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小说,女主梦见自己参加宴会会途中救了一个小女孩,后被男主逼着在众人面前跳脱衣舞

【期刊精选】中篇小说。跑路(作者:袁亚鸣)
我的图书馆
【期刊精选】中篇小说。跑路(作者:袁亚鸣)
【期刊精选】中篇小说。
(作者:袁亚鸣)
  袁亚鸣(1963~)中国作协会员,江苏常州人。大学文化程度。1985年参加工作,历任常州市交通银行信货部主任,摩根大通新加坡基金管理公司基金经理,南方期货有限公司总裁,常州奥林匹克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常州市雨冬广告企划有限公司艺术总监。高级经济师。2001年开始发表作品。200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牛市》、《复活的死者》、《谎言》、《辛店的方式》,中篇小说集《太阳落雨》、《水花生的季节》,中篇小说《七条白布裙》、《一种鱼头汤烧法的失传》、《彩凤》、《心如发髻》等
  事后回顾起来,所有人都说葛建亚那一天很正常。根本看不出他会选在那时候,在众人眼皮底下做下那勾当,最后搭上自己一条命。为此他们中有很多人感到遗憾,他们觉得葛建亚是聪明人,怎么会那么笨,做下那连傻子也不会去做的事。
  一年一度的商贸洽谈会临近了。县政府门楼上,电子屏日夜不停地跳动,那些阿拉伯数字在所有人心里走着撞针,滴答滴答地成了一种期待。期待神秘而又热切,倒数着庆典时刻。但期待偏生又装做平静,似是而非,让期待的日子浸透了有序和无序的紧张。压抑过了头,张扬了。于是平静成了爆炸前的一刻。所有人屏心静气,等待庆典的爆炸,来拉响心底的狂欢。
  可就在狂欢来临前夕,县政府门口出了血案。
  商贸洽谈会,政府搭台经济唱戏,是每年招商引资上台阶,出实绩的关键之举。政府要求每个企业,洽谈会上把自己的客户请来签约剪彩。现场上旌旗飘动,人山人海。走过红地毯,来到主席台,锣鼓响起,协议和合同就放在那里。场面有了饱满的的仪式感,庄严,神圣了。那是在上帝和真主面前承诺,谁也不会再怠慢了。
  去年这个时候,迪拜的酋长和葛建亚签了意向书。主席台上,酋长举手投足已经入乡随俗。特别是酋长包头下深邃而温情的眼神,嘴角迷人的微笑,都在他举手投足间,有节奏地融入了欢庆的海洋。欢乐在延伸发展。经过一年筹备,今年酋长就要来正式签约了,一切准备就绪。然而风云突变。
  几天前,忽然传说朱县长要调走了,上面已经派来了新县长。传言像模像样,还传出了调动的原因。说是朱县长收受了礼金。恶劣的是,这些礼金是扶贫款。这之前,县扶贫办江主任出了事,被双规后已经逮捕。江主任一直在等朱县长救他,可等着等着,把耐心等没了,就供出了朱县长。也有消息说,朱县长收了礼金早就忘记了礼金之事。也有的说,朱县长拿了礼金又送给了辖区里最边远的山区小学,扶贫礼金经他转手之后,又变成了扶贫款。消息扑朔迷离。但是传言就是传言,朱县长还在,传言眼看就要不攻自破。可二天前,财神庙广场上,摆鞋摊的胡师傅看到,有人在黄色的庙墙上挂横幅。横幅上写着“强烈要求朱坚同志留任辛店县长。”他认识拉标语的那几个人,都是葛建亚厂里的工人。财神庙毗邻政府大楼,又是三岔路口,不一会儿就人山人海,许多人围上去。财神庙被围住了。
  朱县长要走了?人们议论纷纷。有人在边上解释,不希望朱县长走的可以在横幅上签名。县里的人第一次撞到这种事,不断有人过去,在横幅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后来组织部门来调查这件事,胡师傅紧握鞋掌的手颤动起来。他激动地说大家签名留朱县长,都是自愿的,我也签了,没有人来叫我去签,也没有人给我钱叫我去签。
  签名的有上千人,其中有普通百姓,也有公务员,甚至包括六七十岁的老人。胡师傅说我是真心希望朱县长能留在这里为我们办好事才去签名的。他说他摆摊的地方原来是个斜坡,一下雨就满是泥泞,整修后这里变成了步行街,不仅平整,而且相关部门还给他划好了摊位。在这里揽活并不收费。步行街项目,正是在朱县长主导下修建的。
  集会影响到了交通,加上没有事先申报,警察干预了。有几个不买账的,直接冲撞了起来,撕破了几件衣服,有两个人,鼻子流了血。成了血案。
  那次集会确实有蹊跷之处。说有组织吧,所有签字的人都很真诚,说没有组织吧,可那天的活动层次分明,内容层出不尽。所有人都知道葛建亚跟朱县长关系好,所以这一切被认为是葛建亚策划和组织实施的。葛建亚的企业能有今天,绝对离不开朱县长。朱县长多次为葛建亚招商引资,迪拜的这个项目就是他亲自出马,才洽谈成功的。这是这个县史上第一个境外项目,总投资超过3亿。现在离项目签约的日子不到十天,朱县长怎能被调离呢?但不管人们怎么想,朱县长调离的结局已无法改变。
  朱县长真被调离了。调到地区行署当建委副主任,享受正处级。
  调令来得不是时候。起码应该等到洽谈会结束。但事实上不是,调动显出了刻不容缓的神色。人们纷纷猜疑,正是葛建亚组织的挽留事件适得其反,反而刺激了上级下决心。可一个政声显赫,为百姓称道的好官为何调走?一个产值数10亿,承担县财政半壁江山的企业家,又为何要用这样的方式挽留父母官?人们再次议论纷纷。
  这就有点乱了。当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朱县长身上,是各种各样的情绪。情绪是可怕的,有情绪就会出问题,因此问题当时就有了苗头,但没人重视。当时一切很平静。特别平静。事后想想,当时的平静太不正常了。尤其是葛建亚,没有任何异常举止,该说话说话,该举杯举杯,该签约签约。一切妥帖到位,丝毫不反常,更不要谈情绪化了。这使人们相信,他做他的企业,他的企业和朱县长调动没有任何关系。再看朱县长,虽然卸任,但他是迪拜酋长的朋友,如果他情绪反常,酋长朋友就会感觉异样,这个项目将结局难料。所以阿拉伯酋长硬拉朱县长照像时,他红光满面,嘴角抿得很紧,笑得很自信。反而是新来的县长在边上,有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阿拉伯朋友在洽谈会上成功签约,证明了朱县长是一个讲党性、讲友情的好干部。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样的平静下面,一波超级巨变转移了人们的视线,酝酿生成了。
  签约结束后,葛建亚参加交通银行牵头的银团会议。所谓银团会议,就要说到银团贷款。银团贷款是由一家银行牵头为主,多家银行参与的集体贷款。一般二、三家,三、五家银行,规模不等。这也是朱县长在辛店的创举。根据辛店情况,政府出面与银行协调,由银行为当地企业提供贷款。这种模式在交通银行最早的银企合作关系上,加进了政府元素。但政府只向银行推荐、建议,最后贷不贷,贷多少,都是银行自主决定。但是说自主决定,并不是真的跟政府一刀两断。银行毕竟在地方上生存,要导入当地资源,就少不了政府的支援。而且银行的主要领导,一般也有当地政府推荐,上级行审核使用。这样一来,政府领导对银行的影响就很大。
  朱县长的经验推出,受到了兄弟县市的推崇。很多地方争相效仿,但成功的并不多。原因是政府领导,企业和银行不仅要有良好的影响和沟通能力,还必须相互信任和默契。尤其后者,如果做不到,事情就不好办,因而辛店的成功经验弥足珍贵。在辛店,只要朱县长批准,就一定能取得银团货款。很难设想换了领导,辛店银企之间还会如此默契。特别眼下要应对流动性冲击,在央行连续调高准备金和利率,银根抽紧的局面下,企业货款越来越紧。
  屋漏偏逢天大雨,这时候交行袁行长又调走了,银团会议理事长换了原则性极强的李行长。椐说李行长来就收贷款,已经超额完成了压缩信贷规模的任务,为此还和朱县长发生了几次争执。这次葛建亚提出用迪拜的购入资产作抵押申请贷款,这工作去年就开始做了,不仅得到袁行长支持,而且上级行领导也有过明确的态度。照理说,这笔贷款早就可以放了,但朱县长为了体现辛店经贸工作系列成果,把迪拜项目当一个典型推出,竟然决定把货款合同放到洽谈会上去签。
  那这个项目的前期投入怎么办?朱县长叫葛建亚自己先想办法。反正只要几个月,他抿着嘴唇笑着说,几个月的办法你终归有的吧。他的那种笑是一种招牌,了解他的人实际上都知道他那样不是在笑,他是在下决心。他下决心的时候,看上去就像在笑。他下决心了,葛建亚忙说知道知道。他听懂了朱县长的话,他可以去借高利贷。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借,也不是借了一点点了。
  可是人算如天算,没想到就这几个月,金融政策完全变了。不要说放新贷款了,就是老贷款也要只收不借。至于说还要用境外资产作抵押,那更是乱说西游记了,这场金融风暴,就是海外资产抵押的次贷危机引起的。本来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转眼已变成了老虎屁股。
  大家都慌了,找上级银行,上级行的领导先是支支吾吾的,后来就避而不见。李行长本来要借机取消项目,无奈朱县长和新任县长的压力,勉强同意暂不撤销项目,并继续进行项目论证。论证,论证是什么概念?无限止押后,而且能不能贷款成了悬念。如果没有了资金来源,迪拜项目就要违约,前期投入的1个多亿就要泡汤。朱县长本来承诺只要撑几个月,可现在几个月过去了,葛建亚还能不能撑下去,他靠什么撑下去,他不抱怨吗?这些都是所有关心这个项目的人担心的事。可是现在在葛建亚身上,却一点看不出破绽,这正常吗?
  会议由新来的县长主持,首先是葛建亚发言。葛建亚以一贯的热情介绍自己的企业,他把他的企业发展战略归纳为“4+1”。企业所属的四个传统行比喻为四个车轮,把一项发展目标比喻为企业腾飞的翅膀。4个行业中,传统的外贸厂由盛转衰,正经历艰苦的结构调整,而新兴的房地产业,旅游服务业处于培育期,尚未产生收益,为了响应政府的号召,对接经济加速发展,眼下唯有迪拜境外项目最有希望拉升企业规模,但这个项目急需投资。
  葛建亚这份发言稿在多种场合用过。语言出了逻辑重音,还配了肢体表达,让他的发言生动感人。新县长带头鼓掌,给会议一开始就营造了很融洽的氛围。接下来由总会计师雪琴发言。每次开会前夕,雪琴都要准备几本帐,比如给银行的帐和给税务的帐,那绝对是不一样的。对银行的账要最大限度地体现盈利,只有赚钱多的企业,才能获得银行的青睐。而税务,你要懂得描绘困难,亏损至少可以不缴纳所得税。可雪琴的介绍开始不久,就被李行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说企业报表大家都看过几遍了,你帐面上负债2.98亿,可去年财务费用就有1亿多,今年又有了几千万,这利息是怎么算出来的。
  雪琴愣在那里。葛建亚轻咳一声,语气极有分寸地答道,财务费用不一定就是银行利息。
  那还有哪些呢?李行长似乎有些尴尬,但语气穷追不舍。
  比如……葛建亚停了一下,这时新县长看见他朝朱县长瞥了一眼,反正这里有清单,葛亚建马上连贯地说道,这样吧,我们会后可以向所有银行提供财务费用的明细清单。
  问题还不在这里,李行长皱着眉头,翻着手上准备好的几张纸,你的负债连上银行的贷款不过5个亿,可资金占用超过12个亿,扣除自然升值因素,还有将近6个亿的资产没有来源对应,只是负债栏里有其它一项,你说说你这其他是什么概念呢?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目光扫向葛建亚。葛建亚手上自然地颠动着一支笔,笑吟吟的,既像在思考,又不像在思考。这个问题很尴尬,那是要把老底当众揭穿了。回答,有难言之隐,不回答,那银行贷款还要不要?
  所有人都屏心静气,这在将他的军。但是葛建亚轻松得很,他好像早有准备,等行长说完,他就语气和缓地说道,好的,我来向大家汇报一下。可话才开了头,电话响了。这让新县长很意外,会议之前他看见葛建亚关机的,这响的电话是备用手机。备用手机只有很少人知道,只有出现紧急情况才会响。葛建亚朝新县长示意一下,然后匆匆走出去听电话。
  这时候朱县长有点坐不住了,他忽然觉得,这是新县长借李行长之口在对他和葛建亚进行火力侦察,那架势,好像他们做了什么手脚似的。他知道,葛建亚在社会上借了很多钱,可那是没有办法的事。银行借不到,企业等着用。总不能这么大的企业停下来,不做事吧?包括迪拜项目的资金,他甚至暗示过葛建亚向社会筹集。他本来想解释几句,可是清了清嗓子,还是忍住了。这时候葛建亚走进来,他神色紧张,在新县长身旁弯下身来。新县长听着听着,眉头马上锁紧了,他连声说道,那你快点去,快点去。
  葛建亚起身而去,这时候会议室里一个光头跟着葛建亚站起来。光头边走边打电话,这个人一看就不是银行或者厂里的人,他的举止与会场的气氛很不协调。但当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人。新县长对开会的人员解释,葛总出口的产品出了问题,人家要退货索赔,他马上要去海关处理。
  葛建亚走得很急。除了开会就一直拿在手里的小包,他什么也没有带,甚至办公室也没有回。他带了雪琴和另外一个管质量的干部上了汽车。在走过自己办公室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些鹅卵石。那些石子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像是是顽童游戏间不经意的遗留物。前些天还只是一颗一颗地出现,现在却是成双成对的了。从汽车的反光镜里他看见光头收起了电话,放弃了对他跟踪。他长叹一口气,一仰头靠在了汽车上。他累极了,他一直在强迫自己演戏,每句话,每个动作,都深怕自己一不当心把角色演砸了。现在虽然还没有彻底解脱,但是起码好先舒一口气了。
  汽车开进滨城,人家海关已经下班了。一算日子,明天就是星期六,一等就要两天,按正常情况,应当先回去,星期一再来。可葛建亚连夜布置任务,叫雪琴他们马上开展外围工作,不要回去了。他说回去也贷不到款了,不如早点把这里的事情解决好,多少还好带点钞票回去应应急。雪琴说这点钱拿回去等于汤浇雪,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几个银行收贷款,弄不好还要为这点钱打起来。葛建亚有些心不在焉,他只是随口说说,到了这一步还说什么呢?也不是我们一个企业,连到台州那么有实力的集团资金链都断裂了,还上了报。也只好拿点算点了。雪琴说这样终归不是办法,现在做外贸单子,做得多亏得多;房地产压资金,付不清土地款开不了工;境外项目又在等着花钱……现在我们还在等米下锅,再过些日子,就是无米下锅了。葛建亚叹了口气,他说你也不要多想了,我这几天趁出差的空隙,会再出去找找资金的。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我干脆现在就走,这里的事情你们先办就可以了,反正能迁就就迁就一些,能拿到现款就行。我呢,再到省城我同学那里看看,让他们想想办法,帮我们弄点钞票过来。雪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要再不出马,就歇搁拉倒了。葛建亚又关照了一句什么,然后说那我先走了,如果别人问起来,先别说我在干嘛,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人都是往你的短处上想事情的。雪琴似有所悟,你放心吧,我懂。
  葛建亚转身就走,让雪琴突然觉得葛建亚太急了,急得有点不正常。她叫司机送他,可他夸张地作出了拒绝的动作,一刹眼就消失在马路上了。他生怕有什么东西会把他牵挂住,影响到他的离开。
  他直奔机场,一路上不停地看表,不时小声地催促出租车司机,请再开快点,赶飞机。一见航站楼,他忽然不安起来,手指着楼,话都说不出了。车还没停稳,他就下了车,他早准备了一张大钞给司机,钞票捏在手上,湿透了汗水。他直奔售票处,说马上飞的飞机。吓了人家一跳。面前这个人慌慌张张,而且语无伦次,太可疑了。可售票姑娘是退役空姐,似乎她更习惯微笑,先生,请你说清楚买哪里的机票。葛建亚这才定了定神,告诉售票的姑娘航班班次,可是姑娘告诉他这个航班已经调整了,今晚只剩下最后2个航班,飞沈阳和海口。先生只有明天走了。
  明天?葛建亚浑身一阵紧缩,露出了让人震惊的眼神。不不不……他连声说道,我从沈阳转机,为了弥补自己失态,赶紧再解释,我有急事,有急事。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大汗。身上的衣服终于让他觉得芒刺在身。他来到小买部,他看也没看就说买一套休闲衣服,越宽敞越好,要短裤的那种。服务员笑了起来,她说先生可是你很瘦啊,葛建亚朝她看了一眼,不耐烦地说道,你管呢。葛建亚没有买过衣服,可是他还是知道机场的东西太贵了,这样一套短衣短裤,居然要二千多,服务员有点着急地向他解释,这可是全棉的啊,舒服得很呐。除了衣服,葛建亚还买了一个休闲包,他早就着迷这种能挎在肩上的包了,不要时时刻刻,把一个累人的公文包挟在手上。葛建亚急不可耐地在更衣室换衣服,身上的衣服绑了他太久,绑得他气都透不过来了。那套全棉全白的衣服果然舒服,有一种脱胎换骨的轻松感。轻松的感觉让他疲劳万分,他想最好马上能找个地方睡一觉。可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他浑身过电一样颤抖了一下。他已经丢掉了所有从县城里带来的东西,唯独这个电话。实际上对电话他也早有过细节方面的考虑,比如直接关机,或者重新启用新号码,但这在目前还是不合适。他专门有一种方法,直接把电池倒置在电槽里,这样电话打进来,听上去一直是忙音。好象他一直在接听电话,而不是故意不接电话。不能关机,一关机马上会招来疑心,影响到他的计划。他本来想换好衣服再装电话,可不等他换好衣服,电话就响了。电话是新县长找来的。县长的语气既紧张又不失庄重,他问葛建亚情况怎么样了。危急下葛建亚还是酝酿了感情,尽量凝重地说道,还在处理。县长沉默片刻,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我。放下电话,葛建亚松了一口气,他赶紧操作电话,把通话状态调整到了永久性忙音上。上了飞机,他很快就睡着了,连点心也没有顾得上吃。
  飞机着陆后,他要了一辆车,告诉司机到机场最近的宾馆。因为天一亮,他就要换乘最早的航班,直飞他计划许久的目的地。
  葛建亚失踪了,那是从整个地球上消失。
  葛建亚是从大家眼皮底下消失的。一个产值几十个亿的老板,这种人到哪里都是中心。想把自己消失在众人视野里,太难太难了。领导要找你,各种各样的领导,参观访问的,赞助聚会的,催办各种指标的,通知各种会议的,下来检查问题的,包括村里的计划生育问题……各种各样的平行单位、协作单位、客户,还有名为合作的强势单位,如银行保险机构、投资公司、基金公司……各种各样的下属,无数需要签署的文件……还有亲朋好友之间的联系,应酬,不一而足,谁只要找不到他,谁就会满世界喊的名字,要是三个人连着打听不到,就是人肉搜索了。因此他在哪里,在干什么,绝对是公开的事,公开得几乎透明。
  葛建亚显然知道自己的透明度。要挑战透明,知难而上,那要智慧和胆略,非凡的智慧和胆略。那是一种光芒。葛建亚选择了光芒,光芒有力地覆盖了透明度,透明度耀眼了,一晃一晃的,居然就晃过了所有的人。半个月,整整半个月没人发现他踪影,不可思议的是,明明失踪了,人们还坚决不肯相信事实。什么概念啊,那么多资产,说不要就不要啦,那不成喇天封神榜啦?几十年拼搏的心血,谁会说不要就不要了呢?连身换洗的衣服也没拿,老娘重病在床,真一走了之,连面也不再照一下啦?
  这光芒是什么光芒?等光芒散去之后,光芒就说明了他离去的决心,还有策划的精心。凡事精心到刻意之极,反而又返璞归真,让人看不出心思的痕迹,透明也就不透明了。
  他失踪之后,人们更愿意想象他还在为企业融资奔忙。但厂里的工人最早不稳定起来,他们怕再次遭到裁减。人民币破七后,外贸单子一落千丈,工厂工人最多时四、五千人,现在只剩了千把人。下来会裁谁,大家议论纷纷。随后银行也来过问这件事了。雪琴竭力否认葛建亚失踪,她坚定地宣称葛建亚正在千方万计地筹集资金。李行长说筹集资金连电话也不通了吗?李行长刚说这话,没想到雪琴眼睛一红,泪水都要出来了。他想劝,又不知道该怎么劝,没有抓拿的样子。雪琴一边连连摆手,一边连声说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借点钱有多难。
  到了第四天,雪琴来到县长办公室,忍了忍没忍住,哭了。新县长是那种可以信赖的人,最重要的,他代表着组织。眼泪流给信赖的人,但新县长没有准备好,手足无措了。忙开始劝,但越劝越乱,眼泪横飞,还捶胸顿足了。伤心决不是一点点。好半天,新县长才大致听明白,雪琴不是担心葛建亚失不失踪,而是担心葛建亚又去借高利贷了。
  为什么要去借高利贷呢?新县长不明白其中的奥妙,银行不是都在支持建亚集团吗?
  实际上这个问题人家银行行长在葛亚建失踪那天会议上就提出来了。建亚集团规模扩展得这么大,资产超过了10个亿,银行才区区两个多亿,怎么够呢?雪琴朝朱县长看了一眼,才对新县长说道,迪拜的资金银行没到位,葛建亚把生产上的流动资金垫了进去,等到生产上要用钱,钱就没了。于是只能向社会融资。说是向社会融资,实际上就是高利贷。而且个人借贷根本无法解决问题,唯有找地下钱庄。新县长一跺脚,你们这是饮鸩止渴啊。雪琴又哭了起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啊?外贸业务受了影响,钱收不回来,这边生产要钱,那边新项目也要钱,银行不支持,不支持还要收贷款,这是把人往死里逼啊。新县长叹了口气,他看了看朱县长,他话说归说,心里明白得很,在当地,企业借高利贷已经成了一种风气。
  雪琴说她和葛建亚多次找过地下钱庄,谈判的时候是不准接电话的,可从来也没有这么长时间联系不上的。她说有几次他们拖欠了地下钱庄的利息,这次有可能是对葛建亚报复。她说葛建亚可能会失去人身自由。
  新县长说,那早点报警找人吧。雪琴连忙摆手,她几乎带着哭腔了。既然他说他去找钱就让他去找吧,有什么事他会和我联系的。还是自己先找找,要是报警,银行又要出乱子。人心不稳,企业就完了。新县长点点头,他忽然意识到,他最后给葛建亚的那个电话,可能是葛建亚和他的最后一次通话了。他看看朱县长,他请朱县长一齐找找葛建亚,朱县长只是点了点头,没吭声。组织上找了他,明确了,他要留下来。找不到葛建亚,他知道自己不能离不开辛店。可现在他在想,光是为葛建亚借高利贷,雪琴不至于这么痛哭的,那究竟又为什么,雪琴要这么伤心呢?
  在随后的日子里,雪琴并没有等来葛建亚的电话。但她在激动之下坚信,这样的电话早晚会来,一定会来。几天前,她刚刚获悉自己有了身孕。几十年过去了,他未得一子。而现在一失踪,却马上有了子嗣。这样神圣的消息,即便身隔万水千山,就是阴阳两界了,也会有神灵相佑,可以享通的。
  她必须马上行动,找到葛建亚。她先找了葛建亚的老婆高慧,高慧在上海,她拿下了那块地之后,把那块地命名为高慧酒店,直接请上海的营销公司和策划公司帮她搞策划和营销。听到葛建亚的名字,她就打断了雪琴的话,她的话说得很平缓,她说我在开会,随后就掐断了电话。高慧没有葛建亚的消息,雪琴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她又打国际长途,钱多的电话却不通。
  钱多是迪拜项目的负责人。她原来不叫钱多,当过导游。雪琴第一次看见钱多时,钱多和葛建亚站在一起,珠光宝气的样子,好象全世界的钞票都贴在了她身上,她就叫她钱多。后来许多人都跟着她叫她钱多。迪拜的项目最初就是钱多介绍的。当时葛建亚去中东商务旅行,钱多是迪拜的一个导游。迪拜项目成功后,葛建亚投过去几个亿,钱多更忙了。找不到钱多,她又去找蔡兰英。
  蔡兰英是袜业公司总裁,后来成立服装公司,她就升任袜业和服装公司总裁。这两个产品是集团公司的产业基础,企业吃饭的项目。当年葛建亚创业时,蔡兰英在省外贸公司做科长,专门接外贸单子。集团公司的外贸业务最早就是蔡兰英打开的,后来蔡兰英扔掉了铁饭碗,帮助葛建亚创业,一心一意要和葛建亚结婚。可到最后,和葛建亚结婚的却是高慧。葛建亚失踪的消息显然让蔡兰英怒不可遏,拔卵无情的东西,雪琴看见蔡兰英说话的时候,手指头在失控地颤抖。看着她被香烟薰黄的指头,雪琴不由想起蔡兰英当年进厂之际的满头青丝。这个企业已经费尽了蔡兰英的青春和青丝,蔡兰英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照蔡兰英,也照了她。这个畜牲,就没有做过一件人事。他一走子之,别人来给他擦屁股。蔡兰英带着雪琴一起来见新县长。
  蔡兰英把手里拿的一个塑料袋往新县长办公台上一放,很多药瓶纷纷滚了出来。她的声音听上去已经沙哑不堪,我天天要吃安眠药才能困觉,可现在安眠药也没用了。5000个工人,现在不到500个了,厂里还在欠工资,现在他走了,谁来给他当替死鬼啊。新县长和蔡兰英最多只见过两次面,进门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认出她来。他给蔡兰英端茶让座,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蔡兰英会一把扯下自己的假发套,露出满头的疥疮。她饱含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她放开嗓子哭,吼得县政府都为之一震。她把假发往县长台上狠狠一甩,我作什么孽啊,她喊道,我这去养猪也不做这种倒头厂长了。说完扭头就走,一路哭天抢地,有了戏腔。象要唱尽一辈子无穷无尽的冤屈了。新县长刚问了一句她怎么了,不想雪琴又是干呕了一声,忍了戏腔,却泪洒襟衫,饱含委屈的泪化作离别叮咛,找朱县长想想办法吧。就完转身而去,給新县长留下了悬念和盼头。
  朱县长还在原来的办公室里,新县长去找他的时候,看见他正打电话。朱县长收了电话,脸上笑容分明,却是撒不尽的几抹疲倦不堪。他对新县长说,我比你急,找不到葛建亚我离不开这里。这话有话,就像茶有回味。这话明明没说什么,但什么又都说了。新县长还在发愣,朱县长指指电话,我已经找到葛建亚的旅游夫人了。她说昨天下午葛建亚已经到了迪拜,可是还没有和她联系。
  他怎么去迪拜了呢?新县长说,他明明说是去处理海关纷纠的嘛。话虽这么说,心里却踏实了。人终于有下落了。
  现在也管不到他去哪里了,可他明明到了迪拜,为什么不与旅游夫人联系呢?我已经想办法了,又不好公开动用警力,看来找到他还要一段时间。
  新县长点点头,既然人有了着落,就是时间问题了。朱县长几次提到的旅游夫人,他知道就是迪拜项目负责人钱多。可为什么称为旅游夫人呢?朱县长笑笑,他说反正大家叫惯了,再说名字也就是一个符号,钱多原来是个导游,她带葛建亚去迪拜旅游,旅游出了这么个项目,就成了旅游夫人,那个原来做外贸的蔡兰英,大家就称外贸夫人了。
  提起蔡兰英,新县长眼前又浮现出满头疥疮,忍不住皱了眉头。朱县长说当年的蔡兰英可是全县标兵人物啊,生意做得好,人也漂亮,满头青丝,眼睛含笑。是她看中了葛建亚。她还比葛建亚大几岁,葛建亚一直说创业成功全靠她。可十多年过去,葛建亚小作坊变成大集团,她头发掉光了,也没有得到名分,反而是企业的股权。他让她当总裁,可是财权在他手上,前几年外贸占要集团产值的85%,几个亿资金,进进出出都没有蔡兰英的事,现在外贸发出的货收不到款,工厂一直裁员,连付工资也不正常了。说到这里朱县长叹了一口气,他说企业搞到这个样子,要怪葛建亚也不能全怪葛建亚。他说要责怪的,就是葛建亚看见一样做一样,念头太多太杂,袜业和衬衫业门槛太低,几十万块钱买几台机器,几十个人就好干了,没有技术含量。你投几千万,弄几千个人也一样干,风险很大。外贸好的时候,投再多的钱也不要紧,可生意淡下来,人和设备都成了累赘,资金成了要命的绳索。低端竞争,利润越做越薄,再加上人民币几年以来一升再升,今年初他做“一美元”衬衫出口,可到前两个月,“一美元”也保不住了。按理生意好的时候就应该调整产业结构,我多次提醒过他,可他完全走了反路,好的时候把储备和资金都投到无关紧要的项目上去了。什么翻译公司、旅游社、还有拍卖行、K歌厅,看见一个投一个。没有一个项目是赚钱的,加上今年的银行收贷,高慧房地产投标又要巨额出让金,就是外贸夫人本事再大,也扛不住啊。
  新县长是从省经贸委下来的干部,听到这里不由叹息,他说今年以来资金链断裂造成企业生存困难的不是葛建亚这一家,重压之下,走民间借货期望渡过难关的企业比比皆是。可问题是葛建亚的高利贷问题有多严重,整个缺口有多少?人家借债是为了渡难关,可葛建亚已经无法周转了,为什么还在拼命上项目?在新县长眼里,朱县长一直迟迟疑疑,交底的时候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朱县长这样的态度,到底是官场上的世故练达,还是另有难言之隐,难道朱县长和葛建亚真有无法撇清的关系?而签名活动失败后,葛建亚又要以失踪来掩饰其中的奥妙吗?
  新县长满腹狐疑。但朱县长一如既往,他世故地笑笑,你也知道,他说迪拜项目在县里外经工作上是一个突破,四套班子定的,要举全力做成这件事。我找了省分行,都答应过的,可是谁想到,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会调动我的工作,他说当然,你来了工作力度会更大的。这话明里暗里都有了机关,新县长不爱听了。他原以为朱县长会说没想到银行政策变了,但是停顿了一下,居然谈的是人事问题。难道这些是新县长的调动造成的吗?新县长不开心了,他打断朱县长,加快了语速,他说我来找你,是雪琴叫我来找你的。
  朱县长突然无语,连神色也变了。一时间,新县长觉得击中了要害,朱县长其实很软弱。朱县长迅速在权衡得失,无奈了。朱县长站起身来,暗中有一声叹息,对新县长说道,跟我走吧。
  他们来到养老院边上,这是一座安静得让人难以相信的小屋。院子里走出来一个光头,脸色苍白,神情近乎木然,他看见了朱县长先是微微有些惊讶,随后,做出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又象是招呼又象是淡然,有些阴阳难辩。握手的时候,新县长吓了一跳,这个人的指头只有二根,准确地说是二根半。缺了无名指和小姆指,中指短了一截,包着纱布。
  朱县长介绍,那个人叫二龙,名义上做古董生意,实际上开地下钱庄。真正的地下钱庄,并不像怀旧电影里当铺的模样,高门楼,大钱柜。地下钱庄很多就是一个人。一个人的关系网,有存钱的关系,有借钱的关系。这些关系有二个特点:一个是利息高;第二个是制度森严。没有高利息,钱就会存进银行,冒险做地下生意,搏的就是高收益。但高收益在这里也不盲目,有制度保障,有严格的规矩。该存的存,该还的还,一切井然有序。因而地下钱庄讲信用和银行讲信用不一样,尤其是失信,处置全然不同。对失信,地下钱庄讲究的是强力、高效的保障,是立即执行,用行动维护制度的严肃性。比如借钱不还,哪怕是不按时还,处分都很严厉,往往不是伤皮肉,就是要见血。
  和这样的人面对面,新县长有些不悦。他比朱县长年轻许多,一直在省城里处理宏观问题,对这些事他只是听说,现在突然身临其境,就象无意间走进了不着边的黑弄堂。朱县长说葛建亚的高利贷都是通过这个人进行的。他说你要知道葛建亚的底细,二龙最清楚。
  二龙倒也没有推脱。可他的话把大家吓了一跳,连朱县长也当听错了,搓着手连声说道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二龙说葛建亚的民间借贷有8个亿,利息欠了2个亿,他不跑路才怪呢?跑路的说法其实来自于台湾,闽南话念作走路,写做中文字即是“跑路”。在地下钱庄,跑路的说法是指欠钱的人为逃避追讨,不得不暂时逃走。做高利贷的人,都不叫自己做高利贷,说民间借贷,这多少淡化了黑帮和非法的成分,甚至参杂了乡里乡亲的味道,有了人情味。二龙说着,伸出了他缺指的手,指了指窗台上的鹅卵石,那些石头,他说,本来应该放在葛建亚窗台上的,可现在放到我这里来了。他说着晃晃他的手,我的指头也为了他,我的生意也没有了,我在这里等人家来谈,谈下来只要还有一根脚趾头,我也会找到他的。二龙并不着急,话说得不紧不慢。
  也难怪二龙,吃了一辈子江湖饭,临老了还忘了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没有了一辈子的生意不说,还为葛建亚断指。他不光把自己的钱给了葛建亚,还替葛建亚担保。到底是相信了一个人,但生意有了情面,就不再是生意,事情就豁边了。葛建亚失踪后,原来该放在葛建亚窗台上的鹅卵石放到了他的窗台上。他自己也有鹅卵石,本来也该放在葛建亚那里。一进一出,鹅卵石成了堆。鹅卵石成堆的时候,他就洗干净右手,准备好消毒棉花,等侯断指的时刻。他不知道是葛建亚是怎么脱身的,已经派了光头跟住了人,可还是走脱了。也许是葛建亚这几年太成功了,成功的人往往会让人放松警惕,可是他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走不脱,即使走了也脱不了。他做这一行他知道,可是葛建亚不知道,为些他觉得葛建亚还是有些幼稚。几百年的秩序,跑路就能跑掉了吗?可见葛建亚的做厂失败,也带有了必然的意味。
  朱县长还是有点不相信,葛建亚竟借了这么多高利贷。这是什么概念啊?想到就是一身汗。前两年,民间拆借月息是二分,也就是20‰,到了去年,月息是六分,还要有抵押,没有抵押的要1角2分,按6分的话,年息就要72%,借几个亿,一年就要还几个亿。高利贷利滚利,葛建亚盈利的只有袜子和衬衫,利润不足10%,拿什么还这些钱呢?即使葛建亚几十亿资产,又能经得起高利贷几年磨呢?难道这么简单的算术题,葛建亚也不会算吗?二龙说当时迪拜项目用款很急,只说是周转一下,100万一年要还150万。我说高慧的酒店刚刚用了四千万,现在要想清楚啊,他说领导做了工作,二龙说到领导时候朝朱县长看一眼,他说葛建亚说领导协调好了,银行的资金已经答应了,我就画押给他担保了,可谁想到银行会翻脸?我劝过他,用这种钞票,救急的不救穷的。朱县长连声说道,不死才怪,不死才怪。这么说着,心里就有了自责,早知这样,让葛建亚借钱不是害了他吗?到这时,才对葛建亚千方万计挽留他有了几分底。自己留任,才能帮他从银行里借到钱,摆脱高利贷的困局。
  这时候二龙突然在边上哼了一声,皱纹里淌满了浅浅的笑。你放心,他死不了的。朱县长赶紧刹车,好象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与什么人说话,他正了声色,你不要猖狂,这是法制社会。你有什么纠纷,可以走程序,你乱来是要吃亏的。二龙笑了起来,吃亏?连命也没了的人还会想亏不亏吗?就像你已经不做县长了,还会去想怎么做、亏不亏吗?你放心,我也就是找找他,大家把事情说说清楚。
  从二龙那里出来,一路上大家无语。年轻的新县长云里雾里,到了办公室才发现已经天黑了。这边朱县长又接到迪拜电话,旅游夫人钱多带来了惊人的消息。葛建亚在迪拜消失了。朱县长让她慢慢说,她说她已经报案找人了,可挖地三尺,能找的都找了,就是没有。警方的答复是,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转道迪拜再次出境了。钱多说说几乎要哭了,她说现在的问题不是葛建亚失踪,她的护照已经暂扣,如果迪拜项目后续资金不到位,她就会被起诉,商业欺诈。一旦控罪成功,迪拜所有的投资都将泡汤。
  葛建亚彻底失踪了。
  在葛建亚的记忆里,机场总是布满了追忆往事的沉滞之气。特别是东南亚国家的候机室,空气的每个角落都弥漫着腻人的榴莲味。葛建亚环视四周,机场上所有人都在黑白的照片世界里无声移动,连每个人的神态也都出奇一致。此情此景,每次都会触动葛建亚,让他陷入自己的身世谜局。实际上他母亲早就承认他是领养的。她给他一张照片,那是唯一和他出生相关的信息。随着年代推移,他还知道了自己是双胞胎。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他未知的骨肉。关于骨肉双亲,他一无所知。可自己的出生地,却在养母朦胧的描述下,渐渐完整起来。这真神奇,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却会越来越清晰起来。
  他从沈阳转机到北京,又从北京到了迪拜。那都是用的葛建亚的身份。现在他要从迪拜回国了。谁会想到他逃出境了,又会回来呢?他身上有一本马来西亚护照,只要取得一个鉴证,他就变成了一个外国人。他要以这个外国人身份回国,这样就造成了葛建亚在境外失踪的迷局,今后谁也找不到他了。为此他早就找好了一个证件伪造专家。按照约定,现在他要在机场上指定的位置上,等待证件伪造者。
  在机场上他神情沉闷,忽然涌起了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在向往已久的自由门口,反而焦虑不堪起来。他坐在最后第三排中间偏左的座位,这是人的视线盲区。他慎之又慎,戴了黑边框眼镜,上唇贴了精致的八字胡,他看上去在读报,眼睛里却全是警惕。但是警惕本身不堪一击。随着一声孩子尖叫,他的警惕被击得粉碎。他寻声望去,顿时目瞪口呆。一个孩子在搀扶另一个倒地的孩子,可倒地的孩子刚站起来,搀扶的孩子又倒地了,搀扶的站起来,倒地的又倒地了……一场意外的摔倒,迅速演变为一场摩登的游戏,让人目不暇接,分不清彼此,一样的衣服,一样的举止,要命的,还是一样面孔。双胞胎。他们一定在想一样的事,所以在做同一件事。结果什么也做不成。他张开双臂,痴迷地前倾身体,报纸随之落地。几双警用皮鞋踏碎了眼前的童话,他的手臂也被猛撞了一下,他回过神来,赶紧双臂抱胸,用手捋着小胡子,看着安保人员和家长一起搀起孩子。那时候他忽略了人家因为碰撞对他的致歉,目光谨慎,变得再次不安起来。
  鉴证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拿到鉴证只要先付一半钱,通关后再付另一半。但葛建亚走出海关后并没有人来收另一半钱,直到登机后仍然没有。这让他起飞之前有了一种不真实的侥幸,也许飞机起飞后自己就可以不付这笔钱了。生活里侥幸是一种刺激,让人不肯服输,甚至挑战传统和极限。譬如借高利贷跑路,离家出走,需要侥幸的胆量,但真的就能一走了之了吗?这又是侥幸的风险!但如果真能活在侥幸里,侥幸连着侥幸,那又不只是幸运,是幸福了。这样的幸福无法自己掌握,但忽略掉世间险恶时,可以没人偷着乐。
  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外国人,登机前的葛建亚消失了。他有些感慨,拿出手机,他想用这个号码再打一个电话,可打给谁呢?他想到的是女人,可排来排去,竟然没有一个值得流连。广播里传来了乘务员的提示音,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等待起飞。可刚合上眼睛,肩膀就被推了一下。他睁开眼睛,机舱里光线暗了许多,四周的人都闭上了眼睛。胸前有一张字条,要他起飞十五分钟后把另一半钱放到公务舱厕所间,否则下了飞机会有海关方面的麻烦。一切都很缜密,滴水不漏,让侥幸沦为了稍纵即逝的自我安慰。
  侥幸就是这样无常。有些事明明侥幸过关了,可结局还是突如其来,无法改变。没到来的,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到来,拐一个弯,又会朝你而来。从厕所归来,他在假寐中观察那个高个子乘务员。她从厕所里出来,空着双手,但臀部有些异常。他开始想象那一叠美金,会放在她腰和大腿的哪个部位?想象让他睁开眼睛,乘务员缓缓而来,她问先生需要什么吗?乘务员的微笑让他抱紧双肩,右手捋起了假胡子。可以听到自己的干笑弱不禁风。只有面对微笑,才懂得微笑也是一种无处不在的风险。
  鉴证风波帮助了他。自己在逃亡,机场外面的世界不再黑白,而是彩色和喧嚣,必须警惕起来。他牢记自己的目的地,他出生的那个双胞胎村。其实他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但目的地却鲜明地装在胸中,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找到。一下飞机,他销毁了护照。乘飞机的时候他是一个外国人,但现在坐上大巴,他又是另外一个人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
  这样的生活和以往完全不同,他混杂在嘈乱的人流里,不被注视,反而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乐体验。平凡的生活就这样忽然给了他一个惊喜。这之前他一直站在生活的强光下,被人关注和观察,随时被别人指指点点,他太紧张了,紧张够了。明处和暗处,观察和被观察,展示和隐匿,两重世界,冰火两重天。所有的人可能都在加固自己社交和生活圈子,唯有他要销毁和退出这种圈子,他需要一种陌生,全新的陌生。现在他有了时间和空间,可以慢慢建立这种陌生。他还可以躲在暗处,慢慢观察和品味生活,这样的生活真是其乐无穷。生活如此简单,你被抬着,光环下累的是你,你放下自己,反而获得轻松和快乐。
  一出车站,就有人来拉客。他听由她们把他拉进一个小客栈,一桌家常菜,他吃得很香。是那种放腐乳和笋干煨的红烧肉,笋干吸尽猪油,猪肉里就走满了竹香。他从来没有吃过,他想不到红烧肉这么好吃。星级宾馆里请客应酬,哪能碰上这种菜?开心了,喝的是那种杨梅酒,土制的,没几口下去,心里忽然跳出了目的地。目的地远在天边,还要赶紧去找。
  他掏钱结账,老板娘突然一个手势,暗处居然晃出两个小姑娘。头毛蓬松,低着头。艳俗的服装并不合身,像一锅搁置在墙角的馊饭,不时有隔绝了阳光的霉阵气一阵阵飘来。灯光昏暗,他有些犹豫。踉跄了一下,老板娘下巴一撅,姑娘赶紧上前,那是要搀他。他猛一挣脱,像有人要绑捆他一样,吓得搀他的姑娘赶紧往旁躲。过了,反应过了头。干脆装醉,哇呀一声笑起来,人无轻无重,弄得很无趣。老板娘本来收了他100块,见此情景,便退了他40。他拿着钞票,忽然感慨起来。他谈生意,一开口就是几百万、几千万,想不到一桌菜才只要60块。过这样的日子,那赚钱有什么用?一边老板娘误解了,以为他在讨价还价,于是嘴里咕了一句,又丢出10块钱。他伸手去接老板娘的钞票,也许真有些醉了,他半坐半趴在柜台上,一抬头,看见了小芹嘴唇右侧那颗痣。黑痣在艳红欲滴的嘴唇上,却在他心里颤动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小芹的手。手心湿润,拿住就不放了。黑痣在让他动心。
  遇到小芹,葛建亚暂时忘记了娘胎里的另一半。他决定留在这个小县城了。他一辈子见过很多女人。女人的沧桑,女人的风情,他有过的迷恋,却不曾是对小芹这样的爱怜。内心里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哨兵,扛着枪,一脸严肃地守卫着满腔清纯。面对小芹了才知道,内心的清纯犹如一碗家常饭,一首反复唱不厌的歌。他终日牵着小芹的手,不说话就已经满心欢喜。他有时候在太阳下看着小芹笑。小芹用手咧他嘴巴,说你一直笑什么。他不说话,太阳和黑痣在心里,一阵暖来一阵歌,好像有话说,但最后还是笑。只是完全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终于有一天,老板娘对他说,你喜欢小芹,就带她走吧。他听了半天才缓过神来,他说我在这里找工作。老板娘一边笑一边摇头,你的面相上布满黑云,注定要飘泊,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收留你。你还是情愿走。
  老板娘的话,让他忽然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又失了警惕。赶紧到供销社,买几件当地人穿的衣服。供销社是个旧房子,朝南一排门,窗子开在房顶上,并排并的,二扇。不明出处的光,那时候半明半暗地斜过来,照在墙上一幅画上。画上是一丛向日葵,其中有一颗朝向着太阳,姿势却不太坚决,看上去,就象一个人在眯着眼睛苦笑。当时他在试裤子,售货员唐大妈走过来,朝着他看。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他看见了唐大妈嘴上有颗痣,他刚楞了一楞,唐大妈喊声春花就热流盈眶,朝他撑开了双臂。葛建亚嘴里唔了一声,赶紧拔腿就走。
  到了吃夜饭的当口,小芹回来了。推门吓了一跳,葛亚建一个人躺在床上,拿着一张照片,眼角还挂着泪。小芹赶紧过去,把手搭上他的脸,他这才触电般醒来,做了羞于见人的勾当一样,把照片藏起来,朝小芹努力地笑。但笑已满是苦意。小芹伸过手去,要拿照片,他不肯,态度很坚决。踹起了照片,拉住小芹的手,到老板娘饭店里,汤汤水水地吃起来,他抚摸小芹的手,喂汤给她吃,甜蜜之间,小芹刚才的不快很快没有了。
  老板娘靠近他们,把几张毛票放在了桌上。这是供销社唐大妈拿来的,老板娘说,你去买东西,连找的零钱也不要了。
  葛建亚笑了一下,他看着老板娘放下零钱,没想到她一屁股坐了下来。她说你象一个人,老板娘说道。他一愣,这话听上去就不仅仅是送送零钱了。
  象一个人,葛建亚陡然收紧脸色,侧面露在了小芹面前。小芹看见他耳侧有一块疤,指甲盖大小,鲜亮,狰狞。象什么人?他问道。
  老板娘不紧不慢地点了烟,有点拿腔作调起来。直到慢吞吞吐了口烟,才说道,春花,她说你象春花。
  春花?葛建亚笑了,谁是春花,你认得这春花吗?
  这春花可是大名人啊,老板娘说,要说认得我可不认得,那时候我还穿开档裤。她说,她是唐大妈的女儿,她生了双胞胎,后来跟一个浙江知青进城去了。
  双胞胎?葛建亚陡然又收紧神色,这里是双胞胎村吗?
  老板娘象是嗝了一下,连一口烟也咽了下去,你怎么,连双胞胎村也知道啊!
  葛建亚的神色再次飘过凝重的疑云,短暂而难以觉察。听说,他哈哈一声,只是听说。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找来找去,原来这里就是双胞胎村啊。那个春花是自己带了孩子走的吗?他的话,听上去有点过于低沉,象在自说自话。
  当然没有,老板娘说,她的夫家怎么会让她带孩子走呢?再说她带了孩子又怎么走呢?不过,她又说道,也说不清,听人说,春花走后,那家人家后来就把那两个孩子送掉了。
  送到哪里去了?
  谁知道呢?
  无语。小芹这时候打起了哈欠,葛建亚拉了小芹走出饭店。老板娘在里面喊起来,知道你是大财主,到处不要零钱。他连忙折回去,一进门,就看见老板娘下了脸色,没有半丝犹豫说道,你带了小芹走,不要在这里了。
  他一把抓过零钱,我明天就去找工作,他说,找个木匠做做。
  招工市场设在县城猪肉铺上,每周一、三、五,等猪贩子收了摊,各式各样的招工摊子就铺了开来。招工摊子就是一张纸,招木匠的写木工,招泥水匠的写瓦匠,纸的下沿有一排数字,那是联系电话。所有纸摊子漫透了猪油,字油旺旺的,或红或黑浸得凹凸分明,鲜润醒目。葛建亚走了五、六个木匠摊,每过一个摊头问一问价钱,讨价还价的样子很逼真。
  此刻他从黑痣的包围里探出头来,有风过耳,他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需要有一个职业。有了职业,那他就不再是一个游客,就不会再引人注目。一个木匠,靠手艺吃饭,不再是大财主,到哪里也不要零钱。他都想好了,今后和小芹两个人买菜烧饭决不再轻易进老板娘的饭店。他要定下心来,把自己安顿好。安顿是说要把自己融入这个地方,真正象这个地方的一个人,一块土,一块布,甚至一堆垃圾,平常而又自在,不引人注目,这是赶紧要走的第一步。他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他是谁,他不能和当地人有什么区别。为了这个目的,自己吃点苦,他早就准备好了。要不是小芹和黑痣,他早就是一个真正的木匠了。
  最后他看好了一个毛胡子佣主。毛胡子大鼻孔。鼻孔大的人直,容易让人看穿,这样的人才对他有好处。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毛胡子想什么,而毛胡子却看不穿他。但即使他已经看好毛胡子,他也不会马上和毛胡子拍板,他又走了二、三个摊头,佯装谈了番价格,折回身,再和毛胡子确定了佣工关系,每个月工资800元。
  那天下午,葛建亚来到县里最大的菜场。菜场其乐无穷,这是平常生活给他的又一种惊喜。100块一张纸币,不断换花样,换出不同纸币,简直就不是在过日子,象小孩子过家家了。小时候家里穷,看着别的孩子玩,童趣成了记忆。现在他迫不及待地剥开花生,啃一口油焖鸡,烘山芋……想吃就吃,应有尽有。离开家乡后的快乐,竟然在这里突然一记礼炮,还给了他五颜六色的童趣,自由自在还是第一次对他如此眉开眼笑起来。快乐,不仅仅因为他回到了寻常生活,自由自在第一次这样,吹起了生活的口哨,把他的生活装点得无忧无虑。
  买了很多东西之后,余兴未尽。在熟菜铺,他大着嗓子要店主给他一斤牛百叶。这时候他就被人在身后撞了一下。那一撞不是太重,本来不足以让他在意,可是他在店主用称的时候回过身来,身后没有人。赶紧放眼出去,不远处一个背影。背影让他半天的笑容和自在收敛了。收得干干净净。那个背影他不熟悉,是个光头。光头让他想到了一些事。他忽然发现,自己拎着大包小包,象一个爆发户,实际上很多人在注意他。他恨不得马上扔掉东西,用污泥在脸上和身上抹上几把。他匆忙对卖牛百叶的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身上没有钱了。
  他快步走出菜场,一路想的是今后绝不能再这样冒失,引人注意等于暴露身份。就是买菜也要化妆。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到菜场门口才明白过来,自己这么急,原来是希望见到光头的脸。他不能确定光头碰了他,连是不是有人碰过他,他也无法确认。但光头消失了。他站在菜场门口,光头有没有出现过,现在他也无法确认。
  回到家里,小芹早烧好一桌饭菜。令他惊奇的是,台上还有二盏蜡烛。小芹身着红色套装,喜气洋洋,笑脸相迎。他有些诧异,看着小芹说,你知道我要庆祝一下吗?小芹撒娇地一笑,却不说话。他想庆贺的,是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可以正式隐名埋姓,过上普通百姓的生活了。这心情小芹也知道吗?
  正当他狐疑之际,电灯灭了,蜡烛点燃,祝你生日快乐歌四散而起,红衣少女四处闪现,仿佛从墙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这些人拿着蜡烛,端着蛋糕,把他和小芹围在中央。
  生日快乐!小芹一把吊到他脖子上,他的腮帮子被小芹碰碰几下。生日,今天怎么是生日呢?他有些无奈地苦笑,脑子却在飞快运转。他没有带真实的身份证,他也从没有跟小芹讲过他生日,所以小芹不可能知道他生日啊。他不可能让别人知道他生日。告诉别人生日,就等于自己暴露自己。
  那他生日的说法又从何而来呢?
  年轻人给他敬酒,给他唱生日歌,他听得出,那些英文单词发音都是错的,他忽然觉得,也许县城里会唱这首歌的人可能就这几个。他有些悲哀,想起了钱多,那个在迪拜英语流利的导游。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所以也根本无法推算生日。出逃的这些日子,到底是自己在刻意遗忘日子,还是日子已经遗忘了他。隐名埋姓,在偏僻的陌生地方,和一群让人哭笑不得的孩子,过一个不知道日子的“生日”……无奈,感慨,还有淡淡的苦楚。也许今天真的是他的生日,何不将错就错,过一个快乐的生日呢?
  曲终人散,喝了小芹烧的醒酒汤后醒来。小芹说你今天喝醉了,把我的朋友说成是老板娘,哼,说不定哪一天,也会不认识我的。葛建亚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正好可以与小芹相视而笑,他刚抓了小芹的手,却触发了心事,他说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这件事我本来还要问你的,他没想到小芹会满脸嗔怪,你这个骗子,她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真正的生日?葛建亚愣住了,真正的生日,什么叫真正的生日。
  哼!小芹说着走到五斗厨前,一转身,拿出一张照片。小芹把照片翻过来,反面是一排数字。小芹指着数字,她说这才是你的生日,而不是你身份证上的。她接着说道,我原来也并不清楚,后来还是老板娘说的,她说这是你的生日。
  葛建亚一看见照片,脸色大变。他翻身起床,她说是我的生日?她还说什么了。他边说边向小芹走去。小芹被他吓住了,连声说道,没有说什么,没有说什么,她就说是供销社唐大妈说的,你就是这照片上的孩子。
  葛建亚走过去,把照片撕成数片扔在地上,一点也不犹豫。你不要听她放屁,他说,这是一张捡来的照片,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骗人!小芹忽然大喊一声奔向床角,乒乒乓一阵乱响,露出一个地洞。你要是随便哪里拾来的东西,会把它放在这里吗?
  葛建亚先愣了一下,随后扑过去,伸手就是二个巴掌,小芹的头发都散开了。我告诉你,他手指着小芹,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话一字一句的,你记着,以后什么事告诉你你就知道,不告诉你你就不知道。小芹被吓坏了,反而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葛建亚不光在责备她,还在担心事,不是为他,好象也在为她。忽然之间懂事了,她点点头,拾起碎片,用纸包好,然后把纸包又放回原处。在那个地洞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叠钞票。
  睡到半夜,葛建亚突然推醒小芹,他说我们马上走,这里不能呆下去了。他们摸黑走向县城,叫了一辆出租车,连夜赶往小芹的老家。在车上,他让小芹头枕着他的肩膀继续睡觉,自己睡不着,眼前全是撕碎的照片。
  照片上一对双胞胎。那双胞胎到底是谁,谁也不知道。他在养母那里拿到了这张照片。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张照片会落到小芹手里,而且,竟把照片上的人和日期与他联系在了一起。小芹这样联系了,那别人呢?自己在小县城的短暂停留,会不会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新县长最近有点不开心,但怨归怨,却又怨不得别人。如果他在葛建亚失踪后上任,那么现在所有的烦恼就与他无关。但现在他成了这件事的当事人。事情发生在他眼皮下,而且是他当场同意葛建亚出去的。起码有几十个人可以证明这件事。
  当事人与旁观者的区别,全在于他上任时一念之差。本来上任前是征求他意见的,但求胜建功心切,一年一度的经贸洽谈会不能错过。尽早、充分地展示自己,是切入这里工作的契机。可凡事都有两面性。事实上,要不是葛建亚的事,这次洽谈会可以说非常圆满。葛建亚这样的事,虽说叫人难以接受,但朱县长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却更让人费解。如果说当初来辛店赴任是自己选错了时机,那碰上朱县长这样的前任,就是他的命苦了。他甚至开始怀疑,正是朱县长误导了他对葛建亚的态度,而且在葛建亚失踪后,新县长总觉得朱县长还继续在隐匿事实。
  新县长虽然一直在机关工作,但对当地基层企业拆借高利贷的情况不是不清楚。作为一个落后的山区小县城,企业要得到迅猛发展的关键就是资金。对于银行来说,象葛建亚这样的企业在开办之初是根本没有贷款资格的。银行说到底,就是欺贫爱富。没有贷款条件的,银行不会贷,符合贷款条件的,人家又不要。因此贷款就是怪现象,人家不要贷款,银行追着贷,千方万计要贷的,银行又躲着不贷。葛建亚办厂之初,只有几万块集资款,吃了上顿没下顿,袜还在机器上织,倒在算卖袜子的钱怎么用了。哪个银行敢放款给他们?但你银行不借钱,不等于人家就不发展。相反在辛店,乡镇企业发展最快的时候,银行业十分萧条,辛店的银行,是在企业发展起来之后才发展起来的,是辛店的企业孕育了辛店的银行。没有银行,钱的来路就是民间借贷。通俗的说法,就是高利贷。
  在辛店,乃至周边地区,高利贷历史悠久,是民俗传统。多少年来,数不尽的人以此为业,是他们的谋生手段。就像人要吃饭拉屎,高利贷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在辛店没有乡镇企业的时候,高利贷还叫地下钱庄。不光给当地人,主要借到外地去,早已是当地人的一种生意。高利贷不是为了葛建亚,不是为了工厂,而是全人类。高利贷有高利贷的纪律,有它的生存法则。不知有了多少年,从祖宗那里传下来的规距,谁也不会去破坏。不是没有人破坏过,而是谁都见证过,这种破坏最后的结局。某种意义上说,法律是对破坏性的预防,那么这里的规距实际上就是破坏性事件一而再,再而三的总结,只有当破坏性的后果成了血泪的警示,规矩才成了规矩。谁也不会想到,葛建亚敢破坏这种规矩,难道他真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他真的天真到认为自己能够逃掉吗?新县长有些怨恨,不知怨恨自己还是葛建亚。毕竟葛建亚已经失踪,于是他的怨恨转向朱县长。如果朱县长早点给他说清楚葛建亚的高利贷,那他就不会这么被动。但怨恨归怨恨,现在他和朱县长拴在一根绳上,谁也走不脱。一切的一切抱怨都已多余,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葛建亚。
  可他发现,他着急好像朱县长并不着急,他不知道他看不见朱县长的时候,朱县长在干什么,就是看见朱县长在办公室里,朱县长也没有做什么事。无非是听些无关痛痒的电话,看看报纸喝喝茶,有时候太阳好的时候,他还打瞌睡,就像一只瘟鸡,头颠东颠西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新县长那个怨啊,他本来不抽烟的,现在一分钟也不断挡,香烟拿在手上,也不是抽的,点了放在手上盘,实在烦了就捏,在海绵嘴下沿口,最近烟丝的地方捏。捏烂了烟丝,也没有看见朱县长主动过来,谈一谈葛建亚的事。县里已经成立了专门应急小组,但应急小组这么久了,也看不出他有什么负责任的言行。一天天过去,等到胡子白了,恐怕他还是这样。新县长不捏烟丝了。他布置县政府办公室召集公安,工商等部门联合行动,内查外调之外,他拿出了一个绝招。这一招,连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李鸿章也叫绝。
  新县长对李鸿章说,我们到放高利贷的二龙家去蹲守。二龙到哪里去我们也到哪里去。他比我们急,他也比我们有办法。李鸿章被他说愣了,他觉得新县长说得有道理,要是说高利贷说逃就逃掉,那么高利贷几百年前就死掉了。李鸿章一剁脚,刚举出大姆指,赞美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堵住了。新县长做出了禁声的动作,尽管压低了声音,但不难听出他的得意。他是有点骄傲的,派公安出去是明线,可谁会想到还有暗线,明线吸引了敌人的火力,暗线才克敌制胜。他轻声说道要保密,这样的事情一定要保密。李鸿章把大姆指换成了拳头,举在太阳穴边上,入党宣誓一样回答,我保证,我亲自去做这件事。
  新县长听了很高兴。本来还赌气,赌朱县长的气,又不能明说。但李鸿章听懂了他的话,响应相当给力。李鸿章哪些话,他听得是相当明白,相当舒服。李鸿章的话,听上去带了一股劲,一股邪劲。好像被人掐了脖子,掐了半天没有死,所以回过来死也要反掐一下掐过他脖子的人。即使掐不死对方,也要掐一下。总之能掐到什么程度就掐到什么程度。人活一口气,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原来朱县长在台上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重用李鸿章。有小道消息说是朱县长送情人曾被李鸿章撞破过,还有的说朱县长一上厕所李鸿章马上就追进去送卫生纸,有一次朱县长进厕所吐口痰,他也递上一卷卫生纸,结果朱县长很生气。一边是新县长掏心置腹,一边是朱县长的冷屁股,所以李鸿章整足了劲,要找到葛建亚立功。既是回报新县长的知遇之恩,还有也是要朱县长看看,没有重用李鸿章可是个无法懊悔的错误。新县长这方面呢?也是一口气,看我离开了你,照样处理好这件事。一副闷头游水,穿鼻头拱到岸边吓你一吓,到底谁是吃素的。
  一开始,还真有了眉目。李鸿章发现二龙除了每天到医院去换药,给人印象是昼伏夜出。可不要小看了他每天去换药,那又是螺丝壳里摆道场,名堂大,大海里去了。首先那个女护士,肯定是个情报员。她每天换药都交给二龙一叠报纸,那报纸当中的陷心,可能就是葛建亚行踪的情报。李鸿章对此毫不不怀疑的,因为二龙回去就关门,一整天不再出来。到了晚上,二龙拎了一个网线袋,到梅村去。看上去,网线袋里装的全是钱,是收来的利息,或者是代葛建亚偿债的,李鸿章就往这上面想。现在那个屋子情况李鸿章很清楚,一屋子光头和穿黑色对襟衫的人。但是二龙从来不穿对襟衫,出梅村的时候手里就空了,网线袋没有了。有一天,二龙前脚进了梅村光头屋,后脚就被人推了出来,他拎去的网线袋也被扔了出来,网线袋落到地上就破了,破的地方果然露出了钱。还不等李鸿章为自己预测喝彩,当啷一声,一把砍刀又扔在了二龙的面前。二龙一点没有耽误,他跌倒在地,起身的时候连屁股上的灰也没顾上掸一掸,拿起这些东西就走。他显然不是回家去。他走了与回家相反的路。他的举动让李鸿章兴奋,他急忙报告新县长。新县长已经半醒不醒,闻之大喜,拳击床铺,不想砸到一堆肉上。哎呀一记女声惊叫,吓得李鸿章在电话那头浑身一抖。新县长一时忘记了今天有妇联主任相伴,连忙解释,怪不得,怪不得我今天一直左眼跳,果然好兆头啊,好兆头,他说,你盯紧了,我马上布置公安,加强力量,加强力量。就在说话当口,李鸿章发现女护士已经来到车站与二龙汇合,女护士交给了二龙一叠报纸,这一次二龙当即打开,里面果然有馅心。二龙拿出一个信封,塞进口袋,然后有点恶狠狠地扔了报纸,拔腿就走。女护士欲言又止。二龙本来头也不回地走,到了站门口回了一下身。他的回身很突然,这让李鸿章当做他发现了自己,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站立的方向,在诺大的广场上,李鸿章感到了二龙身上砍刀寒光闪闪。女护士朝二龙挥了挥手,那手挥得犹犹豫豫,欲举还止,担惊受怕。为她自己担惊受怕,为二龙担惊受怕。
  追踪二龙的工作接下来就没有什么进展了。公安便衣回来报告,二龙并没有找到葛建亚,他只是到了另一个地方,拿到了一个更大的网线袋,然后连夜回到了梅村,交出了网线袋和砍刀,然后回去了。这个消息让新县长看上去有些失望和沮丧,他不温不火地捏起烟丝,眼睛又开又闭,像条死鱼。李鸿章上前用坚定的声音说道,我们快找到葛建亚了。新县长闻之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死鱼了。李鸿章离新县长更近了。他说我觉得二龙已经找到了葛建亚。死鱼问找到了为什么不下手?李鸿章接道,高利贷为的是钱,有人没钱,高利贷是不会下手的。
  新县长显然有了兴趣,扔了烟丝,挣开眼睛,你说说清楚。
  李鸿章这次没有再跨一步,他无法再跨一步了,就拱了一下手说道,二龙显然是去借钱替葛建亚还高利贷的。他要是没有把握找到葛建亚,他就用砍刀断大姆指了。看见新县长点头,李鸿章继续说道,二龙留了大姆指,就反证了他知道葛建亚的下落。他愿意代他偿债,就定有把握找到他下落。他在等时机,等钱,等葛建亚有了钱,他就会下手。所以,所以我们要有耐心。
  新县长喜出望外,但又不便溢于言表,只是用深沉包含着深情对李鸿章说,你辛苦了,今天我陪你值班。新县长说的值班,就是到二龙家门口去蹲守。不蹲不要紧,一蹲还真体会到这事不容易。寒风露宿不去管它,光蚊虫盯咬就叫人受不了。新县长从李鸿章不明出处的微笑中看出李鸿章瘦了许多,真不知道这么多天是怎么熬过来的。还有这么好的同志真心真意在做这件事,他就觉得这件事没有做不好的理由。就在这时候,二龙家门口飕地闪过一个人影,打断了他遐思。正当他要提醒李鸿章,李鸿章一边示意他不要说话,嘴巴一边已附到他耳旁,我们包抄上去,你从前面,我从后面。李鸿章的话让新县长一下子回到了同学少年时代,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又犹如要去做当年官兵捉强盗的游戏,全忘记了二龙周围的断指和砍刀。
  暮色中果有一黑衣人在屋后游动,不等新县长追上去,就听到李鸿章刚哎哟了一声,声音就掐断了。急忙上去相助,近前却大惊失色,是朱县长。朱县长捂住了李鸿章的嘴,并瞪大眼睛,示意新县长不要声张。
  直到现在,新县长才知道朱县长早就在二龙这里设防,已经不是一天二天了。可见朱县长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不关心这件事。这件事让他很感慨,心潮起伏,一夜没有睡。第二天一进办公室就叹了口气,连声说道没想到没想到,李鸿章问什么没想到,新县长说没想到老朱这个人还真能顾大局,我在组织生活会要好好检讨自己。他边说边摇头,头边摇边缩,最后好像要把头缩进颈根里去一样。可他话音未落,就听李鸿章一声大喊,你真傻。这话不光让新县长愣住了,连李鸿章也愣住了。但愣归愣,话还在说,李鸿章觉得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他说以为他是真心的吗?他是在装啊,一直在装。原先怕我们找到葛建亚,表面上装做热心查找,实际上暗中干扰,现在知道我们找不到葛建亚,又装出认真得不得了的样子。新县长大惑,这怎么是装的呢,他不好早点在家里困困觉啊。李鸿章先把手掌在衣襟的擦了擦,然后食指就上了新县长的桌面,后来中指也加入进来,他要不装,不装你想想,他说,他为什么突然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他存心守候二龙,他完全可以该象我们一样不被人发觉才对啊,还冲过来捂我的嘴,我觉得他早就准备好了,就等我上去捂我的嘴,就说捂嘴,他为什么捂我的,不捂你的呢?
  新县长被李鸿章问得一愣一愣的,过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说李鸿章说的话有道理吧,好像都是屁话,你说他说是屁话吧,好像又不是没有道理。就这一愣神之间,新县长对朱县长看法又模糊了,至少去拉拉朱县长的手,满怀内疚说几句体已话的念头已经荡然无存了。
  房门这时候就打开了,门开得不紧不慢,不阴不阳,不温不火。门是朱县长推开的,朱县长站在门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也许刚刚站到这里,也许站了很久,他们之间就隔了薄薄一扇门,俯视下去,他们也不过隔了一、二米的距离。这样的话李鸿章觉得自己说的话朱县长全部听到了。所以他一看见朱县长就头脑一片空白,连脚都有些软了。
  朱县长目光炯炯,朝屋里跨了一步。这一步让新县长的心也不禁颤了一下,他看看朱县长的脚裤,又朝自己的裤脚看看,沾了昨夜露水的泥巴黄黄地都在。朱县长说话的时候,新县长觉得他眼神飘忽,好像在看自己的头顶,这让他怀疑自己头顶上是否歇住了一只苍蝇。快走吧,高慧上吊自杀了。朱县长的话听上去还是有些急促,但话语沉稳,还有一种威严。新县长心里一凉,他来这里时间不长,认识人不多,可说到高慧却印象深刻。
  高慧是葛建亚的妻子,戏剧演员出身,6年前,一场慰问演出改变了她和葛建亚的命运。可婚后多年,她一直未能生儿育女。这种事情落在葛建亚身上,是有压力的。他力排众议,百里挑一,甚至是冒了很大的风险选了她,而且想当初,葛建亚叫人横看竖看,开口闭口,人前人后说高慧必定生儿子,而且是双胞胎儿子。谁能想到是这样的局面呢?这样的局面,其实对她的影响最大。但影响归影响,只要影响还不是结局,还不是铁板一样的事实,人家还是元配夫人。人家手里掌握的建亚集团最优质的资产—高慧酒店。葛建亚把自己最好的资产用夫人的名字命名,而且全权让她管理,足见其信任有加,情真意切。
  说到新县长和高慧,新县长最先,也就是刚刚工作的时候,就听过高慧的戏,当时就被迷住了。这种迷与一般戏迷之于戏或戏者的蛊惑大不相同。新县长少年时候有一个不可释疑的梦,这个梦里一直有一个面孔可知其详的人。直到在高慧面前,新县长顿时释然,这如花似月的人,竟是自己前世的结缘人。可叹一面之交,一直到辛店与高慧再次相见,大有当年失之交臂,如今相见恨晚的痛切了。可是人家高慧不认识他。人家在台上唱戏,还要认全台下看戏的人,那是坐了轿子嚼三海经,有点说话不吃力了。所以无论新县长如何暗示启发,高慧都无法与他相认。那是满满的遗憾。葛建亚出走后,新县长带人清理葛建亚相关资产时,高慧坚决阻止。她叫来结拜七姐妹,那是剧团里七朵金花,个个英雄了得,有的把住大门,有的拉住工作人员手臂,而高慧大声说理,她说葛建把她骗到这山沟沟里来,给她这些资产是对她的补偿。为此她还列举了很多例子,说明葛建亚多么花心,如何如何负心于她,话说到这里,就差把与葛建亚有瓜葛的女人名字说出来了,可即便她不说出来,听的人还是一听就明白了,各式各样的人全部对上了号,所以她不点名也等于点了名。
  可任凭她说来说去,新县长还是耐心地告诉她,只要是夫妻双方的共同财产,都要登记。这话一出口,没想到高慧立即脱口而出,这话是你逼我说的,我和葛建亚离婚了。
  这下子,轮到新县长惊喜交加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震惊之余竟还有一种欣喜之情。他脑子里飞快地转过远在省城的夫人形象,这时候,夫人的形象成了矮墩墩的一个影子,最后模模糊糊的一团。高慧说,这个不是说说的,她拿出了一张纸,就像早就准备好的的发言稿,她把发言稿交给新县长。新县长手一颤,闻见的是纸上飘来的阵阵体香。这体香让他难以自己,这样的陶醉非同小可。要赶紧撤离,在这里哪怕多呆一分钟,都有失控的危险。新县长从此开始回避,至于到底如何处理高慧资产,后来就不知道了。怎么好好的上吊了呢?想不清楚,就一路听朱县长说。
  原来前些日子,葛建亚袜厂的生产资金出了问题,蔡兰英几次向雪琴告急,要她想办法弄钞票。可是雪琴哪会有办法,性急之下,蔡兰英剃光了头发,一夜之间削发尼了。厂长当了尼姑,厂不就歇产关门了吗?奇怪的是没有,机器关了一半,剩下的还在转,转着转着,又关了一半,剩下1/4,可少归少,还在转。这叫雪琴难以相信。一打听,原来蔡兰英当尼姑归当尼姑,她人当了尼姑,心还在厂里。到了夜头,戴上假发套,又是厂里的厂长。月光下,她里头穿的是杏黄袍,外头套的是厂服。有时候,发套戴歪了,头就顶了个瓜皮。那一天,把雪琴吓了一个大倒退,退了几步手还在心口一个劲地轻捶。蔡兰英交给雪琴一个杏黄色的香袋,里头全是钱。那钱是蔡兰英从尼姑庵借来的,尼姑庵也有钱借,要三分息。雪琴边捶边感叹,厂是蔡兰英的命,厂是蔡兰英的儿子。
  雪琴一感动,来了灵感。酒店,雪琴说酒店可以抵押贷款。雪琴的话把蔡兰英说得眼泪哗哗出来了,一个劲地怪自己鬼迷心窍。
  在高慧酒店,高慧挡住了去路。蔡兰英说你把产权证交出来。那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她看着蔡兰英露出的杏黄色袍边,眼里布满疑云。她知道蔡兰英早晚要来找她,所以话说得很干脆,高慧酒店和葛建亚没有任何关系。她侧对蔡兰英,兰花着指头,中指和食指夹住那张财产补偿书。纸片很得意,在蔡兰英面前时而会一颤。蔡兰英站着,一动也不动。那时候太阳开始升起来,她眯着眼,看着那纸片变成了一开一闭的嘴。她对着那张嘴说道,权证你到底交不交。她话未说完,高慧又发现了破绽,她突然指着蔡兰英的头发,怎么看,那也不是蔡兰英的头发啊。随着她的手一挥,她的舞台七姐妹,七朵金花蜂拥而出,可还不等她们就位,七、八十个织袜女工天女散花一样从天而降,一股潮水一样卷了上去,七、八个对付一个,你看看,那场面,真叫一个雷人!七朵金花唱戏出身,揪打不过就喊,上下其手,早忙得一个个披头散发。太阳升高了,汗从蔡兰英的发套下滴出来,蔡兰英抹了一下,这时候,让高慧惊奇的一幕出现了,蔡兰英的头发像一顶无沿帽一样,突然从她额头上掀起,阳光下,蔡兰英的头浸透汗水,比太阳更亮。白晃晃的,照花了高慧的眼睛。
  高慧酒店的产权证被蔡兰英抢走了,高慧当然要去找蔡兰英。高慧是坐着警车去的,威风得很。一路上风吹着她的头发,她决心要好好研究一下蔡兰英的头发。厂里没有找到蔡兰英,找到了庵里。找到蔡兰英的时候,警察没有让她进去。警察拿着一张纸进去,不一会儿,都没有一根烟的功夫,就捏着两张纸出来了。警察出来一句话不说,连看也没有朝高慧看一眼。高慧坐上警车,一路上警笛也不拉了,警察给了高慧一张纸,高慧一看,是葛建亚签的授权委托书。上面写着,兹委托蔡兰英全权处置建亚集团所有资产。高慧一把去抢警察的方向盘,却被警察一挡,不等她开口,警车一个急刹车。高慧倒在坐椅上,用唱戏的嗓子大叫,这不是建亚集团的财产,是我的,葛建亚赔给我的。我和他离婚了。警察说,离婚还没结果,你只是提出了离婚,现在还没有离。这个酒店是集团的钱买的,她处理,你能怎么办啊?高慧一声不吭,她坐直了身子。风吹在她的脸上,抚动着她的头发,在她内心深处荡起平静的涟漪。她的笑似现未现,难以觉察。那种笑容充满甜情蜜意,对着目光能及和难及的远方,渗透了一层又一层无穷的寄托。
  回来之后,高慧穿起早年的戏装,和舞台七姐妹一起唱起戏文。唱戏不要紧,可一唱三天三夜,而且还不吃不喝。一出连一出,姐妹几个本来跟着出来享福,好些曲目已经忘记。怨尤之余,开始为高慧担心。她们中有三个人担心高慧有了神经病,有一个试探地说要不要请个医生过来,扮小生的惠芬说得更干脆,她说把高慧送到精神病院去。惠芬的意见遭到了所有人反对,高慧可以走,可是高慧走了她们又走到哪里去呢?只有赵姐叹了一口气,她看了众人一眼,没有人把心里话说出来。
  她们身着戏装,交头接耳的样子根本无法打动高慧,她精神瞿烁,全神贯注,一点没有疲劳和分神的迹象。唱戏是要观众的,没有观众,戏唱着唱着自己头皮会发麻。七姐妹不知道高慧眼里全是观众,她们轮流陪她唱,唱到后来筋疲力尽,直到最后一个赵姐离去,她看见高慧依然字正腔圆,精神饱满,没有丝毫歇下来的意思,更看不出自寻短见的蛛丝马迹。也许正是一点也看不出,赵姐才如此担心。姐妹当中,她最了解高慧。高慧受此委曲,唱唱戏是过不了门的。果然,她才打了一小会瞌睡,夜深人静,万籁无声,高慧就吊死在大厅的梁上。人晃来晃去,裤脚管上尿水淋漓。赵姐啊呀一声大叫,连打自己几个个耳光,眼前的一幕正是她们最后一出戏唱的,也是她这三天三夜来一直担心的事。
  新县长一行看见高慧时,高慧已经醒来,她脸色苍白如纸,面带神奇微笑。那种微笑让你觉得她离你很远。事实是,她可分明就在你眼前。一群人围着高慧,大家都在说安慰的话,新县长本来有千言万语,可高慧的微笑,让他感到阴气一阵阵扑面而来。高慧的妩媚瞬间浸透了狰狞,新县长忽然无话可说。他看着朱县长有点不情愿地握着高慧,高慧像从沉睡中醒来,她说你为什么要叫葛建亚借那么多高利货,高慧的话很轻,你知道吗?她说,要是没有这些高利货,葛建亚开个袜厂,我们过得多么轻松啊。场面鸦雀无声,高慧抓住朱县长的手不放,朱县长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说话不是,不说话也不是。不等他开口,高慧又说道,你们县里一天几十个文件叫他上项目,上了项目亏了钱,你们谁都好拍拍屁股走人,可他跑不掉!高慧的声音高了起来,眼泪突眶而出。眼泪压得太久了,一出来就煞住了余下的话。赵姐一边给高慧捶背,一边替高慧说道,听说借的那么多钱,到了帐上还没有捂热,就被你们领导划走了。这当口,高慧仍然不放开朱县长,朱县长努力了一下,赵姐的话反而让他平静了下来。他伸出另一只手,在高慧白晰的手背上轻轻拍两下,他说你是葛建亚最近的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你说葛建亚是那种照着别人的话去办事的人吗?他的钱,谁说动就能动啊?
  新县长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朱县长短而多皱的手在高慧手背上点动,自己的指头也不禁动起来。这时候门口一声响,李鸿章忙不叠地闯进来,对着新县长晃了晃手上的一张纸。一看见朱县长也在,连忙稳一稳身子,闷声说道,二龙跑了。
  小芹的老家,最先映入葛建亚眼帘的是一丛丛红山楂树。正是红山楂开放的季节。他第一次看见红山楂,红山楂不热烈奔放,却漫山遍野,充满生机。点点滴滴,在葛建亚心头跳动着别样风情,沉寂多时的心又死恢复燃。他忽然有一种预感,在这里自己会做一点事,就像看到迪拜的海。迪拜的海让他下定决心,向二龙借了二个亿。或许真会做一点事,他啧啧嘴唇,又用手抹了抹嘴角,到底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不由一阵苦笑。
  说是回了家乡,但小芹人在门口就是不回家。当初从家里出来,和家里赌的气还在胸口。她说她不回去,打死她也不回家。不回去不是嫌家里穷,是爹妈要把她给一个二瘸子。她要葛建亚在县城里给她买房子,她要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出了息,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葛建亚呢?为难了,还不是一般的为难。因为小芹知道他有钱,她见过他的钱。但房子是绝对不能买的,房子是什么,房子现在最热门,买房子的合同要上网。房子合同上网,等于他葛建亚上网。那用假身份证,假身份证也不行。弄不好今后查无此人,房子就不得转让流转,就变成了无主财产。自己就带出来这点钱,现在的处境,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万一钱变得无法动,那人也就无法动了。小芹不懂事,自己可不能胡来。可房子不解决也不行,他喜欢小芹,可说到底,小芹比他小二十几岁,变数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人家小芹说了,你不买房子就是骗我。小芹可从来没这样对他说过话,也从来没要这要那,可这次说了,要了,不答应肯定不行。
  房子的问题折磨了葛建亚三天,到了第四天,问题迎刃而解。葛建亚花了一千块钱,办了一张假房产证,产权证还写了小芹的名字。到了下午,他告诉小芹,他们住的那套房就是小芹的了。出乎他意料,小芹没有狂热地抱他,啃他,咬他。小芹转了个身,连那张房产证也没去接。葛建亚诧异起来,去扳小芹的肩,却被推开。小芹的肩在抖,泪光在闪。她擦了一下眼睛,走过床头,从床下拿出一双棕色皮鞋。小芹双眼通红,双手把皮鞋递到葛建亚面前,她嘟着嘴唇,话奶声奶气,鹿皮的,我买给你的。葛建亚看着小芹眼睫毛扑哧扑哧地闪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小芹用皮鞋捅了捅他,你要不给我买房,我就不给你皮鞋。眼泪水早已忍不住了。你对我好,小芹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你没有骗我。葛建亚心里一个激愣,那双小芹给他的鞋子,不知道要不要去接。
  夜头,小芹兴致勃勃,兴高采烈,上上下下特别卖力。累了,猫一样偎在葛建亚怀里,听葛建亚心跳,扑通扑通,又开心又踏实,一个人笑。笑着笑着,听见葛建亚在问,要是我没给你买房子,你真不送我皮鞋了吗?小芹不笑了,那我就用剪刀剪了,剪成一条一条扔掉。她只顾说,说着说着就睡去了,丝毫没有察觉到葛建亚在想心事。那天夜头,是葛建亚逃亡生涯中第一个不眠之夜。
  感情的波澜又一次在葛建亚的生活里打了一个旋儿,堆出了快乐的浪花。造假的不快很快被快乐的浪花击碎了。他和小芹去买新被头和枕头,付款居然是188元,连零头也是8角8分,吃饭的时候,付了68块,零头人家不要了,最巧的是去买馒头。迎桂馒头是这个小县城的百年老店,小芹最喜欢。她说她从小不晓得要讨多少次,父母才会买一个,全家人一人尝一口。那里面的肉馅心,从来轮不到她吃,是弟弟的份。她一开口就说我们买16个,葛建亚一开始当她要买回去当早晚饭吃,可她接下来的话吓了葛建亚一跳。她说我马上就吃16个肉馒头。这让葛建亚很惊奇,他开始想象16个肉馒头到了肚子里的样子。所以售货员连报几次价他也没听到,直到人家说到第三遍,他才回过神来。28.8元。16个馒头加占二碗牛肉粉丝汤,正好28.8元。小芹一声尖叫,把店堂里的人吓了一跳。有一个老太太,刚刚把一个小笼馒头放到唇边,一吓,手一抖,一泡烫水弄了一嘴,一身,一桌子,手里拿着筷子不知如何是好,嘴里连声说着作孽作孽。就这样,一连串8的生活改变了葛建亚和小芹的生活节奏。葛建亚后来总结,危险实际上并不是来自客观环境的变化,而正是自己主观上放松了警惕。
  从那之后,他们的生活继续在幸福的浪花里翻滚,葛建亚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他说小芹你的老家真是我们的福地。他的话很天真,笑着说的,笑也很傻很可爱,欢喜得小芹就在他的胡子上摸了一把。她摸胡子有她的道理,她觉得葛建亚现在就是十七、八岁,至少不比她大多少,太可爱了,可爱到她怀疑眼前的小伙子嘴上的胡子,到底是真还是假。胡子可以有疑问,但他的话倒是马上就应验了。馒头买回来还没有凉,就有人请他当木匠师傅了。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在双胞胎县里,他还去猪肉铺招工了,怎么到这里连工作都自己找上门了呢?
  说是木匠师傅,其实是一个木材厂,干的也是把原木锯开后,切片包装的粗活。他觉得这样的活随便请个人也能做。但是一落地就有工作,并且收入不错,在当地生活绰绰有余,这终究是件高兴的事。最重要的,葛建亚发现这样的生活踏实,自然舒适,不用穿名牌正装,不要两餐洋酒,晚上可以和小芹开心地在一起,感受她高潮之后满足的颤音和颤抖。听她心腔撞击耳膜,带他进入甜蜜的醉梦。那是他这辈子最安心长肉的一段日子。
  葛建亚干活很卖力。开始的时候,干累了还会歇在一旁边瞎思量,把眼前的处境和原来的生活比较,可一想到自己被逼逃亡的结果,他就恨了起来,一鼓作气,干到筋疲力尽为止。干到筋疲力尽,就不再去胡思乱想了。他干活卖力,人也好,老板夸,工友也说好。工友当中有个叫为忠的,本来不和他搭班,不知怎么千转万转,就和他搭上了一个班了。上班的时候,葛建亚干得不歇,弄得为忠也不好歇下来,好不容易歇下手,葛建亚又忙不叠地给为忠递烟。葛建亚自己又不抽烟,却每天身上备下好烟,好象专门为为忠准备的一样。为忠这心里实在过意不过,就每天下班请葛建亚去汰浴。小县城最好的浴室,也是几十个人的通铺,布满湿蒸蒸的汗臭,那一浴池水,更是煮浑的一锅猪骨汤。猪骨汤鲜啊,可这猪骨汤不是拿来喝的,人泡下去,那是哎哟哎哟地叫舒服。特别是一下水后,把身体全部浸没浴水的刹那,鲜滚鲜滚的水,一浸,一出,那个爽,又怎是一个爽字了得。一天的劳累,全在下水的一刹那消失了。什么也不要,回去小芹再解解眨,那个觉睡得,赛过了神仙皇帝。
  葛建亚开始交朋友了,除了为忠,还有擦背的富华,你不要看富华一身蛮肉,可干起活来比女人还细腻,葛建亚每次泡完澡就擦背。富华拍拍他的肩,他躺下来,富华一声断喝,双掌一拍,手就上身了。这一拍一喝是个信号,擦着擦着,葛建亚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啊,让葛建亚找到了回答小芹问题的答案。每天快乐归快乐,小芹到底是心痛葛建亚的身体,可葛建亚在床上那么善解人意,精猛到位,让她着实诧异。她说你干了一天活哪还有这么大劲。葛建亚愣了一愣,然后嘿嘿一笑,他说我已经睡了一觉了。这一觉,就是说富华擦背的那一觉。所以他心里特别感激,要好好谢谢富华,于是他隔三岔五地请富华喝酒,叫上为忠,每次很热闹,更开心。富华还有个朋友,弄脚的,纤、括、捏手段极其精准到位,大家叫他小方。平时葛建亚不叫他弄脚,怕弄了脚不肯回家,直接在浴室里过夜了。于是小方叫了他几次,他都不肯,不肯小方还是叫。直到有一次,葛建亚问了价钱,小方就不再叫了,小方当他小气,不肯出钱,这个意见就堵在了胸口。但葛建亚不知道,他不能对小方说他急着回去陪小芹,他不说,他干吗对小方说这些呀。小方也没有说,你不说我不说,这事就搁下了,慢慢沉到心底,好象就没这回事了。不影响喝酒,不影响喝酒的高兴劲。
  葛建亚跟着他们喝酒,还学会了猜拳。富华喝着喝着就露出了五大三粗的本性,有时候一只脚撑在椅子上,成了出拳肘的支点。他出拳,每一次都伴随他浴室里的断喊,而牙缝里的食渣也借此有力弹射,落点有远有近,目标忽东忽西。有一次,竟然溅到了葛建亚的鼻尖上。那肯定是富华嘴里大蒜的残渣,他马上用纸巾擦,后来又用水洗,过了三天三夜,他好像还闻得见大蒜的气道。小方就不一样了,小方猜拳的样子很猥琐,出拳的幅度也小,手几乎不怎么甩动,就是指头在变来变去,嘴里更没有声音,只是嘴唇莫名其妙地动着,象猫念佛。既使赢了也不声张,不动声色地看着你喝酒,嘴角似笑非笑。有一次富华输了拳酒没有喝干,他冲上去抓住富华衣领,搡着逼他喝光。富华显然喝多了,一把甩开他。力大了,小方没立稳,牙齿就戳到地上,满嘴的血。葛建亚连忙去劝,可小方根本没什么反应,好象是自己不当心摔了一跤似的,用手摇了摇门牙,看看牙齿有没有松动,随便用水清了清嘴,一声不吭,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出门的时候,富华跌跌撞撞走在第一个,小方走在最后,走出十几步了,说时迟那时快,小方猛然从身后插上,一个飞腿,富华哼一声就栽倒在地。第二天去洗澡,葛建亚看见这两个人,一个一只茶杯,一个一个小酒杯,赤了膊,在浴池外吱吱呀呀,又喝上了。擦背的时候,富华象知道葛建亚要说什么似的,他说,他这个人,就这么回事。看着富华在笑,本来对小方还有些思考,葛建亚此刻就放下了。放得干干净净。
  生活看上去对葛建亚网开一面,让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属于自己的人,可是没等他在幸福的长跑路上喘上一口气,新的变故又发生了。到了发工资的那一天。小芹一大早就起床给葛建亚烧早饭。葛建亚醒来一看大叫一声,把小芹吓了一跳。
  一个礼拜前,小芹就开始经常吊恶,吊着吊着就说可能有了孩子,葛建亚这个激动啊,看着小芹,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小芹的酸水,小芹的泪。可吊着吊着,这一阵又不吊了。葛建亚没有孩子,所以缺乏这方面经验,只当做自己看不出来。因此小芹起这么早就有点担心,怕她身体有了闪失。这么多年来,自己被捧上天了,却没有留得下一个种,好不容易中一次彩,千万可不能错过了。男人心痛自己女人的时候,很天真。天真把男人做成了不懂事的孩子。他说今后不许你这么早出来,要烧我烧给你吃。小芹呢,这时候变成了一个大人,她怪慎地拍了一下葛建亚的嘴,一个大男人不许说这种话。葛建亚连忙点头,天真得没有办法再天真的样子。小芹的声音更细腻了,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得到了这份好工作呢?葛建亚愣了一下,从天真里醒来,那些女人的样子此刻镜头一样逐个闪过。他忽然想笑,他想,要是小芹知道了他真实的身份,会不会吓到腿脚发软,昏死过去呢?
  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骑马与砍杀参加宴会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