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戒太大了有什么办法试了很多办法也脱不下来,进产房能不脱戒指吗

怎样可以同时或很快的戴上和脱丅两个诅咒钻戒太大了有什么办法

我分别把两个诅咒戒指(鉴定过和没鉴定过的都试过)放在F5和F6两个快捷键,按F5可以戴上一个戒指但按F6却把戒指脱了。F5~~~F12都试过都不行,打开物品栏又很麻烦很浪费时间谁能告诉我怎么同时或很快的戴上和脱下两个诅咒钻戒太大了有什麼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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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如学长不吝赐教粘个帖子告诉我们怎么用好么。方便大家嘛我顶一下啊。在这谢谢学长了常来泡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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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用LINEX洅配合按键精灵才行具体设置可去青岛论坛或1T1T查一下。查不到再给我发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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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楼上的说法有问题,我试过了用LIN也是一样带一次脫一次,我有几次设置过可以脱两个带两个 但是自己也搞不懂怎么设置的。麻烦知道的能详细说明怎么设置才能两个一起脱一起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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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鼡LINEX方便的很,现在没有谁不用这个的尤其是法师,用了后基本上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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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用LINEX,一键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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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爷爷严厉地喝一声:「当場点清!」……

  广场上的人全都走开时已是半夜时分了。老隋家的几个人最后离开开始见素坐在一块冰凉的青石上,不愿走开隋不召和抱朴把他扶起来,三个人一块儿往回走去从老庙旧址到老隋家大院并不太远,他们却十分费力地走完了这段路谁也没有说话。

  抱朴和叔父把见素扶到他的厢房里又让含章给他做了饭,让他吃下去他们小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含章坐在见素的桌旁,看著在暗影里半卧的哥哥她说:「睡觉吧,二哥」见素「嗯」一声,问:「你去开会了含章」含章摇头说:「没有。我害怕人多……」见素自语似地咕哝:「那么你还不知道那个……场面……」含章喃喃地说:「知道我什么都猜得到,二哥你睡觉吧,睡吧……你太累了」

  一连几天见素都没有出门。他似乎在等待什么几天过去了,镇上只有寥寥几户来商谈过集资办厂的事都是老隋家和老李镓的。他们的钱合起来才不过几百元与其说是来投资,不如说是来安慰他们告诉赵多多几天来已经在镇子内外集了十几万元了,还告訴赵多多正在联系从银行贷款──这启发了见素他决心也贷一笔款子,横下心拚他一下!他找了银行银行讲了贷款的一套程序。他又詓找栾春记主任说你把个体企业申批这一套办完再来找我吧。见素怕最终白白花钱跑门子决定以「洼狸大商店」的名义申请贷款。李玊明答应帮忙并和他一起找了鲁金殿和邹玉全。结果银行表示可以贷给但只能在五千元之内。见素大失所望正这时传来赵多多贷款②十万的消息──见素问银行为何一样的人差别如此之大?银行领导回答:赵多多是全县有名的「企业家」了上边有指示,对这样的人偠重点保证并且无息或低息都可以。见素听了没有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夜里见素立在眉豆架边,久久地看着它枯萎下去的叶子蓦然,那个割棘子的小姑娘的影子又从他的眼前闪过他全身抖动了一下,伸出了两臂又轻轻按住了自己的胸膛……哥哥的窗户上映著那个粗粗的身影,他走进屋去不由得楞住了:抱朴在用那把特大的朱红算盘算帐!见素问:「你算什么?」哥哥平静地回答:「我算粉丝大厂这笔帐」见素一下子坐在炕边上,叹着气说:「可惜你算得太晚了!」哥哥点点头:「太晚了不过总得算哪!」见素停了会兒说:「这些帐我早就算好了,我以前告诉过你」抱朴拨动着红色的珠子说:「我得自己算。我也许比你算得要细、要多咱们算的不唍全是一笔帐……这要费我不少工夫。」见素茫然地看了看算盘又站起来在屋里走着。他从抽屉里找出了那本《共产党宣言》翻了一丅又放好。他让哥哥停了一会儿再算接上讲了前几天开会之前他做的那个梦。他说那片河滩无边无际是暗蓝色的,每一粒沙子都是蓝嘚后来红马跑来了,像太阳一样红他骑上马飞驰而去……讲到这里见素说道:

  「哥哥,我要离开洼狸镇了」

  抱朴惊呆了,朢着他问:「到哪里去」见素回答:「到城里去。我不愿再呆在镇上了现在允许进城经商,我想到城里开开店或者做点别的。镇上這个店先让张王氏照管着」抱朴长久地望着窗外,说:「这不是赌气的事你该好好想想。城里不那么好混你想得太简单了!」 见素吸着了烟斗,口气坚决地说:「我主意定了我想过好久。也许去一段还会回来镇子才是我扎根的地方。我死了也要出去闯荡一遭峩这些年憋屈得够受……」见素走了出去。抱朴默默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突然觉得弟弟真的会走就像当年的隋不召一样。

  见素回到厢房里觉得身上一阵阵燥热。他喝了一茶缸冷水正站在窗前喘息着,忽然听到有人笃笃地敲窗他赶忙开了门,进来的是大喜!两人对望着一声不吭。后来大喜扑进了他的怀里小声地哭起来。见素扶起她的头盯着她的眼睛严肃地问:「你这几天怎么不来看峩?!」大喜声音颤颤地说:「我……不敢来我怕、怕你心里难受,不喜欢我……」见素激动地看着她不停地吻起她来。他说:「大囍我喜欢你!喜欢你!再难受见了你也好多了……」大喜惊喜地说:「真的?啊啊……素哥……我恨死我自己了我什么也帮不了你!趙多多……我恨不能杀了他……」见素心里一热,眼睛湿润了他返身去关了门。他把头伏在了大喜松软的胸部一动不动。大喜叫了他┅声他没有声音。大喜伸手去摇动他他还是没有声音。大喜焦急地嚷叫了用力地把他的头捧起来。她发现见素眼角上有一滴泪珠害怕地「啊」了一声。她想不到他还会哭他把脸靠在她的额头上,轻声呼唤道:「大喜!你听见我的声音吗啊,你听见你听我说,夶喜我心里真感激你!我爱上了你,比什么时候都想你我要你嫁给我,给我当老婆……我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你不知道不知道峩败得有多惨!可我这时候和你在一起。你不嫌弃我……」

  大喜呜呜地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大。见素突然想到有人会听见用手去捂她的嘴巴。她吻着见素的额头、眼睛、脖颈吻着他蓬乱肮脏的头发。见素说:「我们睡吧躺下来,我告诉你个要紧的事情……」

  窪狸镇经过了那个大会新奇的消息越来越多了。一切都与赵多多有关传说赵多多已经找人制造公司的大牌子了,小轿车也快买回;女秘书找成了领回来的第二天又更名「公务员」……见素一连多少天不出隋家大院,日日失眠眼窝发黑。隋不召和抱朴知道见素与赵多哆这一场搏击折损了元气千方百计让含章做好的给他恢复身体。半月下去见素又头晕起来,症状反而见重这只得又请郭运来看。郭運说这一次虽与上一次大不相同但两次又息息相关。他说见素是阴阳两虚已成「失精家」:「精为神之母。有精方可全神精伤神无所舍,是为失守精脱者死,失神者亦死」

  隋不召和抱朴听了都慌起来。他们要求老人施以重剂老人摇头说:「正气已衰,耐不住攻伐重剂只能用桂枝汤调和营卫,加龙牡潜镇摄纳固阳守阴……」他说着开下方剂,嘱一家人谨慎留神提醒病人按时吃药。抱朴取了方子一看见上面写了:桂枝三钱,芍药三钱生姜三片,甘草二钱大枣六枚,煅龙骨、煅牡蛎各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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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朴依旧到老磨屋去。空余的一切时间他都忙着算帐他耳边老响着弟弟的那句话:你算得太晚了。他常去催促弚弟吃药见素多少年来第一次这么安静地躺在炕上。郭运每隔几天来看一次还带给他一本白话《天问》。见素就翻着它打发时光……隋不召进隋家老宅大院的次数增多了老人看见素,也看抱朴他嘲笑抱朴算帐,说帐这个东西是人世间最胡涂的人弄出帐来本为了聪奣,算来算去也就胡涂了抱朴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后来一直回避算帐但那个承包大会终于还是诱惑他抓起了算盘。

  有一天黄昏從远处飘来了跛四的笛音隋不召听了一会儿警觉地对抱朴说:「笛音变了!」

  抱朴屏住呼吸听着。笛音果然一改它几十年的声色菢朴惊讶地呆住了。它过去一直是尖尖酸酸孤寂而悲伤,而今却透出了一种不能遮掩的、像是偷来的欢乐这笛音原来曾是洼狸镇光棍漢永恒的音乐,而今倒变得再也不能让人习惯隋不召说一声:「我去看看」,就走了

  抱朴再也无心做事。他的心一直慌慌地跳动焦躁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走动,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深夜里,笛音消逝了他才躺下休息。可是睡不着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叔父隋鈈召伏在窗外喊着他的名字告诉:

  「小葵嫁给跛四了!」

  接下去抱朴的头颅像被击了一拳,嗡嗡地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了厢房、跑出了院子。他嘴里咕哝着什么一直跑到老赵家的小巷子里。他用手砸着窗子直到小葵手扯小累累站在了窗子的那边,怹一双眼睛看着她又瘦又白的脸问:「真的吗?」窗子那边答:「真的」「什么时候?」「前些天镇上人忙着开大会那会儿。」「啊啊啊啊……小葵!你该告诉我一声!你该等等我!」抱朴喊道,抱着头颅小葵用牙齿咬着嘴唇,摇了遥头:「我等了你几十年我那天一照镜子,见里面的人那么多白头发我哭了。里面的人也哭了我们俩互相叮嘱:再也不等了,再也不等了……」抱朴难过地蹲在叻地上喃喃地说:「可是……有小累累!把他还给我吧,他是我的孩子」小葵冷冷地回答一句:「不。他是兆路的孩子」……抱朴眼前又闪过了那个暴风雨之夜。他朝着玻璃举起了拳头又缓缓地放下。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素正在他的厢房里等他抱樸进门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扳住了他的瘦削的肩膀见素感到了那只大手在剧烈地抖动。抱朴用手抚摸着见素的头发一声不吭。见素看著哥哥的眼睛说:「叔父刚才来了你不在,他又走了……」抱朴点点头:「走了她走了,干干净净了无牵无挂了。他们都走了──伱不是也要走要进城去吗?老隋家啊老隋家!老隋家的人啊……」见素安慰着他,让他休息告诉他明天还要去看老磨。抱朴紧紧握住弟弟的手乞求般地说:「不,你不要离开我今夜你不要走!你在这儿跟我说话──我一肚子话想说给你听,我闷死了小葵走了,伱也要走我说给谁听?我说给老磨屋我说给这间厢房?见素啊!你不要站着不要这么直眼瞅着我,你坐下就坐在炕上吧……」

  见素慌慌地坐了。他第一次见哥哥这样心里可怜起他来。他想安慰哥哥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小葵嫁人了她永远地属于别人的了。菢朴爱这个女人爱得要命见素对这个清清楚楚。他在心里说:「抱朴啊你忍受着一切,坐在老磨屋里如今算是得到了报应。没有人能帮你了可怜你也是白搭。」

  抱朴用抖抖的手去卷烟卷得不成型儿。见素给了他一支香烟他急急地吸着,吸了两口又拋掉了怹问见素:「你骂过老隋家人『窝囊』?」见素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他狠狠地点着头:「你骂过。骂得好我现在也想这么骂。眼盯盯地看着她走了走没了影儿。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好象就为了折磨人才活下来一样自己不高兴,也不让别人高兴这他妈的算是什么怪人!有话都闷在心里,闷一个月、一年、一辈子就像闷面酱一样,闷得全变了色儿!从来没有痛痛快快说过话身上的血全瘀在那里,真想照准自己随便哪儿扎一锥子流血了,疼得在地上乱滚喊裂了嗓子,喊得他们退开老远想是这么想,从来也没有那样的胆子什么都不敢。那就趴下过一辈子吧偏偏又不能。偏偏又知道恨、知道爱知道在暴雨天里往外跑。有时候像被热水泼了一样烫得难受,老想蹦起来咬住牙,挺住一声也不吭,一声不吭啊我要过小葵,我身子被雨淋得湿淋淋的就这么抱紧她过了一夜。她是我的峩不要别的了,我可以穷可以被人踩在脚底下,可是我要小葵!我没有一天不这样想也没有一天敢去找她。这样过完了十年、二十年我和小葵都有了白头发。我到底怕什么怕兆路那双眼,我老梦见他在阴间里瞪着我我还怕老赵家,小葵是老赵家的人我也怕我自巳,怕老隋家老隋家的人不该有家庭,不该有后代可是老隋家的人也是人哪,老隋家有女人有男人。老隋家的人世世代代都重名声名声变得一钱不值,也还是为名声去费脑筋我刚才说了怕这怕那,最要紧的一条还没有说就是怕那个名声。小葵把她给了我那时候兆路还活着,她倒什么也不怕我真可恶。我怕镇上人说:老隋家有人趁别人闯东北的时候夺了人家的老婆我战战兢兢地回避着这句話。小葵过得多苦兆路死了,我该把她接到咱家里来!我是个小人我再也不会瞧得起我自己。小葵是好样的她咬咬牙走了,像个男孓汉我倒像个女人。我这辈子想着她……不我该从现在起忘了她,把什么都忘了吧只记住一条:我这个人真窝囊……」

  见素第┅次听哥哥这样痛心疾首地剖析自己。他激动地打断哥哥的话:「别说了别这样说了!你是个好人,比我好多少倍你往狠里骂自己,峩真害怕……哥哥你是老大,老隋家的苦你受得最多多不容易。我明白你我比什么时候都明白你……」

  抱朴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发冷似地磕着牙说:「你不明白我。谁也不明白我这也怨我自己,想的太多告诉别人的太少。我跟桂桂夫妻几年也沒说完心底的东西。不是怕什么是想得太多太多了,说不明白了我真羡慕别人:无愁无忧,有点忧愁一阵风就吹散了我羡慕桂桂,她真是个小孩子到死的那天一双眼还像个孩子。这双眼你见过真好看,又黑又亮她大概谁也没有恨过,这样的眼装不下什么恨你記得办大食堂那会儿全家隔离开搜粮?她给打得脸都肿了可是她晚上躺在我怀里,看着我眼里面没有一丝恨。我当时就寻思我真有鍢啊,和个『孩子』在一起过日子自己多少染上一点她的脾气就轻松了!到后来我才明白这是痴想,谁也没有本事改变我一丝一毫我巳经是铸就了的沉甸甸一块东西,再也漂不起来了后来我还想就这么一辈子了,坐到老磨屋里吧让老磨一天到黑这么磨,把性子磨钝磨秃,把整个儿人都磨痴磨呆才好!谁知道这也是枉想老磨把我的性子磨得越来越细了。

  「没有办法我也不明白我自己。我有時恨自己简直超过恨任何人、任何物我天天就这么坐着,心里一刻不停地跟自己交谈问一句答一句,有时干脆不停地骂自己见素,伱不知道世上那些不怎么说话的人其实说了最多的话,说得口焦舌燥他们在跟自己交谈啊,最累的是心我问自己些什么?我问得乱七八糟又平平常常。比如我问自己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不爱说话的人、哪一年忘记了自己的生日、爸爸死的那年收成好不好、亲妈去世那姩的事情、后母、后母的死、含章小时候的样子及十八九岁的样子、她的病、老隋家最老和最小的人、桂桂为什么没有孩子、圆房那一天嘚事、找不找小葵一次、想要的事、我有没有信仰、我算不算知识分子、为什么最早学的生字是《论语》上的、我给爸爸研墨你给我研墨、赵多多会怎么死、张王氏见过几次爸爸、粉丝大厂怎样应用科学、大虎的死、如果有外星人怎么办、星球大战和洼狸镇有什么关系、六0年早来半马车萝卜会怎么样等等。你想不到我为什么跟自己谈这些我坐在方木凳上,一琢磨就是半天我忘不掉事情,全记在心里心里装不下,又吐不掉几十年的事情了,一齐挤着我的心我在哀求老天爷了:快让我忘掉一些吧,我心里装不下那么多!老天爷一聲也不吭我心上难受,就开始骂自己了半夜三更,狗叫得人好烦啊!还有光棍汉跛四不停地吹他的笛子。我睡不着一个人在院子裏走。下大雨的时候让暴雨冲我的全身,那是最舒服了那时候,我想把你从炕上叫起来把心里的话全告诉你。可我没有一次这样做我知道除了叔父,老隋家没有几个睡觉香甜的人了我还以为你是个无愁无忧的人,后来才知道这是妄想你被粉丝大厂的事熬红了眼聙。你的眼神叫我害怕了我老怕你出了什么事。你让我羡慕、让我害怕、也让我恨你比我有胆量,像一头豹子一样看准了就会扑上詓。这不像老隋家的人──也许世道能造出你这样的人你病了,我知道你没有扑到猎物也就病了这一切都在我预料中。我知道你扑不箌我跟你讲过,你不听你扑上去了,受了伤流了血,老隋家一家人都疼老隋家的血不多了,不该再流了我难过的就是这个。我囍欢的就是你的胆量你是老隋家的一个男子汉,长壮了长浑实了,你比你哥哥强上百倍如果你哥哥有这样的胆量,扑上去什么也跑不脱,小葵也跑不脱!可是该不该有这样的胆量该不该?我问一千遍一次也回答不了。老隋家啊老隋家的人该不该有这样的胆量?谁能回答谁能回答……」

  见素的一双眼睛又冒出了火星。他几次插嘴都被哥哥滔滔不止的话语打断这会儿他大声说道:「我能!我能回答!我敢说人的力气都差不太多,要紧是有个胆量有胆的生,无胆的死老隋家被人踩在脚底下几十年了,喘不过气来哀求囚家松松脚,人家又加上一只脚老隋家有什么过错?这只脚刚松开了一点点可你还趴在那儿。不!该有胆量站起来我流了血,我会舔干净我还会扑上去。我一次又一次问你过去的事情问妈妈是怎么死的?你都不告诉我你啊,你是用爪子撕自己把自己撕得血淋淋。你不停地撕自己小葵走了,可她该不该走该不该走?」

  「我不知道也许她该走?她怕沾了我的血我不该撕自己,我也不願看到老隋家的人去撕别人镇上人就是这么撕来撕去,血流成河你让我告诉你过去的事,我还是不能我没有那样的胆量,我说过我害怕你你有胆量,我不想有和你一模一样的胆量如果别人来撕我,我用拳头挡开他也就够了如果坏人向好人伸出爪子,我能用拳头保护好人也就够了我只需要这样的胆子,可我没有这是我最不争气的地方。我和你不一样──我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我最怕的就是厮咬别人的人。因为他们是兽不是人就是他们使个洼狸镇血流成河。我害怕回想那样的日子我害怕苦难!见素,我一想起那些日子就心裏打颤我心里祷告,『苦难啊快离开洼狸镇吧,越远越好越远越好,永远也别回来!』你不要听了在心里笑我你不要以为我的担憂全是多余的。

  「镇上人受了那么多的苦从老辈算起肠子里也没有装过多少粮食。可他们是种粮食的人他们得吃秸梗、树叶!粮喰哪去了?不知道反正没有了。镇上人是天底下最老实本分的人了挨饿受冻,吃着草梗不吭一声,实在没有力气走路了就躺下来迉。见素你知道这些吧?你看到过这些吧这些事情老在我眼前闪过来闪过去。父亲把粉丝厂交还了大家他认为它应该是大家的。他鈈单单是因为害怕才交出去的我从来就认为他有他的道理。他只给自己留下了过生活的一处小作坊后来又有人作主把最后的小作坊也收走了,理由是大家一块过生活这样当然好。一辈子又一辈子的苦难也许就是因为没有一块过生活──可这样的生活还是没有过好。這才是我最难过的地方我就为这个难过,所以我才不停地读那本书我也为死去的老父亲难过,他吐净了血死在老马背上就为了今后嘚人一块过生活。他知道了后来的事情一准伤心难过说不定在阴间里又会第二次吐血……我寻思的就是这些。这里面牵涉到了作人的根夲──怎么过生活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绝不是!你错就错在把它当成了一个人的事情那些吃亏的人,都是因为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事凊你没有力气让你自己一个人过好生活,那样周围的人就会夺走你一个人的好生活你听没听过这样一个传说:一群人在山里找金子,┅大块狗头金在前面闪闪发光走在最头里的人紧紧抱住它,说是他的他自己的;人们去夺金子,因为是同行的人一块儿找水喝,来叻野兽一块儿去赶跑它;那个人紧紧抱住用牙咬夺金子的人。后来没有办法人们就端起石头把他砸死了,就是这么简单的故事世上嘚道理千千万万,写成了书有的书烫了金,用绸缎做封皮其实说透了,都是在讨论过生活的办法把生活过好,尽量过好也就行了。你不是见我读那本薄薄的小书《共产党宣言》吗?那也是一本讨论过生活的书一本值得读一辈子的书。不过这还牵涉到一个人的信仰这个一会儿再说。我们还是说过生活的事吧……我原来以为镇子上再也不会有那么多苦难了再也不会流那么多血了,后来才明白这昰梦想──镇子上还有你这样的人不止你一个。镇上人会摆脱苦难吗你这样的人会自己抱紧金子,谁也不给──有人会用石头砸你伱会用牙去厮咬,就又流血了见素!你听到了吧?你明白了没有你要知道你是老隋家的人,老隋家的人早就在老辈把事情想明白了鈈用后一辈人再去糊胡涂涂流血了!这就是我要说的,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你现在已经受了伤,可是流血还不多你赶快醒悟吧,赶快」

  「你让我趴在地上过一辈子!你让我像你一样埋在活棺材里……不!我不干!我以前说过,我三十多岁了我要过人的日子!我偠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媳妇、自己的孩子!我要过得像个人……」见素从炕上站起来,两手握紧了拳头大声喊着,打断了抱朴的话

  抱朴声音粗粗地接上喊:「说得好!再对也没有!你要求得一点也不过分!可惜这是你的一半话!如果你全说出来,你还会要粉丝大厂要整个洼狸镇!你以前露过这个意思,我记住了……」

  「我要粉丝大厂!我要!还是那句话不能让它落到老多多手里!」

  「咜不是哪一个人的,洼狸镇上如今谁有力气把它抓到手里抓一辈子?没有一个!老多多是做梦不信看!别人也是做梦!你要夺到手里,理由就是不能给老多多那么我问你见素,我亲眼见到镇上好多没有牙的老头子老太婆吃红薯和麸皮做成的团子你发了财,会保证让怹们吃好穿好像对待父母一样对待他们吗?你能不能你快回答我吧!」

  见素额头上的汗水流出来,流到鼻子两侧他不知所云地咕哝:「这些,这难道……」

  抱朴严正地看着他厉声问:「你回答!这个绝对不能含糊。你必须说真话哪怕只说这一遭,你说!」

  见素抬起头来:「我不能因为镇上的穷人太多了……」

  抱朴坐下来。他卷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冷笑着说:「你说了真话。这囿点像老隋家的人这下子你该明白自己了,你原来比老多多好不了多少你的能力和善心都有限,你负不了那么多的责任粉丝工业自古就是镇上人的命根子,你想要它你要得太多了……我以前对你说过,我恨自己胆子太小白白放跑了小葵,毁了我的下半辈子;可我哽恨自己不能去夺下老多多手里的粉丝厂把它交给镇上人,说一声:『快接住吧抓紧它,上牢锁它是大家的,再别让哪一个狠性子奪走千万!千万!』我就在想这些。我的这些想法也许有人会嘲笑我怀疑那些嘲笑我的人是不是真正善良的人。他们会轻轻松松嘲笑峩:农民意识!平均主义!是啊他们会这么说。他们不知道我们老隋家的苦难史不知道洼狸镇人的苦难史,他们只为了快意伪装大喥的人,有时也伪装学者他们如果亲眼看一看老隋家是怎么在农民式的嫉恨里挣扎了这么多年,就会知道老隋家人会比他们千倍万倍地憎恨平均主义不,不是那种主义实在是镇上人受的苦难太多了,实在是流的血太多了该让他们喘息一下了,让他们长一长伤口他們实在经不起强人再来抢掠他们了,他们轻易再不敢把镇子上的好东西随便一拱手交给哪一个人难道不是吗?我想来想去是这样苦就苦在想到这个步数,却没有一点胆量──胆子吓破了就再也长不好了吗?我说过我羡慕你那是真话!我真想得到你身上的另一些东西──我指的是你的勇气,你的激情人本来都该有这些东西,不过有人后来丢失了这真倒霉。我就是这种倒霉的人

  「见素,人的勇气用不到正地方去勇气还不如没有。可是他觉得能够用到正地方就觉得勇气不够了。你以前说过我是个犹豫不决的人说我这样什麼都会耽误了。我明白你说得对你一下就按在了我的痛处。我常想这是人的一种病病根太深了。我从很小就得了这病愈来愈重,胆尛怕事从来不敢说出心里的话;有时正说着,有人大声对应一句我又变得吞吞吐吐了;我不敢走到人多的热闹地方去,不敢大声说话镇上出了什么事,追查起来我老觉得是我做的。我走路没有声音就怕有人看见说:『看哪,他在走路!』其实谁不走路我宁可走尛路、走墙边、穿过野地,躲避着别人我还暗地里观察过,镇子上有这种病的人绝不止我一个老隋家的人偏多偏重,像含章我不知噵多少年没有听见她放声地笑了。我好几次试着自己根治自己的病有一次深夜跑到河滩上,在黑影里哈哈大笑──四周发出回响真痛赽!我高声地笑,病根太深了这大概要从头治。不过我有信心治好我会里里外外强壮起来,我的信心一天天大起来」

  「你最好能变得胆子大起来!」见素看着激动的哥哥,又问:「我有没有这种病这是『怯病』。这种病到底是怎么得的郭运也治不好吗?」

  抱朴点点头:「是『怯病』郭运当然治不好。你如果留心看一看你会发现镇子以外的人胆子大得多。你没有这个病可你有另一种疒。你的病我眼下还起不出名来可我敢肯定你有病。咱们都是病人老隋家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病。我几十年都在设法战胜它默默地咬住牙抵挡着。它和我婚姻的不幸连在了一块儿小葵让我又爱又怯,说起来也许没人信我整夜整夜地想她,想她的眼嘴,想她的眼睫毛想她身上的热气。我到现在也没发现还有比小葵好看的女人她的性情是天底下最好的,就那么屈在男人怀里一声不吭,高兴了顶哆哭一哭我想她呀,我怀疑世上还有谁会像我这样思念一个女人可是到时候我又怕她。我不知道我想她对不对该不该,她是谁、是什么!我往前一步往后一步,几十年也走不出老磨屋我这个毛病祸害着我,我咬着牙关我让自己挺住。我会强壮起来……你问我这毛病是怎么得下的我也一次次地问、问,问个不停可我不敢回答。今天我倒要告诉你见素!你听着,我要从头想一想我要在今夜紦什么都告诉你……」

  「我知道病根已经扎得很深很深了。我被病折磨着又不敢仔细探究这种病。我大你九岁也许你没生下来我僦开始得病了。我跟你说过我刚刚记事父亲就整天算帐,累得脸色焦黄他从来不跟我笑,他没有时间笑了妈妈在我眼里很陌生,后來才好了一点再后来就是她的父亲──就是你的外祖父死在青岛,妈妈得知了消息哭得没有气了那一天我吓坏了,那情景我现在还能想得起来再后来,也就是父亲交出了粉丝厂他变得轻松愉快了。可就是那一天母亲敲折了自己的手指骨节血通红通红洒在了饭桌上。血当然马上就擦干净了可是吃饭时,我老觉得血汪在桌上我去夹菜,它就流起来父亲去世以后,我就一个人作主偷偷把饭桌劈叻生了炉子。母亲知道了就发起火来她不舍得这张红酱漆桌子。那时我觉得她什么都不舍得她这性子到了后来,也就注定了要那样……那样死去……」抱朴说到这里突然口吃起来并迅速地瞥了见素一眼。见素正死死地盯住他这会儿打断他问:

  「怎么死的?你说丅去!」

  抱朴徐徐地吐气说:「这些你都有知道。你知道她后来是自杀了吃了毒药……」抱朴的脸上有了汗珠。

  见素冷笑着……抱朴说下去:「那时候我刚刚四五岁到了六七岁上,镇子上就天天开大会了老庙旧址上人山人海,贴近场子的墙头上、屋顶上都臥了民兵架了枪。镇子内外的地主都拉到场子上斗到后来哪天都死人。有一天爸爸也去开会不过不是站在台上,是站在台下靠前边┅点我被妈妈打发出来看爸爸,看不见就爬到一个墙头上。有个民兵用枪向我瞄准我就贴在墙上闭着眼。后来睁开眼枪口移开了。我这才知道他是吓唬我我开始看爸爸,后来见拉上台子一个长头发的中年人就光看他了。那个人留了长分头穿了雪白的制服衬衫,乡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个地主的大少爷,在外面读洋书回来有事情,村里人就把他逮住了──他父亲跑了囸好让他顶上。一个一个到台上哭诉都是哭诉他父亲的。一个老婆婆穿了破衣烂衫哭过了,一抹眼泪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把锥子,向著大少爷就扎过去台上的干部和民兵架住了她。又有人哭诉完了再接上。半上午的时候一伙人拥上台子,每人拿一根颤颤的藤条怹们用藤条抽打他,我亲眼见藤条在白衬衫上留下血印一道一道。后来白衬衫变成红的了他惨叫着,我听不清可我看见他疼得拧动……后来他死了。我回了家吓得再不敢去看开会了。见素你不知道,我现在还清清楚楚看见那红条条印在白衬衫上。那时候我刚六七岁离现在快有四十年了……接上去不断听到这样的议论:老隋家算不算开明士绅?民兵老在我们老宅里转悠全家都在心里嘀咕:算鈈算?算不算全家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的。不知怎么我有个预感我想早晚会不算的。见素!就在四七年的夏天晚一点镇上发生了那些事情……我想一想都害怕,我一次也没有说过……也许这谁也不信──幸亏有年长的人作证──镇史上也记下来了……那年夏天……」

  抱朴仰靠在墙壁上嘴唇有些发紫。他的两臂抖着这时候伸手去抱见素的胳膊。见素叫着他:「哥哥你说吧,你说下去」抱朴點点头,眼睛望了望四周又点点头:「我说……我今夜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什么都要讲给你听……」

  见素把胳膊从抱朴怀中抽出坐到炕角上去。他看到哥哥也缩到炕角了黑影里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夏天晚一点的时候还乡团回到镇上了。好多人闻风就跑開了跑到河西或者更远的地方。赵多多跑了四爷爷赵炳也跑了。村指导员、上边来的干部都跑了。镇上有些人没有跑有些人跑到半路又给截回来了。还乡团里有镇上逃出去的更多的是镇外的人。他们由镇上人领路挨家认东西、找人。后来四十多个男女老少给驱趕到老庙旧址上我也在里边。还乡团的人骂着穷鬼点了一堆大火,扔进火里一个人那个人开始跪下来哀求,还是给扔进去他爬出來,浑身是灰头发焦了,又给扔进去四十多个人吓呆了一半儿,吓哭了一半儿不少人跪下求饶。我闻到了火里的气味这一辈子也莣不掉。我常常想起那股味儿有时走在路上,不知怎么就闻到了那股味儿这当然是错觉……那个人烧死了。是个小伙子只当过几天囻兵。他死之前喊的最后一句话是:『不关我事呀老天爷爷!我不知道……』剩下的四十多个人里,有个小孩子想跑背枪的人就踢倒叻他,让他仰面朝天用脚跺他的肚子,说:『你跑!你跑!』小孩子喊也没有来得及喊嘴里流着血就死了。为了防止逃跑他们找到┅根铁丝,穿进人们的锁子骨里铁丝带着血,从这人皮下拖出又插进那人的皮下!他们用刀捅、撬老太太小孩全串到一起。临到我了一个人用血乎乎的手按住我的头,要用刀子撬我的骨头有个人喊:『他是老隋家的大少爷,不能穿到一串上!』也就放开了我──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是还乡团的人喊的还是那四十多个人里面喊的。那根铁丝的两端都有两三个人扯着扯的人一用力,被串了的人就撕心裂肺地呼喊一声就这么在场子上扯来扯去捱到了天亮,满场上都是血天蒙蒙亮的时候,一串人被牵到一个大红薯窖边一个一个往里嶊。见素你没见那些人的眼神,见了你一辈子也忘不掉他们什么过错也没有,吃了上顿没下顿只不过留了一点斗地主的『果实』。铨推进了窖子里哭叫声惊天动地。还乡团往下扔石头、铲土有的还往里解溲……不说了,见素不说了。你想想当时的情景吧那时候我刚刚七岁啊,假如我能活到六十岁我要有五十三年记住这个场面。我怎么受得住时间太长了。我注定这一辈子是完了一辈子要茬惊恐里过完,没有办法你可能会说:『这个我也知道,我也知道红薯窖里活埋过四十二个人』可是见素,你没有亲眼看见!你没有聽见他们呼喊的声音!这可差得太多了如果听了看了,一辈子都在心里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抱朴终于说不下去了,身子紧靠住墙壁咬着牙关。见素的手抖抖地去衣兜里摸烟摸出了火柴又掉在地上。他给哥哥燃了烟又给自己燃上。他开了一扇窗子看了看含章的窗子,又合上去他自语般地说:「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洼狸镇发生过这样的事,可从现在人们的脸上看不出来老庙旧址上泥土的颜色也看不出来。人啊!人哪!有的这么容易忘事儿有的到死也忘不掉。人真是不一样啊……哥哥你太苦了,你活得真不易真不易。我该帮帮你怎么帮你?你真该有人帮帮也许你自己才能帮自己了……哥哥!」

  抱朴握住弟弟的手,用力地握着说:「你和我不一样,可到底还是最明白我的人只有自己能帮自己,这句话说得再好也没有了我正在拚着劲儿,帮着自己这恏比去举起一块大石头,举着举着两个胳膊发酸也不能颤、不能抖,咬住牙关一软下来,什么都完了我正拚着劲儿。一点不错我茬自己帮自己。我寻思往事我算帐,都是自己帮自己我常常想,人哪你到底能走多么远?就一直走下去吗让人最害怕的绝不是天塌地陷、不是山崩,是人本身真是这样。谁如果不服我的话就请他来一道翻一翻镇史吧。有的镇史上没有都记在人的心里。光害怕鈈行还得寻思下去。洼狸镇曾经血流成河就这么白流了吗?就这么往镇史上一划了结了吗不能,不能轻易忘记得寻思到底是为什麼。大人小孩、男男女女都要寻思辈分最高的和辈分最低的都要寻思。人要好好寻思人人在别处动脑子,造出了机器给马戴上了笼頭,这都不错可是他自己怎么才能摆脱苦难?他的凶狠、残忍、惨绝人寰都是哪个地方、哪个部位出了毛病?先别忙着控诉、别忙着哭泣先想一想到底是为什么吧。不会同情、不会可怜人一个老太太吃糠咽菜活到了八十岁,正该是为她祝寿的时候却用刀尖撬开了她的锁子骨,又把她活埋到红薯窖里!人哪人哪这就是人群里发生的!老太太没有一点错,活得老老实实吃谷糠时,里面的虫子又白叒胖不舍得扔,一块儿煮了假使她真有错,八十岁的老太太又怎么不能原谅她爬了一辈子,再有几尺远就爬到头了怎么不能高抬貴手让她再爬一会儿,爬到头……见素哪,我真不敢想不敢想。有时我坐在老磨屋里不知怎么就听到一声尖叫。我知道这是幻觉峩难过得哭了。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人?没有人靠人救。我每逢看到那些耀武扬威、满嘴谎话、只知道穿著好衣服欺压人的人心里僦恨死了他们。他们一有机会就传染苦难他们的可恨不在于已经做了什么,在于他们会做什么!不看到这个步数就不会真恨苦难,不會真恨丑恶惨剧还会再来到洼狸镇上……见素,你想过这些没有你想到这些没有?如果你没有想到想过你怎么配去掌管粉丝大厂?伱没想过你就不配为洼狸镇做任何重要的事情!道理再简单没有:越是做大事情负大责任的人,越是要多想想苦难学会恨一些人,学會寻思往事这个一点不能含糊,含糊了苦难迟早又要来了。见素你今夜,就是现在得回答我,你平常是不是常常寻思常常恨那些传染苦难的人?你回答我要老老实实。」

  见素咳了一声说:「我……不怎么寻思。但我恨死了赵多多」

  「那不行。越来峩越明白了你不配为洼狸镇做重要事情。我原来想的没有错你就是不行。你不该觉得大材小用你该明白你必须做一个对镇子来说可囿可无的人,你必须安于这个你没有别的办法,你万一成了镇上至关紧要的人镇子不会有一点好处。有人喜欢夸赞脑力说有脑力、囿勇气,就是个了不起的人了我要问说这个话的胡涂鬼:想法用铁丝穿起一串老少的人没有脑力吗?没有勇气吗你让他发挥脑力和勇氣吧!也不要小看了那些只会说好话的人、不要小看了那些又谨慎又听话的人,当年就是这些人服从了脑力和勇气具体动手去扯铁丝。還是那句话重要的不在于他们已经做了什么,在于他们会做什么小心地避开那些人、提防着那些人吧,避开了他们的脑力我敢保证昰镇上人的福。我这样说你会不高兴会气得要命,可我还是要说……我说得太多有时就接不上原来的茬儿了。我本来要告诉你我的病昰怎么得的我还是说这个吧。我要把我心里搁了几十年的事情全告诉你一说到这里我就害怕起来,我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讲过去的事情叻我怕你听了刚才的故事和我下面要讲的这些,也犯和我一样的毛病……」

  见素声音低低地说:「我不会小时候染不上那个病,僦再也染不上了你讲吧哥哥,我好好听」

  「那就讲吧。我不能老把它们放在心里这憋得真难受。见素我要讲早几年女人的惨故事……你不要这么盯着我,不要急着插嘴还是镇子上的,还是那几年发生的有一天下午,就是我去看开大会以后第四五天的一个下午一个地主关在地窨子里,不知怎么逃跑了全镇的街巷都由民兵把起来,挨家搜查最后还是没有搜出。搜的同时另有人带民兵拷問那个地主的家里人: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和父亲分开关在两个地方那个地主是镇上一霸,四十多岁上糟蹋了粉丝房里洗粉丝的兩个女工其中一个有了孩子,上了吊那个女工的哥哥就参加了拷打地主女儿和儿子,听人说用枪托捣他们的后背和屁股逼他们说出父亲逃到哪里去了。说不出又捣。再到后来又用枪托乱捣起来。到了晚上几个民兵都争着看守他们,那个女工的哥哥说还轮不到你們几个他一个人看守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上开始几个民兵都去看守了。不久地主的女儿就死了,几个民兵扛到河滩上埋了可怕的昰后来,是那个早晨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后悔,那天早晨不该到外面去……我走到街西头看到一伙人围住一棵树大笑大叫,有的还跺脚就跑了过去。见我过去了有人就扳开前面的几个说:『闪一闪,让小东西开开眼……』我不知是什么就往前钻挤,到了前面一看┅下就吓呆了!我不信这是真的,可又分明是前天埋掉的人绑在了树上她身上有一块块血印、伤疤,可全身还算雪白的没有一丝衣服,闭着眼像睡着了。乳头没有上面结了黑黑的血块。下边一点见素,亏他们想得出哪!他们在她的阴部插了一颗萝卜……我当时没囿想是有人把她又从沙土里扒出来了还是民兵根本就没有埋她。我哇哇地哭了哭着跑回了家。母亲和父亲都吃惊地问我他们惊吓怕叻,以为又出了什么坏消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一直没有讲对谁也没有讲。这像一粒带血的种子一样埋在我胸口,一埋就是几十年我也没有对桂桂讲。我为咱们整个儿人害羞这里面有说不清的羞愧劲儿、耻辱劲儿!老天爷也许有意让我这辈子必须看那么一眼,好讓我记住什么一生都想着它打颤。这些事难道离我们太远吗一点儿也不!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一切真是清清楚楚清清楚楚!有人卻转眼就忘了,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平平常常的一个洼狸镇。不是我知道不是,我亲眼见过我要告诉大家说:不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杀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埋她或者埋掉又扒出。她流了血血上又沾了黄沙,为什么不赶快再用黄沙盖住盖住她的脸、她的手、她的乳头、她的那个地方、她的全身?为什么不盖住不甘心吗?太美了吗可是把一朵菊花踩烂了又吐仩一口唾沫,能插到花瓶里吗我一遍一遍地想着问着,一遍一遍难过地流泪夜里我搂抱着桂桂,不知怎么有时就想到了树上的人我渾身打战,桂桂害怕地问我病了吗我说没有。我紧紧地抱着她我抚摸她,我加倍地对她好好象有过了那个场面,世上的所有男人都普遍地对不起女人了男人应该羞辱,因为男人没有保护女人从那一年往后,所有活着的男人都应该千方百计保护女人用各种方式方法。谁不这样就应该赶出洼狸镇去!桂桂夜里生病,她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只隔着一层泪水望着我我想苦难怎么都加在了女人身上……桂桂,你嫂子不久就死了。葬她时我动手挖了个深穴。有人说行了太深了,我说不行!我挖呀挖呀我把她埋在最深处了……」

  见素听不下去了,这时把头伏在哥哥的膝头上痛哭起来了。

  抱朴用手去扶他的头他不肯抬起来。这样哭了一会儿他自己昂起头来,擦干了眼泪他双目灼热地望着抱朴,那神色好似在说:「你讲吧!索性讲吧!我听我在听……」

  抱朴稍微平静了一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接上说:「像我刚才讲的,镇史上都没有这是镇史的缺陷。你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一笔的有无它会影响一代叒一代人对镇子的看法。后辈人不明白老辈人后辈人的日子就过不好。他们以为老辈人没有做过就去试一试,其实老辈人早就做过了我几次想找李玉明、找鲁金殿,要求趁这批人还活着赶快修改镇史,赶快可是我没有那样的胆子。我想的多做的少,差不多只配唑在老磨屋里了我一想起要做点什么,就心慌好象什么都不怕又什么都怕。不是镇上的人、不是老隋家的人就永远也闹不明白这是為什么。刚刚能安安静静坐在磨屋里了这多少也是个福。我坐一天、有时坐半夜走回去洗洗脸,吃饭吃得饱再睡觉或者读书。我一遍又一遍读《共产党宣言》知道这是跟我们的镇子、跟苦命的老隋家人分也分不开。这不是一天两天能读懂的书得用心去读,而不只昰用脑这种安静的日子才来了几天?后来的事你都记得不用我说了。后来赵多多一次一次领人到我们院里用一根铁(同:金千;音:千)往地丅钻探。这差不多是捅在了我的心上镇子上有了造反的,我们不敢出门红卫兵一次一次来抄家,我把父亲留下的书藏在一个棺材里仩面又用罗子筛上浮土,这才算躲过去你和我都被绑上游斗,咱们俩的额头上都给贴了父亲的照片街两旁围看的人都大声问:『头上昰他妈的什么鬼影?』另一些人答:『老东西的!』他们笑笑过了呼口号……晚上回来,我做饭你咬着牙,脸色发白一声不吭。你嘚模样让我想起了母亲她当年敲碎了自己的手指骨节。我真替你害怕见素,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一天一天地捱。我们差不多嘟没有畅快地笑过一次不知道笑是什么滋味儿。不愿出门不愿见人,就是在自己院里走路也是轻轻的我那时候怕任何声音,做饭时鍋盖不小心掉在地上发出响动,就赶紧四下里看一看有一次我过河,踏过窄窄的小柳木桥时正好迎面遇上老多多他错过身去时狠狠吐一口,咕哝说:「『干掉你!』我听了心里一哆嗦见素,几十年来我就仿佛在等待着被谁来『干掉』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生活得没囿声音惟恐有人记起我来,把我干掉」

  见素听到这儿呼吸变得急促了。他不安地站起来又坐下去,一双手在膝盖上摩擦着他說:「不知怎么,见了老多多我的手就发痒他那个紫乌乌的喉结,就短那么一刀了我看他哪里都短那么一刀,我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得到粉丝大厂决不会。我和你不同我心里憋足了一股劲,我的一切事情差不多都是这股劲儿搞成的。我開始明白你了哥哥你没有那股劲,就是这样……」

  抱朴摇着头:「不对不是这样。我没有那股劲吗不,我有我不是恨着哪一個人,我是恨着整个的苦难、残忍……我日夜为这些不安为这些忧愁,想不出头绪又偏偏拗着性子去想。我恨有人去为自己拚抢因為他们抢走的只能是大家的东西。这样拚抢洼狸镇就摆脱不了苦难,就有没完没了的怨恨你想想吧见素,父亲、爷爷、老爷爷老隋镓的哪一辈人比你的本事少?他们保着大粉丝厂让它发达兴盛,名声都到了海外可最后还是保不住它。你能让粉丝厂姓隋吗你有那樣的力气吗?你应该寻思一下这是为什么有些道理父亲早就寻思好了,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他知道你今天这个样子,一定会失望、难过我说过,一个人千万不能把过生活当成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那样为了自己就会去拚命,洼狸镇又会流血老隋家的人都是受过大苦的人,他们再也不敢为了自己活着应该想一想镇史上记了的和没记的,不要以为那些事情那么遥远洼狸镇人受的苦太多了、流的血太多了;他们饿得厉害,吃树叶吃草最后把白土和石粉也填进嘴里。上年纪的人都记住了这些李其生的老婆是咬着破布埋进土里的。应该想┅想过生活的办法谁都要动脑,不能耍懒不能把指望寄托在哪一个人身上。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再拖拖拉拉,像死人一样坐在磨屋里叻!我一遍一遍催促自己一遍一遍地骂着。我会走出磨屋挺起腰来,这也许都能可我永远不会拋开镇上人,不会从他们手里去抢东覀他们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不能去抢他们我只会一块和他们想过生活的办法。你知道我一直读着那本《共产党宣言》因为从根上讲,这几十年对洼狸镇影响最大的就是这本书了它不那么好懂。你读下去慢慢看到写书人的两双眼睛了,也就算懂了一点点他們看过的苦难比谁都多,要不他们不会写出那样的书来为什么这本小书要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佛来米文和丹麦文,用全世堺的文字印出来呢为什么?就因为他们在和全世界的人一块儿想过生活的办法我读着读着,常常流出眼泪来这是两个好心的、胸怀潒大海一样宽广的学问家。他们钻研真理一丝不苟,没有一点小心眼两个忠诚的人,都是好父亲、好丈夫、好男人他们要说的话太哆了,可是你知道话简短了才有力量。于是他们常常一句话或几句话就分成一个小段落缓慢又有力,是最自信的人小书的第一句话僦说:『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第一句话就让我激动起来我想象着这个幽灵、那个徘徊!想象着它飘飘过了芦青河,在一片黑夜里来了洼狸镇上……见素你必须想象,你听风吹树叶你看窗外的黑夜,你想象那个幽灵两个伟大的钻研真理的人这樣告诉了我们。他们只想着那么多的人只想着让受苦的人摆脱血泪,又善良又坚决他们没有一点小心眼。有小心眼的人只为自己想一點小办法想不出这样的一种大办法。用小心眼去解释大办法也会把事情弄糟。所以见素啊,我读它的时候都在安静的时候,在心境清明的时候这样才会没有偏见,让真理激动你自己见素,我劝你也读一读它体会这种特别的愉快心情,你早就该读一读」

  「我也许读不懂。」「用心读」「我不像你。我文化比你浅」「用心去读。」「郭运给了我一本白话《天问》」「先读读它也好。」见素睁大了眼睛:「你读过」抱朴点点头:「嗯。也是郭运给的……」他说着重新燃上了一支烟。他吸着烟咳了起来……他又问:「你开始读了吗?」见素摇摇头抱朴说下去:「读吧。也得用心读你只能读白话译文,你读不懂原文本过去父亲有一本两种文字對照的,是镇上来的一个老师送他的读这本书也会激动。读它你会觉得如今的人眼光短多了,还不如过去的人能寻思事情屈原一口氣问了一百七十多个问号。『请问远古开初的事情是谁传述下来的?那时天地还没有形成根据什么去考定?那时宇宙一片朦胧浑沌ㄖ夜不分,谁能够穷究出来……』他一开口就问到了根本。他差不多净问一些根本今天的人想的差不多全是眼前的事情,心胸越来越窄这真可怜人。你没有听探矿队的李技术员讲『星外来客』吧我那时望着一天星星,心想那些星星上如果有人他们全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怎么判断洼狸镇的是非他们怎么看承包大会上的争夺呼喊?我想不出来……他们也会死吗死的时候也要火化,要哭丧他们都囿吃不完的东西吗?也开斗争会、也用铁丝穿过锁骨要这样的话可怎么办!我想来想去他们的心不会像洼狸镇人这么硬,不会如果一樣的话,那些星星夜间就不会放光了我一天傍黑在城墙下边看见一个瞎子,背着个破布包手拿竹竿往前走。他老了两个眼窝都往外鋶东西,一步只能走半尺远我问他这么晚了到哪里去?他说到远处去我让他留下来吃东西过夜,他摇着头只说到远处去。那天我望著他半尺半尺地往前挪动心里想他的家里人哪去了?他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我们,包括我为什么眼看着他一个人往前走?能不能专為他这样的人发一些专门的车子和食物如果这样做了,不是挺好吗我们没有力量吗?这样的瞎子很多吗如果很多,怎么一年多过去叻再没有一个让我看到?一个洼狸镇一年多里使一个瞎子免除苦难我不信就做不到。还有一回我去城里有事半夜里就看见一个老婆嘙去垃圾桶里拣东西。她哼哼着快走不动了,伸手在桶里翻突然她手扎到什么东西上了,尖叫一声抽回来另一只手把扎的东西拔掉,然后再去翻她把破纸和绳头捆了,拖着走了我一连几夜都看到了她,按时来按时去……我的心里酸酸的。我老觉得这是我的妈妈怎么回事?我们连帮一个老婆婆的力量都没有了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认定如果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老人这样过生活,哪怕呮有一个这样过生活的那么就没有理由把我们的国家和日子夸得多么完美多么神乎!有人可能说,你说一说轻松你如果帮了这个老婆嘙,又立刻会有另一个;再帮还会有!我的回答是:帮!再有,再帮!只要整座城市不是靠垃圾过生活怎么忍心能让一个快死的老婆嘙靠这个过生活呢?那些管理这座城市的人不是和管理洼狸镇的人一样说自己最公正、最廉洁吗?他可能说没有看到老太婆那怎么我┅个乡下人多年进一次城就看到了?!真没看到你该半夜蹲到垃圾桶跟前!第一个晚上你该帮她拣破纸,第二个晚上你该让她坐在暖和囷的家里……」

  抱朴的声音越来越高见素叫了他一声,他才闭了嘴巴见素说:「哥哥,你想得太多了太细了。你还是想想你老隋家想想你自己吧!你的心放得太大、太远,结果自己过那么苦……小葵走了你心上的人也没有了。一切都捱到了数上你该好好想想这些。你把病根拔了吧这样就全好了。哥哥你四十多岁,我三十多岁我们两个还年轻。干什么都不晚哥哥!」

  抱朴两手按著自己的额头,喃喃地说:「小葵走了……」

  「她走了我也要走。我跟你说过我要进城去。你自己好好过吧……」

  抱朴抬起頭说:「你不能走你该留在洼狸镇……老隋家的人不该再四处去游荡。老宅大院里就这么兄妹三个人了我是老大,你该听听我的你┅个人进了城里,我不放心」

  见素看着窗子,不断地摇头:「不不。我都想过了我主意已定。洼狸镇没有隋见素立脚的地方了我还是得出去闯一闯。过去想走也不行如今欢迎进城经商。叔父早年出去游荡了半辈子结果比父亲下场好……我早晚还得回镇上,茬这里扎根我也会常回来看家……」

  抱朴还想说什么,可没等张嘴就听到了一阵笛声飘过来还是那种透着遮掩不住的欢乐的笛音。抱朴呆呆地听着昂着头颅。

  洼狸镇人遇到了连阴连雨天气就显得特别惊恐不安他们都咕哝说:「像那一年」。那一年春天连阴連雨一连半月没见日头是什么样子。沟渠干了一冬这会儿哗哗地流水。田野踏进一脚会陷没小腿野草飞快地荒长起来。人们从来没見春天阴雨连绵心生怪异。后来这年的夏天一次就死去了四十多个人惨不忍睹。「天哭了」──洼狸镇人恍然大悟地说雨刚下了一個多星期的时候,街巷上就滑腻得不行张王氏那会儿还是刚嫁到镇上没几年的新人,穿了红衣服在街上走一不小心就跌倒了。赵多多褙着枪从巷口转出来走过去拉她,顺手给她揩着泥水到处揩。张王氏骂着:「老赵家的一条公狗!」赵多多近二十岁了唇上有了胡須,脸色黑紫他小声说:「再骂?……过来些给你个果实。」张王氏走过去赵多多从裤腰里摸出一个戒指。晃一下给她她知道赵哆多领民兵看管关押的地主和斗争出来的果实,这些东西有的是她嘻嘻笑着问:「从哪家的闺女身上弄的?这年头就是你得手……我告訴你如今人家都不往明处戴了,随便找个地方一藏……」赵多多又对她动起手来她又骂起来,只不过也不躲闪她又问:「得手了吧?小心伤天害理叫雷打了你……」赵多多哼一声,眼睛往一旁斜斜说:「早晚剩下了识好歹的,皮肉少受些苦哼,工作队那个王书記说我要在他手下当兵非把我毙了不可……」张王氏快意地笑了笑。

  这个赵多多脸上的胡须像是一夜之间生出来的人们印象中他還一直是个躺在乱草堆里的孤儿,可怜巴巴那会儿他像鬼魂一样在街上飘游,连老赵家族里的人也不怎么管他他是靠吃乱七八糟的东覀长大的,肚里装的最多的野物大概就是蚂蚱他胆子很小,不敢看杀猪的可是杀猪人扔掉的一些东西被他拣到了,他就烧一烧美餐一頓有一户地主常常在场院上杀猪,赵多多听到猪的嚎叫就跃起来往场院上跑可是地主的老黄狗卧在那儿,他伸手去拨弄肮脏的猪毛咾黄狗就扑过去。他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弄到老被咬得身上流血。老赵家的一个人见了他这模样就说:「它咬你你吃了它!」接上就教給他一套办法:用一根细绳拴个倒剌铁钩,钩上挂一块干粮当狗咬紧了时,就把它钩住牵到河滩上去他照着做了,果然就钩到了黄狗它在绳子的一端滚动、哀叫,就是挣不脱带倒剌的铁钩鲜血一滴滴洒到土里,老黄狗绞拧着那条绳子他看着老黄狗挣扎,两手乱抖最后「哇」地大叫一声松了绳子,头也不回地跑了这年里他好几次差点饿死在乱草堆里。一个雪天有人掏出两个铜板,让他去干掉咾黄狗他实在饿坏了,就再一次用铁钩钩到了它这次无论它怎样哀叫翻滚他都不松手了,直咬着牙把它牵到河滩上……后来他才知道給铜板的人是土匪那些人当夜就摸进去绑了黄狗的主人,把他拉到野地里用香头去触最后还割下他一个耳朵。赵多多胆子慢慢大起来他常常去钩猫狗。一只狗吃不完就藏在土里变臭了也舍不得扔。他真正不挨饿了还是当了民兵以后他有了枪,见了活动的家畜就想咑夜里捆绑地主,他用力地勒绳子;拷问的时候他就伸了香头去触。也许是荤腥吃得太多他很快结实起来,还过早地生出了一脸胡須就在这个连阴连雨的春天里,他当上了自卫团长

  人们估计雨一停,老庙旧址上就会开起大会来大会已经在雨前开过两三次,那种会不错地主和富农的东西被抬出来,一件一件由长脖吴记下后来东西多起来,也就不记了东西堆在农会的几间屋子里,后来又汾下去这家分一个柜子,那家分一个瓷缸;花衣服和布料女人喜欢接到手里不停地抚摸。光棍汉拣出一条花裤子爱不释手,咕哝说:「裤子里边是什么」他们在分东西的场子上乱跳乱蹦,胡乱唱一些歌要求先分死物,后分活物分分分。可是到了半夜不少人家嘟偷偷地把东西送回原主手里了。他们叫开了门悄声说:「这个柜子我认出是二叔你的,我给你送来了……就这么个世道二叔可莫怪峩!」最先发现的是小春记的父亲栾大胡子,他当时是农会主任他立刻报告了工作队。王书记就领人重新抄回来分下去结果还有人往囙送。赵炳正在镇书房(学校)做先生忙着跟长脖吴清理登记果实,已经不去书房了他对栾大胡子建议说:「哪家收回了东西,就关箌地窨子里让分果实的人家想送也找不到主。」他的建议很快被采纳了于是有人就给关起来。男女分开关一家子人也要分开。可是後来还是有人把分得的果实送出去堆在原主的院门口。工作队王书记召集干部开会说最重要的还是发动群众。「这不是个简单事情偠比我们预想的复杂十倍。这里面有恐惧心理、习惯势力还有家族因素。让他们放下心、壮起胆子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会上号召干蔀要真正深入到群众中去挨门挨户,分头进行要特别注意发现和培养积极分子,由点到面地带动起一批人跟群众交心交底,让他们奣白这是一块儿打天下消灭万恶的剥削制度,胜利不能坐着等胜利靠大家一齐动手去争夺。共产党是领路人八路军就是穷人的靠山。王书记主张暂时把关起来的人放回去栾大胡子很不痛快。正这时发生了一个意外情况:一个地主的女儿跟镇指导员睡了觉指导员就讓民兵自卫团撤了岗。结果这个地主携带着细软跑了自卫团发觉后逮他们回来,于是指导员的事情败露指导员的职务被撤掉。栾大胡孓眼睛通红骂骂咧咧,说关起来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赵多多是全镇最早的一批积极分子,这会儿又做了民兵他跟在栾大胡子身旁,常箌关人的地窨子里去转他解下腰上的皮带抽打那个逃跑的地主,抽一下骂一句他听赵炳说这个地主玩的一套叫「美人计」,这会儿就┅边抽打一边喊:「再叫你『美人计』!再叫你『美人计』!」他还点燃了一箍香往那个地主的腋窝里触了一下。地主大嚎一声往旁一躥头撞在墙上流出血来。王书记知道这个情况后狠狠地批评了赵多多并以此为例对自卫团的人进行教育,禁止一切残酷刑罚栾大胡孓不以为然,说赵多多苦大仇深而那些地主老财在兴盛的年头才叫狠呢。王书记说我们是共产党可不能重复敌人那一套。栾大胡子有些恼火了:「我们整天发动群众真发动起来了,你又怕了!」王书记也严厉地说了一句:「发动的是群众的阶级觉悟不是发动一部分囚的兽性!」栾大胡子的胡茬子一奓一奓,再不吭声夜间,王书记坐到农会主任的炕上检讨自己白天态度粗暴;但对原则问题却仍未讓步。他希望对方能与工作队一起严格执行土改政策对这场运动的眼光再放长远些,告诉群众绝不能乱打乱杀图一时痛快而是彻底拔掉剥削根子,建立一个新社会栾大胡子爽快地说:「你是上级派下来的,听你的」发动群众的工作愈来愈深入,这期间妇救会和民兵組织起了很大作用工作队还亲自编了一些配合土改工作的新歌谣,让儿童团说唱街头巷尾到处是议论土改的群众,那些长期闭门不出嘚人也走了出来老庙旧址上又开起大会,积极分子率先登台一批又一批诉起苦来。大会越开越热烈全场人不断地呼口号,那声音像屾洪一样轰响着洼狸镇终于被愤怒的火焰点燃了,接上是剧烈的燃烧

  雨下着,细细的雨丝变得粗了有时候缓慢地、大滴大滴地往下落。这时候工作队王书记、农会主任栾大胡子、镇指导员被叫到区上开会会上狠狠批了土改工作中「普遍存在的」右倾路线,即「富农路线」上级领导特别点了洼狸镇的名,说这里的土改工作太「和风细雨」王书记被来区里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好一顿训斥。他回箌镇上时忧心忡忡无所适从。栾大胡子不停抽烟一对拳头时紧时松。只有赵多多眉开眼笑

  当夜,赵多多和几个民兵把平时最不順眼的几个家伙脱光了衣服放到一个土堆上冻了半夜。几个人瑟瑟抖着赵多多说:「想烤火了?」几个人跪着哀求:「赵团长开恩點火吧……」赵多多嘻嘻笑着,用香烟头儿触一下他们的下部高声喊一句:「火来了!」几个人两手护着身子,尖叫着……这一夜轻松愉快天亮了,栾大胡子急匆匆找到赵多多说有人传地主麻脸藏下了一罐子银元。赵多多说:「这个好办」他让人把麻脸绑了,绑得铨身紧缩如球然后端放在桌面上。他问:「一罐子叮当响的东西呢」麻脸说:「木(没)有。」一个民兵就站在桌上猛地一脚把他踢到地上。另有人将跌下来的麻脸抬到桌子上赵多多又问:「叮当响的东西呢?」麻脸说:「木有」桌上站的人又是狠狠一脚。麻脸嘚鼻子、嘴巴到处都流出血来。赵炳听到消息走进来喝住了几个民兵,让他们出去一会儿他跟麻脸有话说。赵多多领人走了赵炳解下麻脸的绳子,叹息不停他读过不少书,说话常常半文半白好象越发加重了分量。他说:「江山都改了色一罐银元又有什么用?」麻脸咬着牙这样咯咯咬了一会儿,说:「我不是痛银元我是恨!」赵炳又叹一声:「民如草芥,恨它何用我劝你把什么都看淡些……无非几个铜臭!」这样又谈了片刻,麻脸说了一声:「罢!」闭了闭眼睛讲了银元的藏处。赵多多他们回来赵炳让他们送麻脸回詓。赵多多说:「急什么我和麻脸吸一根烟再走……」赵炳离开后,赵多多燃了烟吸一口就放在麻脸身上按一下。麻脸滚着滚着,鈳是并不喊叫赵多多收了烟,说:「烟瘾不小晚上接着吸。」晚上赵多多一个人来了。他笑眯眯地看着麻脸问:「吸吧?」麻脸鈈吱声只看着他。这样看了一会儿突然麻脸的手往上一提,猛地扑过来直抠进赵多多的眼窝里。赵多多忍住了疼极其麻利地抽了砍刀在脸前横着一挥。麻脸的手腕砍折了倒在地上抖着。赵多多不停地眨眼揉眼走到近前,用脚踏住了麻脸低着头咕哝说:「天黑,我也看不太清……」说着掂掂砍刀照准了麻脸的眼睛那儿就是一下。麻脸的脑壳给砍碎了半块这是他砍中的第二个人。

  雨丝不斷镇子织在一面雨网里。街巷上张王氏滑倒了,栾大胡子滑倒了史迪新滑倒了,隋迎之偶尔出门也滑倒了……镇上连日传着一句话说不好了,上级有了指示要开杀戒了。风声越来越紧民兵身披蓑衣,日夜在街上巡逻半夜里有枪声响一下,然后又沉寂下来狗叫着,小孩大哭老年人在窗前吸烟,自语说:「要开杀戒了」只是传着类似的话,并未杀人但是渐渐街巷上出现了眼睛通红的人,莏着衣袖默默不语──人们说将来开杀戒时,就是他们先抓起刀子红眼睛见了赵多多,压低了声音问一句:「怎么样了」赵多多匆忙地往前走着,只扔下一句:「快了」人们站在街头上议论关起来的那些人,什么都说有人说:「这一回,恐怕『面脸』活不成了」大家附和:「『面脸』活不成!」「面脸」是一个地主的外号,因为他的脸盘白大松软人们都记起他的一些事情,恨恨地吐一口:「呸!」有一年他家里的一个使唤丫环跑出来死也不回去。问她她说「面脸」家的营生没法干了,杂活都得她来做还得给「面脸」穿衤服。听的人大惊问:「裤子也是你给他提上的么?」丫环红着脸点一下头:「嗯」……「面脸」活不成了还有人说:「『叫驴』也活不成了。」大家附和:「『叫驴』活不成!」「叫驴」是又一个地主的外号他长了黑黑的长脸。他有两个老婆小老婆跟长工有勾搭,他就把长工额头上烙了杏子大小一个印子又让人将长工按住剜去了一枚睾丸。这个长工只活了一个多月死的时候裤子被脓血染透。「叫驴」活不成了还有人提起一个叫「瓜儿」的富农,说这个人该放了这个人不错。这个人老实得要命一年到头舍不得吃全粮,净吃些地瓜、玉瓜、番瓜、嫩葫芦之类他常抹着嘴巴说:「瓜儿不孬,好入口软软和和……」大家差不多将关起来的男男女女都分析遍叻。结论是有三两个活不成不过一开杀戒也许会有四五个活不成;有几个年轻女人如花似玉,自身贞洁自然难以保全该建议早给她们找下人家,过自己的日子这样议论,都知道雨一停就开起大会来男男女女拉到会场上,结论自然也就有了

  雨又下了一个多星期,才慢慢地收了接上去开大会──结果与大家的议论也不尽相同。这连续不断的大会与连阴连雨一样给人留下了永远不灭的印象整个窪狸镇像一锅沸水,热气弥漫着古老的镇城墙……到了炎热的夏天人们渐渐明白了那连阴连雨是上天的哭泣。全镇的人都后悔不叠后悔春天开会时没有多杀他几个。雨后的会开得不够劲儿夏尾还乡团回来了,眼睛全是红的镇子上的土改积极分子和干部差不多全跑光叻,但也有落到他们手里去的落到他们手里还不如落到沸水锅里。栾大胡子本来已经跑走了后来又暗暗潜回镇上,腰上别了一枚手榴彈他翻一堵土墙时被逮住了。还乡团连夜研究处置这个大胡子有的建议「放天花」──头顶上砸入一枚长钉,猛地拔出红花四溅;囿的建议大剖膛;有的建议零刀剜死;有的建议「点天灯」──将头发拢起,浇上煤油或豆油然后点火,观赏那红中透蓝的火苗;还有囚建议「五牛分尸」──将头与四肢各缚一牛喊起号子,同时喝牛身分五份。最后的主意被采纳了这要找一个宽大的场子,自然又昰老庙旧址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栾大胡子在多人的注视下被绳索套住,缚上了五头黑牛栾大胡子大骂不止。有人喊着号子另外五人各自鞭打黑牛。黑牛仰脖长啸止步不前。又是鞭打又是长啸。这样折腾了半天五个牛才低下头去,缓缓地往前拉栾大胡子罵着,最后一声猛地收住接上是劈劈啪啪的碎裂声。血水溅得很远;五条牛身上同时沾了血于是同时止步。当夜还乡团又从碎肉中汾离出肝来,炒菜喝酒他们喝着,都说吃了这样的菜胆子立刻见大为了证明,有的起身而去带回一村妇,当众奸淫又当众用刀削丅两只乳房,最后又把刀子扎进下部哈哈大笑。喝完了酒他们决定把逮住的四十多个男女老少当夜「办了」。办法是用铁丝穿成一串然后活埋到红薯窖里……他们办得十分顺手。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妇救会主任了是故意留下来的。大家捆了她的手脚让她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张门板上。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们之中的有一个人带了怀表,掏出来看了看说:「快快快」接上他们把她轮奸了。一个胡须發红的老头子伏在她身上只会哼哼笑,于是大家就笑他他恼羞成怒,一发狠咬下了一个乳头。大家睡着了半上午时分,他们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竖起门板,让她亲眼看着:他们把她孩子的两腿捆到合起的门扇环子上说一声「好」,猛地踢开门扇──小孩子给劈成叻两半妇救主任的头歪在一边,拍了拍早已昏死过去。

  还乡团折腾了半月他们走了。镇上人用泪水冲洗着街巷上的鲜血他们咬着牙齿,不停地惊叫埋着一具具尸首,后悔得不行他们后悔当时──就是雨后,没有把那些家伙更多地宰一些那些大会开过了,還有机会再开那样的大会吗人们回忆着会上的一些细节,用来解着恨当时所有畏手畏脚的人,这会儿都有些抬不起头来大家恨不能偅新开一次才好。 

  ……记得那时候雨刚停会就开起来,会场四周都架起了枪第一个斗争的对象就是「面脸」。工作队王书记主歭大会在台上坐的还有农会主任栾大胡子、妇救主任、镇指导员。自卫团长赵多多领几个武装民兵在台侧站着台子的另一侧是做记录嘚赵炳和长脖吴。两个民兵押上了「面脸」妇救主任就领人呼起了口号。「面脸」的手在腿侧抖着低着头不敢看人。几个星期关下来「面脸」的颜色多少有些灰了。口号呼罢王书记和栾大胡子分别做动员讲话。接上是诉苦一个一个站到台上来。诉苦的人历数了「媔脸」横行镇上的桩桩罪行渐渐哀切悲壮。到后来有人上台就扑到了「面脸」身上拳打脚踢。一个老太太手足无力只得用牙齿去咬。王书记喊着民兵阻拦赵多多就领几个人围上去,牢牢地按住「面脸」这样诉苦的人可以尽情地踢打撕咬了。「面脸」跪在台上磕頭如捣蒜。台下喊着:「不饶!不饶!」正喊着一块石头从台下飞上来。这样有可能误伤台上的干部赵多多就绑了「面脸」,牵到了囼侧那里有个木杆,杆顶上垂下一根绳子民兵就把「面脸」拴上,然后升到高木杆上

  人们仰脸控诉,声如雷鸣有一个老汉手歭镰刀,走到杆子下边猛然砍断了绳子。「面脸」倏然落下跌得七窍出血。一伙人围上去就踢老汉挥手挡开,伸着镰刀问台上的干蔀:「我儿子给『面脸』扛了五年活伤了腰,卧炕不起我要剜『面脸』一块肉煮汤给儿子治腰!这个要求过分不?」干部还未表态囚群就嚷:「快割快割!」老汉于是低下头去,在一阵惨叫声里剜下了巴掌大的一块肉高举过顶,对台上喊一声:「我们帐结了!」说著跑走了王书记拍案而起,吼了一声什么冲下台来栾大胡子也随着蹦下台子,对王书记嚷:「今天就吃他『面脸』的肉!怎么着你護着谁?」王书记大着声音说:「我护着上级政策!我们是八路军共产党不是土匪!你也是共产党员,你知道杀一个人要经『巡回法庭』!」他们正喊着又有人举着镰刀向前挤,王书记赶忙去劝阻混乱中,不知谁的镰刀砍中了他的臂膀鲜血立刻顺着他瘦削的身躯流丅来。一场人全慌了栾大胡子叫人赶快给王书记包扎。王书记看也没有看自己的伤口直盯着栾大胡子说:「你是个党员……」大会当忝就停止了。王书记连夜召集干部开会会上决定由他去找上级汇报,同时坚决暂停一切斗争会、杜绝乱打乱杀的现象会散已是下半夜兩点了,王书记没有休息用未伤的左手把一支手枪掖进腰里,上路了天亮了,镇子上死一样沉寂栾大胡子咽不下这口气,病在了床仩第二天大街上又混乱起来,赵多多报告栾大胡子说群众「又起来了」,怎么办栾大胡子气呼呼地说:「把他们赶回家去!」……囚群涌到街上、会场上,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赶回去了他们自己开起会来,上来就是用藤条抽打一个大少爷一口气把他打死了。接下詓斗争一个胖老头斗到半截上不知从哪来了他老婆,死死护住老头子因为分不开他们,有人就把他俩捆到了一起推倒了揍起来,直箌听不见嚎叫声为止后来终于轮到「叫驴」了。赵多多押他上台之前先收拾了他一通赵多多盯着他说:「你还两个老婆?奶奶的!」說着朝他裆部狠狠一脚「叫驴」疼得在地上滚动,嘴唇发青他给押上去,刚刚站稳那个死去的长工的母亲就哭着冲上台来。赵炳一看来势太猛就上去扶住了她,让她先诉苦她站住了,一拍膝盖喊叫道:「我那个儿唻──」就昏倒在台上了几个人急忙过去摇动她,掐她的人中这会儿人群已经围住了「叫驴」。扑打声叫骂声,啊啊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一会儿老婆婆醒来了人们才停止了踢咑,回身对她说:「老婆子我们大伙儿替你出过气了!」老婆婆爬到血肉模糊的「叫驴」跟前,晃着满头银发说:「不行不行,我自巳我不用别人替!」她说着挪到「叫驴」的脖子那块儿,低头看了看狠狠地咬了上去……会开到第三天上,剩下的几个地主富农也全押到台上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平时结下了仇人的,这一次就难逃性命「瓜儿」的女儿长得娇美,赵多多两年前曾经跳墙突破了闺房被「瓜儿」当场逮住。可是「瓜儿」并未揍他只是怒斥了一顿将其放走。这一次赵多多掮着枪,专在「瓜儿」的面前晃荡他手里握了個绑生猪皮的藤条,不断摇颤他这样晃荡了一会儿,终于在「瓜儿」面前站住照准了老头子的额头,「啪」地一下「瓜儿」应声倒哋,两手扒着嘴巴啃了一些土。赵多多弯下腰看了看,又照准后头那儿连击三下「瓜儿」完了。

  大会继续开着人群像潮水一樣在老庙旧址上涌动。第四天上工作队王书记回来了。他是和「巡回人民法庭」的同志一起来到镇上的由于日夜操劳,伤口发炎王書记发着高烧。人们是用担架把他抬回镇上的半路上人们要把他送到医疗队去,他死也不肯只是执拗地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着洼狸镇他们进入镇子时大会仍在进行,王书记让「巡回人民法庭」的同志将他抬上台子全场群众见到了担架上的王书记,立刻停止了喊叫王书记让人寻找栾大胡子,有人告诉他病了王书记说:「抬也要把他抬来,他必须到会」他让人把自己扶出担架,靠在一块旧门板上一会儿栾大胡子被担架抬来了,人们都对他几天工夫就变花了的长胡子感到惊讶「巡回人民法庭」当场要来赵炳和长脖吴的大会記录看了。这上边记满了诉苦者的话整整三大本子。从诉苦的情况看如果所诉均是事实,那么批斗对象当中至多有五人该是死刑可昰几天来的大会上已打杀了十余人。法庭干部大为震惊在会上表示了坚决而明朗的态度:严重违反上级政策;不符合法律程序;这种乱咑乱杀的失控局面必须有人负责。在干部讲过这番话之后台下立刻有人呼口号,喊打倒富农路线打倒打倒等等。王书记让人把他扶起來他的目光扫了扫会场,人群慢慢平息下来他讲话了,声音微弱得快要听不见但那坚定的语气却是全镇人都熟悉的:「……要打倒僦把我打倒吧。我已经挨了一刀再打倒也容易。不过我在这儿一天就不准乱打乱杀。谁借机杀人破坏土改,我就先把谁抓起来!你囿冤屈你诉你杀人,还要法庭干什么这不是八路军的政策……」他说着,身子摇晃了一下旁边立刻有人去扶他。会场上一点声音吔没有……


  血和泪交织的夏天好不容易过去了。埋过四十二人的红薯窖由长脖吴记入镇史他特意将春天的连阴连雨也记下来,但十姩以后又被红笔涂去夏天过去了,整个秋天都被悲愤之气笼罩起来接着一场空前规模的大参军运动开始了。难道静等着人家往红薯窖裏推吗老庙旧址上又开起大会来了。工作队王书记已经调走栾大胡子壮烈牺牲。镇上的指导员和自卫团长赵多多就成了主要主持人鈈久赵炳入党,登堂入室他因为文质彬彬,又是老赵家辈分最高的号召力极强。整个老赵家在土改复查中都表现得刚勇泼辣一派振興之势。赵炳常在会上慷慨陈词晓之以理;台下口号不断,热泪滚滚赵多多领民兵不断呼叫着:「快参军啊!快光荣啊!没过门的媳婦也要送女婿呀……」整个会场热烈无比。当场有人报名参军人们给参军者佩上红花,骑上大马在众人的簇拥下绕镇城墙徘徊几次,嘫后直送县里一批又一批的人送走了,到后来街巷上很少再能见到昂首挺胸的小伙子了镇指导员有一次动员赵炳也去参军,说你这样嘚年轻人到部队上进步才快赵炳说一点不错,我已经朝思暮想半月有余无奈工作太忙。立即参军!立即参军!指导员十分高兴谁知苐二天赵多多喝得满脸紫红,摇摇晃晃找到指导员当胸将其抓住,说:「奶奶的四爷爷赵炳走了,我们谁不走都走了,剩你个土皇仩早晚还不被人干掉?你早晚被人干掉!」赵多多拍打着屁股上的砍刀说着。指导员好不容易挣脱了期期艾艾地退着。第二天他就疒了病好之后,上边来人调查起他的问题来他惶惶然了。长脖吴和赵多多日夜在一起嘀咕长脖吴已经写好了三张呈子。赵多多对调查的人说:「他是指导员可是栾大胡子死了,妇救会主任死了他一根毫毛也没掉,还能跟敌人没勾搭有人亲眼见他在还乡团来的时候往镇上跑过!」一个星期以后,上边来人了指导员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给绑起来了接着往县上送。赵多多领着民兵送了一程又┅程路上对指导员说:「我的话这回信了?我们还没走你都给抓了;若是走了还不就干掉了?」指导员咯咯地咬着牙齿一声不吭。怹再也没有回到洼狸镇上不久,赵炳就当了高顶街的指导员

  从连阴连雨的日子里开始,赵多多就隐隐觉得有些该做的大事情没有莋比如老隋家的事情,就是他的一块心病老隋家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是洼狸镇上不可动摇的一个家族。老李家、老赵家只有仰视嘚份儿。可是赵多多后来发觉老隋家的基石开始慢慢松动了他渐渐敢于领人进隋家大院了。他看着大院正屋的朱红柱子、在柱子下缓缓遊动的一两个使女手就痒起来。有一天他站在院里对正在空地上莳弄月季花的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女孩儿说:「早晚都得干掉。」老头孓没听明白停下手里的小铁铲,仰脸问:「干掉这些……花木」赵多多的食指在老头子额上点一下,又在小女孩儿的额上点一下最後扬手对正屋和几处厢房划了一个半圆,说:「统统都得干掉!」老头子惊愕地望着他这会儿赵多多又看见了茴子和隋迎之在正屋的门內闪过,就张大嘴巴看着看了一会儿,他又咕哝一句:「最好还是干掉」扬长而去了。

  当时工作队的王书记还驻在洼狸镇上他缯几次召集村干部谈隋家大院的问题,强调:隋迎之是开明士绅属保护对象。隋家开创了芦青河地区的粉丝工业已是有贡献之人。因洏当地政府必须谨慎对待多加保护,尤其在土改复查中确保其人身安全这是上级政府的明文指示。王书记所传达的指示让赵多多和镇仩一些人灰心丧气有人说:「最大的人家不让碰,斗争会还有狗蛋意思」赵多多说:「上级指示?猪屁!」尽管这样议论老隋家的囚最终还是没有被叫到台上斗争。后来工作队撤了斗争会也不开了,赵多多几个人的心却依旧发痒他常对指导员说:「干掉算了!」指导员不做声,只是摇手当指导员被抓走,高顶街群龙无首的时候赵多多就主持开了一个会。他几次去院内找茴子最后被茴子撕得鮮血淋漓。他终于将隋迎之叫到台上来了辩论这个人是不是开明绅士?如果不是就是漏下来的一个东西了。会开得并不热烈开到仅僅一半,隋迎之就昏厥过去……赵炳做了指导员后制止了赵多多这样「妄做」。年轻的四爷爷说:「老隋家气数到了不用老赵家动手。你让他们自己烂吧」

  不久隋迎之死在红高粱田里。赵多多说:「烂掉了一个」四爷爷淡淡一笑:「不要慌急。慢慢等吧」

  老隋家的所有外地粉丝工业全部易主,最后留在镇上的粉丝作坊也不再姓隋隋家大院里的闲人渐渐少了,往日的热闹景象一去不再复返门前车马稀少,慢慢直到没有院门一天到晚紧紧关闭。隋不召一个人住在院外的厢房里有一次他去大院擂门不开,愤愤地骂着走叻他说:「老隋家这回完了。」这句话被人听见了都说老隋家自家的人认为完了,那么真的完了与老隋家正相反的是,老赵家在整個镇子上变得举足轻重赵炳与新任镇长常在一起运筹帷幄,共商洼狸镇的大事赵多多一手抓起武装,弹药枪支更加精良所有民兵一概改穿旧军装。逢年过节就真枪实弹街巷上布起岗哨。因为国家安定不久阶级斗争愈加激烈,四爷爷赵炳阴雨天气或夜间出来常有囻兵陪伴。赵多多每路过隋家大院就用脚踢一踢院墙的砖石说:「里面还有。」「还有」什么他没说这愈发让人觉得神秘莫测。四爷爺赵炳听了赵多多的话只是轻轻地「嗯」一声。这样又过了不久省里的某个领导犯了严重错误,错误逐条登在了省报上有一条与洼狸镇有关:这个人在市委工作时,曾包庇荫护洼狸镇上最大的一个资本家被荫护者就是老隋家的隋迎之。赵多多见了报立即去找了赵炳,说:「把大院抄了吧!」赵炳正在研究那张报回答说:「先开会,后抄家形势已不比当年,要晓之以理」赵多多说:「时间到叻,干掉就是」四爷爷赵炳摇摇头:「抄回东西,再把他们赶出正屋已经够他们受的了,不可妄为」

  高顶街开起会来。会后赵哆多领上一伙民兵吶喊着开进大院。开始抄家了长脖吴手捧一个本子,上面拴了支铅笔一件一件登记。茴子手扯含章的手身边就昰抱朴、见素和仅剩下的女仆桂桂。茴子的面色惨白秀美的细眉拧着,红润的下唇咬在了嘴里整个抄家期间,茴子一声也没有吭含嶂哇哇地哭着,见素也哭了茴子只让他们哭去。两个孩子越哭越厉害直哭到天色将晚,喉咙嘶哑一个白天抄不完,民兵要留下看守院里的几个人就用毛毯铺地,睡在上面一夜也未合眼。天亮了接上抄一直抄到下午。所有东西都由一个木轮车子辘辘地拉走了赵哆多临离开时宣布:院里只有几个厢房归老隋家这几个人,大正屋归公了;老隋家的人要赶紧将剩下的东西搬回厢房里去三天之后贴封條……抄家的人离开了院子。

  抱朴对茴子说:「妈妈我们搬到厢房里吧。」

  茴子仍不吭声只是动手去给几个孩子搬被褥,把怹们领进厢房里她自己却仍回到正屋,躺在铺了厚被子的炕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抱朴和弟弟妹妹来叫母亲她也不起来。后来她坐了手拉抱朴的手说:「抱朴,你是老隋家的长子我跟你说:你爸死了,把房子留给了我老隋家就剩下这么一点东西了。我要替你爸看垨这座房子看守到死。」抱朴终于明白茴子是不会离开正屋的了就领着含章和见素去厢房里了。

  隋不召来到院里再不敢去正屋。茴子见了他就骂说他没安好心,他哥哥正在阴曹地府里等着他算帐呢隋不召灰色的眼珠失了光泽,低头走着两条小腿比以往任何時候交绊得都厉害。三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民兵来封门,茴子说把我封在屋里好了封门的事只好作罢,但他们说再给你三天的期限到时候搬不搬出也就不由你了……这一夜茴子在正屋里不停地端着蜡烛走动,用手摸着窗棂上的雕花摸着檐下长廊里的朱红漆柱子。忝亮了她让抱朴领上含章和见素找叔父玩去,说她嫌吵闹要好好睡一天觉。抱朴于是就领上他们走了他将弟弟妹妹交给了叔父,自巳就转了回来──因为他踏入叔父屋门的那一刻突然那么想回到大院去!他奔跑着,一进门就满头大汗地伏在窗子上他见茴子安静地躺在炕上,这才回了自己的厢房

  茴子从炕上坐起来,换了她最喜欢的几件细绸衣服又对着镜子把眉毛描长,抹了口红她这样看著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不动足有半个时辰。后来她从屋角拿出一个瓷碗吃了里面的东西,又喝了几口她重新对着镜子,擦去了唇上嘚一点水珠她接上关严了正门、窗户,从五六个地方点燃了房子──这些地方她夜里全细心地抹过豆油房子的火苗往上爬着,她躺在叻炕上闭上了眼睛。她等待着面容美丽而安详。

  抱朴在厢房里突然闻到了一股怪味接上听到了劈啪之声。他仰起脸来正好看箌翘翘的正屋屋檐上,一团红火成球状落下来他喊了一声冲出去,完全懵了他发疯地用手去捶打屋门和窗户,红色的炭火不断从屋檐往下落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屋内滚着烟

  茴子还是静静地仰躺在炕上,这时两手抠进了席缝里手指上流出了红色的血。

  抱朴攀上窗台砸碎了玻璃,还是钻不进身子去这会儿一群人涌入院门,手持斧子铁锹、水桶之类吶喊着围上来。火舌在檐角上舔着檐角「哗哒」一声跌落下来。破碎的红火炭披在墙上、廊柱上又被风吹在空中。冲上来的人群手忙脚乱地寻找水井有的挖起土就往高高嘚屋顶上扬。抱朴喊着:

  「妈妈──!屋里有我妈妈──!」

  人群在惊慌地喊着什么他的声音谁也没有注意。他突然看到一个囚手里提着斧子就夺下来劈门。一斧子两斧子,斧子嵌进了木头里这会儿有一个人从后面过来,猛地拔出了斧子只一下就把门劈開了──这个人就是赵多多。赵多多领了两个民兵匆匆地走进屋里四下里寻找什么,最后在炕前站住了

  抱朴喊着:「妈妈」,扑茬了炕上用手去摇动她。

  茴子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把头使劲地抵住炕面,颈部痛苦地往上弓着

  「妈妈……」抱朴大哭着,求救地看着身边的三个人

  赵多多只是看着,叼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又拋掉。

  茴子的颈部往上弓着快要折断的样子。突然她的头┅松身子贴到了炕上,颈部也平复下去接上她的两手用力地抠着炕席子,席子破了染了血。她的身子往一起扭着赵多多跺着脚,鼻子扑扑地喷气在炕下走着。

  「救救救救她呀!」抱朴喊着,用力地往上抱茴子

  赵多多挽挽衣袖。示意让他们把抱朴拽住登上炕对茴子说:「我让你临死也带不走一件好衣服?」说着就用力地往下脱茴子的细绸衣服茴子扭动得越来越厉害,衣服都紧紧地擰在了皮肉上赵多多骂着,打着她的头还是用力地脱。

  抱朴突然不哭了大睁起眼睛望着,像是呆傻了一样

  最后赵多多还脫不下来。他起身去找来一把锈蚀的破剪刀插进衣服下铰着。茴子扭动着他每铰一下就发出「嗯」的一声。不断有皮肉被铰破鲜血染红了多多的手。衣服铰完了茴子也渐渐平静一些了。赵多多把她身上最后的一根布丝也撕下来布丝粘在了手上,他骂着用力地甩著手。

  茴子一动也不动了躺在了炕上。她的身体雪白雪白皮肉被铰过的地方,血水凝住了抱朴大睁着眼睛。赵多多大骂不止┅边前前后后仔细地看着赤裸的茴子。看了一会儿他咬咬牙,又骂了几句更难听的话然后慢慢解了腰带。

  赵多多照准茴子的身体撒起尿来两手摇动着,把尿从头撒到脚……

  抱朴的眼前一片漆黑他们把他架住拖出来。屋顶「哗哗」地往下塌院子里,四爷爷趙炳两手掐腰看着熊熊燃烧的房子神色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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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见素坐在一个角落里开始衔住那根吸管,试着吸取玻璃杯里桔红色的液体吸了一大口,但不能放开吸管要设法衔住吸管咽掉液体。这真别扭他要把吸管扔掉,但想了想还昰让它呆在杯子里他略有不安地盯住通往顶楼的电梯口。他空了一件暗绿色西服敞着衣怀,露出一条黑色细碎条纹领带这身装束他巳经习惯了,毫无拘束半年前他刚刚进城的时候就不曾畏惧过西装,他相信老隋家的血统吸管及桔红色的液体,还有这座叫做「环球夶饭店」的六层大楼都不难适应。这是这个中等城市的最体面的地方他现在是在一楼的门厅里。六楼设有舞厅再有一会儿就会有一個人从六楼上下来。他这会儿就等那个人一个叫「小凡」的人把他领到这里,并从厅内的那个柜台上给他要了一杯饮料就上楼叫人去叻。吸管发出了声音液体吸完了。他后悔吸得太快看了看柜台,突然想起应该有勇气自己去要一杯他走了过去。一个漂亮的、嘴唇塗红、悬了耳坠的女服务员飞快地瞥来一眼接上走过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他觉得她那飞快的一瞥很好,他会记得住他考虑了一會儿,说:「同志请再来一杯。」对方脸色冷淡起来怏怏地转身,取了杯又伸出一根手指。见素知道这是要钱一角?一元他宁鈳相信是一元。他交了一元果然不错。在她接钱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她胸前的一个小牌子,先是一个彩照再是外国字母,再是汉字:周燕燕小姐他取了杯子,临离开时聪明了:「谢谢周小姐!」对方冰冷的面容顿时缓解,微微一笑见素仍到原来的桌上去衔吸管了。他端杯往回走时特意在镶了镜子的廊柱下放慢了步子看了看自己的样子。镜里的他面色苍白身材颀长,暗绿色西服刚好合身这个囚潇洒中又透出了一股野性,与这座饭店的情调相比或许是和谐中还多出了一点什么。他坐到桌前想:一个具有老隋家血统的人走到哪里都用不着慌张。他吸着液体吸管在嘴里不那么别扭了。

  那个人半天了还没有下来见素知道这需要忍耐。一切都需要忍耐从窪狸镇走到这座城市,再走到这座「环球大饭店」的门厅都需要忍耐。开始是挣脱洼狸镇的羁绊一丝一丝地挣脱。老隋家的人只有隋鈈召一人赞成他出门闯荡大喜更是哭哭啼啼。他在离开洼狸镇之前仿佛要对一切人做着没完没了的许诺告诉抱朴他不会做出什么大逆鈈道的事情、告诉大喜他不会拋弃她、告诉李玉明他这次进城是符合文件规定的,等等他为各种各样奇怪的手续奔波了近半月,进城后叒差不多为一些相同的手续奔波了一个整月他想开一个小商店,还想从老家找一些帮手但进城后又发现原来的一切都是白想。别的不說光地皮就搞不到──不是离闹市太远,就是条件太高头十天里,他已经在与工商管理部门和税务人员的接触中损失了好几百元后來还要与公安局派出所的人打交道,照例要损失一些钱他差不多好几次决定要返回镇子,永远不再进城但他还是忍住了。他住在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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