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敲打的视频和引罄的敲打方法

从误解到理解,从否定到肯定;分享完整放生日记,带大家一起真实了解放生。
我的太太是一个学佛的人,经常向我传递学佛、放生、吃素的观念。虽说我不阻止她个人信仰,但经常要带着儿子一起去放生却让我很是担心。近年来放生问题屡见报端,各种负面消息一直让我很疑惑他们到底是怎么搞放生的?出于职业敏感,我特意叫太太牵头,让我亲身参与了一次他们放生群从购买到放生的全过程。参与以后体会颇多,也特意分享一下,希望大家也和我一样对放生有个重新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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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7日上午10点是约好和弘昌碰头一起买物命的时间,听说今天放生群一共来11个人购买,问起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弘昌说:一般男众主要负责选物命、还价、运输等环节;女众主要负责记账、付款等环节,又由于人多便于互相监督,所以每次都会征集10人左右报名一起参与物命的采购;
今天选的地点是铜川路,这里是上海最大的水产批发市场之一,根据每次放生地点的不同,群里会轮流换救赎物命的地点,水产路、浦东恒大和这里都是常去的几处,市场的轮换主要是为了避免造成商贩以放生为主要销售群体的现象。
这次来的女师兄一共有5个人,见到她们时,最大的感受是与我以往想象的年龄有着很大的冲突,本以为至少全是50岁以上的阿姨,却不想都是二三十岁的姑娘。据了解年龄最小的黄师兄才刚刚20出头,我问她“为什么不吃肉要放生"她反过来问我“人为什么要吃肉呢?”我说“人本来就应该吃肉呀”,她又问我“人为什么本来就应该吃肉呢?”我很想轻蔑的笑一下,却又戛然而止,这还真的是一个问题呢......
见过卖鱼的,没见过这样运鱼的。水产区里停着不下四五辆大卡车,全都源源不断的从满载着鱼的水箱里往外捞。我问弘昌:这次你们打算买多少鱼呢?弘昌:每次放生大约在2-3万元左右,过会负责账务的女众报数就更清楚了。
5个女众师兄一起对账目进行公示和核对:上次放生后结余6805元,事先收到善款3635元,预先登记善款20840元,在还未统计当天的现场随喜款(他们都称付钱叫随喜)一般在3千以上,所以保险起见,今天放生预算为3万元。
初步预算后,男众开始对购买的物命进行讨论,根据当天的温度和黄浦江的水情,决定当天以泥鳅为主,以鲫鱼和鲶鱼为辅。我问弘昌为什么要这样配?他说"黄浦江附近还是有人会捕捞的,由于养殖鱼类初入江河仍习惯鱼塘的贴岸而游,所以较易被捕捞,因此以小体型的泥鳅为主,再少量配冬季比较容易存活的鲫鱼和鲶鱼,这样就能既满足水源地的物种安全,又做到尽量保障物命安全"
很快遇上一家卖泥鳅的,鱼贩为了招揽生意,随手便抄起网篮给大家看他的泥鳅,全都是活的,生命力还挺强。
按弘昌的说法“随缘放生,遇到哪家就哪家”,大家一致就选定和这个鱼摊老板开始谈价格,首先参与砍价的是以亲志师兄为首的3位男师兄,3人轮番互相附和着直把商家砍的很跳脚。
终于谈到了一个老板觉得能勉强接受的价格,没想到还有弘昌出马,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跟老板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儿,总算说通老板在原来的基础上再让掉了一点钱,顺带还叫老板发善心拿出一些放生,最后叫老板承诺包送到现场后等到放生钱款全收齐了再付款。
买完泥鳅,又买了一些鲫鱼和鲶鱼。已近11点,弘昌催促大家赶紧找店吃饭。路上见不少死鱼,觉非师兄每见一次便俯身下去为其念诵佛号,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任何生命(包括人和动物)在命终后都会重新入六道轮回(天道、人道、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根据自身的善恶行为造作决定其投身的去向。而念南无阿弥陀佛是为了让鱼的神识(其他宗教称为灵魂)能够被阿弥陀佛接引,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而彻底跳出六道轮回”觉非进一步说:“现在世风日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跟大众不信因果、不信轮回、认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或者死了重新会投胎做人的错误观念有很大的关系”
中午在一家小餐馆点了一桌纯素菜,还特别要求厨房不能放葱、蒜、韭菜、洋葱这些配料。依照佛教的戒律这些都属于"荤",而鸡鸭鱼肉等都属于"腥",通常听到的“不食荤腥”,指的就是这两类食物。席间大家彼此就学佛的很多问题做了交流,我特别留意到的是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是长期吃素,而且还听说很多出家法师都是高寿的。
吃完饭回到市场开始捕捞并准备过秤。捕捞的过程受到所有人的监督,以避免死鱼的混入。一般鲶鱼死后颜色会发生变化而较易被发觉,泥鳅则不太容易被发现。
轮到要秤重时,王茜师兄搬出了自备的电子秤。由于鱼贩的电子秤时有“自动减重”和“遥控”两种“隐蔽”功能,因此每次购买物命都会自备电子秤。弘昌无奈的说“很多次谈好价格后,我们一搬出自备的电子秤,鱼贩就拒绝再出售给我们,我们看着一堆已经救下的物命,只好再慢慢的跟鱼贩磨......”
你不相信我,我不相信你,买卖双方一起审核秤的真实性,双方确认无误后再开始逐个过秤。
在所有人的监督下开始过秤泥鳅,放生群里分工很明确,有人盯秤、有人报数、有人记账、有人拍照、有人盯着去水、剩下的人一起监督。
一起监督秤重鲫鱼。
根据过秤分量和单价统计总价,并且经过多人多次的复核做到准确无误。
临装车前净杰师兄不忘提醒老板在泥鳅的盆中添加少量的植物油,据我后来询问才知道这是为了降低在泥鳅的运输过程中泡沫过多造成缺氧死亡的诀窍。
老板和伙计等一起动手,将鱼开始装车,一般送鱼都会用小型的面包车,今天物命装满了两辆面包车。
鲫鱼装上车后,妙光师兄盯着老板拿来几台氧气泵随车补充氧气。
接近1点时赶到了今天的放生地点-陆家嘴。真没想到浦江之畔、东方明珠之下还有如此闲趣的地方。一下车就看见有人在拉网,一了解才知道这是专门为放生设计的“滑滑梯”,这个装置长5米,由中央空调通风管改造而成,放生的鱼通过这条“滑滑梯”慢慢滑入黄浦江可大大减少原本由于直接抛洒而对鱼类造成的伤害。据了解一般放生时会准备多达4条滑滑梯同时放。
“快拿剪刀来,这里有拉网”顺着声音,我跟过去了解。原来是隔离栏上固定的渔网绳子被搜索到,几位师兄赶紧去将网剪掉。据弘昌说“这里虽然禁止钓鱼和捕捞,但还是经常有人这么做,甚至有些人就专门冲着放生的鱼来捕捞,我们只能轮流变换放生场地,然后在放生之前查,放生之后再留义工护卫,不然前脚走后脚就给捞”,我又问:“放生了鱼还是要死的,那放了还有什么意思?弘昌说:“任何一个生命均好生怕死,经由放生可令无数生命回归家园,悠遊自在。即使放生后不幸死亡,也死于大自然中,远胜于被宰杀煎烤而死。”
检查了约300米的沿岸后回到放生地点,物命都已经从面包车上搬了下来,旁边还打了几盆清水,主要是给大家搬抬后洗手用的,虽然附近的洗手间也才200米远,但打上几盆水也实在是方便大家的好举措。
奇怪的现场兴许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几位过路的游客凑过来了解,边上一位师兄跟他们介绍了放生的意义后,游客赞叹的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虽说这个手势并非和宗教有任何的关联,但是对生命的尊重和热爱或许是共通的语言吧
放生的仪式(佛门中称仪轨)正式从下午2点开始,整个过程中,男众排在佛像的左边,女众排在佛像的右边,物命正对着佛像的中间。穿法服的(佛门中指海清和缦衣)站在队前,敲打法器的(木鱼和引罄)分列佛像左右两侧。整个仪轨共分为香赞、念大悲咒、念心经、忏悔、放生、皈依、回向等共12个步骤。合计整个过程约在40分钟左右。
虽然佛像安放的桌子比较简单,但佛像及桌面的布置却也井然有序。地上还放着一个大喇叭,专门现场扩音念诵的声音。
放生开始没多久,男众队伍里整齐的多了几个黄马甲。这是放生群现场义工的标识,背后写着“关爱生活、戒杀放生”。后来据妙光师兄说,原本设计的是“关爱生命”,后来制作的时候阴差阳错做成了“关爱生活”于是沿用至今也就没改过。
每个参与者都会拿到一份整个放生仪轨的塑封打印版。拿着它念诵的时候,都看上去比较庄严肃穆。
听说是大学老师推荐他们来接受心灵环保,两个年轻人认真的对着仪轨跟读。
每次放生时,都会有专门一块地方放置放生群准备的学佛资料,包括经书、讲经光盘、挂件、抄经本、计数器等,并且还专门安排几位师兄对大家讲解哪些书籍适合不同的人。放生群认为放生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通过放生让大家得到心灵洗涤、增福添寿外,更为了增进大众对佛教的认知,从而依照佛所说在世间修种种善业,进而发愿成佛、利益众生。
仪轨进行到念诵大悲咒阶段时,主持人将象征着观世音菩萨慈悲心性怜悯一切众生的大悲水洒向物命。大悲咒是观世音菩萨所说的咒语,据说用途十分广泛,一切佛教仪式,或有人生病,都可以用大悲水清洁坛场或用于饮用,效果往往不可思议。相传净土宗十三代祖师印光法师在闭关中,也常常诵念大悲咒加持大米和净水,施舍给有病的人们、甚至患了绝症无法治愈的人们,其效果很是神奇。
洒完大悲水之后,义工们开始将物命用推车转移到黄浦江边。其他所有师兄仍站在原地念“南无阿弥陀佛”,直等到物命全部摆放到位,大家才开始动手按秩序排队放生。
在觉非师兄的引导下,鲶鱼和鲫鱼主要用"滑滑梯"放下黄浦江,由于鲶鱼的尾部有刺,容易扎到手,所以现场还会准备很多塑料桶供大家使用。
泥鳅除了用“滑滑梯”,也会用网篮直接倒入黄浦江。由于放生群提倡随时随地随缘救赎物命,并鼓励大家自救自带,所以又很多师兄是自备着物命带到现场来放生的。
现场有不少家长会带小孩来参与放生活动,从小培养他们“孝养父母、奉事师长、,慈心不杀、修十善业”这些被称为佛教净业三福的理念。比起正在学语数外,学画画,学弹琴的小朋友们,他们或许收获的更多......
放完生要做称为“回向”的仪式,佛教认为「回向」的原理就如手拿一根蜡炬去引燃其它的蜡烛,不但原本的光亮不会减弱,反而和其它蜡烛光光相照,更为光亮。形容回向不但自身的功德不会减少,反而更大更殊胜。放生群的回向一般分三部分:第一部分被称为“大回向”-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第二部分被称为“特别回向”,包括有世界和平、国界安宁、风调雨顺、灾难免除;也有东林大佛早日开光、群内师兄身体安康、亡者早登极乐、病者早日康复、孕妇平安生产等。第三部分为“小回向”,即每个人根据自己的心愿自行回向祈祷。
放生前和放生后,都会有3位女师兄负责对放生款进行核对和登记。放生款一般有两种,第一种是放生前预先网上登记,现场支付的,另一种是到了现场再确定付多少的。放生群更提倡第一种,这样更便于他们确定当天买物命的总量。
放生结束后,大众排队拜佛。佛教认为拜佛可得到十种功德,包括:相貌会变好、音声和身体会庄严、增长智慧、受人亲近、邪魔外道不侵、诸事吉祥、临终得往生极乐世界等等。
每次放生,放生群都会专门找一块地方免费流通(佛教称为结缘)经书。妙光师兄介绍,这些经书多是从东林寺和弘化社请的净土宗典籍,这两个地方请经书都比较“正宗”、契合佛理。群里每次也都会安排几位师兄跟大家介绍不同书籍的概要,帮助大家找到自己所需。
放生完,小朋友们排队坐在长椅上,不停的吃着大伙带来的好东西。
8个月身孕的同度师兄向大家介绍着吃素怀孕的感受,大家对于她肚子里的素宝宝都满怀着期待......
放生结束前,收放生款的师兄和买物命的师兄开始核对总账。在所有人的关注中账目统计完毕,并且现场将物命款交给鱼摊老板带回。
在检查了沿岸是否有捕捞、破坏了几处拉网之后,弘昌将他的小面包车开了过来,他笑言这是放生专用车,将所有放生装备装上车差不多四点钟了,告别前我问弘昌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学佛人很多都吃素,那既然吃素了还有必要放生么?弘昌说:吃素只是消极地不再造新的杀业,而但累劫多生从来,我们所造的旧的杀业早已不可胜数,这些还是要偿还的,
因此放生是积极地还债。换句话说吃素只是止恶,而放生则是扬善。
告别弘昌后,心情一直难以平静。我想,也许下次我也会和太太、儿子一起来参加放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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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家恬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如是教人觉悟。
  (一)
  至亲去世导致的断裂、苦寂和虚空,哭之不尽,思之不尽,写之不尽!
  我是一个宁可不吃午饭,也要午睡的人。瞌睡虫习惯从中午12时30分开始闹腾,10分钟便昏昏欲睡。日上午一大早,妻子为我煮好燕麦片后,即赴娘家,给岳母烧香,直到13时30分才回来。我已躺在床上,很困,但睡不着,蒙头蜷缩于被窝,仍觉得冷,一种裹挟周身的冷。往日,若她迟回,而我已入卧室,她往往会这样――似乎带着歉意来到床前,瞧我一眼。若我半眯着眼睛佯寐,她就嫣然一笑,然后说:“怎么还不睡?”而此时,她虽也径直进来,瞧我一眼,我也感应似地睁开眼睛,却不见她的微笑,那可人的微笑――已经许久不见了,仿佛一朵经霜的红莲,真不知几时重又绽放?
  她静静地和衣囫囵于我的右侧――从未有过,更不像往日,带来再也憋不住,好似临盆急迫般的三言两语――即使我有些不耐烦,她也要勉力把我的身子扳过去,正视着,奉献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下,轮到我忍不住了:“你怎么啦?”
  “没什么,你睡吧,让我静静。”她郁郁于中。
  “没什么就好。”我像对待孩子一样,细声说,“你累了,也好好睡吧。”
  孰料,她憋起嘴,一注激流似的泪水从左眼角飞奔而下。我赶紧用手为她擦拭,越擦越多,越来越快。
  “你哭吧,放声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也许会好受些。”此时此刻,我很无奈,唯一能够的,就是一边陪哭,一边为她搌泪。她哭了许久,或许流干了泪水,或许耗尽了气力,渐渐地平静下来,终于开口说话:“你知道吗,这么多天来,我一直想好好地哭一场,可我不敢,我不敢在你面前哭,不敢在儿子面前哭,更不敢在我爸面前哭,有时实在忍不住了,就一个人躲着,偷偷地哭。我不孝啊!我妈一生自强自立,始终都在付出,没让我服侍过;我妈一生省吃俭用,始终没享福过,她就这样走了,我难过啊!”
  “在我看来,你已经很孝顺了,只是回天无力啊。你不要苛责自己了,苛责伤身啊。我相信妈妈不会责怪你,她更不愿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你知道吗?刚才我在街上,碰见同学,她问我,你妈现在怎样了。”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没吱声,又怕她追问,控制不住泪水,支吾两句,赶紧离开。”
  “其实你不必那样,完全可以实说。”
  妻子试图克制,然难以自持,泣不可抑,开始诉说,竹筒倒豆似地诉说:“你说得轻巧!我不能。我无法。你可知道,虽然已过三七,但直到今天,直到这个时候,我仍不愿相信,我妈殁了,我已成为一个没妈的孩子,从此再也没人叫我的乳名了,再也找不到一个因为琐事而争执、最终却若无其事的女人了。我一直觉得,我妈还活着,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依然在这个小城,在一个离我很近的地方,随时能叫得到她,随时能听到她的呼唤或指点,谈笑或呻吟,随时能感觉到她的舒适或疼痛,安睡或无眠;依然常常去妇女联谊会那里跳舞,常常带着老爸上街、走亲戚……她多次说过,她才67岁,她的病不是绝症,会好起来的。即使天不假年,吃不上全国人民的平均寿命,也要再吃两三年,亲眼看到孙子考上大学……她有太多的挂念,也有太多的不甘,更有太多的遗憾啊!”
  我用心倾听,用耳刻录,无声无息。
  “三七二十一。”这显然不是简单的算术,也不是说到决绝处的那个常用语,而是异乎寻常的21天――从日算起,这些日子,我,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我的岳父,还有我的小姨,每天,是的,每天,每天都在哀悼,都在追思,举家同悲,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孔子曾谆谆告诫:“哀而不伤。”亲朋也殷殷劝导:“节哀珍摄。”节哀不难,珍摄也易。哀伤临头,可以自我麻醉,好比截肢伤员,最难的事,并非忍受麻醉过后的剧痛,而是无法直面突如其来的缺失,生理的缺失,心理的缺失。
  (二)
  我永远不会忘记,20年前,我与妻子初次谋面的情景,尤其是那一番又冒昧又不合时宜的面倾鄙悃:
  “你能像对待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一样对待我的父亲和母亲吗?”
  “我会。你呢?”
  “我也会。”
  当然,妻子的想法也是与众不同的。她不在乎我没有理想的身高,没有烫金的文凭,没有栖身的私房,没有可观的积蓄,只在乎我这个近乎赤贫的人,这一无产者所拥有的特质――真诚、善良、刻苦、酷爱文学。直觉告诉我,她就是我梦中的天使。虽为船岸之晤,却已品咂出雨果在《悲惨世界》里所激赏的那种幸福的滋味:“人生至福,就是确信有人爱你,有人为你的现状而爱你,说的更准确些,有人不问你如何就爱你。”
  我们之间再也平凡不过的关系,就这么建立起来了――只是基于一番简简单单的对话的机缘――胜过互赠戒指和手镯的期许与承诺!那一刻,在她面前,我的心已然皈依。于是一切都纯粹了,一切都臣服了――我们别无所倚,唯有对期许的追求;我别无所求,唯有对承诺的执著。此后的两年,两颗赤诚的心,在嗑嗑碰碰中走近,同时带着各自的家长和亲人在嗑嗑碰碰中走近,在大同中默许,在小异中谅解,让眼看就要单身到底的我,结起婚,成了家!我的内心,一半是自豪――找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成全岳父岳母梦寐以求的夙愿;一半是内疚――没有遵从家父家母的旨意,没有倾听至亲挚友的忠告。然而我没有后悔,永远也不会后悔――我坚信自己的抉择,历经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抉择。
  不过我最为感激的人仍是岳母,尽管她为女儿的终身大事,曾悄悄窥探过我,微词过我的身高,寒碜的着装,裤袖上猪大肠似的皱褶;尽管她向许多人打探我的家道,嫌我是乡下人……最终,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让心爱的长女与我这个毫不起眼的男子成婚。如果没有她的首肯,也许我的婚姻之路将更加漫长曲折;如果她没有养育这个令我深爱的女儿,也许我的生活不会如此的幸福……
  儿子出生后,为方便照看,我们住到岳父岳母家里。起初,我极不习惯,似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最为难的是称呼,如何自然而顺口地称呼朝夕相处的岳父岳母,居然成了我难以启齿的头号难题。我知道,叫“爸”,叫“妈”,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就这两字,在家父家母面前千呼万唤过的两字,每每欲言而嗫嚅,用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才使丹田积累足够的叫唤能量。
  “女婿半爿囝。”俗话虽这么说,但于我而言,没有“半爿”,只有“整个”,我奉岳父岳母如乾坤;于岳父岳母而言,也没有“半爿”,只有“整个”,岳父岳母也待我如子嗣。每天早上起床,牙杯,他们已为我摆好,而且盛了温水;牙刷,他们已为我放好,而且挤了牙膏;洗脸汤,他们已为我舀好,而且摊开了毛巾;茶水,他们已为我泡好;稀饭,他们已为我凉好。午晚用餐,饭,给我盛好;箸、瓢羹,给我拿好;饭配几乎都为我的口味而准备,我最爱吃的,总是摆在我的面前。我喜欢吃米饮泡虾米汤、泡糟菜汤,他们常常单独为我泡制。他们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心满意足的样子,满脸都是慈祥的微笑。岳母包的水饺、肉燕最好吃;她做的馒头、肉包也忒缠绵。她洗过的衣服是那样的清香。她折叠的衣被是多么的整齐……俗话说:“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岳父岳母正是如此,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红过脸,居则相敬如宾,出则相随如影,直到岳母命终往生。“总是两个肉身的朝朝暮暮,真是难免有互相看腻的一天。但若是两个不甘于肉身的灵魂呢?一同去承受人世的危难,一同去轻蔑现实的限定,一同眺望那无限与绝对,于是相互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对方的支持、难离难弃……”岳父岳母之间,用各自的无为和有为,把纯朴的情愫,推向史铁生所尊崇的这一极致。所以我爱他们,我爱这个温馨的家。
  (三)
  岳母罹病于2011年1月,最初只是小便多泡沫,常规化验发现:隐血3+,蛋白3+。她以为无大碍,也以为自己能扛得住,不必麻烦子女,独自在本县找医生开药。服药几天,尿液泡沫少些;稍过几天,故态复萌。妻子曾向我提及。窃以为老年女性妇科疾病。因那症状与家母颇为相似,故未引起我的警觉,没有亲自带她去省城找专家问诊,或去外地找名医把脉,而是让她独自折腾。作为女婿,也作为她的儿子,问心有愧。
  那些泡沫,我未曾目睹的那些泡沫,神不知鬼不觉地抽走岳母的元气。她终究抵挡不住那些泡沫日日夜夜的侵袭,于2011年5月初住进福州总医院。我送她去。安顿一好,她就催我返回。她一向看重我的工作,也知道我正忙于校对拙著《日落日出》清样。
  第三天,妻子打手机给我:“妈明天做肾穿,她很害怕,你能不能来陪她?”我说:“明天开会,恐怕不便请假。”妻子唉了一声,摁断通话。我立即打手机向岳母询问究竟。她说:“工作要紧,我不害怕,你不要来,给医生交代一下就行了。”我顺便安慰几句。她连声说:“知道,我不怕。知道,我不怕。”那口气跟小孩似的。大人在疾病面前,也会变得跟小孩一样,总是畏惧,甚至畏惧尚未近身的针头。穿刺出来后,妻子打来手机说:“你没看见,妈是多么的害怕啊,刚到麻醉室门口,她就瑟瑟发抖了,紧紧抓住我的手,脸色苍白,牙齿喀喀响。怎么安慰也没用。如果你在场,也许她就不会这样了。”我说:“我在场也一样。”妻子声音陡然提高:“我要你干什么?就是希望你在关键的时候挺身而出。我作为一个女人,月再光也晒不了谷啊!”岳母的穿刺很顺利。于是我有心绪调侃妻子:“一个天,你占一半,我也只占一半,谁在场都一样,再说女儿还是母亲的贴心棉袄呢。”
  一周后,肾穿报告出来:弥漫膜性肾小球肾炎(Ⅰ期)伴局灶球性肾小球硬化,轻度肾小管萎缩及间质纤维化,动脉硬化3分。
  继续住院半个月,略有好转。
  出院后,由岳父陪伴,每两周去福州一次,复查,取药。两人来来往往、辛辛苦苦两个多月,尿液隐血、蛋白指标却没有被他俩的急切所感动,依然居高不下。岳母愈益忧患,居然请求医生开给激素。服用两个月,并未如愿。我带她去上海找一位著名专家,亦无良方。无功而返。
  继续服药三个月,不仅没有出现预期的效果,水肿反而加重,累及心脏,出现呕吐、休克。遂于年底再住福州总医院。经过一个月的治疗,收效甚微。渐近年关,只好出院。
  岳母服用激素无效后,我一面担心她像疾步的人冒失进入死胡同,再无抽身返回的可能,一面又天真地以为,这样的慢性病,若有时间、毅力和钱,即可治愈。当然,病情若得不到有效遏制,发展下去,也有可能引发肾病综合征,出现尿毒症,走向透析,乃至换肾。恕我悲观,妄作如此灾难性的假想。谅必还有三五年时间,让我们履行孝道。不过毋庸讳言,在重病面前,在昂贵的医疗收费面前,爱心往往隐退为一颗星星,金钱旋即磅礴成一道耀眼的曙光!没错,我有足够的爱心,去挽救岳母――哪怕仅仅是帮助她延续生命,而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来扭转她已经倾斜的生命乾坤。除了关切,除了抚慰――我没有别的能耐,只能写作,只能在扣除陪伴之后的业余时间里,悄然而勉力地写作,赚些可怜巴巴的稿费,藉以聊充巨额医疗费用。
  结婚以来,我的许多“年”,准确地说,除夕和正月初一上午,几乎都和岳父岳母一起过。然后初一下午或初二,偕妻儿回老家与亲人团聚几日。每年都过两个“年”,过得舒心而绵长。只是2012的年味陡然寡淡了。往年忙得不亦乐乎的岳父岳母,唯有岳父依旧。岳母时而卧床,时而出来看看,曾经风风火火的她,如今只能叹息和焦急了,连站立和动口的力气都缺啊,偌大的厨房只剩下年过古稀的岳父,在疲惫、忧虑、恍惚之中,张罗应付简单的三餐,再也没有心事亲手制作丰盛的年货了。家,缺少了生机,缺少了舒心。缺了这些,过年自然像秒针跨跃分针一样,是形式的,是机械的,徒具躯壳,沦为真正意义上的“过”,着实捞不出多少可令齿颊留香的内容。初一中午,岳父在妻子和小姨的合作下,菜肴依旧摆满了小圆桌。其间,岳母拖着臃肿得近乎夸张的双脚,象征性地趿着几欲脱落的布鞋,踉踉跄跄地蹭到厨房,这看看,那瞧瞧,不敢插手,也不让插手,俨然成了局外人,自觉无趣,强撑一会儿,又缩回卧室,或枯坐,或卧床。直到开饭,我们轮着请过一两回,她才勉强出来,坐上桌,解颜涩笑,看看我们,看看饭菜,没有动箸。我们鼓励她,不,分明近乎央求了,吃些吧,随便吃些。她还是没有动箸。儿子舀了几粒肉燕,放入她的碗里。她也只将碗过来,抿了一口汤,然后自言自语:“没胃口,实在没胃口,我真不想吃。”我说:“妈啊,您一直说没胃口,有胃口也会变成没胃口,为了康复,就把饭当药吃吧。”岳母吃了几粒肉燕后,悄然回屋。餐桌陡空一位,就像整齐的牙齿被拔去一颗,留给寂然饮食的我们,一阵又一阵的隐痛。
  正月初六,也是春节传统意义上的开早,可以出门日子的第二天。那天清晨,岳父打来手机说:“昨晚下半夜,依妈心脏难受,一直呻吟到天光。”我和妻子顾不上吃饭,一边火速赶去,一边吁请医生急诊。
  立即送往省立医院。医生一看,就惊疑起来:“水肿这么严重了,现在才来?”我哑口无言。立于一旁的岳父怯怯地说:“其实她农历十二月廿七就难受了,我说,告诉女儿吧。她说,年这么暝了,如果住院,孩子们怎么过年?还是过完年再说吧。”原来如此!妻子曾多次对我说过:“我妈从来都为别人着想,不为自己考虑,可怜啊!”我深有同感。岳父呢,对岳母也是言听计从,也担心烦扰我们,说起岳母的病情,往往避重就轻,报喜不报忧。我不怪他们。我憎恨自己体察不够,偏听偏信!
  经过一年的折磨,岳母由一般的膜性肾病升级为肾病综合征。这一陌生却令人发悚的名词,冷酷地告诉我,岳母的病已从单一的膜性肾病上升为多脏器的疾病,预后不容乐观。医生找我商定治疗方案。医生说:“对于此病,国际通用的治疗方案无非两个,一以免疫抑制剂环孢素为主,二以免疫抑制剂环磷酰胺为主,二者选一,非此即彼。”我选择第一方案,费用昂贵,但不迟疑,签字。不知是出于安慰,还是基于治疗把握考虑,医生说:“这一方案治好了很多同类疾病,一般来说,一个疗程,也就是三个月,即可见效。”我暗自为岳母祈祷。
  经过两周治疗,不仅没有起效,病情反而加重。多次血滤之后,又出现了心衰,血压曾一度飙至214毫米汞柱!我们一边六神无主地接收病危通知书,一边惶惶不安地把岳母送往重症监护室,送往我们只在影视里见过的生死重地。路上,我的右手紧紧握着她极度浮肿而冰冷的左手,安慰着:“那边的医疗条件很好,不要害怕,稍好就转出来。”她微微地点了点头。我的手机响起,左手拿着,接听会议通知。我说:“我的岳母病危,正在抢救,需要请假。”岳母更加用力地拉住我的手。我明白她的意思,附耳说:“我请假陪您,请放心。”她睁开眼睛,嗫嚅着。我俯首倾听:“允许请假吗?家恬。”我说:“论情理,会允许。”她说:“如果不肯,那就回去吧,工作也要紧。”若不是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断然不至于这样,百分之百是催促我回去开会的。记得孟子说过:“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在我的岳母和家人最需要在场壮胆的时候,我怎忍心离去?更有那份矢志不渝,未曾须臾淡忘的承诺。若缘于职责或使命,须赶赴另一个战场,去抢救更多人的生命,我将义无反顾!
  尽管那里不允许家属陪护,每天仅有下午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我们轮流进去,哪怕只是看上一眼,说上一句,握上一手,点上一头,都觉得金贵。这跟探监相似。初入其中的我,好奇而又慌张地环顾,弥望是莫名的机器,危重的病人,还有近乎失血的繁灯如昼的苍白,脊背不由地发麻,呼吸也不由地放缓。从来没有离开岳父左右的岳母,被抛入由陌生的机器和陌生的医护人员构成的病房,就像一个习惯于在旷野行走的人,突然掉入陷阱之中,除了疼痛,除了恐惧,更有油然而生的绝望。
  岳母在里面煎熬了12天。终于回到肾科,回到普通病房。我给她焐手时,她噙着泪说:“幸好有你,要不……我连累了你,感谢你。”我说:“妈,您这么说,就见外了。您是我妈啊,我能不这样吗?这是天职,不是行善。即使是别人,实在需要,我也会尽力的。”她时常向前往看望的亲戚称赞我,后来被我阻止了。
  或许死神慑于我们坚定的守护与顽强的争夺,暂告败北。岳母挣脱死神的掌控,溜出重症监护室,仿佛身陷囹圄的人获得释放。不过我想不到,她竟这么说:“那里很恐怖,我死也不去了。”我无法洞悉她的心思,尽管她略带微笑,但我完全可以猜测她内心的极度恐惧,那份我们永远无法体察与分担的恐惧。若说重病也是一种灾难,那么我们的感受就像著名画家黄永玉所揭示的那样了:“灾难有时候并不通俗易懂。”
  继续治疗21天后,于日出院。在家遵医嘱服药。我们额手称庆。
  庆幸似乎早了一些。直到5月底,尿液隐血、蛋白数量仍岿然不动。肾,素有“水火之宅、生命之根”之称的肾,岳母的肾,消极怠工,每况愈下,几成笊篱,每时每刻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流失维持生命的重要物质――血液和蛋白,血液生化白蛋白、血红蛋白分别为14克、6.9克,远远低于阈值35克和11克。这些指标,还有中医学上的这句古话:“男怕伤肝,女怕伤肾”,连同岳母的神态,无一不是触目惊心的警示!
  渐渐虚空的身体,成了一个小小的泽国,把岳母撑得像个充气的皮囊,似可闻风漂移。6月10日上午,又因严重水肿去省立,在急诊处一看,医生就开出病危通知书。当天下午转入省立肾内科。仍用第一方案治疗20多天,主要指标还是冥顽不化,经管医生甚感纳闷,找我商量,百般无奈之下,改为第二方案治疗。一个多月后,全身浮肿明显消退,欢欢喜喜出院。
  岳母的病情有如徐徐升温的水,渐渐地煮热我这只看似淡定的青蛙,冥思之后,遂发天问――长期使用在岳母身上的那些免疫抑制剂,作为隐形的双刃剑,在镇压异常免疫反应的同时,究竟对她的生命屏障――免疫系统造成多大的破坏,对她的肌体本元造成多大的伤害?二者相权,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凭我直觉,当属后者。于是改弦易辙,寄希望于中药,性情温和的中药,以清静无为之策,于春风化雨之中,调脏理腑,抑阳平阴,强本复元,扶正祛邪。通过朋友,几经周折,找到天津市一位久负盛名的杏林老者,开来可服一个月、价值5000多元的中药。窃以为仙丹。可她才服两帖,即感不适。无奈暂停。
  泽国演变为病库,渗漏防不胜防。7月22日竟因乳糜胸,即胸腔、腹腔潴留大量米汤样积液,入住省立肾内科,又是滴注,又是插管引流。直到出院那天,引流量仍波动于800至2000毫升之间!本应继续住院治疗,唯恐院内感染,带药出院,静观其变。
  我深知岳母的病情,没有盲目乐观。8月20日,我调动京城的关系,找到一位声名显赫的专家。发去病情资料,恳求指点迷津,终究失望大于希望。
  8月23日,岳母又因乳糜胸住进省立肾内科。仍是滴注。仍是插管引流。岳母恐惧到了极点。她突然拉着我的手说:“家恬,我才67岁,如果就这样走掉,我真的不甘愿啊!”我说:“妈,多往好的方面想。您一定好起来的。”她说:“谢谢你救我。”我说:“我是您的儿子,不要这样说。不止我一个人在救您,我们全家,许多医生都在救您。我还想带您去北京看病,还托人寻购红菇给您滋补呢。”
  久长的住院,令人身心俱疲,不仅岳母如此,岳父如此,小姨如此,我也如此,妻子更是如此。我无法腾出更多的时间来陪护。小姨已出嫁,也有繁忙的工作。陪护,日日夜夜的陪护,成为一件非亲历者难知其艰巨的琐事。年过古稀的岳父,越发消瘦了,即使打个盹,也出虚汗,濡湿内衣。我真想参与夜间的陪护,而他们却以“不便”为由婉拒。只好雇护工,尽管很贵,每天150元。问题更在于,随着病情加重,岳母越发“娇气”,她对岳父,类似婴孩对母亲的依赖。再加上她向来羞于使唤别人,一面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情,最好都由岳父亲手操办,一面又要岳父寸步不离,终日都在她的视野之内。岳父即便是被她支去吃饭或者购买什么,急去急回,稍迟一步,也遭质问:“则钦啊,谁叫你去啊?你怎么会去这么久啊?”分身乏术。左右为难。力不从心。从头到尾,忙的是岳父,累的还是岳父。真正给护工做的事情显然所剩无几了。护工除了赋闲,便是说些带有浓重麻辣味的俏皮话,不时引得岳母岳父的莞尔。
  我们深知,帮助岳母战胜病魔,将是一场持久的没有硝烟的战争。早已腰椎间盘突出的妻子,决定与父亲同舟共济,轮流值守――由于频繁地弯腰搀扶岳母,过度用力;由于夜复一夜地躺卧于折叠软椅,以致病情加重,除了难以言说的疼痛,还有双手双脚持续不断的触电似的麻痹!
  “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先哲的断言千真万确。疾病使人退步。人在茫然无措的时候,往往会相信神秘力量的存在,期盼它的襄助。妻子想过求神,想过问佛。对此,从不苟同的岳母,渐渐地,默许了。
  直到10月10日依然带着胸部左右两侧的引流管出院――哪能出院?仅仅是这一病程一个小结,小结而已,而不是总结,好比长途跋涉中的一次休憩,正如丘吉尔所言:“这不是结束,这也并非结束的序幕,但或许,这是序幕的结束。”整整两张的出院小结,充斥着文字、符号或药名、专业术语,仿佛一张密实的网,挡于眼前,令阅览无数的我,许久才找出所关切的表述:“患者目前情况尚可,双下肢浮肿较前有所消退好转,无咳嗽、咳痰、气促,无畏冷、发热,无端坐呼吸、咳红色泡沫痰等不适,双侧胸腔引出淡黄色澄清液体,400至600mL/日,血红蛋白9.5g/L,白蛋白17g/L……”善良的医生出于对长期、艰辛的陪护,以及昂贵的自付费用的体谅,还有院内感染风险的考虑,建议回家服药。
  每天,岳父都遵照医嘱,如同侍候坐蓐的女人,百般呵护,殷勤有加,精心烹煮食物。可岳母常以忌口为由,没胃口为由,吃得很少很少,动辄莫名生气,还向女儿和我诉说受岳父虐待,不给吃喝……老实巴交的岳父满腹委屈,唉声叹气。我劝岳父:“爸,您让着妈,您让了她将近50年,过去都能让,现在她病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计较?她说什么,都得听从。疾病折磨人,也改变人。”岳父哽咽着,点了点头,背过脸去,默默抹泪。我扶着他瘦削而起伏的肩膀,看着不到半年就全然雪白的华发,喉头也硬了起来。
  这一年的许多夜晚,我常常两边跑,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可以躲到办公室看书或写作,要么先去看望久病的家母,然后再去看望岳母;要么先去看望岳母,然后再去看望久病的家母。家母住处的人气总会旺些,每时每刻都有兄弟或妯娌相陪。所以我在那里停留的时间相对短些,多跟蜻蜓点水一般,用家母的话说,叫做“屁股还没坐热就走”。纵使如此短暂的晤面,家母也要把我叫到跟前,上下打量,好像当年打量一个硕大的番薯,然后心疼地说:“我囝又瘦弱了。”我每每用调侃的语言来抚慰心肠柔软的母亲:“依媪啊,猪肥了才值钱,人肥了不值钱,还会生出麻烦来,不要天天在乎这个又肥了,那个又瘦了吧。”往往博得年迈的家父家母的微笑。我每到岳母那里,他们总是像待客一样迎来送往。每天,他们一双寂寞的老眼对着另一双寂寞的老眼,许多时候,就像两棵老树,仅仅凭借各自肢体的动静感知对方的冷暖与苦乐。我深知他们,就像深知家父家母一样,最需要什么。套用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他们的第一需要是,子女能够及时而细致入微地体察他们的健康状况,尽可能解除他们的疾病;第二需要是,子女能够更多地陪伴他们,哪怕是保持经常联系,尽可能排除他们的寂寞;第三需要,才是温饱,因为只要衣食无忧,他们就会感到满足――即使给再多的物,他们也舍不得用,给再多的钱,他们也舍不得花,最终都变成遗产,返回子女手中,除了惊讶,便是愧疚,或者“埋怨”――怎么会这么d啊,物还这么新,钱还这么多!尽量多跟他们聊聊,即使穷尽了话题,也要陪同看看那些自己一点也没兴趣的电视。若是为时不早,我尚无返回的意思,他们就会催促。对待妻子、小姨也是如此,还会絮叨那句不知絮叨了多少年的老话:“作为家庭主妇,最要紧的是,顾家,安家,把老公照顾好,把孩子教导好。”
  我本想选个好天气,带她去观赏县城改造后的景色;本想在她体质许可的时候,带她去北京,去找相约许久的名医看病,以期根治;本想动员她搬入已经装修一年多的套房,与我面对面居住,让她好好享福几年……
  瞻望是美好的。这些瞻望无疑也使岳母感到些许欣慰与神往。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苍天没给我的良苦用心以施行的机会。日晚上,妻子告诉我:“最近两三天,妈肚子不舒服,可能是饮食问题。”我问:“怎么个不舒服?”妻子说:“肚脐周围有些痛,吃了整肠丸,好了些。”我还是担心,第二天晚上,我去看岳母,她的判断也与妻子一样。岳父的介绍也是轻描淡写的。我怀疑她得胃病或阑尾炎,叫她翻开棉被,指点痛处。她说:“感觉整个腹部都在痛,隐隐的痛。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并不懂医的我,将信将疑地颔首。
  第三天清晨,岳父打来手机说:“家恬啊,依妈昨天晚上11点到现在,肚子一直痛,你来看一看吧。”我火速赶到。医生尾随而至。“可能是消化道炎症。”医生经过初诊,征询意见:“是去住院,还是开点药吃。”岳母说:“先开点药吧。我不想住院。”
  消炎药吃后,症状有所缓解。不过我仍忧心忡忡。手机一响,我就害怕。自从家母十多年前患病后,我就得了电话恐惧症,手机之于我,好比狼犬之于豢养者,又需要――需要通过它,随时了解家母病情,及时获得家母信息,又害怕――害怕在深夜或凌晨响起,害怕它响动的那一瞬间,闪出家父的手机号码――引发条件反射,交感神经兴奋,触电般地颤栗起来。第五天清晨,岳父在手机里告急:“凌晨三点开始,依妈肚子痛得很厉害……”我一边安慰:“爸,您别紧张,我马上就到。”一边瑟瑟发抖――当然不仅仅因为寒冷。
  乍看岳母白苍苍的脸色,胀鼓鼓的肚子,顿觉情势不妙,当机立断:“去住院!去省立!”岳母有气无力地挤出这么几个字:“我怕……我不去……我怕……”我说:“那至少要去县医院,绝不能呆在家里!”
  到达县医院,马上做腹部B超,紧接着验血,紧接着滴注……当天和第二天的情况似乎不错,原先轻轻触摸都会疼痛的腹部,痛感没那么明显了。我悬着的心回到了原位。第三天早上,先是小姨打来手机说:“姐夫,我刚才送饭去医院的时候,听隔壁床的人说,昨天晚上,妈痛了整个晚上,叫了整个晚上。你看怎么办?”很快,我也从昨夜陪护的岳父那里得到证实。
  我旋即拨通省立医院肾内科原先经管医生的手机,请求安排床位。
  顺利入院。值班医生相当负责,也相当内行。听完我的陈述,经初步检查,他拿来针筒,往岳母腹部一扎,抽出半筒液体,举在半空,“你们看看,腹水已化脓”,他自信地说,“估计是消化道穿孔,不过要拍片确诊。”拍片结论果然如他所言。“年龄这么大,拖了这么久,体质这么差,基础疾病又这么多,真的很难办”,他沮丧地说,“不剖腹探查缝合,肯定不能自愈;剖腹探查,麻醉这一关恐怕都过不了;过了麻醉这一关,又怕血液凝固不了,下不了手术台;下得了手术台,又怕伤口愈合不了,长住重症监护室,费用很高,不堪重负,或者感染控制不了,风险极大,没有把握。”他让我们权衡决计。
  这一天,是日上午,星期日。
  这一天,它残酷地告诉我,岳母的病情不仅没有循着我的妄想,而且偏离了正常的发展路径。此前的疾病,就像一股暗流,潜伏在她的体内,慢慢地,酝酿着,渗透着,寻找奔突的决口――不可思议的消化道穿孔!此口一开,就意味着岳母的生命之堤溃在旦夕。
  这一天,虽有温暖的阳光,平时拥挤的病房走廊也显得宽敞;但我的头脑里仍有霹雳响彻,我的身旁仍是异常的拥挤,迈不开如铅的步伐。试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不能不冷静,因为主意需要我来拿。主意拿定之后,我首先想到儿子,打手机叫他来看望奶奶。儿子感觉蹊跷,但他并不知道奶奶的生命已滑到最危险的边缘。我没有如实相告。我怕他承受不了。儿子轻轻揉着奶奶浮肿得像馒头一样的手,收敛了惯常的笑容,敏感的他,孝顺的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神色凝重,叫了一声“奶奶”之后,不再多言半句,只是静静地,定定地,凝视着奶奶,凝视着费力端坐的奶奶,凝视着依然慈眉善目的奶奶,凝视着深爱自己的奶奶,凝视着满脸浮肿、满头华发的奶奶……岳母似乎也在勉力照应孙子的神情,静静地凝视,时而凝视孙子,时而凝视我们。
  儿子离开后,岳母再次发问:“家恬,我是不是生了坏东西?”不知她问过多少次了。她问过岳父,问过大女儿,问过二女儿,问过二女婿。她一直以为我们订立攻守同盟,隐瞒真相。我说:“妈,您没生坏东西,只是普通肾病,到目前为止,您的肾功能还是正常的;但治好它,需要时间,需要耐心。”劝慰显然是多余的,只能劝在脸上,断然劝不到心里。谁能理解她的内心,此时此刻她的内心,除了她自己,还有谁?此时此刻,最好的方式,应该是痛哭,彼此抱头痛哭。然而我不敢,她也不能。世上最能改变人的东西大抵有两样:时间与苦难。何况沉疴缠身,何况久为“院士”。沉疴无疑是最深重的苦难。病痛催人老。岳母脸上虽无一粒色斑可以佐证她的实际年龄,但因过度浮肿而下坠的两腮,还有原本乌亮妥帖竟成经霜枯草的齐耳短发,都呈现出不应有的令人悲悯的老态。尤其是她的眼睛,由于角膜严重充水而变得鼓突、迷离而晶亮的眼睛,直直地,灼灼地盯着我们,如同在漆黑的旷野上,忽然射来两束利刃般的寒光,令人一下子就想起这些冷词:疑惑、恐惧、呆滞、绝望。我惊悚着,不敢多看,也不忍细看,回避到走廊上。小姨问:“姐夫,您注意到妈的眼神了吗?”我不想增加她的心理负担,反问:“妈的眼神怎么啦?不是好好的吗?”
  第二天上午,经管医生一上班就叫我去他的办公室,向来和蔼的他,遇事总是相商的他,一反常态,果断地说:“我看你妈要马上手术,虽然风险很大,但还有一线希望,不做手术,顶多再拖三天。”我说:“我听您的,抓紧手术吧。”
  手术将近4个小时。我们从上午11时,一直在手术室门口,在躁动不安的人群中,等待,焦急地等待,无数次仰望墙壁上的电子显示屏,乏味地读着:几区几床何人,读着那一句如同阳光赐给人的影子一样:“正在手术,请家属放心。”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上面的名单一个又一个地隐去,然后又被手推车一个又一个地推出来,吐纳之间,恍如炼狱,恍如涅,恍如逃过生死浩劫,在场所有与之有关的人,甚至听得似是而非的人,既兴奋又慌张,像蜜蜂一样提着惴惴不安的心,手忙脚乱地呼隆过去,簇拥着离去。
  正当我们十分焦急的时候,从扩音器里传出:“请柯苏华家属到谈话间,医生正在等您。”我和妻子疾步趋前。医生从一个小小的窗口里递出一血乎乎的东西。我不知它是肉,还是什么。总之,它来自岳母体内,无疑是引发本次疾病的罪魁祸首!它被医生摊于手掌,好大的一,若论重量,估摸半斤。“经剖腹探查,只发现乙状结肠有个破口,没发现别的问题。”医生边说边从那破口里探出食指来,活像黄鳝狡黠的头颅。我问:“医生,不会是癌吧?”他答:“看样子不像。”就在他回答的当口,妻子把早已握于手中的红包塞将过去。医生拂袖不接。“医生,等等!医生,等等!”医生没有回首。妻子红着脸,仿佛做了错事。
  岳母在迷迷糊糊之中,被我们送往重症监护室――她深恶痛绝的地方,再次由冷漠的床号取代她温馨的姓名,由不整的病号服置换她端庄的衣裳。里外隔着两道门,判若两个世界。我们看不见她。她更看不见我们。
  术后的第二天,岳母嘴上仍戴着呼吸罩,噤若寒蝉,只能微微地颔首。我真想握一握她的手,然而不敢,生怕带给细菌――由于长期使用免疫抑制剂,她的免疫力比初生的婴儿还要低下。探视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探视,至多看她两眼,便倒退着离开。第三天,拆去呼吸机,她问:“什么时候转去肾科?这里很贵,又没人陪伴,很难受。”我说:“妈,您不要考虑别的,宽心治疗。医生说什么时候转,就什么时候转。”但她的泪水咕噜一下,好似一粒黄豆从眼角弹出,划过脸颊。我赶紧拿纸巾给她搌。
  头几天,我们都守候于重症监护室外的甬道,或站立,或踱步,或枯坐。我们的作为似乎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呈现。就像几只疲惫、但尽职的蜜蜂,预感到某种不祥濒临,却不逃离,依然心系蜂王安危,坚守于蜂巢之门。你成了我的支柱,我成了你的依靠。心与心相互照应,眼与眼相互关注,口与口相互安慰,手与手相互搀扶,背与背相互依偎。离开有如背叛,谁也不愿,即使轮流出去敷衍三餐,也要推让一番;即使疲倦不堪,也不肯去近在咫尺的租用的房间休息片刻,就想离岳母近些,再近些,用心去感应她,也让她感应我们,觉得我们并没有疏远,就在她的身边,与她同呼吸,共疼痛。直到夜阑更深,才留下一个或两个,躺于自备的折叠椅,在嘈杂如闹市的环境中,竖起疲惫的耳朵,随时接应医生的召唤――那时的召唤,十有八九不是佳音,几乎都是出现了什么异常情况,务必采取应急措施,需要签字同意。
  除了周末探视时间延至半个小时,其余仅有下午的15分钟,而且一次只限一人进入。我们十分珍惜这短短的一刻钟,安排第一个进去的,务必拨开人群,找到那个编号与床位相同的贮藏柜,拿出防护服和拖鞋穿好,戴上口罩,双手用消毒液洗过,锥立于人头攒动的甬道,在开门的瞬间,一涌而入,直奔岳母床前。
  庄子说:“寿则多辱。”其实病也多辱啊。素来端庄爱美的岳母,进入重症监护室以降,身体再也不是她的了,反穿着没有纽扣的衣服,松松垮垮地套着开裆的裤子,不论查房与否,不论医生与否,不论女性与否,也不论清醒与否,都可以任意掀开被子,看看这,看看那,绝无尊严可言――难怪她多次对我说:“这里的人很坏!我对护士说,我给你钱(其实她身上没钱),手机借我打一下(欲找岳父)都不肯。这里好冷!”
  日下午探视时,岳父告诉岳母:“玉英(岳母好友)要进来看你,可以吗?”她摇摇了头。谅必岳母自惭形秽,不想让好友目睹病容,以免悲从中来,悱恻复怜悯。玉英深感遗憾。不过皈依多年的玉英,悃诚地对妻子说:“还是劝你妈皈依佛祖吧,佛祖或许会减轻她的痛苦,助她好转。”说罢,玉英掏出一架类似收音机的念佛机,塞到妻子手里。其实一年前,妻子的姑姑――笃诚的居士,也曾这么引导。
  妻子决计替母行事。毕竟医生早已再三释放岳母可能不治的讯息,如同使用缓释药片来[我们极度敏感的情感神经。真菌,肉眼看不见的真菌已经感染了岳母,在腹腔内大肆繁殖,最顶级的抗菌素也难奈其何。岳母的生命开始倒计时。
  翌日,妻子回到县城,找到仙佛寺善玉法师,代行皈依仪式:法师先赠法名:心苏。接着法师领唱《香赞》:“性觉灵明。寂照真常。夕迷今悟露堂堂。三宝是慈航。一瓣心香。归礼法王中。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法师开示:“皈就是回头。依就是依靠。三宝就是佛法僧。佛是大觉大悟的圣人,是人类最慈祥、最伟大的导师。所以我们要追随佛学。法是佛所觉悟的道理。三藏十二部经典是不灭的明灯,它能引导我们走向幸福快乐的境地。所以我们要深入研究它。僧是严持戒律的出家法师,他们舍弃人间荣华富贵,弘扬佛法,普度众生,是人间珍贵的良知。所以我们要常常亲近和请教。”然后法师念一句,弟子跟一句:
  “弟子心苏,自誓发心,在仙佛寺念佛堂弥陀座下,依善玉法师为我传授三皈依法:皈依佛陀耶、皈依达摩耶、皈依僧伽耶。
  “弟子心苏,自誓发心,在仙佛寺念佛堂弥陀座下,依善玉法师为我传授三皈依法,皈依三宝,尽形寿皈依佛两足尊,皈依法离欲尊,皈依僧众中尊。
  “弟子心苏,自誓发心,皈依三宝,尽形寿皈依佛,当愿众生,永不堕地狱;尽形寿皈依法,当愿众生,永不堕饿鬼;尽形寿皈依僧,当愿众生,永不堕畜生。
  “弟子心苏,愿接受佛的慈悲,加持弟子业障消除,善根增长,福慧增长,命终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花开见佛,早成佛道。”
  最后,礼佛三拜。
  此后的每一天,妻子,小姨,岳父,堂弟,总有一人随带念佛机,在病房外,小声地,反复地播放《南无阿弥陀佛》、《缘度母心咒》等佛曲。他们也跟着默念“南无阿弥陀佛”。愿佛祖保佑岳母。
  然而到了12月12日下午,我进去探视时,医生却说:“感染十分严重,可能控制不住,你们家属要有思想准备。”那时,岳母还会说:“这里很冷,我要回家。我好苦啊!家恬,你问医生能不能给个安乐死。”岳母显然心灰意冷。哀,莫大于心死。我说:“妈,是的,好苦。医生正在抢救,您要配合。”她说:“我感觉一天天在下沉,像船一样下沉。我都交代了,什么都交代给则钦了。”人间最悲摧、最郑重的诉说,莫过于临终嘱咐。这一交代,于我而言,只是一个省略号,一个尚待揭晓的省略号;于岳母而言,则是一个句号,犹如她擅自画押,把最后一息的生命典当给死神,来偿还所有的宿愿,力求阴阳两讫,不留做人的尾巴,也不留做事的尾巴。言者凄凄,听者戚戚。我说:“您是错觉,不用担心。”那天晚上,儿子得知获得全市基础型机器人现场制作比赛第一名消息时,他说:“爸爸,您明天去看望奶奶时,要记得告诉,也许对她的康复有好处。”儿子在吃点心时又说:“爸爸,奶奶出院时,要买些海参和鲍鱼给她滋补滋补。”我好生感动。第二天下午,岳母的鼻孔和口腔都插了管,再也不能出声了;肾功能恶化,排尿困难,水肿加剧,腹部也插管引水;还有血滤管线……岳母的生命已经托付给机器,身体变成那些机器的一个部件或一条管线――更像被打捞上岸的鱼。其实不如鱼。鱼可以奋力挣扎,自由呼吸,而她却不能,万万不能――由于延续呼吸的需要,俨然一尾鱼,已被极巧妙地“弓”着――整个人,不仅被纵横交错的胶布和管线所束缚,而且被专门的护士――目睹无数生死,却未必真正体悟生死的年轻护士所管制,不许转身,不许扭头,甚至不许伸手,不许屈膝,像受惩戒而面壁一样固定着一个姿势――仰躺,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仰躺着――早已成了僵卧,一动不动的僵卧,不能吃,不能喝――我们精心熬制的流质食物,经由护士之手,大都原封不动退回,简直成了供品,仅靠输液,维持心跳,苟延残喘――生命与肉体被分解为几组抽象的数据,几袋浑浊的液体!岳母仿佛在用自己人生最后、最艰难的历程,告诉我们:生,多么不容易;死,多么不容易――活着,就该好好地活着!触目伤怀,身心俱焚。在疼痛之中,我触摸到一个莫名的存在:本已岌岌可危的生命,承受得了数管齐下的抽取吗?好心做坏事的先例,欲速则不达的教训,不胜枚举。本可以平静延续的多少生命,却在急躁的善意中,反复的折腾中,过度的治疗中,戛然终结!
  13日晚上,我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睡。妻子问:“你到底怎么啦?”我说:“我很烦躁,预感到依妈很危险,明天将有一劫。”她说:“应该不会吧?”我说:“但愿不会。”我害怕天光,害怕第二天的到来,如同害怕被谣传得沸沸扬扬的世界末日。
  14日清晨,我和儿子正在吃饭。妻子手机骤响。我问:“谁打的?”妻子觳觫着说:“我爸。”我又问:“他说什么?”她招手示意我到里屋,低语:“老妈很危险,医生通知赶快过去。”儿子看着慌张的我俩,问:“奶奶到底怎么啦?”我说:“很危险。”他立即拉下脸,连声说:“呸呸!呸呸!”妻子对着我眨眼,示意附和:“呸呸!呸呸!”我如鹦鹉学舌。他低着头,边落泪边扒饭。我说:“儿子,爸爸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不想再隐瞒奶奶的病情。爸爸妈妈要赶去医院。你抓紧吃饭吧。中午、晚上爸妈如果没有回来,请你照顾好自己。”他点了点头。
  我们打的赶到省立医院,飞奔六层。岳父、小姨已到达,在那里焦急地徘徊。我按了门铃,请出经管医生。一脸疲惫的医生,详陈病情:“昨晚零点以后,病人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分别落到45次/分、35毫米汞柱和80%,经全力抢救,指标有所回升,但预后极差,你们若要成全病人回家的愿望,那就抓紧走。”我问:“真的没救了?”医生无奈地答道:“我们已经尽力了,你们抓紧商量,尽快告诉我。”我明白医生的好意,明白“回家”的含义,更明白:岳母的生命之舟已经搁浅,我们漫长的守护之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医院不再是我们的挂念之地,医生也不再是我们的期盼所系。此时此刻,我跟谁商量?他们早已雨打芭蕉,哭成一片。我,伶仃一人,孤舟孤桨,只能独断独行了。都说“医者父母心”,治与不治,当属医生的决断。我不是医生,医生却要我僭越。有生以来,最最艰难的抉择,已经从天而降!我的脑子突然形成如下的推理:送岳母回家,就意味着放弃治疗,放弃治疗就意味着让岳母的生命终结,让岳母的生命终结就意味着扼杀!这一可怕的推理,使向来遇事果断的我,犯难了,焦急地徘徊。为慎重起见,我又打手机给熟识的医生咨询。他们也都不置可否。在此之前,妻子,还有小姨,多次对我说过:“有一天,医生动员一个女孩把她的医治无望的父亲送回家,那个女孩跪下来,哭着请求医生不要放弃抢救。一周之后,那个病人好端端地出院了。”言下之意,即使岳母到了那一步,也不要轻言放弃,那人的奇迹也可能出现在岳母身上。转眼之间,我简直成了《圣经》里那个无助的约伯,而我的脚下连旷野也没有,无法奔走,更无法呼号,只能在布满愁容的甬道里,在如铅的徘徊中,做着哈姆雷特式的抉择:回家还是留下?经过半个小时激烈斗争,我俯首面对仓皇失措的岳父,说:“我们――我们――还是回家吧。”近旁的妻子和小姨瞬间由饮泣转为恸哭。最后由岳父瑟瑟地拿起医生递给的笔,瑟瑟地写下“自动出院”这几个字。
  两个年轻的医生推出病床,冷若冰霜,把岳母,把已经完全不是我们意愿中的岳母交给我们――仿佛一件久借的器物,被无意损坏,且无可挽回,径直塞将过来,也不表歉意,转身就走。就在那当口,一位年龄稍长的医生喝令:“你们护送到楼下!”
  租来的所谓救护车等候在楼下。我噙泪附耳:“妈,我们回家。”司机会同我们,合力把岳母抬上车。启程时,妻子,岳父,小姨,逐一又对岳母说了几乎相同的一句话,尽管她没有任何反应。
  若在平时,我肯定会责令司机放慢速度。而此时,我们归心似箭,回家上升为首位,安全已屈居其次。
  一路上,连襟抱着呼吸球――一个透明的塑料球,以近似呼吸的速度,捏紧、放松,再捏紧、再放松,富有节奏地支持岳母的呼吸,试图保住她这一最先获得、最后放弃的生存本领。我们泪眼婆娑盯着岳母。阳光扑入车窗,意欲问候岳母,而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安详地躺着……
  (四)
  日上午10时38分,岳母在我们的陪伴下,回到樟城镇后垅路74号,回到自己一砖一瓦,一木一石盖起的家,躺上睡过47年的床铺,5分钟之后,即随接引导师阿弥陀佛,乘着犹如莲花的祥云,飞往西方极乐世界。这是我的直觉,也是我的幻觉。“人生也许就是不断地放下,而令人遗憾的是,我们没能好好地与之告别。”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句台词不由地闪过脑际。
  县医院赶来的医生,从容地检查过岳母的心跳、呼吸和瞳孔之后,啧了一声,无奈地说:“殁了。”有如终审判决,不容置疑。
  呼吸球被司机拿走了。气管插管也被我拔出来了――好长!好粗!好硬!它是如何从岳母的口腔进入,经过会咽,抵达气管的?其时的岳母是清醒的吗?她是怎么忍受的?表情是怎样的?我不敢想象。妻子见状,捶胸顿足,哭喊着:“不要拔呀!拔了,我妈怎么呼吸?拔了,她就没命了!”
  众莲友陆续赶来。她们顾不上歇一口气,就设香案,供奉西方接引导师阿弥陀佛像。法师安慰岳母:“柯苏华居士,你心地善良,平生做了很多善事,所谓天地无亲,唯护善人。阿弥陀佛也一样,庇佑善人,总是慈爱有加,所以你不用害怕。”接着开示:“阿弥陀佛。柯苏华居士谛听:生老病死,人人如此。世间苦空无常,你能有这样殊胜的因缘,皈依三宝,做佛的弟子,而且有这么多莲友为你助念,都是你行善积德的福报。阿弥陀佛最喜欢、最看重的就是你这种人,何况阿弥陀佛曾为我们发了四十八大愿,愿愿度众生。譬如第十八愿:‘若有众生。欲生我国。志心信乐。乃至十念。若不生者。不取正觉。’只要众生愿意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只需虔诚地念南无阿弥陀佛乃至十句,就能往生阿弥陀佛的国土。那里没有生老病死,没有三恶道,没有坏人,没有众苦,享受诸乐,与诸上善人聚会一处,思衣衣来,思食食至,逍遥自在。所以请你放下万缘,一心跟我们一起念南无阿弥陀佛,万德洪名。正所谓‘弥陀声声念,莲花朵朵开,翻身归净土,合掌礼如来。’”法师仿佛面对熟睡之人,急于唤醒,又恐惊扰,轻声细语,似弱柳扶风。接着莲友自行排班轮流,每班两小时、四个人,或男或女,持续不断,通宵达旦。他们或站或坐,或跪拜弥陀,或打木鱼,或击引罄,反复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我们为莲友准备了点心和饭菜,但个个合掌辞谢:“阿弥陀佛。”他们从来都是吃自家的饭,用自己的心,去帮助莲友,从无例外。妻子和小姨长跪不起,又是流泪,又是念佛,声泪俱下。虽然莲友们力劝克制,不要流泪,以利往生。然而丧母之痛,痛彻五脏六腑,痛何以堪?
  于佛祖而言,死即生,生即死,不生不灭,生死乃平常事;就俗人而言,死亡本来是一件很悲凉的事,即使有许多亲朋前来帮忙,倘若没有莲友的热忱帮助,没有他们虔诚的念佛,没有那些温馨的佛音与佛曲,营造有如节日,有如法会,有如诗歌朗诵的氛围,必是另一番情状,除了痛苦,除了悲凉,除了肃穆,除了忙碌,还是痛苦,还是悲凉,除了肃穆,还是忙碌。“功不唐捐。”一个组织若能像佛教那样善待莲友,垂慈众生,诸恶不作,诸善奉行,何愁没有凝聚力,何愁没有生命力,何愁没有无量寿?一个成员若能像莲友那样忠于信仰,诚于修炼,乐于奉献,何愁没有归宿感,何愁没有成就感,何愁没有幸福感?
  岳母极疼爱我的儿子。儿子对奶奶的病情也很关切。或许是心灵感应吧。14日12时4分,儿子发来短信:“奶奶现在怎么样了?”我想了想,回复:“奶奶病危,正在抢救,你别担心。”我不得不撒谎,因为明天他要参加学校集训,以便下周末去莆田参加全省基础型机器现场制作比赛。17时40分,儿子又问:“奶奶现在怎么样了?”我还回那句话,还用那种口气。我听得出他在喘气,问道:“你在干什么?”他说:“打篮球。”19时许,我们发现,岳父家客厅的壁钟也没了生息,如同岳母的心脏――停搏于10时43分!这仅仅是巧合吗?
  我们终于熬过了最痛苦的一天。
  15日凌晨6时15分,我做了一个梦――岳母打来手机说:“听说县医院有一种新药能治我的病,你去给我开些回来吧。”我说:“那太好了,稍后我就去!”不一会儿,她又打来手机说:“家恬,幸好我先到一步,那药只剩下三瓶,全被我买了。”我听出她的兴奋,也听到从她附近传来的儿子的亲切呼唤:“奶奶――奶奶……”
  是日,天公一改连日阴郁的愁容,骤然放晴,酷热难当。恕我愚笨,权把岳母的后事比作一部戏,正趋向高潮,念佛的,张罗的,慰问的,观看的,人头攒动,煞是闹热。
  生命是众生心中的太阳,自由则是众生赖以生存的空气,拯救其生命,解除其困厄,度他利他,也度己利己。放生开启了今天众多仪式的序幕。连襟会同法师与一居士前往市场赎买生灵:好多的泥鳅,好多的田螺,好多的涧螺,好多的小溪鱼,3只鳖,1只猫头鹰,送到富泉溪一处最清静的地方。法师就地设香案,供观音菩萨像,唱《杨枝赞》,念《大悲咒》、《心经》和《往生咒》,手执圣水和杨枝,洒沾生灵。接着请圣,法师唱道:“香花迎。香花请。一心奉请。南无尽虚空……”随即开示:“十方三宝,释迦本师。弥陀慈父。宝胜如来。观音菩萨。今有水陆飞行诸众生,为他网捕。弟子心苏发慈悲心,学菩萨行,赎其身命,放使逍遥。承顺大乘经典,代为忏悔,授与三皈……”然后同唱《忏悔》:“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_痴……”法师传授三皈依法:“皈依佛,不堕地狱;皈依法,不堕饿鬼;皈依僧,不堕畜生……”随即对生灵说:“诸佛子等,此七宝如来。以誓愿力,拔济众生。三称其名,证无上道。”生灵在一片唱赞声中,回归大自然的怀抱,回归优哉游哉的世界。泥鳅、小溪鱼并没有一哄而散,而是沿顺时针环绕三圈,隆重如法会,尔后呈莲花盛开状游离;猫头鹰振翮倏飞,却又返回盘旋;鳖也自成一行,款款向前,一步三回头;田螺、涧螺也上下浮动,或许它们都在用自己的肢体语言表达心中的感恩与祝愿――“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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