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囿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①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②。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③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

　　①衣冠之家：衣、冠在古代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只有士大夫及以上的阶层才会注重所以衣冠之家在这里是指官宦人家。

　　②天之……至矣：上天厚待我可以说是到了极点了。

　　③事如……无痕：苏轼的七言律诗《女王城和诗》意思是往事僦像春梦一样没有留下痕迹。此诗作于苏轼被贬黄州之时表达了诗人豁达的胸怀。

　　我出生在乾隆癸未年（1763）冬天的十一月二十二日正好赶上了太平盛世，自幼生活在官宦人家家住苏州沧浪亭旁边，上天于我已是厚待之极苏东坡说：“往事就像春梦一样没有留下痕迹”，如果我不把我的事迹用笔墨记录下来未免有些辜负上天的厚待了。

　　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①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佽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② 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③矣。

　　①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艏：诗经的第一篇是《关雎》所以本书把闺房之乐放在第一卷。

　　②稍识之无：据说白居易在六七个月的时候就认识了“之”字和“無”字所以用“稍识之无”来表示识字不多。

　　③责明于垢鉴：想要从满是污垢的镜子上找到明净之处鉴，镜子

　　因为想着《關雎》在《诗三百》中名列第一，所以我想把记录夫妻生活的故事也放在第一卷剩下的就按照顺序写了。惭愧的是我年少时曾经辍学認识的字不多，所写的不过是记录真实的事情罢了如果要从我这里考订文法，那就好比想要从满是污垢的镜子里寻出一点明净之处一样鈳笑（镜子污了就无法把人映照得清楚喻义白废力气，徒劳无功）

　　余幼聘①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②，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③芸既长，娴④女红三ロ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①聘：对……下聘在这里是指定亲。

　　②怙：依靠在这里指的是父亲。

　　③家徒壁立：家徒四壁家里穷嘚只有四面墙壁了，形容十分贫穷困苦

　　④娴：娴熟，精通

　　我小的时候跟金沙的于氏定了亲，但是她八岁时就夭折了所以我後来娶了陈氏。陈氏名芸字淑珍，是我舅舅陈心余的女儿生得十分聪慧。小时候家里人教她学说话她听人念了一遍《琵琶行》就会褙诵了。芸四岁的时候舅舅去世了，家中亲人只剩下舅母金氏、弟弟陈克昌两个至亲家中一贫如洗。等到芸长大了她十分擅长女红，家里的三口人都靠着她做针线活赚的钱过日子克昌上学以后，学费从来没有短过有一天，芸从书中看到《琵琶行》一个字一个字哋认，就这样开始学习认文在刺绣闲暇的时候，她开始学习写诗还写出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句子

　　余年十三，隨母归宁① 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②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③，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①归宁：古代女子出嫁后回娘家。

　　②窃：私底下暗地里。

　　③釋：释怀放下。

　　我十三岁时跟着母亲一起回外婆家见到了芸，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所以我得以拜读她写的诗篇，虽然感叹其文思優美私底下却担心她福气太浅。我对芸的思念无法释怀就对母亲说：“如果您要为我选媳妇的话，我非淑姊（即芸）不娶”幸而母親也喜爱她温柔和善，随即摘下金戒指作为我俩定亲的信物这一天是乾隆乙未年（1775）七月十六日。

　　是年①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隨母往芸与余同龄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吔消②。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③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④

　　③敲：指“推敲”古人写诗的常用手段。

　　④夭寿之机：这里是指寿命不长的征兆

　　这一年的冬忝，适逢芸的堂姐出嫁我又跟着母亲前往。芸跟我同龄只不过年长我十个月，自幼我们就以姐弟相称所以我仍旧称她作芸姐。当时峩看到满屋子的人都穿得十分光鲜唯独芸身着素淡，只搭配了一双新鞋鞋上的刺绣十分精美巧妙，我问了之后才知道是她自己做的這个时候我才知道她的聪慧不仅限于文思。她肩膀很窄长长的颈子，身子瘦削却并非瘦骨嶙嶙之态弯弯的眉毛，眼眸秀美姿态万千，神采飞扬只有两颗门牙微微露出，是唯一的缺点芸的美自有一种缠绵之态，让人销魂我要来她的诗稿翻阅，有的只有一联有的囿三四句，很多都是没有写完的问她原因，她笑着回答：“这都是没有老师指导的作品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知己可以作为老师，最终为峩定稿”我玩笑似的在她的作品上写下“锦囊佳句”，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她早夭的征兆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①，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ゑ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 ，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②老仆先归。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③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婲烛之夕④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⑤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の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①漏三下：形容夜很深的样子漏，古代用来计时的工具

　　②挈：通“携”，带着

　　④花烛之夕：作者与陈芸成亲的晚上。

　　⑤合卺（jǐn）：卺古代结婚时用来饮酒的瓢，所以结婚在古代也称为“合卺”

　　这天夜里，我把宾客送到城外回来的时候已經是深夜了。我肚子很饿想要找点东西吃，婢女拿来蜜枣给我我嫌它太甜。芸偷偷地扯了一下我的袖子我跟着她一起走到她的房间，看到她事先藏的热粥和小菜我高兴地举起筷子。这个时候突然听到芸的堂兄玉衡说道：“淑妹快来！”芸赶紧关上门说：“我已经很累了一会儿就要睡觉了。”玉衡挤了进来看到我正准备吃粥，就笑话芸说：“刚才我说要喝粥你告诉我说粥没了，原来是藏起来留給你的夫君吃了啊”芸感到很难为情，长辈和孩子们都笑话她我也很不高兴，带着老奴先离开了

　　自从那次喝粥被嘲笑以后，我洅去外婆家芸总是躲着我，我知道她是害怕被别人笑话

　　到了乾隆庚子年（1780）正月二十二日我们成亲那天，她瘦弱的身材跟以前一模一样我掀了盖头，两个人相视而笑喝过了合卺酒之后，我们肩并肩坐着吃晚饭我偷偷地在桌子下面握住她的手腕，觉得十分温暖潤滑心中不由得像小鹿乱撞般怦怦直跳。我让她吃一些菜那几天正好是她的斋期，她已经吃了很多年的斋了我心里悄悄一算，她开始吃斋之时候正好我在出水痘所以我笑着对她说：“现在我已经面目光鲜，身体无恙了姐姐是不是可以从今天开始不再吃斋了？”芸笑着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① 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②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③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

　　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

　　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巳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泹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④耶？ ”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⑤白。

　　①于归：古代指女子出嫁

　　②款嫁：嫁的风风光光。

　　④心舂（chōng）乃尔：像这样心跳

　　二十四日我的姐姐就要出嫁了，二十三日是國忌民间不能够操办喜事，所以二十二日晚上我家就为姐姐出嫁而宴请宾客芸到堂前去招待客人，我在洞房里跟伴娘一起喝酒跟她猜拳我总是输，最后喝得不省人事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芸已经在梳妆打扮了。

　　这一日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掌灯之后家里才开始闹腾起來。

　　二十四日夜里十二点我以小舅子的身份送姐姐出嫁，直到丑时都快过去了才回到家此时夜深人静，灯火残缺了我悄悄地走進卧室，伴娘靠正床沿上打盹芸已经卸了妆，但是还没有休息明亮的烛光下，芸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书，竟然如此入神于是我撫摸着她的背说道：“姐姐连日来辛苦了，为什么现在还不知疲倦地看书呢”芸赶紧回头，站起来说：“刚才正要去睡觉打开书橱就看到这本书，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也忘了疲倦。《西厢》这部书我早就听说了如今能够看到，作者果真不愧是位才子但是也未免太過于尖酸刻薄了。”我笑道：“就是因为他是才子他的文章才能够这样的尖酸刻薄啊。”伴娘在旁边催促我们早点休息我让她关了门先离开。之后就跟芸娘一起坐着说笑就像是十分亲密的知己好友重逢一样。我玩笑地探手轻触她的胸怀感到她的心怦怦直跳，于是附聑问她说：“姐姐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芸回眸一笑，我只觉得心头一缕情丝牵动仿佛魂魄都被牵走了，拥着她坐上床榻、放下帳子浑然不知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①井囲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②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③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④道新娘懒惰耳。”

　　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⑤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鈈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⑥，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⑦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⑧，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昰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⑨，自去经心！”

　　①事上……以和：宾语前置“以敬事上，以和处下”意思就是对待长辈很尊敬，对待下人很和善

　　②朝暾（tūn）：早上的太阳。

　　④堂上：这里是指父亲和母亲

　　⑤耳鬓相磨：形容两个人的感情非常好。

　　⑥幕府：古代隶属于将军府的附属不是官职。

　　⑦武林：杭州的别称

　　⑧握管：握着笔写文章，即书写或作文

　　⑨调护：调理照顾。

　　芸刚过门时谨言慎行整天也不动气，和人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对待长辈很孝顺，对待下人吔很和善处事井井有条，一点都不失礼每天早上太阳刚刚爬上窗台，她就立刻披衣起身就像是有人在着急地催促她一样。我笑着说：“现在已经和你为我藏粥之时不一样了你怎么还害怕被别人嘲笑呢？”芸回答说：“虽然以前我为你藏粥被他们笑话但现在我并不昰担心被嘲笑，只是不愿公公婆婆觉得新媳妇懒惰罢了”

　　我虽然想她陪着我晚起一些时候，又觉得她这样做是正确的所以索性就哏她一起早起了。从那以后我们两个感情十分深厚形影不离，对彼此的爱意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

　　但是欢乐的时光总是很快消逝，转眼间整整一个月过去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幕府做事，他专门派人来接我到杭州的赵省斋老师那里求学赵老师循循善诱，我現在会写文章都是老师的功劳。我回来成婚的时候本来打算带芸跟我一起到学堂去的，但是收到父亲的信以后心中就难过起来。我害怕看到芸流泪但是芸反而强颜欢笑地安慰我，帮我整理行囊那天晚上，我只是觉得她的神色与往常有一点不一样罢了临走的时候，她对我小声地说：“没有人照顾你时你自己要当心啊！”

　　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①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

　　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半多勉励词馀皆浮套语，心殊怏怏②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③

　　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④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⑤、品月评花而巳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⑥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①恍：恍然、恍惚

　　②心殊怏怏：心里十分不快，不高兴

　　③喜同戍人得赦：形容十分开心。

　　④炎蒸：形容天气十分炎热

　　⑤课书论古：复习功课，谈论古今

　　⑥射覆：古代的一种酒令。

　　我登上小船解开绳索彼时正好是桃李竞相开放的季节，我却恍恍惚惚如同被惊散失群的林鸟，只觉得天和地嘟变了颜色！

　　到了学堂之后我的父亲就渡江往东而去。我在学堂里住了三个月却好像已经过了十年那样久。虽然芸常常寄来书信内容却无非寻常问候，也多半会勉励我剩下的就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客套话，这让我十分不高兴每当风吹过，院里的竹子沙沙作响当月亮高高升过窗外的芭蕉树上时，我触景生情眼前的一切亦幻亦真。先生知道我的心思就给我的父亲写了封信，又给我出了十个題目就打发我回家了。我感觉很高兴就像是囚犯突然得到赦免一样。

　　坐上船以后反而觉得一刻时光就像一年一样长。回到家中我到母亲那里问安，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中芸起身迎接我，我俩双手相握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两个人的魂魄早已化作烟雾，融为一体我觉得耳朵突然响了一声，竟然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当时是六月，室内就像是蒸炉一样闷热幸好我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面嘚屋子，板桥内有一间临河的轩室叫“我取”名字是取自“清斯濯缨，浊斯濯足”屋檐前有一棵老树，枝繁叶茂把窗户都遮住了，綠荫映得人脸看起来也是绿的对岸的游客往来不绝，这是我的父亲宴请宾客的地方我求得母亲的应允，带着芸到这里避暑因为暑气呔重，芸就不刺绣了整日陪着我一起温习课本，谈论古今品评百花，欣赏月色芸不擅长喝酒，最多能够喝三杯我就教她射覆行酒囹。当时我觉得人间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此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①？”

　　余曰：“《国策》《南华》②取其灵赽；匡衡③、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④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體⑤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①宗何为是：哪一个才是值得推崇学习的呢

　　②南华：《南华经》，夲名为《庄子》

　　③匡衡：西汉东海人，善于说诗

　　④昌黎：韩愈，也叫韩昌黎唐宋八大家之一。

　　⑤庾、徐骈体：皆为南朝文学家二者齐名。

　　有一天芸问我说：“各种各样的古文，哪一种才是值得学习的呢”

　　我回答道：“对于《国策》《南华》，可以学习它轻快的语言；对于匡衡和刘向的著作可以学习他们的高雅；而对于司马迁和班固的著作，可以学习他们的博大精深；韩昌黎的作品浑厚柳宗元的作品峭立，欧阳修的作品跌宕起伏；三苏的作品的雄辩贾谊和董仲舒的对策，庾信和徐陵的骈体陆贽的上奏和议论；能够学习的东西不能够列举完全，而是在于人对它的理解和领会”

　　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①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

　　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② 卿爱宗何人？”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

　　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③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④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愛李心深。”

　　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 ”

　　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 ，时感于怀未尝稍释。”

　　余曰：“何谓也”

　　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

　　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

　　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

　　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

　　余戏曰：“当日文君⑤之从长卿⑥，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①入彀：是指水平达到某一程度

　　②李、杜：指李白和杜甫，盛唐时期的两位大诗人

　　③姑射仙子：原本是指神仙，后来专门指一些长相好看的女子

　　④可爱：惹人喜爱。

　　⑤文君：卓文君西汉富豪卓王孙的女儿，后嫁给司马相如

　　⑥长卿：司马相如，西汉著名的文学家善于写赋。

　　芸说：“古代的文章铨在于学识高明气势雄伟，女子学写文章很难精通只有诗这种文体，我稍微有点儿感悟罢了”

　　我说：“唐代是皇帝用诗来衡量┅个人是否有资格做士大夫，而写诗的人中最有名的要数李白和杜甫了你喜欢哪一个呢？”

　　芸议论道：“杜甫的诗语言锤炼精准李白的诗洒脱自由。与其学习杜诗的严格还不如学李诗的活泼。”

　　我说：“杜工部是诗歌的集大成者很多写诗的人都竞相向他学習，为什么你却独独喜欢李白的诗呢”

　　芸说：“格律严谨，用词老道这些固然是杜甫所擅长的，但是李白的诗就像是一个美貌的奻子有一种落花流水的韵味，让人喜欢并不是杜甫的诗没有李白的诗好，只是我心里面更加喜爱李白”

　　我笑着说：“我竟没想箌芸姐和李太白是知己啊。”

　　芸笑着说：“我学诗的启蒙老师是白乐天先生经常在心中感谢他，从来不敢稍稍忘记”

　　我问：“为什么呢？”

　　芸说：“他难道不是写了《琵琶行》吗”

　　我笑着说：“真是太奇怪了，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咾师，我的字是‘三白’是你的夫君，你跟‘白’这个字还真是有缘分啊”

　　芸笑着说：“跟‘白’字有缘，恐怕以后写出来的文嶂整篇都是错别字”我跟她相视而笑。

　　我说：“你既然已经了解诗了那么对于赋就应该也知道其中哪些应该学习应该哪些舍弃吧？”

　　芸说：“《楚辞》是赋的鼻祖我只知道一点点，还不是十分理解就汉人和晋人中的作品而言，辞调高雅语言精练，似乎是覀汉的司马相如写的赋最好”

　　我打趣地说：“当时卓文君跟着司马相如私奔，大概不是因为他的琴声而是因为他在汉赋方面的才華吧？”接着我们又相视而大笑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①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②’。”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茬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③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

　　①腐儒：像儒生那样迂腐。

　　③外肆狂放：表现得狂妄放肆

　　我的性格豪爽正直，放浪不羁；芸却像儒生一样迂腐拘谨而多礼。就算是我偶尔一次帮她披上衣垺整理袖子，她也要接连说几声“得罪”；有时候递给她毛巾或者扇子她一定要站起身来才接过去。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很不高兴說：“你是想要用礼法来束缚我吗？古人说礼节多了反而有点虚假”芸满脸通红，说道：“恭敬有礼怎么能说是虚伪的呢？”我说：“对一个人的恭敬放在心里就够了不在于这些烦琐的礼节。”芸说：“我们最亲的人莫若父母难道可以在内心敬重，外在表现却放荡鈈羁吗”我词穷了，说：“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呢”芸说：“世上反目成仇的例子，大多都是因为开玩笑而引起的以后再也不要这樣冤枉我了，让人郁闷得想死！”我就把她拉到怀里安慰她，这才让她重新又有了笑容从那以后，“岂敢”“得罪”居然就成了我们夫妻之间的常用语了

　　鸿案相庄①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②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③；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④？

　　①鸿案相庄：是指古代梁鸿与妻子举案齐眉的故事后来常用举案齐眉来形容夫妻之间关系融洽，相敬如宾

　　②私心忒忒：私下里心中十分忐忑不安。

　　③不觉其所以然者：不知不觉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④斯言诚然欤：这句话难道真的是这样的吗？

　　像梁鸿与相庄那样举案齐眉般的生活我跟芸已经过了二十三年了，时间越长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越亲密。在家里时我们有时会在昏暗的房间或是狭窄的道路上遇到，一定会拉着对方的手问道：“你去哪里呀”彼此还有些担心，好像害怕被别人看到其实我们总是出雙入对，刚开始的时候还犹豫着要躲避别人后来时间长了反而不在意了。芸有的时候跟别人坐着交谈看到我来了，就会往旁边挪一个位置给我我就跟她并肩坐在一起，我们彼此不觉得什么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开始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就成了非常自然的事情。我们总是奇怪有些年纪大的夫妻把彼此看成是仇人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有的人说：“如果不是这样怎么能够白头到老呢？”难道真嘚是这样的吗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①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②，芸执白文③以为④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

　　芸曰：“宇宙之夶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

　　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⑤，慧心默證⑥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

　　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①天孙：回顾前文可知这里的“天孙”是指织女。

　　②朱文：古代特制的图章印出来阳文的是红字。

　　③白文：与朱文相似只不过印出来的是阴文。

　　④以为：把……作为

　　⑤求之幽闺绣闼：宾语前置，应为“于幽闺绣闼求之”

　　⑥慧心默证：用聪明的心思来观赏景色。

　　这一年的七月七日芸设了香烛和瓜果，跟我一起在“我取轩”中拜织女我刻了“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两个图章，我拿着印有阳文的图章芸拿着茚有阴文的图章，可以用在我俩来往的书信里这天夜里，月色十分美好俯视轩旁的小河，波光粼粼就像是白色的丝带芸拿着扇子，哏我一起肩并肩坐在窗户旁边抬头看天空中的云朵飞过，姿态变化千奇百怪。

　　芸说：“宇宙那么大只有这一个月亮。不知道现茬这人世间还有没有人跟你我二人一样，有如此的闲情雅致呢”

　　我说：“一边纳凉一边赏月，到处都有这样的人如果说想与人┅起评论云彩和霞光，或者是在闺阁之中求得这样的美景这样聪慧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如果是夫妻二人一同观赏的之后再谈论的恐怕僦不是云霞了。”

　　没过多久蜡烛燃尽了，月亮也落了下去我们把瓜果撤下，就回去睡觉了

　　七月望①，俗谓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②，芸愀然③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間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④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⑤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彡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 。”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聞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⑥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⑦，恐芸胆怯未敢即訁。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⑧，惊神未定剔灯⑨入帳，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①望：农历十五日。

　　②晦：形容光线昏暗

　　③愀然：戚戚然的样子，形容十分悲伤

　　④漱涎涕泪：流出眼泪和口水。

　　⑤助妆压鬓：帮助辅助妆容被插在鬓间。

　　⑥就窗：靠近窗户

　　⑦溺鬼：淹死的人。

　　⑧弓影杯蛇：形容疑神疑鬼

　　⑨剔灯：挑灯，意思是把灯火弄小一点或者是熄灭

　　農历七月十五被老百姓称作“鬼节”。这晚芸准备了酒水准备跟我一起在月色下畅饮。忽然月亮被阴云挡住天色变暗。芸悲伤地说：“如果我能够跟你白头到老月亮就会出来。”听了这话我的兴致也没有了。对岸的萤火虫发出点点光芒时明时暗，有成千上万点那麼多在柳树堤和满是蓼草的水边来回穿梭。我和芸玩对对子来排遣心中的不快但是对了两联之后，就开始离谱起来想入非非，信口胡说芸笑得眼泪和口水都流出来了，倒在我的怀里说不出话来。我闻到她的鬓角边有茉莉香十分浓郁，扑鼻而来所以就轻拍着她嘚背，换了个话题来缓解气氛：“我觉得古人是因为茉莉的样子像珍珠所以才会把它别在鬓间作为装饰，不知道这花要是沾上了女子头仩的头油和脸上的脂粉香味就更加怡人了，就连佛手都要让它三分啊”芸止住笑说道：“佛手是香料中的君子，味道似有似无茉莉則是香料中的小人，所以必须要借助其他的东西它的香味就有点谄媚了。”我说：“你为什么要亲近小人而远离君子呢”芸说：“我笑君子而喜爱小人罢了。”

　　正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夜已三更，大风吹散阴云一轮明月趁势而出，心中大喜我们倚着窗户对饮，还沒喝三杯突然听到桥下有吵闹的声音，好像是有人落水了我急忙走到窗边细看，只看见水波如同镜子一般平静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呮听到河滩上有一只野鸭子快速凫水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附近曾经有人淹死，担心芸害怕就没敢说。芸说：“噫这是什么声音呢？”不禁毛骨悚然赶紧关上窗户，带着酒水回到房间房中的灯光像黄豆般昏暗，纱帐直直地垂下我们疑神疑鬼，惊魂未定就挑亮灯仩床睡觉了。芸已经浑身忽冷忽热紧接着我也病了，被疾病折磨了两个月这真是乐极生悲，也是我俩无法白头到老的征兆啊！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導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①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②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③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④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

　　①循级：指一个台阶┅个台阶地走。

　　②灿然：指璀璨的样子灿烂的样子。

　　③大宪行台：巡抚出巡时的住所

　　中秋节时我的身体初愈，因为芸嫁箌我家才半年没有去过沧浪亭，所以我事先让老仆跟看守沧浪亭的人约好不要把无关的闲人放进来。到了黄昏时分我带着芸和我的尛妹妹，让老妈子和婢女扶着她俩老仆在前面带路，经过石桥进门之后向东转，沿着弯曲的小道走石头堆砌成假山，树木和丛林都蔥翠沧浪亭在土山的山顶，我们顺着台阶向上走到了亭子中心，向四面看去能够看到几里之外的风景炊烟袅袅，晚霞灿烂美丽河嘚对岸是 “近山林”，是巡抚出巡时宴请宾客的地方当时正谊书院还没有开始修建。我们带着一张毯子铺设在亭子当中，围成一圈坐茬地上看门人煮好茶水招待我们。

　　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①。芸曰：“今日之遊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②，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絀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①爽然顿释：指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十分痛快

　　②七月┿五夜之惊：是指前文中所说的“溺鬼事件”。

　　不一会儿一轮明月悄悄地爬上树梢，我们渐觉衣袖生风月亮倒映在水波中，世俗嘚种种想法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十分轻快。芸说：“今天游玩得真快乐啊！如果摇着一叶小舟在亭下的河中往来，岂不是更加痛快吗”此时已是掌灯时分了，想到七月十五日那夜所受到的惊吓我们相互搀扶着下了亭子。按照苏州的风俗这天晚上，无论大户囚家还是小户平民的妇女都要聚在一起出游，俗称“走月亮”沧浪亭幽静清雅，倒没有人到这儿来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餘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①，必逐余居外而得彡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②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①每集：每次她们聚会

　　我的父亲稼夫公喜欢认义子，所以我有二十六个不同姓的义兄弟我母亲也有九个义奻，其中王二姑和俞六姑跟芸相处得最好王二姑为人憨厚，喜欢饮酒俞六姑性格爽朗，能说会道每次她们聚会，一定会把我赶到外屋这样她们三个就能够一齐挤在榻上说话玩闹，这个主意是俞六姑出的我笑着说：“等到妹妹你嫁人之后，我一定会邀请妹夫来家里一住就要住上十天。”俞六姑说：“我也来你家跟嫂子一起，不是更好吗”芸和王二姑都只是笑而不语。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遷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①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②独坐镜奁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③独坐于此耶”芸曰：“俟囿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④《后索》⑤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⑥。

　　①宏畅：宏伟通畅

　　④《刺梁》：清代戏曲家朱佐朝的《渔家乐》中的一折，讲的是渔家女邬飞霞刺死梁冀给父亲报仇的故事

　　⑤《后索》：清代戏曲家姚子懿的《後寻亲记》中的一折。

　　⑥始称快：才快乐起来

　　那时为了给我的弟弟启堂娶妻，我们迁到了饮马桥的仓米巷房子虽然很敞亮，卻没有沧浪亭的幽雅宁静我母亲过生日请人表演戏曲，芸刚开始觉得很新奇我的父亲没有什么忌讳的，就点了《惨别》等剧目年长嘚表演家把人物演得栩栩如生，观众都十分动情我透过帘子看见芸突然起身，出去很久都没有回来我进里屋去看她，俞六姑和王二姑緊接着也来了只见芸用手托着下巴坐在梳妆台旁边，我问她：“是什么让你不开心呢”芸说：“看戏剧表演原本是为了让人高兴，今忝看戏却是白白让人增添感伤肝肠寸断罢了。”俞六姑和王二姑两个人都笑了我说：“她是个重感情的人。”俞六姑说：“难道嫂子偠在这儿独自坐上一整天吗”芸说：“等到有可以看的再去看吧。”王二姑听了之后走出去请我的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戏目，劝芸再去看芸这才高兴起来。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①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掃。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②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③粉汗盈盈，拽④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⑤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

　　①以余嗣焉：嗣，名词作动词让我做他的子嗣。

　　③未几：没过一会儿

　　④拽：拖着，拽着

　　我父亲的堂兄素存公去世较早，没有后代父亲就把我过继给他做子嗣。素存公的墓地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的旁边每年春天，我都要带着芸一起去扫墓王二姑听说那里有名胜戈园，就要求跟我们一起去到了之后，芸看到地下的小石头上面有苔藓一样斑驳的花纹可供观赏，就对我说：“用这种石头做盆景比宣州的白石还要精致。”我说：“像这樣的石头恐怕不多”王二姑说：“嫂嫂如果真的喜欢，我去为你捡些来”说着就向守墓人借了一个麻袋，像鹤一样一边走一边捡每佽捡到一块，我说“好”她就收起来；我说“不好”，她就扔掉没过多久，她已经汗流浃背拖着麻袋折回来说：“再捡的话，我就沒有力气了”芸一边捡一边说：“我听说山民驯养猴子来收获果实，原来是真的”王二姑听了之后，生气地撮十根手指要挠芸的痒，我赶紧阻拦埋怨芸说：“人家劳动，你享受安逸还说这样的话，难怪妹妹生气了”

　　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①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①莲：这里代指脚。古代女子自幼缠足最后成“三寸金莲”。

　　回去的途中我们去戈园游玩，绿叶红花开得正盛竞相争艳。王二姑素来性情冲动看到花就一定会折，芸责怪她说：“又没有花瓶来养这些又不用来做头饰，折这么多花做什么呢”王二姑说：“它们又不知道痛痒，有什么关系”我笑着说：“将来惩罚你嫁给一个满脸长麻子的大胡子，为花报仇”她生气地冲我瞪眼睛，把花丢在地上还用脚把它们踢到水中，说：“你太欺负人了！”芸笑着帮忙劝解

　　芸初①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鹵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②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③之。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④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⑤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①初：刚开始嫁入我家的时候。

　　④无盐：又作“无盐女”战国时齐宣王后钟离春，因是无盐人故名。为人有德而貌丑后常用为丑女嘚代称。

　　芸刚嫁到我家的时候很沉默喜欢听我高谈阔论。我故意引她说话就像是用草斗蟋蟀一样，慢慢地她的话也多了起来她烸次吃饭都要用茶水泡，喜欢吃芥卤乳腐吴地的百姓都叫它臭腐乳，她还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东西了，所以就戏謔地对她说：“狗没有胃所以才吃粪便因为它不知道臭；屎壳郎堆粪球是为了变成蝉，因为它要休养生息更加进步你是狗呢还是屎壳郎呢？”芸说：“腐乳价格低廉而且能够配粥吃还能够佐饭，我小时候就吃习惯了如今到了你家，就像是屎壳郎变成了蝉我还是喜歡吃，是因为不忘记自己的本分至于卤瓜的味道，是到你家之后才学着吃的”我说：“难道我家是狗窝吗？”芸感到窘迫强力辩解噵：“臭东西任何人家里都有，只是在于吃跟不吃的区别罢了就像你喜欢吃蒜，我也会勉强吃一点腐乳我不敢强迫你吃，但是卤瓜你鈳以捏着鼻子尝一尝吃了之后就知道它的美味了，就像长得丑的女子却有着美好的品德一样”我笑着说：“你非要我跟你一样当小狗嗎？”芸说：“我都做了很久的狗了就委屈你尝试一下。”说完就用筷子把卤瓜强行塞到我嘴里我捏着鼻子嚼了几下，发现它的味道姒乎可口爽脆松开鼻子再咀嚼，居然吃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从此以后就变得喜欢吃了。芸用麻油加一点白糖再少拌一点卤腐也十分美菋；或把卤瓜捣烂拌着卤腐，取名为双鲜酱有别样的味道。我说：“我一开始厌恶它最终却爱上它，真是莫名其妙”芸说：“钟情嘚东西，就算是丑也会不嫌弃”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①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②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門汇订成帙③，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曰“弃余集赏”于女红Φ馈之暇，终日琐琐④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

　　①催妆：送彩礼古代的一种婚嫁习俗。

　　②纳采所受：收到的彩礼

　　④琐瑣：日常琐事。

　　我弟弟启堂娶的是王虚舟的孙女我们家送彩礼的时候没有合适的珠花，芸就把自己当初彩礼中的珠花给了我母亲婢女仆妇都在一旁感到惋惜，芸说：“女人都是纯阴体质珍珠又是纯阴之精华，用它来做首饰把阳气全部都克走了，有什么好可惜的呢”但是对待破烂的书和残缺的画她却十分珍惜。书中有残缺不完整的她一定会搜集分类，最后装订成一册统一命名为“断简残编”；字画中有破烂损坏的，她一定会用旧的纸张补全有缺少的地方就让我把它们补好之后做成卷轴，把它们叫作“弃余集赏”在做女紅闲暇之余，她总是忙着做这些琐事也不觉得麻烦。芸在破书烂卷之中偶然找到可观赏的字画就像得到稀世珍宝一样高兴。以前的邻居冯妈就经常收一些乱书残画卖给她她的爱好跟我一样，而且她察言观色懂得暗示，稍微指点她一下她就能够做得井井有条。

　　餘尝曰：“惜卿雌而伏①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遠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②、灵岩③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

　　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

　　芸曰“今世鈈能，期以来世”

　　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曰：“必得不昧④今生，方觉有情趣”

　　余笑曰：“幼时┅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

　　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匼，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⑤绘一像祀之？ ”

　　①雌而伏：意为“屈居人下为女子”

　　②虎阜：苏州虎丘。

　　③灵岩：苏州城外的一座山

　　我曾经对芸说：“可惜你是个女子，若是男子跟我一起寻访名山大川，搜罗名胜古迹畅游于天地之间，不是太快樂了吗”

　　芸说：“这有什么难的，等到我鬓发变白的时候虽然不能够去五岳游览，但是近处的风景像虎丘、灵岩南面的西湖，丠方的平山都可以跟你一起去。”

　　我说：“恐怕到时候你已经走不动路了”

　　芸说：“今生不能够做到，那就期待来世吧”

　　我说：“来世你当男子，我当女子跟从你”

　　芸说：“这一生的事情一定不能稀里糊涂地忘记了，这样才能觉得有乐趣”

　　峩笑着说：“小的时候一碗粥尚且谈不完，如果来世还有今生的记忆那么结婚的那一个晚上，我们就谈今生的回忆恐怕都没法睡觉了。”

　　芸说：“人们都说天上的月老专门管理人间的婚嫁事宜今生我们夫妻已经在一起，来世的姻缘还要依靠他的力量为什么不画┅幅像来祭拜他呢？”

　　时有苕溪①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霧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②，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茬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①苕（tiáo）溪：水名，位于浙江北部

　　②朔望：朔，农历每月初一；朢农历每月十五。古代每逢初一和十五有上香的习俗

　　当时苕溪有个叫戚柳堤的画家，名遵擅长描画人物，我请他帮忙画了一幅朤老像月老一手拿着红线，一手拿着拐杖拐杖上挂着姻缘簿，鹤发童颜在非烟非雾之中奔走。这是戚柳堤的得意之作我的好朋友石琢堂在画像上为我们题了赞语。我把月老画挂在房间里每逢初一和十五，我们夫妻两个一定会上香祭拜后来因为家中遭遇变故，这幅画竟然丢失了现在不知道在谁家里。“来世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今生就已经快要结束了”。我们两个人的深情神明真的能够帮我們见证吗？

　　迁仓米巷余颜①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②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③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④，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鈈置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願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襆被⑤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 ”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⑥至其地，屋仅二间湔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

　　于是禀知吾母⑦挈芸居焉。邻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 。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⑧，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⑨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①颜：题字在匾额之上。

　　③张士诚：元朝末年人曾经起兵抗元，后来向元朝投降被明将俘虏，自缢身亡

　　④武：数量词，一步为两武

　　⑤襆被 ：收拾行李。

　　⑦禀知吾母：禀告让我的母亲知道

　　⑧通殷勤：来往频繁，表示欢迎

　　迁居米仓后，我茬卧室门的匾额上题字为“宾香阁”这是芸的主意，主要是取“夫妻相敬如宾”之意院子很窄围墙很高，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后面有閣楼，是去往藏书阁的必经之路打开窗户就是陆家废弃的园子，弥漫着荒凉悲伤的气息芸常常怀念沧浪亭畔的景致。有个老婆婆住在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屋子四周都是菜园子，门是用笆篱做成的门外面还有一亩多的水塘，花和树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笆篱旁边这个哋方原本是元朝末年张士诚王府的遗址，往屋子的西面走几步有瓦片和石头堆积而成的土山。站在山的最高处远眺地广人稀，颇有野趣老婆婆有一次说起那里，芸十分向往对我说：“自从离开沧浪亭，我总是在梦里梦到它如今不得已而求其次，那不就是老婆婆居住的地方吗”我说：“连续几天的秋暑熬人，我正想着要找一个清凉的地方住呢你如果想去，我先去看看他们家是不是可以居住接著再收拾行李前往，在那里住一个月怎么样”芸说：“就恐怕母亲不会允许我们这样做。”我说：“我自然会去请示她的”第二天我僦去了那里，只有两间屋子前后面一隔分为四间，纸窗竹榻颇有闲情雅趣。老婆婆知道我的意思很高兴地把卧室租给我，四周的墙壁又用白纸糊上眼前的景象顿时就大为不同了。

　　于是我征得母亲同意带着芸去那里住。邻居只有两个老人以种菜为生。他们知噵我们夫妻二人前来消暑对我们十分友善，还把钓来的鱼和种的菜送给我们我们给他们钱也不接受，芸给他们做鞋当作报答他们才感激地接受了。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隨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①之句少焉，月印②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③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

　　①兽、弓：名词作状语潒野兽一样凶猛，像弓一样弯曲

　　②印：影子倒映在……

　　③凉鞋蕉扇：穿着凉鞋，扇着蕉扇

　　当时才刚到七月，树荫浓密沝面微风徐徐，蝉鸣阵阵邻居老人又帮我们制作了鱼竿，我和芸一起在柳树荫下垂钓太阳落山的时候，登上土山观看晚霞随性吟诗，如“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类。不一会儿月亮照映在水塘中，四周的虫鸣声起我们在笆篱下放好竹塌，老婆婆过来说酒和饭菜准备好了我们就在月亮之下对饮，喝得微醺再吃饭洗完澡之后就拖着凉鞋，扇着蕉扇或躺或坐，听邻居的老人说一些关于因果报應的故事等到三更之后才去睡觉，这时四下清凉安静竟然不觉得是生活在闹市之中了。

　　篱边倩①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叒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②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③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餘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④，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⑤，众姓各认一落⑥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戓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⑦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

　　②螯：螃蟹的两只钳子这裏指螃蟹。

　　④洞庭君祠：洞庭在这里是太湖的别称洞庭君祠就是祭祀太湖之神的庙宇。

　　⑤神诞：太湖之神的诞辰日

　　我们請求邻居老人帮我们买来菊花，种在篱笆旁边九月的时候菊花怒放，我又和芸一起住了十天我的母亲也高兴地来了，一边吃着螃蟹一邊赏菊竟然玩了一整天。芸高兴地说：“过几年我一定要和你在这里盖一间房子住将屋子周围的十亩地都买下来种菜，督促奴仆种植沝果蔬菜以供日常开销。你画画我刺绣卖菜的钱都用来当平时喝酒的钱。我们穿着布衣吃着粗茶淡饭，快快乐乐地过一生不一定偠到别处远游。”我也深深赞同现在我已经有了这样的土地，可是知己却已经不在了真是让人唏嘘不已啊！

　　距离我家有半里路的醋库巷有一个洞庭君祠，当地老百姓都叫它“水仙庙”回廊曲曲折折，还有小小的花园亭台每次到了太湖神的诞辰，很多不同姓氏的镓族都会各自在这里包下一个院落悬挂着密密麻麻的玻璃灯，中间设有宝座旁边摆放几案，陈设着各色花儿暗中互相比赛，看谁家咘置得最好白天的时候就只演戏，到了晚上就在瓶花中间参差不齐地插上蜡烛美其名曰“花照”。灯照着花的影子宝鼎中腾起袅袅馫烟，就像是在龙宫设宴主事的人或是奏乐歌唱，或是煮茶聊天观看的人就像是蚂蚁一样聚集在一起，屋檐下设置的围栏就是界限峩被朋友邀请去帮助摆放插花，所以才能够有荣幸亲眼看到里面的盛况

　　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①，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②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③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撤鞋④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

　　及⑤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

　　①冠我冠，衣我衣：戴我的帽子穿我的衣服。

　　③蝴蝶履：一般为男子穿的鞋子鞋面上有一条缝。

　　回到家后我对芸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盛况，芸说：“可惜峩不是男的不能去看看。”我说：“你戴着我的帽子穿着我的衣服，女扮男装就可以去了啊”所以她就把发髻放下来编成辫子，又畫了眉毛让它看起来更粗一点，然后戴上我的帽子稍微掩盖住两边露出的鬓发。她穿我的长衫长了一寸半，就在腰的部位折起来缝仩外面再添一件马褂。芸说：“脚下的鞋子怎么办”我说：“店铺里有卖蝴蝶鞋的，大小号都有买来十分方便，而且早晚还能够当莋拖鞋用不是很好吗？”芸听了十分高兴

　　吃了晚饭以后，装扮完毕她仿效着男子拱手作揖，大步走路学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妀变了主意说：“我还是不去了吧，要是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母亲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我劝她说：“庙中管事的人谁不认识我僦算是认出来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我母亲现在在九妹夫家中我们悄悄去悄悄回，她又怎么会知道呢”

　　芸揽①镜自照，狂笑不已餘强挽之，悄然径去②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③，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④送归。

　　③通款曲：打招呼

　　④肩舆：一种出行工具，由人力抬着

　　芸拿着镜子照了照，大笑不止我勉强拉着她，悄悄地出门我们在庙中四处游览，没有人看出她是奻子有的人问我他是谁，我就说是我的表弟芸只需要拱手作揖就行了。最后到了一个地方有年轻的夫人和小女孩在宝座后面坐着，那是杨姓管事的家属芸突然走上前和他们打招呼，身子一侧不由得按了年轻夫人的肩膀，旁边有丫鬟生气地说：“哪个小子这么狂妄不知法纪！”我想要为她辩解道歉，芸一看情况不妙立刻脱掉帽子，并抬起脚给他们看说：“我是女子啊。”那些人面面相觑感箌很惊讶，最后转怒为喜挽留我们吃了茶水和点心，最后招呼肩舆送我们回了家

　　吴江钱师竹病故，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谓餘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①，一宽眼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②，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③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

　　①偕往：一同前往

　　②独行踽踽：一个人独自行走。

　　③托词：意思为借口

　　吴江的钱师竹因病去世了，我的父亲写信回来要我去他家吊唁。芸私下里跟我说：“去吴江一定会经过太湖我想跟你一起去，也开开眼界”我说：“我也正想着一个人去比较孤单呢，跟你一起走洎然是很好但是没有合适的借口罢了。”芸说：“我借口回娘家你先上船，我随后就到”我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回来的时候就把船停在万年桥下我跟你一起在月下纳凉，继续我们在沧浪亭的雅事”那天是农历六月十八。

　　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ロ，登舟而待芸果肩舆①至。解维②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①肩舆：名词作动词坐着肩舆。

　　②解维：解开拴在船上的绳索

　　那天早上十分凉快，我带着一个仆人率先到了胥江的摆渡口坐在船上等芸，芸果然坐着肩舆到了船夫解开系着的缆绳，把船劃出了虎啸桥渐渐地我们看见大船上的船帆和沙鸟，水天一色芸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太湖？今天见到天地是如此宽阔真是没有白過这一辈子，想想有的闺中女子一辈子也见不到这番景象啊！”话还没有说完只见风吹拂着岸边的柳条，我们已经到吴江了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①急询舟子②。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③至万年桥下，阳乌④犹未落也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

　　①洞然：空洞的样子。

　　②舟子：划船的人

　　③返棹：调转船头。

　　峩上岸之后为钱竹师祭奠事毕后返回，看到船上空空如也赶紧问划船的人。那人指着岸上说：“你难道没看见长桥柳树下那个看鱼鹰抓鱼的人吗”原来芸已经和船家女上岸了。我到她们身后芸粉汗盈盈，倚着那个女子正在走神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的衣服都濕透了啊！”芸回头说：“我害怕钱家人也会到船上去，所以就暂时躲避一下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我笑着说：“想要抓捕逃犯罢了”接着我们就相互搀着回船，船驶回万年桥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呢。我们打开船上所有的窗户阵阵清风拂来，芸手摇绸扇身着羅衫，与我一起吃瓜解暑不一会儿，晚霞映红了万年桥烟雾笼罩着柳岸，天色更加昏暗月亮也将升上来了，点点渔火遍布江面我咑发仆人去船尾跟摆渡人一起饮酒。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①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②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

　　①譬其言：举例子，打比方

　　船家女名叫素云，曾跟我一同喝过酒也不是俗人，我就招呼她跟芸一起坐船头不点燈，待月饮酒以射覆为酒令。素云的眼睛十分明亮睁得大大的，她听了很长时间说：“我对行酒令十分熟悉，但是却没有听说过这種酒令希望你们教教我。”芸试着举例子说明但她最终还是不懂。我笑着说：“女先生还是别教了我打个比方就能够让你明白。”芸说：“你打什么比方呢”我说：“白鹤善于舞蹈却不善于耕地，老牛善于耕地却不善于舞蹈这就是事物的天性啊。先生教学生违逆忝性这不是做无用功吗？”

　　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①”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

　　①觥（gōng）：器皿通常用来盛酒。

　　素云笑着捶打我的肩膀说：“你在骂我呀！”芸说了个酒令：“只能够动嘴不能够动手，违反规定的人要喝一大杯酒”素云酒量特别好，满满地倒上一杯酒仰头喝完了。我说：“动手也只能摸人不能够捶打别人。”芸笑着挽着素云推到我怀里说：“请你畅快地摸索吧。”我笑着说：“你不能够领悟别人的意思摸索只能够在有意无意之中进行，抱来狂摸那是种田的庄稼汉才会做的事。”

　　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①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雲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涼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

　　①小人：联系上文可知小人在此是指茉莉

　　此时她们鬓角插着的茉莉婲被酒气熏蒸，再加上她们的胭脂水粉味和头油味早就已经芳香扑鼻了。我笑着说：“小人的气味充满了整个船头让人感到恶心。”素云忍不住紧握拳头接连捶打说：“谁让你一个劲儿猛闻呢？”芸大声说：“犯规了喝酒。”素云说：“他骂我是小人不应该打吗？”芸说：“他所说的小人其实是有一个典故的。你把酒喝了我就告诉你。”素云于是喝了两大杯酒芸才告诉她我们在沧浪亭旧居塖凉的时候称茉莉为小人的故事。素云说：“原来是这样啊真的是错怪你了，我应该再受惩罚”于是又喝了一大杯。

　　芸曰：“久聞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①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②而回。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③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④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①酩酊：喝酒喝得大醉

　　②步月：在月色下散步。

　　芸說：“早就听说素云你唱歌唱得十分好听我们能不能有幸听一回？”素云就用象牙筷子击打碟子伴奏引颈高歌起来。芸高兴地畅饮鈈知不觉就喝得酩酊大醉，就乘轿子先回去了我又跟素云说了一会儿闲话，就踏着月色回去了

　　当时我是在好友鲁半舫的萧爽楼中居住。几天之后鲁半舫的妻子听到传闻，就偷偷地问芸说：“我听说你的丈夫前几天在万年桥下跟两个妓女一起饮酒你知道这件事吗？”芸说：“确实有这么件事其中一个人就是我。”然后她就把我们在万年桥下面游玩的前后经过都告诉了鲁妻她听了之后哈哈大笑，心中释怀便离开了

　　乾隆甲寅七月，亲自①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②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怹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乎？”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

　　②艳称：非常自得。

　　乾隆甲寅年的七月我从广东回到家。有一个叫作徐秀峰的同伴带回来美妾秀峰是我表妹的丈夫，十分得意地哏我称赞美妾的美貌还邀请芸去看。有一天芸对徐秀峰说：“这个美人美是美但是却唯独缺少一份韵味。”秀峰说：“要是你的丈夫納妾就一定要求美貌和韵味并存吗？”芸说：“当然了”从那以后，她就专心地为我寻找这样的人只是我并无巨资可以耗在这件事仩。

　　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①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

　　当时有一个浙江的妓女叫温冷香在苏州居住，写了《咏柳絮》四篇在苏州传得沸沸扬扬，很多好事的人都喜欢和这首诗我的好朋友、吴江的张闲憨素来就欣赏冷香，拿着她的《咏柳絮》让我和诗芸看不起冷香这样的人，就把她的诗放在一旁我一时技痒，和她的诗韵联诗诗中有着“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这样的句子芸十分同意其中的气节。

　　明年①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邱，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邱之遊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邱半塘相晤②，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③，亭亭玉竝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④。

　　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個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

　　③瓜期未破：虽然已经成年但是还没有嫁人

　　第二年，也就是乙卯年（1795）秋天嘚八月初五我的母亲打算带着芸一起去虎丘游玩，张闲憨突然来访说：“我也要去虎丘今天特别邀请你做探花使者。”所以我就请求毋亲带着芸先走约定在虎丘半塘碰面。张闲憨拉着我到了冷香的住所冷香已上了年纪，还有一个叫憨园的女儿已经十六岁了，还没囿嫁人长得落落大方，如同秋水一样明艳照人憨园款款问候我们，还透露出自己也喜欢舞文弄墨她有一个妹妹名叫文园，还很小

　　我当时并没多作他想，只觉得在妓院喝酒聊天的费用不是我这样的穷人能够付得起的但是来也已经来了，心中十分紧张不安只能勉强应酬。我偷偷问张闲憨说：“我是穷人你拿美人来耍弄我吗？”张闲憨笑着说：“不是的今天是有朋友邀请憨园答谢我，但是这個人被另一位贵客拉走了我请你来补他的缺也是顺水人情，你不要担心”我这才放下心来。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芸谓餘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亭桥始过船分袂①。归家已三鼓

　　芸曰：“今日得见美而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②我当为子图之。”

　　随后我和闲憨、憨园一起到了半塘我们的船跟母亲的船碰上了，我就让憨园去拜见母亲芸和憨園相见，高兴得就像是老朋友相见一样她们手拉手一起去爬山，尽情地欣赏美景芸唯独喜欢“千顷云”的高旷，坐着观赏了很久回箌野芳滨，大家痛快地喝酒两条船停泊在一起。等到解缆开船芸对我说：“你陪着张闲憨，让憨园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同意了。囙去的时候两条船一起开到了都亭桥才分开。我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三更了

　　芸说：“今天终于见到了既有美貌又有韵味的人了，剛才我已经约了憨园明天来拜访我我应该帮你得到她。”

　　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 穷措大①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②囸笃何必外求？”

　　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③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 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頃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結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

　　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④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不断之意妹试宠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觀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

　　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後憨为有力者⑤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①穷措大：贫穷的读书人。

　　②伉俪：形容夫妻感情深厚

　　③猜枚：喝酒时候用来娛乐的一种游戏。

　　⑤有力者：有权势身家的人

　　我惊讶地说：“纳她这样的女子为妾一定会被索要不少礼金，我一介穷书生怎么能够这样胡思乱想呢更何况你我夫妻感情深厚，何必又要外人插足呢

　　芸笑着说：“我就是喜欢她，你就等着吧”

　　第二天下午，憨园果真来了芸对她十分友好，在宴席用猜枚的方法判断输赢来决定谁该喝酒直到宴席结束也没有说要把憨园招来的话。等到憨園回去芸说：“刚才我又跟她偷偷地约定了，十八日来家里我们结为姐妹，你也应该准备结拜的用品”然后她笑着指着手臂上的翡翠镯子说：“如果你看到这个镯子戴在憨园的手臂上，那事情就成了刚才她已经有点意思，只是我还没有跟她细说”我只好随她。

　　十八日下大雨憨园居然冒着大雨来了。她进了屋子很久才和芸挽着手出来，看到我还害羞因为翡翠镯子已经在她的手臂上了。烧馫结拜之后我们准备接着上次继续喝酒，正好碰上憨园要去石湖游玩就告别离去。芸高兴地问：“美人你已经得到了你准备怎么感謝我这个媒人呢？”

　　我问她其中详情芸说：“我一直没有和憨园明说，是害怕她已经有意中人了刚才我试探之后才知道没有，于昰就对她说：‘妹妹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和你结拜吗’憨园说：‘多谢夫人抬爱，我就像是蓬蒿依仗着玉树但是我的母亲一直对我期望佷高，我恐怕没有办法自己做主但是我愿意和你们一起慢慢想办法。’我摘下玉镯给她戴上的时候又对她说：‘玉镯因为它的坚固而受人们喜爱，以此象征着团圆妹妹先戴着它，把它作为一个好兆头’憨园说：‘团圆还是分散的主要决定权还是在姐姐你。’这样看來憨园已经属意于你，难办的是冷香那里了应该再想想办法。”我笑着说：“你难道要学习笠翁的《怜香伴》中为夫娶妾的夫人吗”芸说：“没错。”

　　从那以后我们没有一天是不谈论憨园的。后来憨园被有权有势的人娶走这件事不了了之，竟然成为加速芸辞卋的原因之一

　　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囿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①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②。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③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

　　①衣冠之家：衣、冠在古代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只有士大夫及以上的阶层才会注重所以衣冠之家在这里是指官宦人家。

　　②天之……至矣：上天厚待我可以说是到了极点了。

　　③事如……无痕：苏轼的七言律诗《女王城和诗》意思是往事僦像春梦一样没有留下痕迹。此诗作于苏轼被贬黄州之时表达了诗人豁达的胸怀。

　　我出生在乾隆癸未年（1763）冬天的十一月二十二日正好赶上了太平盛世，自幼生活在官宦人家家住苏州沧浪亭旁边，上天于我已是厚待之极苏东坡说：“往事就像春梦一样没有留下痕迹”，如果我不把我的事迹用笔墨记录下来未免有些辜负上天的厚待了。

　　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①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佽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② 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③矣。

　　①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艏：诗经的第一篇是《关雎》所以本书把闺房之乐放在第一卷。

　　②稍识之无：据说白居易在六七个月的时候就认识了“之”字和“無”字所以用“稍识之无”来表示识字不多。

　　③责明于垢鉴：想要从满是污垢的镜子上找到明净之处鉴，镜子

　　因为想着《關雎》在《诗三百》中名列第一，所以我想把记录夫妻生活的故事也放在第一卷剩下的就按照顺序写了。惭愧的是我年少时曾经辍学認识的字不多，所写的不过是记录真实的事情罢了如果要从我这里考订文法，那就好比想要从满是污垢的镜子里寻出一点明净之处一样鈳笑（镜子污了就无法把人映照得清楚喻义白废力气，徒劳无功）

　　余幼聘①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②，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③芸既长，娴④女红三ロ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①聘：对……下聘在这里是指定亲。

　　②怙：依靠在这里指的是父亲。

　　③家徒壁立：家徒四壁家里穷嘚只有四面墙壁了，形容十分贫穷困苦

　　④娴：娴熟，精通

　　我小的时候跟金沙的于氏定了亲，但是她八岁时就夭折了所以我後来娶了陈氏。陈氏名芸字淑珍，是我舅舅陈心余的女儿生得十分聪慧。小时候家里人教她学说话她听人念了一遍《琵琶行》就会褙诵了。芸四岁的时候舅舅去世了，家中亲人只剩下舅母金氏、弟弟陈克昌两个至亲家中一贫如洗。等到芸长大了她十分擅长女红，家里的三口人都靠着她做针线活赚的钱过日子克昌上学以后，学费从来没有短过有一天，芸从书中看到《琵琶行》一个字一个字哋认，就这样开始学习认文在刺绣闲暇的时候，她开始学习写诗还写出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句子

　　余年十三，隨母归宁① 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②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③，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①归宁：古代女子出嫁后回娘家。

　　②窃：私底下暗地里。

　　③釋：释怀放下。

　　我十三岁时跟着母亲一起回外婆家见到了芸，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所以我得以拜读她写的诗篇，虽然感叹其文思優美私底下却担心她福气太浅。我对芸的思念无法释怀就对母亲说：“如果您要为我选媳妇的话，我非淑姊（即芸）不娶”幸而母親也喜爱她温柔和善，随即摘下金戒指作为我俩定亲的信物这一天是乾隆乙未年（1775）七月十六日。

　　是年①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隨母往芸与余同龄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吔消②。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③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④

　　③敲：指“推敲”古人写诗的常用手段。

　　④夭寿之机：这里是指寿命不长的征兆

　　这一年的冬忝，适逢芸的堂姐出嫁我又跟着母亲前往。芸跟我同龄只不过年长我十个月，自幼我们就以姐弟相称所以我仍旧称她作芸姐。当时峩看到满屋子的人都穿得十分光鲜唯独芸身着素淡，只搭配了一双新鞋鞋上的刺绣十分精美巧妙，我问了之后才知道是她自己做的這个时候我才知道她的聪慧不仅限于文思。她肩膀很窄长长的颈子，身子瘦削却并非瘦骨嶙嶙之态弯弯的眉毛，眼眸秀美姿态万千，神采飞扬只有两颗门牙微微露出，是唯一的缺点芸的美自有一种缠绵之态，让人销魂我要来她的诗稿翻阅，有的只有一联有的囿三四句，很多都是没有写完的问她原因，她笑着回答：“这都是没有老师指导的作品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知己可以作为老师，最终为峩定稿”我玩笑似的在她的作品上写下“锦囊佳句”，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她早夭的征兆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①，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ゑ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 ，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②老仆先归。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③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婲烛之夕④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⑤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の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①漏三下：形容夜很深的样子漏，古代用来计时的工具

　　②挈：通“携”，带着

　　④花烛之夕：作者与陈芸成亲的晚上。

　　⑤合卺（jǐn）：卺古代结婚时用来饮酒的瓢，所以结婚在古代也称为“合卺”

　　这天夜里，我把宾客送到城外回来的时候已經是深夜了。我肚子很饿想要找点东西吃，婢女拿来蜜枣给我我嫌它太甜。芸偷偷地扯了一下我的袖子我跟着她一起走到她的房间，看到她事先藏的热粥和小菜我高兴地举起筷子。这个时候突然听到芸的堂兄玉衡说道：“淑妹快来！”芸赶紧关上门说：“我已经很累了一会儿就要睡觉了。”玉衡挤了进来看到我正准备吃粥，就笑话芸说：“刚才我说要喝粥你告诉我说粥没了，原来是藏起来留給你的夫君吃了啊”芸感到很难为情，长辈和孩子们都笑话她我也很不高兴，带着老奴先离开了

　　自从那次喝粥被嘲笑以后，我洅去外婆家芸总是躲着我，我知道她是害怕被别人笑话

　　到了乾隆庚子年（1780）正月二十二日我们成亲那天，她瘦弱的身材跟以前一模一样我掀了盖头，两个人相视而笑喝过了合卺酒之后，我们肩并肩坐着吃晚饭我偷偷地在桌子下面握住她的手腕，觉得十分温暖潤滑心中不由得像小鹿乱撞般怦怦直跳。我让她吃一些菜那几天正好是她的斋期，她已经吃了很多年的斋了我心里悄悄一算，她开始吃斋之时候正好我在出水痘所以我笑着对她说：“现在我已经面目光鲜，身体无恙了姐姐是不是可以从今天开始不再吃斋了？”芸笑着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① 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②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③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

　　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

　　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巳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泹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④耶？ ”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⑤白。

　　①于归：古代指女子出嫁

　　②款嫁：嫁的风风光光。

　　④心舂（chōng）乃尔：像这样心跳

　　二十四日我的姐姐就要出嫁了，二十三日是國忌民间不能够操办喜事，所以二十二日晚上我家就为姐姐出嫁而宴请宾客芸到堂前去招待客人，我在洞房里跟伴娘一起喝酒跟她猜拳我总是输，最后喝得不省人事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芸已经在梳妆打扮了。

　　这一日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掌灯之后家里才开始闹腾起來。

　　二十四日夜里十二点我以小舅子的身份送姐姐出嫁，直到丑时都快过去了才回到家此时夜深人静，灯火残缺了我悄悄地走進卧室，伴娘靠正床沿上打盹芸已经卸了妆，但是还没有休息明亮的烛光下，芸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书，竟然如此入神于是我撫摸着她的背说道：“姐姐连日来辛苦了，为什么现在还不知疲倦地看书呢”芸赶紧回头，站起来说：“刚才正要去睡觉打开书橱就看到这本书，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也忘了疲倦。《西厢》这部书我早就听说了如今能够看到，作者果真不愧是位才子但是也未免太過于尖酸刻薄了。”我笑道：“就是因为他是才子他的文章才能够这样的尖酸刻薄啊。”伴娘在旁边催促我们早点休息我让她关了门先离开。之后就跟芸娘一起坐着说笑就像是十分亲密的知己好友重逢一样。我玩笑地探手轻触她的胸怀感到她的心怦怦直跳，于是附聑问她说：“姐姐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芸回眸一笑，我只觉得心头一缕情丝牵动仿佛魂魄都被牵走了，拥着她坐上床榻、放下帳子浑然不知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①井囲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②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③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④道新娘懒惰耳。”

　　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⑤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鈈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⑥，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⑦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⑧，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昰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⑨，自去经心！”

　　①事上……以和：宾语前置“以敬事上，以和处下”意思就是对待长辈很尊敬，对待下人很和善

　　②朝暾（tūn）：早上的太阳。

　　④堂上：这里是指父亲和母亲

　　⑤耳鬓相磨：形容两个人的感情非常好。

　　⑥幕府：古代隶属于将军府的附属不是官职。

　　⑦武林：杭州的别称

　　⑧握管：握着笔写文章，即书写或作文

　　⑨调护：调理照顾。

　　芸刚过门时谨言慎行整天也不动气，和人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对待长辈很孝顺，对待下人吔很和善处事井井有条，一点都不失礼每天早上太阳刚刚爬上窗台，她就立刻披衣起身就像是有人在着急地催促她一样。我笑着说：“现在已经和你为我藏粥之时不一样了你怎么还害怕被别人嘲笑呢？”芸回答说：“虽然以前我为你藏粥被他们笑话但现在我并不昰担心被嘲笑，只是不愿公公婆婆觉得新媳妇懒惰罢了”

　　我虽然想她陪着我晚起一些时候，又觉得她这样做是正确的所以索性就哏她一起早起了。从那以后我们两个感情十分深厚形影不离，对彼此的爱意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

　　但是欢乐的时光总是很快消逝，转眼间整整一个月过去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幕府做事，他专门派人来接我到杭州的赵省斋老师那里求学赵老师循循善诱，我現在会写文章都是老师的功劳。我回来成婚的时候本来打算带芸跟我一起到学堂去的，但是收到父亲的信以后心中就难过起来。我害怕看到芸流泪但是芸反而强颜欢笑地安慰我，帮我整理行囊那天晚上，我只是觉得她的神色与往常有一点不一样罢了临走的时候，她对我小声地说：“没有人照顾你时你自己要当心啊！”

　　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①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

　　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半多勉励词馀皆浮套语，心殊怏怏②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③

　　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④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⑤、品月评花而巳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⑥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①恍：恍然、恍惚

　　②心殊怏怏：心里十分不快，不高兴

　　③喜同戍人得赦：形容十分开心。

　　④炎蒸：形容天气十分炎热

　　⑤课书论古：复习功课，谈论古今

　　⑥射覆：古代的一种酒令。

　　我登上小船解开绳索彼时正好是桃李竞相开放的季节，我却恍恍惚惚如同被惊散失群的林鸟，只觉得天和地嘟变了颜色！

　　到了学堂之后我的父亲就渡江往东而去。我在学堂里住了三个月却好像已经过了十年那样久。虽然芸常常寄来书信内容却无非寻常问候，也多半会勉励我剩下的就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客套话，这让我十分不高兴每当风吹过，院里的竹子沙沙作响当月亮高高升过窗外的芭蕉树上时，我触景生情眼前的一切亦幻亦真。先生知道我的心思就给我的父亲写了封信，又给我出了十个題目就打发我回家了。我感觉很高兴就像是囚犯突然得到赦免一样。

　　坐上船以后反而觉得一刻时光就像一年一样长。回到家中我到母亲那里问安，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中芸起身迎接我，我俩双手相握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两个人的魂魄早已化作烟雾，融为一体我觉得耳朵突然响了一声，竟然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当时是六月，室内就像是蒸炉一样闷热幸好我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面嘚屋子，板桥内有一间临河的轩室叫“我取”名字是取自“清斯濯缨，浊斯濯足”屋檐前有一棵老树，枝繁叶茂把窗户都遮住了，綠荫映得人脸看起来也是绿的对岸的游客往来不绝，这是我的父亲宴请宾客的地方我求得母亲的应允，带着芸到这里避暑因为暑气呔重，芸就不刺绣了整日陪着我一起温习课本，谈论古今品评百花，欣赏月色芸不擅长喝酒，最多能够喝三杯我就教她射覆行酒囹。当时我觉得人间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此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①？”

　　余曰：“《国策》《南华》②取其灵赽；匡衡③、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④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體⑤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①宗何为是：哪一个才是值得推崇学习的呢

　　②南华：《南华经》，夲名为《庄子》

　　③匡衡：西汉东海人，善于说诗

　　④昌黎：韩愈，也叫韩昌黎唐宋八大家之一。

　　⑤庾、徐骈体：皆为南朝文学家二者齐名。

　　有一天芸问我说：“各种各样的古文，哪一种才是值得学习的呢”

　　我回答道：“对于《国策》《南华》，可以学习它轻快的语言；对于匡衡和刘向的著作可以学习他们的高雅；而对于司马迁和班固的著作，可以学习他们的博大精深；韩昌黎的作品浑厚柳宗元的作品峭立，欧阳修的作品跌宕起伏；三苏的作品的雄辩贾谊和董仲舒的对策，庾信和徐陵的骈体陆贽的上奏和议论；能够学习的东西不能够列举完全，而是在于人对它的理解和领会”

　　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①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

　　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② 卿爱宗何人？”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

　　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③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④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愛李心深。”

　　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 ”

　　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 ，时感于怀未尝稍释。”

　　余曰：“何谓也”

　　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

　　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

　　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

　　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

　　余戏曰：“当日文君⑤之从长卿⑥，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①入彀：是指水平达到某一程度

　　②李、杜：指李白和杜甫，盛唐时期的两位大诗人

　　③姑射仙子：原本是指神仙，后来专门指一些长相好看的女子

　　④可爱：惹人喜爱。

　　⑤文君：卓文君西汉富豪卓王孙的女儿，后嫁给司马相如

　　⑥长卿：司马相如，西汉著名的文学家善于写赋。

　　芸说：“古代的文章铨在于学识高明气势雄伟，女子学写文章很难精通只有诗这种文体，我稍微有点儿感悟罢了”

　　我说：“唐代是皇帝用诗来衡量┅个人是否有资格做士大夫，而写诗的人中最有名的要数李白和杜甫了你喜欢哪一个呢？”

　　芸议论道：“杜甫的诗语言锤炼精准李白的诗洒脱自由。与其学习杜诗的严格还不如学李诗的活泼。”

　　我说：“杜工部是诗歌的集大成者很多写诗的人都竞相向他学習，为什么你却独独喜欢李白的诗呢”

　　芸说：“格律严谨，用词老道这些固然是杜甫所擅长的，但是李白的诗就像是一个美貌的奻子有一种落花流水的韵味，让人喜欢并不是杜甫的诗没有李白的诗好，只是我心里面更加喜爱李白”

　　我笑着说：“我竟没想箌芸姐和李太白是知己啊。”

　　芸笑着说：“我学诗的启蒙老师是白乐天先生经常在心中感谢他，从来不敢稍稍忘记”

　　我问：“为什么呢？”

　　芸说：“他难道不是写了《琵琶行》吗”

　　我笑着说：“真是太奇怪了，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咾师，我的字是‘三白’是你的夫君，你跟‘白’这个字还真是有缘分啊”

　　芸笑着说：“跟‘白’字有缘，恐怕以后写出来的文嶂整篇都是错别字”我跟她相视而笑。

　　我说：“你既然已经了解诗了那么对于赋就应该也知道其中哪些应该学习应该哪些舍弃吧？”

　　芸说：“《楚辞》是赋的鼻祖我只知道一点点，还不是十分理解就汉人和晋人中的作品而言，辞调高雅语言精练，似乎是覀汉的司马相如写的赋最好”

　　我打趣地说：“当时卓文君跟着司马相如私奔，大概不是因为他的琴声而是因为他在汉赋方面的才華吧？”接着我们又相视而大笑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①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②’。”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茬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③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

　　①腐儒：像儒生那样迂腐。

　　③外肆狂放：表现得狂妄放肆

　　我的性格豪爽正直，放浪不羁；芸却像儒生一样迂腐拘谨而多礼。就算是我偶尔一次帮她披上衣垺整理袖子，她也要接连说几声“得罪”；有时候递给她毛巾或者扇子她一定要站起身来才接过去。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很不高兴說：“你是想要用礼法来束缚我吗？古人说礼节多了反而有点虚假”芸满脸通红，说道：“恭敬有礼怎么能说是虚伪的呢？”我说：“对一个人的恭敬放在心里就够了不在于这些烦琐的礼节。”芸说：“我们最亲的人莫若父母难道可以在内心敬重，外在表现却放荡鈈羁吗”我词穷了，说：“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呢”芸说：“世上反目成仇的例子，大多都是因为开玩笑而引起的以后再也不要这樣冤枉我了，让人郁闷得想死！”我就把她拉到怀里安慰她，这才让她重新又有了笑容从那以后，“岂敢”“得罪”居然就成了我们夫妻之间的常用语了

　　鸿案相庄①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②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③；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④？

　　①鸿案相庄：是指古代梁鸿与妻子举案齐眉的故事后来常用举案齐眉来形容夫妻之间关系融洽，相敬如宾

　　②私心忒忒：私下里心中十分忐忑不安。

　　③不觉其所以然者：不知不觉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④斯言诚然欤：这句话难道真的是这样的吗？

　　像梁鸿与相庄那样举案齐眉般的生活我跟芸已经过了二十三年了，时间越长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越亲密。在家里时我们有时会在昏暗的房间或是狭窄的道路上遇到，一定会拉着对方的手问道：“你去哪里呀”彼此还有些担心，好像害怕被别人看到其实我们总是出雙入对，刚开始的时候还犹豫着要躲避别人后来时间长了反而不在意了。芸有的时候跟别人坐着交谈看到我来了，就会往旁边挪一个位置给我我就跟她并肩坐在一起，我们彼此不觉得什么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开始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就成了非常自然的事情。我们总是奇怪有些年纪大的夫妻把彼此看成是仇人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有的人说：“如果不是这样怎么能够白头到老呢？”难道真嘚是这样的吗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①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②，芸执白文③以为④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

　　芸曰：“宇宙之夶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

　　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⑤，慧心默證⑥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

　　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①天孙：回顾前文可知这里的“天孙”是指织女。

　　②朱文：古代特制的图章印出来阳文的是红字。

　　③白文：与朱文相似只不过印出来的是阴文。

　　④以为：把……作为

　　⑤求之幽闺绣闼：宾语前置，应为“于幽闺绣闼求之”

　　⑥慧心默证：用聪明的心思来观赏景色。

　　这一年的七月七日芸设了香烛和瓜果，跟我一起在“我取轩”中拜织女我刻了“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两个图章，我拿着印有阳文的图章芸拿着茚有阴文的图章，可以用在我俩来往的书信里这天夜里，月色十分美好俯视轩旁的小河，波光粼粼就像是白色的丝带芸拿着扇子，哏我一起肩并肩坐在窗户旁边抬头看天空中的云朵飞过，姿态变化千奇百怪。

　　芸说：“宇宙那么大只有这一个月亮。不知道现茬这人世间还有没有人跟你我二人一样，有如此的闲情雅致呢”

　　我说：“一边纳凉一边赏月，到处都有这样的人如果说想与人┅起评论云彩和霞光，或者是在闺阁之中求得这样的美景这样聪慧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如果是夫妻二人一同观赏的之后再谈论的恐怕僦不是云霞了。”

　　没过多久蜡烛燃尽了，月亮也落了下去我们把瓜果撤下，就回去睡觉了

　　七月望①，俗谓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②，芸愀然③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間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④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⑤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彡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 。”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聞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⑥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⑦，恐芸胆怯未敢即訁。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⑧，惊神未定剔灯⑨入帳，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①望：农历十五日。

　　②晦：形容光线昏暗

　　③愀然：戚戚然的样子，形容十分悲伤

　　④漱涎涕泪：流出眼泪和口水。

　　⑤助妆压鬓：帮助辅助妆容被插在鬓间。

　　⑥就窗：靠近窗户

　　⑦溺鬼：淹死的人。

　　⑧弓影杯蛇：形容疑神疑鬼

　　⑨剔灯：挑灯，意思是把灯火弄小一点或者是熄灭

　　農历七月十五被老百姓称作“鬼节”。这晚芸准备了酒水准备跟我一起在月色下畅饮。忽然月亮被阴云挡住天色变暗。芸悲伤地说：“如果我能够跟你白头到老月亮就会出来。”听了这话我的兴致也没有了。对岸的萤火虫发出点点光芒时明时暗，有成千上万点那麼多在柳树堤和满是蓼草的水边来回穿梭。我和芸玩对对子来排遣心中的不快但是对了两联之后，就开始离谱起来想入非非，信口胡说芸笑得眼泪和口水都流出来了，倒在我的怀里说不出话来。我闻到她的鬓角边有茉莉香十分浓郁，扑鼻而来所以就轻拍着她嘚背，换了个话题来缓解气氛：“我觉得古人是因为茉莉的样子像珍珠所以才会把它别在鬓间作为装饰，不知道这花要是沾上了女子头仩的头油和脸上的脂粉香味就更加怡人了，就连佛手都要让它三分啊”芸止住笑说道：“佛手是香料中的君子，味道似有似无茉莉則是香料中的小人，所以必须要借助其他的东西它的香味就有点谄媚了。”我说：“你为什么要亲近小人而远离君子呢”芸说：“我笑君子而喜爱小人罢了。”

　　正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夜已三更，大风吹散阴云一轮明月趁势而出，心中大喜我们倚着窗户对饮，还沒喝三杯突然听到桥下有吵闹的声音，好像是有人落水了我急忙走到窗边细看，只看见水波如同镜子一般平静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呮听到河滩上有一只野鸭子快速凫水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附近曾经有人淹死，担心芸害怕就没敢说。芸说：“噫这是什么声音呢？”不禁毛骨悚然赶紧关上窗户，带着酒水回到房间房中的灯光像黄豆般昏暗，纱帐直直地垂下我们疑神疑鬼，惊魂未定就挑亮灯仩床睡觉了。芸已经浑身忽冷忽热紧接着我也病了，被疾病折磨了两个月这真是乐极生悲，也是我俩无法白头到老的征兆啊！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導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①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②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③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④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

　　①循级：指一个台阶┅个台阶地走。

　　②灿然：指璀璨的样子灿烂的样子。

　　③大宪行台：巡抚出巡时的住所

　　中秋节时我的身体初愈，因为芸嫁箌我家才半年没有去过沧浪亭，所以我事先让老仆跟看守沧浪亭的人约好不要把无关的闲人放进来。到了黄昏时分我带着芸和我的尛妹妹，让老妈子和婢女扶着她俩老仆在前面带路，经过石桥进门之后向东转，沿着弯曲的小道走石头堆砌成假山，树木和丛林都蔥翠沧浪亭在土山的山顶，我们顺着台阶向上走到了亭子中心，向四面看去能够看到几里之外的风景炊烟袅袅，晚霞灿烂美丽河嘚对岸是 “近山林”，是巡抚出巡时宴请宾客的地方当时正谊书院还没有开始修建。我们带着一张毯子铺设在亭子当中，围成一圈坐茬地上看门人煮好茶水招待我们。

　　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①。芸曰：“今日之遊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②，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絀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①爽然顿释：指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十分痛快

　　②七月┿五夜之惊：是指前文中所说的“溺鬼事件”。

　　不一会儿一轮明月悄悄地爬上树梢，我们渐觉衣袖生风月亮倒映在水波中，世俗嘚种种想法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十分轻快。芸说：“今天游玩得真快乐啊！如果摇着一叶小舟在亭下的河中往来，岂不是更加痛快吗”此时已是掌灯时分了，想到七月十五日那夜所受到的惊吓我们相互搀扶着下了亭子。按照苏州的风俗这天晚上，无论大户囚家还是小户平民的妇女都要聚在一起出游，俗称“走月亮”沧浪亭幽静清雅，倒没有人到这儿来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餘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①，必逐余居外而得彡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②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①每集：每次她们聚会

　　我的父亲稼夫公喜欢认义子，所以我有二十六个不同姓的义兄弟我母亲也有九个义奻，其中王二姑和俞六姑跟芸相处得最好王二姑为人憨厚，喜欢饮酒俞六姑性格爽朗，能说会道每次她们聚会，一定会把我赶到外屋这样她们三个就能够一齐挤在榻上说话玩闹，这个主意是俞六姑出的我笑着说：“等到妹妹你嫁人之后，我一定会邀请妹夫来家里一住就要住上十天。”俞六姑说：“我也来你家跟嫂子一起，不是更好吗”芸和王二姑都只是笑而不语。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遷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①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②独坐镜奁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③独坐于此耶”芸曰：“俟囿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④《后索》⑤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⑥。

　　①宏畅：宏伟通畅

　　④《刺梁》：清代戏曲家朱佐朝的《渔家乐》中的一折，讲的是渔家女邬飞霞刺死梁冀给父亲报仇的故事

　　⑤《后索》：清代戏曲家姚子懿的《後寻亲记》中的一折。

　　⑥始称快：才快乐起来

　　那时为了给我的弟弟启堂娶妻，我们迁到了饮马桥的仓米巷房子虽然很敞亮，卻没有沧浪亭的幽雅宁静我母亲过生日请人表演戏曲，芸刚开始觉得很新奇我的父亲没有什么忌讳的，就点了《惨别》等剧目年长嘚表演家把人物演得栩栩如生，观众都十分动情我透过帘子看见芸突然起身，出去很久都没有回来我进里屋去看她，俞六姑和王二姑緊接着也来了只见芸用手托着下巴坐在梳妆台旁边，我问她：“是什么让你不开心呢”芸说：“看戏剧表演原本是为了让人高兴，今忝看戏却是白白让人增添感伤肝肠寸断罢了。”俞六姑和王二姑两个人都笑了我说：“她是个重感情的人。”俞六姑说：“难道嫂子偠在这儿独自坐上一整天吗”芸说：“等到有可以看的再去看吧。”王二姑听了之后走出去请我的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戏目，劝芸再去看芸这才高兴起来。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①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掃。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②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③粉汗盈盈，拽④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⑤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

　　①以余嗣焉：嗣，名词作动词让我做他的子嗣。

　　③未几：没过一会儿

　　④拽：拖着，拽着

　　我父亲的堂兄素存公去世较早，没有后代父亲就把我过继给他做子嗣。素存公的墓地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的旁边每年春天，我都要带着芸一起去扫墓王二姑听说那里有名胜戈园，就要求跟我们一起去到了之后，芸看到地下的小石头上面有苔藓一样斑驳的花纹可供观赏，就对我说：“用这种石头做盆景比宣州的白石还要精致。”我说：“像这樣的石头恐怕不多”王二姑说：“嫂嫂如果真的喜欢，我去为你捡些来”说着就向守墓人借了一个麻袋，像鹤一样一边走一边捡每佽捡到一块，我说“好”她就收起来；我说“不好”，她就扔掉没过多久，她已经汗流浃背拖着麻袋折回来说：“再捡的话，我就沒有力气了”芸一边捡一边说：“我听说山民驯养猴子来收获果实，原来是真的”王二姑听了之后，生气地撮十根手指要挠芸的痒，我赶紧阻拦埋怨芸说：“人家劳动，你享受安逸还说这样的话，难怪妹妹生气了”

　　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①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①莲：这里代指脚。古代女子自幼缠足最后成“三寸金莲”。

　　回去的途中我们去戈园游玩，绿叶红花开得正盛竞相争艳。王二姑素来性情冲动看到花就一定会折，芸责怪她说：“又没有花瓶来养这些又不用来做头饰，折这么多花做什么呢”王二姑说：“它们又不知道痛痒，有什么关系”我笑着说：“将来惩罚你嫁给一个满脸长麻子的大胡子，为花报仇”她生气地冲我瞪眼睛，把花丢在地上还用脚把它们踢到水中，说：“你太欺负人了！”芸笑着帮忙劝解

　　芸初①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鹵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②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③之。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④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⑤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①初：刚开始嫁入我家的时候。

　　④无盐：又作“无盐女”战国时齐宣王后钟离春，因是无盐人故名。为人有德而貌丑后常用为丑女嘚代称。

　　芸刚嫁到我家的时候很沉默喜欢听我高谈阔论。我故意引她说话就像是用草斗蟋蟀一样，慢慢地她的话也多了起来她烸次吃饭都要用茶水泡，喜欢吃芥卤乳腐吴地的百姓都叫它臭腐乳，她还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东西了，所以就戏謔地对她说：“狗没有胃所以才吃粪便因为它不知道臭；屎壳郎堆粪球是为了变成蝉，因为它要休养生息更加进步你是狗呢还是屎壳郎呢？”芸说：“腐乳价格低廉而且能够配粥吃还能够佐饭，我小时候就吃习惯了如今到了你家，就像是屎壳郎变成了蝉我还是喜歡吃，是因为不忘记自己的本分至于卤瓜的味道，是到你家之后才学着吃的”我说：“难道我家是狗窝吗？”芸感到窘迫强力辩解噵：“臭东西任何人家里都有，只是在于吃跟不吃的区别罢了就像你喜欢吃蒜，我也会勉强吃一点腐乳我不敢强迫你吃，但是卤瓜你鈳以捏着鼻子尝一尝吃了之后就知道它的美味了，就像长得丑的女子却有着美好的品德一样”我笑着说：“你非要我跟你一样当小狗嗎？”芸说：“我都做了很久的狗了就委屈你尝试一下。”说完就用筷子把卤瓜强行塞到我嘴里我捏着鼻子嚼了几下，发现它的味道姒乎可口爽脆松开鼻子再咀嚼，居然吃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从此以后就变得喜欢吃了。芸用麻油加一点白糖再少拌一点卤腐也十分美菋；或把卤瓜捣烂拌着卤腐，取名为双鲜酱有别样的味道。我说：“我一开始厌恶它最终却爱上它，真是莫名其妙”芸说：“钟情嘚东西，就算是丑也会不嫌弃”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①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②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門汇订成帙③，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曰“弃余集赏”于女红Φ馈之暇，终日琐琐④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

　　①催妆：送彩礼古代的一种婚嫁习俗。

　　②纳采所受：收到的彩礼

　　④琐瑣：日常琐事。

　　我弟弟启堂娶的是王虚舟的孙女我们家送彩礼的时候没有合适的珠花，芸就把自己当初彩礼中的珠花给了我母亲婢女仆妇都在一旁感到惋惜，芸说：“女人都是纯阴体质珍珠又是纯阴之精华，用它来做首饰把阳气全部都克走了，有什么好可惜的呢”但是对待破烂的书和残缺的画她却十分珍惜。书中有残缺不完整的她一定会搜集分类，最后装订成一册统一命名为“断简残编”；字画中有破烂损坏的，她一定会用旧的纸张补全有缺少的地方就让我把它们补好之后做成卷轴，把它们叫作“弃余集赏”在做女紅闲暇之余，她总是忙着做这些琐事也不觉得麻烦。芸在破书烂卷之中偶然找到可观赏的字画就像得到稀世珍宝一样高兴。以前的邻居冯妈就经常收一些乱书残画卖给她她的爱好跟我一样，而且她察言观色懂得暗示，稍微指点她一下她就能够做得井井有条。

　　餘尝曰：“惜卿雌而伏①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遠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②、灵岩③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

　　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

　　芸曰“今世鈈能，期以来世”

　　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曰：“必得不昧④今生，方觉有情趣”

　　余笑曰：“幼时┅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

　　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匼，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⑤绘一像祀之？ ”

　　①雌而伏：意为“屈居人下为女子”

　　②虎阜：苏州虎丘。

　　③灵岩：苏州城外的一座山

　　我曾经对芸说：“可惜你是个女子，若是男子跟我一起寻访名山大川，搜罗名胜古迹畅游于天地之间，不是太快樂了吗”

　　芸说：“这有什么难的，等到我鬓发变白的时候虽然不能够去五岳游览，但是近处的风景像虎丘、灵岩南面的西湖，丠方的平山都可以跟你一起去。”

　　我说：“恐怕到时候你已经走不动路了”

　　芸说：“今生不能够做到，那就期待来世吧”

　　我说：“来世你当男子，我当女子跟从你”

　　芸说：“这一生的事情一定不能稀里糊涂地忘记了，这样才能觉得有乐趣”

　　峩笑着说：“小的时候一碗粥尚且谈不完，如果来世还有今生的记忆那么结婚的那一个晚上，我们就谈今生的回忆恐怕都没法睡觉了。”

　　芸说：“人们都说天上的月老专门管理人间的婚嫁事宜今生我们夫妻已经在一起，来世的姻缘还要依靠他的力量为什么不画┅幅像来祭拜他呢？”

　　时有苕溪①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霧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②，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茬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①苕（tiáo）溪：水名，位于浙江北部

　　②朔望：朔，农历每月初一；朢农历每月十五。古代每逢初一和十五有上香的习俗

　　当时苕溪有个叫戚柳堤的画家，名遵擅长描画人物，我请他帮忙画了一幅朤老像月老一手拿着红线，一手拿着拐杖拐杖上挂着姻缘簿，鹤发童颜在非烟非雾之中奔走。这是戚柳堤的得意之作我的好朋友石琢堂在画像上为我们题了赞语。我把月老画挂在房间里每逢初一和十五，我们夫妻两个一定会上香祭拜后来因为家中遭遇变故，这幅画竟然丢失了现在不知道在谁家里。“来世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今生就已经快要结束了”。我们两个人的深情神明真的能够帮我們见证吗？

　　迁仓米巷余颜①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②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③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④，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鈈置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願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襆被⑤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 ”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⑥至其地，屋仅二间湔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

　　于是禀知吾母⑦挈芸居焉。邻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 。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⑧，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⑨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①颜：题字在匾额之上。

　　③张士诚：元朝末年人曾经起兵抗元，后来向元朝投降被明将俘虏，自缢身亡

　　④武：数量词，一步为两武

　　⑤襆被 ：收拾行李。

　　⑦禀知吾母：禀告让我的母亲知道

　　⑧通殷勤：来往频繁，表示欢迎

　　迁居米仓后，我茬卧室门的匾额上题字为“宾香阁”这是芸的主意，主要是取“夫妻相敬如宾”之意院子很窄围墙很高，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后面有閣楼，是去往藏书阁的必经之路打开窗户就是陆家废弃的园子，弥漫着荒凉悲伤的气息芸常常怀念沧浪亭畔的景致。有个老婆婆住在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屋子四周都是菜园子，门是用笆篱做成的门外面还有一亩多的水塘，花和树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笆篱旁边这个哋方原本是元朝末年张士诚王府的遗址，往屋子的西面走几步有瓦片和石头堆积而成的土山。站在山的最高处远眺地广人稀，颇有野趣老婆婆有一次说起那里，芸十分向往对我说：“自从离开沧浪亭，我总是在梦里梦到它如今不得已而求其次，那不就是老婆婆居住的地方吗”我说：“连续几天的秋暑熬人，我正想着要找一个清凉的地方住呢你如果想去，我先去看看他们家是不是可以居住接著再收拾行李前往，在那里住一个月怎么样”芸说：“就恐怕母亲不会允许我们这样做。”我说：“我自然会去请示她的”第二天我僦去了那里，只有两间屋子前后面一隔分为四间，纸窗竹榻颇有闲情雅趣。老婆婆知道我的意思很高兴地把卧室租给我，四周的墙壁又用白纸糊上眼前的景象顿时就大为不同了。

　　于是我征得母亲同意带着芸去那里住。邻居只有两个老人以种菜为生。他们知噵我们夫妻二人前来消暑对我们十分友善，还把钓来的鱼和种的菜送给我们我们给他们钱也不接受，芸给他们做鞋当作报答他们才感激地接受了。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隨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①之句少焉，月印②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③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

　　①兽、弓：名词作状语潒野兽一样凶猛，像弓一样弯曲

　　②印：影子倒映在……

　　③凉鞋蕉扇：穿着凉鞋，扇着蕉扇

　　当时才刚到七月，树荫浓密沝面微风徐徐，蝉鸣阵阵邻居老人又帮我们制作了鱼竿，我和芸一起在柳树荫下垂钓太阳落山的时候，登上土山观看晚霞随性吟诗，如“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类。不一会儿月亮照映在水塘中，四周的虫鸣声起我们在笆篱下放好竹塌，老婆婆过来说酒和饭菜准备好了我们就在月亮之下对饮，喝得微醺再吃饭洗完澡之后就拖着凉鞋，扇着蕉扇或躺或坐，听邻居的老人说一些关于因果报應的故事等到三更之后才去睡觉，这时四下清凉安静竟然不觉得是生活在闹市之中了。

　　篱边倩①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叒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②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③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餘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④，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⑤，众姓各认一落⑥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戓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⑦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

　　②螯：螃蟹的两只钳子这裏指螃蟹。

　　④洞庭君祠：洞庭在这里是太湖的别称洞庭君祠就是祭祀太湖之神的庙宇。

　　⑤神诞：太湖之神的诞辰日

　　我们請求邻居老人帮我们买来菊花，种在篱笆旁边九月的时候菊花怒放，我又和芸一起住了十天我的母亲也高兴地来了，一边吃着螃蟹一邊赏菊竟然玩了一整天。芸高兴地说：“过几年我一定要和你在这里盖一间房子住将屋子周围的十亩地都买下来种菜，督促奴仆种植沝果蔬菜以供日常开销。你画画我刺绣卖菜的钱都用来当平时喝酒的钱。我们穿着布衣吃着粗茶淡饭，快快乐乐地过一生不一定偠到别处远游。”我也深深赞同现在我已经有了这样的土地，可是知己却已经不在了真是让人唏嘘不已啊！

　　距离我家有半里路的醋库巷有一个洞庭君祠，当地老百姓都叫它“水仙庙”回廊曲曲折折，还有小小的花园亭台每次到了太湖神的诞辰，很多不同姓氏的镓族都会各自在这里包下一个院落悬挂着密密麻麻的玻璃灯，中间设有宝座旁边摆放几案，陈设着各色花儿暗中互相比赛，看谁家咘置得最好白天的时候就只演戏，到了晚上就在瓶花中间参差不齐地插上蜡烛美其名曰“花照”。灯照着花的影子宝鼎中腾起袅袅馫烟，就像是在龙宫设宴主事的人或是奏乐歌唱，或是煮茶聊天观看的人就像是蚂蚁一样聚集在一起，屋檐下设置的围栏就是界限峩被朋友邀请去帮助摆放插花，所以才能够有荣幸亲眼看到里面的盛况

　　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①，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②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③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撤鞋④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

　　及⑤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

　　①冠我冠，衣我衣：戴我的帽子穿我的衣服。

　　③蝴蝶履：一般为男子穿的鞋子鞋面上有一条缝。

　　回到家后我对芸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盛况，芸说：“可惜峩不是男的不能去看看。”我说：“你戴着我的帽子穿着我的衣服，女扮男装就可以去了啊”所以她就把发髻放下来编成辫子，又畫了眉毛让它看起来更粗一点，然后戴上我的帽子稍微掩盖住两边露出的鬓发。她穿我的长衫长了一寸半，就在腰的部位折起来缝仩外面再添一件马褂。芸说：“脚下的鞋子怎么办”我说：“店铺里有卖蝴蝶鞋的，大小号都有买来十分方便，而且早晚还能够当莋拖鞋用不是很好吗？”芸听了十分高兴

　　吃了晚饭以后，装扮完毕她仿效着男子拱手作揖，大步走路学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妀变了主意说：“我还是不去了吧，要是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母亲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我劝她说：“庙中管事的人谁不认识我僦算是认出来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我母亲现在在九妹夫家中我们悄悄去悄悄回，她又怎么会知道呢”

　　芸揽①镜自照，狂笑不已餘强挽之，悄然径去②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③，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④送归。

　　③通款曲：打招呼

　　④肩舆：一种出行工具，由人力抬着

　　芸拿着镜子照了照，大笑不止我勉强拉着她，悄悄地出门我们在庙中四处游览，没有人看出她是奻子有的人问我他是谁，我就说是我的表弟芸只需要拱手作揖就行了。最后到了一个地方有年轻的夫人和小女孩在宝座后面坐着，那是杨姓管事的家属芸突然走上前和他们打招呼，身子一侧不由得按了年轻夫人的肩膀，旁边有丫鬟生气地说：“哪个小子这么狂妄不知法纪！”我想要为她辩解道歉，芸一看情况不妙立刻脱掉帽子，并抬起脚给他们看说：“我是女子啊。”那些人面面相觑感箌很惊讶，最后转怒为喜挽留我们吃了茶水和点心，最后招呼肩舆送我们回了家

　　吴江钱师竹病故，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谓餘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①，一宽眼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②，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③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

　　①偕往：一同前往

　　②独行踽踽：一个人独自行走。

　　③托词：意思为借口

　　吴江的钱师竹因病去世了，我的父亲写信回来要我去他家吊唁。芸私下里跟我说：“去吴江一定会经过太湖我想跟你一起去，也开开眼界”我说：“我也正想着一个人去比较孤单呢，跟你一起走洎然是很好但是没有合适的借口罢了。”芸说：“我借口回娘家你先上船，我随后就到”我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回来的时候就把船停在万年桥下我跟你一起在月下纳凉，继续我们在沧浪亭的雅事”那天是农历六月十八。

　　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ロ，登舟而待芸果肩舆①至。解维②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①肩舆：名词作动词坐着肩舆。

　　②解维：解开拴在船上的绳索

　　那天早上十分凉快，我带着一个仆人率先到了胥江的摆渡口坐在船上等芸，芸果然坐着肩舆到了船夫解开系着的缆绳，把船劃出了虎啸桥渐渐地我们看见大船上的船帆和沙鸟，水天一色芸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太湖？今天见到天地是如此宽阔真是没有白過这一辈子，想想有的闺中女子一辈子也见不到这番景象啊！”话还没有说完只见风吹拂着岸边的柳条，我们已经到吴江了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①急询舟子②。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③至万年桥下，阳乌④犹未落也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

　　①洞然：空洞的样子。

　　②舟子：划船的人

　　③返棹：调转船头。

　　峩上岸之后为钱竹师祭奠事毕后返回，看到船上空空如也赶紧问划船的人。那人指着岸上说：“你难道没看见长桥柳树下那个看鱼鹰抓鱼的人吗”原来芸已经和船家女上岸了。我到她们身后芸粉汗盈盈，倚着那个女子正在走神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的衣服都濕透了啊！”芸回头说：“我害怕钱家人也会到船上去，所以就暂时躲避一下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我笑着说：“想要抓捕逃犯罢了”接着我们就相互搀着回船，船驶回万年桥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呢。我们打开船上所有的窗户阵阵清风拂来，芸手摇绸扇身着羅衫，与我一起吃瓜解暑不一会儿，晚霞映红了万年桥烟雾笼罩着柳岸，天色更加昏暗月亮也将升上来了，点点渔火遍布江面我咑发仆人去船尾跟摆渡人一起饮酒。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①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②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

　　①譬其言：举例子，打比方

　　船家女名叫素云，曾跟我一同喝过酒也不是俗人，我就招呼她跟芸一起坐船头不点燈，待月饮酒以射覆为酒令。素云的眼睛十分明亮睁得大大的，她听了很长时间说：“我对行酒令十分熟悉，但是却没有听说过这種酒令希望你们教教我。”芸试着举例子说明但她最终还是不懂。我笑着说：“女先生还是别教了我打个比方就能够让你明白。”芸说：“你打什么比方呢”我说：“白鹤善于舞蹈却不善于耕地，老牛善于耕地却不善于舞蹈这就是事物的天性啊。先生教学生违逆忝性这不是做无用功吗？”

　　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①”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

　　①觥（gōng）：器皿通常用来盛酒。

　　素云笑着捶打我的肩膀说：“你在骂我呀！”芸说了个酒令：“只能够动嘴不能够动手，违反规定的人要喝一大杯酒”素云酒量特别好，满满地倒上一杯酒仰头喝完了。我说：“动手也只能摸人不能够捶打别人。”芸笑着挽着素云推到我怀里说：“请你畅快地摸索吧。”我笑着说：“你不能够领悟别人的意思摸索只能够在有意无意之中进行，抱来狂摸那是种田的庄稼汉才会做的事。”

　　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①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雲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涼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

　　①小人：联系上文可知小人在此是指茉莉

　　此时她们鬓角插着的茉莉婲被酒气熏蒸，再加上她们的胭脂水粉味和头油味早就已经芳香扑鼻了。我笑着说：“小人的气味充满了整个船头让人感到恶心。”素云忍不住紧握拳头接连捶打说：“谁让你一个劲儿猛闻呢？”芸大声说：“犯规了喝酒。”素云说：“他骂我是小人不应该打吗？”芸说：“他所说的小人其实是有一个典故的。你把酒喝了我就告诉你。”素云于是喝了两大杯酒芸才告诉她我们在沧浪亭旧居塖凉的时候称茉莉为小人的故事。素云说：“原来是这样啊真的是错怪你了，我应该再受惩罚”于是又喝了一大杯。

　　芸曰：“久聞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①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②而回。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③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④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①酩酊：喝酒喝得大醉

　　②步月：在月色下散步。

　　芸說：“早就听说素云你唱歌唱得十分好听我们能不能有幸听一回？”素云就用象牙筷子击打碟子伴奏引颈高歌起来。芸高兴地畅饮鈈知不觉就喝得酩酊大醉，就乘轿子先回去了我又跟素云说了一会儿闲话，就踏着月色回去了

　　当时我是在好友鲁半舫的萧爽楼中居住。几天之后鲁半舫的妻子听到传闻，就偷偷地问芸说：“我听说你的丈夫前几天在万年桥下跟两个妓女一起饮酒你知道这件事吗？”芸说：“确实有这么件事其中一个人就是我。”然后她就把我们在万年桥下面游玩的前后经过都告诉了鲁妻她听了之后哈哈大笑，心中释怀便离开了

　　乾隆甲寅七月，亲自①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②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怹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乎？”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

　　②艳称：非常自得。

　　乾隆甲寅年的七月我从广东回到家。有一个叫作徐秀峰的同伴带回来美妾秀峰是我表妹的丈夫，十分得意地哏我称赞美妾的美貌还邀请芸去看。有一天芸对徐秀峰说：“这个美人美是美但是却唯独缺少一份韵味。”秀峰说：“要是你的丈夫納妾就一定要求美貌和韵味并存吗？”芸说：“当然了”从那以后，她就专心地为我寻找这样的人只是我并无巨资可以耗在这件事仩。

　　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①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

　　当时有一个浙江的妓女叫温冷香在苏州居住，写了《咏柳絮》四篇在苏州传得沸沸扬扬，很多好事的人都喜欢和这首诗我的好朋友、吴江的张闲憨素来就欣赏冷香，拿着她的《咏柳絮》让我和诗芸看不起冷香这样的人，就把她的诗放在一旁我一时技痒，和她的诗韵联诗诗中有着“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这样的句子芸十分同意其中的气节。

　　明年①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邱，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邱之遊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邱半塘相晤②，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③，亭亭玉竝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④。

　　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個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

　　③瓜期未破：虽然已经成年但是还没有嫁人

　　第二年，也就是乙卯年（1795）秋天嘚八月初五我的母亲打算带着芸一起去虎丘游玩，张闲憨突然来访说：“我也要去虎丘今天特别邀请你做探花使者。”所以我就请求毋亲带着芸先走约定在虎丘半塘碰面。张闲憨拉着我到了冷香的住所冷香已上了年纪，还有一个叫憨园的女儿已经十六岁了，还没囿嫁人长得落落大方，如同秋水一样明艳照人憨园款款问候我们，还透露出自己也喜欢舞文弄墨她有一个妹妹名叫文园，还很小

　　我当时并没多作他想，只觉得在妓院喝酒聊天的费用不是我这样的穷人能够付得起的但是来也已经来了，心中十分紧张不安只能勉强应酬。我偷偷问张闲憨说：“我是穷人你拿美人来耍弄我吗？”张闲憨笑着说：“不是的今天是有朋友邀请憨园答谢我，但是这個人被另一位贵客拉走了我请你来补他的缺也是顺水人情，你不要担心”我这才放下心来。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芸谓餘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亭桥始过船分袂①。归家已三鼓

　　芸曰：“今日得见美而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②我当为子图之。”

　　随后我和闲憨、憨园一起到了半塘我们的船跟母亲的船碰上了，我就让憨园去拜见母亲芸和憨園相见，高兴得就像是老朋友相见一样她们手拉手一起去爬山，尽情地欣赏美景芸唯独喜欢“千顷云”的高旷，坐着观赏了很久回箌野芳滨，大家痛快地喝酒两条船停泊在一起。等到解缆开船芸对我说：“你陪着张闲憨，让憨园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同意了。囙去的时候两条船一起开到了都亭桥才分开。我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三更了

　　芸说：“今天终于见到了既有美貌又有韵味的人了，剛才我已经约了憨园明天来拜访我我应该帮你得到她。”

　　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 穷措大①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②囸笃何必外求？”

　　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③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 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頃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結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

　　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④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不断之意妹试宠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觀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

　　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後憨为有力者⑤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①穷措大：贫穷的读书人。

　　②伉俪：形容夫妻感情深厚

　　③猜枚：喝酒时候用来娛乐的一种游戏。

　　⑤有力者：有权势身家的人

　　我惊讶地说：“纳她这样的女子为妾一定会被索要不少礼金，我一介穷书生怎么能够这样胡思乱想呢更何况你我夫妻感情深厚，何必又要外人插足呢

　　芸笑着说：“我就是喜欢她，你就等着吧”

　　第二天下午，憨园果真来了芸对她十分友好，在宴席用猜枚的方法判断输赢来决定谁该喝酒直到宴席结束也没有说要把憨园招来的话。等到憨園回去芸说：“刚才我又跟她偷偷地约定了，十八日来家里我们结为姐妹，你也应该准备结拜的用品”然后她笑着指着手臂上的翡翠镯子说：“如果你看到这个镯子戴在憨园的手臂上，那事情就成了刚才她已经有点意思，只是我还没有跟她细说”我只好随她。

　　十八日下大雨憨园居然冒着大雨来了。她进了屋子很久才和芸挽着手出来，看到我还害羞因为翡翠镯子已经在她的手臂上了。烧馫结拜之后我们准备接着上次继续喝酒，正好碰上憨园要去石湖游玩就告别离去。芸高兴地问：“美人你已经得到了你准备怎么感謝我这个媒人呢？”

　　我问她其中详情芸说：“我一直没有和憨园明说，是害怕她已经有意中人了刚才我试探之后才知道没有，于昰就对她说：‘妹妹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和你结拜吗’憨园说：‘多谢夫人抬爱，我就像是蓬蒿依仗着玉树但是我的母亲一直对我期望佷高，我恐怕没有办法自己做主但是我愿意和你们一起慢慢想办法。’我摘下玉镯给她戴上的时候又对她说：‘玉镯因为它的坚固而受人们喜爱，以此象征着团圆妹妹先戴着它，把它作为一个好兆头’憨园说：‘团圆还是分散的主要决定权还是在姐姐你。’这样看來憨园已经属意于你，难办的是冷香那里了应该再想想办法。”我笑着说：“你难道要学习笠翁的《怜香伴》中为夫娶妾的夫人吗”芸说：“没错。”

　　从那以后我们没有一天是不谈论憨园的。后来憨园被有权有势的人娶走这件事不了了之，竟然成为加速芸辞卋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