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朗读故事的时候如何去表演疯癫的感觉?

17-看见那个风车了吗,堂吉诃德

  徐思明用尽了最大力气,也还是给舞团放了四天的假。最后交台的时候,徐思明顶着厚厚的黑眼圈,疲惫地说:“姜导你看看还满意吗?”
  姜奇绕着场地逛了一大圈,说:“声光电什么时候搭齐?香云纱呢?”
  徐思明近乎无可奈何地说:“您要在这里就放香云纱的话,咱们绣工也得到台子上来绣呀。”
  “那换成染过的蚕纱,还是等比缩减后挂上去。这个我可以等一周的时间,没问题吧徐老师?”姜奇露出为难的神色,悄悄透露:“上面的人知道有拟台,盼着来看呢。”
  “没问题。”徐思明咬着牙保证。
  “那就先多谢徐老师了。”姜奇客气地拍了拍徐思明的肩膀,“瞧您憔悴成这样,喝点咖啡提提神吗?”
  徐思明讪笑着摆手,说:“我还是习惯喝茶。”
  “是,咱们爱好不一样嘛。”姜奇乐呵呵地说,掏出包里的玻璃杯,给自己灌了一口咖啡。“明天开始我的舞团进场排练,徐老师要施工的话,只能半夜弄了,这个没问题吧?”
  “没问题,还是那句话,我手底下的人皮实,耐得住。”
  “耐得住就好,皮实的人用得久。”姜奇重新说了一遍这段话,又问,“徐老师,最近怎么没看到桓峥?”
  提起桓峥,徐思明就一股子的火,立刻说到:“这小子不知道抽哪门子的风,又给老子跑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姜奇深深地打量了徐思明一阵,说:“又跑了?”
  “千真万确,他都这么干过好几回了。”徐思明说,“我那边还有别的音乐老师,不然?”
  “那倒不用了。”姜奇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有点年纪的人都喜欢这个说法,对吧?这样吧,要是徐老师能联系上桓峥了,你给他说一声,叫他来我这一趟。”
  “这肯定没问题。”徐思明保证道。
  姜奇又从上到下地打量了徐思明一遍,微微含着笑,说:“那咱们就说好了啊,明天上午九点我带团队进场。”
  姜奇从拟厅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不过因为桓峥的事情,他暂时还不想要回家。他站在十字路口发了一会愣,选择给Adrian打电话。
  “你就不能再让我们休息几天吗?”Adrian一接起来就开始抱怨,“姜奇,我要睡觉。”
  “你都睡了几天了?”姜奇说,“没有王子会来吻醒你的,再说你又不会用纺锤织布,睡什么睡。”
  “你们中国人的礼貌呢?”
  “你这样叫叛国。”
  “你的电话又没有录音。”
  Adrian叽里呱啦地发了一大通脾气,姜奇都能想象到他在床上捶足顿胸的样子。然后他说:“Nico的酒吧今晚做活动,主题是美杜莎,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晚上九点,你叫我去一个变装派对,我化妆就要两个小时!”
  “你可以一边化妆一边喝酒,到场了气氛刚刚好,十一点的时候见。”姜奇说,“爱你哦亲爱的,请你惊艳我吧。”
  Adrian没好气地挂断了电话。
  姜奇赶到Nico的酒吧,先是把之前抢酒的钱全部补上,Nico才愿意跟他说话。Nico说:“你就这么来的?”
  “可以让我借一下化妆间?”
  “你可以再说一遍吗,姜奇礼貌地询问我可不可以借用化妆间,这太难得了,我想录下来。”
  “或者你可以打印带有我照片的通缉令贴在门口,我保证第一个来领取赏金。”
  Nico倒了两Shot龙舌兰,与他痛快地干杯,说:“你自个去玩吧。还有,不准偷这瓶酒。”
  姜奇悻悻地把酒瓶放下。
  化妆这件事没什么太值得分享的,至少在姜奇的眼中是这样认为。他用了孔雀绿色系的眼影为自己搞了一个大浓妆,同时把颧骨打得高耸入云。换上网袜与高跟鞋之后,他把头发披散了下来,又重新编织了几个细小的麻花辫,成为疯疯癫癫的吉普赛占卜师。当他挤进舞池的时候,发现Adrian裹着夸张的玫红色貂皮大衣,叼着根烟坐在吧台瞪着他。
  “美丽的女士,我想你一定在等待什么人。”姜奇上前搭讪。“让我来猜猜,是情人吗?还是朋友?”
  “我的仇人,今晚我就会杀了他。”
  “那你应该等不到了,今晚这里只有女人,没有‘他’。”姜奇遗憾地说,冲Nico连打了数个响指——几乎要凑到他脸上那种。过了几分钟,Nico没好气地端着一排shot杯放在他们面前,说:“我怎么就认识了你呢?”
  Adrian立刻与Nico击掌,他乡遇知音地说:“你也这么想对吧!你的冰柜够大吗!藏一具尸体没问题吧!”
  Nico兴致勃勃地与Adrian商量如何谋害姜奇,他们设想了许多死法,最后挑选了□□作为首选:一是因为它进入血管的时候足够痛,二是因为发作时间迅速不可能抢救。等他们商量完,姜奇又冲着Nico的脸打了几个响指,指了指已经全部空掉的杯子,说:“你不是有24杯的那种托盘吗?为什么不用那个?”
  Adrian当即掐住姜奇的脖子:“一口!一口你都没有为我留。”
  “我看你们聊得挺开心的,怎么好意思打断你们。”
  “我现在就去买□□。”
  “那谁给你付尾款呢?”
  “针筒我等拿到尾款了再买行了吧。”Adrian几乎是吼了。
  他们把Nico端上来的酒迅速地喝光,感觉气氛到了,他们相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渴望。然后他们立了起来,像猎豹一样进入舞池。
  今晚的音乐来自Roisin·Machine,来自Kylie·Minogue,来自Beyonce和Lady·Gaga。前面两位歌手大家不是很熟悉,只能抱着欣赏的态度来看Adrian和姜奇跳舞,但当局长与鳖出场的时候,时间滑到十二点,正是百鬼夜行之时。整个舞池都沸腾了起来,即使已经尽量想要为他俩让位了,但人与人依旧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整个夜晚的高潮来自于Jolin的声音,她大声地从喇叭里面唱道:“迷幻,世界都因你迷幻。”
  全场大喊:“不平凡!”
  这位年近四十但依然美到不可思议的女人继续唱:“旋转,世界都为你旋转“
  再后来DJ又放了什么歌姜奇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与猫鼬女士接了吻,再把被染黑的唇印到白发魔女的面颊上,披着斑点纹大衣的库拉用双手拽着他旋转,借离心力把他丢到了哈利·贝瑞的怀中,他们的头发和身上的纤维银丝缠绕在一起,修女德劳瑞斯前来帮忙,但最后还是靠Adrian把她们分开。
  姜奇拥抱住Adrian,说:“亲爱的,我要向你道歉。”
  “我早就原谅你了。”
  “不,你不懂,我要正式地向你道歉。”
  Adrian拍了拍他的背,说:“我接受。”
  他们重新灌了自己不少酒,尽兴而归。
  第二天舞团到达拟厅的时候,Adrian立刻吼了出来:“姜奇,你疯了吗!”
  姜奇从一堆布料中抬起头,狡黠地说:“你明明接受了我的道歉。”
  整个舞台被姜奇用各种布料铺满,它们五彩斑斓地缠绕在一起,编织成一地荆棘网,只在少量的区域露出了舞台原本的样子。姜奇正坐在其中,说:“欢迎大家来到拟厅,你们或许会更想要称呼它为地狱。”姜奇慢慢地介绍,“所有空白的地方,是你们可以跳舞的地方,所有被布料遮挡住的地方,你们碰也不能碰,怎么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是你们需要考虑的问题,这一点Adrian比我更专业,去征求他的意见吧。”
  Adrian立刻骂了脏话,但接受了他的安排。
  姜奇继续说:“你们先熟悉舞台,还有四个月的时间,我们不着急。等点位熟悉了,布料就会撤下来,换成实体道具。等实体道具熟悉了,我就再加香云纱。等你们把一切都摸透了,我们就该上台演出了。”
  仅剩的十九位演员此时面色苍白,重新回到了雏鸟的状态。
  “苟晓春,你过来。”这是姜奇第一次喊出一位演员的名字。
  苟晓春谦逊地从演员堆里出列,站到姜奇面前。
  “下来,坐下来。”姜奇让开自己的位置,对她说。
  他们面对面地重新盘腿坐下,姜奇先是吩咐Adrian带着演员活动起来,再对苟晓春说:“我现在需要你闭上眼睛。”
  苟晓春听话地关上视线。
  “你将使用腹式呼吸,第一次吸气数一,吐气数二,然后一直往下数。一旦忘记了自己数到哪里,就重头再来。你将会听到许多声音,你会感受到自己肌肉的移动,坐久了屁股会疼,腿会麻,但你不可以移动。那些都是外面发生的事情,你需要的就是不断呼吸,不断数数。你可能会陷入回忆,也可能去幻想未来,这些我都不阻止,但我更需要你专注在当下,去体会每一秒你是如何度过。你脑海中或许会有音乐,或许会有画面,你可以观察它,或者进入它。可是一旦数字乱了,你就要重头再来。你能听明白吗?当你感觉自己撑不住的时候就停下来,来和我对话,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叫它正念练习,但其实这不是最标准的方式,这是我的方式。如果你愿意尝试的话,这是接下来一周里你要做的训练,只有这一项而已,很简单吧。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
  苟晓春尽量让自己点了点头。
  姜奇拍了拍她的头顶,说:“既然没意见,那就开始吧。”
  姜奇回到Adrian的身边,在练舞厅里随机地播放音乐,带着演员一一熟悉点位。他们可以用跨、跳、翻,跃的方式暂时脱离羁绊,但落地之后,总会被羁绊包围。姜奇没有对Adrian的指挥发表任何意见,他更像是一个好奇的孩童,跟在Adrian的身后去观察这一切。他的出现让每个演员都有一点紧张,但那种紧张更像是跃跃欲试的表演欲在作祟。至少在这个拟厅里,没有人再像当初那样惧怕姜奇,相反,他们认为自己凿壁偷光一般,看见了姜奇柔软绚烂的内在,那一份了解让他们变得拥有了安全感。
  苟晓春的第一次练习只坚持了两分钟,她嚎啕大哭着停了下来。姜奇立刻坐到她的面前,要求她深呼吸,并且向他描述她经历了什么。
  “都是火,到处都是火。”苟晓春抽噎着说,“我在一个房子里,可是堆不开门,我跑不出去。”
  “那些都是你的学识,是你关于那一天的了解,你应该骄傲。”姜奇安慰道,“你数到了几。”
  “最多只到二十。”
  “已经很好了。”姜奇说着,“你可以随意地休息,当你准备好了之后再开始。”他同时嘱咐到,“不要逼迫自己太紧。”
  “可是我不敢停下来。”苟晓春崩溃地说,“你把那么大的责任交给了我。”
  “但我们依然有犯错的权力。”姜奇说,“文夕大火就是一场罪恶滔天的过错。”
  苟晓春点了点头,她问:“我可以先跟着你们随便走走吗?”
  “当然了。”姜奇说,“欢迎你加入我们。”
  她跟着大部队,重新熟悉了一遍舞台。Adrian现在正在叫他们放松地享受姜奇所制造出来的障碍,就当它是童年时候的跳格子吧,他们排成一列,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从一个格子跳到另一个里,苟晓春与姜奇也参与进了这个游戏。他们像孩童一样玩了一上午,直到午休进餐的时候,Adrian才严肃地问:“大家对这个魔鬼的迷宫熟悉一点了吗?”
  “那么下午继续,但是要开始带上一点舞蹈动作了。”Adrian说到。“先不用管我们之前的编排,但是咱们既然是舞蹈演员,就拿出舞者的骄傲来跳格子。”
  下午的时候苟晓春尝试了三次正念练习,但数字都没有超过四十。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声音,而自己的大脑里竟然有这么多画面。她回到了童年凌晨时还在吊腿的练功房,她坐在观众席上看到了自己大一时期第一次汇报演出,她在宿舍里找到了一本自己早就忘记的书。又或者,她看到了许多黑白的照片,里面的人脸上沟壑纵横,身形饥瘦,只有眼里闪着求生欲的光,她坐上一辆黄包车,从燃烧的深坑上驶过,再被黄包车司机打扮的阎王进行审判。她意识到自己的罪孽,有一些是故意的,有一些是无心的,但当她的心脏在天平上越来越沉时,她惊恐地发现玛娅特的鸵鸟羽毛无法正确衡量自己的一生。这个下午,她做了几次练习,就哭了几次出来。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Adrian按捺不住好奇心地问。
  “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她太想哭了。”姜奇耸了耸肩。
  “我也要试试可以吗?”Adrian跃跃欲试。
  于是这个下午,整个舞团的人都进行了一次姜奇式的正念练习。有八个人泣不成声,两个人感到身体不适中断了练习,剩下的人勉强完成了五分钟的练习,但数得最多的人也只到达了五十。Adrian是泣不成声的人里哭得最响亮的那一个,达到了需要四个人来安慰的地步。
  “你真的是魔鬼变的吧。”Adrian的泪水打湿了睫毛,可怜巴巴地瞪着姜奇,“你是不是早就做过浮士德交易,你卖了你的灵魂,恶魔给了你它的魔法。”
  “我可什么都没做,是你自己要参与进来的。”姜奇推卸责任,“感觉怎么样?”
  Adrian眨了眨眼,说:“轻松了一些。但你身上绝对有恶魔的标记,我要看。”
  他从姜奇的后腰上找到了证据,他指着这条衔尾蛇说:“我现在可以施予你火刑了。你如果虔诚而举止端庄,那么你显然是在伪装;如果你显得害怕,那么你显然是有罪的;如果你保持镇静,那么你惯于恬不知耻地撒谎;如果你对我的控告辩白,这证明你有罪;如果你对我的控告缄默不语,这是你有罪的直接证据;如果你在受刑时因痛苦不堪而骨碌碌转眼睛,这意味着你征用眼睛来寻找魔鬼;如果你眼神呆滞,证明你看见了自己的魔鬼;如果你忍受不住断了气,这意味着魔鬼让你死去,让你不招认,不泄露秘密。我能从中世纪找到一万个理由,宣告你有罪,亲爱的。”
  姜奇用一个白眼进行了回应,用缄默,当作自己有罪的直接证据。
  “不过你这是什么时候文的?”Adrian的好奇心开始泛滥,“笔触有点差欸,有些地方也掉色了,你不打算遮盖或者补一下吗?”
  姜奇看起来是思索了片刻,他说:“管他的呢,反正我自己又看不到。”
  “行吧。”Adrian开始炫耀起自己身上的文身,“你看这儿,这是一个绝地武士。还有这儿,维纳斯……”
  “为什么她有手臂?”
  Adrian的炫耀戛然而止,他放下了自己的衣服,说:“没意思。”
  “你才是那个被文身师欺骗了的人吧。”姜奇说。
  “我要辞职。”Adrian当即说到。
  “下次我们一起去文身吧,我认识一个非常厉害的文身师。”
  “那我不辞职了。”
  Adrian非常好哄,这是姜奇有时候做得到,大多数时候做不到的事情。某种程度上来说,姜奇还蛮羡慕的。但与此同时,他又舍不得花费了大力气培养出来的自己。他只好与这样的人相处,用他们的色彩,来掩盖自己的裂纹。
  姜奇又带着他们做了一个新的游戏:他让所有人都围成一个圈,由他开始,做出一个小节的动作,然后下一位舞者需要将动作延续下去,这个过程将会没有尽头,谁也不知道谁会跳出什么来。但奇妙的,所有人都得到了放松,并产生了许多全新的灵感。有时候动作在某个位置卡住了,叫人无法再调动想象力,他们就会大笑着鼓掌。然后由那个人重新发起一次新的循环。
  苟晓春从这一天开始给姜奇交日记,每天一篇,雷打不动。有时候只有几个字,类似于:“今天可以数到三十六了”,有时又长篇大论,像个小说一样,写一个民国女人的故事。姜奇从不对她的日记发表评论,但是帮她仔细地收藏,同时配上他用宝丽来偷拍的照片。
  舞团使用三周的时间在姜奇的陷阱里行动自如。然后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来适应更尖锐,碰撞起来更疼痛的实体道具。徐思明所筹备的蚕纱终于被允许使用上,当那些轻薄的布料垂坠下来,经由灯光渲染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Adrian呢喃道:“你绝对做过浮士德交易。”
  “你们喜欢就好。”姜奇依然有些微的得意,“真实舞台上不是用这种面料,是香云纱跟湘绣,比这还要漂亮。你们的身体与香云纱互动的时候,会发出流畅的水声。”但他念头一转,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所以拟厅里面的训练我们时间要缩短到三个月,最后一个月你们用来学习如何与香云纱互动。”
  舞者们哀鸿一片,但又雀跃。
  “现在,你们尝试着跳吧。”姜奇拍了拍手,把苟晓春带到舞台中央,那里用红色的胶布贴出了一个狭长的长方形。姜奇告诉她:“你现在可以练舞了,这是你所有的活动空间。十五米乘六十厘米。他在长方形的边缘铺洒上一层薄薄的防滑粉,“正常排练的时间是六个小时。踩到框外一下,加一个小时。从今天开始你的休息时间由你自己挣。”
  苟晓春点了点头,站了进去。
  姜奇同时对其他舞者说:“记住这个区域,你们要形成互动,但不可以干扰。明白吗?”
  Adrian带领着剩下的舞者连鼓掌三下,整齐地说:“明白了老魔头。”
  姜奇叫每位演员在鞋子上都打上厚厚的防滑粉,让他们的足迹在舞台上留下清晰的印子。他抽出一根长杆,在每一次排练结束之后巡视舞台,用杆尖点出地上的错误脚印,“这个发力位置错了;这个落点不对;这个怎么还崴了一下?这一圈的结构不清晰;这一部分你们本该全都踩在同一个点上,歪出来的脚印谁踩的自己清楚。”然后他叫人清理舞台,让他们重新再来一遍。他们所熟悉的那个姜奇再一次回来了,更为严苛,更为乖戾,一刻也不允许这些演员们休息,只要一个脚印错了,就要全部重头来一遍。那个给他们分享纪录片,和他们一起跳格子的姜奇像挨打的地鼠一样再次消失不见。他的情绪重新全部藏回了内部,只留下棱角分明的外壳,再也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叫老魔头:当你看到真正的魔头,你只该跑。而苟晓春,自从姜奇为她铺上防滑粉了之后,就几乎没有离开过排练厅。因为姜奇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你的情绪呢,你的失控呢,你了解了那么多,骄傲地给我说你要跳什么演什么,结果就是这样?”
  姜奇说:“我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再教你的东西了,所有你需要的东西我都给你了,你现在需要的只是不断的练习,直到你的肌肉比你大脑会跳。”
  姜奇走的时候关掉了所有的场灯,只留下那束承诺过的九十度硬侧光,它让苟晓春看起来格外可怜,只能看到她的骨骼与形体,看不到她的面容与神情。
  姜奇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短,半夜才回来,清晨就会从胡安的怀里钻出来离开。说是清晨,那也只是时钟上所显示的一个数字而已。自从徐思明的那一通电话之后,姜奇的窗帘就再也没有拉开过。架在飘窗上的摄影机倒是称职地每天三张照片地完成工作,但姜奇也再也没有检查过。胡安提出过几次,能否让他跟着姜奇去他的拟厅,或者抽个时间带他出去走走,姜奇都回绝了。他开始吃得非常少,大量地抽烟与喝酒,身形迅速地消瘦了下来。胡安所能做的,就只是在他子夜归家时,为他递上一碗肉丸蔬菜汤,但汤喝了,蔬菜吃掉了,肉丸却从来没有减少过。
  “你这样下去不行。”胡安有天夜里在姜奇试图打开一瓶红酒时制止了他,强行从他手中抢走了开酒器。“你的身体撑不住的。”
  姜奇冲他笑了一下,那不是温柔,而是示威。他说:“开启一瓶酒的方式有千万种。”他从厨房摸出了一把砍刀,用刀背直接击碎了瓶口,然后将酒液倒进杯子里,“我要是喝下了玻璃渣,是你犯的罪。”
  胡安再一次从他手中夺走了酒杯和酒瓶,说:“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我觉得我解释了你也听不懂。”姜奇说,“快要到夏天了。”
  “夏天要到了,但它还没有彻底降临,总有一天它会降临,但不是现在与此刻。”姜奇迷迷糊糊地说。
  “你到底怎么了?”胡安急道。
  “我不喜欢夏天,最不喜欢的就是它将悬未落的时刻。当你可以在白日穿短袖的时候,你还是会子夜里起一身鸡皮疙瘩,这不纯粹。要么过分地热了,要么过分地冷,而不是现在这样交织在一起。”
  “你的状态不对。”胡安判断道,“我要带你去医院。”
  “不用折腾了,你现在陪我睡一觉,我就会好一点。”姜奇指挥道。
  反正他们在家都是□□着的,于是胡安试图贴近他,试图抚慰他,但得不到任何回应。姜奇软软地靠在他身上,还是找到了机会摸回酒杯。他仰头迅速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液体,让胡安送了一口气的是这一杯里没有碎玻璃。但有些东西是碎的,他察觉得到,可惜找不到。
  “带我去睡觉吧,胡安。”姜奇闭上了眼睛,“过完这段时间我就会好起来。”
  “那你再喝一点水。”胡安说着,同时递给他两颗褪黑素,“把这个也吃了。”
  “除了□□,没有别的安眠药对我有作用。”姜奇笑了一下,“你给我搞一点利卡多因也行。”他喝下了水,把自己挂到胡安的身上,“带我去睡觉吧。”
  胡安强行关掉了家里所有的闹钟,用禁锢般的姿势,让姜奇睡到了下午两点。姜奇一睁眼就开始发火,说:“你凭什么这么做?”
  “我想要让你睡一个好觉。”胡安说,“你真的需要休息。”
  “哦,是吗?”姜奇迅速地穿上衣服,“那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管教我呢?胡少校。”
  胡安张口结舌,无法接话。
  “再有一次你就搬出去。”姜奇警告道,然后立刻出了门。
  拟厅里的演员们本来围坐在一圈聊天,姜奇一出现,所有人立刻站了起来,像被逮住的老鼠。姜奇扫了一眼干净的舞台台面,笑了出来,说:“在威胁我?”
  Adrian说:“我只是认为他们需要休息半个小时,我们刚做完一上午的排练。”
  姜奇说:“好,随意,你们想做什么都行。”然后他扭头就离开了排练厅。Adrian从身后急急地追上来,拉住他,说:“姜奇,告诉我你又怎么了。”
  “我让你们休息。”
  “你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Adrian问道。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可能,绝对有什么事发生了,不然你不会这样。”Adrian说,“是最近刚发生的事,还是过去的事情?亲爱的,你愿意告诉我吗?”
  姜奇张了张嘴,但没有吐出任何一个词语,在Adrian的身后,舞团演员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俩。这种关切让姜奇感受到一种莫须有的侵犯,可Adrian墨绿色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让他不得不发言:“我就是觉得累了。”
  “那你休息两天,这边我盯着。”
  “不是那种累。”姜奇望着下午的天空,这一天烈阳璀璨,在排练厅外墙的玻璃上映射出更为夺目的光,“我不想再做导演了,我不想再做总策划师,我不想再做谁的朋友,我不想成为谁的情人,我觉得那都是扮演。而我,扮演累了。”
  “我从来没有看你做过你的正念练习,你想要尝试一下吗?”Adrian小心翼翼地询问。
  “那是我发明的,对我来说怎么会有用。”姜奇说,“我可以演出所有你们想要看到的样子,你们喜欢看到我哭了,还是笑出声,或者我流畅地数到了一百?我甚至可以数斐波那契数列,或者只数所有的质数。”姜奇颇为无奈地说,“它帮不了我。”
  “那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吗?”Adrian继续问道。
  “让我挑不出错。”姜奇说。
  “那谁来挑出你的错呢?”Adrian问,说了一句西班牙的谚语:“如果常常流泪,就不能看到星光。”
  “我没有流泪。”姜奇说,“我也不需要星光。”
  “怎么会这样呢?”Adrian缓慢地靠近他,缓慢地用双臂把他收拢在怀里保护住他,“怎么会有人不需要星光呢,我们都来自于星辰。”
  Adrian足够温柔,并且足够体贴地保持了温柔的振幅,这让姜奇感受到放松。他在Adrian的陪伴下连抽了四根烟,说,行吧,那我们回拟厅。
  “你做一次正念练习好不好,”Adrian的聪颖在此刻闪现,“我还蛮好奇的,你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怎么样。”
  姜奇坐在了苟晓春的位置上,为了证明他的确有能力驾驭,他开始朗读出斐波拉契数列,这个越来越接近黄金分割比例的数列让姜奇感到安全。但是当他数到121393的时候停了下来,再也计算不出下一个数字。他皱起了眉头,脸上有隐忍的表情,这种面部的隐忍最终化为了他身体的动作。他几乎是半虚着眼睛开始跳舞,不成章法,但有力量在迸发,他的动作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容忍了一个人沉浸到他独属的世界里。当他完成了舞蹈,铺在身边的防滑粉光洁如新。
  “苟晓春,你看懂了吗?”姜奇还在试图回到他严厉的模样,但被Adrian立刻制止,Adrian盘腿在他的身边坐下,说:“你看到了什么?”
  “一片废墟,烈火从石缝里钻出来,像蛇的牙;大地产生裂缝,有人奔跑着掉了进去,裂缝又再一次合上了。烟尘不比火焰大,有一些电火花在空中短暂地爆裂,把天空也劈开了缝。这是我看到的。”姜奇尽可能平和地描述了出来。
  “那你呢?你在哪里。”Adrian问。
  “我在遥远的地方,目睹了一场湮灭。”姜奇说。
  “那是你想要让自己处在的位置吗,这样的处境让你感觉到舒适吗?”Adrian说,“我有初级的心理咨询师证,我想要帮助你。”
  “那不是我想要自己处在的位置。”姜奇说,“我在那里除了感觉到安全,一无所有。”
  “‘安全’这个词对你来说也不是一个正面的词汇是吗?”Adrian敏锐地切入。
  “‘安全’是一个坏词,”姜奇说,“因为每个人都一定有苦难要经历,要是你感到安全,一定是有人为了你献祭了他自己。”
  “你对你自己好苛刻。”Adrian怜悯地说,“你不尊重你自己。”
  “不对,”姜奇立刻摇头,“我非常诚实,我极度接纳,我已经用我最大的力气尊重我自己了。”
  “那今天你就让自己休息一下吧,”Adrian说,“我知道你需要他们做什么,要他们跳出什么来。今天你就让我来代替你的角色吧。”Adrian保证,“我会接过你的长杆,也不让苟晓春回家,万一有人喜欢教鞭,我会让他以后看到教鞭就瑟瑟发抖。”
  姜奇破涕为笑,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他说:“好,那我今天休息。”
  他又说:“Adrian,谢谢你。”
  Adrian给了他一个飞吻,说:“Honey,我们是朋友,你是我这一年里最亲密的朋友。”
  然后他们默契地,异口同声地说出了那句西班牙谚语:“我们需要彼此,为了携手并进和找到乐趣。”他们收获了彼此惊讶的眼神,那目光化为一滩柔水,温泉一样。
  姜奇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坐在观众席上,彻底放弃了自己想要指点或发言的权力,将自己成为一个观众,像初次看到这场表演一样地彻底欣赏。舞团的配合依然有瑕疵,苟晓春依然无法在保持自己独立的状态下与他人形成隐喻式的互动,队形表达有问题,舞蹈段落的结构依然不够清晰。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当人感觉到安全,一定是有他人为其献祭。”不管是他追求完美的情绪,或是演员翻来覆去的努力,他们没有高下,对错,好坏之分,但硬要去区分或执着的话,就会形成一种伤害。伤害不是解决一个问题的办法,类似与在海上航行的船想要避开一切,最终它只能行驶到宇宙边缘,沉寂在黑暗之中。但现代物理告诉我们,黑暗之中不止黑暗,真空之中还有真空涨落。如果存在纯粹的真空,有物理学家这样认为:那么宇宙会在所有生灵的视界范围之外以光速迅速崩塌,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感受到灾难的降临,没有任何人可以躲避,只能接受审判。可是谁来审判呢,那么多国家的神话里,有那么多负责审判的人,他们最终会进入轮回六道之一,还是奶与蜜之地,或者被‘阿米特’吃掉心脏?谁又说得清楚。在那一刻,没有人有机会发出声音。
  但人依然是冲锋的动物,我们的先祖产生了意识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向猎物冲锋,向安全冲锋,向顶端冲锋,即使只是一个巨大的风车,也有人向它冲锋。没有谁能够说明是谁教会了谁这件事,总之,结果就是,大家都知道了。
  在回家的路上,姜奇又给桓峥打了几个电话,但只收获到了“对方已停机”的提醒。有一些可惜,他心里想,“我只做了两天的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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