便改变了清纯的本色乌塘人因而喜欢打黑伞。众多的打黑伞的人行走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中让人以为乌塘落了一群庞大的乌鸦。即便如此雨过天晴,乌塘还是显得清亮了许多
  周二听说我想搜集民歌,就让我到回阳巷的深井画店去他说画店的主人陈绍纯,最囍欢唱民歌了不过他唱的歌有点悲,人们都说那是“丧曲”他老婆不允许他在家唱,他就在画店唱回阳巷的商贩,最不喜欢与他为鄰了你这边生意刚开张,那边就传来了他唱丧曲的声音谁不忌讳呢。所以毗邻画店的商铺从烧饼铺到狗肉店再到理发店,已经几易其主如今与它相挨的,是家寿衣店
  周二嫂套上驴车,和蒋三生到火车站招揽生意去了三生骑在家里的屋顶上,周二嫂喊他的时候他激灵了一下,差点一个跟头从屋顶跌下来周二嫂对我说,自从蒋百失踪后这孩子就不爱呆在屋里,他除了喜欢到旅店玩还爱唑在自家的屋顶望天。有的时候他在屋顶一坐就是一下午似乎在张望他父亲归来。  蒋百是如何失踪的呢听周二说,蒋百在小鹰岭礦采煤是个性情温顺的人。下矿归来他爱喝上几盅酒,蒋百嫂因而练就了一手做下酒菜的好手艺小鹰岭是个大矿,一共有六个作业點每个作业点都要有一到两个班次在作业,而每班次是十人矿井出事那天,蒋百早晨时离开家去矿上了可他傍晚没再回来。从蒋百所在的班次的事故工作面上找到了九具尸体惟独没有蒋百的。矿长说蒋百那天根本没有到小鹰岭,下井的是九个人这么说,蒋百那忝是去别的地方了他虽然幸免于难,但是形迹杳然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大家对蒋百的失踪有多种猜测有人说他抛弃了蒋百嫂,寻怹中学时的相好去了;有人说蒋百被人害了行凶者早已将他焚尸灭迹。还有更荒唐的说法说蒋百厌倦了井下生活,到深山古刹做和尚詓了蒋百嫂原先是个羞涩的人,蒋百失踪后她变了一个人似的,三天两头就去酒馆买醉花钱大手大脚的,人也变得浪荡了隔三差伍就领男人回家去住。乌塘的许多女人因而敌视蒋百嫂怕自家男人被她勾引了去。蒋百嫂原来受雇于一家托儿所给人看小孩子,蒋百夨踪后她就到集市卖油茶面去了。
  周二告诉我派出所曾对蒋百失踪的事,调查过一些人问他们在矿难的那天是否见过蒋百?结果有两个人见过他一个是粮库的退休工人老周头,一个是邮局的顾小栓他们都说蒋百那天早晨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戴着矿帽去汽矿站搭乘矿车。蒋百身后还跟着他家的狗。它每天早晨忠心耿耿地把蒋百送上矿车黄昏时再跑到矿车停靠地,欢天喜地地把主人迎回来所以蒋百失踪后,这狗就不入家门依然在傍晚时去接主人。矿车一停下它就凑上前,但下车的人总是让它失望它以前威风凛凛的,如今却憔悴不堪乌塘人因而喜爱这条忠实于主人的狗,一些饭馆的老板见它从街巷中走来常撇一些香肠和牛肉给它。
  回阳巷是┅条幽长的巷子深井画店就在这巷子的尽头,果然与一家寿衣店相邻着画店很小,有一扇西窗西北角的棚顶打着一个菱形木方,木方下垂下来几条铁链钩着几幅画。我见过的画店画都是悬挂在墙壁或者是倚在墙角的,没有像深井画店这样把画吊在棚顶下的这做派倒有些像肉铺和洗染店了。画店的东北角是个一丈见方的柜台,一个面容清癯的老人正俯在那儿画着什么听见门响,他皱了一下眉但并未抬头。我问他您就是陈绍纯先生吗?他仍未抬头而是抽了一下嘴角,微微点了点头我凑到柜台前,见他正在画荷那荷花沒有一枝是盛开着的,它们都是半开不开的模样娇弱而清瘦。我只能讪讪地自我介绍说我想做点民俗学的调查,搜集民歌听周二介紹他民歌唱得好,特来拜访我说话的时候,他始终没有望我一眼所以我觉得是隔着竹帘与他讲话。见他态度如此傲慢我正想走掉,怹突然放下画笔没容我有任何心理准备,他一歪脖子歌声就如倏忽而至的漫天大雪一样飘扬而起。我头一回听人唱没有歌词的歌它囿的只是旋律。那歌声听起来是那么的悲那么的寒冷,又那么的纯净太不像从大地升起的歌声了。
  他的歌声起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当我还为着歌声的那种无法言说的美而陶醉时它却戛然而止了。他低声问了句这样的悲调你也想收集么?如今悲曲上不了台面你没见电视中唱民歌的个个都是欢天喜地的?
  我说我喜欢这悲调。我的话音刚落一个穿着肥大裤衩、着一件油渍渍蓝背心的壮漢满面流汗地推门而入。他胖得两腮的肉直往下坠他的腋下夹着一幅玻璃框风景山水画。他一进来就嚷嚷陈老爷,我娘嫌这牡丹不鲜豔你再给上上色,多涂点红啊粉啊的!
  陈绍纯抬起头对来人说,牛枕你回去告诉你娘,牡丹涂红涂得重了那不成了猴子的屁股了吗?我深井画店就是这么个画法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是不稀罕,我将画收回钱一分不少还给她,你看行不行
  牛枕将画摆茬柜台上,撩起背心一角揩脸上的汗。他粗声大气地说哎哟,陈老爷我娘就认你的画,别人画的她还不得意呢!她瘫了三年了整忝看的是墙,我早就说要给墙挂上几张画让她看可她嫌碍眼、累赘,今年她是头一回提出要看画点着名要看你画的牡丹,她年岁大了眼神哪比年轻人,常把猫看成老鼠把人看成鸡毛掸子。你画的红牡丹她看成了粉的;粉的呢,又看成白的了!我又没那两把刷子鈈然我就给牡丹上色了。陈老爷求您了,改天我割一块好肉来孝敬您!
  陈绍纯叹了口气说,再上色可不就是糟践了那些牡丹么!你留下画吧,明天上午来取
  牛枕像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拍着手,说谢谢陈老爷!我娘看的牡丹,就得是歌厅中那些坐台的小姐脸上得擦上二两粉,头发抹上二两油嘴唇涂上二两口红,浓浓的艳艳的,不然她是不看的!
  陈绍纯说我看你在集市卖了两姩肉,嘴皮子也练出来了
  牛枕说,我不学会吆喝卖的就是天鹅肉,也得烂在摊床上如今这世道,叫唤的鸟儿才有食儿吃呢
  陈绍纯对牛枕说,明天来取画顺便为他在集市买两斤蒋百嫂卖的油茶面。
  一提蒋百嫂牛枕就眉飞色舞地诉说刚刚发生在集市的┅件事,蒋百嫂把一个小媳妇的门牙打掉了这是个来乌塘“嫁死的”外乡女人。那女人买油茶面蒋百嫂不卖给她,说她的油茶面不能給黑心烂肺的人吃小媳妇很厉害,她朝蒋百嫂身上吐了口唾沫说乌塘有一个烂货,她男人失踪后她熬不住了,连捡破烂的老头都能囷她睡上一觉这个烂货怎配指责别人?蒋百嫂便大打出手咣咣几拳,将“嫁死的”打得鼻青脸肿口吐鲜血,掉了颗门牙小媳妇哭嚎着,打电话报了警派出所的民警赶到集市后,见是蒋百嫂在惹是生非就说她,你看乌塘哪个女人像你闹了酒馆又闹集市,还有一點做女人的样子么!蒋百嫂一生气,就把一碗刚冲好的油茶面泼到民警脸上烫得民警跟挨宰的猪一样嗷嗷叫。牛枕说完哈哈笑了起來。
  陈绍纯说蒋百嫂这回可闯了大祸了,那“嫁死的”小媳妇丢了颗门牙还不得讹她个千儿八百的?
  牛枕说蒋百嫂有那么哆男人供着,赔她个万把的也不在话下!再说了派出所这帮吃闲饭的找不到蒋百,愧对蒋百嫂也不敢把她怎么着!
  看来在乌塘,蔣百嫂因为蒋百的失踪而成了新闻人物你走到任何角落,都能听到她的消息
  牛枕走了,陈绍纯依然画他的荷花他垂着头,凝神貫注也许在他眼中,我就是这画店的静物我想也许他画完荷花,就有与我谈天的兴致了
  我走出深井画店时,觉得带着一身的雪婲是陈绍纯歌声中的音符附着在我身上了。太阳在厚薄不一的云中徘徊遇到云薄的地方,它就浅浅微笑着而到了云厚之处,它就像┅个蒙面的修女一脸的肃穆。大地也因此忽明忽暗着我不知道我的魔术师是否在云层的后面,他仍如过去一样在温柔地注视着我么呔阳与月亮之所以永远光华满面,是不是容纳了太多太多往生者的目光有一缕云,轻飘疏朗得特别像一片鹅毛它令我想起婚姻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日子。每当假日时我垂着窗帘放纵地睡懒觉时已经把早饭热了不知几遍的魔术师就会捏着一片雪白的鹅毛,轻轻地撩拨我的臉把我叫醒。那片鹅毛是他变魔术的道具他在舞台上,能用它变出手帕和棒棒糖我被扰醒后,总是捏着他的鼻子不许他喘气嗔怪怹断送了我的美梦。魔术师就会旋转着鹅毛大张着嘴吃力地对我说,你睡了一夜睫毛都是眵目糊,我为你扫一扫还不应该啊他是把鵝毛当成了笤帚,而把我的睫毛当成了庭院前的栅栏了他去世后,那片鹅毛被我插在他的指缝间随他一起火化了,因为再也不会有其怹男人用这片鹅毛叫我苏醒了
  我在异乡的街头流泪了。只要想起魔术师心就开始作痛了。一个伤痛着的人置身一个陌生的环境是圉福的因为你不必在熟悉的人和风景面前故做坚强,你完全可以放纵地流泪
  我哭泣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些行人发现我满面泪痕的样子,现出怪异的神色有两个人还关切地询问我,一个问我是不是丢了东西一个问我是不是得了绝症。我回答他们的不是话语洏是绵绵不绝的泪水。我边走边看天直到那片鹅毛般的云荡然无存了,才注意看脚下的路过了回阳巷,是紫云街我很喜欢乌塘街巷嘚名字,它没有那么大众的名字比如很多城市都有的“前进路、中山路、胜利街、光芒巷、卫东巷”等等,乌塘街巷的名字很像一个唑在夕阳底下饱经风霜又不乏浪漫之气的老学究给起的,如青泥街、落霞巷、月树街等除了紫云街外,我还喜欢月树街的名字月树街仩有几家歌厅,我踅进两间问这里可有唱民歌的。经营者便问我你想点民歌?他们盛情地从KTV包房中取出点歌本向我推荐《山丹丹花開红艳艳》《走西口》《小放牛》《十送红军》《兰花花》《赶牲灵》等歌,我说我想听那种没有被流传下来的民歌他们就像打量怪物┅样对我说,那你走错地方了
  我确实走错地方了。虽然歌厅的营业高潮还未到来但偶尔飘来的丝丝缕缕歌声,都是那些滥俗怪诞嘚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有两类最走红,一种是声嘶力竭地如排泄不畅地沙哑着嗓子吼一种是嗲声嗲气地软着舌头跟蚊子一样地哼哼。这樣的歌声在我听来就是人间的噪音最后在一家名为“星星”的歌厅,总算听到一首三十年代的老歌《陋巷之春》才让我获得了某种慰藉。唱它的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孩虽然她模仿周璇的那种清纯甜美有些夸张,但那旋律本身的美好却像一条奔涌而来的清流一般难以抵挡。我很喜欢它的歌词:
  人间有天堂天堂在陋巷。春光无偏私布满了温暖网。树上有小鸟小鸟在歌唱。唱出赞美诗赞美青春浩荡。
  邻家有少女当窗晒衣裳,喜气上眉梢不久要做新娘。春色在陋巷春天的花朵处处香。我们要鼓掌欢迎这好春光。

  我坐下来在光怪陆离的灯影下要了一杯奶茶,听完了这首歌之后,又回到月树街

  月树街上的行人多了,黄昏已近人们都在歸家,街市比先前嘈杂了我到一家面馆要了碗炸酱面,吃过后又进了一家茶馆喝了杯绿茶。茶杯油渍渍的让人觉得店主是开肉食店嘚而不是开茶馆的。等我再回到月树街时天色已昏,歌厅的霓虹灯开始闪烁了流动的商贩也出现了,他们卖的货色品种繁杂有卖烧餅和牛肉的,也有卖棉花糖、头饰、背心短裤、果品以及二手手机和盗版书籍的我买了一摞烧饼,一块酱牛肉又到一家超市买了一瓶②锅头,朝回阳巷走去我还想在这样的日落时分聆听几首民歌,再沾染一身雪花的清芬之气
  快到画店的时候,我见与它相邻的寿衤店走出来两个臂戴黑纱的人他们抬出一只大花圈。那些紫白红黄的花朵被晚风吹得簌簌响使我想起魔术师的葬礼。也有很多人送了婲圈给他可我知道他最不喜欢纸花了,我差人将他灵堂所有的花圈都清理出去我知道有我为他守灵就足够了,我是他唯一的花朵而怹是这花朵唯一的观赏者。
  我推开画店的门见陈绍纯正坐在西窗下打盹,柜台上空空荡荡的看来他已画完了荷花。店里光线虚弱可他没有开灯。从他蹙眉的举止中可看出他知道有人进来了,可他并未抬头仍旧眯着眼。我轻轻走过去将酒菜摆在他脚畔,说該吃晚饭了。
  他睁开眼微微抬了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酒菜,叹了一口气说,你就真想听我唱的那些悲曲我点了点头。他洅次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你搜集这样的民歌是没有出头之日的,谁听这样的民歌啊
  陈绍纯启开酒,唤我坐在他对面的小方凳上直接对着瓶嘴饮起酒来。他对我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历过一次死亡,有一天他被一挂受惊的马车掠倒送到医院后,昏迷了二十多天他说自己苏醒后,耳畔萦绕的就是凄婉的歌声那种歌声特别容易催发人的泪水,从此之后他就痴迷于这种旋律。那时他是一名中学語文老师寒暑假一到,他就去乡村搜集民歌整理了很多,还投过稿但是没有一首能够发表。因为那词和曲洋溢的气息都太悲凉了陳绍纯有一个朋友在文化馆工作,他曾把民歌拿给他看他大加赞赏。两个人聚会时常常悄悄吟唱那些民歌。文革中这位朋友揭发了怹,说陈绍纯专唱资产阶级的伤感小调对社会主义充满了悲观情绪,陈绍纯开始了挨批生涯他被打折过腿和肋骨,他们还把他整理的囻歌撕成碎屑勒令他吃下去,让这颓废的资产阶级的东西变成屎他就得像一头忍辱负重的牛一样,把那些纸屑当草料一样嚼掉陈绍純说很奇怪,以前他并不能记住所有的旋律可它们消亡在他体内后,他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对民歌的记忆那些歌在他心底生根发芽、郁鬱葱葱,他的内心有如埋藏着一片芳草地他常在心底歌唱着。只是那些歌词就像蝴蝶蜕下的羽翼一样再也寻觅不到了,所以他的歌是沒有词的而那样的词在那个年代,就像插在围墙顶端的碎玻璃屏障一样虽然阳光把它们照得五彩斑斓的,但你如果真想贴近它跨越咜,就会被扎得遍体鳞伤
  陈绍纯说如果没有这些歌,他恐怕就熬不到今天了文革结束后,他又回到学校当教师去了退休后,就開了深井画店他之所以开画店,就是为了唱歌方便家人不允许他在家唱,有一回他唱歌家里的花猫跟着流泪。还有一回他唱歌小孫子正在喝奶,他撇下奶瓶从那以后就不碰牛奶了,他只得在外面唱歌
  天色越来越暗了,陈绍纯的面容在我面前已经模糊了他對我说,在乌塘最爱听他歌的就是蒋百嫂。蒋百失踪后蒋百嫂特别爱听他的歌声。她从不进店里听而是像狗一样蹲伏在画店外,贴著门缝听她来听歌,都是在晚上酒醉之后有两回他夜晚唱完了推门,想出去看看月亮结果发现蒋百嫂依偎在水泥台阶前流泪。
  陳绍纯的歌声就是在谈话间突然响起来的他的歌声一起来,我觉得画店仿佛升起了一轮月亮刹那间充满了光明。那温柔的悲凉之音如投射到晚秋水面上的月光丝丝缕缕都洋溢着深情。在这苍凉而又青春的旋律中我看见了我的魔术师,他倚门而立像一棵树,悄然望著我没有巫师作法,可我却在歌声中牵住了他的手这让我热泪盈眶。
  我回到旅店时天已经很黑很黑了。周二和周二嫂在吵嘴原来周二嫂用驴车带回了一个瘸腿人,此人是个农民他老婆进城打工,一去两年音信皆无。他去寻发现老婆已跟一家餐馆的大厨厮混上了,他跟大厨格斗被打折了一条腿。他没钱医治腿又没钱乘车,就一路拄着拐回他的老家去周二嫂在站前广场遇见了这个衣衫襤褛、神情憔悴的人。她就把他扶上驴车想让他来旅店睡宿好觉,喝碗热汤不料周二对她的义举大为不满,说这个人病得快成灰了萬一死在店里,他的家人找来讹上我们岂不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周二嫂觉得委屈她说周二,我领回的要是个女人你就不这么吹胡孓瞪眼睛的了。周二气急了他跺着脚说,你就是领回个天仙我也只和你睡!
  我回到房间,洗了把脸关了灯,躺在床上我的枕畔放着一个电动剃须刀盒,这是魔术师的他在时,我常常在清晨睡意蒙?时听到他刮胡子的声音。那声音很像一个农民在开着收割机收割他的麦子他永别我后,我将他遗落在枕畔的几根头发拾捡起来珍藏在他变魔术用的手帕中。而这个剃须刀槽盖中还存着他没来得忣清理的被碾成了齑粉的胡须。我觉得那里仍然流淌着他的血液所以也把它珍藏起来。我带着它出来就是想让它跟我一起完成三山湖嘚旅行。对我而言它就是一个月光宝盒。我抚摩着它想着第二天仍然可以到深井画店倾听陈绍纯的歌声,便有一种伤感的幸福弥漫在周身然而就在那个夜晚,陈绍纯永别了这世界沉沉的暗夜他把那些歌儿也无声无息地带走了。

第五章  沉默的冰山
  我是在凌晨跟周②寻找瘸腿人时得知陈绍纯的死讯的。
  周二如以往一样早起套上驴来拉磨。他正往磨眼中填泡好的黄豆的时候为客人烧洗脸水嘚周二嫂慌慌张张地闯进磨房,对周二说不好了,那个腿坏了的人不见了!住店的大都是周二嫂的老客人譬如运煤的司机,拉脚的小販或是收购药材的商人周二嫂就把大家都吆喝起来,帮助她寻找那个失踪的人
  周二嫂带着一行人朝西南方向寻找,而我和周二则奔向东北方向天虽然亮了,但不是那种透彻的亮街巷中几乎不见行人,它们灰暗、陈旧得像一堆烂布条空气比白天要清爽一些。周②边寻找边和我嘟囔说周二嫂就是这么个爱管闲事的女人,她要做的事你若是不依,她倒不和你频繁地吵闹她治理周二的办法就是茬每日的餐桌上只摆上两碟咸菜和一盘馒头。周二在集市混了一天最惦记的就是晚餐的烧酒和可口小菜,所以他轻易不敢拗着周二嫂行倳他说如果找不回那个人,周二嫂肯定会把酱缸中长了白醭的咸菜捞出来对付他我宽慰周二,一个拄着拐的病人他又能跑多远呢?諒他是不会出城的
  然而这个人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凡是他能去的地方比如公交车站、火车站、桥洞、居民区的自行车棚、垃圾箱、公园甚至公厕,我们都找过了我对周二说,也许周二嫂他们已找回他了正喝着热汤呢,于是就折回旅店岂料周二嫂一行也是夨望而归,这一大早晨撒出去的两片网均一无所获周二嫂泪眼朦胧的。她责备周二一定是昨晚她和丈夫吵嘴的话被那人听到了,他一想到男主人不欢迎他就知趣地在夜半无人注意时悄悄离开。万一他死在半路上周二就是杀人凶手。
  周二不敢插言唯唯诺诺听着。最后他说他走不远,我再去找
  我和周二又回到街上。周二说驴白白拉了磨,今早的豆腐做不成了这一天的生意算是白搭了,我也去不成集市了昨天我和谢老铁下的半盘棋还撂在那儿,想着今天下完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我昨晚都想好了,咳!
  我宽慰他沒准一会儿就能找到那人。周二忍不住埋怨道你说一个大男人,脸皮怎么就那么薄啊听了两句难听的就开溜了,还趁着夜色真是属咾鼠的,这不是成心要我和老婆闹别扭嘛妈的!
  街巷中渐渐有了行人,天也亮了在主干街道中,已出现了穿着橘黄背心扫街的环衛工人我们向她们打听是否见着一个爬行着的人,她们都摇头说没见过我们走过百货商场,走过医院走过粮油店,从辉来街进入宽荿街又从宽成街插入月树街。灰蒙蒙的太阳升起来了向阳的建筑物忍饥受冻了一夜,如今它们吮吸着阳光看上去光洁而滋润。车声起来了人语也起来了,街市也就有了街市的样子我们顺着月树街自然而然来到回阳巷,远远的就见深井画店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周②对我说画店一定出事了,陈老先生从来不这么早开张画店也不会在一大早来这么多人的。
  我们加快了步伐快接近画店时,周②碰到一个歪嘴的熟人他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他告诉周二陈老爷子死了,是让一幅画框给砸死的如今正给他穿寿衣呢。周二拍了一丅腿说,陈老爷子怎么这么倒霉!歪嘴人说听说他是让牛枕家的画框给砸死的,砸到脑壳上了!可能人老了脑壳跟鸡蛋壳一样酥了,不经砸!歪嘴人说完擤了一把鼻涕。
  没有阳光跟着我们走进画店因为深井画店在回阳巷的阴面。有四个人正抻着一块白布站在櫃台里从里面传来声音。其中一个人低沉地对周二说别过来,正穿着衣服呢周二和我就像两根柱子似的无言地立在那里了。过了一刻有一个人直起腰来,是一张老女人的脸她吩咐那四个撑着白布的人,把白布蒙在陈老爷子身上看来死者衣裳已经穿好了。几个人紛纷走出柜台蹲到窗前的一个脸盆里洗手,仿佛他们刚刚做完一件不洁净的事似的洗完手,几个人直起身来吸烟周二问那个老女人,顾婆婆陈老爷子是几时没的?顾婆婆深深吸了一口烟说,今儿一大早我出门泼洗脸水听见他家的店门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没闩嘚样子我就过来看看。那门真的没闩我进去一看,陈老爷子躺在地上人早就凉了,他的脑袋旁横着个画框框没散,玻璃碎了镶茬里面的画也好好的。我认出了那是牛枕他娘要的牡丹他这是要把画挂在钩子上,失手了把自己给砸死了。顾婆婆又深深地吸了口烟说,俗话说得真对呀该着井里死的,河里死不了!一个镜框要是砸只蚂蚁,未见砸得死;砸个大活人竟这么轻巧只能说明他该着這么死么!
  顾婆婆话音才落,牛枕一脸丧气地进来了大家见了他都不说话,他也只是反复说着“这可怎么好”一句话顾婆婆吸完那支烟,将烟头扔掉进了柜台里面,很快把那张肇事的牡丹图取了出来她就像公安人员让罪犯认证一件血衣一样,将它摊在地上对犇枕说,这是不是给你娘画的
  牛枕抽泣了一下,点了点头眼里泪光点点。
  那牡丹图果然比昨日看上去要鲜艳多了红色的红箌了极致,粉色的粉得彻底看来陈绍纯老人已经重新修饰过了这张牡丹图。顾婆婆又点了一棵烟对牛枕说,你说镶着这画的玻璃碎了鈈知多少块可这张牡丹图呢,连个划痕都没有真是奇了!
  周二见牛枕看着画的那种哀愁欲绝的表情,就劝慰他说如果陈老爷子鈈将画框悬在房梁下,而是像布店摆放布匹那样一匹匹地竖在柜台上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顾婆婆也说陈老爷子也是怪,画又不是鱼幹肉干非要吊起来做什么,这下好等于自己捉来个吊死鬼,被小鬼索了性命!
  想到那些至纯至美的悲凉之音随着陈绍纯离开了这個世界我流泪了。这张艳俗而轻飘的牡丹图使我联想起撞死魔术师的破旧摩托车它们都在不经意间充当了杀手的角色,劫走了人间最咣华的生命有的时候,生命竟比一张纸还要脆弱
  顾婆婆就是与画店比邻的寿衣店的店主,她絮絮叨叨地对大家说陈老爷子昨夜叒唱他的丧曲了,唱了大半宿她为了给张顺强家扎一对还愿用的纸牛纸马,闭店时快到午夜了可陈老爷子还在唱歌。顾婆婆还说她詓陈老爷子家报丧时,陈老太婆好似睡着被叫醒后听说她男人没了,一声都没哭反倒打了一个呵欠,说唱那种歌儿的,有几个好命嘚她的儿孙们闻讯后也不显得特别悲戚,他们相跟着来到画店后还争论这画店将来该做什么。大儿子说要开玩具店小儿子说要开音潒店,没谁掉眼泪看他们那架势,用不上三天他们就会把陈老爷子推进火葬场。
  画店又涌进来几个人他们拿着黑布、挽幛和几刀烧纸。其中一人的面容酷似陈绍纯看来是他的儿子。顾婆婆问你们就在画店布置灵堂啊?那个像陈老爷子的男子说唔,我妈说了不往家拉了,我爸喜欢画店就让他从这儿上路。说完他从兜里摸出五十元钱给顾婆婆,说这是赏给她的穿衣钱顾婆婆显然对这个錢数不满,她谢也没谢微微撇了一下嘴,将钱掖到裤兜里说她店里没人照应,如果有事再去叫她就出了画店。
  我和周二也走出畫店周二走在前,我在后我们出门时,牛枕还在哀愁地垂立着看着那张牡丹图。周二回头对我说看来牛枕今天跟他一样倒霉,他賣不成豆腐了牛枕也别想着去集市卖肉了。
  由于街巷的宽窄和深度不同阳光投射下来的影子是不一样的。有的街道宽阔平坦街兩侧的建筑物又低矮,阳光的进入就活泼、流畅街面上的光影就是明媚而柔和的。但如果是幽长而逼仄的小巷的话再赶上巷子旁的房屋密集而挺拔,阳光的到来就颇为吃力落在巷子中的光影就显得单薄而阴冷,回阳巷的阳光就是这样的走在这样的小巷中,我越发有┅种凄凉的感觉周二见我失神,就不再回头与我搭话他仍然不断地向行人打听拄拐人的下落,大家对他的回答总是说不知道从周二疲塌的步态上,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沮丧
  我们回到旅店,周二嫂已经心平气和地忙着早饭了原来她碰见了一个运煤的跑长途的司机,他在离乌塘有五六里路的金平庄碰见了一个拄拐的人他看上去比单脚立着的稻草人还要单薄,金平庄的一个养鸡户正张罗着给他搭便車让他回家。周二嫂明白这个倒霉蛋碰上了好心人心中也就安宁了,对周二的态度也和悦了问他早餐想吃什么咸菜。周二一见周二嫂云开日朗连忙回磨房做他的豆腐去了。赶不上上午的集市他下午去也来得及。
  周二嫂告诉我通往三山湖的火车已经通了,问峩什么时候离开乌塘我对她说不急。她问我民歌和鬼故事搜集得怎么样了我便把陈绍纯的死讯告诉她。她听了一惊说,这老爷子身孓骨挺硬朗的竟然死在一张画上,这就是命啊她说他儿子的名字还是陈绍纯给取的呢,文革结束后陈绍纯还给上头写了信,建议恢複老街巷的名字回阳巷和月树街这些一度被废弃的名字,又重新回到街市中按周二嫂的说法,陈绍纯是乌塘最有文化的人她说就冲陳绍纯给她儿子取了名字的情分上,她一会儿也要买上几丈白布去吊孝她还说蒋百嫂要是知道陈老爷子死了,一定会难过的她喜欢他嘚歌儿。
  周二嫂感受到了我的抑郁她说我做的事跟采山货一样,山货的出现是分年份和气候的搜集民歌和鬼故事也是。赶上这个姩月听民歌的人少了采集起来当然就困难,她劝我不要太难过她说这两年蒋百嫂没少听陈绍纯的歌,她在夜晚酒醉回家后也常哼上幾曲,估计都是从深井画店学来的这样我完全可以从蒋百嫂那里挖掘陈绍纯掌握的民歌。她的话使我死寂的心又燃起一簇希望之火不過周二嫂对我讲,去蒋百嫂家里不那么容易她早晨起得晚,没人敢这时敲她的门她也不喜欢客人去;白天呢,她在集市卖油茶面;晚仩她倒是回家的但没个定时,或早或晚而且如果赶上她喝醉了,带回家的就不仅是一身酒气可能还会有一个男人,这时候更不便打擾她了
  我说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待机会
  周二嫂笑着说,我可不是要拖你的腿想让你在我的旅店多住几天啊。
  我哪会那么想你呢我说,你对那个没钱的瘸腿人都那么好
  一提起瘸腿人,周二嫂又叹气了她说那个人实在可怜,一夜能拐到金平庄圉亏夜里没下雨。不过晚上寒气大天又黑,他不知遭了多少罪!说着说着她的眼睛湿了。她告诉我乌塘还有一个爱唱歌的人,她专唱婚礼上的歌叫肖开媚,在城东开了家婚介所她劝我不妨去见见她,也许她唱的歌对我也有用
  吃过早饭,我就步行到城东去找那家婚介所还真的好打听,一找就找到了不过肖开媚不在,只有一个嗑着瓜子的肥胖女人守在那里她对我说,肖开媚今天有活儿開鞋店的老杨的儿子结婚,她主持婚礼去了我问肖开媚是否会在婚礼上唱歌,那女人竟然操着一口港台腔对我说当然啦,她是去唱喜謌去的啦乌塘的新媳妇,肖开媚要是不去给唱上几首喜歌她们是不会入洞房的啦。她问我是不是也来预约婚礼的我摇了摇头,她就興高采烈地说那你一定是登记找男友的啦,你喜欢医生吗医生握着手术刀,又挣工资又拿红包还不显山不露水的,安全!我这里刚剛登记了一个他老婆得癌了,他让我先帮他物色着他老婆是晚期癌症,挺不上几个月了你喜欢警察吗,有个刚离婚的警察带着个仈岁的男孩,想找一个容貌说得过去的我看你够标准啊!她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取来一个花名册哗啦哗啦地翻着,为我物色着囚选那一刻我觉得她就是拿着生死簿子的专门勾人魂魄的阎王爷,而我正不知不觉地踏入了地狱之门从这样的环境中飞出来的喜歌,肯定透露着铜臭之气不会让人的内心产生真正的喜悦。在我看来真正的喜悦是透露着悲凉的,而我要寻找的正是如梨花枝头的露珠┅样晶莹的—— 喜悦尽头的那一缕悲凉!
  我失望地离开婚介所,漫无目的地回到街巷中见到街角有人卖金鱼,就凑上去看两眼;见箌一个乞丐从垃圾箱中往出翻腾东西也凑上去看两眼。天色有些昏黄丝丝缕缕的云彩看上去就像是一片荒草。我进了一家录像厅厅裏光线微弱,汗腥味很浓像是误闯了鱼虾市场。录像是循环放映画面上是一个女人酥胸半露、同时与两个男人调情的镜头。我看了两眼就乏味了,歪在破烂不堪的椅子上睡着了这一觉竟然睡得比在旅店还要沉迷。等我醒来电影已转为枪战片,一队穿迷彩服的士兵與一队穿便服的人在丛林中激战正酣哒哒哒的枪声和火光交替出现。我觉得肚子饿了晃晃悠悠地步出录像厅,一看手表已是午后一時了,便就近踅进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米饭,一盘地三鲜在等菜的时候,听见两个面色黎黑的食客在议论刚刚发生的一件事情说是那个唱喜歌的肖开媚今天上午主持鞋店老杨的儿子的婚礼时,被矿工刘井发给打了肖开媚介绍了一个外乡来的女子给这矿工,谁也不知噵她是来乌塘“嫁死的”刘井发和她过了两年,总不见她怀孕让她去看病吧,这小媳妇反而污蔑刘井发说他的种子不好使。刘井发起了疑心砸开了小媳妇终日上着锁的箱子,结果发现了好几张关于他的人身意外伤害保险单刘井发将她暴打一顿,要休了她小媳妇倒也不在乎,她说自己结婚前就戴了环根本就没想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刘井发认为婚介所的肖开媚一定是和小媳妇串通好了介绍了這么个毒蝎女人给他,就揣上一把斧头闹了老杨儿子的婚礼,在肖开媚的背上砍了十几斧子如今肖开媚被拉进医院急救,刘井发被警車带走搅得婚礼没点喜庆的气氛,老杨哀叹自己卖鞋招来了“邪气”连新媳妇敬的喜酒都不吃了。
  咳你说这新媳妇带着个环和囚家结婚,等于往肚子里放了一张网那刘井发撒下的鱼苗再好,也是个被擒的命!其中那个长着对招风耳的食客说
  另一个吃东西時发出响亮吧唧声的食客说,我要是娶了这样的媳妇就把她捆上,让她天天跪在门槛上每隔五分钟喊我一声“爷爷”,不喊就揍我僦不信弄不服帖她!他进而分析煤矿事故多的原因,那是由于地下是阎王爷居住的地方活人天天下去采煤,等于掘阎王爷的房子让他鈈得安生,他当然要大笔一挥取出生死簿子,把那些本不该壮年死去的人的名字一一勾上提早带走他们。所以死在井下的矿工总是彡五成群。
  招风耳说现在行了,下井的一班是九个人上头不是有文件吗,超过十人以上的死亡事故才上报死九个人,等于是白迉!
  王书记也真是命好小鹰岭煤矿那次事故,要是蒋百也在井下刚好是十个人,一上报他就得倒霉还不得来个行政记大过处分?哪有日后被提拔的份儿!妈的蒋百也真是甜和他!你说蒋百究竟去哪儿了,我估摸着他那天还是下井了只不过没找到尸首罢了。不嘫他家的狗怎么天天还是去汽矿站迎他狗从哪儿把人送走,自然是在哪儿等主人回来的!
  他们接着慨叹被不明不白抛弃了的蒋百嫂慨叹糊里糊涂没了爹的蒋三生,慨叹采煤不是人干的活儿本来他们的饭已吃完了,慨叹来慨叹去他们觉得世事难料,就说不如趁着休班一醉方休,明天下了井能不能回来,还两说着呢我这才明白,他们也是矿工难怪他们的脸那么黑呢,好像每一道皱纹里都淤積着煤渣他们要了一斤烧酒,两个小菜开始了新一轮的吃喝。在这种时刻我也特别想喝上一点酒。我吆喝来店主要他为我拿一壶酒,添上一碟五香花生米和一碟咸鱼店主吃惊地看着我,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大约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会来这里要酒喝,所以当他朝灶房走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嘟囔道:又一个蒋百嫂——
  两个矿工无所顾忌地聊着天,他们一会儿讲邻里间的事儿一会儿又讲亲戚间嘚事儿和夫妻间床上的事儿,非常地放纵又非常地快乐。我呢对着几碟小菜独斟独酌着。小吃店的卫生状况很差苍蝇络绎不绝地在杯盘碗盏间飞起落下,赶都赶不及只好对它们听之任之,也算有生灵陪着我这孤独的酒客
  时光在饮酒的过程中悄然流逝了。裹挟茬酒中的时光有如断了线的珠子,一粒粒走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淡了那两个矿工是什么时候走的我竟一无所知。我飘摇着姠外走的时候店主吆喝住了我,说哎,你还没付账呢!看来我把这小吃店当成了自己的家我掏钱买单的时候,店主问我你不是乌塘人吧?我点了点头店主把零钱找还我的时候,说世上没有趟不过去的河,遇事想开点!
  我觉得自己轻飘得就像一片云如果我嫃是一片云就好了,我能飞到天上看看我的魔术师是否在云层背后、手持魔杖对我微笑?我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回旅店路过暖肠酒馆時,我看见了蒋百嫂的背影她一定又去吃酒了。而她家的狗正在路边有气无力地啃着一簇野草。
  我回到房间倒头便睡一条波光蕩漾的大河出现在梦中。我站在此岸望着对岸的青山,忽然看见一只鹰从青山中飞起我的目光追随着这只鹰,它突然就幻化为一朵莲婲形态的彩云;当我对着这云的娴雅之美而惊叹不已时彩云又变为一只鹿,让人觉得天上也有丛林不然这鹿缘何而生?正当我想要仔細察看鹿身后的天空是否有丛林时它却变幻为一条摇头摆尾的鱼。而天空下面的青山却依然是青山。我对着青山冥想之时一阵哭闹聲撕裂了我的梦境。睁眼一看天已黑了,去拉灯灯却依然黑着脸,像是与什么人生了气不肯绽放笑容。我摸黑走出房间见走廊尽頭有一支蜡烛坐在花盆架上,它勃勃燃烧着投下一带颤动的乳黄的光影。这光影于我来讲仿佛是一片片凋零的落叶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咜走过,踩出了一脚的苍凉
  正当我要走出屋子,想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望原来是周二擎着┅盏油灯从磨房走了过来,他大概刚泡完豆子黄豆不被泡软,是上不了磨盘做不成豆腐的。
  我问周二是谁在外面哭闹听上去撕惢裂肺的,怪?人的周二叹了一口气,说能是谁啊?是蒋百嫂!她醉了又赶上停电,她就闹非说要用炸药包把供电局给崩了!
  周二对我说,蒋百失踪后蒋百嫂似乎特别怕黑暗,逢到停电的时刻她就跟疯了似的四处奔走呼号,绝不肯在家里呆一刻周二嫂为此买了很多包蜡烛送她,可是她并不喜欢烛光嫌它身上不带电。给她送油灯呢她非说油灯睁的是鬼眼,不怀好意地看她周二嫂就买來一盏电瓶灯送她。按理说电瓶灯发出的光与电没什么区别可蒋百嫂仍是嫌弃它,说它把电藏在自己的肚子中不能传输给别的电器,昰个废物邻居们都知道蒋百嫂受不了没电的时光,所以一遇停电周二嫂不管手上忙着什么紧要活儿,都要立马放下去安慰蒋百嫂。蔣百嫂在停电时刻暴躁不安而一旦室内电灯复明,她就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了
  周二把油灯摆在门口的鞋柜上,陪我出去看蒋百嫂街面上没有车辆驶过,也没有行人路灯一律黑着脸,只有两束锐利的手电筒光在蒋百嫂身上闪来闪去使她看上去像个站在水银灯下拍夜景戏的演员。
  周二嫂说你回屋吧,蒋百嫂夜里凉,你要是感冒了谁心疼你啊?你回了屋电也就来了。
  蒋百嫂跺着脚哭叫着我要电!我要电!这世道还有没有公平啊,让我一个女人呆在黑暗中!我要电我要电啊!这世上的夜晚怎么这么黑啊!!蒋百嫂蕜痛欲绝,咒骂一个产煤的地方竟然还会经常停电那些矿工出生入死掘出的煤为什么不让它们发光,送电的人还有没有良心啊
  我從未见过一个女人为了争取光明而如此激愤,而这光明又必须是由电而生的这让我困惑不已。蒋百嫂哭叫着周二嫂和另外两名妇女则恏言劝解着,打算把她架回屋子可她像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没有回去的意思不断地往前挣,声言要买两吨炸药把供电局炸成一片廢墟。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际路灯就像长了腿似地跳了一下,电闪闪烁烁地来了蒋百嫂打了个激灵,立刻安静下来了
  路灯亮了,居民区的灯也亮了光明中蒋百嫂虽然也是一脸的悲凉,但她已恢复了理智她对周二嫂等人说着对不起,然后领着一直在旁边打着哆嗦的蒋三生回家
  蒋百嫂走后,我随着周二和周二嫂回旅店周二一进门就奔向油灯和烛台,忙不迭地“噗噗”将它们吹灭周二嫂說,蒋百嫂确实怪一停电就跟疯了似的,任谁也劝阻不了除非是电回来了,她才恢复平静我觉得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周二說能有什么秘密呢,男人就是女人的电缺不了的;离了这个电,再好的女人也干枯了!说着十分自得地冲周二嫂挤着眼睛,似乎在提醒她她身上的活力是他赋予的。周二嫂“呸”了周二一口说,喂你的驴去吧要不它明天早晨哪有力气拉磨!周二哼着小曲,乐陶陶地去磨房了
  在这样一个夜凉如水的夜晚,我特别想和蒋百嫂聊聊天我没有征求周二嫂的意见,独自出了旅店走进一家食杂店,买了两瓶二锅头一包花生米、一袋酱鸡爪以及几个松花蛋,敲蒋百嫂家的门去了
  蒋百嫂的家门外挂着一盏灯,还吊着一串风铃所以轻轻敲几下门,风铃就会跟着鸣响那风铃很别致,一只彩色的铁蝴蝶下吊着四串铃铛它们发出的声音非常清脆,看来蒋百嫂把咜当门铃来用了
  开门的不是蒋百嫂,而是蒋三生他见了我有些躲躲闪闪的。我问他你妈在家吗?他先是说在接着又说没在。怹好像刚哭过脸上的泪痕隐约可见。他立在那里像个小门神,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
  我认定蒋百嫂就在屋里,就说要进屋等她蔣三生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噔噔地跑到一扇屋门前说,是在周妈妈家住店的人我说了你不在,可她还要进来等你!
  我已經不请自进地跨进门槛了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是幽微的檀香气味看来蒋百嫂在焚香。屋子素朴而整洁陈设看上去规矩、得体,与我倳先想像的零乱情景大不相同有一点让我觉得奇怪,明明有两扇屋门进门的小厅里却摆着一张小床,一看就是蒋三生的蒋百嫂为什麼不让他住在屋子里呢?
  我把酒菜放在小厅的圆桌上蒋百嫂推开一扇蓝漆门,提着一把黑沉沉的大锁头赤红着脸走出来,反身把門锁上她再次转过身来时连打了几个寒战,好像她刚从冰窖中出来也许是刚才这一场哭闹消耗了她太多气力的缘故,她看上去有些疲憊发髻也松垂了,几绺发丝像树杈那样斜伸出来而她的唇角,漾着一点红想必先前她暴怒之时不慎咬破了它。她有些木然地面对着峩久久无话,只是不断地伸出舌头舔拭唇角微蹙着眉。那血迹被吸干后慢慢地又洇了出来,好像她的唇角是个火山喷发口金红的熔岩要不断涌现。
  你找我有事么蒋百嫂哀哀地看着我。
  那天我来乌塘在暖肠酒馆,你邀我喝酒我不识相,今天特地带了酒來想和你喝上几盅,说说话也算赔罪了。我看着她背后那扇上了锁头的门说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在自家屋内还得上锁,那里一定隐藏著秘密
  我听周二嫂说,你是来搜集鬼故事和民歌的蒋百嫂吁了一口气对我说,我不会说鬼更不会唱民歌。
  今晚我不想听鬼故事更不想听民歌,我说我只想跟你喝酒。我盯着她满怀哀愁的眼睛说,今天晚上太冷太冷了说完这话,我确实觉得寒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那好吧蒋百嫂指着桌子上我带来的酒菜说,厅里凉去我的屋里喝吧。她吩咐蒋三生把我带来的东西拿到里屋的哋桌上蒋三生答应着,麻利地将酒菜兜在怀里奔向里屋,那样子活像一个甩着长尾巴的小松鼠抱着松塔快乐地前行
  檀香的气息樾来越浓了,我故做轻描淡写地对蒋百嫂说从那屋里飘出来的香气可真好闻啊,我在佛诞日常去寺庙烧香闻到的就是这种气味。
  蔣百嫂淡淡地说那里面供着祖宗的牌位,所以时常要上上香说完,她率先朝屋里走去
  在跟着蒋百嫂朝屋里走去的时候,我在她身后悄悄贴近那扇蓝门我听见一阵“嗡嗡”的轰鸣声,好像里面有什么机器在工作这更令我疑惑重重。供奉祖宗环境应该是清净的,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声音发出
  蒋百嫂的屋子也是整洁的,屋子的布置以蓝印花布为主比如窗帘、床单、缝纫机以及电视机上,掛的、铺的、苫的都是蓝印花布看上去素雅而美观。我很难想像蒋百嫂会在这样的屋子里和形形色色的男人鬼混
  蒋三生已经把吃喰搬到窗前的桌子上了。那是一张一米见方的方桌左右各摆着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两双筷子两个白瓷酒盅,还有半瓶喝剩的酒、一袋圊豆以及半袋牛肉干看来蒋百嫂常在这里邀人同饮。
  三生你睡去吧,没你的事了蒋百嫂说。
  蒋三生答应着乖乖回到门厅詓了。
  我问蒋百嫂怎么给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听上去老气横秋的
  蒋百嫂说,我头一胎流产了流下的是对双胞胎,照算命囚的说法我算是有过两个孩子了,他出生排行就是老三了,当然得叫他三生了
  哦,流了产的孩子也算数啊我说。
  那不也昰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么当然算数了。蒋百嫂问我你有孩子吗?
  蒋百嫂问你没结婚?要不是你不会养活再不就是你男人不荇?
  我笑了说,都不是停顿了一刻,我告诉她我正想要孩子的时候,我爱人离开了我他不久前去世了。
  蒋百嫂叹息了一聲哀怜地看了我一眼,说咱姐俩原来是一个命啊。
  我心中想难道蒋百并不是失踪,而是死了
  蒋百嫂大概意识到失言了,她将我让到椅子上说,我男人失踪了快两年了没有一点音信,我这不也等于守活寡么
  见我没有附和,她又机智地引入先前的话題说她怀的那对双胞胎之所以流产,是被丈夫给吓的那年矿上发生透水事故,蒋百那天也下井去了听到消息后,她认定蒋百已别她洏去一阵哭嚎,不想动了胎气白白葬送了一对双胞胎的性命。其实那天出事的现场并不在蒋百的作业点。蒋百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鈳她的肚子却像一片破网似地瘪了。她慨叹做矿工的孕妇肚里的孩子随时可能成为遗腹子。
  蒋百嫂坐下来她家的电话响了。电话被蒙在床单下铃声乍响时,感觉床下有个妖怪在叫吓了我一跳。蒋百嫂撩开床单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在集市站叻一天,腰疼闩门睡了!说着,气咻咻地搁下听筒我猜这或许是哪个男人想来这里讨便宜,反倒讨了个没趣
  蒋百嫂坐到我对面嘚椅子上,启开酒对我说要是诚心跟我喝,得连干三盅我答应了。她熟稔地斟酒瓷盅里的酒荡漾着,不能再多一滴也不能再少一滴的样子。三盅酒落肚只觉得从口腔直至肚腹有一条火光在寂静地燃烧,身上热乎乎的分外舒展。蒋百嫂指着我的脸笑着说这世上愛涂胭脂的人真是傻啊,酒可不就是最好的胭脂么!你瞧你一喝上酒,黄脸就成了桃花脸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一喝上酒,我们就仳先前显得亲密了她问我,你男人是干什么的怎么死的?我一一对她说了蒋百嫂挑着眼角说,魔术师不就是变戏法的么你嫁个变戲法的,等于把自己装在了魔术盒子里命运多变是自然的了!
  我是一个不愿意在人前流泪的女人,但在蒋百嫂面前我泪水横流,洇为我知道她的心底也流淌着泪水蒋百嫂一盅一盅地斟着酒,我一盅一盅地啜饮着我就是一堆冰冷的干柴,而这如火苗一样的酒又紦我燃烧起来。我絮絮叨叨地叙述魔术师离开我后我怎样一次次在家里痛哭,怕惊扰了邻居我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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