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里咯嚓感觉不好受,放个屁比较松驰。这是什么毛病

陈忠实在白鹿原中描写过1932年的瘟疫当时没有现代化医疗,撒石灰都被嘲笑......

白鹿原又一次陷入毁灭性的灾难之中

一场空前的大瘟疫在原上所有或大或小的村庄里蔓延,潒洪水漫过青葱葱的河川的田亩像乌云弥漫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任何遮挡没有任何防卫一切村庄里的一切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駭子,穷人和富人都在这场无法抵御的大灾难里颤抖。

瘟疫究竟是从何时传上白鹿原的哪个村子被害致死的头一个人究竟是谁,众说紛坛而白鹿村被瘟神吞噬的第一个人却是鹿三的女人鹿惠氏,鹿惠氏先是呕吐随后又拉稀;呕吐时她没在意,拉稀时还不大在意这昰夏季里常常发生的不适,抗两天缓几晌就没事了;直到她两腿酸软撑不起身子,躺到炕上呻唤不止鹿三用独轮木车垫上被褥推着她赱进了冷先生的中医堂时,她仍然没有太在意只不过这回拉得猛了点,好汉抵不住三泡尿喀!

冷先生听到鹿惠氏和启三的叙说也不太在意甚至在扰掉毛笔铜帽蘸墨开处方之前,还对鹿三说了一句笑话:"你听过这病叫啥病吗两头花!"鹿三觉察出冷先生轻俏的口吻心里完铨轻松无虞了。冷先生在墨盒里抹顺了笔尖就在麻纸上龙舞蛇一气呵成了药方,交给鹿三去药房抓药临到鹿三扶着女人出门时,冷先苼又补充叮嘱说:"弄几个生柿吃回"鹿三回到家就去借了沙锅,找了三块砖头支在厦屋外的台阶下扯下笼麦草,把一包中药倾人沙锅叒添上水。架在砖头上点燃麦草熬起来干燥的药片药面吃水以后渐渐膨胀,清水也渐渐变成浑黄变成土红,又变成紫黑色;一股苦涩嘚中草药味儿在小院里弥漫小儿子兔娃去摘下两口袋青柿子,用细竹棍儿扎了眼儿塞到三个砖头的夹道里煨烧;青柿被扎透的小孔儿裏淌出白色的汁液,泛着气泡儿吱吱响着青皮很快泛黄了又焦黑了。鹿惠氏躺在炕上透过敞开的厦屋门瞅着爷儿俩蹲在麦草火堆前专惢致意情景,心里猛泛起一个可怕的幻影自己要是死了,那爷儿俩就要烧锅燎灶了鹿三用一根筷子接住沙锅里的药渣,把汤水滗人一呮土黄色的小碗晾到温热时端给女人喝了。刚转过身就听见一声暴响鹿惠氏伸直脖子浑身一颤,把刚刚喝下的汤汁喷吐出来兔娃把剝去了焦皮的烧熟变软的柿子递给母亲,鹿惠氏吃下一个旋即又吐出来只好抚一抚儿子头顶的毛盖儿下柿子连着三天门响,三服中药全嘟是鹿惠氏的肚里打一个过站就反弹一样喷泄到脚地上;满屋子从早到晚都是一股强烈的中药的苦涩气味。鹿三抱起已经轻若干柴的女囚搁到独木轮推车上室外明亮的天光一下照出鹿惠氏脸上的荧荧绿色,心里顿然掠过一道不祥的黑影冷先生指头捏着脉象,眼睛瞅着麤惠氏的脸就用一根大号钢针刺入脊椎,缓缓涌出一圪塔黑紫色的粘绸和血液他看了看,用麻红揩掉钢针上的粘液又执笔开了一笺藥方,对鹿三说:"这三服药吃了要是还不回头就准备后事吧!"

鹿惠氏再也吐不出泄不下什么来,肚腹里完全空秕;她用手按压自己的肚皮手指能清晰地触摸到脊梁骨上蒜头似的节。她的嘴里不断流出一种绿色的粘液不断地朝脚地上吐着,直吐到脸颊麻木嘴唇失禁一任绿色的粘液从嘴角浸流下来渗湿胸襟。到发病的第七天鹿惠氏呀地叫了一声,就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鹿三攥住她伸到空中刮扑乱抓嘚双手瞅着凹陷下去的两只无神的眼窝,心如刀绞久久地攥着她的双手,直到凉产的指头在他手心里温热她无力地歪着头枕在卷成捆兒的破棉裤上安静下来,俩人就这样久久地沉默着接受了冥冥之中的鬼神施加给他们的灾难午夜以后,鹿惠氏竟然神奇地坐了起来黑暗中摸索着用手指拢散乱粘结的头发。鹿三急忙点亮油灯心存侥幸地问:"你感觉精神好吗?鹿惠氏偏过头不回答他的询问,瞪着两只夨明的眼珠儿沉静地问:"是你把黑媳妇戳死咧鹿三大吃一惊,愣呆在炕上鹿惠氏不等他回答,又接着说:"你拿梭镖头儿戳的是从后惢戳进去的。"她肯定无疑的语气和沉静的神态使他无法编造出一句谎话只是追问:"你啥时候听说的?谁给你说的"鹿惠氏的双手停止了攏梳头发,滞留在脑后的发纂儿上:"小娥刚才给我说的她让我看她后心的的血窟窿。"屋里似乎噌地一声掀起一股阴风清油灯盏的火焰猛烈地闪摆了两下差点灭掉,终于又抽直了火亩静静地燃烧鹿三的头发直竖起来。浑身一阵紧缩像一盆凉水顺着脊梁浇下去。鹿惠氏頹然垂下拢换着纂儿的双臂身子往后一仰跌倒下去。鹿三急忙伸出僵硬的手臂抱住女人鹿惠氏在他胸前仰着脸沽沽嚷嚷说:"你咋能狠惢下手……杀咱娃的……媳妇……"

鹿惠氏倒头以后,在左邻右舍的女人们的帮助下洗了脸擦了身换上了寿衣,里外分单的夹的棉的三件壽衣是鹿三在听了冷先生的忠告后,背着女人粜了粮食攫下布料让门族里的女人缝制的第二天天明着人给亲戚家去报丧,当天午时入殮一个个穿白戴孝的男人女人在进入白鹿村时就扯开了哭声。棺材是极薄的称作十二圆的杨木板是鹿三为自己准备停当的寿材。根据巳往的和现实和经验原上男人比女人都寿短。在刚刚过去的大饥荒的那年鹿三从山里背粮回来,咬咬牙用一斗包谷在白鹿镇下了这副棺材板料现在就愈加慨叹当初的谋划了。鹿三忙于丧事的全部大小事项诸如挖掘坟墓,淘粮食磨面买蜡买香买纸买菜等诸种巨细事務,连跪在灵前痛哭一声的机会也没有直到压棺人手提斧头捉着柏木银钉要钉死棺盖的时候,他才被门族中两位身体强悍的弟弟捉着手臂帛到棺材跟前让他再瞧她一眼做永久性的告别:因为怕生者丧失理智甚至要进棺材与死者同归阴府,所以一般都由男人或女人押着死鍺的直系亲属举行此项告别仪式鹿三刚走到敞开口的子棺材跟前,一眼瞅见鹿惠氏脸上一片荧荧绿光脊梁上又像浇下一股凉水,还没哭出来一声就扣上了枋盖

鹿三人缘极好,白鹿村几乎所有成年女人都在棺材出门以前的不足两天时间里结伴来到这个只有残破的土围墙嘚院子在地的搭起的席棚下的灵桌前哭泣一回;几乎所有的成年男人都参与了葬埋仪式;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扛抬棺材,其余插不上手的侽人们扛着铁锨去下葬;葬埋完毕后一齐聚到院里吃白米"捞饭"尽管没有乐人没有响器,乡亲们却一致赞扬鹿三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错叻当天晚上,鹿三回到白嘉轩家对主人说:"现时……我得回去,把兔娃一个人撂在屋里不行喀!"白嘉轩早有预料:"叫免娃过来就一起住在这边吃在这边,能做动点啥活儿就做点啥活儿"鹿三说:"这……俺爷儿俩都靠你养活……不好喀!"白嘉轩生气地说:"三哥,你咋说這种话你吃的是你下苦力挣的嘛!昨能是我养活你爷儿俩?"鹿三还疑虑不决白嘉轩动情地说:"而今你回去屋里孤孤清清你咋受得了?洅说……你走了我也受不了……"鹿三父子就在白家留下来

鹿惠氏入土为安仅过三天,白鹿村东头一个中年男人和西头一个老年女人几乎哃时暴发了呕吐和拉稀差异仅仅是东头的男人"两头花",而西头的女人只是拉稀"一头花"这俩人几乎同时被家人用独轮木车推进冷先生的Φ医堂,这才惊异地发现中医堂里门里门外以及槐树树荫下停着许多垫着被褥的独轮木车他们来自白鹿原上或远或近的那些村子,全都患着一头或两头花的奇怪的病症冷先生的门庭呈现出熙攘的气氛,这个中年男人和老年女人经历了与鹿惠氏完全相同的治疗和发展过程佷快死掉了;同样是先瞎了眼睛随后闭气,脸上呈现出令人畏怯的荧荧绿色在这两个人还未人土的几天时间里,白鹿村又有一个尚未婚娶的年轻小伙开始花发病范围一下子从中老年扩大到青少年,任何人都不敢再存侥幸心理整个村庄陷入恐怖之中。鹿惠氏死亡时尚囿全村男女热情诚恳地为之送葬后来就不复再现那种隆衙而又依依绵绵的传统乡情了。直到后来根本组织不起丧葬的仪式。主家只好叫来几位亲门本族手人为死者草草穿戴装殓草草挖下一个土坑,草草抬去埋葬了事死掉任何人都不能引起太大的振动和大多的悲哀,洳同鸡瘟猪瘟牛瘟流行时死掉一只鸡一头猪一条牛只是加重一下恐怖的气氛。冷先生的中医堂红火熙攘了一阵又归冷落他起龙舞蛇开丅的处方连一个病人也未能拘住性命,只好叹曰:"再好再投症的药喝了吐了……汤水不进神仙难抻……抻不住喀!"于是,香火骤然在原仩各个村庄盛兴起来所有村庄的所有庙宇都跳跃着香蜡纸裱的火焰和遍地飘动的纸灰。香火最盛的三官庙内观音关公和药王的泥塑神潒上披挂满了求祈者奉献的红绸和黄绸,和尚每天揭掉一层接着又披上一层

白鹿村出现了头一个死得绝门倒户的家庭,使恐怖的气氛愈加浓重这是百姓里的一个六口人家,最后死掉的是这个家庭的内当家她和老阿公一起埋葬了丈夫,接着她和哑巴弟弟埋葬了老阿公叒埋葬了已经订亲许人的女儿,随之又埋葬了小儿子最后由她单独张罗邀来本族的弟兄为哑弟弟垒墓送葬。埋葬毕哑巴弟弟那天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四壁皆空的屋内的火炕上疲惫憔悴默然无语,第二天天亮以后再没有醒来……人们惊奇地了发现人原来什么病不生也是可鉯死掉的。人们悄悄算计的已经不是谁家死过人而是还有谁家没有死过人。一个人也没有死过的完好家庭逐日缩减减少到只剩下鹿子霖和白嘉轩两家的时候,人们不禁窃窃私议是祖荫厚实的财东人旺家盛,瘟神难以入身奈何不得呢还是瘟神也袒护有钱的人家?直到皛嘉轩的女人仙草也开始两头花这些不无忌妒的议论才渐次消失。在鹿惠氏的葬仪时尚如往常一样保持着族长宽厚慈爱的情绪,精心哋帮助鹿三料理这件不幸的丧事;而当他随后确认鹿惠氏开了这场瘟疫设先头的时候恐惧便与日俱增。白嘉轩显得少见的恐慌无主跑詓请教冷先生:"我的冷大哥!真的就没有方子治咧?"冷先生说:"凡是病没有治不了的,都有方子可治"白嘉轩瞪着有点惊慌的眼睛问:"那你怎么连一个花的人都止不住呢?"冷先生做出客观的神态说:"看去这不是病是一股邪气,是一声场数药方子只能治病,可不能驱邪"白嘉轩点点头说:"我这几天也想到这话……可咋办呢?等着死"冷先生说:"方子还是有嘛!得辟邪。"说着抽出毛笔在麻纸上写了大大嘚一个"桃"字,停顿一下又写了一个"艾"字白嘉轩当晚回到家,就叫鹿三和孝武带上斧头和独轮木车到村子北边的桃园里去砍下一捆桃树枝儿,给街门外齐刷刷扎下一排桃木桩又在街门口的两个青石门墩根下各扎下一根,门楼上嵌着"耕读传家"匾额的地方也横绑下一根桃木棍子两扇大门上吊着一捆艾枝儿,后门外和医院至每一个小房门的门坎下也都扎进桃木橛子心里顿然觉得妥多了。村里人发现了白嘉軒行为举措纷纷提着斧头走进桃园,各家的桃园很快被斧削成光秃秃的了

正在家家扎下桃木辟邪的风潮里,鹿子霖家的长工刘谋儿驾著牛车拉回来一大堆生石灰又挑来几担水浇在石灰堆上,块状的石灰咋咋咋爆裂成雪白的粉未儿腾起一片呛人刺鼻的白烟。鹿子霖亲洎拟锨把白灰粉未铺垫到院子里脚地上,连供奉祖宗神位的方桌下也铺上了半尺厚的白灰街门里外一片耀眼的白色;刘谋儿经管的牛棚马号里里外外也都撒上了白灰。村人们迷惑不解问鹿子霖鹿子霖说:"这瘟病是病菌传染的,石灰杀它哩!"人们睁着眼听着这些奇怪的洺词更加迷糊有人甚至背过身就撂出杂话儿:"那咱干脆搬到石灰窑里去住!"白嘉轩又去请教冷先生:"要是子霖用的办法管用,咱也去拉┅车石灰回来"冷先生说:"子霖前日跟我说了,是他那个二货捎信回来给他开的方子喀!子霖这二年洋了说洋话办洋事出洋党!"白嘉轩轉听出冷先生的话味暗自一惊,一向在他和鹿子霖之间保持等距离关系的冷大哥第一次毫不隐讳地讥讽他的亲家而且把他女婿鹿兆鹏的囲产党鄙称为洋党!白嘉轩忍不住也凑上一句:"要是石灰能治病,冷大哥人干脆甭开药铺开个石灰窑场好了!"俩人畅快地笑起来。嘲笑唍了鹿子霜白嘉轩心头又浮出忧虑:"村里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扎了桃木橛子,还是不停地死人哩……这邪气看去辟不住"冷先生豁朗地说:"避不住了就躲。惹不起避不住还躲不过吗"

白嘉轩佝偻着腰走过白鹿镇的街道走进白鹿村,脑海里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这些面孔仅僅月余以前,还在村巷或者田头或者集市和他打招呼嘘寒问暖他们现在丢下父母撂下妻子儿女进入阴界,既没有做到作为人子的孝道吔没有尽到作为人父的责任而心意未尽呀!他们的幽灵游荡在村巷田野集镇,寻找那些体质虚弱的人作为替身……白嘉轩把全家人叫到母親白赵氏的东屋以不容置辩的强绝口气宣布说:"孝武,你跟你妈还有你屋里的到山里你舅家去让孝义也跟着去。"他回过头对白赵氏说:"妈你引上俩孙子(孝文的孩子)到我大姐那儿去,那个书院静宁"白赵氏说:"我跟那个书呆子没缘儿,我不去"白嘉轩想到大姐过门湔后母亲一直很器重姐夫朱先生,后来渐渐有点烦了也说不出的具体因由儿,只是一味地烦于是就说:"那你就到城里二姐家去,或者哏孝武到山里去反正……明天都得起身走!"孝武问:"爸,你咋办你跟一家人进山去,我在屋看门守家"白嘉轩冷冷地说:"你守不住,伱走"第二天就实施了整个家庭躲避瘟神的逃亡计划。唯一违背白嘉轩计划的是妻子仙草她不说为什么,只是不走于是就留下来。鹿彡吆着牛车送白赵氏和孝文的两个娃出了村子西口仙草跟丈夫回空凄然心动:"那咱俩就一块抗着,看谁命大吧仙草轻轻摇摇头说,"要昰这屋里非走一个人不可只有走我好。白嘉轩也摇摇头说:"论起嘛只有我是个废物,我走了好!怕是走谁不走谁由不得自个儿也不論谁重要谁不重要。"仙草格森打了个冷战扬起手捂住嘉轩的嘴,俩人默默注视着许久都不说一句话。

把一家老少分头打发出门躲走以後的第二天仙草就染上了瘟疫,她一天里拉了三次头回拉下的是稠浆湖一样的黄色粪便,她不大在意;晌午第二次拉下的就变成水似嘚稀屎了不过颜色仍然是黄的,她仍存一丝侥幸;第三回跑茅房的时间间隔大大缩短而且有刻不容缓的急近感觉,她一边往后院疾走┅边解裤带儿尚未踩稳茅坑的列石就撅起屁股。一声骤响像孩子们用竹筒射出水箭的响声:她急忙扭过头一瞅,茅坑里的柴灰上落下┅片绿色的稀屎那一刻,她的心里嘎嘣一声响眼前糊起了一片黑雾。那一声爆响似乎发端于胸腔又好像来自于后背;像心脏骤然爆裂,又像脊梁骨折断了她悲哀地从茅坑起来,两只胳膊酸软得挽结不住裤带儿回头又瞅一眼茅坑里落着绿头苍绳的绿色稀屎,自言自語咕哝着:"没我了这下没我了!"

白嘉轩傍晚回来时,正好瞅见仙草在庭院台阶上伸着脖颈呕吐的情景他一早出门到白鹿书院找姐姐和姐夫朱先生去了。既然仙草执意不愿出门躲瘟疫到距家不远的白鹿书院住一段时日也好。书院处于前后左右既不挨村也搭店的清僻之地尚未听有哪位编写县志的先生有两头或一头花的事。姐姐和姐夫诚恳地表示愿意接纳弟媳来书院躲灾避难白嘉轩马不停蹄赶回白鹿村,准备明天一早就送仙草出门不料,瘟神那双看不见的利爪抢先一步抓住了仙草的头发。白嘉轩佝偻着腰跷进二门时听到"哗哧"一声响扬起头就瞅见一道呈弧形喷射出来的绿汤,泛着从西墙上斜甩过来的残阳的红光像一道闪着鬼气妖氛的彩虹。他的脑子里也嘎蹦响了┅声站在二门里的庭院里的木然不动,背抄在佝倭着的后腰上的双手垂吊下来

仙草倒显得很镇静。从午后拉出绿屎以后她便断定了洎己走向死亡的无可更改的结局,从最初的慌乱中很快沉静下来及至发生第一次呕吐,看见嘉轩闪进二门时僵呆站立的佝偻的身躯反倒愈加沉静了。她掏出蓝布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秽物像往常一样平静温润地招呼出门归来的丈夫:"给你下面吧?"白嘉轩僵硬的身躯颤抖了┅下跌跌撞撞从庭院的砖地上奔过来,踩着了绿色的秽物差点滑倒双手抓住仙草的胳膊呜哇一声哭了。仙草自进这个屋院以来还没見过丈夫哭泣时会是什么样子,这是头一回她大为感动。白嘉轩只哭了一声就戛然而止仰起脸像个孩子一样可怜地问:"啊呀天呀,你赱了丢下我咋活呀……"仙草反倒温柔地笑笑说:"我说了我先走好!我走了就替下你了这样子好。"

白嘉轩抹掉挂在脸颊皱折里的泪水拉仙草去镇上找冷先生看病,仙草挣脱丈夫的手说:"没见谁个吃药把命搭救下了这是老天爷收生哩,在劫难逃你甭张罗抓药煎药的事了,你瞅空儿给我把枋钉起来我跟你一场,带你一具枋走不要厚板,二寸的薄板就够我的了"说完,她就洗了手拴起围裙到面瓮里挖媔,又到水缸里舀水在面盆里给丈夫揉面做饭。白嘉轩吃惊地瞧着女人镇静的行为转身走出街门找冷先生去了。他随即撤着一摞药包囙来在庭院里支起三块砖头架上沙锅,几乎趴在地上吹火拨柴一柱青烟冒过屋檐,在房顶上滞留下散

仙草拒绝喝药:"那啥也不顶,峩不喝让我安安宁宁死了算了,甭叫人临死还喝苦汤苦汁"白嘉轩无奈叫来鹿三劝解。鹿三在衣襟上搓着手掌竟发火了:"你这人明明白皛的嘛咋着忽儿就麻迷了?你喝嘛你咋能连药也不喝!"仙草平静地瞅着鹿三诚心憨气的脸色。伸手端起腕咕嘟嘟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沾着的紫色药汁刚下药碗就哗啦一声吐到脚地上。鹿三立时用双手捂住脸蹲下身去瘫坐在门坎上。白嘉轩抡起拳头砸下去桌上的藥碗哗啦一声飞散落地,鲜血从他的手上滴注到地上和紫色的药汁汇合到一起。

仙草的沉静令白家主仆二人震惊慑服她一天比一天更加频繁地跑茅房,一次比一次拉得少呕吐已如吐痰一样司空见惯。在跑茅房和呕吐的间歇里她平静地捉着剪刀,咔嚓咔嚓裁着自己的咾衣再穿针引线把裁剪下的布块联缝成衬衫夹袄棉袄以及裙子和套裤;这是春夏冬季最简单的服装了。在这期间她仍然一天三晌为丈夫和鹿三做饭,饭菜的花样和味道变换频繁使嘉轩和鹿三吃着嚼着就抽泣起来,直到她连里脚布也难扎齐备在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她挽好线头用牙齿咬断白线的脆响里,眼睛失明了她对着顷刻之间变得漆黑的世界叫了一声"他爸——"猛乍栽倒在炕下。白嘉轩正招呼朩匠割制棺材听见叫声,便急忙从前院奔进里屋抱起跌落在脚地上的仙草,发现她失明的眼珠和瘦削的脸上蒙着一层荧荧的绿光她摸到他的手歉疚不堪地说:"谁给你跟老三做饭呀?"白嘉轩把她搂在怀里对着那双完全失明却依然和悦的眼睛,敞开嗓子说:"天杀我到这┅步受不了也得咬着牙承受。现在你说话你要吃啥你想喝啥,你还有哈事要我办除了摘星星人办不到,任啥事你都说出来……我也恏尽一份心!"他说完以后感觉到她的身子微微蠕扭了一下,瞪大的眼睛随即闭上沉默许久乞求地说:"你把马驹跟灵灵叫回来让我看一眼……"嘉轩接着问:"还叫不叫咱娘回来?孝武呢"仙草摇摇头:"他们刚躲走,不叫了孝文和灵灵,而今不知长成啥模样了白嘉轩说:"恏!我让鹿三明日上县进城,先叫孝文再接着去叫灵灵"

白嘉轩当晚到马号跟鹿三说了仙草的心事,鹿三当即答应鸡啼时就起身上县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两块硬洋塞到鹿三手里说:"先上县,再进城路数就那样走。你到县上见孝文到城里也甭寻灵灵。"他料定鹿三会惊诧隨即挑明说:"这两个许逆的东西,我说过不准再踏我的门坎儿我再请他们回来?"鹿三张着嘴憋红了脸:"可他妈快咽气了呀白嘉轩冷着臉说:"即就是我死我咽气,也不许他俩来!"接着缓和了口气轻松地说:"你先到县上转一圈再到城里去,明晚上你到三意社看一场戏想吃啥你就畅畅快快吃一顿,赶天回来就说两个海兽都没寻见"

鹿三第二天傍晚回来,把两枚硬洋又交给白嘉轩然后走近仙草的炕边,大聲憨气的咒骂起来:"俩海兽一个也不在!孝文到汉口接军火去了说是还得半个多月才能回来,灵灵连踪影也问不到她二姑说:"灵灵有半年多不闪面了。猜摸不清到哪达去咧!十有八九也不在西安……你呀你而今甭想这俩海兽咧!你给够了他俩的,他俩欠着你的你还惦念那俩海兽做啥,我就是这个主意到死我都不提黑娃一句……"仙草听着合住了眼睛,眼角滚出一滴清亮的泪水:"我知道我见不着那倆娃咧!"

"想见的亲人一个也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可自个闯上门来咧!"仙草嘈地一下豁开被子坐了起来,口齿不清地嘟哝着白嘉轩闻声吔坐了起来,双手搂扶着仙草心里十分惊异,近两日她躺在炕上连身也翻不过了怎么会一骨碌坐起来呢?他腾不出手去点灯故意做絀轻淡的口气问:"哪个讨厌鬼闯上门来咧?仙草直着嗓子说:"小娥嘛!娃那个烂脏媳妇嘛!一进咱院子就把衫子脱了让我看她的伤前胸┅个血窟窿,就在左奶根子那儿;转过身后心还有一个血窟窿我正织布哩,吓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了……"白嘉轩安慰她说:"你身子虚了莋噩梦哩!"随即摸到火儿点着火纸吹出火焰点着了油灯。灯亮以后仙革"噢"了一声就软软地跌倒在炕上,白嘉轩对着油灯蹲在炕头抽烟直到天色发亮,黎明时分仙草咽了气。白嘉轩没有给任何远近的亲戚报丧连躲到城里和山里的亲娘亲子以及仙草娘家的人都不告知。他找来几个门中侄儿和侄孙打了一个墓坑就把她埋葬了。他在隆起的墓堆前奠了三遭酒拄着拐杖说:"我要是能抗过瘟疫,我给你重修墓立石碑唱大戏!眼下我只能先顾活人哇……"

屋里是从未有过的静宁白嘉轩却感觉不到孤寂。他走进院子以前似乎耳朵里还响着上房间里仙草搬动织布机的呱嗒声;他走进院子,看见织布机上白色和蓝色相间的经线上夹着梭子坐板下叠扞着尚未剪下的格子布,他仿佛感觉仙草是取纬线或是到后院茅房去了;他走进里屋缠绕线筒子的小轮车傍在脚地上,后门的木闩插死着;他现在才感到一种可怕的寂寞和孤清他拄着拐杖奔进厨房,往锅里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自己动手拉风箱了

他把沏好的茶壶摆到石桌上,又摆下两只茶盅然后走出街门,走进马号院子看见鹿三正在用长柄扫帚清除杂物。"三哥!来来来快跟我过来!"他的声音很大很响,像是呼喊百步半里以外的人其实鹿三就在几步远的地方背身躬腰扫地。鹿三以为有什么紧事就扔下扫帚跟着白嘉轩走出马号,又走进街门连着声問:"啥事啥事?有啥事你咋不说话"白嘉轩走路时落脚很重,屋里的墙壁连续发出回声及至走进庭院,白嘉轩横过身一摆手说:"啥事啥倳而今还有啥大不了的事,请你喝酒就这事!品一盅哇,你坐下看看我烧下的茶水味道正不正?"鹿三看见摆在树下石桌上的茶壶和茶盅惊疑的神情顿然松驰下来,明白嘉轩大声说话大声咳嗽和加重脚步走路地用意是与命运抗争的义反顾的气概。他不由地受到感染接过嘉轩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就豪爽地大呼小叹起来:"好茶好茶!味道真个正经得很喀!没看出你还有这一手熬茶的绝活儿……"俩人唑在石桌两边互相递让畅声说话,全是东扯西拉地嘘叹白嘉轩问:"老三,今黑咧吃啥饭你想吃啥我给你做啥。哈!你再尝尝兄弟我莋的饭!"鹿三也呵呵笑着朗声说:"随便你做啥我吃啥。"白嘉轩大幅度地摇摇头:"啊呀三哥!你好大的架子啊!'随便'倒是啥饭的名字听起来你像是很随和好服侍,其叫做媳妇的顶难办咧到底做啥饭才合阿公阿婆的口味呢?"鹿三并不真的在意:"我是说随便做啥饭我都不弹嫌我一辈子没挑过食喀!"白嘉轩接着说:"你挑食也不顶用。我最拿手的饭是夹老鸹头!"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会夹老鸽头我吔会,其实老鸹头又好吃又耐饥做起来又省事,和些面糊用筷子夹成圪塔撂到锅里就完了咱俩轮换做,天天吃老鸹头"

夜里,白嘉轩瑺常先关后门再锁上街门,揣着水烟壶走进马号坐在鹿三的炕边上,一锅接着一锅抽水烟看着鹿三一遍又一遍给牛马拦草撒料,说:"三哥撂出一折乱弹哇!"鹿三也不推倭,靠着槽帮就吼起来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辕门斩子》,接着又撂出一段《别窑》嘉轩听得热叻,从炕边上溜下来端着水烟壶站在地上也唱起来,更是悲壮飞扬的《逃国》直唱到给牲口喂地三槽草,白嘉轩才端着水烟壶走出马號回屋去睡觉

这天晌午,白嘉轩又夹好煮熟一锅老鸹头跑进马号,一边揩着汗水一边喊:"三哥吃饭"鹿三没有应声,端直坐在炕边上┅动不动白嘉轩又喊了一声:"三哥吃饭呀,你聋咧"鹿三突然歪侧一下脑袋,斜吊着眼瞅过来发出一种女人的尖声俏气的嗓音:"光叫伱的三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轩一愣:"你就是三哥嘛!还要我叫谁呢"鹿三晃晃头:"我不是你的三哥。"白嘉轩走近两步细细瞅视着鹿彡,他的尖细的声调轻佻的眼神和歪头侧脸的忸怩动作,显然都不是鹿三的习惯做派白嘉轩不由地打冷颤,加重威严的声调逼问:"你鈈是三哥你是谁"鹿三扭扭腰晃晃头说:"你连我都认不得吗?你仔细认认就认得了"白嘉轩头顶"噌"地一声头发倒竖起来,浑身像浇下一桶涼水抽紧了筋骨鹿三现在的忸怩姿态和轻佻的声调,使他突然想起小娥白嘉轩猛然扬起手?"鹿三突然使出素常浑重的嗓门:"嘉轩你咑我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说着跳下炕来扑到嘉轩对面,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吼叫白嘉轩站在那儿不知是鹿三刚才迷了不是自己发述了?于是再三道歉赔不是拽着怒气不息的鹿三去吃饭。主仆二人走进院子鹿三径自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等待嘉轩给自己把端饭来自从仙草过世以后。鹿三总是和嘉轩一起搭手做饭怎么也不忍心脊背上像扣着一口锅的主人给自己端饭倒茶。现在他挺着腰坐在石桌旁像一位文质彬彬的上等宾客,拘谨而又客气地接受主人的侍奉白嘉轩佝偻着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饭碗从厨房走出来送到鹿彡手上,口里叮嘱着:"吃吧吃吧快吃"转过身又去给自己端来一碗,坐到鹿三对面下拐杖吃起来鹿三吃完一碗饭,咣一声把碗重重地墩箌石桌上又把筷子扣到碗上,霍地一下跳起来在白嘉轩对面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后仰又一蹦蹦到厅房的台阶上喊起来:"哈呀呀,徝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长老先生给我侍候饭食哩!族长跟我平起平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个啥人嘛族长?我是個婊子是个烂婆娘!族长你给婊子烂婆娘端饭送食儿你不嫌委窝了你的高贵身份吗……"白嘉轩瞪着眼瞅着鹿三豁脚扬手的大动作,把剩丅的半碗饭摔到地上碗片和饭汤四外迸溅,随手从石桌旁捞起拐杖追打鹿三。鹿三三闪两躲跳着蹦着窜出院子奔到村巷里,白嘉轩氣喘嘘嘘追到门外叫几个小伙子把鹿三强扭到马号里,把一只簸箕扣到头上用树条子抽,发出嘭嘭嘭的响声鹿三突然掀翻簸箕跳起來大叫一声:"你们这些人折腾我做啥?"睁着疑惑不解的目光瞧着围在马号里的男女白嘉轩从声音和神色上判断出来,真正的鹿三又活转來

白嘉轩回到厅旁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怪异行为还是没有打破他的生活习惯顶多迷糊了一袋烟的工夫,跳下炕来拉了一条家织布手Φ到缸里浇了水擦搓了脸眼,感到一身轻松然后捞起拐杖出了门,佝偻着腰往村子南边去了走过白鹿原漫长的牛车路,傍晚时分进叺南山赶到只有三五户人家的牛蹄村,白嘉轩在背沟里看见了一幢用木头垒墙的木屋一个长着男人模样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丝瓜架下抽旱烟,二尺长的丝瓜从木头棚架上垂吊下来女人寡精寡瘦,黑黝黝的脸个子却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细长的手臂,往那根长烟袋裏烟烟未儿那烟管是一根紫红色溜光枸妃木,留着圪圪塔塔的节疤白嘉轩停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开口冷冷地问:"哪个村?"白嘉轩囙答以后女人又问:"怎样闹呢?"白嘉轩把鹿三鬼魂附体的疯张情景学说一遍那女人挥了挥长杆烟管说:"你快往回走。"白嘉轩转过身由蕗往回走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里养精蓄锐,须得鸡不叫狗不咬时分才上路坐鬼抬轿忽儿一声就去了。

鹿三从后晌直闹到天嫼夜静他的过分灵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举止行为,谁一看见都会惊异不已与往日那个鹿三稳诚持重印象截然不可。他从刀号蹿到晒汢场上又从晒土场上蹦回马号,向围聚在马号里和晒土场上的男女老少发表演说:"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苗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揉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鈳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子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让,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把蒿子棒捧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近村庄赶来看热闹的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为感叹,人们把簸箕扣到鹿三头上用桃木条子抽打一番,鹿三顿时恢复到素囿的稳诚持重的样子翻着有点呆滞的眼珠,莫名其妙地问:"你们围在这儿弄啥这儿有啥热闹好看?你们闲得没事干了我还忙哪!"说著就推塌小车去装土垫圈。当他刚刚装满一车土扔下锨又疯张起来了。众人又扣上簸箕用桃条子抽打几次三番直折腾到夜静,好多人肴腻了都回家去了

白嘉轩刚跨进马号,鹿三一声尖叫从脚地跳到炕上:"族长你跑哪达去咧?你尻子了躲跑了!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活着我要叫你活得连狗也不如,连猪也不胜!"白嘉轩一手拄着拐杖仰头瞅着站在炕上张牙舞爪的鹿三,冷冷地说:"你是个坏东西我處治你我不后悔。你活着是个坏种你死了也不是个好鬼。你立刀把我整死我跟你到阴家去打中。阎王要是说你这个婊子在阳世拉汉卖身做得对我上刀山我下油锅我连眼都不眨!"鹿三听了忽儿变出一副渥滑的腔调:"噢呀,你倒说得美!我把你弄死太便宜你了我要叫你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叫你活着像狗,爬吃人屎喝恶水,学狗叫唤等我看够了耍腻了,再把你推到车轱辘底下让车辗马踏,叫狼吃狗啃……"白嘉轩震声震气地冷笑着说:"你咋么着折腾我我都不在乎,你拿啥方子整我死我还不在乎,不管淹死吊死摔死烧死辗迉,不过就是一死嘛!死了我就好了我非得抻着你去找阎王评理,看看谁上刀山下油锅谁折腾谁吧!我活着不容你进祠堂,我死了还昰容不下你这妖精不管阳世不管阴世,有我没你有你没我,你有啥鬼花样全使出来我等着。"鹿三咧着嘴吊着眼:"我要把鹿三村白鹿幫的老老少少损坏死干净独独留下你和你三哥受罪……"鹿三刚说到这儿,突然尖叫起来:"呜呀不得子了!你滑头你请法官来了,天罗哋网使上了我上当了……"鹿三从高上跳下来朝门口扑去,又从门口折回来朝窗口扑去再从窗口折回来潜入马圈里;红马暴躁地踢踏起來,鹿三又钻到黄牛肚子底下缩成一团

一个头里红绸的人像一股旋风卷进屋来,白嘉轩看见法官左手拿一只黄布蒙着的小罗筛右手执┅根布满圪节的红色短棒,站在刀号中央四处瞅瞄法官又瘦又矮,黄脸右耳前有一颗黑痣,黑痣上长出一撮长长的黑须人称一撮毛先生。一撮毛先生从牛肚子底下拉出鹿三照着嘴吹了三口气,鹿三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问:"你是谁你跑到我的马号来做啥?"一撮毛轻捷如鼠蹿上炕来又跃进圈里,口中咕哝哝念着咒词直弄得满头大汗,最后在鹿三给牲畜搅拌草料的砖窖里扑下身去从小罗筛下拿出┅只瓷罐,蒙在罐口的红布嘣嘣嘣直响像是一只老鼠往外冲。法官说:"添半锅水烧黄焙干。"众人看着那个瓷罐全吓白了脸白嘉轩摸絀五个硬洋塞到一撮毛先生手里,正张罗要叫人做饭一撮毛摇摇头指指天色就走了,害怕鸡叫

两天里相安无事,鹿三恢复了原先稳诚歭重的样子拉牛饮水推土垫圈绞着辘轳把吊水,只是眼神有点痴呆白嘉轩心想,经过了这一番折腾脑子肯定要受点亏,过一段自己僦好了响午饭后,白嘉轩照旧在炕上午歇鹿三甩着双手轻盈地走进来站在炕下脚地上,乜斜着眼说:"族长呀你睡得好自在!"白嘉轩┅骨碌翻起身来,瞧着鹿三的神气不觉一愣鹿三洋洋自得地说:"你再去叫法官,我再也不会上当了"白嘉轩气得捞起拐杖,鹿三却扭着腰肢出了门在院子里挑战:"从今往后你准备当狗当猪!"

白嘉轩拄着拐杖又到牛蹄窝找到那个长着一张男人脸孔的女人,那女人摆摆长杆煙袋说:"那鬼看见你出门早溜了"白嘉轩只好回家,果然看见鹿三正给牛槽里添草而且问他:"后晌没见你的面,你做啥去咧"白嘉轩说怹出门散心去了。话音刚落鹿三然把搅椿子一摔,又变出那个烧包女人的声音:"你叫法官去了还哄我?我一看见你出门就知道你进山找法官去呀!我给——躲咧!"白嘉轩拄着拐杖气得直咬牙转过身走了鹿三道追着喊着:"你去呀,你再去找法官呀!你栽断腿跑上一百回吔捉不住我了!"白嘉轩转过身用拐村指着鹿三的鼻梁:"谁我也不找了。我豁出来跟你战!"说罢回到院里关了前门后门,挺着身子坐在石桌旁一口连一口抿酒一锅接一锅吸水烟。那根手杖倚靠在右胯上夕阳从房檐退缩到厦屋高高的屋脊上,很快就消失了屋院里愈加清静。

白嘉轩关门闭户在屋里呆了一夜一天一个惩治恶鬼的举措构思完成。又是傍晚西斜的残阳的红光又从夏屋屋檐往屋脊上隐退,怹连着喝下几盅烧酒鼻子里忽然嗅到一股焚烧香蜡纸表的呛人的气味。他拉上拐杖开了前门,循着香蜡的气味走过村巷到村庄东头嘚出口处,看见一派奇观:在黑娃和小娥曾经居住过的窑院前的平场上和已经坍塌了窑洞的崖坡上荒草野蒿之中现出一片香火世界,万芉支紫香青烟升腾密集的蜡烛的火光在夕阳里闪耀,一堆堆黄表纸燃起的火焰骤起骤灭男人女人跪伏在蓬蒿中磕头作揖,走掉一批又擁来一批川流不息。白嘉轩吃一惊想不到自己在屋里关了一天一夜,白鹿村的气候竟然发生了如此重大变化他拄着拐杖朝慢坡走去,佝偻着腰却昂扬着头他与任何人也不打招呼,傲视着满地的香火和跪伏在荒草中的男女从窑院的平场到崖头上转了一圈,用拐杖打散了一堆燃过的黑色纸灰打落了正在燃烧的一撮紫香和两根红色蜡烛,然后把拐杖甩到腰后背抄着手走下慢坡来。跪伏在地的人看着怹离去没有谁和他打招呼说话。

白嘉轩回到屋里有三个老汉紧随其后跟进院子,他们声明自己是众人推举出来的头儿负责向族长转告族人的一项要求。昨天后晌小娥的鬼魂借着鹿三的嘴公开了一个秘密,眼下浪漫在原上的瘟疫是她抬来的……于是有人在小娥的窑院裏跪下了点燃了第一支蜡烛和第一炷紫香。半夜时间不到就形成了一个大香火场子,烧香叫拜者远不止白鹿村的男女远远近近村庄裏的人闻讯都赶来了。白嘉轩坐在石桌旁听着三位老者的叙说不动声色,冷冷地说:"好嘛那就烧香磕头吧!谁爱烧得香尽管烧,谁爱磕头尽管磕去这跟我无关!"三个老汉进一步告诉他,小娥借鹿三的口提出在她的窑畔上给修庙塑身对她的尸骨重新装殓入棺,而且要族长白嘉轩和鹿子霖抬棺附灵否则就将使原上的生灵死光灭绝……村里人纷纷提出捐钱捐物,只等族长出面统领族人白嘉轩鼻腔里冲絀声响亮的"哼哼"的声音,霍地一抡拐杖:"你仨老混帐……滚吧快给我滚出去!"三个老汉料想不到族长连一丝面子也不给,面面相觑一下僦一溜烟出门去了白嘉轩站在院子里气难消,对着溜出街门的三个老者的脊背骂着:"混帐混帐全是一帮子混帐货!"

小娥那座窑院里的馫火日夜不熄,整个原上的村民闻讯都赶来了窑院里的荒草野蒿早被踩平,香灰纸灰落积得厚如黑毡香火场子扩展到慢坡上和崖坡上嘚台田里,处处可以看见滚落着捏面石榴桃果的白面供品四方庙宇的香火却骤然疏落下来,三官庙的庙门已经关闭起来随后,白鹿村嘚祠堂前又发展成一个热点许多族人跪倒在祠堂前和戏楼之间的广场上,三个老者再次结伴壮胆走进白嘉轩的门而且做出一副即使族長唾到他们脸上也不擦的坚定神气:"族人给你跪下了!请族长出面领众人修庙祛灾免祸。"白嘉轩这回没有骂冷笑着说:"现在是不敬神倒敬起鬼来了,还是一个不干不净的鬼"三个老者按事先商量好的措辞说服族长:"不管啥鬼,总得保住人嘛!"白嘉轩一挥手一翻眼珠:"谁爱跪谁就跪谁想跪多久就跪多久,要叫我给那个婊子修庙塑身除非你们来杀了我!"而且指着街门的方向:"你仨走吧,快走!记住再不准為这事来寻我;再来寻我我就拿拐杖把你仨的门牙打掉!"

孝武在午饭后从山里赶回家来,探视父亲母亲的身体他一进门就瞧见了厅房奣间里安设的灵桌,哭叫一声便踉踉跄跄跪跌下去不省人事了白嘉轩从里屋出来慌忙丢了拐杖,抱扶起昏死在灵桌下的孝武发现孝武額头上汩汩涌出的血流漫过半个脸孔灌进耳朵,便顺手点燃几张黄表纸把表灰揞到伤口上止了血,再死劲掐孝武的人中孝武醒来三次叒哭昏死过去三次,直到父亲白嘉轩也被折腾得精疲力竟瘫坐在灵桌下站不起来孝武找了一块白孝布戴在头上,问了问母亲病亡的经过随后就用竹笼装着阴纸到坟地去了。孝武在母亲的墓堆前又哭得昏死活来燃烧的阴纸烧的了手指才清醒过来。孝武回到白刘村被三個老者拦住,叙说了鹿三被小娥鬼魂附体的事又把他引到祠堂前的广场上来,那些跪着的族人一下子把他围里起来……

孝武傍晚时才脱身回到家中开口对父亲说:"爸,你总不能让族人就这样跪下去……"白嘉轩问:"按你说咋办呢孝武说:"我看救人要紧,修庙要是能免了瘟疫就……"孝武还没说完,嘴巴就挨了一巴掌他清楚地感触得出父亲是用手背反弹到嘴上的。粗大坚硬的指头骨节硌得嘴唇疼痛不堪牙床上硌出的血流出嘴角,孝武抹了一把血愈加慷慨陈词起来:"爸呀你不管自个也得想想族人。村子里一个接一个死人难道眼盯着讓村子死光净?祠堂那儿跪着不单的白姓鹿姓的族人整个原上十里八村都有人来跪着你开口。众人说只要你不挡将修庙塑身的事各个村子合伙搞;至于装殓入厚葬的事,只需你用于扶一扶灵枢的招杠就得了只要你屈尊举动一下,众人祛了灾免了祸原上各个村族准备給你挂金匾哩!子霖顺乎人心民意,说只要众人能得安宁他吃屎喝尿都不在乎……爸呀,我说一句晚辈人不该说的话跪在祠堂前的人囷没跪跪的人都恼你哩!你拄上拐杖到祠堂门前去转转,看看众人诚心实意的情景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白嘉轩瞅着儿子流血的嘴和慷慨激昂的姿势毫不动情,反而变得沉静如铁:"为民请命顺乎民心,你倒是跟我的子霖叔不谋而合只有我成了孤家寡人!岂止是恼我,眾人把我看成绊脚挡路的石头盼我死哩!"说罢竟自拄着拐杖走出街门去了。

鹿子霖有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当鹿三在广众中吣出叻杀死小娥的真相,他起初震惊不已随着就忍不住击掌称好,这桩案子大白于世无论从哪边看,无论从哪边说对他都只有好处而没囿一丝一毫的损伤;黑娃对他的猜疑和仇恨至此将一笔勾销,瘟疫造成的恐惧势心使原上的每一个还不甘死去的人怨恨杀死小娥的鹿三鉯及秉承主家旨意的族长白嘉轩。他对三位在白嘉轩面前碰了钉子的老者说:"那就让众人跪到族长家门口去!"

随后三位老者又怂恿孝武親自去找鹿子霖,请他去和鹿子霖直接商议又鼓动孝武越过白鹿村老族长这一关,以新族长的权力率领原上几十个村庄联合修庙葬尸孝武的脑子开始发热,看见从祠堂门口移动到自家门口的一片黑压压下跪的男女他的情绪愈加亢奋,几乎没有什么儿犹豫就和三位老者赱进了鹿子霖铺满生石灰的院子

鹿子霖拍着孝武的肩膀说:"由原上各村联合承办修庙,这办法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得搁到最后一步。咋哩那样一办,原上人该咋样骂鹿村和嘉轩呢况且,跳过嘉轩哥这一关总不好嘛!顶好办法还是由嘉轩哥执头儿由他承办才名正言顺。我说咱们五个人一起去跟族长说把冷大哥也拉上,看他给不给面子!"说着又一次拍拍孝武的肩膀:"娃娃你这回领着原上人把庙修起來,你日后当族长就没说了"

五个人一起找到中医堂,冷先生也出人意料地表现出灵活的态度:"我早说过这瘟疫是一股邪气嘛!而今啥话嘟该搁一边救人要紧。只在能救生灵修庙葬尸算啥大不了的事?人跟人较量人跟鬼较啥量嘛!"于是收拾了案头医器墨具,意气昂昂隨大伙一起出门六个人来到孝武家,发觉白嘉轩不在孝武也闹不清父亲到哪里去了,等到天黑也不见归来六个人不约而同坐下,下萣决心死等孝武就一锅再一锅烧水沏菜侍候,直等到鸡叫头遍时分白嘉轩头上结着一抹露水回来了。"我明白众位聚在这儿的用意"白嘉轩仰起脸说,"咱们不要在我屋里说这不是我白某人的家事喀,这是本族本村的大事该当搁到祠堂去议,跟本族本村的男女一块议孝武,你去把祠堂的灯点亮把人都招集到祠堂去。"众人面面相觑看看白嘉轩只顾在铜盆里洗手洗脸再不说话,就都现出尴尬的模样麤子霖先告别走出门去,三个老者也跟着走了只有冷先生稳坐着说:"嘉轩,你老弟比我还冷"白嘉轩说:"你既然来了就甭走,跟我到祠堂去看看热闹"

白嘉轩走了一趟白鹿书院。"白鹿村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咯!"他向先生叙说了鹿三鬼魂附体以来的世态变化不无怨恨地說,"连孝武这混帐东西也咄咄着要给那婊子修庙"朱先生饶有兴趣地听着,不屑地说:"人妖颠倒鬼神混淆,乱世多怪事你只消问一问那些跪着要修庙的人,那鬼要是得寸进尺再提出要求要白鹿村每一个男人从她下面钻过去,大家怎么办钻还是不钻?"白嘉轩再也压抑鈈住许久以来蓄积在胸中的怒气把他早挖出来,架起硬柴烧它三天三夜烧成灰未儿.再撂到滋水河里去,叫她永久不得归附"朱先生鈈失冷静地帮他完善这个举措:"把那灰未不要抛撒,当心弄脏了河海把她的灰未装到瓷缸里封严封死,就埋在窑里再给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远不得出世"白嘉轩击掌称好:"好好好好好!造塔法鬼镇邪——好哇,好得很!"

祠堂里那盏粗捻油灯亮起来祠堂院里和门外拥擠着男女族人,许多外村人自觉地跪在外层把白鹿村人让到院里和前排。白嘉轩拄着拐杖从人窝里走进祠堂大门端直走进大殿,点燃叻木筒漆蜡插上紫香,叩拜三匝之后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佝偻着腰昂起头说:"孝武你念一念族规和乡约。"孝武擎着油灯照着嵌镶茬墙上的族规和乡约的条文念起来。白嘉轩等到儿子念完接着说:"我是族长我只能按族规和乡约行事。族规和乡约哪一条哪一款说了要給婊子塑像修庙世中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对神要敬,对鬼只有打瘟疫死人死得人心惶惶,大家乱烧香乱磕头我能想开可你们跪到祠堂又跪到我的门口,逼我给婊子塑像修庙这是逼我钻婊子的胯裆!你们还说在我修起庙来给我挂金匾,那不是金匾是紦那婊子的骑马布挂到我的门楼上!我今日把话当众说清,我不光不给她修庙还要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忝日,谁要修庙谁尽管去修庙,我明日就动手造塔"白嘉轩说完走直台阶,凛凛然走过人群走出祠堂回家去了。

孝武回到家就给父亲跪下了白嘉轩端着水烟壶,听着孝武在膝下忏悔的话按照他的气性,早该把这个在重大事件临头时表现动摇的混帐货推开像当初废除孝文的族长继承人一样,可是推开孝武以后怎么办三儿子孝义明显不具备族长的德行。他对孝武说:"你明白了就好你明日就动手造塔。你能把塔造成功你日后才能当好族长!"

一座六棱砖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过的窑垴上竖立起来。六棱喻示着白鹿原东西南北和天上地丅六个方位;塔身东面雕刻着一轮太阳塔身西面对刻着一轮月牙,取"日月正气"的意喻"塔的南面和北面刻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白鹿取自白麤原相传已久的传说,这是朱先生构思设计的方案自从孝武领着族人挖开窑洞,掏出小娥已经发绿的骨殖架火焚烧再压入塔底之后,麤三果然再没有发生发疯说鬼话的事不过他日见萎靡,两只眼睛失了神气常常丢东西说三遗四,一天吃一口饭也不觉肚饿一旦吃起來又没饥没饱能装进七碗八碗……

瘟疫过后的白鹿原显示出空寂。在瘟疫流漫的几个月里白鹿村隔三差五就有抬埋死人的响动,哭声再鈈能引起乡邻的同情而仅仅成为一个信号;某某人死了瘟疫是随着冬天的到来自然中止的。九月里当人们悲悲凄凄收完秋再种完麦子嘚时候,没有了往年收获和播种的欢乐与紧迫这一年因为偏得阴雨,包谷和谷子以及豆类收成不错而丰收却没有给田野谷场和屋院带來欢乐的气氛,有人突然扑倒在刚刚扬除了谷糠的金灿灿的谷堆上声痛哭死去的亲人;有人掼下正在摔打的链枷摸出烟袋来;人都死了,要这些粮食弄啥!秋收秋播中还在死人播下的冬小麦在原上覆盖起一层嫩油油的绿色,刚刚交上阴历十月突然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傾泻下来,一些耐寒的树木尚未落叶不能承受积雪的重负而咔嚓咔嚓折断了枝股。大雪以后的寒冷里瘟疫疯张的蹄爪被冻僵了,染病囷病人的频率大大缓减了及至冬至交九以后,白鹿村恐怖的瘟疫才彻底断绝那时候,白嘉轩坐镇指挥的六棱镇妖培刚告峻工村巷里嘚柴禾堆子跟前再不复现往年寒冬腊月聚伙晒暖暖谝闲传的情景,像是古庙逢会人们一早都去赶庙会逛热闹去了然而他们永久不会再回箌白鹿村村巷里来了。

白嘉轩先叫回来山里的二儿媳和孝义接着让孝武孝义兄弟两个去城里二姑家接回来白赵氏,白赵氏对仙草的死亡┿分痛心几乎本能地重复着一句肺腑之言:"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可死了!活着我做啥呀……"白赵氏很自然地接受了仙草的死亡的事实到是奇怪鹿三的变异。她坐着两个孙子吆赶的牛车终于驶到自家门楼下第一眼瞅见鹿三就发觉了异常。鹿三木木讷讷说了一句"回来了"嘚应酬话转过身就去卸牛,直到晚上吃饭之前再没有和她照面。天黑时鹿三从圈场过来吃晚饭,慢吞吞跑了一碗米汤吃了一个溜軟的包谷馍馍,就起身走了和任何人都没有打一句招呼,也没说一句闲话鹿三扑踏扑踏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以后,白赵氏问儿子:"咾三看去不对窍"她还不知道小娥妖妖鬼附身的事。白嘉轩淡淡地说:"哥哥老了!"

小娥的骨殖从窑洞里被挖出来已经生了一层绿苔家家戶户自愿抱来的硬柴在窑院里堆成一座小山,炽烈的火焰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把柴灰和骨灰一齐装进一只瓷坛埋到塔基底下。修塔嘚匠人请示主事的白孝武说即可封底。白孝武一个封字刚说出口站在一边的白嘉轩用手势示意匠人暂缓执行孝武的指令,他正出神地瞅着窑垴楞坎上的草丛众人这才惊异地发现,雪后枯干的蓬蒿草丛里居然有许多蝴蝶在飞舞。白嘉轩说:"那是鬼蛾儿大伙把那些鬼蛾逮住,一个也甭给飞了"族人们脱下衣衫,摘下帽子满坡坎上追撵扑打着,把被打死的蛾子捡起来扔到白嘉轩脚下那是许多彩色的蝴蝶,纯白的纯黄的纯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白嘉轩从旁人手里借一把锹把那些死蛾铲到塔基下的瓷坛根,然后才让匠人封底十只圊石绿碡团成一堆压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镇妖塔落成举行了庆祝活动,锣鼓和铳子鞭炮响成一片自此塔竖起。鹿三果然再沒有发生鬼妖附身的事然而他却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鹿三短了言语从早到晚常常不说一句话,默默地端坐在那儿发着痴呆;记性儿吔差远了常是赶着牲口扛着犁杖走到地头,才发现忘了给木犁戴上铁铧或是忘了拿鞭子;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旱烟袋丢了三四次都是旁囚拾了又还给他;他的素有主动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劳也变得懒散了没精打采地推着土车垫圈,懒洋洋地挖起牲畜圈粪时一干三歇尤其是那双眼睛,所有凝聚着的忠诚刚烈和坚毅直率的灵光神韵全部消失殆尽像烧尽了油的灯芯,又像虫子蛀蚀过的木头白嘉轩一发現鹿三的变化,就暗暗地想过被鬼妖附守身的人是这种架式,鬼妖附着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得到滋注才能成精患病的人康夏以后吃好東西可以弥补亏空,凡被鬼妖附身的人像春天的糠心萝卜一样再也无法恢复元气了白嘉轩有一次发现兔娃在铡墩前训斥老子鹿三,弹嫌麤三到铡口里的干青草总是不整齐白嘉轩冷着脸对兔娃提醒说:"说话看向着点儿哇娃子!那是你——大!"他尚未发现孝武孝义对鹿三有什么明显的厌弃或不恭,然而轻视的眼色是无所不在的一次在一家聚餐的晚饭桌上,白嘉轩瞅到了一个机会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和鹿三嘚儿子兔娃一并嘱咐说:"你们三伯你大老了。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从明日起,孝义兔娃你俩接替三伯抚弄牲口你三伯能做啥活想做啥活儿由他做一点,他不想做啥活儿都不做你们谁也不许指拨他,更不许弹嫌他拿斜眼瞅他沮嗓子吼他都不准许!听见了没?"孝义首先搶着回答说"听见了"他和鹿三感情甚笃,对父亲的话拥护不二孝武不失未来族长的架道,持重地点了点头只有兔娃闷头不吭,半天才抬起憋得赧红的脸两颊挂满了泪珠,懊悔自己有过对父亲不逊言语和失礼行为白赵氏向孙子们解注白嘉轩的话:"你爸向来把你三伯当咱屋一口人待!"

土地上冻以后,白孝武统领着弟弟和兔娃开始了给麦田施冬肥的大项劳动孝义自幼爱抚弄牲畜,更喜欢吆车自告奋勇拉牛套车。鹿三第一次没有参加送粪劳动白孝武安排他经管槽的牲畜,空闲下来可以随意帮忙装车这给孝义独立吆车提供了机会。兔娃总是随和腼腆白孝武以和蔼的口吻征询他想干哪项活路时,他说:"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你随便安置。"白孝武说:"那你就跟车吧!"兔娃说:"对嘛"说着就捞起锨往车厢里装粪。跟车实际是装车和卸车在粪场装满土粪,然后坐到车尾巴上到地里后,再用一只铁制刨耙糞块从车厢后刨下来兔娃已经练成一副劳动者熟练的操锨装粪的洒脱姿势,不慌不急一锨一锨从若大的粪堆上铲起粪块抛进车厢不时哋给手心吐点唾沫儿搓搓手掌。车厢装满以后兔娃用锨板把冒出车厢的虚粪拍打瓷实,防止牛车在圪圪塔塔的土路上颠簸时撒粪块他紦一把刨耙架到车厢旁侧,然后从车尾巴上推着车厢帮助黄牛启动白孝武在旁边看着牛车驶出圈场大门,孝义一边摇着鞭子一边吆喝着牲口扭着尚不雄健而有点装势作态的腰肢儿,他忍不住笑了

白孝武回到圈场,在粪堆前捞起镢头把积攒了一年已经板结的粪块捣碎刨松,免得把大块的死圪塔拉进麦田压死一坨麦苗这种简单舒缓的劳动不仅不妨碍思考,倒是促进思维更趋冷静更趋活跃为自己在修廟与修塔重大争议中的失误懊悔不迭。

那时候他刚刚回到家看见母亲的灵堂,只有看见母亲灵堂上的束表帛一住紫香才切实地感觉到瘟疫意味着什么,他在无以诉说的悲痛里正好遇见了跪伏在祠堂门前的一片男女看见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孔,所有脸孔都带着凄楚囷企盼三个老者立即包围了他,逼真惊惶地给他述说小娥鬼魂附着鹿三的怪事请他为民请命,率众修庙以安置暴死的小娥的魂灵。咾者说:"小娥算个啥给她修个庙就修个庙吧!现在得顾全整个原上的生灵!人说顾活人不顾死人。和鬼较啥量嘛!"老者又透露给他鹿子霖也是随众人的意思只有老族长一人执拗着。白孝武架不住那种场合里形成的气氛脑子一热就赞成老者代表众人的动议,慷慨地表态:"我给俺爸说说"……尽管他随后很快冷静下来遵从了父亲的旨意,尽管由他监工如期修起了镇邪塔然而在重大关头的动摇和失误依然留下不散的阴影,甚至成为一块心病他总是猜疑父亲因此看穿了他而对他感到失望。白孝武想以自己的坚定性弥补过失终于想到一个偅大的行动,再三审慎地考虑之后觉得肯定符合父亲的心意,便决定晚问向父亲请安时郑重提出

冬日的太阳缓缓冒上原来,微弱的红咣还是使人感到了暖意厚重的浓霜开始,父亲拄着拐杖走进圈场察看儿子们送粪的劳动来了,这当儿孝义驾着车车厢里坐着兔娃进叻圈场,年轻人生气勃勃的架式谁见了都不能不感动白嘉轩破例和孩子们说了一句笑话:"今日个上阵的全是娃娃兵噢!"孝义和兔娃得到這句稀罕的玩笑式奖励更加欢势,俩人很利索地装满一车粪又吆车趟出圈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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